只要七日暖
几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到冬天,家里如果不通暖气,似乎连空气,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秋天刚过一半,就到了隆冬。那个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位男人,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就站到一边,独自呆一会儿,似乎后悔了,再从队尾排起,等再一次轮到他,却又站到了一边,呆一会儿,再一次回到队尾。好像,他想跟我说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临下班的时候,整个交费大厅,终于只剩下他。我问您要交费么?男人说,是交费,是交费。声音很大。很突然。语速夸张地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他急忙冲我摆手。不忙不忙,他说,先麻烦问一下,能不能只交八天的钱?
我愣住了。心想,只交八天的钱,开什么玩笑?
他急忙解释,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我知道,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可是,我只想交八天的钱。你们能不能,破个例,只为我们家,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满脸皱纹,包括嘴角。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饱经了风霜。苍老且浑浊。
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男人说,我和我爱人,下岗在家,还要供儿子念大学,没多余钱交供暖费的。——其实不交也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可是今年想交八天,从腊月二十九,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过了,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因为过年吗?我问。
不是不是。男人说,我和我爱人,过年不过年的,都一样。那几天通暖气,因为我儿子要回来。他在上海念大学……念大三,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打工忙,还是读书忙。不过今年过年,他要回来……写信说了呢,要回来……住七天……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的闺女。男人慢吞吞地说着,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所以您想开通八天的暖气,是这意思吧?我问。
是的是的。男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气费。——家里太冷,得提前一天升温,否则他刚回来,受不了的。我算过,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钱,我家五十八平方,一天是五块八毛钱,八天,就是四十六块四毛块……错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撂钱,推给我。我数过的,男人说,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男人讨好地冲着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极其卑微,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八天的供暖费。
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六块四毛块。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不仅我,连供暖公司,也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我得向上面请示一下。因为没有这个先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男人说,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主要是,我不想让儿子知道,这几年冬天,家里一直没通暖气……
我起身,走向办公室。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不敢看。
最终,公司既没有收下男人的钱,也没给男人供八天的暖气。原因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技术上的,人手上的,制度上的,等等。总之,因为这许多原因,那个冬天,包括过年,我想,男人的家,应该冷得像个冰窖。
后来我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窖似的家,也许,那以后,他会给自己的父母,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
送你一度温暖
那个冬天,他的事业几乎遭受到灭顶之灾。由于贷款没能在限定的时间还清,他们不得不搬出了那个豪华且温暖的住宅。
他们在市郊另租了一处简陋的房子,房间里阴冷潮湿,一如他们那时的心情。他对她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她信。
白天的时间里,他在外面玩命地奔波,有时一整天不打一个电话回来,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她理解他。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晚上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查看资料,整理信息,打各个客户的电话,然后,沉沉睡去。他很少和她闲聊。她理解他。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需要休息。
不管怎么累,他都要天天洗澡,那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浴室里只有简陋的淋浴,这让她很是怀念那个曾经温馨的豪宅。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有些伤心。
因为她突然发现他不在乎她了。他不再对她嘘寒问暖。这从洗澡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记得在以前,不管如何,他总是让她先洗。他们一起从外面回来,他会微笑着说,你先洗吧,沾了一身的臭汗,不舒服。然而他自己却顶着一身臭汗候在客厅或者书房,直到她洗完。这样的细节,曾很令她自豪和感动。
可是现在,他却总是要先洗。当然他从来不和自己争,只是当她要走进浴室的时候,他会突然说,我先来吧。然后她便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她认为生活的历难磨去了他的绅士风度,改变了他们的相敬如宾,更削减了他对她的爱恋。她想,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让着自己呢?他白天不给她打一个电话,晚上不和她说半句情话,总是急不可耐地去浴室洗澡,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呢?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问他为什么,他愣了半天,才说,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着急冲一下。
她几乎绝望了。她想,他终于不再疼她了。现在她认为自己不仅失去了以前那个豪华的住宅,并且正在失去丈夫的爱情。
那一天,照例,他出去了。她百般无聊,于是打开他的电脑。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天天在电脑上写日记!她慢慢地读着,读着,然后,便泣不成声。
她看到这样一段:
……今天她问我,为什么总要抢在她前面洗澡,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她为我难过。
……浴室里很冷。但我知道,在一个人淋浴完以后,那里面的温度,便会升高一点点。三度,两度,或者一度。
我想,那样的话,她在洗澡的时候,应该会感觉暖和一些吧?
……在这段艰苦和寒冷的日子里,我想,至少,我还能多送她这一度的温暖。
父亲的游戏
两天前,儿子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现在,父亲要送他回去。
他们来到火车站,却在候车室的入口停下来。两个人盯着安检仪的小屏幕,那上面不断流动着各种箱包和编织袋的轮廓。
男人说看到了吗?把行李放进去,屏幕上就会照出行李里面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一个脸盆……这应该是一床被子……这个,一双皮鞋吧。可是,它为什么能照出里面的东西呢?男人低下头,问他七岁的儿子。
是X 光的原因……你昨天跟我讲过的。儿子说。
男人满意地点头。他说是,是X 光。只有X光,才能把东西变透明了,我们才能看见它的里面。
男人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那上面沾着点点泥水的痕迹。男人头发凌乱,目光是城里人所认定的那种卑微。看得出来他在某个建筑队打工。城市里有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从家乡来到城市,散落到各个建筑工地。然后,用超负荷的劳动,维系一种最低限度的期望。
男人说要是人钻进去,内脏就会清楚得很。这东西,就是你娘给你说的医院的X光机。
儿子使劲点点头。表情很是兴奋。
安检员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说一开始男人的话还有些靠谱儿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男人冲儿子笑笑,你看好了……
然后他就做出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举动。他突然扑向安检仪,蜷了身子,像一个编织袋般趴伏。安检员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可是来不及了。传送带把男人送进安检仪,屏幕上出现男人趴伏的瘦小轮廓。几秒钟后,男人被安检仪吐出。男人爬起来,满面红光。
安检员冲过来,朝男人吼叫,你发什么疯?
男人尴尬地笑。他说,我和儿子做游戏呢。
做游戏?安检员怒火冲天,你们拿安检仪来做游戏?这东西对身体有害你不知道?
男人慌忙朝他眨眼。安检员正大喊大叫,忽略了男人急切的眼神。男人飞快地拉起他的儿子。男人说,走,我们去等火车吧!
他们来到候车室,找两个座位坐下。男人问儿子,你刚才看清楚了吗?
儿子说,不是很清楚。
男人说没关系,你看个大概就行了。得了肺病的人,肺那儿会有一个很大的黑影,你看见我有吗?男人跟儿子比划着肺的位置。他比划的并不准确。
是,你那儿没有黑影。儿子认真地说。
这就对了。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看我们多聪明,我们骗那个没穿白大褂的大夫说我们在做游戏,他竟信了。他竟没收我们的钱。你看看,我早说过你也能当大夫嘛。
是啊是啊。儿子两眼放光。
回去,你娘问你,你陪着你爹去看X 光了吗,你怎么说?男人问。
去看过了。儿子说。
去哪个医院看的?男人追问。
去火车站医院看的。儿子回答。
好儿子。父亲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我们拉钩吧!父亲伸出手,钩住了儿子的小指。他们仔细地拉钩,每一下都很到位。
告诉你娘,我的肺病早就好了,别再让她担心。也别再让她把你一个人送过来,陪我去医院。男人站起来。火车马上就要来了。
好。儿子使劲地点头,你的肺上没有黑影,我和娘都知道你的病早好了。
男人笑了笑。他再一次捏了捏儿子红扑扑的小脸。
男人把儿子送上了火车,往回走。他走得很快。他还得赶回去干活。他还得在这个城市里拼命赚钱。他要把赚来的钱全部带回家。家里需要钱,他不敢去医院检查他的病。哪怕,只是挂个门诊,然后照一张X 光片。
男人走得有些急。他轻轻地咳起来。咳出的痰里,夹着淡淡的血花。他紧张地回头,却想起儿子已经上了火车。于是男人笑了。刚才他和儿子做的那个游戏,让他满足和幸福。
铁
红色的铁伏在砧上,任一把大钳夹持,任两把铁锤反复锻打。老铁匠的小锤轻敲上去,如蜻蜓点水,小铁匠的大锤紧跟上来,似巨雷轰顶。柔软的铁像面团般变着形状,灼烫的火星在大锤落下的瞬间如烟花般迸散绽放。几点火光飞溅老铁匠腰间的牛皮围裙,又在霎时熄灭。围裙就像黄褐色的天幕,黑色的星光点点。
炉火熊熊,红和蓝的火焰缠绕交织。小铁匠气喘吁吁,挥锤的胳膊渐渐变得沉重,表情也开始痛苦。老铁匠看看他,停下手里的小锤。歇一歇喝口水,他说,你好像心不在焉。
小铁匠没有搭话。
因为这把刀?老铁匠问他。
小铁匠只好点点头。他用一条黑色的毛巾擦着彤红的脸膛,村里人都说你是汉奸。
还说你是小汉奸?老铁匠面无表情。
那是肯定,小铁匠瞪着老铁匠,干脆我们逃了吧!夜里咱们爷俩……
你觉得能逃出去吗?老铁匠仍然面无表情。
那也不打了!小铁匠把毛巾狠狠地扔到地上,不打能怎样呢?大不了是一死。
不打?老铁匠苦笑,不打铁,我们还是铁匠吗?他站起身,从熊熊炉火中钳出再一次变得柔软的铁,用力按到砧上。儿啊,开锤!
军刀在两个月以后打造完毕。青蓝的刀锋,弧形的刀柄,雕了简洁图案的刀鞘。刀似乎可以斩断目光和阳光,那是一把令人胆寒的好刀。小野小队长按时过来取刀,身边跟着四个持枪的日本兵。他盯着刀,嘴角不停抖动。他问老铁匠,全是铁的?老铁匠说,当然。小野再问,如何?老铁匠说,可试。小野就抽出腰间的军刀,哇哇怪叫着冲上来,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直逼老铁匠。老铁匠微微一笑,手中刀轻轻一迎,“噗”一声响,小野的军刀,便折为两截。
小野向老铁匠翘起拇指,好快的刀!又摆摆手,示意身边的日本兵接过刀。想不到老铁匠却退后一步,说,刀暂时不能拿走。
不能拿走?小野愣住。
不能拿走。老铁匠说,刀柄上还没有刻字。
刻字?
这是规矩。老铁匠说,只有刀柄上刻了字,才算一把刀打造完毕,刀才算有了主人。如果你信得过我,后天过来取刀。
小野想想,再看看老铁匠,再想想,再看看老铁匠,然后点点头。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递给老铁匠。要刻得和这个一模一样,小野说,能办到吧?
老铁匠笑笑,没问题。
别耍花样啊!
放心!
后天我来取刀!
请!
可是第二天老铁匠就不见了,连同那把削铁如泥的军刀。小野暴跳如雷,他把全村人驱赶到一起,逼他们说出老铁匠的下落。当然没有人说。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也许连小铁匠也不知道。——日本人早在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口设下重重关卡,老铁匠的突然失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愤怒的小野几次想毙掉小铁匠,可是他终未下手。他们正在村后山上修筑工事,这个时候他们需要一位强壮的铁匠。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山上的壮丁们突然组织了一次暴动。他们用石块打死四个看守,然后四散而逃。尽管日本人的机关枪嗒嗒扫个不停,可是最终,还是有三十多人逃了出去。
小铁匠在突围中中弹身亡。据说他是这次暴动的组织者。据说他在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爹告诉我,能屈能伸才是铁。
再后来,日本人就投降了。
多年后他们那栋老房子突然倒塌。在一个雨夜,伴着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人们在听到一声闷响后爬起来看,就惊呆了。
那房子,只剩下一面伫立的墙。
那面墙里,镶着一位伫立的老人。只剩白色骨架的老人。
风雨中,白色骨架岿然不动,似乎他的每一块骨头,都闪烁出红和蓝光泽。
红色像铁锈或者红的炉火。蓝色像刀锋或者蓝的炉火。
白色骨架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刀。军刀。
……刀柄上清晰地刻着三个字:中国铁。
洗手间里的晚宴
女佣住在主人家附近,一片破旧平房中的一间。她是单身母亲,独自带一个四岁的男孩。每天她早早帮主人收拾完毕,然后返回自己的家。主人也曾留她住下,却总是被她拒绝。因为她是女佣,她非常自卑。
那天主人要请很多客人吃饭。客人们出身上流,个个光彩照人。主人对女佣说今天您能不能辛苦一点儿,晚一些回家。女佣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儿子见不到我,会害怕的。主人说那您把他也带过来吧……不好意思今天情况有些特殊。那时已是黄昏,客人们马上就到。女佣急匆匆回家,拉了自己的儿子往主人家赶。儿子问我们要去哪里?女佣说,带你参加一个晚宴。
四岁的儿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位佣人。
女佣把儿子关进主人家的书房。她说你先呆在这里,现在晚宴还没有开始。然后女佣进了厨房,做菜切水果煮咖啡,忙个不停。不断有客人按响门铃,主人或者女佣跑过去开门。有时女佣进书房看看,她的儿子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儿子问晚宴什么时间开始?女佣说不急。你悄悄在这里呆着,别出声。
可是不断有客人光临主人的书房。或许他们知道男孩是女佣的儿子,或许并不知道。他们亲切地拍拍男孩的头,然后自顾翻看着主人书架上的书,并对墙上的挂画赞不绝口。男孩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晚宴的开始。
女佣有些不安。到处都是客人,她的儿子无处可藏。她不想让儿子破坏聚会的快乐气氛。更不想让年幼的儿子知道主人和佣人的区别,富有和贫穷的区别。后来她把儿子叫出书房,并将他关进主人的洗手间。主人的豪宅有两个洗手间,一个主人用,一个客人用。她看看儿子,指指洗手间里的马桶。这是单独给你准备的房间,她说,这是一个凳子。然后她再指指大理石的洗漱台,这是一张桌子。她从怀里掏出两根香肠,放进一个盘子里。这是属于你的,母亲说,现在晚宴开始了。
盘子是从主人的厨房里拿来的。香肠是她在回家的路上买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的儿子买过香肠。女佣说这些时,努力抑制着泪水。没办法,主人的洗手间是房子里唯一安静的地方。
男孩在贫困中长大。他从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房子,更没有见过洗手间。他不认识抽水马桶,不认识漂亮的大理石洗漱台。他闻着洗涤液和香皂的淡淡香气,幸福得不能自拔。他坐在地上,将盘子放上马桶盖。他盯着盘子里的香肠和面包,为自己唱起快乐的歌。
晚宴开始的时候,主人突然想起女佣的儿子。他去厨房问女佣,女佣说她也不知道,也许是跑出去玩了吧。主人看女佣躲闪着目光,就在房子里静静地寻找。终于他顺着歌声找到了洗手间里的男孩。那时男孩正将一块香肠放进嘴里。他愣住了。他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男孩说我是来这里参加晚宴的,现在我正在吃晚餐。他问你知道你是什么地方吗?男孩说我当然知道,这是晚宴的主人单独为我准备的房间。他说是你妈妈这样告诉你的吧?男孩说是……其实不用妈妈说,我也知道。晚宴的主人一定会为我准备最好的房间。不过,男孩指了指盘子里的香肠,我希望能有个人陪我吃这些东西。
主人的鼻子有些发酸。用不着再问,他已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默默走回餐桌前,对所有的客人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共进晚餐了,我得陪一位特殊的客人。然后他从餐桌上端走两个盘子。他来到洗手间的门口,礼貌地敲门。得到男孩的允许后,他推开门,把两个盘子放到马桶盖上。他说这么好的房间,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我们将一起共进晚餐。
那天他和男孩聊了很多。他让男孩坚信洗手间是整栋房子里最好的房间。他们在洗手间里吃了很多东西,唱了很多歌。不断有客人敲门进来,他们向主人和男孩问好,他们递给男孩美味的苹果汁和烤成金黄的鸡翅。他们露出夸张和羡慕的表情。后来他们干脆一起挤到小小的洗手间里,给男孩唱起了歌。每个人都很认真,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一场闹剧。
多年后男孩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带两个洗手间的房子。他步入上流社会,成为富人。每年他都要拿出很大一笔钱救助一些穷人,可是他从不举行捐赠仪式,更不让那些穷人知道他的名字。有朋友问及理由,他说,我始终记得多年前,有一天,有一位富人,有很多人,小心地维系了一个四岁男孩的自尊。
最后一位客户
他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他的客户。那客户将会带过来十五万块钱现金。对客户来说,这是一笔重要的生意。他们合作过好多次,彼此早以兄弟相称。好像这并不夸张,因为客户对他,已经深深信任。
他的公司开了好几年,似乎一直运转良好。——只有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只有他知道自己赔了多少钱,又欠下多少债;只有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崩溃;只有他知道,明天,公司就将不复存在。现在他等待的,只有这最后的一位客户。他将收下这位客户的十五万块钱现金,然后在黄昏,携款潜逃。他知道他肯定可以做到,因为那位客户对他毫无戒备。他知道这是犯罪,他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可是他想搏一把。
客户在约好的时间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他把客户让到沙发上,递烟递茶,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太阳在窗外从容且温暖地照着,他却不停地打着寒战。终于他们聊到了正题,客户打开密码箱,他看到十五摞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之前,他见到过太多次十五万。每一次都代表着一笔不错的生意。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生意可做。他根本不打算更没有信心完成这单生意。他只想骗下这十五万块钱。然后,开始他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已经订好了机票。他知道自己一旦跟客户说了谎话,就将变成了贼,就将开始逃离。可是他认为没有办法。他认为自己必须去做。
客户说这次有问题吗?
他说,没问题。明天早晨,您过来提货。
这时电话响了。很突然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是母亲打来的。上一次他和母亲通电话,还是一个月前。
母亲说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买了很多菜。排骨已经炖好了。晚上回回锅就行……
他说不了。今晚,忙……
母亲问生意不顺心吗?
他说没有。生意很好。刚接了一笔大单子,十五万……
母亲说那就好。晚上回来吧。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吃过饭了。
他说,怕真的没时间。
母亲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母亲突然问,是不是生意不顺心?
他说没有。刚接了一笔大单子……
母亲说你骗不过我的。上次你回家,看你唉声叹气的,就知道肯定是生意遇到了麻烦。听我说,如果撑不下去了,别硬撑,回家歇一段日子……不管如何,家永远欢迎你。
他抹一下眼睛。他说,生意没事。
母亲说我给你攒了些钱,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晚上你回家吃饭时,我把钱给你。
他问多少?
母亲说,五千块。
他终于流下眼泪。今晚,他将携十五万巨款潜逃,母亲却会一直守在饭桌前,等他回家吃饭;为了赚钱,他在酒店里宴请他的生意伙伴,花掉很多个五千块钱,而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公司,却悄悄地攒下五千块钱,并幻想用这五千块钱,将他的公司挽救。
他握着电话,流着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等你。然后,电话挂断了。
其实,家与公司,相距不足二十里。
他慢慢踱到窗前,看窗外的阳光。阳光下人流如织,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他想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走在阳光里;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心中没有阴暗;他们之所以快乐,或许,只因为他们今天能够回家,吃一顿母亲亲手做的晚饭。
客户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客户说那我先走了。钱你收好。明天一早,我来提货。
他喊住了客户。他说没有货。我骗了你。我犯下一个无耻的错误。我想骗走你的十五万块钱。
客户愣住了。在确知他没有开玩笑以后,客户思考了很久。然后,客户说,我可以等你三天。三天里,只要你能备齐货源,我还会和你做这笔生意。不过,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他说,是母亲。因为母亲今天晚上,会一直等我回家吃饭……
那天晚上,他真的回了家。他陪母亲吃了晚饭,和母亲拉了很多家常。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带上了母亲给他的五千块钱。他把它们存到银行,将存单镶在镜框里,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办公桌上,日日擦去灰尘。
三天后,他真的做成了那笔十五万的生意。他的公司竟然起死回生。
他并不避人。他在好几个场合说起过他的这次经历。每到这时,就会有人感叹说,多亏了那位最后的客户,如果没有他那笔十五万的生意,如果没有他对你的信任和宽容,那么,你也许不会挺过来,更不可能把公司做到现在。
他点头。他承认那位善良并宽容的客户给了他很多。可是他认为,真正挽救自己的,其实是她的母亲。是母亲的五千块钱,是母亲的那顿晚饭,是母亲的几句问候,甚至,仅仅是母亲关切的眼神。
他坚信,虽然母亲不懂经商,但她永远会是自己最后一位客户。
红加吉
加吉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极为名贵。由于其常为喜庆宴席上的佳肴,并有“一鱼两吃”的习惯,故称加吉鱼。其中,红加吉鱼尤为上品。
刘老汉吃过多少条红加吉了,肯定数不过来。也从来没有“一鱼两吃”。将鱼刮鳞开膛,洗净,扔锅里,撒盐,咕咚咕咚烧一阵,盛盘上桌,吃净鱼肉,完事。鱼头喂猫。一鱼两吃?鱼头还要熬汤?扯淡。这世上,没有刘老汉觉得名贵的鱼。
刘老汉是位渔民。
刘老汉年轻时,有自己的船。每次出海归来,刀鱼青鱼黄花鱼堆满船舱。并且,他总有办法弄回一两条红加吉。红加吉不卖,只自家人吃,天天吃顿顿吃,直吃得刘老汉的儿子刘葵见了红加吉就哭。后来他的船归了集体,他和十几个人上了一条更大的渔船。可是刘老汉仍然能够弄到红加吉,不多,就一两条。船上的规矩,弄到红加吉,不超过三条,自己拿回家就是。这规矩怎么来的,没人知道。
刘老汉家的红加吉,还是天天吃顿顿吃。那时刘葵长大了些,见了红加吉不再哭,却是皱眉撇嘴,好像与此等鱼中极品,结下深仇大恨。这时他的脑袋上必挨娘的一个凿粟。娘说,不识好东西吗?吃鱼!
所以刘葵进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对鱼市毫无兴趣。直到有一天,在路边,一位鱼贩子扯开嗓子自豪地嚎,红加吉啊红加吉啊,他顺嘴问一下价格,竟差点吓得摔倒。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种令他恨之入骨的鱼,竟能卖到三十多块钱一斤!
回老家,跟刘老汉说这事,刘老汉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刘老汉说,这鱼以前也不便宜啊。
刘老汉那时已经老了,不能再出海。更多时他坐在渔家小院,浇浇花,吼两句杨延昭的“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老伴就在旁边接一句佘老太君的“不消!”。两位老人哈哈大笑。那时她身体还好。不管刘老汉还是刘葵,都想不到她会走得那样突然。
去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她在门口喂鸡,忽然跌了一跤,等送到医院,人早已断气。刘老汉哭了一天一夜,鼻涕和眼泪在胸前扯成了网。哭过后,就跟着刘葵进了城。他几乎不出门,只是把自己闷在屋里,唱“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却没人接那句“不消!”,刘老汉就开始叹气,一声接一声,让刘葵也跟着抹眼泪。刘葵说爹,您出去走走吧,去海边转转。刘老汉说转什么呢?在海上飘一辈子,又不能打鱼了,转什么呢?
刘葵想不到刘老汉会突然对红加吉产生兴趣。
那天刘老汉问刘葵,现在红加吉多少钱一斤?刘葵说前几年三十多块,现在不清楚,得五十吧。刘老汉说你下班经过鱼市时,顺便买一条回来。刘葵说好。刘葵想人老了,有时像个孩子,以前打鱼那阵子,不是也不喜欢吃么?何况又那么贵。
他去了鱼市,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南头走到北头,他摸遍每一个摊子,就是找不到红加吉。他又去了超市看,仍然不见红加吉。他问别人,现在不正是吃红加吉的时候吗?别人告诉他,是时候,不过这玩意儿现在奇缺,想吃,只能去大酒店。刘葵说我不想去大酒店吃鱼,我只想买一条新鲜的红加吉鱼。那人就笑了。他说买红加吉?去鱼码头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碰到一两条。
刘葵没去鱼码头。他空着两手回家。他没跟刘老汉解释,刘老汉也没问。不过他还是从刘老汉的眼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刘葵想至于吗?不就一条红加吉?
第二天下班,刘葵去了一家酒店,找到领班。他问有红加吉吗?领班说吃红加吉不用找我,直接点菜就行。他说到底有没有?领班说当然有。他问多少钱一盘?领班说,二百六。他说那我只买一条活的,一百三行不行?领班说你来酒店买活鱼?你能去澡堂子买拖鞋吗?你能去公安局买手枪吗?刘葵说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到底行不行?领班说当然不行。刘葵说那这样,我点一盘红加吉,不过别下锅,从水箱捞出活红加吉,盛盘子里端给我就行。领班说不行,没这个规矩。刘葵说求您了,我就想买一条红加吉,最好是活的。领班说可是这不行的。刘葵说真不行吗?把你们经理找来。领班说经理不在家……好吧,就破个例。受不了你。
刘葵搭了出租车,可是回到家,鱼还是死了。他问儿子,爷爷呢?儿子说,去海边了。刘葵说他不是不喜欢去海边吗?都这么晚了,他去海边干吗?
刘葵看到父亲坐在海边默默地抽烟。刘葵说爹,你要我买的红加吉,我买回来了。刘老汉看看儿子,他说今天用不着了。刘葵说什么用不着了?不是你让我买吗?刘老汉说我是让你昨天买……昨天,才是你娘的祭日。
刘葵脑袋嗡一声响,身体晃了晃。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记耳光。他看到父亲紧闭着双眼,似乎要阻止自己的眼泪。于是他想安慰一下父亲。他说爹,娘吃一辈子红加吉了,恐怕她对红加吉,不会有太多兴趣了。
刘老汉的眼泪,终于肆意奔腾。他盯着刘葵,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娘看到饭桌上没有红加吉,她会为咱爷俩伤心的啊!
晚报B叠
晚报B 叠,第二版,满满的全是招聘广告。每天他从小街上走过,都会停下来,在那个固定的报摊买一份晚报,回到住处,慢慢地看。他只看B 叠,第二版。他失业了,B 叠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卖报纸的老人,像他的母亲。她们同是佝偻的背,同是深深的皱纹,同是混浊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里,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哭湿枕头。他把报纸抓到手里,卷成筒,从口袋往外掏钱。他只掏出了五毛钱,可是一份晚报,需要六毛钱。他记得口袋里应该有六毛钱的,可是现在,那一毛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五毛钱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身上,只带了五毛钱。他说。其实他想说这是他最后的五毛钱,可是自尊心让他放弃。
五毛钱卖给你的话,我会赔五分钱。老人说。
我以前,天天来买您的报纸。
这不是一回事。老人说,我不想赔五分钱。
那这样,我用五毛钱,只买这份晚报的B 叠第二版。他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抽出那一张,卷成筒,把剩下的报纸还给老人。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看这个版,剩下这沓,您还可以再卖五毛钱。他给老人出主意。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人说,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上午他去了三个用工单位,可是他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事实上几天来,他一直被拒绝。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绝他,包括面前这位极像他母亲的老人;仿佛什么都可以拒绝他,爱情,工作,温饱,尊严,甚至一份晚报的B 叠。
我几乎天天都来买您的报纸,明天我肯定还会再来。他想试最后一次。
可是我不能赔五分钱。老人向他摊开手。那表情,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他很想告诉老人,这五毛钱,是他的最后财产。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里的报纸筒展开,飞快地扫一眼,慢慢插回那沓报纸里,然后,转过身。
你是想看招聘广告吧?老人突然问。
是。他站住。
在B 叠第二版?老人问。
是这样。他回过头。他想也许老人认为一份晚报拆开卖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老人混浊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伸出无数只手,将那张报纸紧紧地攥在手里。
知道了。老人冲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冲动愈加强烈。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头的卖报老人。老人长得像他的母亲。这让他伤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个公司在招聘职员,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试,——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被他们录取。可是因为没有新的晚报,没有新的晚报B 叠第二版,没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应聘单位,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试。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录取了。
当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别了旧的住所,旧的小街,旧的容颜和旧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整天快乐地忙碌。
那个周末他有了时间,他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觉,拐进了那条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确,老人像他的母亲。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步子是轻快的,和半个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说,今天要买晚报吗?
他站在老人面前。他说,不买。以后,我再也不会买您的晚报。他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老人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从报摊下取出厚厚一沓纸。她把那沓纸卷成筒,递给他。老人说,你不是想看招聘广告吗?
他怔了怔。那是一沓正面写满字的十六开白纸。老人所说的招聘广告用铅笔写在反面,每一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他问这是您写的?
老人说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帮你抄下来。本来只想给你抄那一天的,可是这半个月,你一直没来,就抄了半个月。怕有些,已经过时了吧?
他看着老人,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可是五毛钱真的不能卖给你。老人解释说,那样我会赔五分钱。
突然有些感动。他低下头,翻着那厚厚的一沓纸。那些字很笨拙,却认真和工整,像幼儿园里孩子们的作品。
能看懂吗?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书也没念。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他盯着老人,老人像他的母亲。他咬紧嘴唇,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说,妈……
小美的歌声
小美的歌声,单调,乏味,尖锐刺耳。临睡前,小美又唱起来了,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小美只会唱这一句。她是哑巴。
小美很小的时候,男人教她说话。男人说,阿爸。小美说,阿爸。男人说,苹果。小美说,阿爸。男人说,天安门。小美说,阿爸。男人说,小老鼠。小美说,阿爸。男人就哭起来,号啕。男人说,妞妞,你怎么是哑巴啊!斗大的脑袋撞向松软的土墙,墙皮啪啦啦掉。男人的动作把小美逗笑。小美边笑边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带小美去医院。医生看看小美,说,这孩子是不是傻?男人说不傻,就是不会说话。医生把小美的嘴巴撬开,研究她细细的喉咙;医生拿一堆图片给小美看,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医生忙了一天,把小美像魔方般拧来拧去。最终医生叹一口气,摇摇头。哑,还傻。医生说,并且不是一般的傻。
小美没有妈妈。她只有阿爸。
男人头大如斗,脖子细长无力,左肩上直接长出左手。男人干不了农活,走路都不稳当。正下着雨,床上挤着接雨的脸盆,滴滴答答的水声仿佛可以把时间无限度地定格或者伸长。小美把一只破旧的纸船小心地放进脸盆,两根手指在旁边快速地划水。船舱很快被雨水灌满,小船打着旋儿,慢慢下沉。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说妞妞你别唱了,我好烦。妞妞你别唱了,要睡觉了。妞妞你想妈妈吗,你想不想妈妈?妞妞咱家没粮食了,明天咱俩吃什么?妞妞快别玩那个纸船了,妞妞快睡觉吧!
男人给小美脱了衣服,盖上被子。被子很快被小美柴棒似的两腿踢开。六岁的小美躺在床上,歪着头,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个纸船。男人捏着小美清晰可见的小小肋骨,仿佛稍一用力,那肋骨就会被捏得粉碎。男人不停用袖子擦干滴落在上面的泪滴,却总也擦不干净。男人说撑不下去了妞妞,咱俩撑不下去了。男人又开始号啕,声音沙哑高亢,震得眼眶里未及淌出的眼泪,噗噗啪啪地滴落上小美圆圆的脸。
小美盯着纸船,颤颤地笑。小美唱,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男人突然站起来。男人说妞妞咱不睡了,我们去看妈妈。男人给小美穿好了衣服,领着小美走向野外。雨下得很大,男人感觉小美使劲攥着他的手。小美的手,轻轻地抖。
男人按下小美的头,逼她给一座孤坟磕了三个响头。野地里积了很深的黄浊的雨水,呛得小美不停地咳嗽。男人说妞妞咱们也走吧。小美瞪着眼睛,不解地看他。男人从身上撕下一绺布条,蒙上小美的眼睛。小美再一次咯咯地笑了。她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男人牵着小美,慢慢走向远方。他们走了很久,来到悬崖边上。男人解开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条,他看到小美兴奋的表情。男人说妞妞我们跳下去吧!小美说,阿爸。男人牵着小美往前走,一步步接近天空。男人说妞妞你怕死吗?小美说,阿爸,阿爸。男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拉着小美继续往前走。突然小美停下脚步,身子缩成一团。男人说妞妞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男人似一匹将死的兽,表情狰狞恐怖。小美猛然挣脱了男人,转身就跑。男人愣一下,想追上去,身体却突然急速下陷。仿佛脚下正颤动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长着利齿的裂缝,男人感觉自己,被一点一点地咀嚼和吞噬。
……男人醒来的时候,看到围住他的村人和小美。村人说,你晕过去的地方,周围全是密麻麻的狼蹄印儿。村人说,你躺在一个小水洼里,是小美一直抬高着你的大头,不然你早灌死了。村人说,你腿上划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是小美给你包扎的。村人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小美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她不停地唱歌。她的歌吓跑了野狼,却唤来了我们,又唤醒了你……
男人盯看自己的腿。那个曾经蒙住小美眼睛的布条,此时,正稳稳地缠着他的伤口。
男人闭上眼睛。他不想让泪水涌出。男人说妞妞,再给我唱个歌吧!
小美就唱起来,阿爸,阿爸,阿爸阿爸阿爸……
玉
男孩女孩来到公园,坐在湖边。月光下,平静的湖面,微蓝如玉。
男孩掏出一小块玉。温润的玉,散着细腻的光。那玉雕琢成一朵盛开的百合,连一根细细的红线。男孩说,送给你。
女孩说哪来的玉?
男孩说家传的。传了很多辈。我太姥姥传给我姥姥,我姥姥传给我妈,我妈传给了我。不过我妈要我把这块玉,送给她未来的儿媳。
女孩说家传的玉?肯定?
男孩说这还会假?
女孩接过玉,看看,笑一笑。她的手优雅地一扬,将玉远远抛出。那玉在月光下拖出一线长长的蓝光,将平静的湖面,击出一朵微小的水花。
男孩愣住了。他说你什么意思?
女孩再笑笑。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昨天我上街,恰好看见你钻进玉店。我在很远处盯着,见你在柜台前站了很久,好像还跟店员讨价还价。你走后,我进去看,发现这样的玉,柜台里摆得到处都是。
男孩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女孩说编啊,你继续编啊。不是家传的么?不是你太姥姥的么?你这个骗子。
男孩说不错,我承认玉是我昨天买的。不过请不要叫我骗子,因为我爱你。
女孩轻哼一声。
男孩说你不相信?
女孩厌恶地扭过脸去。她说要我相信也行。你现在就跳进湖里,把这块玉捞上来。
然后女孩就听到“扑通”一声。
她回头,身边不见了男孩。湖面动荡,似一块巨大的玉被击碎。女孩大声叫着男孩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只剩下微蓝的湖面,一点一点归于平静。
十秒钟。二十秒钟。半分钟。女孩紧张地盯着湖面,可那湖面仍然没有动静,似乎男孩永不会再浮上来。女孩慌了,她哭出声来,眼泪簌簌地掉。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女孩即将绝望的时候,男孩的脑袋突然从水里冒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手里,举着那块玉。那玉温润细腻,像一朵小巧的百合。一滴水,正从玉上飞快滑落。
女孩抱紧了他,再也不敢松手。她说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这湖这么深,水这么凉。我知道你爱我还不行?我相信你爱我还不行?女孩一边说一边哭,月光下楚楚可怜。
男孩把那块玉给女孩戴好。他仔细地为女孩擦去腮上的泪水。他说请原谅我,这玉,的确是我昨天从玉店买的,刚才,我的确是在撒谎。不过,从今晚开始,我们能不能让这块玉,真的变成咱俩的宝贝。我把它送给你,然后一辈一辈往下传。你,就是未来的太姥姥。
女孩破涕为笑,使劲地点头。她看到男孩在不停地哆嗦。于是她拉了男孩的手,急急地离开了湖边。
男孩终于下了决心。他想这女孩,他娶定了。因为她刚才,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眼泪。
这个决定,其实是他从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才决定的。——男孩并没有潜到湖底。他耍了一个小小的伎俩。他躲在水中,然后从怀里,掏出第二块玉。
……昨天他在玉店,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他本想把另一块玉送给另一位女孩。这之前,他一直搞不清楚,这两位女孩,谁更爱他;哪一位女孩,更让他爱……
诊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让他的诊所里,总是堆满了人。
诊所不大,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长凳,人们挤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个挨一个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有时他认为自己好像选错了职业。比如现在,他已经忙了一个上午,面前依然晃动着没完没了的病人,这样他就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跄着慌张的脚步,直接挤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吸盘般吸覆着他的脸。女人说,看病,感冒了。声音沙哑。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着长凳上候着的那些人,说,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说,我给你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赊账和赖账的。
女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严重,你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的年龄,应该不会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识她,这附近所有的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意示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是的,很重。女人说,你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着。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呢。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很怕疼的。
你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你闭嘴!他冲着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激动,你闭嘴行不行?让你等一会不行吗?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针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开,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的针管。你抱着他,别让他动,打一针很快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轻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一会,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别让他受凉。他叮嘱着女人。
那谢谢你了……不过明天我还想来,您再给他做一次复诊,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总是有病,夜里咳嗽……
绝对没问题的。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辍学打工……摔下脚手架,死去……母亲疯了,每天抱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个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的。哪怕,他仅剩下女人一个顾客。
江南好
江南好。江南有桑。
桑有纤弱的身子,纤长的颈,纤秀的臂,纤美的足。桑住在小镇,小镇依河而建,小河匍匐逶迤。黄昏时桑提着白裙,踏过长长的石阶。黄昏的河水是粉色的,河面上似乎洒了少女的胭脂。桑慵倦的倒影在河水里轻轻飘摇,桑顾影怀思。
也躲进闺房写字。连毛笔都是纤细的。桑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两只鸟歇落树上,悠然地梳理羽毛。桑扔掉笔,趴到窗口,就不动了。桑常常独自发呆,然后,红了唇,红了脸,红了眼圈,红了窗外风景。
桑在一个清晨离开小镇,离开温润的江南水乡。一列小船推开薄雾,飘向河的下游。那天桑披着盖头,穿着大红的衣裙。唢呐呜哇呜哇扯开嗓子,两岸挤满着看热闹的人群。人群兴奋并且失落——那么婉约多情的桑,竟然嫁到了北方。
桑跳下船,掀掉盖头。桑上火车,泪眼婆娑。桑坐上汽车,表情渐渐平静。桑走下汽车,盖头重新披上。唢呐再一次呜哇呜哇地响起,这是北方的唢呐。花轿颤起来了,桑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从此桑没有再回江南。却不断有银钱、粮食、药材和绸缎从北方运来。那本是江南的绸缎。江南的绸缎绕一个圈子,终又重回江南。
桑离开江南一个月,有男人来到小镇。他跳下船,提了衫角,拾级而上。他有俊朗的面孔和隼般的眼神,他有修长的身材和儒雅的微笑。他坐在小院,与桑的父母小声说话。片刻后他抱抱拳,微笑着告辞。他跳上船,船轻轻地晃。他盯着胭脂般的河水,目光被河水击碎。他叹一口气,到船头默默坐下。他静止成一尊木雕,夕阳落上长衫,每一根纤维却又闪烁出迷人的红。
桑住着北方的宅院,神情落寞。当然也笑,笑纹一闪而过,像夜的惊鸟。有时喝下一点点酒,红酒或者花雕,眼神就有了迷离缤纷的色彩。然后,桑将自己关进房间,开始写字。她写,江南好。纸揉成团,又取另一张纸。再写,江南好。再揉成团,再取另一张纸。突然她推开窗户,看午栖的鸟。她开始长久地发呆,红了唇,红了脸,红了眼圈,红了宅内风景。
老爷说,想家的话,回去看看吧。桑说,不用了。老爷说,总写这三个字,料你是想家了。桑浅笑不语。笔蘸着浓墨,手腕轻转。三个字跌落纸上,桑只看一眼,便揉成团。旁边堆起纸山,老爷摇摇头,满脸无奈。
男人在某个深夜潜入大宅。仍然身材修长,仍然一袭长衫。他提一把匣子枪,从墙头轻轻跃下。他悄悄绕过一棵槐树,就发现自己中了埋伏。他甩手两枪,两个黑衣人应声倒下。他闪转腾挪,似一只凶猛矫健的豹子。后来他打光了子弹,再后来他中了一枪。子弹从下巴钻进去,从后颈穿出来。子弹拖着血丝,镶进宅院的土墙。男人轻呼一声,缓缓倒下。月似银盘,男人俊朗的面孔在月光中微笑。
桑倚窗而立。从第一声枪响,桑就倚窗而立。她只看到了墙角的毛竹,她只听到了密集的枪声。枪声戛然而止,她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趿了鞋,推开门,走进宅院的深处。她看一眼男人,闭了眼;再看一眼男人,再闭了眼。她的手轻轻滑过男人的后颈,男人的微笑在她的眸子里凝固成永恒。她站起来,往回走。她走得很慢,脚步声充满悲伤。
第二天桑死去了。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她的饮食和以往完全一样。一切都是那般蹊跷,诡秘万分。老爷请来大夫,两天后大夫得出结论。他说她想死,于是就死了。一个人悲伤到极致,一个人想死到极致,就会死去。这没什么奇怪,所有人都是这样。
桑留了遗书。一张宣纸,三个字:江南好。
人们就说,桑是太想家了。
只有死去的男人,明晓桑的意思。
因为他的名字,叫做江南。
丢失的梦
丢失的梦
母亲对槐说,槐啊,昨夜里你爸的眼镜,上了雾水。我给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槐说后来呢?
母亲说后来你爸找来一个大木盆,把我,还有你,抱上去。他推着木盆,划啊,划……我闭着眼睛,给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个大浪打来,你爸就不见了……
那时他们正吃中饭。母亲夹一块鱼,小心地择去上面的刺。她的表情,平静得像黄昏的湖面。
槐不厌其烦地听母亲讲梦,听了三十年。母亲的梦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进到她梦里的人,可能有两个,可能有两百个,可能有两千个;梦中的地点,可能在小屋或者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亲对槐说,那时我正在月亮上赶刘庄大集……可是她的梦不管如何变化,有一点永远一成不变。那就是,槐年轻的父亲,总是固执地在她梦里出现。
槐完全忘记了父亲的样子。槐的父亲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那时母亲还很年轻,鲜花般娇艳的脸,稗籽般饱满的身子。那时槐还在襁褓,像未及睁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猫。大水眨眼就来了,房子成为落叶,在水中翻着跟头。父亲说,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进木盆。木盆飘起来了,他也飘起来了。他鹜水的姿势怪异并且笨拙,从母亲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断出父亲用了狗刨。母亲说你累吗?父亲说眼镜湿了,你帮我擦。母亲就帮他擦干眼镜,再帮他戴上。擦干的眼镜在几秒钟后被重新打湿,巨大的水珠像镜片淌出的汗。槐在母亲怀里号啕,父亲在漫天洪水里微笑。母亲说你累吗?父亲说你唱支歌给我听吧。母亲就开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后来她睡过去。睡过去的她,仍然唱得声情并茂。再后来她醒过来。醒过来,只看见一片银亮黄浊的水。
从此,母亲只能在梦中,见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牵手和相拥,缠绵和怄气,卿卿我我和剑拔弩张,恩恩爱爱和白头偕老。梦成为母亲平行并游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给槐讲述自己的梦。有一天她说,昨天我给你爸,拔掉十二根白头发。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着母亲,他发现母亲是那样苍老。母亲的身体飞快地僵化,像一枚风干的枣,落下了,静静等待着冬的掩埋。槐说妈您休息不好吗?母亲说习惯了。这么多年,天天晚上做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母亲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实,她怕所有的梦。因为父亲总会在梦中出现,三十年来,一夜也没有落下。梦让母亲在梦里兴奋异常,在醒后伤心不已。
母亲对槐说,槐啊,昨夜里你爸,嫌我把菜炒咸了。这个死老头子……
年轻的父亲,竟然在母亲的梦里,一点一点地变老。槐想着这些,心隐隐地痛。
槐找到学医的大学同学。他把他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饭后,同学悄悄告诉他,你的母亲,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说可是她并不累。
同学说可是她睡眠不好。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彻底垮掉。
槐说可是她三十年来一直这样。
同学说可是她现在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就不比以前。总之,她不需要梦,她只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听了同学的话。他的菜谱严格按照了同学的指点。茶几上有茶,客厅里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于母亲的睡眠。槐不想让母亲过早衰老。尽管,他似乎无能无力。
终于,那天饭桌上,母亲没有讲她的梦。母亲静静地吃饭,眼睛盯着碗里的米饭。母亲不说话,槐也不敢吱声。后来母亲放下筷子,叹一口气,站起来。槐说,妈。
母亲抬了头。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条皱纹;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条皱纹。槐说,妈,您今天没给我讲你的梦。
母亲笑了笑。她说昨天夜里,我没有做梦。昨天夜里,我把你爸弄丢了。槐啊,你说,是不是人老了,连梦都会躲开?
槐说妈,您睡得好,是好事情。听说,这样可以长寿。
母亲再笑笑。笑出两行泪。那泪顺着她的笑纹,蜿蜒而下。她说可是这样的话,活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梦,如果梦中不能相见,我靠什么,活下去呢?
二十里山路
毛驴跑回屯子的时候,手里只剩一根细细的竹棍。
队长说你去哪了?毛驴说,去镇上了。队长冲过来,照着他的脑袋就一巴掌。队长说现在活忙你不知道?毛驴瘪了嘴,急急地拾起锄头往地里走。队长追上来又一巴掌。毛驴说还打?队长说就打你这个孙子,不行?毛驴不看队长,低了头锄草。队长不依不饶,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狠,毛驴的头皮火辣辣痛。毛驴说怎么还打?队长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毛驴说,棍。队长说什么棍?毛驴说,冰棍的棍。队长一把抢过来,啪啪折成三段,甩开膀子扔很远。队长骂,你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队长的话让一群人哧哧地笑,也包括春秀。
毛驴认为队长的比喻非常恰当。中午上工的时候,春秀和几个婆娘坐在地头说笑。婆娘们说镇上的供销社在卖冰棍,一分钱一根,那东西又凉又甜。春秀你吃过吗?春秀说俺可没那个福气。婆娘说你长这么好看,寻个好男人嫁了,还愁吃不上?春秀低着头,用一根草茎编蚂蚱。婆娘说你到底想寻个什么样的男人?白天干活有劲的还是夜里干活有劲的?春秀说我缝上你这张破裤裆嘴!然后她们就看见毛驴扔下锄头,跑上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春秀问身边的婆娘,他跑啥呢?婆娘笑,给你买冰棍去了吧?春秀说我撕烂你的臭嘴。
毛驴跑了二十里山路,来到镇上。他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买到一根冰棍。然后他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往那根冰棍上吹气。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冰棍化得慢些。他恨透了头顶那一轮炽热的太阳,可是山路上没有树荫,他和冰棍无处可藏。他的速度接近百米冲刺,可是冰棍还是在他跑到村口的时候化尽。他的手里,只捏一根细细的竹棍。
他问过别人,怎样才能使冰棍化得慢一些。别人说,找个棉袄包上吧。毛驴不信。他认为用棉袄包上,只会使冰棍化得更快,要不冬天人们穿棉袄干吗?再说他也没有棉袄。他只有四件单衣。一件一件往上套,都套上了,就是冬天了;再一件一件往下脱,脱剩到一件,就是夏天了。
毛驴最喜欢看春秀。春秀的眼睛很大很亮,一条大辫子又黑又粗,有时她挽起裤角,露出一段白萝卜般的小腿,毛驴就看傻了。正傻着,队长的巴掌又抡了过来。队长说,你个孙子不干活发什么呆?
谁都说春秀长成这样的俊模样,嫁给了村长都可惜。所以春秀就嫁给了乡长。那是几年后的事,乡长找了个拖拉机,拉走了春秀。乡长的婆娘刚死,乡长把方圆几十里的闺女,挨个地筛。春秀出嫁那天,很多村人来看热闹,毛驴也看。他分到了两颗喜糖。他把两颗糖一起放到嘴里嚼,嘎嘣嘣响。
毛驴没爹没娘。他只有一张桌子两间草房三只饭碗和四件单衣。毛驴对所有的媒婆,都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多年后春秀回到了村子。开始村里人以为她只是回来住些日子,但春秀却住下不走,人们就知道,她和乡长离婚了。在村里,这样的女人很让人瞧不起,尽管村里人也找不到瞧不起她的理由。后来有人说乡长有好几个女人,春秀只是其中之一。现在春秀不鲜嫩了,乡长当然要甩了她。当然大多数村里人不信。村里人说,啥年代了,还兴妻妾成群?不信,却更瞧不起春秀。
乡长后来跑了。那是春秀回到村子五年以后的事。乡长指挥一些人在山里开炮修路,出了事故,死了六个人。当天晚上乡长就失踪了。死的六个人中,有两个和春秀同是一个村的。春秀管他们都叫叔。毛驴管他们都叫爷。
村里人当然要把愤怒发泄到春秀身上。因为春秀曾经当过乡长的老婆。当了乡长的老婆,别管当了几天,就要对这件事负责。大人们不好表现出来,就嘱了自己的孩子对春秀下手。春秀家里的玻璃会在夜里被飞来的砖头打碎。春秀地里的青苞米会在一夜之间被人偷掰得精光。春秀的柴门上常常会被人偷偷地挂上一双破草鞋。春秀走在街上,常常会遭到土块或驴粪蛋子的突然袭击。到这时毛驴就出现了。他跟在春秀后面走,不说话。他从不吓唬那些用弹弓向春秀瞄准的孩子,他只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脑袋为春秀抵挡石块或者驴粪蛋子。春秀哭着说你总跟着我干吗?滚!毛驴就走开了。等春秀回了身继续走,毛驴就再一次出现。他把身体张的很开,像一只巨大的鸟。
夜里春秀想起门口的鸡圈没上锁,就起了身。柴门外站一个人,月光下她认出那是毛驴。春秀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头上怎么流血了?毛驴说没事……石头打的。春秀说可是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毛驴说帮你守着点儿。春秀就哭了。春秀说毛驴,你真的不嫌我?毛驴说不嫌。春秀说好。明天,你给我去买根冰棍吧!买回来,就嫁了你。
毛驴在夏日的午后狂奔。他捏着一根冰棍,一边跑一边往上面吹气。镇上有两家卖冰棍的,品种齐全。他两家都看了,最后买了一根和多年前那根基本一样的,花掉五毛钱。毛驴撕去冰棍上的包装纸,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冰棍化得慢些。毛驴以接近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村子奔跑,可是那根冰棍在仍然一点一点地变小。还没有跑到村口,他的手里就只剩下一根小竹棍。
他在村口碰到了春秀。春秀候在那里。
毛驴说,都化了……我现在,跑得比以前慢了……老胳膊老腿的。他的白发在白色的阳光下雪一般耀眼,让春秀的眼睛酸痛。毛驴说,我再回去买。
春秀走上前去。她抱紧了毛驴。
开什么玩笑
突然接到女人在几千公里外打来的电话,说几小时以后,将会抵达这座小城。女人的声音温柔,甜美,性感,不可捉摸。算一下时间,她来的时候,该是种“人约黄昏后”的意境了。
心开始突突地跳,很紧张。坐立不安。我想这是犯罪前的征兆。
文章当然是写不下去了。去洗手间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老脸丑陋得近乎无耻。看看表,还剩六个小时。六个小时,我这张脸不可能突然变得英俊和迷人。只能做一番伪装了。
于是跑去理发店,想理一下头发,这样看起来也许顺眼些。刀剪落下的一霎,忙喊停。忽想起刚理完的脑袋,会总给人傻呵呵的感觉。那就只吹吹风吧,整整发型。吹风机响起的时候,才记起来,刚才太急,竟忘记了先洗个澡。
头发被整得一丝不苟,再急匆匆赶回去,淋浴,小心地用塑料袋包起头发。浴池里升腾着暧昧的水汽,我在水汽里唱起暧昧的含糊不清的歌——这寂寞让人摇摆,变成坚强的阻碍——乐了。想起女人远山般的眉眼,芙蓉样的脸庞,绸缎似的肌肤,便觉得自己以前,真是暴殄了天物。迟钝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代价便是失去——或可能失去过,一次鱼水之欢。
我记得女人上次来这座小城时,还是四年前。路过而已,穿得却像邦德女郎。晚上我们在某小酒馆共进了晚餐,女人喝得有些多,脸红扑扑的,视线的尖端带着钩子和铲子,不断凿掘着我的身体和灵魂。后来女人回宾馆,我去送她。我扶她进了房间,其实说抱着更恰当一些。我像小男孩般紧张,大气不敢喘。其实我本来就是小男孩。女人后来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着了,我试了几次,心中演示了几遍,却没敢干任何事,最终,逃得跟欠她钱似的。午夜她再一次给我打电话,说她醒了,说她正听着音乐,说她想找个人聊聊,说她浴池的水龙头坏了,言语甚至有些悲凉。我把家门口的楼梯来回走踩了三遍,最终,还是抱着个冰凉的枕头睡去了。
女人回去后,有一次打电话来,她说你如此单纯让我如此伤心。我没有反驳。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是想单纯,我只是怕。怕什么呢?怕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的。
四年来我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模样的改变是多了些抬头纹,举止的改变是学会了浪荡和无耻。失去的终究要补偿了!我一边梳着被塑料袋压平的脑袋,一边咬牙切齿。
我穿着浴衣在房间里晃,打电话给她订好了下榻的宾馆后,开始考虑在哪里请她吃一顿物美价廉的晚饭。我把本市几个扯虎皮做大旗的酒店过了一遍,选中其中五家;把这五家再过了一遍,最后的目标锁定为两家。这两家让我不能够轻易取舍。我想到时候再说吧,或许会挑离宾馆近一点的那家,那会节省很多时间。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向女友撒谎了。告诉她回一趟乡下老家?不好,万一街上碰上了,会暴露得一塌糊涂。说有朋友请我吃饭?也不好,万一她追问哪个朋友,仍有暴露的可能。干脆,也别找理由了,也不编瞎话了,也不告诉她了。反正我也不是天天给她打电话,反正她也不是天天来找我。万一她真得来找我,见我不在打电话问我,我就说远方来了朋友,在喝酒;再问男的女的,就说是女的,嬉皮笑脸的语气,估计她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小人之心。我相信我的貌似忠厚会令她放心的。
看一下表,她应该快到了吧。打开衣橱,却寻不到合适的衣服。西装倒是有几套,却都是几年前的,这几年长得胖了,都显得有些过窄。对着衣橱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挑出一套穿上。当然是不太舒服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再一次跑进洗手间照镜子,得,有点儿人模狗样了。
没刮胡子。有点胡子茬儿很男人味,女人说的。再看看表,觉得她应该到了啊。想,给她打个电话吧,又想算了,她应该还在飞机上吧?再等等。打开单放机,放一曲轻音乐,却觉得那调子有重金属的节奏感,震得心头慌慌的。
月上柳梢头了,还是没有她的电话。真有些急了,给她拨过去,竟然通了。喂,她的声音响起来,柔美性感。
你现在在哪?我问。
在S城啊,在公司加班啊。她答。
心里咣当一声。
你不是要来吗?好像,我是带着哭腔的。
哈哈。那边笑了,一串银铃般。骗你的啊,今天是愚人节啊。
哦——,我靠!原来是一个玩笑。
多么低劣的玩笑啊。我只需注意一下日历,只需问一下她没事来这里干吗,她的玩笑或许就会被揭穿了。可是我竟没有问,我被突如其来的自以为是的兴奋击荡得蠢愚无比。我的单纯曾让她伤心,我想这次,这单纯会令她开心无比。
我沉默,说不出话来。
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了啊!女人果真乐不可支了,别告诉我你订了房,洗了澡,换了新衣服,手捧了玫瑰,正傻呵呵地站在机场等我啊。
我说差不多正是如此。
女人再一次哈哈大笑,鬼才信!你以为愚人节你就可以胡说八道?开什么玩笑!
牡丹
从前有位书生,喜欢夜读,喜欢喝酒,更喜欢夜读时喝酒。书生有一棵牡丹,生得亭亭玉立,很得书生喜爱。这样书生在喝酒时,总是省下一滴,留给牡丹。日久天长,这牡丹得了人气,化成仙,夜夜幻为倾国倾城的佳人,陪书生喝酒读书下棋吟诗。至于后来书生有没有中举,他们有没有结成夫妻,我就不清楚了。——让我感兴趣的,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这故事很让我兴奋。因为我也有一棵牡丹。还因为我也是一位书生。确切说我是一位作家。再确切说我是一位不得志的三流作家。对我来说,能有一俏佳人儿夜夜陪伴喝酒聊天,几乎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牡丹是于丹送来的。于丹就是一位美人。于丹凤眼樱唇,皮肤像锦缎般光滑,气味似牡丹般芬芳。她把牡丹连同花盆送给我,然后给我讲了那个故事。牡丹瘦瘦小小,放在我朝阳的窗台。我说明天我就去买瓶茅台浇浇它。于丹说你敢?她的凤眼瞪起来如一泓秋水,令我痴迷。
于丹常给我讲她圈子里的事。她说她的朋友阿甲今年赚了八万,阿乙赚了十八万,阿丙赚了二十八万。我说瞎子阿丙?她说是民营企业家阿丙。那时我正在浇灌我的牡丹。却不是用洒,我还不至于弱智到如此地步。我用加了营养液的水。我盼望这棵牡丹能够早日鼓出娇艳且富贵的花苞。
我的牡丹虽然不能幻为佳人,可是夜里却常有佳人伴我。是于丹。于丹陪我喝酒读书下棋吟诗,令我无比欢悦。有时天很晚了,我说别走了,住下吧。于丹就住下。我们做了你能猜到和猜不到的所有事情。这时我常常出现幻觉,觉得牡丹就是于丹,于丹就是牡丹。我看着于丹近在咫尺的粉脸,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仍然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继续执迷不悟地说,牡丹。于丹就伸出她长长的手指,掐我的脸。很痛。痛得让我舒服。
在没有幻觉出现的时候,我把于丹定位为添香的红袖。可是我读书写字都不点烛,所以,事实是,于丹从来不曾为我添香,充其量,她只会用她学过有关微机的粗浅知识,优化我电脑的w indow s系统。
一年过去了。我开始变胖,牡丹也开始变胖。我给牡丹更换了更大的花盆,却没有能力给自己更换更大的房子。于丹说,明年,牡丹也许就开花了。然后她再一次给我讲她圈子里的事。她说今年阿甲赚了五十万,阿乙赚了六十万,阿丙赚了八十万。我说怎么阿丙总比别人赚得多?她说当然,阿丙是最有才华的一个。
我没有见过阿丙。我想阿丙肯定长得又矮又胖,打着松松垮垮的领带,戴着愚蠢粗俗的戒指。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只想写我的长篇小说。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写了五千字。于丹说去年这时候呢?我说也是五千字。于丹说前年呢?我说五千六百字。于丹说怎么越写字越少呢?我说有一个自然段写得不好,被我删了。于丹撇撇嘴。她说你的小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完?我说明年吧。明年,也许就差不多了。于丹问能赚多少钱?我说两万吧,也许两万两千。于丹就蹦起来,吻我的脸。我的幻觉接踵而至。我看着于丹的脸,一本正经地叫她,我的牡丹。
每天我坐在电脑前紧锁眉头,窗台上的牡丹也陪我苦思冥想,我们相依为命,苦不堪言。所以我庆幸它是一盆普通的牡丹,这样省去了我怜香惜玉的时间和精力。每天,我不过赏它一壶自来水,而不是口红胭脂以及漂亮的衣裙。
又一年过去了,我变得更胖,牡丹却变得窈窕。于丹说这是它开花的前兆,所以那天她抱来一个更大的花盆。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完了吗?我说写了四千六百字了。于丹说去年这时候不是已经五千字吗?我说我又删掉一个自然段。于丹问你到底什么时间能写完?我说明年这时候,应该差不多了。然后我和于丹开始喝酒下棋搂抱亲嘴。那天于丹住下了。第二天起床,于丹说今年阿甲赚了八十万,阿乙赚了一百万。我问阿丙赚了多少?于丹说,三百万。然后她往门口走,走着走着又折回来。她抱紧我,吻我。她没头没脑地说,你能不能,快一点儿。
我不能。我是作家。我在写小说,不是劈木柴。我又痛苦地思考了大半年。半年里,牡丹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陪着我。还有于丹。
正如于丹所言,某一天,牡丹鼓出花苞。它即将开出绚丽夺目的花儿,不开则已,一开惊人。
我的思路开始顺畅和清晰,小说腹稿逐渐成形。我知道我的手指一旦落上键盘,十几二十几万字将会一气呵成。我想我必须好好睡一觉。等我醒来,我将一个月不吃不喝,直到小说完成。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的牡丹开出大红的花朵,它一边打开身体,一边向我微笑。然后牡丹化为女人的形状,来到我的床前。她是那般惊艳,白处雪白,红处血红,细处纤细,圆处浑圆。她拉我起来,陪我饮酒下棋猜谜吟诗,她的眼睛扑闪扑闪,她的表情娇羞不安。后来我喝醉了,绅士般亲吻她的手指和脚趾。我一边吻她一边说,于丹。她说,我是牡丹。我继续说,于丹,于丹。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她惊呼一声,就不见了。我醒来,去看那花盆,花盆里只剩下花土,牡丹已经不见。我的牡丹仙子,终没能在天亮前回归。
我听到乱成一片的鞭炮声。我探了头,看到美丽性感的露着肩膀的身披婚纱的于丹。我听到有人喊,阿丙,亲她一下。旁边的男人,就亲了她。那是一位英俊逼人的男人,他高高大大,长着贝克汉姆一样的脸。他的领带打着漂亮的结,手指戴着金光灿灿恰到好处的戒指。他亲了于丹,于丹幸福地笑。
于丹和我,同住一个小区。我们相隔,百步之遥。35岁的于丹像仙女一样陪了我十几年,我感激她。
于丹任阿丙抱着,上了婚车。我看到,她的脑后,插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苞。
苏曼丽的刀
苏曼丽的刀,挂在客厅,挂在电视墙上。青铜的刀柄,青铜的刀鞘,古老复杂的纹饰,冷的色泽和光辉。推开刀柄,刀锋薄如蝉翼,寸寸寒光逼人。将一根头发靠近刀锋,吹一口气,发梢扫过寒光,却是完好无损。——它不能够吹锋断发,我却感觉呼吸和目光被齐刷刷斩断。
苏曼丽告诉我,刀是以前的男友送的。以前的男友送她刀,当然是两断的意思。他们斩了乱麻,所以我进入到苏曼丽的生活。现在我是她的男友,可是那把刀,时时让我不快。
一把刀也可以是纪念品。还可以是警告。夜里我拥着苏曼丽,感觉刀锋从刀鞘里飞出。它打起唿哨划开黑暗,在我身边盘旋不止。白天我再一次对苏曼丽说,扔掉这把刀吧,或者送人。苏曼丽说你怕了?我说我怕。不过我怕的不是刀,而是你。苏曼丽说你是怕旧情复燃?我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时候一把刀和一朵玫瑰,好像没有什么区别。苏曼丽就笑了,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她转身收拾行李,将衣服和牙具盒塞进一个鼓囊囊的大包。她将出差数日。她就像一只南征北战的天鹅。
苏曼丽将刀摘下,轻轻抚摸,又挂上墙。刀终于没有随她同行。它日日与我对视。
朋友过来喝酒。酒后,用那把刀开了西瓜。朋友对刀爱不释手,他把刀揣在怀里,试图带走。我说这是苏曼丽的刀。朋友说她人都归你了,一把刀子有什么?朋友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得请示一下苏曼丽。我给她打电话,关机;再打电话,还关机。夜已经很深,我去门口小超市买烟,待回来,已经不见了朋友和刀。我点燃一根烟,睡眼朦胧。我想明天我一定得把刀子追回。刀是苏曼丽的,对她来说,那把刀代表了很多。苏曼丽只是我的女友,她并不完全属于我。当然,包括那把刀。
可是,那把刀却从此不见。
朋友说他明明记得将刀揣在腰间,一路上用手抓着,怎么就不见了呢?我问他你打了出租车吧?朋友说是打了出租车,可是下车的时候,刀明明抓在手里。朋友努力回忆昨夜的情景,我却对刀子能够失而复得不报任何希望。很显然,那时朋友的手里,也许仅仅抓着自己的腰带。
可是我怎么对苏曼丽解释呢?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她不会相信我的。她会以为是我故意扔掉她的刀子,连同她的过去。
苏曼丽按时归来。她把行李丢在地板上,人坐在沙发里喝咖啡。她的目光扫过电视墙,愣一下,然后狠狠地盯住我的脸。我说,是被我扔掉了……我喝多了酒,去了海边,把刀当成石头扔进了大海。苏曼丽放下咖啡杯,低声说,我早知道你不会放过那把刀。
我把刀子当成了石头……
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喝多了酒……
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我想我和苏曼丽的故事也许要结束了。却只因为一把刀子。苏曼丽绝不肯原谅我。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不会原谅同床共枕的是一位自私小气的男人。
苏曼丽盯着对面的电视墙,那上面空无一物。突然她转过身,靠紧我。她说,谢谢你下了决心。
她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我揽住她。
她又说,谢谢你让我下了决心。
我想我开始明白一些什么了。我把她揽得更紧。
苏曼丽开始抽泣。她告诉我,那其实是她的刀。她把它买来,挂在墙上,期待某一天送给从前的男友。她希望与他一刀两断,可是,她似乎总也下不了决心。
那么,现在呢?我问她。
苏曼丽擦一把眼泪,冲我笑笑。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结婚吧!
因为长裙
女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着男孩的腰,一手提着自己的长裙。雪白的长裙,阳光下耀眼。
男孩的自行车风驰电掣,女孩却仍然嫌慢。再开快些再开快些!女孩快活地笑着,仿佛,她的男友正在驾驶着宝马或者奔驰。男孩得意起来,一边脚下生风,一边回头说,亲我一下?眼波柔情似水。女孩娇嗔着去你的。她松开提着长裙的手去推挡男孩的脸。
所以出事了。
男孩忽然感觉自行车像被什么拽住,然后,他们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男孩听见女孩发出极高分贝的尖叫,伴随着一种撕裂的声音。
男孩爬起来,他的胳膊擦掉了很大一块皮。女孩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地,眼睛里挤着泪水。男孩慌了,他想扶女孩起来。
你别碰我!女孩急了。男孩看到女孩的长裙被挤进自行车的后轮,此时她正用一只手胡乱地往外拉扯。
男孩想把自行车扶起来……
你别碰车!女孩慌张地喊着。她的长裙被男孩刚才的动作拽得更紧,露出腰间很大一圈的洁白皮肤。
已经有行人在围观了。他们无动于衷。笑。
男孩蹲下来,一手捂着女孩的腰,一手帮女孩向外拉扯着长裙。长裙被车辐条毫不讲理地纠缠着,满沾着黑色的润滑油。男孩手忙脚乱地拽拉着,女孩的长裙却被越挤越紧。
男孩再一次挪动自行车。他转动着车轮。他认为,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
你别动车!女孩的眼泪滴下来。此时她的长裙,被男孩又一番弱智的举动,扯得更紧,褪得更低。
她腰间的皮肤在阳光下闪光。
围观者已经有人笑出声来。
男孩也急了,他说你别怕你别怕。他站起来,飞快地跑进旁边的一家五金商店。一会儿出来,他的手里多了把剪刀。
你干吗?女孩吓傻了。
剪断裙子算了!男孩比划着。
女孩终于号啕起来。她说不要啊!她说你别碰我!她说你滚开!女孩语无伦次。
女孩知道,如果把长裙剪断,那么她站起来时,留在身上的那可怜的一小截,将肯定包不住她的屁股。她受不了路人那种幸灾乐祸的眼光的侮辱。
女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在一条繁华的马路,突然有了绝望的感觉。
一辆出租车“嘎”地在他们身边刹住,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长满粉刺的脸。你,快剪!脸对男孩说。你,剪完后快上车!马上送你回家!脸对女孩说。
他的车恰好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
剪刀终于落下。女孩几乎飞上了车。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踮起脚尖,看到了女孩一闪而过的粉红内裤。
男孩和他的剪刀被扔在那里。女孩在车上不停地哭。
半年后,女孩嫁给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她认为自己并不幸福。
但她想,不管如何,也得有一辆真正的车啊!
阴谋
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上班前与妻子吻别,周末陪妻子逛各个商场,逢节日给妻子买大捧的鲜花,偶尔也会在厨房里大显身手。他爱他的妻子。他曾经跟朋友说,我这老婆啊,给我三宫六院我都不换。
他的话是真的。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不赌博,不抽烟,很少喝酒。尽管是部门经理,却慎于风月。可以说,他是一个标准的模范丈夫,无任何不良嗜好。经常有朋友劝他,晚上出去玩玩吧,人生苦短,放纵一下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笑笑,不说话。他想,这哪能呢。
一次他去外地谈一笔业务,邂逅一位很美丽的女子。他们聊了很多,彼此都有些相见恨晚。末了,女子对他恋恋不舍,并约他一起共度良宵,他却被吓出一身冷汗。回来后他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妻子,跟朋友说时,却被朋友们嘲笑了很长时间。更有人说,你还算个男人吗?这句话,让他难受了很长时间。
这以后,他变得更少外出。晚上没事,便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书。这样看了一段时间,四十多岁的他竟突然对文学产生兴趣。他开始写诗,写情诗,先是自己欣赏,后来试着投给一些报刊,竟然发表了很多。
有时候,他把他发表的诗拿给自己的妻子看,她就纳闷,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写诗?他笑。她再问,哪个美女把你刺激成这样?他再笑笑,哪有什么美女啊?妻子便不再问,她好像对他很有信心。倒是他们的保姆娟子站在一旁,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他,流露出无限崇拜。
娟子长得不错,细皮嫩肉的。他的朋友中有见过娟子的,都这么说。
有那么几次,他在书房里看书,很晚了,娟子陪着他,给他续些茶水,或呆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偶尔瞟他一下。他觉得这很有些红袖添香的味道,这样想着,心里便得意起来。有时候娟子站在他的身后,他可以闻见娟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所特有的甜甜的气味,这时的他,竟也有些心猿意马了。
更严重的是,有时候娟子还会主动靠上来,在他的背后轻轻地蹭着,他一边不露声色地躲闪,一边却对这种感觉产生出许些依恋。他认为自己很无耻,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感觉不会骗人。
他爱他的妻子。他说,给我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都不换。
即使他有了跟娟子温存一番的想法,他也仍然是这么想的。
娟子不停地跟他暗示着什么,他懂。他拒绝过,有一次,午后,妻子不在家,遭到拒绝的娟子伏在他的书桌上嘤嘤地哭了,这让他手足无措。那时他认为,他远比娟子伤心。
他想起朋友们嘲笑他的那句话:你还算个男人吗?然后,他又想起另一句:人生苦短,放纵一下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考虑了很久后,他想,真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以那一天,他支走了妻子,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阴谋。
他写了些诗,打印好,他把诗稿交给妻子。他让她去商场给他买一些东西,顺便把这些诗稿送去邮局。他想这样一来他与娟子至少有三四个小时的独处时间。做这些事时他很冷静,他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尽管妻子有些不愿意,但他还是看到妻子仔细地化了妆,然后消失在街口的拐角。妻子消失的一霎,他的心又咚咚咚地跳起来。
他想,仅此一次吧,仅此一次。
他和娟子拥抱,接吻。他们越来越疯狂。可是在解开娟子的一粒纽扣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怒气冲冲的妻子。
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了。没有人会相信。妻子说怪不得你对我这么好。妻子说怪不得你开始写情诗。妻子说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仿佛,他写诗,他对妻子的万般好,都成了错误,都成了阴谋。仿佛,他与妻子的婚姻,也是他的阴谋。
妻子闹着和他离婚,哭得天昏地暗的。他求她,没有用。
最终他们还是离了。
有朋友嘲笑他,他们说,一个农村的土妞儿,抵得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笑笑,苦笑。其实,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娟子。
后来他知道,其实妻子在几年前就开始怀疑他对爱情不专一,尽管连她自己都承认,这种怀疑毫无根据。而他,却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为自己的妻子,制造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把柄。
聪明人的愿望
刀马旦
刀马旦腰身舞动,婀娜可人。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瞭乱,过瘾,透着舒坦。
刀马旦半年前调到省城,很快成了剧团名角儿。舞台上刀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却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动找人说话,你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心不在焉。这让常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武生,心痒得很。
下了班,武生对她说,回家?她说,回家。武生说,一起喝茶?她说,谢谢。武生说,只是喝杯茶。去还是不去?她说,不了,谢谢。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盯着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第十三次碰壁,窝囊。
武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绅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除了请她喝茶,他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他知道刀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听别人讲过。他还知道刀马旦的丈夫曾经试图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只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认识刀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岁。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可以等。哪怕长久。
有几次,武生感觉舞台上的刀马旦,非常疲惫。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马旦拿枪一迎,却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险些劈中刀马旦的脑袋。
武生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武生说,一起喝杯茶?她说,谢谢,以后吧。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摇摇头。下次?那是什么时候?
剧团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个乡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浓重的焦糊味炝醒,他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拥挤着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武生数着逃出来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再次冲向火海。他摸到刀马旦软绵绵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头发上着了火。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人们头一次看见武生哭。人们惊叹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武生和刀马旦坐在茶馆喝茶。刀马旦说对不起。武生摸着自己被烧伤的脸,什么对不起?刀马旦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说我可以等。刀马旦说等也不可能。武生说我抱抱你吧。刀马旦说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说我吻吻你吧。刀马旦说不要。武生说我真的可以等。刀马旦说真的吗?武生说真的。刀马旦说,好。星期天,你来我家。
武生敲刀马旦家的门。只敲一下,门就开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马旦披挂整齐,完全是演出时的行头。正愣着,刀马旦拉他进屋。于是武生看到一个男人。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头,对着他笑。男人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倒茶,让玲儿帮你倒吧!刀马旦就给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动不了,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儿的场,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儿了。男人的脸红了,有了腼腆害羞的样子,与瘦长的满是胡茬的轮廓,很不协调。
刀马旦开始舞动腰身,碎步迈得飘忽和稳当。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瞭乱。录音机里传出锣鼓齐鸣的声音,小小的客厅,便仿佛涌进千军万马。刀马旦一个人指东打西,很快,那施着淡妆的脸,有了细小的汗。
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菜人
中午,店堂里仍然空空荡荡。厨师无聊地对老板说,耍两把?老板说,好吧。
可是牌局需要四个人,于是厨师唤来两位女子。
玩的是一种“推棋”的赌局。赌具是普通的象棋,一人坐庄,三人押钱。厨师掏一把铜钱,分给两位女子。他说你们先去洗洗手,洗出好手气,让我多赢掌柜的点儿。
两女子说好。垂了眉,去厨房洗罢手,回来,再垂眉坐下。
当然是老板坐庄。他开始分棋,每人四颗。厨师把分给自己的四枚棋子反复地看,配成两对,往桌上一拍,说,杠子头,对子尾!然后再帮两位女子把棋配好,也拍到桌上。她是五四头,象对尾。厨师说,她是兵对头,炮对尾,应该有两门吃掉你吧?厨师冲老板嘿嘿地乐,胡子上的米粒随着他的表情欢快地跳跃。
老板烦躁地将手里的棋子推开。他说全赢,三门全赢。他开始数钱。铜钱在他手里发出极不情愿的脆响。
老板数完钱,洗了牌,重新分棋。他说这饥荒还得闹到什么时候?都三天了,竟没来一个顾客。
厨师没有搭话。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的棋子上。他笑着说掌柜的这次你还得输。他摊开棋子,怪叫一声,红仕头,皇帝尾!
老板苦笑着摇头。
接着厨师帮一位女子看牌。这次她的手气很差,点数很小。厨师说你这什么烂牌?可惜了你这手。你这手怎么长这么好看?
的确。那是双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很薄,很嫩,近似透明。厨师说我还真不相信你以前是干农活的。干农活的能有这般好手?
女子怯怯地说,是干农活的。
厨师就又看另一位女子的手。那手同样纤细修长,晶莹剔透。厨师说你也是干农活的?
那女子说,我以前是鲁老爷的丫鬟。
厨师说你是谁的丫鬟都没有用。饥荒年,都这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冤?两位女子一起说,不,不冤。
厨师就笑了。他冲老板说,开牌。
仍然一赔三。老板的手气很差。他再一次数着面前的铜钱,一枚一枚,数得仔细。忽然他停下来,因为店里来了客人。
是一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着长袍一角,摇摇晃晃跨进店门。赌局被打断。厨师带两位女子退回厨房。老板微笑着迎上前去。
来了您呐!老板说,客官从哪里来?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显得非常疲惫,也许是因为劳累,也许是因为饥饿。一袭长衫挂在他的身上,空空荡荡,像一个难看的蝉蜕。有牛羊肉吗?男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
有有有,当然有。老板接过银子,转身朝厨房喊,听到了吗?别让客官久等……可以先上一只蹄来!
厨师欢快地喊,好咧!
中年男人坐在那里,突然感觉不大对劲。他想起那女子哀怨的眼神。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竟钻心地痛。他蹦起来,冲进厨房。他大吼一声,住手!晚了。厨师的菜刀已经剁下。血花灿烂。
一只玲珑剔透的美手,跌落地上。那手用了五根纤纤玉指,灵巧优雅地爬行。那手爬到男人面前,停下,然后攀上他的鞋子。那手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袍角……
配合手的动作,那女子浅笑着说,客官……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割羊豕。
周氏之祖,自东昌贩归。至肆,午后。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
聪明人的愿望
三个朋友历尽艰险爬上一座高山,见到传说中的神。三个人中,一个傻子、一个正常人、一个聪明人。神被三个人感动,决定帮他们每人实现一个愿望。
傻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试探着说,天太冷了,我想要一件羊皮袄。神挥一下手,他的身上就多了一件羊皮袄。羊皮袄做工精细,又漂亮,又暖和。傻子开心地笑了。不过很快他就开始后悔。他想,为什么不跟神要两件羊皮袄呢?
正常人想了很久,对神说,我想要一百万美金。神挥了挥手,他的手里就多出一张存单。他看了看存单,人就跳了起来。那上面果真有一百万美金。这么多钱,他一辈子都花不完。
轮到聪明人了,可是他并不说话。神问难道你不想实现一个愿望吗?聪明人说我当然想,不过我得多考虑一些日子,我可不想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神说那好,给你一年的思考时间。一年后的今天,你再来这儿找我。聪明人说,谢谢神。
聪明人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他想,既然只能实现一个愿望,那么,实现什么愿望好呢?如果跟神要钱,哪怕再多,只要自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再多钱也没有用。可是如果跟神要健康,哪怕再健康,几十年后自己也得老去并且死去。要不跟神要一瓶长生不老药?可是那就不能跟神要花不完的钱了。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似乎少了点儿。
要不跟神说:“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一百个愿望’”?这无疑有些耍小聪明的意思了。这样会不会激怒神?就算不会将神激怒,就算神真的为自己实现了一百个愿望:金钱,美女,豪宅,香车,健康,长生不老……可是,总会拉下点什么吧?比如快乐、威信,等等。一百个愿望其实远远不够,如果能有鹰那样的眼睛,熊那样的力量,如果长一双翅膀,如果能成为世界第一美男子……聪明人一条一条地列举,直到为自己找出了两千个愿望,仍然不能满足。他觉得自己可以无休无止地罗列下去。哪怕神为他实现五千个愿望,都达不到自己的要求。
要不跟神说:“我的愿望是‘心想事成’”?似乎太过抽象了。再说,这样会不会害了自己?比如哪天,他突发奇想:我要是墙角那棵小树该多好啊!结果真成了树,没有了思想。那么,他的金钱美女豪宅香车不就全都没有用了?聪明人痛苦地想啊想啊,不知不觉想了一年。一年里他什么也没有干,只想着他那唯一的愿望。
可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神规定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他得赶回山上,跟神提出他的愿望。
聪明人匆忙上路,艰难地向山上攀爬。他想应该向神提一个什么愿望呢?他一直想,仍然拿不定主意。直到见到了神,他才狠狠心下了决定。他想,他会跟神说:“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一万个愿望’”这就是他一年来想出来的结果。他认为这是对神最好的要求。
山上很冷,可是他却汗流满面。只一会儿,他就被冻得感冒。
神在耐心地等待他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打一个喷嚏。他说,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一万个……他忍不住了,又打了一个喷嚏。
神笑了。神说,你的愿望很独特。我就喜欢你这种没有贪欲的人。
于是聪明人站在山顶上,一连打了一万个响亮的喷嚏。
冬至
想不到,黄掌柜竟敢回到黄家大宅。
他是一个月前逃走的。夜里,黄掌柜带着家眷,逃得无影无踪。几天后,鬼子打过来,一遍遍烧抢杀,把黄土镇细细地筛。
黄掌柜是开药铺的。他只给鬼子留下一个空空的宅院。现在这个宅院,驻着十五个鬼子。
远远地,黄掌柜走来,朝看门的鬼子兵作一个揖。鬼子兵举枪向他瞄准,黄掌柜不睬,继续作揖。
他被带到鬼子官龟田面前。龟田说你家人呢?黄掌柜说,遇匪,人财皆亡。龟田说这里的人都跑了,你怎么还敢回来?黄掌柜说,天大地大,仅此是我家。龟田就笑了。他说你没有家了。也好,正缺个做饭的。
五十多岁的黄掌柜脱掉长衫,给鬼子做饭。鬼子猴精,顿顿饭,盘盘菜,个个馍,碗碗水,都要黄掌柜先来两口。一会儿,没事了,鬼子才肯放心吃。
黄家大宅靠着公路。每天,来一辆鬼子车,下来一拨人,在黄家大宅歇歇脚,吃顿饭,擦擦枪,呜哩哇啦一阵儿,再上鬼子车,冒一溜烟,走了;刚走,又来第二辆鬼子车。
黄家大宅成了鬼子的临时补给站。
黄掌柜只等冬至。
冬至前一天,下了雪。暴雪。百年不遇。雪掩了公路。公路多坡,多弯,奇窄,奇险。那天鬼子车没来。黄家大宅,只有十五个鬼子。
夜里,游击队偷袭了黄家大宅。只有五个人,三杆老汉阳步枪,三个木柄手榴弹。游击队打死站岗的鬼子兵,冲进大宅。可是他们很快被围,被鬼子像靶子一样瞄着打。
五个人,只逃出去一个。院角多出一个梯子。他攀梯上墙,跳进黑暗。鬼子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鬼子兵拉出黄掌柜。黄掌柜安静地看着龟田,腮帮子一动一动。
龟田说,你准备的梯子?
黄掌柜说,是。
龟田说,你和游击队串通好了?
黄掌柜说,是。
龟田说,我们可有言在先。
黄掌柜说,是。
龟田说,我们开始?
黄掌柜说,好。
龟田挥挥手,叫来一个鬼子兵。龟田说,挖出他的心肝。
鬼子兵提一把刺刀,逼向黄掌柜。
龟田说,挖!
四个鬼子兵按住黄掌柜,一个鬼子兵弯腰,扒开黄掌柜的衣服。鬼子兵将刺刀轻轻一拉,黄掌柜赤裸的肚子上,就翻开一条滚着血珠的白色口子。血很快涌出,染红鬼子兵的手。鬼子兵扔掉刺刀,一双手捅进黄掌柜的肚子,仔细地摸捏。黄掌柜高声嘶喊,我操你祖宗!声音凄厉凄惨。鬼子兵凝神,猛然拔出双手,那手里,蓦然多出一只血淋淋的人心,一只血淋淋的人肝!
鬼子兵把心肝递给龟田。那肝冒着丝丝白气,那心还微微地跳。龟田接过,看了,说,去炒了。老规矩,都要吃。
第二天,鬼子车开到黄家大宅的时候,那里只有二十具尸体。十五个鬼子,四个游击队员,一个黄掌柜。
鬼子投降后,黄家大宅被拆。拆墙时,有人从一块青砖后面,扒出一张发黄发脆的纸片。
纸上写一方子。镇上的老人说,这是黄掌柜的笔迹。
懂医的人看了,大惊失色。说,照此方配制,便是天下奇毒。服食后,毒很快渗入心肝并存留于此。此毒只需一点点,便可置人死地。天下无解。
方子下面,只有两字:冬至!
匪兵甲
匪兵甲不是匪兵,他是匪兵甲。他在戏园子跑龙套,扮成匪兵甲或者群众乙。大多情况下,他的台词只有一个字:是!这个字被他磨炼得字正腔圆,气吞如虎。
他本来是演主角的。那时他是戏园子的头牌,一招一式,英俊逼人。台下就有女人粉了腮。好像躲到哪里,都有他在面前晃啊晃的。那两道剑眉高高挑起,那一双朗目皎皎如月。还有发青的刀削般的下巴。还有挺拔的雄鹿似的身姿。那时的他,让镇子里多情的女人们,脸红心跳,神魂颠倒。
可他还是从头牌变成匪兵甲。因为小武。因为一匹马。
小武是老板的儿子。他看着小武长大。他给年幼的小武当马骑,脖子上套了七彩的缰绳。一次小武让他站着睡觉,理由是这样才像真正的马,他就真的站了一夜。小武越长越大,越来越聪明。老板本想送小武出国读书,可他竟迷上了唱戏。小武学戏,不用拜师,就坐在台下看。看了几次,竟也唱得有板有眼。那时小武的嗓音开始变粗,下巴上长出淡青色细细的绒毛。那时小武的个头,已经挨到了他的肩膀。他冲小武笑。他说,这样唱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是头牌了。小武也笑,一双眼睛盯着他,饶有兴趣地闪。老板说还是读书好,都民国了……再说戏园子有一个头牌就行了。他和小武一齐点头。戏园子有一个头牌就行了,他和小武都理解这句话的深刻。
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骑马。他对小武说,让你骑一回真正的马。两匹马,一红一白,同样喷着响鼻,同样健硕高大。上午他和小武并驾齐驱,他骑白马,小武骑红马。到下午,两人换了马展开比赛。两匹马像两道闪电往前冲,红的闪电和白的闪电缠绕在一起,将田野刺出一条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马摔倒了。一条前腿先一软,然后两条前腿一齐跪倒在地。马绝望地蹬踢着强壮的后腿,试图控制身体的平衡,可它还是重重地把身体砸在地上。小武的马从旁边跃过去,他听到小武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兴奋畅快的呼哨。马把他压到身下,压断他一条腿。
他想怎么会这样?他想被摔断腿的,怎么不是小武?中午时,他明明拔掉了白马蹄掌上的一颗蹄钉。
他的腿终于没能好起来。他把路走得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头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双皎皎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挺拔的身姿。小武成为镇上新的偶像。他让女人们为他神魂颠倒。
于是他成了匪兵甲。戏园子的老板照顾他,留下他跑龙套。他不会干别的,只会唱戏。匪兵甲他也演,虽然只有一句台词。他啪一个立正,喊,是!字正腔圆,气吞如虎。时间久了,戏迷们不再叫他名字,直接喊他匪兵甲。
几年以后,延绵的战火烧到了小镇。兵荒马乱的年月,戏园子逐渐冷清下来。老板开始减人。他减掉一个青衣,又减掉一个熨戏服的帮工。现在老板亲自操起熨斗,那熨斗把他的身子拉成弯月。他说老板,我不想唱戏了。老板说不唱戏你干什么?他说干什么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着他,就流了泪。老板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说不关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戏了。
不唱戏了,却隔三差五去戏园子看戏。和那些戏谜一样,小武一出场,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声音很大,震得小武心惊肉跳。那段时间小武脸色苍白,卸了妆,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终于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请了最好的郎中,可他还是一天天消瘦,仿佛只剩一口气。小武以前就脸色苍白。小武以前就经常咳嗽。没人把这当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轻轻地摇头。郎中的表情让小武和老板有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
老板把熬剩的药渣倒在戏园子门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满面地等待。小镇的风俗,得了重症的人,都会把药渣倒在街上让行人们踩。那药渣被踩得越狠,病就会好得越快。据说,那病会转移到踩药渣的行人们身上。不管有没有道理,小镇上的人都信。可是现在戏园子没有头牌了,来看戏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几个戏迷来了,见了门口的药渣,要么掉头便走,要么捂鼻子皱眉毛,从旁边小心地绕过。没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见小武就脸红的女人。锣鼓寂寞地敲起来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点一点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着一条腿,慢慢走来。他看到门口的药渣,飞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细细研究一番。然后他站起来,坚定地从药渣上踏过去。踏过去,再踏回来,再踏过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跺着脚,激起干燥的尘烟和奇异的药味。他流下悲伤的眼泪。那眼泪混浊不安,恣意地淌。
那以后,他天天来戏园子看戏,天天在新鲜的药渣上跺脚。可是他终没将小武救活。两个月后,病床上的小武在忽远忽近的敲鼓声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请他喝酒。老板说小武对不住你。他说我对不住小武才对……现在戏园子需要人手吗?老板说需要。你肯回来?他说您肯要吗?老板说当然要……小武真的对不住你。他说那我明天就回戏园子来。老板说小武临终前告诉我,那次你们骑马,他偷偷拔掉了红马蹄掌上的一颗铁钉。他说都过去了……我明天,还演匪兵甲……我以后,只演匪兵甲。老板说你会原谅他的,是吗?
他喝下一碗烧酒,辣出泪。他抬起头,说,是!声音从丹田发出,字正腔圆,气吞如虎。
进化论
一群猴子在树上操练。
神说,下地来吧!猴子说,为什么要下地?神说,下了地,就变成人。
猴子们不信,四散开去。却有两只愚蠢的猴子留了下来,并下了地。
于是他们真的变成了人。有了人的智慧。
他们盖起了草屋,种起了庄稼,养起了家畜……
发明了衣服……发明了文字……发明了书籍……发明了水泥……
发明了火药……发明了大炮……发明了装甲车……发明了核武器……
发明了口红……发明了拉链……发明了电脑……发明了一次性筷子……
发明了法律……发明了哲学……发明了秩序……发明了战争……
陆地越来越少,海洋越来越多……
森林越来越少,沙漠越来越多……
猴子越来越少,人类越来越多……
神不得不再一次来到他们中间,说,现在,请回到树上吧!人们问,为什么要回去?神说,回去,你们才不会灭亡。
人们当然不信,仍然各忙各的。是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
陆地继续减少,海洋继续增多……
森林继续减少,沙漠继续增多……
猴子继续减少,人类继续增多……
终于,一场战争过后,所有人都确凿无疑地相信,假如不接受退化,那么,明天就将灭亡。
于是找来了神。
人们说,神啊,请挽救可怜的我们吧!现在,我们宁愿回到树上去,变成猴子……
神听了,号淘大哭。
神说,最后一棵树,已经被你们变成了筷子。现在,我只能把它们插在地上,然后你们爬上去,将就一下,变一只蚂蚱吧!
狼祸
乌力吉老汉的羊,被狼叼走一只。
很多年没闹狼了,乌力吉老汉的警惕性,自然降低了很多。草甸子里砸下八根木橛,拿粗麻绳一揽,就成了夏天的羊圈。几十只羊,温顺地挤在一起。
昨夜乌力吉老汉被狗吠声惊醒。他冲出帐篷,拿手电筒一晃,就看到狼。狼叼着一只羊羔,正仓皇逃窜。狗追上去,叫咬声威猛,那狼就停下,转身,两道蓝光笔直,根根狼毫直立,狗胆怯了,呆在原地,吠叫声低缓很多,狼转身再逃,狗继续猛追,吠叫声再次威武,乌力吉老汉喊,虎子!狗就急转,奔向老汉,似乎得到彻底解放。
乌力吉老汉知道,这只狗,追不上狼的。追上,也打不过。
乌力吉老汉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村长。村长的嘴巴立刻咧成河马形状,定格至少半分钟。有狼?他当然不信,二十一世纪了,有狼?
是。乌力吉老汉说,叼走一只羊。
真的假的?他仍然不信,这么多年没闹狼了。
骗你干吗?乌力吉老汉说,你可以去看看。叼走一只羊。
麻球烦!村长说,麻球烦!
第二天,乌力吉老汉正在喂马,来了一伙人。由村长带着,浩浩荡荡。好像还有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它要在这里我还找你们?村长说,麻球烦!
一伙人分散开来。有人在羊圈里仔细寻找,拣起地上细碎的羊毛。有人端着相机,啪啪地拍照。有人走出二里远,观察地上的牛羊马粪。有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浓香的奶茶。终于,中午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是有狼。村长说,这是狼毛,羊毛不是这样的。这是狼粪,白色的只能是狼粪。那边,那是狼蹄印儿,看看,多狡猾的狼蹄印儿。是有狼。
当然有狼。乌力吉老汉说。
可千万不能打啊!村长说,现在不比以前。
也打不过。乌力吉老汉说。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点支烟,说。
我哪知道?乌力吉老汉说,据说上面有赔偿吧?
当然,有赔偿,只要别打狼,就有。村长说,现在你丢了一只羊,上报的话,就是一只羊。
那是,肯定。乌力吉老汉说。
那可不肯定。村长抽着烟,眼睛呛成一条缝,还可以上报你丢了三只羊。
三只羊?乌力吉老汉一拍大腿,对啊!三只羊!儿子儿子!乌力吉老汉喊来自己的儿子,去,宰只羊去,竟忘了!乌力吉老汉搓搓手,表示非常抱歉。
一伙人,一只羊,吃得满嘴流油。
乌力吉老汉就等那三只羊的赔偿,从夏初等到秋末,也没盼来那笔钱。人就有些急了。现在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丢了三只羊。
赔偿没来,狼却时时骚扰。虽然乌力吉老汉又加养了一条狗,并拿碎砖垒了羊圈,但狼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光临过几次,并叼走他两只羊。
乌力吉老汉再一次找到村长。他说,赔偿啥时来?
村长说,还没最终上报呢!这得有个程序。
乌力吉老汉说,可是我的三只羊啊!
村长说,是一只。我们要上报三只。其实是一只。
乌力吉老汉说,是三只。狼又拖走两只。
村长说,怎么可能?你想诈?乌力吉老汉说,诈不诈,还不都是三只?
村长说,那倒是。真的又拖走两只?
乌力吉老汉说,当然。骗你干吗?不想个法子,还得丢。
村长说,看来还得去你那儿再落实。麻球烦!
几天后,乌力吉老汉正砌着羊圈,又见来了一伙人。人数大概是上一次的三倍,仍是村长带领,浩浩荡荡。好像还有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带着枪。村长问,狼呢?乌力吉老汉说,你应该问,还有羊吗?村长就笑了,说,麻球烦。
一伙人迅速分散开来,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有人在羊圈里横冲直撞,惊得羊们东躲西藏。有人端着机关枪似的照相机,啪啪啪啪地乱扫一气。有人走出五里远,趴在地上仔细嗅着牛羊马粪。更多人坐在帐篷里,大口喝着奶茶,使劲抽着香烟。终于,黄昏了,收工,大家再一次聚在帐篷前。
说说,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点起一支烟,说。
我哪做得了主?乌力吉老汉说,你就明说了吧!
好!村长说,一共,是丢了三只羊吧?这次两只,上次一只。
没错。乌力吉老汉说。
不过,这次啊,村长眯着被烟呛成一条缝的眼睛说,这次啊,可以上报三十只。
三十只?乌力吉老汉的眼睛瞪成铜铃。
是,三十只!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开始往乌力吉老汉的羊圈里瞅。
我看还是算了。乌力吉老汉站起来,冲村长摆摆手,说,我没丢羊。
你说嘛?这次是村长的眼睛瞪成铜铃。
我真的没丢羊,我一只羊也没丢。我不用赔偿。我根本不用赔偿。乌力吉老汉说。
你到底想干吗呢你个乌力吉?村长的眼睛喷出火来。
我没想干吗。乌力吉老汉说,如果可以,你会选择面对一只狼,还是一群狼?
帘卷西风
紫的旗袍裹紧狐的腰身,狐更加神秘和妩媚。狐住在逼仄的后院,背阴的西厢,日间只有正午,才有一缕阳光洒进院子。即使在夏天,狐也会坐在椅子上,坐在阳光里,身体尽可能打开。狐淡蓝色的血管在闪着釉光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狐淡褐色的眼波永远像清澈的水潭。狐的脸光洁细腻,狐的唇娇艳欲滴。那美是惊艳的,脱俗的,倾国倾城的,无人可及的。狐应该属于月宫。
上午狐和太太们打牌。她们聊着天,喝着茶,嗑着瓜子,时光像香炉散起的青烟,缥缈,轻淡,一丝丝一缕缕,看得见,却抓不住。大太太打出幺鸡,三太太碰,纤纤玉指拈出一张七万,二太太就胡了。兴奋的二太太把姐妹们的牌翻过来看,愣了愣,又捂着嘴笑。她说四妹该你胡啊。她的话将狐的目光从远方拉回,狐笑笑说,刚才没看到。——狐的牌打得极好,却不露锋芒。
大多时俞老爷侧卧在床,两眼微眯。室内氤氲着鸦片的幽香,空中里流动着稀薄的淡蓝色烟雾。俞老爷抽完烟,哑着嗓子喊,来一个。便有一位太太起身进屋,给俞老爷按摩捶背。俞老爷喜欢在按摩捶背中睡去。睡去,太太们就悄悄离开。狐很少起身,她知道俞老爷舍不得娇嫩孱弱的自己。
午后的后院安静倦惫。狐仍然穿着那件紫色旗袍,却卸了妆。天生丽质的狐根本不用化妆,她化妆,只是让众太太心里舒服一些。她或坐或站,抱一只猫,隔一道木珠门帘,静静地往院子里看。院子里有花,有草,有石凳和石桌,有假山和苔藓,有树和知了,有井栏和水井。狐的目光抚过井栏,那井栏于是更加光滑。这时他就来了,打着赤膊,担着水桶,胸膛上凸起方形的肌肉。他将一只水桶挂上钩,轻摇辘轳,桶就慢慢沉到井底。他吹着口哨,表情轻松地摇上打满水的木桶,然后再将另一只桶放下水井。他肯定知道狐在看他吧?不然他的嘴角,为何挂了诡异的笑容?每个午后,他都要过来挑十五担水。十五担水送进厨房,一天的工作随之结束。他是俞老爷新雇的短工——厨房的人手,近来总是不够。
狐当然可以走出屋子,看他把两只木桶打满,看他颤起光滑润泽的扁担,看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和宽阔结实的后背。可是狐不敢。狐不是胆小,狐知道,假如她这样做了,带给她和他的,将极有可能是一场灾难。
哪怕她只是看他一眼。哪怕他只是对她一笑。俞府有无数个眼线。丫环,家丁,长工,厨子,羊倌,管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甚至俞老爷本人。俞府有明的规矩和暗的规矩。俞府所有的规矩都神圣不可侵犯。
微风扯动珠帘,狐的表情也随之扯动。谁说不能相见才可以相思?现在她看着他,思念却深彻骨髓。每天都是如此,狐躲在珠帘后面,看他往返十五次。厨房距离水井很近,这让狐深为遗憾。狐知道每一次见他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狐的眼睛,似多情并且贪婪的手。
终有一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依然没来。狐的日子于是回归从前,在午后,慵倦的她斜倚床畔,目光掠过爬满青藤的井栏。突然她坐起来,身体因激动而战栗。——她在井栏上看到了阳光。季节更替,午后的院子,竟也有阳光!并且这阳光,竟也慷慨地赏给井栏。
几天后狐受了伤。狐说是猫抓的。正睡着午觉,那只猫突然发疯,刀锋般的趾甲深深划开狐娇嫩的脸上肌肤。狐的脸,似结了一张马虎的蛛网。
大夫给她开药,嘱咐她千万按时喝。她说好。然后,过了半个月,脸再一次受伤。仍然是重伤。仍然是猫闯下的祸。伤口堆上上次的伤口,蛛网盖上上次的蛛网。狐的脸狰狞可怖,五官几乎扭曲。大夫摇摇头,对俞老爷说,四太太怕是破相了。
是真的。狐从此变得丑陋。变得丑陋的狐,于自己,便有了一些权利。——美貌是狐的天堂和地狱,幸福和悲哀。
半年后狐离开俞府。也许对狐来说,这是唯一的归宿。
一年后有人告诉俞老爷,说在邻县见到了狐。狐和那个挑水的住在一起,夫妻俩恩爱有加。狐似乎黑了,漂亮了,眼角长出笑纹。
俞老爷思索良久,长叹一声,为一个挑水的,宁愿牺牲女人的美貌,这样的女人,随她去吧!弓缩了身子,从旁边拾起烟枪,一口一口慢慢地吞……
轮回
他熟稔地从树干上滑下,钻进洞穴。他用两块石头互相撞击,笨拙地燃起一摊火。是清晨,火苗照亮赭红色的洞壁,险些烧到他的草裙。他匍匐在洞口,眼睛瞪得雪亮。忽然他打起兴奋的忽哨,石斧陡然划一道凶狠的弧线,准确击中一只野羊的头颅。野羊惊恐地翻一个跟头,狂奔而去。他爬起,拾起石斧,紧紧追随。他一边跑,一边把石斧在一块很小的石头上反复打磨。他试图在石斧上,磨出一个锋利的刃。
他追出森林,眼前的城池豁然开朗。野羊一蹦一跳,闪进森严的大殿。这时石斧变成铜斧,闪烁着耀眼的黄橙光芒。大殿里香气氤氲,歌舞撩人。有人身穿花丽的长衫,将一张地图缓缓展开。突然匕首闪现,长衫人扔掉地图,手持匕首扑向威严的帝王。大殿中乱做一团,叫喊声乱成一片。野羊乘机再翻一个跟头,逃出大殿。他无声地追出去。手中的铜斧,已经幻为锋利的宝剑。
野羊在繁华的城邑中狂奔,他加快脚下的步子,穷追不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赶这只羊,好像,追赶和屠杀的本身,已经成为全部。不断有身披铠甲的武士从他的身边经过,不断有逃荒的农民发出悲怆的哭声。远处有一队人马杀过去,又有一队人马杀过去。到处是鲜血和火光,哭喊和饥饿,硝烟和瘟疫,起义和镇压。他的宝剑优雅地飞出,再一次击中野羊的头颅。野羊回头看他一眼,抖动粉色的唇。他知道羊笑了。
他的衣衫精干。他行走如飞。可是他追不上那只羊。他和羊穿越城市,把诗歌和瓷器留在身后。他们来到草原,到处绿草如茵。可是芳草和鲜花很快被疯狂践踏,野兔和狐狸仓皇逃离。他知道这是天下最精良的部队。他们有着强壮的兵卒和战马,有着杀伤力极强的弓箭和长矛。他们有一位目空一切的强大首领,他们有一统天下的豪迈和雄心。他们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一面旗帜飘起来了,半空中,忽啦啦响。
野羊不断回头,却从来不曾停下。好几次他手中的长矛几乎刺中羊的身体,到最后,却总是被它灵巧地闪躲。野羊将他带到海边,那里的战船已经燃烧。炮弹像冰雹般落下,击起白色的海水和红色的火焰。惨叫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那是壮烈并绝望的调子。头插羽毛的将士面目狰狞,拳头紧握。他停下,端起枪,瞄准野羊,扣响扳机。羊警惕地跳跃,再一次冲进繁华的都市。
是正午,太阳悬挂天空,就像红色的剪纸。一辆电车从城市中心驶过,将影子扔上正在搭建的脚手架。城市是红色的海洋,动荡并且狂热。雄壮的歌声在城市上空轰鸣,震落毫不设防的云雀。然后城市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在反思和感叹。再然后,城市又一次变得狂热,人们疯狂地涌上大街,夸张地释放心中的压抑和苦闷。
沙漠里有蘑菇云升起,天空中有飞机掠过。蹴鞠变成足球,球场上山呼海啸;旗袍变成迷你裙,所有的道德都被推倒重来。汽车就像甲虫,楼房好似森林。男人的头发披散至肩,女人的头发五彩斑斓。鸽子们聚集到广场,森林变成荒漠。有人说,诗人仍然活着,诗歌早已身败名裂……
野羊带着他,穿越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广告牌。他的领带飘在身后,像跟住他的一个标签。各种肤色的人聚集到一起,惊恐不安。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切都在解冻,一切都在变质和发霉。天空中飞过一艘奇异的船。他知道,那只船必将抵达遥远。那叫星际殖民,或者叫星际移民。一回事。
似乎到处都是烈焰。一眨眼,又似乎到处都是坚冰。野羊奔向野外,那里有幸存的森林和草原。他再一次用长枪将它瞄准,试图扣响扳机。却发现,那枪,早经变成一根长矛。他将长矛狠狠甩出,长矛软弱无力地飘向野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赶这只羊,他其实并不需要。好像,追赶和屠杀的本身,已经成为终极目的。
世界并没有毁灭。他和羊再一次回到繁华的城邑。身边是金戈铁马,远处是飘扬的战旗。楼房变成茅屋,足球回归蹴鞠。诗人们站立起来,却无力吟诵忧伤的诗歌。野羊敏捷地跨越一个个尸体,幸存的百姓们,换上朴素的粗布衣衫。
野羊逃进宫殿,宫殿威武森严。身着长衫的人还在,他将手中的匕首像标枪般掷向满头是汗的帝王。王移步闪开,一剑挥下。血光闪,长衫人仰天长啸。
是黄昏,野羊回头再笑,逃进森林。低头看,长矛幻为铜斧,光泽正在流失。他在丛林中狂奔。他必须用铜斧将野羊杀虐。突然他被绊倒,铜斧扔出很远。扔出很远的铜斧发出清脆的响音,碎成不规则的两半。跑过去看,那不过是两块普通的石头。
是夜晚。林中刮起疾风,吹起他破旧的草裙;天空划过流星,扯出暗紫色的尾巴。现在他失去唯一的武器。现在他必须放弃对羊的追杀。可是羊停住了。羊转过身来。羊再一次笑了。羊低下头,冲向他。羊锋利的犄角,恶毒地瞄准他的胸膛。
他终成羊的猎物。他转身逃遁。羊什么时间学会了复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爬上一棵树,才能躲开一次致命的攻击。
他爬上了树。他在连成一片的树间不停跳跃,如履平川。他摸摸自己的脸,那上面,长满密密匝匝的长毛。
他并不惊慌,只剩下痛苦和悲伤。
所谓科学
佩雷教授认为,世界上第一辆超光速飞行器已经研制成功了!
这辆超光速飞行器,耗了佩雷教授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假如试飞成功,那么,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可从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飞到茫茫宇宙中任何一个角落。
现在佩雷教授坐在他的书房里,坐在超光速飞行器的里面。飞行器就像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顶端闪着几个绿色和红色的按钮。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佩雷教授哆哆嗦嗦着闭上眼,然后按下那个绿色按钮。
超光超飞行器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声,佩雷教授的身体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断撞击着飞行器的金属内壁,这让佩雷教授头昏眼花。十几秒钟之后,飞行器安静下来。显然,飞行器已经抵达到另外一处空间。
佩雷教授推开飞行器的金属门,慢慢走下来。他的脑袋仍然发晕,眼睛仍然发花。但是!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判断。佩雷教授揉揉眼睛,你猜他看到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真的来到宇宙间的另外一个星球!一个陌生并美妙的世界!
呵,天空是洁白的……
呵,土地是洁白的……
呵,周围的一切,都是洁白的……
一切都很精致,很小巧,很漂亮。无疑,他来到的是宇宙间某个星球的小人国度。
房子是白色的。闪着晶莹的光泽。很小。椭圆形。上面连着一个盖子。打开盖子,也许就可以让阳光透进来;逢雨天,盖子也许就会关上。佩雷教授想,这需要多么先进的建筑技巧!
白色房子的旁边,有一个白色的方塔。方塔的上边,有一个凹进去的白色塔顶。白色塔顶的上边,有一个水滴状的白色月亮。当然这是小人国度的白色月亮,佩雷教授只需伸手,便可以摸到。
佩雷教授轻轻摸了一下那个月亮……
下雨了!雨水从月亮里喷涌而出,声音悦耳动听。佩雷教授再摸一下,雨便停了。
……旁边还有一个圆形的小太阳,镶嵌在白色的苍穹……
佩雷教授轻轻触击……
世界马上洒满金黄的阳光。温暖如春。
佩雷教授激动不已。连降雨和阳光都可以自如控制,这需要多么伟大的文明,多么先进的科技!
现在,佩雷教授置身在温暖明亮的阳光里,感觉很好。他的头不再痛,眼不再花,耳不再鸣……
突然,佩雷教授在一个白色的方形屋顶,发现几只小巧的飞船!
多么美妙的飞船啊!透明,漂亮,简洁,精致,有着瓶子般的仿锤造型……
上面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佩雷教授严肃且虔诚地拿起一个。咦?上面的字他竟然认识!还是英文!
天啊!
“爱丝宝洗浴液,清爽止痒每一天!”
这时传来敲门声……
“死老头子!你还没拉完?”
……
佩雷教授在他的研究报告上郑重其事地写上:所谓宇宙空间,就是书房到厕所的距离。
得了大奖。因为形象,并且抽象。
锁喉
日本人驻进县城后,城墙上常常吊起血肉模糊的尸体。成群的苍鹰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那些尸体就变成了悬挂着的稻草人,周身长满柔软的羽毛和坚硬的喙。很快,鹰们散去,半空中只剩一排白生生的骨架。起了风,骨架们拥撞在一起,喀铃铃响。
那些骨架,曾经,都是附近的游击队员。
徒弟们对隼说,咱也干他一家伙吧!隼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他说不,不行。徒弟们说鬼子太猖狂了!隼不理他们,出了门,将“振华武馆”的牌匾摘下。隼说你们走吧,武馆从今天起,关门。
隼长着宽且凸的前额,长且弯的鼻子,高且尖的颧骨,小且亮的眼睛。隼身材矮小,骨瘦如柴。隼站立时,耸腰驼背,手可触膝。隼的手细长遒劲,骨节粗大。都说隼是依了鹰的样子长成。隼是“振华武馆”的馆长。隼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隼与人交手,目标极其明确。近身打斗,隼只用右手,且招招取喉。那手形似鹰爪,迅速准确,无论对方怎样闪转腾挪,隼的手总是候在对方喉前一寸。稍一迟疑,啪,那手就扣上咽喉,结结实实。当然也可以逃。正打得激烈,对方猛然跃出一丈,转身就跑。隼也不追,左手一甩,一道寒光直射出去,正中对方后脑。只是表演,隼和徒弟们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人见过隼真正出招。没那机会,这地方,太平了二百年。
日本人来了,不太平了,隼却关了武馆。徒弟们当然不解。
隼说,鬼子会来找我的。你们走吧,越远越好。摆摆手,目光灼灼,不可违抗。徒弟们遵了师命,人人红着眼睛。
果然,几天后,几个鬼子兵找到隼,拿枪指着他,说,跟我们走!隼就跟他们走,并不问为何。到地方了,鬼子兵仔细搜他的身,搜出一支飞镖。他们拿枪顶着隼的脑袋,逼隼在一张很长的桌子前面坐下。桌面两端各放一粒骰子,磨得圆圆滚滚。
然后,中队长山本走进来。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山本和隼,相距近丈。
山本是县城鬼子的最高长官。
山本笑着说,知道为什么请您来吗?因为您会功夫。您会功夫,就是我们的隐患,我们就要除掉您。不过我很同情您,您什么错误也没犯,为什么要死呢?所以我想只砍掉您的两只手。这样一来,您左手甩不了镖,右手锁不了喉,也就不能给我们造成威胁了。您说行吗?
隼点点头。他说,行。
山本笑着说,可是我有什么资格砍掉您的两只手呢?我当然没有。所以,我们不妨赌一把。就掷你们中国人的骰子,点数大者胜,输者断手,先右后左。我们只赌两次,您看如何?
隼点点头。他说,好。
山本笑着说,知道为什么要先砍右手后砍左手吗?因为您右手锁喉。先砍了右手,我就更安全了。留着您的左手,我们还可以继续赌。其实留着您的左手,也是为了能够砍掉您的左手。您说是不是?
隼点点头。他说,是。
山本笑着说,不过如果我输了,我可能会耍赖。我是中队长,我得带兵,得使枪,不能失去任何一只手。您看这样可以吗?
隼点点头。他说,当然可以。
山本笑着说,那我们开始吧。请!
隼鹰爪般的右手捏起那粒骰子,看也没看,随随便便扔回桌上。骰子连个跟头也没翻,就定住了。是一点。隼盯着那粒骰子,他觉得一点的骰子,像一面缩小的日本旗。
山本笑出声来。他说,您说我还用掷吗?
隼说,不掷也行。
山本笑着说,我还是掷一下吧,得让您心服口服。他伸出中指轻轻一弹,那骰子滚了几下,停下来。两点。
山本笑着冲隼鞠了一躬,说,那就对不住您了。然后他冲身后的鬼子兵摆摆手。鬼子兵手持砍刀,走上前来。隼从长袍上撕下一绺布条,勒紧右手手腕。隼将右手放在桌上,说,可以开始了。隼的右手拱起,形如鹰爪。
日本兵手起刀落。隼的右手霎时间离腕。血流如注。
隼笑笑。隼指指山本面前的骰子。他说,该你了,请。
山本还在微笑。这场赌局他赢定了。他不会输。他轻轻掷一下骰子。骰子在桌子上旋转蹦跳,发出脆生生的声响。山本喊,停!骰子就停下了。四点。
山本笑着对隼说,您请!
隼拿起骰子,仔细地看。看一会儿,他把骰子六点朝上,轻轻放回桌面。他抬头,盯着山本。隼目光灼灼,似一只捕食的老鹰。隼说,我六点。你输了。
山本再一次笑出声来。
隼站起来,盯着山本说,你。输。了。每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那是对山本的死亡宣判。
山本还在笑。他想这个中国人可真有意思。持刀的鬼子兵再一次逼近隼。
隼突然站起!隼的左手突然抓起右手!孤零零的右手,形似鹰爪。那只手还在滴血,血珠艳若寒梅。隼大吼一声,猛然将右手甩出!鹰爪般的右手在空中变换着姿势,寻着最致命的攻击点。啪,那只断手,结结实实地扣上了山本的脖子!
隼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枪同时响了。四支枪同时射中了隼。隼的胸前多出四个圆圆的枪洞。隼仍然站在那里,盯着山本。山本还在笑。他不能不笑。隼鹰爪般的断手钳住了他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喉结被捏得粉碎。他知道自己的喉管被撕裂,一股血注喷涌而出。
隼说,你应该知道,就算你剁掉所有中国人的手,他们仍然可以,亲手锁你的喉!
隼的尸体没有被挂上城墙。据说日本人,害怕引来成群的鹰。
王的功勋
一开始,王只是一位少年。
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王。他住着富丽堂皇的宫殿,面前站满忠心耿耿的文武百官。醒来后他认为这是上天的召唤,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解救百姓的王。
他开始习武,读书,拜访天下智者。他乐于施助,广交朋友,只为某天揭竿而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王集合三百农民,杀掉本地官吏;王率领更多农民军和各地起义军,杀向都城。所到之处,王一路凯歌。
只用一年时间,王就推翻并杀掉了旧的王。现在他终于成王,可以建立新的政权,颁布新的律令。
王释放了监狱里所有的犯人。
王打开粮库,将粮食分给饥肠辘辘的百姓。
王鼓励大臣进谏。拍马屁者,斩。
王支持百姓读书识字,王希望百姓习武健身。
王重视传统,王更不拒绝新潮。
王将一个帝国,治理得生机勃勃。
当然,他还需要拓展帝国的疆土。
王一年,灭近邻桃国;王三年,灭近邻柳国;王五年,灭近邻槐国;王八年,灭近邻李国;王十年,灭近邻枫国;王十五年,灭近邻桦国;王十六年,灭近邻松国;王十八年,灭近邻芙蓉国;王二十三年,灭近邻凤凰国;王二十五年,灭近邻梧桐国和麒麟国……
王的历史,就是一部繁荣史和扩张史。
王心满意足。
王知道,他的功勋,将被载入史册;他的功勋数不过来,那些事迹将在史册上写满十页,写满二十页,写满一百页,写满二百页……
这毫无疑问。
后来王死了。
当然,王的帝国延续下来。
王去了美好的天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是只过一天,王便待不住了。
王想知道,史册关于他的功勋,到底是如何记载的?
天上方一日,世上几千年。
所以,他见到的史册,是几千年以后的史册。
王翻开了它。
王寻了很长时间,才看到了自己。却只有一句话:王,生于某年,卒于某年。
再无一字。
王就后悔了。
想了想,只好变成一张书签,夹于此页……
心路
请求支援
你决定成为一名剑客,行走江湖。你认为时机恰好。
你的剑叫做残阳剑。这柄剑威力强劲,你可以同时斩掉十五名顶尖高手的头颅。你的独门暗器叫做天女针。你面对围攻,只需轻轻按下暗簧,即刻会有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射向敌手,状如天女散花。天女针一次可以杀敌八十,中针者天下无解。
靠着残阳剑和天女针,你打败了飞天燕,杀掉了钻地鼠,废掉了鬼见愁的武功。他们全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魔头。从此你声名大振,投奔者众。
现在你拥有一支军队,占有一座城池。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犬相闻。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签署着攻守同盟。你还和神枪张三、铁拳李四、一招鲜王刀结拜成兄弟。你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招兵买马,筑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后就将统一,你将成为万人瞩目的头领或者君王,你将拥有无涯江山,无尽财富,无穷权力,无数美女。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你常常会在梦里笑出了声。
可是,鬼见愁突然杀了回来。
其实那天你并没有完全废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见愁凭着多年的武功造化医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时间练就了一门邪道武功。现在他率精兵五万,包围了你的城池。
敌十倍于你,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的勇士们个个以一当十。
你的五千勇士扑出了城。你试图将鬼见愁的五万精兵一举歼灭。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见愁的脑袋做成一个马桶。可是你很快发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鬼见愁的五万精兵,完全以死相拼。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极度疯狂。你砍断他的矛,你会用拳头打你;你砍断你的胳膊,你扑上来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断他的脖子,他还会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脚踢一下你的屁股。尽管你的五千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最后,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
五千勇士,只剩三百。
鬼见愁精兵五万,尚有八千。
你关了城门,开始求援。
你给神枪张三飞鸽传书,让他速来救你。几天后你得到消息,神枪张三早被一无名剑客杀于某个客栈。
你千里传音给铁拳李四,让他速来救你。铁拳李四回话说,现在我也被围,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墙上放起求援的烟火,这烟火只有一招鲜王刀才能看懂。一会儿王刀放烟火回答你,他说,我正在攻城掠池,无暇管你。你好自为之。
无奈之下,你计划弃城。你已经管不了城里百姓的死活。现在你只想自己逃命。
夜里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围。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你挥舞你的残阳剑斩下无数头颅。你的天女针霎时间消灭掉鬼见愁八十名贴身保镖。可是当你抬头,你突然无奈地发现,现在,你只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见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针已经射完最后一根钢针。现在它成了废物。
你的残阳剑已经卷刃并且折断。现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后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见愁甩手一镖,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为你紧闭了城门。他忠心耿耿。
鬼见愁将城围起,不打不攻。他想将你折磨致死。
其实鬼见愁只剩士兵一百。你只需再有一把残阳剑,再有一管天女针,就可将他们全部消灭。可是现在你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了士兵,更没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响,叫地地不应。
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你终于想起了你妈。
你向你妈求援。
你妈六十多岁。
你妈是一位农民。
你妈连鸡都不敢杀。
你给你妈打电话,你说学校又要收学费了,五百块。你妈说,好。我马上照办。
你命令不了别人。你可以命令你妈。
你用这五百块钱给你的游戏卡充值。你重新为自己装备了残阳剑和天女针。你单枪巨马冲出城外,将鬼见愁和他的精兵杀个精光。
你保全了自家性命。你还可以行走江湖,招兵买马。
即使在虚似世界里,最后一位给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妈。
请求赦免
战鼓起,兵勇们越过国界。等待我们的是山崖上数以千计的弓箭手,我们中了埋伏,伤亡过半。
我是众多兵勇中的一员。将军说我们只是诱饵。我们的任务是将敌方的主力引诱出来,将我们尽情屠杀,然后放松警惕。这时我们左右两翼的主力就会强渡过河,以铁钳之势给他们致命一击。将军的话说得虽然委婉,但是我们都明白,我们的任务,其实就是送死。我们只能进,不能退。
我的朋友一个个倒下。他们没有将士的盔甲,没有突围的战马,没有撤退和进攻和命令。他们所拥有的,只有等待屠杀的生命。一支箭射中阿三的嘴巴,又从后脑勺穿出来。箭尖上滴着血,映出我恐怖变形的脸。阿三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只有十七岁。阿三爱上邻村的姑娘,他说打完仗就娶她为妻。昨晚在帐子里,阿三和我赌钱。他赢了很多,他知道那绝不是一个好兆头。阿三想输,可是他总也输不了。阿三搂着那一堆钱,一直哭到后半夜。现在阿三死去,世上不会再有他的哭声。
弓箭手们射完最后一支箭,悄悄退了回去。他们的主力仍然不见,我们的计划没有得逞。我们得到原地休整的命令,后方派快马为我们送来只够维持一天的粮食。我问将军粮食为何这样稀奇?将军回答说,你认为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有必要吃太多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即将死去,不该浪费太多金贵的粮食。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迎来更为惨烈的一战。对方的弓箭手重新爬上山崖,数量是昨天的十倍。他们一边轻松地聊着天,一边把我们像靶子一样瞄着打。他们展开比赛,射中太阳穴十环,眼睛九环,鼻子八环,嘴巴七环,脖子六环,身体五环……我们把盾牌围成一圈,人坐在里面,唱起悲壮的歌。我想我们即将死在异国他乡,我们的死毫无价值。也许他们根本没有主力,也许他们的全部主力,只是一万多名站在山崖上的弓箭手。
突然我听到美妙的炮声。山崖的弓箭手突然被我方炮火炸得血肉横飞。我们的铁骑终于杀了上来,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向战场纵深不断推进。弓箭手被霎时间消灭,敌国的大门向我们敞开。我挥舞着长矛冲锋陷阵,现在我变成一名英勇的马前卒。坐在马上的是一位抡着双锤的将军,我的任务是保护他和马的安全。两天后我们摧毁了敌人的第二道防线,那里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敌人的防线一点点收缩,一步步后退。我们的弓箭手呈一字形排列,箭射出,多如牛毛。弓箭手的任务是射杀面前所有人,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终于我们攻临敌国的都城,那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我们搭起云梯,开始攻城。我们的弓箭手射出一支支火箭,城楼被烧成黑色的炭;我们的发石器将巨大的石块甩上城楼,将守城的士兵砸成肉饼;我们的土炮瞄准城墙一角不断开火,直到把城墙轰出一个个缺口;我们的战车和兵勇不断地从那个缺口冲进去,又不断地遭受到强有力的阻击。我们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全军覆没,一批又一批疯狂地冲上去。那是极其惨烈的战斗,守城的勇士,直至战到一兵一卒。
最后一名士兵被我们砍死,我们冲进了城。城中尸体纵横,血流成河。我保护着我们的将军,闯进了皇宫。我看到皇帝站在花丛间瑟瑟发抖。
将军轻轻地对我说,杀了他。
我点点头,将长矛刺过去。却并未刺中他的咽喉。最后一刻我刹住了长矛。一位仕女突然从花丛间闪出。她用身体护住了皇帝。
我愣住。我认识她。她是被掳去的我的情人。我一直深爱着她。想不到现在她成了敌国皇帝的仕女。
我说,你让开。
她说,除非你把我杀死。目光中充满坚毅。
我只好转身,请求身后的将军将她赦免。我说她只是仕女,这场战争,并不是她的过错。
将军说是这样。可是现在,要杀掉狗皇帝,只能先杀掉她。
我再一次对她说,你让开。
她说不可能。现在我既是仕女,又是贴身保卫。死在吾皇前面,是我的职责。
我只好再一次对将军说,如果你一定要杀死她,那么,我只好自杀。
将军说,即使你自杀,也必须在自杀前先把她和狗皇帝杀了。这是命令。所有的战争都是这样。
是的。这是命令。所有的战争都是这样。我必须服从。我含泪将长矛刺穿她的喉咙,她在倒下的霎时间,喊了我的名字。我知道她依然爱我。
杀她,在一个黄昏。在黄昏的城市里。城市的小区里。小区的凉亭里。凉亭的石桌上。石桌的棋盘上。两位老人端坐,摆开楚河汉界。他们用一顿饭的时间完成了对弈,而我们的战争,足足延续了两千年。我只是一名黑卒,她只一位红仕。我们没有过错,我们只想相爱。可是有些事,我们做不了主。
两千年的简单游戏,结果无非有三:胜,败,或者平。棋盘上的战争带给对弈者无穷无尽的快乐,可是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一位兵卒或者仕女的痛苦。
请求原谅
我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是大胡子让我杀死他的。我必须听大胡子的。我没有主见。甚至,我没有拥有主见的权力。
只因为一个很小的摩擦,一个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解开的芥蒂。大胡子把手枪递到我手里,说,开枪。我扣动扳机,朋友就倒下了。他抱着我的腿,嚓嚓地啃咬着我的皮鞋。尽管紧闭了眼睛,我仍然可以看见他血流满面的样子。子弹击中了他的眼睛,他的眉骨和鼻梁都被击碎。他躺在地上喘息,痛苦地恳求我再补上一枪。我把枪举起,却被大胡子摁下。大胡子说不能让他死得这么早,我们得让他多受些折磨。朋友是在第二天清晨死去的,那时我已经身在逃亡的途中。
我剪平了头发,剃掉了胡须。我戴上眼镜,说着生涩的普通话。我躲到宾馆或者古刹,新疆或者河南,名山或者大川,纽约或者乌兰巴托。到处都是机警的警察,他们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腰间的手铐哗啦啦响。在大胡子的遥控指挥之下,我总能够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他让我免去了牢狱之灾,我得感谢他。
常常想起朋友的眼睛,常常想起他的眼睛被我的子弹在霎时间击得粉碎。然后从梦中醒来,我一身冷汗,浑身战栗。屋子里大多时暗了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宾馆还是古刹,新疆还是河南,名山还是大川,纽约还是乌兰巴托。好几次我几乎崩溃,好在,在逃亡的途中,还有她。
那么美丽多情的女子。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子。她有娇小的身子和嫣红鲜嫩的唇,她的身体总是散发着青草的迷香。大胡子把她送给了我,大胡子总是这样善解人意。我们扮成兄妹,以此来躲避隐藏在周围的多疑警醒的目光。我们同居一室,却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看似安全的距离。
后来我爱上了她。再后来她爱上了我。这没有什么不好,这太过正常。可是我们仅仅可以眉目传情。——大胡子严厉地警告过我,既然我们化装成兄妹,就应该有兄妹的样子。
大胡子的眼睛无处不在。
终于有一天,她壮着胆子吻了我。我说我们是兄妹。她说,我们不是,我们是情侣。我说可是大胡子说我们是兄妹。她说,现在大胡子不在。
于是大胡子出现了。当我们的唇分开,我发现,大胡子正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们。
大胡子说,现在,你该逃亡了。
我说,现在我想恋爱,现在我不想逃亡。
大胡子说可是你必须逃亡。现在你必须扔下她,一个人继续逃亡。然后你会在逃亡中会遇到第二位朋友,你们有了过节,你将他杀死。再然后,你遇到另一位美丽的姑娘……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大胡子说,没有为什么。观众需要就是所有的原因。说话时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他身上的马甲有无数个口袋。
我说,可是你知道吗?我杀死了我的朋友,我和相恋的人不能够相守,这对一个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这样的剧情,也实在太过庸俗和无聊。
大胡子笑了。他说我知道这很残忍也很庸俗和无聊,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是电视剧,我们是为那些充满猎奇心而又忙于生计的观众们准备的。
既然忙于生计,那么剧情岂不是更应该加快节奏?
不。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需要拖沓,需要不断地绕圈子,需要不断地用爱恨情仇来吊起观众的胃口。这样他们即使漏掉中间几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剧情不会因此中断,前后衔接天衣无缝。
你是说,其实他们只需要年初看一集开头,年末再看一集结尾,就可以了?
就是这个意思。
假如他们连开头和结尾都因为生计的奔忙而错过了呢?
那也没有关系。明年我们还会重播。
那么,你,我,演员,导演,观众,所有人,似乎都在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事情。
可以这样说。大胡子导演点点头说,所以,我想请求你,请求所有的演员,请求所有的电视观众们原谅。
尽管他满脸诚恳,可是我知道,这或许也是一种高超的演技。甚至,这句话的本身,也是整个剧情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当你不小心看到这部由我主演的电视剧的时候,我还是想,请求你的原谅。
6 号
6号在美兰狄上班。美兰狄是一家足疗城的名字。
那天他去买一件过冬的毛衣,经过美兰狄,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站在门口向他招手。他看着女孩,心想她认识我吗?女孩说老板,做个足疗吧!那是他头一次听到足疗这个词,头一次听到有人叫他老板。他吓跑了,胸口敲起锣鼓。他躲在被窝里回味女孩的千娇百媚,心中充满幸福。
几天后他再一次经过那家足疗城,揣着刚发的三百块钱。门口没有女孩,他买一瓶矿泉水,慢慢地喝,慢慢地等。终于女孩出现,女孩说老板做个足疗吧!他说,好。女孩带他穿过香气弥漫的走廊,他全身的每一丝肌肉都在蹦跳。他在沙发床上躺下,摸摸口袋,三百块钱还在。女孩端着木盆过来,给他脱鞋脱袜。他问多少钱?女孩说三十。他问小费呢?女孩笑了。女孩说老板是头一次做足疗吧?他说头一次来这里,以前去别家。女孩把他的脚按进木盆。女孩说,小费不用给。
女孩的手很灵巧,很柔软,很白净,很修长。女孩给他揉了脚心,捏了脚趾,搓了脚跟,按了脚踝。那双手让他全身慢慢放松,心中充满感激、羞愧、快乐和自卑。他想如果有钱,一定要天天来做足疗;他想谁能娶到这位女孩,生活肯定美好;他想下次如果还来,一定还找这位女孩。他问你累吗?累了就歇歇。女孩说老板我不累。他问你叫什么?女孩说老板我是6号。他问我下次来跟前台说找6号就行了吗?女孩说谢谢老板。女孩说话很好听。清澈,响亮。像唱歌。
走的时候,他掏出五十块钱。他说把钱给你行吗?女孩说三十就行了老板。他说那二十块是小费。女孩说不用给小费的老板。他说你拿着。女孩说,谢谢老板。
他的脚变得很轻。半小时花掉工资的六分之一,他认为很值。
以后每个月,到了这一天,他都会来一趟美兰狄,花掉五十块钱。有时女孩会坐在门口,有时她不在。不在的时候,他找到前台,他问6号现在忙吗?前台说6号现在有客人,要不您先去梅花轩等等吧。他就去房间里等。多长时间他都等。然后女孩来了,软软地给他捏脚,软软地陪他说话。女孩让他快乐和心安。
……他问前台6号现在忙吗?前台说她不忙,她马上来,您先去梅花轩等等。他就去了梅花轩,点一根烟,闭上眼,想着女孩的样子,心里漾起温暖。他想一个月不见女孩,怎么跟一年似的?他想今天一定要问问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他不喜欢叫她6号,他认为这像唤牛或者唤马。门被推开,他睁开眼,他看到黄褐色的木质泡脚盆。他看到端着泡脚盆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孩。他愣着,女孩已替他脱下袜子。他说对不起可能搞错了,我找的是6号。
女孩说老板我就是6号。
他说我找以前的6号,眉心有颗黑痣的那个。
女孩说现在我就是6号,怎么您认为我没有她漂亮吗老板?他在心里比较一下,说,一样漂亮。女孩说难道我的指法没有她好吗老板?他用脚趾感受一下,说,一样好。女孩说我说话的声音没有她好听吗老板?他说不是,一样好听。女孩说那不都一样吗?您以后要找6号的话,就是我。她不干了。他说哦。心里盈满悲伤。
其实都一样的。他想。
女孩给他穿上袜子,穿上鞋子。他往门外走,女孩说您要到前台给钱吗老板?他说哦,忙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女孩。女孩说三十就够了老板。他说我身上没零钱。女孩说我身上也没零钱老板。他说那我去前台付钱吧。
他递给前台服务生五十块钱,等着找零。服务生翻遍抽屉,也没找出来二十块钱。服务生只好冲旁边一个小房间喊,珍姐你有没有二十块零钱?
于是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孩。女孩穿着漂亮的衣裙向他走来。她冲女孩笑,女孩也冲他笑。
女孩找出二十块钱,递给服务生。服务生接过二十块钱,递给他。他说,不要了。他对女孩说,这是你的小费。
女孩皱皱眉。
服务生说珍姐现在是这里的老板。
他说没关系。真不要了。他没去接服务生递过来的二十块钱,转身离开。他有些伤心。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他终于没问。他只知道她是6号,像牛或者马的编号。也许每个足疗城里,都有这样一个6号。
他听到服务生在后面喊,拿上你的二十块!
走出三百多米远的时候,他被追上来的两个男人打倒。两个男人轮流用脚踹他的脸,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他们说你以为消费三十块钱就可以胡来?珍姐是好随便侮辱的?今天就踹死你丫的!
他躺在地上,抱紧脑袋。他想他侮辱过她吗?他不过不想接那二十块钱而已。后来他终于哭出声来。他哭出来,是因为,他不再有机会听6号说话然后递她小费。6号成为珍姐,一种声音打败一千种声音,一切都结束了。
杯事
喝水是个大问题。因为喝水得用杯。
家里本来有八个水杯,细长,磨砂,杯口有花纹图案,漂亮实用。来了朋友,倒上水,摆在茶几上,不喝,光看杯就是一种享受。后来杯子被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恰好两天以后家里一下子来了八位朋友,于是,水杯就不够用了。
那天有一位朋友是用罐头瓶喝水的。
心里当然过意不去,就想去商店再买一个这样的水杯来,凑成一套。可是几乎转遍整个小城,也没有寻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杯。回家时想干脆买上两包纸杯吧!万一家里再来多了朋友,添上一两个水杯,将就一下就算了。
几天后,单位聚餐。吃饭的地方就在楼下,饭后来家里喝一杯茶就变得太过自然。八只杯,七只玻璃杯,一只纸杯,拿到纸杯的朋友就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他说怎么就我特殊?忙告诉他,水杯就七个,只好委屈你一下。朋友问:“就七个?谁家买杯还买个单?”满脸狐疑的样子。再解释说,杯本来买了八个,哪想前几天打碎一个……朋友笑笑说:“哦。真是巧啊!”意味深长的夸张表情,让我有些心惊。
朋友走后,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一次体检,朋友被查出来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乙肝病毒携带者怕什么呢?医学上说了,不传染。问题是他正好分到了纸杯。分到了纸杯,就肯定敏感,就肯定胡思乱想。恍然大悟以后,心里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一番批判,心想以后来了朋友,再也不能搞特殊,干脆全部用纸杯算了。纸杯又不贵,还省去了刷杯的麻烦,多划算啊。并且,谁知道还有哪位朋友身上携带了乙肝病毒?
一段时间后,家里再一次来了一群朋友。给他们泡茶喝,就全部用了纸杯。好几位朋友同时盯住我看,脸上表情很是奇怪。“你嫌我们嘴脏?”他们或直接或委婉地问。急忙解释说,这样你们走了以后,我就不用刷杯了。“那你嫌我们添麻烦?”一位朋友不依不饶。“哪里哪里,”急忙接着解释,“前几天水杯打碎一个。”“这件事你说过两遍了。”朋友步步紧逼,“加一个纸杯不就行了吗,怎么全部用纸杯?再说今天来了七个人,应该正好。”再解释说:“就算我不嫌你们脏,也怕你们嫌我脏啊。还是用纸杯好……”“哦— —”朋友笑笑说,“说来说去,那意思,还是嫌我们脏。”表情是微笑的,大度的,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心中暗骂自己,这不是弄巧成拙嘛!
然后想,还是换成玻璃杯吧!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星期以后,我的客厅里再一次来了八位朋友。七个杯倒满水后,对没分到水杯的那位朋友抱歉地说:“家里杯不够了,我跟邻居那里借一个去。”朋友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用纸杯吧!”哪里还敢用纸杯?让他稍等片刻,就穿了鞋子,敲开邻居家的门。邻居在得知我只是想借一个水杯以后,惊讶得眼珠子差一点儿掉出来。“就借个水杯?”“是啊!”“茶叶呢?”“我有。”“茶壶呢?”“我也有。我只是想借个水杯。”“再没别的事了?”“没有。我就想借个水杯。”“可是我前几天明明看见你买了两包纸杯。”“是,我的确买了两包纸杯。”头上又有了汗,“不过我想用玻璃杯……”“那你买纸杯干什么?”““还是玻璃杯好……原来的玻璃杯,不成套。”“你跟我借个玻璃杯不还是不成套吗?”“的确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用玻璃杯招待朋友。”我变得笨嘴笨舌,头上的汗哗哗地直。“哦,这样啊。”邻居意味深长地笑笑,“纸杯很贵吧?”
这时不但头上流汗,连身上都似乎汗津津的。这算什么事呢?我借个玻璃杯,难道就为了省下一个纸杯?我有这么小气?虎着脸对她说声麻烦你了不用了,就逃回了家。可是我还是听到她在身后对老公说:“看来纸杯还没有贵到他接受不了的那种价格。”
家里所有的罐头瓶全被我前几天当废品卖掉,今天,那位朋友注定要用一次性纸杯。可是我知道,几天前他正好去医院体检过,虽然不知结果,可是当我把纸杯连同一杯水递给他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带着一丝尴尬和不快……朋友们走后,痛下决心,明天就去超市再买另一套十只装的玻璃水杯。至于那套磨砂的细长的有花纹的漂亮的水杯,只能收进橱柜里了。
可是第二天,家里就又来了一堆朋友。数一数,正好十一个,橱柜里的其中一个杯就又派上了用场。心想虽然杯子不成套,但毕竟都是玻璃杯,朋友总不能再挑我什么毛病吧?哪想刚把水杯分完,那个分到磨砂杯的朋友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是说:“怎么我这个杯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呢?这个杯子你从来不刷吧?”
差一点栽倒在地。心里想,怎么喝点水也他娘这么麻烦?
所以,跟你说,喝水是个大问题,因为喝水得用杯。
变脸
下班后刘局长和几位朋友去夜总会喝酒。之所以选中那家夜总会,一是那里环境幽雅,且透着一种旧上海的风情;二是那里有一个拳头节目——川剧变脸绝活。刘局长虽然对川剧兴趣不大,但他请来的那几位朋友中,却有几位是铁杆川剧迷。更要命的是,其中最迷的那位,可以直接决定到刘局长的仕途。
所以刘局长当然要来这家夜总会。他对那位朋友拍拍胸脯说,这里的变脸绝活,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哟!
但直到他们喝完第三瓶人头马,这变脸还是没有动静。刘局长急了,去问夜总会经理。经理说,非常对不起,那个变脸的川剧演员刚犯了急性阑尾炎,正在医院躺着呢。不过没关系,夜总会今天会考虑给所有的顾客打五折。刘局长心想,遭了!已经跟朋友拍了胸脯的事,结果却没得看了,他会不会认为我在耍他?
刘局长跟夜总会经理商量,能不能找别的演员替一下?经理说,这种绝活,会的人本来就极少。加上现在全国的夜总会都在争抢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你让我去哪儿找人?刘局长想了想,说,要不我来试试?经理用怀疑的眼光看看他说,你会变脸?刘局长说,会些皮毛,应该不会砸了你的场子。经理心想,救场如救火,事到如今,让他试试也成。如果他真能演好,优惠的这五折费用岂不是省下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演不好,客人们把他当成个垫场的小丑,说不定也会心花怒放吧。于是点头答应。
别说,刘局长去化妆间披挂了行头,还真像那么回事。但夜总会经理突然说,糟糕,忘了件大事,脸谱都在那位演员家里放着呢!这可是机密,化妆间里没有的。刘局长说不怕不怕,我变脸不用脸谱。经理说你开什么玩笑?刘局长拍拍他的肩,哥们放心,保证不会砸了你的招牌。
锣鼓响,钢钢钢钢钢,刘局长踩着鼓点来到台上,啪嗒,一个美妙的亮相。他向下面瞅了瞅,几位朋友正扭头朝这边看呢。那位关系到他仕途的朋友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似在说:啊?怎么一会工夫,老刘就成川剧演员了?刘局长心中暗喜,拿手一挡脸,然后猛一甩头,啪,那脸就变了样子,刚才还是一张慈祥的老实人面孔,霎时间就变得眼鼻移位,凶神恶煞。
台下一个女孩子当场被吓哭。
好!掌声四起。
啪,刘局长再一甩头,又变出了另外一张脸。那是一张可怜巴巴的脸,透着无比的卑微和低贱,这张脸看得台下一位小伙子痛哭流涕,嚎叫着将一块钱钢蹦儿扔了上去。啪啪啪,随着刘局长脑袋的快速甩动,英俊的脸、丑陋的脸、兴奋的脸、沮丧的脸、热情的脸、冷漠的脸、信心百倍的脸、无可奈何的脸、高傲威武的脸、低声下气的脸……一张张蹦将出来,惟妙惟肖,精彩绝伦。好!好!好!台下观众几近疯狂,他的那几位朋友更是兴奋无比,一连坐断了好几张椅子。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相当完美的变脸绝活表演。
去化妆间脱掉行头的时候,夜总会经理拿着一摞钱对刘经理说,非常感谢兄弟的救场。我看以后您就来我们这儿表演吧,您可比那位川剧演员专业多了。刘局长伸手接过那摞钱,心想,你以为我是救你的场?我是救自己的场啊!我来你这儿表演?别说这点钱,后面加上两个零,我也不干啊!
由于这次出色的变脸表演,刘局长和那位关系到他仕途的朋友,竟成了真正的朋友。半年后,刘局长如愿升职。
一次刘局长在家里喝酒,喝得有点多。老婆说,跟了你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你还会变脸!今天你一定得告诉我,你这变脸绝活,到底是怎么学来的?
刘局长大着舌头说,谁告诉你我会变脸的?
老婆说,现在谁不知道你是变脸高手啊!快说怎么学的?
刘局长哈哈一笑,这玩意儿还用学?现在当领导的,哪个不会变脸?
不过一顿饭
早想请老K 吃饭,今天终于有了时间。给他打电话,老K 连声说行行行,去哪?我说去东来顺大酒店吧,中午十二点,不见不散。老K 大着声音说,没问题。能感觉到他在那边把胸脯拍得咚咚直响。
老K 在某局任要职,曾帮过我不少忙。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实在是给足了面子。
下楼时,碰上出来扔垃圾的老孙。我说扔垃圾呢老孙?老孙说是啊,你去哪?我说去吃饭。老孙问一个人?我说是。老孙说正好今天老婆回娘家了,我还没吃饭,蹭你一顿?我说正有此意。老孙说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啊!我说知道啦,快上车吧。
老孙在车上不停地问我要去哪里吃。我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其实那时我很为刚才的冒失后悔。我为什么要骗他是一个人吃饭呢?我说我一个人,他就跟来了。他跟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几次饭局本不该有他,他都跟来了。问题是今天我请的是老K。而他和老K,不敢说不共戴天,起码两人见了面,也是分外眼红。
他们在两年前结下仇。本来也是很好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就翻了脸。当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可仇恨这东西,你越拿它当回事,它就越是刻骨。拿老K 和老孙来说,见了面,互相打个招呼,我想那芥蒂也就解开了。却偏不。每次碰上,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似乎要把对方生吞下去。那表情,总让人怀疑对方杀了他亲爹或者拐卖了他老婆,连旁边看着的人,都会有魂飞魄散的感觉。
其实刚才,我也是为老孙好,免得他听到老K 的名字不自在。哪想这家伙就真信了,就跟来了。现在只能暗自祈祷他们见了面,千万别在酒店里直播出华山论剑。
点好菜,嘱咐服务员一会儿再上。心里越想越怕,只好跟老孙摊牌。
我说其实今天并不是只有咱俩。只有咱俩,来这么高级的馆子干吗?还有老K……
还有老K?老孙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你,我,老K。我说。
老孙站起来就走。
赶忙拉住他。我说刚才不敢跟你说,是怕你不痛快。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见面怕什么呢?
也是。老孙点点头,我这么走了,他知道了,还以为我怕他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走了!老孙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恶狠狠地说,今天就会会他!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记耳光。他走就走呗,我拉他干什么?现在我这算什么?调拨离间?万一一会儿两个人真干上了,血溅三尺不说,我还不等于把两位朋友都给得罪了?
只好开导老孙。我说其实你们见见面也好,两个人吃顿饭,握握手,就重归于好了。是不是?不瞒你说,老K 早想和你和好了。今天上午他还叮嘱我,如果碰上你,千万叫上。
扯淡。老孙当然不信。
扯不扯淡,一会儿他来,你就知道了。给个笑脸握握手,老孙你就掉架子了?
老孙低头想了想,对我说,等他来了再说。
虽然表情仍然恶狠狠的,但从他的语气中,还是听出了缓和的意思。我想如果他真的先和老K 握了手,那么,两个人应该会重归于好吧?这样看来,今天,我叫老孙来,还真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十二点整,给老K 打电话,问他怎么还不来。老K 在那边抱歉地说,临时有些事,十分钟后肯定到。
放下电话,见老孙正盯着我看。他不来了?老孙问。
来。我说,临时有些事,十分钟后准到。
老孙撇撇嘴。
十分钟过去,仍然不见老K 的影子,只好再一次拨通他的电话。老K 再次抱歉地说,手边的事还没理完,马上马上。然后问我,还有别人吗今天?
有。我说。
那正好你们先吃吧,别等我。老K 说,我可能还得十分钟。然后电话就挂断了,竟没问我和谁在一起。——他根本猜不到会是老孙。
我看到老孙的表情开始难看了。他还是不肯来?老孙问。
有点急事,还得十分钟。我说,要不,咱俩边吃边等?
不。老孙说,再等十分钟,看他耍什么花样?
十分钟后,再拨通老K 电话,倒是老K 有些不耐烦了。不是让你们先吃着吗?他的声音很大,你怎么这么不实在?
我看到老孙“腾”地站起来,往外走。我说老孙……老孙急忙冲我摆手。今天不关你的事老周,他说,别管老K 这孙子是不敢来,不屑来,还是故意让我难堪,总之,我们这辈子别算和好了。
你误会了。我赶忙说,他不知道你会来……服务员,上菜吧!
你不是说他要你叫上我吗?老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别解释了老周,我懂。
菜上来了,饭桌上却只剩下我自己。可是我哪还有心思吃饭?跟服务生要了四个饭盒,打了包,下楼,正好碰见老K。
吃完了?老K 笑着问。
我冲他扬扬手里的饭盒。忙完了?我反问。
刚才我在门口,遇到老孙了。老K 说,这孙子的眼珠子,瞪得比铃铛都大。脸也红得像猴屁股。你们喝了不少吧?
一滴都没喝。我说。
不可能吧?老K 开始复杂地笑,好不容易摆一桌鸿门宴,能不喝点?
什么鸿门宴?我有些恼火。
别装了老周。老K 说,不摆鸿门宴你把老孙拉来干吗?并且,等我来了,你们连碗汤都没给我留,这不是鸿门宴是什么?
我盯着老K 的脸,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在小区,再一次碰上老孙。刚想冲他发火,老孙却抢先冲我笑。
刚才我想明白了,你的鸿门宴摆得还真不错。老孙说,我千躲万躲,还是被你和老K 给耍了。说完,不容我分辨,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我呆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请老K 吃饭,他迟到了,我碰上老孙并叫上了他,老孙和老K 以前有些过节,好像就这些。还有别的吗?没有了。
不过一顿饭。怎么事情变得这么复杂?
巢
城分成东城和西城,中间马路相连。东城高楼林立、商业发达,西城则基本保持了老城区的原貌。那条小街安静地躺在东城一角,小街上有一个理发店,一个杂货店,一个花店,一个蛋糕店,一个药店,一个饭店,一个干洗店,一棵树。
小街上行人稀少,尽头是一个村子。那也许是城市里最后一个村子,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有了价值。有人说村子五十年之内不会被拆除,连同这条作为附属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里的另类,它们安静祥和,鸡犬相闻。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确切说,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树上。树是柳树,有很粗的主干,在距地面一人多高的位置,分出三个强壮的枝杈。晚上傻子侧卧在三个枝权间睡觉,呼噜震天。
最开始傻子并不住在这里。十几年前他住在东城,那时的东城和一个大村落没有什么区别。晚上他睡在柴草垛里,他认为柴草垛暖和得就像一个美好的火炉。某天有推土机悄悄地铲起那个柴草垛,那天傻子惊惶地逃走。后来傻子住进一个破旧的祠堂,可是没几天推土机就跟了过来。傻子一点一点地后退,推土机一步一步地追随,到最后,傻子想进城讨饭,需要步行二十多里路。最后傻子不得不搬到了东城。东城人少,街道宽敞,傻子很是满意。可是推土机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盖起一座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傻子听人说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长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长城,等等。这道理傻子不懂,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没有住处,每一天他都惊慌失措。
傻子终于发现那棵柳树,柳树给傻子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树下铺起破烂的棉絮,扯起挡雨的塑料纸,甚至垒起两块石头当成吃饭的桌子。傻子把这里变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两天以后,他的城堡就被人无情地摧毁。摧毁城堡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傻子站在不远处战战兢兢地看,待他们离开,傻子才敢放声大哭。当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树,傻子睡在树上,他认为树上比树下安全,他感觉树上是世界上最舒适最美妙的地方。那时已是秋天,傻子认为城市里的四季一个模样。
偶尔会有人来惊扰傻子。在夜里,他们喝高了酒,站在柳树下呕吐或者方便。傻子从树上跳下来,朝他们嗷嗷怪叫。傻子说不准弄脏我的院子!那些人就乐开了。院子?他们醉醺醺地笑,这城市哪里还有院子?
制服们早知道夜里傻子睡在树上。他们驱赶过几次,可是傻子很快就会不屈不挠地返回。于是制服们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里,反正是在树上,反正城市美丽的夜景并不计较一棵树和一棵树上的一个傻子。
可是有人计较。她是一位女孩。几天前她盘下了柳树对面的杂货店。晚上她站在柜台里,抬头,就能看见昏黄路灯下的柳树和昏黄柳树上的傻子。傻子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蜷着身子打着呼噜,他的睡姿无比放肆。
女孩对她的男朋友说,夜里柳树上睡着人。男孩说,是个傻子。女孩说,你让他离开。男孩说,他又没惹咱。女孩说,可是他让我不舒服。男孩问,他怎么你了吗?女孩说,没怎么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个猎枪,把他像鸟一样给打下来。
男孩深爱着女孩。自己的爱情和傻子的巢穴,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不过男孩既不会找个猎枪把傻子像鸟一样打下来,也不会像制服们那样瞪起眼睛恐吓傻子。男孩大学毕业,他认为自己有着很高的素质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办法。
下午他找来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秃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时,在树干上涂鸦一番。他躲进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着傻子。黄昏时傻子迈着正步唱着歌儿归来,他在距柳树几米远的地方愣住。傻子盯着柳树看了很久,突然号啕。他跑上前,搂抱着树干,忧伤地亲吻着古老干裂的树皮。然后他跟柳树告别,转身离开,一路泪水挥洒。
……树干上画着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里写着一个白色的汉字:拆。
大刘的心病
好像已经等待很久,我刚推开病房的门,人还站在外面,他就喊,老周,这里!
他倚着床头,咧开嘴朝我笑,很开心的样子。他正打着吊瓶,膝上放一本破旧的杂志。
我愣一下,走过去,把手里那兜水果放上床头柜。他说你空着手来就行了,怎么还兴带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什么,几个破水果而已。
他让我坐下。有烟吗?
还能抽烟?
没事没事。他嘿嘿笑着,他们都出院了。护士刚出去。现在这病房,只住我一个人。
我掏出烟。他点燃一支,眯着眼,贪婪地吸一大口,深深吞进肺里,闭紧嘴,好半天不肯把烟雾吐出。
多长时间没抽烟了?我问。
好几天了。他说,下不了地,又没人来看我,我总不能让护士替我买烟吧!他再狠狠地吸一口,那支烟,就只剩了屁股。
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老周?他的脸冲着窗外,把烟蒂扔出去。想起我在里面的日子。天天圈在屁大一点儿地方,没一点儿自由!最长的一次,我半年没抽烟!那可真叫难受。说完,他又点上一支。
一下子别抽这么多。我说,对身体不好的。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点上烟,仿佛要一下子过足瘾。这几天,我怎么感觉,跟在里面差不多呢?到今天为止,我正好住了半个月院。半个月,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老周你是头一个。
大家都忙吧。我红了脸。
来做做样子也行啊!他的脸躲在烟雾后面,缥缈模糊。说一句话,然后走人,我就很感激了。前几天,就你坐那张床的病人,来看他的,一个下午,十八个!好家伙,十八个人啊!他是干什么的?扫大街的!连扫大街的都这么有人缘,我怎么活得这么失败?
你多心了。我急忙说,大家都忙,你这又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病。
其实他是什么病,我根本不知道。
你来之前我还在想,假如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出院后,我重操旧业算了。反正,全世界都知道我干过小偷。反正,我这污点,怕是一辈子洗不掉了。
不会吧?我吓一跳,这和你以前有什么关系?你别开玩笑!
他不再说话,开始抽第三支烟。掐灭烟蒂的时候,他冲我笑笑。其实也不是开玩笑,他说,刚才真这样想了一下。不过,放心吧老周,你这不是来了嘛!他把剩下的半盒烟,藏到枕头底下。护士马上要来了!他说,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
又坐了一会儿,扯了些鸡毛蒜皮,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装模作样地看看表,就告辞了。
回到医院门口的超市,再买一兜水果,转身,再去住院部。这次我仔细地对着楼层,以防再一次搞错。
朋友见了我,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说刚才走错楼层了。你知道吗,大刘也和你一样,在这里住院呢。
大刘?朋友挠挠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哪个大刘?
坐牢的那个。我说,前几年,偷商场,结果坐了三年牢。
偷商场,坐了三年牢?朋友仍然挠着头,到底哪个大刘?
大刘啊!住在咱们小区,脸上有个大疤,傍晚常牵一只京巴狗散步……
哦,他啊!朋友终于对上了号。不过——,朋友再一次挠挠头,他坐过牢?不会吧。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地下1/2层
小超市两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地上一层卖百货,地下一层卖熟食。连体塑料桌椅挤在通往地下层的楼梯拐角,上面写着:可口可乐。
男人每天中午准时到达。他去地下层买一份盒饭和一瓶啤酒,然后坐在塑料椅上,狼吞虎咽地吃。他弄出很大的声音,让杆子连连皱眉。杆子并不讨厌他坐在那里吃饭,杆子反感的是他的穿着。他的衣服沾满水泥,他的胶鞋又臭又脏。很多顾客走到他身边,想挨着他坐下,看看,只能作罢。——他像一只蛮不讲理的螃蟹。
显然男人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只有民工才会有这样的穿着和吃相,杆子想。
超市经理找到了杆子,对他说,能不能让那个男人以后别来这里吃饭?杆子说他没犯什么错吧?经理说没犯错,不过他天天坐在那里,会让一些顾客不舒服。杆子说要我怎么办?经理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保安。
所以杆子在第二天中午坐到了男人身边。杆子小声说,你可以回工地上吃饭。男人说,太麻烦,天也太冷。杆子说,那你可以换件衣服再来。男人盯着杆子说,我让你不自在了吗?杆子说,没有,不过你天天坐在这里吃饭的确不太好。男人说,我习惯了。
第二天,仍然来。
下午经理再一次把杆子叫进办公室,他说你怎么回事?杆子说我总不能轰他走吧。经理说真不能轰他走吗?杆子就低了头。杆子还在试用期,他知道,假如他不轰走男人,经理随时可以轰走他。
所以杆子那天开门见山。杆子说以后你不能来这里吃饭了,这是超市规矩。男人一听马上来了脾气。他说我偏要坐在这里。自由,你懂不懂?
每天男人仍然按时出现,就像一尊瘟神。杆子好话孬话说尽,男人不为所动。杆子只好抛好杀手锏,请男人去饭店吃饭。
是晚上,杆子点了四个菜,要了两瓶白酒。他和男人边喝边聊,不觉已到很晚。男人喝酒就像喝白开水,话却说得不多。酒喝得差不多了,杆子说,算我求你,以后别去了。男人喝掉一杯酒,低着头说,得去。杆子说你在工地上干什么?男人说给刚建成的楼房安防盗门。杆子说安防盗门?我看你就贼眉鼠眼的。男人哈哈大笑说,你伤害不了我。杆子说吃完这顿饭,从此后,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的话,今天就卸掉你的腿。男人猛地将空酒瓶扔到地上,他说,你试试?
杆子将男人揍得面目全非。当然他没敢卸掉男人的腿,不过当他离开很远,男人仍然没能站起来。杆子想男人以后肯定不敢再来。可是第二天中午,在那个塑料椅上,他再一次看到了男人。
男人的脖子上缠着纱布,嘴唇肿起很高。他的眼圈青黑一片,脸上伤痕累累。他一边艰难地往嘴里填着米饭,一边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寻找杆子。看到杆子,他咧开嘴笑了。他招呼杆子过来,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推给杆子。杆子说你想报仇?男人说不。我不报仇。不过你也别想赶我走。
杆子不明白这位脏兮兮的男人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吃饭。也许是他面对威胁的一种抗争吧?这样杆子就觉得自己很没用。经理第三次找到杆子。他说三个月试用期快到了,你,二奎,孙涛,只能留下两个——不过你的表现近来很差劲啊。杆子当然知道经理的言外之意,杆子更知道,失去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找到了超市隔壁五金商店的老板。
老板是一位和气的胖男人,他天天把自己的车泊在超市的停车场。杆子为他带来一条好烟和两兜水果,然后说明来意。店老板说这么麻烦干吗?我帮你找个人挑了他的大筋不就行了?杆子说还是别……行吗?店老板说行,当然行。
三天后杆子带男人去五金商店。男人惊奇地发现,商店一角,竟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和椅子。杆子说这里很暖和。以后,你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男人坚定地说,不行。
杆子说求求你,你再这样下去,经理会辞掉我的。我们三个人,只能留下两个。
男人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椅子上铺了很厚的坐垫,坐上去非常舒服。
杆子说,再说,我们是老乡。
老乡?是啊。你怎么知道?你的口音啊!你怎么没有口音?我学普通话啊!我不信。你是不是黄土县的?是。县城是不是五条大街?好像是。最宽的大街是不是叫红旗街?不用再问了,我相信咱们是老乡了。
让男人相信的理由,不是杆子对黄土县的了如指掌,而是杆子说到最后时,用了和他一样的方言。
杆子问,到底行不行?
男人想了想,说,不行。
不行?
明天我就要回乡下了。工程干完了,天也冷了。以后,你真见不到我了。
杆子呆住了,半天不动。
男人问他,今晚你值班吗?
杆子说,不,今晚是别人。
男人说,那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他握了握杆子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晚上杆子就去那个饭店等他。他等了很久,仍然不见男人。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第二天杆子去上班,同事孙涛告诉他,二奎被辞掉了,原因是他昨晚值班的时候超市被盗。不过被盗的东西非常蹊跷,那个贼只偷去了楼梯拐角那个连成一体的塑料桌椅。
杆子问他,贼抓到了吗?
孙涛摇摇头。
杆子就嘿嘿地笑了。
方月亮
一束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射到男人的近旁。但屋子依然是漆黑的。那是煤的黑,焦炭的黑,矿工脸庞的黑。
男人躺在床上,他不敢睡。对他来说,中秋夜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依然得下矿,依然得在井下念着他的女人,念着他的大狗和二狗。想起自己的女人,男人在黑暗中笑了。那个瞎一只眼的女人,却在男人眼里,简直就是月里的嫦娥。
男人伸出手,摸到一包拆开包装的月饼。那是他在中秋节分得的福利。男人盘算着,女人一块,大狗二狗各一块,自己一块。于是他咬一口其中之一,却又忽想起大狗明年便要高考了。他想,还是大狗多吃一些好东西吧!他把咬了一口的月饼重又放回去,小心包好。他恨不得把嘴里的那一口也吐出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男人要开工了。走出屋子的男人回头看一眼他的床,他发现,床上正铺着一抹方的月影。然后他推开门,夜间的矿山,便一片雪亮了。
男人走向矿井时,吹一支曲子,曲子上挂着三块半月饼,给了他货真价实的快乐。然后,过了三天,他又从矿里出来。只不过,是被人抬出来的。他的脑袋,被压成一块粉碎的炭。
月亮最圆的那个夜晚,煤矿塌方了。除了他,所有人都逃了出来。据说,他倒下的地方,有一大片煤,被染成了紫色。
没有人替男人转交他的三块半月饼。他的月饼,最终成了老鼠们的美食。
事故处理得飞快,最终是煤矿主和男人,责任各半,瞎了一只眼的女人为此得到一笔钱。领钱时,女人竟怯怯怕怕的,不敢伸手去接。煤矿主说,拿着吧,应该是你的。你男人死了,你赚大了。女人便接了。她听到旁边有几位黑脸矿工发出了“啧啧”的羡慕声,那样子,恨不得死去的是他们自己。
后来有人说,矿主曾拿出一笔钱,分成平均的两份。一份用来请调查组吃饭,另一份,便是女人的所得。饭吃完,事故就处理完了。女人听了,盯着那一摞钱看,然后她点一根火柴,钱燃起来,她去扑;扑灭,再点另一根火柴,再把钱燃起来,再去扑。一小摞钱,她烧了整整一夜,终于燃尽。
那只瞎了的眼,不会有泪。一整夜,所有的眼泪都从另一只眼睛里流出,于是,那只眼,便也瞎了。女人的世界,从此变成矿洞一样的黑。
瞎了眼的女人对大狗说,我的儿,今生别去挖煤!我的儿,饿死也不要去挖煤!
大狗坚决地点着头,胸前肋骨起伏难平。
大狗没有参加高考。距高考还剩三个月,他给自己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他说,娘,我得出去赚钱。娘,我不会出去挖煤。娘,咱们家,再也不会有人挖煤了。
那时大狗的下巴,已经长出了男人的胡子。
就这样。又一年。中秋夜。
大狗躺在床上,伸出手,摸着一包拆开包装的月饼。大狗盘算着,娘两块,二狗一块,自己一块。他咬一口其中一块,却又忽想起二狗明年便要中考了。于是他把咬了一口的月饼重又放回去,小心地包好。他恨不得把嘴里的那一口也吐出来。
一束银白的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射到大狗的近旁。但屋子依然是漆黑的。那是煤的黑,焦炭的黑,矿工脸庞的黑。
有人在外面敲门,大狗要下矿了。走出屋子的大狗回头看一眼他的床,他发现,床上铺一抹方的月影。
管道工
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对了客户的家。他敲敲门,迎出来一张漂亮迷人的女人的脸。只看一眼,他便躲闪了目光。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出奇的好。他慌张地向脚上套着塑料袋。
您好。女人说,怎么才来呢?女人微笑着,语气中却有些焦急和不满。他觉得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带一丝娇嗔的味道。他很紧张,他说是呢。明显答非所问。他想告诉女人他刚来这个小城三天,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女人会对这些感兴趣么?
女人带他去洗手间,她说水龙头漏得厉害,关上和没关一个样。然后女人演示给他看,她打开总阀门,水猛地从水龙头口喷出来,溅湿了他的裤子。女人抱歉地笑笑,他觉得女人笑起来更像瑾芳了。多长时间没见过瑾芳了?三年多了吧。他开始给女人检查水龙头,他认为在女人的洗手间里想他的恋人,不好。
这工作他干了三年,很熟。三年来他不停在城市间游走,却总在修水龙头和水管。其实连他都弄不清自己到底做过多少个家政公司。虽然他并不觉得这工作卑微,却总是努力给自己制造着一种卑微的形象。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蓄着杂乱的胡子,说生硬的普通话,目光总是躲躲闪闪。如果不是手中那个生锈的管钳,他认为自己和街头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他认为这很好。这样能给客户带来满足感和优越感。他认为这是必须的。
他很快弄清了漏水的原因,那个老式水龙头里面的皮垫老化了,有了裂纹。他在城市里见过无数这样的老式水龙头,他想,这说明城里人的生活也并不轻松。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却每隔二分钟过来一次,问他,怎么了?他说老化了。女人说能修好么?他说当然。他不敢看女人的脸,却总是忍不住看。他再一次想起瑾芳。他想瑾芳也嫁人了吧?他想瑾芳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吗?他的目光柔软,温暖。眸中有风。
他挑了一个最好的皮垫,给水龙头换上,再试,不漏水了。女人再一次进来,女人说好了么?他说好了。女人说那谢谢你啊,掏出钱给他。女人的手纤细修长,白嫩得近乎透明。接钱的时候他很想偷偷碰触一下女人的指尖。他的手向前伸去,却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碰到。女人的手缩得很快。十块钱。硬邦邦的。像此时女人的脸。尽管那脸仍是笑着的。
女人说您慢走啊,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说嗯。走到门口,他突然说你家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是老式的吗?女人说是,别的不漏。他说那也最好换换,这一个漏了,那些也应该快漏了。女人说不会吧?他说还是换换好。他看到女人的脸阴下来,忙加一句,不收钱的。女人说不是钱的事,怎么好意思呢?他笑笑。他在女人的带领下去了厨房。
女人仍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仍是每隔二分钟过来一次。水龙头生了很多锈,他的工作遇上了麻烦。女人捂着鼻子说好了吗?他说快了。女人似乎不耐烦起来,她看看钟,正午了啊!他说马上马上,汗便流下来。女人开始从冰箱里向外取东西,女人笑着说,那你在这儿吃完饭后再修,就能马上修好了吧?女人笑着说,十块钱。十块钱。
一霎时间他僵住了,身体像女人拿出的冻鱼。这时他突然产生出一个卑鄙的念头。他真的给这个水龙头更换了皮垫,却是他刚刚从洗手间里缷下的那个。当然现在是不漏的,但他知道,用不了三天,这个水龙头便会漏得一塌糊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无耻的举动,他觉得此时的他真是下贱到了极点。他说修好了,收拾东西走。他听见女人在后面说,吃完饭再走吧?声音仍是甜美的。他没有理她,他不想再多看女人一眼。他在门外取他脚上的塑料袋,他听到女人急不可耐地打开了洗手间的排气扇和厨房的抽油烟机。
的确是正午了。太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直走,不停地走。他很想哭。他真的哭了。开始只是轻抹着眼泪,后来变成低低的呜咽,再后来,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木枪
那些年月,一切都那样荒诞不经。
唐宋被枪毙过一次。他和另外两人跪在那里,脑后顶了乌亮的寒枪。子弹蹿出枪膛,打着呼哨,霎时间将两只脑袋撕成碎片,绽出烟花般绚丽的七彩。死掉的两人是唐宋的同事,一秒钟前,他们的眼睛还瞪着血色黄昏,一秒钟后,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们在空中撞击出金属般明亮的脆响,然后迅速消逝。
唐宋从朝鲜战场回来,工作了几年后,就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他不停被人审问,拷打,批斗,躯体和信仰像麻花般被人扭来扭去。他和另外两名同事成了罪恶滔天的坏蛋,罪状闻所未闻。有人在桌子上摞起很高的砖头,让唐宋站上去,厉声问他,说不说?正迷惑着表情,砖头被人蹬倒。他从高高的桌子上訇然跌落,鲜血糊住了脸。人们把砖头重新摞好,再强迫他站上去,喝他,说不说?唐宋便号啕了。说什么呢?唐宋嘶喊,你们让我说什么呢?
他们被关了半年。半年后,拉上了刑场。
行刑的战士中,有一名是唐宋的亲侄。亲侄端着枪,把枪口对准唐宋的后脑,和另两名战士一样威武。那枪口一直在抖,唐宋想回过头,递给亲侄一个大度的微笑,可是他的脖子僵硬,身体风化成石雕。然后枪就响了,两名同事面朝下扑倒在地,身体急速抽搐。唐宋被架起来,拖着往回走。有人对他说,你好幸运啊!
三支枪,两颗子弹,唐宋挨了空枪。据说是上面的意思。三个人必须毙掉两个,留下一个。留下的人继续交代可能被遗漏的问题。行刑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枪里有没有子弹。他们更像是在玩一个抓阄的游戏。他们抓到有子弹或者没子弹的枪,唐宋们抓到了生命或者死亡。这些都是传说,即使多年以后,也没人能说清楚唐宋为什么能从刑场上活着回来。对于这件事,唐宋说他是不相信的,因为这太过荒诞,即使是在那样的疯狂岁月。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当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亲侄告诉唐宋的,他说那次本来就没打算枪毙唐宋。他领到的枪,其实是一只木枪。木枪平时被民兵们用来操练,遇到枪毙这样的事,就会拿出来壮威。木枪和真枪一模一样,除了不能发射子弹。他领到了木枪,他知道自己的叔叔只是被陪毙。——陪毙是那个年代的独特产物,是对人的心理承受力最残忍和最致命的打击。后来他把木枪拿给唐宋看,那时历史已经硬生生刹住了车。把它挂在墙上吧!亲侄对唐宋说,民兵解散,我要来了木枪……您留着它……那段可怕的历史……
唐宋摸着木枪。木枪以假乱真,冷冰冰的,曾经顶在他的后脑。唐宋说假如这是真枪,假如这枪里有一颗子弹,你会不会开枪?亲侄说这事不能假如,我顶着您脑袋的,本来就是一只木枪。唐宋说我知道是木枪,我只是假如。亲侄说如果是真枪的话,我想我下不了手。唐宋轻轻笑了,他说吃饭吧。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亲侄常常去唐宋家喝酒,带来大包小包的礼品。
唐宋知道亲侄不吃一切红色的东西。红辣椒,番茄酱,红鲤鱼,螃蟹……他会狂吐不止。
唐宋知道亲侄有很严重的失眠,夜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噩梦连连。
唐宋知道亲侄得了绝症,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现在亲侄躺在医院里,大夫说他不可能熬过今天。唐宋站在床头,握紧亲侄的手。
白发人送黑发人。唐宋送的,是他的亲侄。亲侄曾经用一支枪,顶住他的后脑。
亲侄说叔叔,你肯原谅我吗?唐宋说当然,那不过是一只木枪……甚至我可以,原谅那段历史。
亲侄说是的,那只是木枪。它打不出子弹。
唐宋说我知道。你不要自责。木枪杀不了人。
亲侄说我走了。
唐宋说好。
亲侄就闭上了眼睛。表情是微笑的。唐宋仍然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
唐宋回了家,从墙上摘下木枪,折成几段,塞进院角的煤炉。煤炉的火焰猛然蹿起,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蓬勃抽象的手。
老伴说你疯了?
唐宋说我没疯……其实木枪也能杀人。
老伴说木枪杀死了谁?如果没有这只木枪,你早死了。
唐宋笑笑。他说多年前顶住我的,其实并不是木枪……打了这么多年仗,真枪还是假枪,我还是能够分出来的。
石头·跟头
想不到,孙良竟会提出这种要求。
晚上孙良请我吃饭,在海天酒楼。孙良说,周局,干杯!自己就先干了。我说以后别叫周局了,一个月后我就退了。孙良说那是一个月后的事,现在你还是周局。我想想,也是。便仰了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良跟了我八年,人很老实,工作也出色。可直到现在,他还是一位普通的办事员。机关里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工作成绩并不能够换来什么,甚至代表什么。
孙良又给我倒上一杯酒,问,新来的是谁?我说黄局吧?孙良又给我夹一块糖醋排骨,那副局呢?我说这不清楚,应该从你们中间提拔一位吧?孙良又给我的茶杯里续上些水,那你说会是谁呢?我说这不清楚。不但我不清楚,可能连上边都不清楚。还没定吧?
孙良说那就好。我说什么好?孙良说没定好,说明我还有希望。我说肯定有希望,你工作这么出色,在局里时间也长。孙良说你真这么看?我急忙说干杯干杯吃菜吃菜。我当然不这么看,依我的看法,就算再换十任局长,副局长也轮不到孙良。
孙良喝得有些多,眼睛通红。他说其实,你可以替我美言几句。我说美言谈不上,就算实事求是地说,你也很有希望……摸奖都该中了。孙良说周局我求你一件事。我说别说求……什么事?孙良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开会的时候,提提我。我说这还用你说?我尽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过我的话没什么用,充其量起一个参考,结果还得上面定。孙良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感激了周局。来,干杯。
又喝掉半斤酒,孙良的舌头便大了。他说我算看明白了,当牛做马没用,关键得靠提拔。提拔!有人提拔,就能跃起三尺高!没人提拔,跃得再高,也得被别人一巴掌搧下来!我说别这么说小孙,我不一样没人提拔?孙良说周局你不一样,你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时代和时代能一样?肯定不一样!有人提拔,就能跃起三丈高……我言不由衷地说还得靠工作还得靠工作……干杯吧小孙。
孙良钻到桌子底下。我以为他喝多了。想不到他在下面捣鼓一阵,竟端出一块石头。说,周局,跟了你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送你的,这石头,送给你。我盯着那石头,眼珠子就直了。活到这么大,不赌不抽不贪不嫖,唯独爱玩石头。家里收藏的各种石头,少说也有八百多块。有些是自己从山上捡的,不值一分钱;有些是从外地买的,最贵的一块值两万多;有些是和石友们交换的,摆了满满一屋子。这里面,唯独没有别人送的。没办法,坐着这个位子,就得小心些,哪怕是一块石头,哪怕它再不值钱。
怪不得这孙良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旅行包,鬼鬼祟祟。
我把石头摸了两遍,说,小孙啊,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在会上提你的。但这石头我不能要。孙良说周局你误会了,这石头与那事无关。我说我懂。我清白了这么多年,别让我晚节不保。孙良说你今天不收这石头,就是看不起我。我说小孙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孙良说难道我要等你退了,再送到你家去?我说小孙你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孙良说这怎么能算犯错误呢?不过一块石头。我说别以为我不懂,这块石头少说也值五六万!孙良说,值一千万,它也是块石头。你今天,一定要收下。
孙良把那石头重新装进旅行包,接着喝酒。各人又喝了半斤,孙良的脸,就变成四个,在我面前晃啊晃的。后来孙良竟然哭了,当着我的面,哭得像个孩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一个字:跃……跃……跃!我想安慰他,可那嘴像是别人的,说话含糊不清。后来连我也替孙良难受起来,轻轻抹泪。
吃完饭,摇摇晃晃走出酒楼。天已经很晚了,也很冷。孙良清醒了一些,问我,周局,能行吗?我不知道他问的“能行吗”指什么,答,能行。孙良就松开我,助跑几步,噌,跃过一条沟。
想起来了。酒店前的公路正在施工,挖开一条小沟。我们要钻进对面停车场的汽车,只能先跃过这条沟。现在孙良站在沟对面等我,问,周局,能行吗?
当然能行。我来的时候,都没用助跑。别说一条沟,两条沟我都能跃过去。我助跑几步,然后腾空而起……
我跌进沟里。好像有石头划破我的脸。好像我的骨头被摔得粉碎。
我在沟底惨叫。奇怪,身轻如燕的我,怎会掉进一条临时挖就的小沟?
想起来了。原来,我的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那里面,装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实在是高
老人倚在病床,两眼盯紧窗外。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两手紧攥成拳。他想冲出去拉年轻人下来,可是他不能。他知道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冲出去,只会让事情更糟。年轻人站在广告牌上,站在一瓶三层楼高的饮料上。年轻人奓开双臂,如同一只欲飞的鸟。
年轻人向老人保证他不会跳。他说他只是吓唬他们。老人说可是万一失足呢?年轻人说怎么会?我在脚手架上干活,像长在上面似的。老人说那也不要,我一把老骨头,犯不着你这么拼命。伸手想拉住他,年轻人却像猴子一样蹦开。他指指窗外的广告牌,对老人说,下面开始现场直播。
老人拉不住他。老人知道,他要干的事情,任何人都别想拉住他。
围观者寥寥无几。所有人都对这样老套的作秀失去了兴趣。城市里天天有民工跳楼,跳广告牌,跳塔吊,跳脚手架,跳下水道……跳能够失去生命的一切。一开始还有人兴致勃勃地围观,劝说或鼓励,沉默或者喧哗,甚至怀了过年的心情。次数多了,就渐渐少人理睬。——连报社记者的摄像机都像一个炮筒,恨不得把广告牌上的年轻人一炮轰下来。
年轻人在广告牌上扭起秧歌。下面有人惊呼,说你快下来。年轻人说我只要一千五百块钱,剩下的不要了。下面那人说先下来好商量。年轻人说你答应我就下来。下面那人说办不到。年轻人吹起口哨,金鸡独立。下面那人赶紧说八百行不行?年轻人身体倒挂,一个漂亮的单杠动作。下面那人说好吧好吧一千五百块你快下来。年轻人说你把钱先交给报社记者,我下去取。
有人喊,卑鄙!又喊,这招高,实在是高!年轻人觉得这两句话,都是送给自己的。
老人坐在病床上一阵一阵地眩晕,心跟着年轻人的动作金鸡独立或者倒挂金钩。他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他怕最轻微的震颤都会让年轻人失足落下。后来他的心随着年轻人一点一点地降回地面,他知道,儿子成功了。
儿子拼了性命,全是为了自己。
他们在机场大厅等待乘机。老人问到了后怎么办呢?儿子说我都安排好了。老人知道儿子不可能安排好,否则,他肯定不会爬上高高的广告牌。但是他知道儿子可以想办法,比如向当地电台求援,向当地报社求援,向当地电视台求援,向有限几个朋友求援……甚至,老人想,他还可能去做贼,去抢劫,去街头乞讨……为了他,儿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吧?
他商量儿子,能不能不去?儿子说不行。他说那等几天再去?儿子说这怎么行?您必须马上动手术,一天都不敢拖。他说可是我不想再治了,我这把老骨头……儿子就虎了脸。他说飞机一会儿就起飞,把拼到手的两张机票废掉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递给老人。别担心,他笑着说,我什么都懂呢!
飞机经过短暂的颤抖,直插云霄。老人坐在窗边,脸色苍白。儿子问您害怕吗?老人说不怕。儿子就笑了。父亲怎么能不怕呢?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并且,当飞机降落,他和父亲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儿子起身去洗手间,嘱咐父亲不要乱动。老人胡乱地点头。——在老家坐拖拉机都不敢乱动,何况这是飞机。
可是儿子回来,发现情况不大对劲。父亲搓着手红着脸流着汗,表情很是尴尬,身边的中年人却捂着嘴偷偷地笑。
他问父亲怎么了。
老人忙说没事没事。
他问中年男人怎么了。
男人说你爸刚才让我帮他打开窗子。
帮他打开窗子?儿子惊怔。
是。我告诉他飞机上的窗子打不开,他就失望地说,可惜了45万……
什么45万?儿子糊涂了。他问老人,您想干什么?
老人脸色通红,低头不语。男人说45万啊!他肯定想从飞机上跳下去……刚才闲聊天时,我告诉你爸,如果航班中途出事,每个乘客,都会得到保险公司45万块钱的赔款………
男人再一次看看老人,说,您老高啊,实在是高!
老人还在嘿嘿地笑。儿子便也低了头,一起笑。
没有人知道,一位年轻人,在此时,在云端里,在笑的表情里,在五千米的高空,偷偷落下一滴眼泪……
手心朝下
老女人穿了红色的旧款毛衣,她把毛衣当成外套来穿。她伸手拦住我,轻声说:“给我一块钱,我要坐车去看女儿。”她的目光混浊,诚恳中带着几分凄惶,一道道竖起的皱纹挤满嘴唇。她该是迷路了吧?或者丢了钱包。我问她能找到女儿吗,她点头说能。
找出十块钱给她,她却不接。她袖起手,为难地说:“我只要一块钱。”我告诉她,我身上没带一块零钱。她马上提醒我说:“你可以买包烟。”
她接钱的样子很怪异。一只手本来向上摊着,可是在接钱的瞬间突然翻转,手心朝下,两指如钳。来不及多想,我等候的厂车已经驶过来。
几天后在街上再一次遇见她。那时已是初夏,花草葳蕤,天气闷热,可是她仍然穿着厚厚的红色毛衣,见了我,凑上前来,试探着说:“给我一块钱,我要坐车去看女儿。”
原来她是一个骗子。这毫无疑问。她看我的目光是陌生和拘谨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那天我没有理她,可是她还是从旁边一位姑娘那里要到一块钱。她惶然地笑着,手心向下,拇指和十指飞快地捏走那枚硬币。她没有说谢谢,可是腰弯得很低,嘴巴几乎吻中膝盖。
一个月以后,在街心花园,我又一次见到她。她凑上来,盯着我的脚,说:“给我一块钱……”
“您是要坐车去看女儿吧?”我的话中带着讥诮。
她讷讷地笑着,说:“给我一块钱……”她的红毛衣已经很脏很旧,胸口和两肘的位置磨得发亮,光可鉴人。
“那么,您女儿在哪里,我送你去。”我向她发起挑衅。
“不用,不用麻烦。”她紧张起来,“她在白石岭,很远呢……”
的确很远。从这里去白石岭,需要大半天时间和十二块钱。我厌恶地转过头去,不理她。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终于极不情愿地离开。她转身的动作很慢,先是脚,再是腿,再是腰,再是肩膀,再是脖子,再是头,最后才是目光。她让我心生怜悯。尽管她是骗子,可她毕竟是一位老人。
她在很远的地方讨得一块钱。她在接钱的时候,永远手心朝下,永远伸出两根手指去捏。怯生生的,却迅速,目标直接。
与朋友谈起此事,朋友大声说:“她啊!”
“你知道她?”我好奇地问。
“只要在小城住一段时间,不想知道她都不行。”
“她很有名吗?”
“是的,很有名……你注意到她接钱的时候永远手心朝下吗?这表示那一块钱不是乞讨来的,更不是你施舍的……你注意到以前打把式卖艺那些人吗?他们靠卖艺吃饭,接钱时,和她一样的动作……这是和乞丐有区别的……”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说,给我一块钱,她要去看……”
“你不用怀疑,她的确是去看她的女儿。”
“可是这里离白石岭很远,一块钱远远不够。”
“所以当她想去看女儿的时候,就会在大街上呆很长时间,直到要够往返路费。”
“可是她女儿……”
“她女儿以前和她一样,靠乞讨。她有精神病,间歇性的。那时她女儿还小,每天拽着她的衣角,在大街上转……不过她女儿会唱歌,一副好嗓子,唱一曲后,再收钱。别看那女娃小,机灵呢。懂得也多。她告诉母亲,接钱时,一定要手心朝下……可是那女人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年的沿袭,不好改的……后来她女儿长大了些,就死活不让母亲去乞讨。可是不去乞讨干什么呢?她们养不活自己的。后来她女儿终于有了份工作,是在白石岭的采石场上班。砸乱石,也放炮。是一九八几年的事吧?本以为上了班,母女俩再也不用沿街乞讨了……她们不是本地人,她们流浪至此……”
“她女儿,还在那里工作吗?”
“她死了。”朋友说。
“死了?”我震惊。
“死了。上班没几天就死了。”朋友慢慢喝着水,“哑炮,隔一个晚上没响。早晨她去看,竟轰一声,地动山摇……本来她头天要去看女儿的,可是为了省一块钱……那时一块钱能打个来回……那时采石场常死人……就葬在后山。剩下她一个人了,脑子又受了刺激……她本来就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她能干什么呢?想女儿想得受不了,就去白石岭。每隔几天,上街跟路人要一块钱。她只要一块钱,她脑子里只装着一块钱……可是很奇怪,她竟记住了女儿的话,手心永远朝下……她认为自己不是乞丐吧?可是,她仍然在乞讨……”
她仍然在乞讨。永远只要一块钱,然后去看她永远沉默的女儿。——那么,她是一个诚实的乞丐吧?
只希望她在接钱的时候,那手心,永远朝下……
五六七八
小时候的大狗,一把弹弓出神入化。他眯一只眼,瞄准远处的枣树,怪叫一声,着!便有一枚绿枣直直落下。枣树是春霞家的,古老,高大,繁茂葱茏。自有了大狗和他的弹弓,春霞全家就没吃过一颗成熟的红枣。
因了弹弓,大狗成为男孩们的领袖。他的身后总是跟着瘦小羸弱的华子,他是华子最安全的保护伞。
华子日日操练。也学着大狗,瞄准一树绿枣,怪叫一声,着!石子射出去,枣们纹丝不动,却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和大狗撒腿就跑,春霞妈追出来破口大骂。春霞跟在妈的身后,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大狗对华子说,你再练一百年都没有用。这样吧,我给你造个火枪。
大狗就给华子造火枪。大狗的功课一塌糊涂,人却心灵手巧。
可以喷出火焰,可以射出铁砂,五十米之内,可以射杀一条狗。这是大狗对火枪的描述。
半年后火枪打造完毕,完全是五四手枪的造型。大狗拉华子去试枪,瞄准一只麻雀,高叫一声,着!轰一声响,麻雀箭一般逃离。华子睁开眼睛,看到大狗血淋淋的右手。
大狗从此失去一根手指。拇指。那年大狗十二岁。
大狗和华子升了初中,同一个班,用着同一张课桌。华子的身材仍然瘦小羸弱,大狗的功课仍然一塌糊涂。上课时他们常常同时被一条漂亮的马尾辫吸引。那是春霞的马尾辫,他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辫子上每一根乌黑的发丝。
星期六三个人一起回村子。大狗和春霞走在前面,华子跟在后面。大狗说华子你跟上来。华子就跟上去。然后三个人并排走,大狗和华子一左一右,就像两个保镖。近村子时,春霞一个人走出去,大狗和华子踢着石块,慢腾腾跟在后面。
每次都是如此。
后来,有一次,华子突然问大狗,会划拳吗?
大狗和春霞都愣了。
华子说,简单。五,六,七,八……他伸出手,比划着,让大狗也跟着学。大狗伸出左手,华子说,不行,划拳得用右手。
大狗伸出右手。却没有划拳。他的拳头直接击上华子的面门。华子的眼镜被打得粉碎。
疯狂的大狗被春霞及时抱住。
再到星期六,华子和春霞并排走在前面,大狗跟在后面。他垂着头,右手深深袖进裤兜。春霞回头,说,你跟上。大狗笑笑,走得更慢了。麻雀们唧唧喳喳,大狗常常想起那一柄威力强劲的火枪。
初中毕业后大狗进城打工,华子和春霞读高中;三年后大狗拉起一班人马搞装修,华子和春霞读大学;四年后大狗开起公司,华子和春霞却开始打工。每年春节,他们都在老家相见。华子敬大狗一杯酒,说,小时候,不懂事。大狗不喝,嘴上说,我早忘了。
华子知道大狗不可能忘了。——手指是因他而掉的;为了春霞,他残忍地伤害过大狗的自尊。大狗真不可能忘了——公司的名字,就叫“五六七八”。
后来华子和春霞同时从公司辞职,办起了公司。
却是半年过去,没有做成一单生意。
无奈之下华子给大狗打电话。他说我想跟你借点钱……大狗说你是谁啊?他说是我啊我是华子啊……大狗说华子啊这样吧晚上你来东来顺酒店吧!
大狗在东来顺酒店等华子,身边坐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大狗欠欠身子,示意华子坐下。大狗问华子借多少?华子说你看着办。大狗说五万?华子说你还在为小时候的事生我的气。大狗说六万?华子说对不起狗哥。大狗说要不七万?八万?华子站起身,他说我不借了。大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啪”一声拍上桌子。大狗说,十万。
华子看看大狗,问,有代价吧?
大狗大笑道,打你一枪!
两个年轻人上前,将华子摁上桌子。一人掰开他紧攥的拳头,回头冲大狗说,可以开始了!华子拼命挣扎,他想他总算明白大狗要做什么了,他想大狗还是没有饶过他。大狗的手里多出一支枪。火枪。模样古怪的火枪。大狗站起来退后两步,眯一只眼,枪口瞄准华子的拇指。大狗说,这一枪绝对不会走火——着!
食指扣动,火枪发出脆响。枪口射出红色的子弹,子弹翻着跟头,轻飘飘似在滑翔。——那是一枚红枣,饱满柔软。红枣飘向华子,华子闻到它的清香。红枣击中华子的拇指,弹起,落回桌子,旋转着,发出令人眩晕的红。华子的拇指一阵酸麻。
大狗重新坐下,端起酒杯。他指指存折说,密码五六七八……前面添零……代我问春霞好。
心路
女人挡在面前,盯着他的脸。他认为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他往外走。他走得很慢。阳光照着他发缝里的点点铝屑,闪闪发亮。
很小的铝合金门窗厂,他是下料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一把电动圆锯,把一大堆型材,切割成合适的角度和尺寸。这工作当然很无聊,薪水也很低。所以,他很痛苦。
其实他完全有机会摆脱目前窘迫并糟糕的生活。那个扎着宽领带的酒店经理找过他两次,说,听说你会一手绝活?他说是。那经理说,能不能给我表演一下?他说好。于是他开始揉面,在面团的中间插一根擀面杖,待揉好面,拔出擀面杖,扯住面团的两端,往两边拉。他想他会拉出细如发丝的空心面,像在乡下的家里一样。可是,他没有成功。
经理问介绍他来的工友,他吹牛吧?工友说,不,他经常做给我们吃,那面是空心的,细得像发丝一样……经理说那好,你再试一次。如果真有这样的绝活,来我的酒店,月薪至少三千,没说的。于是再来,仍然不成功。他急了,急出一身汗。他说,怎么回事啊?
那经理走了,他继续呆在门窗厂。其实他知道空心面没有成功的原因。因为他害怕。他害怕那个城市。一年前他在那里闯了祸,在一个街口,用啤酒瓶打翻一个百货店的老板。当然错不全部在他,他去买东西,那个百货店老板找他的茬。他记得百货店老板躺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似将杀的猪般嚎叫。他说别让我再遇到你,我会宰了你。于是他跑了。跑到另外一个城市,混进了门窗厂。想起这些事他就害怕,手就哆嗦。他知道那个百货店老板会还这笔血债,他还知道那个酒店,就在百货店旁边。
后来那经理又找过他一次。其实他很想去。甚至他想,哪怕百货店的老板给他一刀子,只要不捅死他,他就赚了。可是当他手里揉着面团,人就胆怯了。他劝自己好好拉面,一定要成功。可是不行,他再一次失败。
他决定放弃。
那天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上大街。他拐进一个小区,稀里糊涂钻进一个小超市。他看到货架上摆着一瓶酒,他拿起来闻,很香。这时他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喝酒了。超市里除了他,只有一位女人,正在收银台那边打着电话。于是他做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举动。他把那瓶酒藏进口袋,大模大样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他想,他这么做,也许想试试自己的胆量。她拦住他,她说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吗?他说没有。她说没有吗?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说什么东西?她说我问你呢。他说没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几秒钟,然后冲他摆手。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那一刻他几乎崩溃。他几次想掏出藏在口袋里的那一小瓶酒。他不再去管什么空心拉面,什么酒店,什么月薪三千,什么百货店老板的刀子,他只想她能够放过他。放过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当她真的放过他,他却感到了无尽的悲哀和羞愧。因为,他从女人的脸上,看到了嘲弄的表情。
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有些事情是不可回避的,既然做了;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既然犯了。可是世上至少还有宽容。尽管这宽容,有时候,的确会让一个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想。
他喝掉那瓶酒,然后乘车去那个城市。他找到那个酒店,做了一次空心面,这一次,很成功。
他找到那个百货店老板,他扒开衣服,他说,捅我一刀,两清。那老板就笑了,他拍拍他的肩,他说,有种,兄弟!
他坐着汽车往回赶。他想等下了车,他就赶回那个超市,偷偷往货架上放十块钱。然后回到住处,为那个瘦弱的年轻人,做一碗空心面。
答应过他的。当然要还。
心债
几天来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他认为自己阴暗并且无耻。隔壁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知道那个农民工打扮的人即将搬走,也许正在收拾屋子。好像他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正奔向一种真实的成功。可是自己呢?过几天,自己也要搬走,只不过,他是在逃离。逃离一座城市,以及压在心头的债。
两个月前,在车间里,他突然昏倒。后来他在医院里醒来。醒来后,主治医师告诉他,他得做一个手术。手术需要五万块钱,短时间内必须凑齐。他打电话找到老家的父亲,几天后父亲赶来,带着很大的一包钱。很大的一包钱,正好五万块。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亲说你先做手术,别的不用你管。
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得那样简单。因为他们的钱远远不够。手术做完后,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后期治疗,这仍然需要很多钱。父亲找到主治医师,求他先为自己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主治医师不停地抹眼泪;主治医师找到院长,求他让自己先为那个农民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年轻的院长不停地叹息。
手术很成功。可是他必须继续呆在医院。父亲回了老家,却没有再借到一分钱。医生给他用最好的药,打最好的针,送他最灿烂的微笑。越是这样,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医院很大的一笔钱。他不知道,这些钱,靠什么来还。
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他知道自己,从此,真的欠下一笔债。
良心债。
他打电话给他的父亲。父亲说真的吗?他说真的。父亲说真的?他说真的。父亲沉默了十几分钟,然后挂断电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父亲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甚至,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的父亲,没有资格批评他的所为。面对那样一笔债,父亲没有任何办法。
有人敲门。他看到隔壁的男人正捧着一碗面。空心面,男人说,答应做给你尝尝的。
他想起来了。搬进这个大院的那天,男人对他说,我会做空心面,绝活,哪天做给你尝尝。那时他认为,那不过是男人的套话。
你慢慢吃。男人抱歉地说,只做了一碗,料放的也不多,要搬走了,懒得再去买。今天不做这碗面,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愣一下,接过那碗面。怎么当真?他说。
当然要当真。男人说,不能让自己欠了心债……答应了,就等于欠债了。
他不安起来。他盯着那碗面。他盯着男人。他盯着窗外。他盯着那个黄昏。
如果不还呢?他说。
那还能叫个人?男人说。
男人的话加深了他的不安。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他开始慢慢地吃面。他说,面不错。
几天后他回到了医院,他的出现让年轻的院长张大了嘴巴。他说现在我仍然没有钱还给你们。不过我在附近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可以每月还上一点点。我想我会还完这笔债。
院长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捶了一拳。他说,好小子!
心病
那晚她的心情很糟。因为男友答应为她买的皮鞋,终于没有兑现。那皮鞋需要一千多块钱,摆在华联商厦的橱窗,她已经留意了很久。
男友是市立医院的大夫,他们相恋了五年。近来他们遇上一些麻烦,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让他们大吵一场。所以男友提起那双皮鞋。他知道她喜欢。当然一双皮鞋说明不了什么,但这至少可以证明他在乎她。一千多块钱,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人。那双鞋,她只是喜欢,并非非要不可。可是那晚,她仍然很伤心。
那晚男友告诉她,白天,一位病人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跑了。这等于从此赖掉一万六千块钱的医疗费。这一万六千块钱,需要他们骨科的所有医生来赔。骨科共十六名医生,正好一人一千块,从工资里直接扣除。
她不知道男友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很想亲自去问问那个年轻的院长。可是她不敢去问。她怕他真的在骗她。她怕男友只是为不买鞋寻一个借口。假如他在撒谎,那么,她和他的爱情,也许果真走到了尽头。
那双皮鞋,仍然摆在华联商厦的橱窗。每一次经过,她都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似乎那双鞋正在嘲笑她,以及他们的爱情。
她听过类似的故事。医院的病人偷偷逃走,欠下永不用还的债。可是她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在某一天,突然跟他扯上关系,跟她扯上关系,跟新皮鞋扯上关系,跟他们的爱情,扯上关系。
她的心情坏透了。
她在某个住宅小区,开着一个小超市。面积很小,生意清淡。她的超市从没有丢过东西。甚至,几乎从来没有陌生人,到她的超市买过东西。可是那些日子,她总是盯紧了每一位顾客。她也许相信男友的话吧?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他们会突然逃走。
一位农民工打扮的男人正在货架前挑选。是陌生人。她在不远处盯着他看,让他浑身不自在。后来她去收银台接电话,正聊着,他急匆匆往外走,神色怪异。她拦住他,她说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吗?他说没有。她说没有吗?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说什么东西?她说我问你呢。他说没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几秒钟,然后冲他摆手。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她认为自己,好像敏感得有些过分了。
电话是男友打来的。说要找她谈谈。她说还有谈的必要吗?那几天,他们的爱情,正一步一步走向终点。当然不是因为那双鞋。但无疑,那鞋,在他们之间堆满炸药的时候,起到了一根火柴的作用。
农民工模样的人已经走远。她盯着他的背影,冲着电话说,要不我们分手吧。男友说你刚才跟谁说话?她说一个顾客,我还以为他偷拿了东西要逃。男友笑了,他说你以为全世界都是贼?她说要不我们分手吧。男友说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男友说因为那双鞋?她没有回答。
其实她仍然对他们之间的爱情,抱着希望。她的话并不理直气壮,甚至经不起一句最拙劣的情话的冲击。
几天后男友再一次给她打来电话,他说晚上我去找你,给你买那双鞋。她说不是要扣掉一千块吗?男友说不用扣了,那个偷偷溜掉的病人,又回来了。
那一刻她才真的认为,他们之间彻底完了。因为男友的借口太过幼稚和卑劣。每当她的话威胁到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个病人就会适时地逃走和出现。现在他认为自己的男友是世界上最小气的男人。当然,她指的不是那双鞋,而是他的谎言。
晚上男友一遍遍敲她的门。她没有去开。现在她终于逃离了他们的爱情。因为一双鞋。因为男友为这双鞋,编造的两个谎言。
车来车往
与欧·亨利的约会
你喝一碗辣椒水的同时掐住自己的脖子,再轻轻抚摸故人曾经用过的物品,然后口中念些咒语,就可能见到那些亡灵。当然这咒语不便公开,否则这个世界就将乱了套。不过我想说的是,能不能见到你想见的故人,除了掌握上面这些诀窍,运气也很重要。
那天我的运气就出奇的好,因为见到了欧·亨利。一位短篇小说写得相当棒的美国人,一位被众多小说家神化了的作家。我能够见到他,还得归功于我的锲而不舍。我去了他所生活的小镇,在他可能出现过的酒吧里不停地喝辣椒水不停地掐脖子不停地抚摸能够见到的所有东西。小镇上古老的酒吧已经不多,酒吧里古老的酒具更为少见,所以,我的艰辛,你完全可以猜想得到。
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见过了十八位强盗,三十位牛仔,八位政府官员,两位牧师,一位银行家和十二位妓女。他们全都生活在欧·亨利那个时代,他们全都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在见完第十二位妓女以后,我几乎有了放弃约会欧·亨利的想法。可是不甘心失败的我决定最后一试。我摸了摸一个破旧的高脚杯,口中念念有词,于是欧·亨利出现了。
当然是他。我见过他的照片。我不会搞错。那时我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我拥抱了他。他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烟草气味。我拉他坐下,我说,我找了您好多年。
他说这并不奇怪。全世界的人都在找我。
我说那咱就开门见山。我找您,只因为我的创作进入到一个低谷,我想问问您的那些作品都是怎么写出来的?我指的是素材,您是如何挑选您生活中的一些素材并最终拼凑成文?
欧·亨利耸耸肩,他说你能不能先帮我要杯红酒?
我抱歉地笑。我竟忘了给这位伟大的作家要上一杯红酒。
欧·亨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把空酒杯递给我,问,能不能再来一杯?我说当然可以。就又给他要了一杯。我想我已经跟他学到一些什么了——一位伟大的作家,一次要喝掉两杯红酒,而不是一杯。
欧·亨利慢慢地喝着他的第二杯酒,问我,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我重复了刚才的话。
欧·亨利笑笑说,这个简单啊,记住四个字就行:爱、恨、情、仇!
我说不对吧?我读过您不少作品,好像并不是这样。
欧·亨利再笑笑说,那是过去。现在,离开了爱恨情仇,你写出的作品还有人看吗?没有人看,你又如何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对。于是就开始问他第二个问题,那么,您如何能把这些素材拼凑到一起,成为一个不朽的作品?
欧·亨利又要了一杯酒。他一边喝一边说,还是四个字:煎、炒、烹、炸!
这样我就感觉不太对劲了。好像欧·亨利不是作家,而是一位中国的厨子。又不好多问,因为看得出来他的时间非常紧张,只好匆匆忙忙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容以后慢慢思考。
那么,人物对话怎么安排?
四个字:说、学、逗、唱!
结尾呢?
还是四个字:油、盐、酱、醋!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有味道!油味、盐味、酱味、醋味!
我越听越糊涂。我觉得面前的欧·亨利高深莫测。现在他不像一位中国厨子,倒像一位道骨仙风的深山高僧,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般深奥。虽然令人费解,不过我想我还是学到了很多。
欧·亨利已经喝掉了五杯红酒,他目光迷离,站起来要走。我急忙拦住他。我说欧大师请留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请教您。
我说您知道吗?您老人家仙逝以后,您的作品就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中国人是非常欣赏您的小说的,特别喜欢您的小说结尾。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学习您的这种独特的结尾,并把这类结尾,统称为“欧·亨利式”的结尾。现在我想问,您认为大家的小说都用了“欧·亨利式”的结尾,好,还是不好?
欧·亨利站在那里,不解地看着我。他说什么“欧·亨利式”结尾啊!说白了,不就是你们中国传统相声里面的“抖包袱”吗?
我说那倒是。不过作家们却没有把这种结尾称为“抖包袱”,而全用了“欧·亨利式”这个词。是这个词本身显得有文化吧?您认为呢?
欧·亨利说我哪里懂这些?这事你还是问欧·亨利本人比较好。
去问欧·亨利本人?您不就是欧·亨利吗?我吃了一惊。
他再一次笑了。他说,我可不是欧·亨利。我也不懂文学。我不过看过他几篇小说而已。其实,我只是你见到的欧·亨利时代的第十九位强盗。
我气坏了!他喝了我五杯红酒,竟不是欧·亨利!原来刚才他说的什么爱恨情仇煎炒烹炸说学逗唱油盐酱醋全都是在拿我开心!我说您既然不是欧·亨利,为什么要耽误我这么长时间?
他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如果不骗你,你能请我喝五杯红酒吗?
他说的也对。那十八位强盗三十位牛仔八位政府官员两位牧师一位银行家和十二位妓女哪一个喝过我一滴酒?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有些势利眼,感觉不好意思了。
这个强盗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其实你今天也没有白来。你想想,你今天遇到的事,是不是一个“欧·亨利式”的小说?这样的结局,又是不是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
我想想,说,您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这时他已经走出很远。可是他的笑声却在我的耳边响起。他说,这叫什么“欧·亨利式”啊?不管我是不是欧·亨利,这都明明是在“抖包袱”嘛!
所以,我想,只要我试图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欧·亨利,我都没有办法制造出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因为欧·亨利已经故去了,“欧·亨利式”的结尾,也就跟着故去了。我们对他所有笨拙的模仿,都会令他耻笑。
百战百胜
约翰和汤姆是小城里两位喜欢开玩笑的亿万富翁,这一天他们又开起了玩笑。约翰对汤姆说,你信不信,我能让小城里绝大多数人在几天内都变成驼背?
汤姆当然不信。于是两个人决定打一个赌,赌资,五百万。
当天约翰就找到小城的晚报社,要求在一周之内连续刊登一则寻物启事。大意是:他不小心弄丢了一张彩票,而这张彩票刚刚中出五百万大奖。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有可能是他丢失彩票的地方,如有拣到并归还者,肯定会有重奖。云云。
第二天约翰和汤姆走上大街,果然见到很多弯腰驼背的人。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随着寻物启事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乎所有走上街的人,全都变成了驼背。他们低着头,眼睛盯着街上的每一个角落,生怕漏掉这个一夜暴富的机会。
那几天公交车上变得异常干净,马路工人也一个比一个起得早,连商场里的眼镜和放大镜都是销量猛增。
当然,约翰赢走了汤姆的五百万。
约翰又在晚报上连续刊登了一个星期的启示。大意是:前几天的那则寻物启事,不过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给大伙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云云。
于是第二天,街上所有的人全都恢复了常态。他们昂首挺胸,神色奕奕。只不过公交车重新开始变得满地纸屑,马路工人也开始了偷懒。
过了些日子,约翰再一次找到汤姆,说,我还能让小城里的绝大多数人在几天之内重新变回驼背,你信不信?
汤姆当然不信。他想人们不可能连续上他两次当吧?于是和他再赌一次,赌资还是五百万。但是有言在先,约翰不准仍然在报纸上登出“丢失价值五百万元的彩票一张”。约翰说,当然没问题。
当天约翰再一次找到当地的晚报,再一次要求一周以内连续刊登一则寻物启事。只是大意有了小的改动:他不小心一次弄丢了五百张彩票,这些彩票每一张价值一万元。彩票被装在一个信封里,城市中的各个角落都有可能是他丢失信封的地方,如有拣到并归还者,肯定会有重奖。云云。
汤姆看到约翰登出的启事,笑了。他说这次你输定了。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登两则寻物启事,并且人们已经上过你一次当,怎么还会当第二次傻瓜?五百张总价值五百万元的彩票装进一个信封?这怎么可能?能装得下吗?即使能装得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输定了。
约翰笑笑。他说,我们一起去街上看好戏吧。
令汤姆大为不解的是,他再一次在街上见到很多弯腰驼背的人们。并且,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随着第二则寻物启事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几乎所有走上街的人,再一次变成了驼背。他们低着头,眼睛认真地瞅着每一个角落,似乎生怕漏掉这个极其难得一夜暴富的机会。
那几天公交车上再一次变得异常干净,马路工人也再一次一个比一个起得早。商场里的眼镜和放大镜的销量也再一次猛增。
当然,约翰也再一次赢走了汤姆的五百万。五百万到手后,约翰再一次在晚报上连续刊登了一个星期的启示。大意是:这个装着五百万彩票的信封被一个叫做汤姆的人拣去并交还给他,在此对他表示谢意,云云。
如你所猜,街上的人在第二天就全部恢复了常态。他们一个个目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
汤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问,这样弱智的漏洞明显的骗局,怎么能够屡试不爽?
约翰笑着说,别说把五百张每张价值一万元的彩票装进一个小信封,就是我告诉他们我把五百万张每张价值一元的彩票装进一个小信封,他们都会上当。——只要人类还有贪欲,只要他们还有坐享其成和一夜暴富的心理,哪怕这种弱智的骗局再用一千次,也能够百战百胜。
拜访请预约
都怪我那天喝醉了酒。喝醉了酒,思维变得迟钝并且怪异,人就容易干些傻事。回忆几天来所受的非人折磨,感觉告示已经非写不可了。只有五个字:拜访请预约,贴在防盗门的显目位置,想,好在朋友们不是文盲。
想不到刚坐下,门就被敲得震天响。开门,是朋友大狗。大狗说知道你喝多了,放心不下。我说谢谢关心我没事。大狗说那不行,得等你清醒了我再走。边说边往屋子里挤。我慌忙堵住他,拍拍门说,没看到这张告示?大狗惊愕地说看到了看到了,难道还包括我?我说笑话!听说过那句谚语吗?——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难道你比国王特殊?大狗的脸就红了。红里透黑。尴尬中藏着愤怒。他转身下楼,嘴里嘀咕着,我看是你比国王特殊……你大腕啊!
我不大腕。我只是不喜欢门被突然敲响。我有一个非常好的职业,我平步青云,朋友成群。以前天天和朋友们吃喝玩乐,很晚才回来,家中自然少人拜访。现在不一样,我休着三个月的病假,试图清静几天,可是却偏偏没有清静的资格。朋友们怕我寂寞或者怕自己寂寞,就来找我。打牌,下棋,喝酒,聊天,吼两句流行歌曲,再送上亲切的问候和诚挚的关怀。他们让我非常难受。我承认我喜欢朋友,大多时也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可是我希望这时间由我们来安排而不是由他们自作主张。这是家,不是棋牌室不是酒店不是卡拉OK 厅不是超级市场。
那天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闲来无事去小区凉亭看人下象棋,正好碰到朋友大马。大马说听说你在门上贴了张告示?我点点头。大马说听说还“拜访请预约”?我说没错。大马就笑了。爆笑。笑得眼歪嘴斜,口水喷溅。他说你厉害啊!你想想都是谁去你家?是我们啊!是你的好朋友啊!好朋友去玩,怎么还要“拜”?几天不见你辈分猛长啊!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马说那你什么意思?预约?你以为你住在英格兰还是美利坚?我说我是真的受不了吵闹啊!大马再一次爆笑,再一次眼歪嘴斜。怎么以前你受得了?他说,不过在杂志上发表几首破诗,还真把自己当作家了?这档次也蹿得太快了吧。我说我不是烦朋友,昨天我喝多了酒……大马说这么说你承认错了?我说我没错。大马说去你家还得预约?我说君无戏言。大马收住笑,说,走,现在就去你家喝酒——现在预约,不晚吧?
那天我终没让大马进门。我想我得做一个姿态。否则,告示不白贴了?
告示没有白贴,朋友们真不来了。似乎一预约,聚会就没有了趣味。当然他们聚会也打个电话给我,问我去不去。我不去,他们自然嘲笑我一番。我去了,问题就来了。
比如我敬大狗一杯酒,大狗会笑着说,敬我酒?跟我预约了吗?然后我想缓解一下尴尬,说,给兄弟们讲个笑话吧!大马会说,你说讲笑话就讲笑话?跟我们预约了吗?后来大猫讲了个笑话,不好笑,我还是礼貌性地跟着笑了两声,大猫就瞪瞪我,说,笑什么笑?预约了吗?我纵有怒火满腔也不好发作,因为朋友们始终面带微笑。他们会说玩笑玩笑刚才跟你开玩笑别当真。我信了,端起酒杯,说,知道兄弟们是开玩笑……这杯干了吧!他们又一起笑,干了?预约了吗?
痛不欲生啊。
我想我的故事正在被迅速传播。我坚信它将会成为小区年度三大搞笑事件之一。早晨我刚刚出门,会有人说,下午一起去钓鱼?给个面子先跟你预约啊!中午我去超市买烟,会有人说,小心不卖给你……没跟人家预约吧?傍晚我到小区散步,会有人说,果真是人约黄昏后啊……你肯定和黄昏预约了。最后我忍无可忍,大骂一声,弱智!想不到对方并不生气。他笑着对我说,以后想说粗话,记得先预约一下——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后来我就有了个外号:周预约。
再后来,有那么一天,我终于彻底崩溃。我主动打电话约朋友们过来吃饭,低声下气,无比虔诚。朋友们不计前嫌,片刻后挤满我的屋子。席间我解释说,其实你们一直误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们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马上操了笔,在那张告示下面添了几个字,变成“拜访请预约,我好备酒备菜”。朋友们于是眉开眼笑,大度地把我的肩膀拍拍嘭嘭响。
从此以后,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的门随时可能被敲得震天响。并且我知道,哪怕这个故事过去一百年,朋友们也绝不会忘记。
因为他们又非常友好地送给我一个外号:周不预约。
车来车往
老郑病了。
最早发觉老郑病了,是他的老伴。吃罢早饭,老郑提着马扎,下楼,将马扎放到墙根,人坐上去,倚了墙,就睡着了。睡得并不踏实,有人经过,他睁开眼看,淡漠的一眼,又别了头,响起鼾。老伴推开窗,喊他,吃午饭罗。老郑就应一声。老伴等半天,仍不见人影。推开窗子看,老郑还睡着,流着长长的涎水。老伴叹一口气,下了楼。她要拉老郑回来。
老伴告诉儿子,你爹病了。像老年痴呆。
儿子说怎么可能?爹身体那么好。
他们住的小城,古风古貌,胡同纵横。因为这些胡同,小城成了旅游景点。胡同窄,跑不开汽车,三轮车就有了用武之地。车子撑起黄色的敞篷,边沿垂着金色的流苏,车篷上印着旅游公司的标志。是旅游公司的专用车,只给他们的旅客服务。这样的三轮车,小城有五十多辆。老郑是其中一辆的司机。
老郑真把自己当成了司机。每天他在胡同里穿行,穿着淡蓝色的制服,戴着洁白的手套。下班后,旅行社允许他把车子蹬回家。于是到晚上,老郑就换了便装,拉着老伴和儿子在小城里穿行。上了车,老伴掩着嘴笑,儿子嗷嗷地怪叫;停了车,一家三口在烧烤摊上吃两支羊肉串,或者涮几支麻辣烫。老郑的车,满载着一家人的欢乐。
那时老郑身强力壮,那时老伴像一颗鲜嫩的葡萄。好像转眼就老了,苔藓走上台阶,皱纹爬满了岁月。旅行社给五十位司机师傅盖起家属楼,然后,让他们每个月守着一笔退休金,安度晚年。好像从那一天起,老郑就加快了变老的速度。常常,吃完晚饭,他冲老伴说,走,拉你出去兜风!老伴就长叹一声。老郑会常常忘记已经没有了车。他的思维,呈现一种老年人混乱的固执。
其实老伴也常常忘记。有时出去买菜,她会站在门前等老郑把车骑过来。过一会儿,看见老郑勾着身子下楼,才回过神。老郑说你站这里干吗?老伴说等你呢。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生怕老郑猜出了的心思。
儿子说要不给爹买个三轮车,没事时拉着您出去逛逛?老伴说他的腿不行了,可能骑不动了。儿子说要不买手摇的那种?老伴说也不行吧……能摇得动吗?儿子说那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老伴说熬着吧。熬习惯了,就好了。
双休日,儿子没出门。他打电话叫来几位昔日同学,闷在家里拆装一辆三轮车。旁边放着厚厚一沓图纸,是他用很长时间画出来的。儿子就像一位睿智的工程师,眼睛闪闪发亮。
儿子和儿媳把装好的三轮车蹬到父母家。他说,送你们一辆车子。车子撑着黄色的敞篷,边沿垂着金色的流苏,只不过,那上面没有旅游公司的标志。老郑看到车子,愣住了。他说这三轮车,怎么这么多脚蹬?儿子说这车得两个人骑。你和妈,两个人骑才行。老郑和老伴就上了车子,老郑在前,老伴在后。车子流畅地前进起来,老伴咧着嘴笑,老郑嗷嗷怪叫。那一刻,老郑又回到了他的从前。身强力壮的他骑着三轮车在胡同间穿行,他是城市里不可缺少的司机。
老郑的病,竟慢慢好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病,那以前,只是一种思绪的忧伤回滚。每天清晨,老郑和老伴骑着车去买菜,去打太极拳,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在胡同里穿行;黄昏时,两个人又出了门,在旁人诧异和羡慕的目光中,把车铃摇得叮铃铃响。老郑和老伴,再一次变得神采奕奕。
一个月后,儿子提一条鱼去看老郑。刚到小区,就愣住了。
他看到很多三轮车。都是那种双人骑的三轮车,前面都坐着城市里曾经的三轮车司机,后面都坐着自己的老伴。他们拥挤着往街道上骑,笑声响彻整个小区。
儿子美滋滋地想,也许该在小区里,弄一个红绿灯了。
飞刀
胖刘的飞刀,是菜刀。
很普通的菜刀。木质刀柄,钢质刀身,土里土气的,往废品站一扔,便再也找不到了。可是这刀拿在胖刘手上,就不普通。一只鸡,只需划拉几下,便美妙分割,这边是骨,那边是肉,骨是完骨,肉是全肉,骨上不留一丝肉沫,肉上不见一个刀痕;一块豆腐,放在大腿上,将刀抡圆,啪啪啪几刀下来,让徒弟小丁寻个盛水的菜盆,把豆腐推进去,那豆腐就会慢慢散开,呈大小均匀的细丝,晶莹透明。和头发一样细。比头发还细。
这不算本事。真本事是,胖刘的菜刀,是飞刀。
胖刘给小丁表演过。树上挂一根绳,绳上系一只老鼠,老鼠拼命挣扎,四肢纠缠。胖刘退后三十米,问小丁,哪里?小丁说,左前腿。胖刘就大吼一声,弯腰低头,就见一道寒光从屁股后面直射出去。走近看,地上掉一只血淋淋的鼠腿。左前腿。
所以说,你很难给胖刘下个定义。是厨子,还是武师?
别的厨子干完活,将菜刀往木墩上一砍,那菜刀就斜斜直立,直等下次厨子再用,才把它拔起。胖刘不。他的菜刀,总是挂在身后。干完活,把菜刀往屁股后面一插,那刀就别在后腰,稳稳当当。然后胖刘披上西装,骑了自行车回家。你盯着他看,总觉得自行车上,驮一只肉球。
小丁手艺不精,把土豆丝切成西餐馆炸薯条般大小。问胖刘秘诀,胖刘说,没秘诀,苦练!小丁又说,那飞刀呢?胖刘说,你学这个干吗?小丁说,防身,不行?胖刘说,不传!小丁便撇了嘴,菜刀在案板上无精打采地敲。胖刘看看他,唉口气。第二天,小丁发现,胖刘的菜刀上多出了两个凹进去的行楷:胖刘。
那天胖刘回家,行至一处小巷,自行车突然骑不动了,似乎有人在后面生生拽住。来不及扭头,就觉得脑袋嗡一声响,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摸摸口袋,钱包还在;摸摸脑袋,除了一个鼓起的大包,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再摸摸屁股,糟,菜刀不见了!胖刘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推着车,继续赶路。
女人正是这时候跑过来的,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她的身后追赶着一位杀气腾腾的男人。男人光着膀子,咬着牙。右手握一把刀。菜刀。
女人跑到胖刘身边,看着胖刘,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乞求。胖刘发现女人很好看,颤动的嘴角有一颗跟着颤动的红痣。胖刘说,上车。女人就上了车。胖刘在后面猛地一推,女人就蹬着车,往前冲去。奇快。然后胖刘转身,冲男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胖刘的身子,似一座圆形的铁塔。
男人说饶你妈个头,我抢劫!边说边朝胖刘扑来。胖刘说你再往前别怪我废了你!男人不答话。他鼓着腮帮子,眼珠子血红。菜刀在他手里,舞得呼呼生风。
胖刘大吼一声,弯腰低头——这动作他做过很多次,从未失手——这次却没有寒光从屁股后面飞射出去。他忘记了。胖刘以为屁股后面,还插着那把叫菜刀的飞刀。于是男人赶过来,把他剁了。
男人刀法精湛。招招致命。
……
现在胖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脸色苍白,穿戴整齐。小丁跪在直挺挺的胖刘面前,无声地哭。
他的手里握一把刀。菜刀。他把菜刀插进胖刘的腰带,说,带着上路吧,师傅。
菜刀上刻着两个行楷小字:胖刘。
小丁说,我混账,我不该……
就哽咽住了。
哭一会儿,小丁转过身,朝他的婆娘说,来,你也给师傅磕头!
于是女人走上前来,跪下。她的嘴唇颤动着,嘴角那颗红色的痣,也便跟着颤动起来……
粉丝
粉丝对他的偶像,狂热地喜爱和崇拜。他床头的墙上挂满了偶像的照片,书桌上堆满着有关偶像资料的剪报册,床头柜里塞满了偶像的影碟、歌碟和磁带。有时粉丝认为偶像也许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他常常在心中与偶像交谈。
有天粉丝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他的偶像坠入了爱河。报纸上配了彩色照片,偶像小鸟倚人般靠着一位男孩,笑得很美很甜。这个消息让粉丝难受了很多天,他开始厌恶那个男孩,尽管那男孩也曾经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位歌手。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粉丝对偶像的喜爱与崇拜,甚至几天以后,粉丝认为谈着恋爱的偶像比以前更有味道、更性感。粉丝默默地为偶像祝福,他想,只要她能够幸福,自己受点伤,又有什么呢?
偶像在一年之后结婚,电视里的一档娱乐节目播出了她的婚礼片断。场面豪华并且热烈,婚礼上有很多粉丝见过的娱乐明星的面孔。粉丝惊叹偶像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这么多朋友又怎么舍得抽得出时间来参加偶像的婚礼?粉丝对偶像的崇拜再一次加深,对她的喜爱几近痴迷。粉丝想偶像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从此后,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能说那些人的坏话。并且,粉丝觉得婚后的偶像更妩媚,更迷人。粉丝跑遍整个城市买她的影碟、歌碟和磁带,粉丝绝不错过偶像的任何消息。每一天,粉丝都在默默地为她祝福。
让粉丝吃惊的是,偶像的婚姻闪电般结束;更令他吃惊的是,离婚后的偶像迎来了她演艺事业的巅峰。她同时做着十几个产品的形象代言人,她的电影不断地获得国际大奖,她专辑的销量不断创造着新的纪录,她频频亮相各种晚会和募捐活动。粉丝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婚,粉丝也不想知道。偶像婚姻的失败带来她事业的成功,粉丝认为她做得很值。现在他只知道偶像的大红大紫能让他有更多的机会从电视上看到她,那段时间,粉丝幸福得不能自拔。仿佛偶像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认为自己非常幸运。
可是突然传出对偶像不利的消息,杂志上说偶像在成名以前,干过很多龌龊的事情。他们列出了一大串男人的名字,他们说偶像一一陪他们睡过觉。这个消息让粉丝几乎惊呆,他不能够相信这是事实。他的理由是:如果他是偶像,他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既然自己不会做,那么,聪明的偶像怎么会去做呢?他憎恨那些泼偶像污水的记者,他认为他们阴险狡诈并且卑鄙无耻。几天后他在电视上看到偶像出来辟谣,偶像哭着红红的眼,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那一刻他有拥偶像入怀的冲动,他想让她靠着自己,哭个痛快。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下流:偶像那么纯洁和神圣,怎么可以随便亵渎呢?哪怕仅仅是抱一下。
当然,粉丝知道他的偶像有缺点。可是他认为这并不重要。粉丝认为他喜欢偶像就足够了。偶像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偶像是心中的神。偶像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偶像的忧伤就是他的忧伤。有时候他觉得,他比偶像本人,还要了解偶像。
那天他正上着网,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网页。是有关偶像的,一个恶毒的标题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点开,人就呆住了。是一段视频,偶像和一位男人在酒店的客房里搂抱在一起,然后摁灭了床头灯。那男人在娱乐圈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一句话,绝对可以决定一位女孩的前途。
粉丝没有看完。他流着泪关机。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第三天清晨,有人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吞下了很多片安眠药,又挥刀切腕。粉丝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生还的机会。床头留了一张遗书,是写给偶像的。他说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痛苦,所以他要离开。可是他并不记恨偶像。遗书的最后,他祝她一生幸福。
偶像在一个饭局中听他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情。她愣一下,说,这打击?也叫打击?多单纯的孩子呵!
官人
官人两位,一姓田,一姓卫。两位都是厂长,田是正,卫是副。工厂不大,集体企业,生产钓鱼竿。旧厂房满足不了新形式需要,春天的时候,工厂就迁到了市郊。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却离市区太远。因为太远,职工们上班就很不方便。运气好的,坐一路公交车,半小时后也就到了;运气不好的,中间就得转车一次或者两次。离厂最远的职工,上班和回家,都得坐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很麻烦。
卫厂长就跟田厂长商量,能不能买辆厂车接送职工。田厂长说厂子刚搬迁,哪有闲钱?卫厂长说可是工人们实在太辛苦了。田厂长说那也没有办法。要不给他们每人每月补助一百块钱?卫厂长说那还不如买一辆厂车。田厂长说可是厂子实在没有钱呐!卫厂长说要不先贷点款?田厂长把头摇得很坚决。他说,肯定不行!
两个人争执起来,谁也不肯让步。最后,田厂长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了买厂车,并且把事情交给卫厂长去办。当然没有贷款,只从财务拨出一点点钱。卫厂长用这点钱买了两辆二手客车,又雇了司机,厂车就开起来了。
却并不顺利。那两辆厂车几乎天天坏。即使不坏,速度也比公交车还要慢许多。工人们怨声载道,好几个人宁肯坐公交也不肯乘厂车。几个月后,田厂长召开了职工代表大会。他问你们愿意乘坐这样的厂车,还是愿意每人每月补助一百块钱?职工们自然愿意选择补助一百块钱。于是田厂长当场拍板,从此以后,每名职工到了月底,都可以多领一百块钱交通补助。至于那两辆厂车,田厂长说,先闲着吧,总比天天送钱给大修厂强。卫厂长还有话要说,田厂长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看了看,你买的汽车,都快到报废期了。便宜没好货,以后注意些。他的话几乎把卫厂长顶一个跟头。
工人们月月领钱,心情舒畅。他们认为田厂长真是为职工着想。
年关将近,工厂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县里要评先进企业,选出三十家候选单位,鱼竿厂榜上有名。这就需要工厂在剩下有限的时间里,有一个新的形象;二是工厂要进行民主选举,重新选厂长。偏偏这时产品销路出现问题,田厂长和卫厂长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下班后,田厂长跟卫厂长商量,要不咱也整辆厂车接送职工?卫厂长说厂子财务很困难,现在咱们要把钱用在刀刃上。田厂长说可是职工们实在太辛苦了。卫厂长说他们每个月不是有一百块钱交通补助吗?田厂长说那也不如买辆厂车好。卫厂长说可是实在没有钱呐。田厂长说要不先贷点款?卫厂长说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应该放一放,现在产品销路是件大事。田厂长当时就火了,他说我认为职工生活才是大事。这事我已经决定了。
田厂长就去银行贷了款,一下子购买了四辆豪华客车。职工们坐上去,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后来田厂长再一次召开了职工代表大会,问每个月的交通补助该不该收回来。职工们当然全力反对。田厂长大手一挥说,那就先不收回了!
几天后,工厂果真被评上了县先进企业。有人说,那四辆超华大客车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又几天后,工厂进行了民主选举,重选厂长。田厂长和卫厂长都是候选人,结果自然是田厂长再一次当选。
满票。
叫大瘤的孙洱
大瘤其实叫孙洱。可是后来,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大瘤长到六岁,脖子上多出一个小瘤。小瘤呈粉红色,豆粒大,纺锤形,柔软光滑,人见人捏。小瘤越捏越大,慢慢成了大瘤。远处看,总觉得他脖子上多出一个娇嫩的没有五官的小脑袋。爹带他去医院,大夫检查了好几天,最后的结论是:鸟事没有。鸟事没有的他,却从此落下个外号:大瘤。
爹说,大瘤,放羊去;娘说,大瘤,去打些猪草;村里大人说,大瘤,你的瘤又长了;村里小孩说,大瘤,大瘤……要喊大瘤干什么,孩子们并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也要喊,他们尽情享受着虐人的快乐。
大瘤乳名叫小洱,学名叫孙洱。爹年轻时下云南,知道那里有个“洱海”,记下“洱”这个字。他把这字给了大瘤,显得他和大瘤都有了文化,比村人高了一个档次。可是,儿你这个瘤啊!爹捏着那个瘤说,都怪你这个瘤啊!
大瘤去村里上小学,爹在他作业本皮上写了“孙洱”。老师拿起来念:孙——,什么玩意儿?大瘤站起来,小声说,洱。老师先盯着那个字,再盯着大瘤,突然大笑起来。洱什么洱呀,老师笑着说,还是叫大瘤好。老师也是村里人,和大瘤家住得很近。那年大瘤八岁。八岁的大瘤,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叫孙洱了。
大瘤十岁那年,村里的牲畜们染上一种奇怪的病。先是不吃料,然后慢慢消瘦,到最后,只剩下一副标本似的骨架,躺在地上喘着气,痛苦地等死。大瘤爹养了两头黄牛,死了一头,剩下的一头也站立不稳。爹走了很远,领回一位能掐会算的神人。神人焦黄着脸,指甲里淤了厚厚的灰垢。神人看看牲口,看看爹,看看大瘤,不说话。爹把神人拉到一旁,神人说,你儿子?爹点点头。神人脸色一沉,不,他不是你儿子,他是妖。爹慌了,什么妖?神人说,葫芦妖——你看他长得像人吗——专吃牲畜的葫芦妖。爹再看大瘤的瘤,越看越像葫芦。爹说那怎么办?神人把手掌凑近自己的脖子,一抹。爹说,杀?神人点点头,转身走。爹给了神人一些钱,领他出村。净挑偏僻没人的小路走。
爹回来,并没有杀掉大瘤。他把大瘤关进小黑屋,不准他上学,不准他见人,像饲养着一只羊或者狗。村里牲畜们渐渐有了精神,半年后再一次精神抖擞。被关了半年的大瘤却从此掇了学,每天在村里游逛。他脖子上的大瘤晃啊晃啊,像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
后来大瘤有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孙洱”。再后来大瘤去打工了,带着叫“孙洱”的身份证。可是没几天,矿上人就开始喊他“大瘤”。可爱的人们总会替别人苦想出一个可爱的外号。恰当。确切。无师自通。
大瘤攒了六年钱,终于回了家。爹说大瘤你有这么多钱,想干吗?大瘤说我想把瘤割了。爹说你盖五间大瓦房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给你娘治治她的脑血栓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给自己娶个媳妇吧!大瘤说不,我割瘤。爹说你不割瘤也有闺女争着嫁你,听说你带了很多钱回来,媒婆把咱家的门都挤破了……你割了瘤,花光了钱,谁还嫁你?大瘤说,我一定要割瘤。爹说你总想割瘤干吗?你钱够了吗?
二十六岁的大瘤割掉了瘤,的确英俊了不少。村里人再看到他,都觉得怪怪的。爹说大瘤咱们下地吧!大瘤说我没有大瘤了。爹说哦……大瘤你怎么还不下地?大瘤就有些恼。他说我没有瘤了……村里人还叫我大瘤,怎么你也叫?爹说哦……叫叫怕什么,习惯了嘛。大瘤说要下地你自己下吧,我得回矿上……死活我不在村里呆了。
大瘤回到矿上,工友们还叫他大瘤。开始他和别人急,急着急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打了三次后,就不再和别人急了。工友说该吃饭了啊……大瘤。大瘤说,好咧。工友说该下井了啊……大瘤。大瘤说,好咧。大瘤花掉六年的工资割掉陪了他二十年的大瘤,却割不掉随了他二十年的外号。大瘤觉的这个钱,花得真不值。
煤矿塌方那天,大瘤跟一群人往外跑。可最后他还是被埋起来,身体砸得稀烂。大瘤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才出了院。他坐在轮椅上,他爹推着他走。大瘤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世界在他面前,一下子变成模糊的轮廓。爹说大瘤你没事,政府会养你一辈子。大瘤说哦……谢谢政府。
发钱那天,爹扶着轮椅,大瘤无精打采地坐着,目光黯淡。桌子上放一沓厚厚的表格,会计拿起一张,照着念一个名字,发一沓钱,把名字勾掉,再拿起下一张。突然会计皱皱眉,他说,孙——,什么玩意儿?爹和大瘤似都没有听见,面无表情。会计再说,孙——耳?大瘤便惊了一下。他挺挺身子,大声说,是我——我叫孙洱!那眼睛,就放出光来。
冷夜
那绿色一直诱惑着他。他曾试图将目光移开,却总被那绿色硬生生拽回。晚饭时他喝下两大碗菜汤,这让他有一种很饱的感觉。吃饱不想家——他的工友这样告诉他。但现在,尽管那些汤汁在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他却非常想家。因为那绿色。
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那绿色就在他身边,在超市的货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鲜的无花果,残留着阳光的甘甜与芬芳。那些翠绿小巧的果实圆润并饱满,每一袋标价五元。他把手抄进口袋,又拿出来,再抄进去,再拿出来。他盯着其中的一袋,眼睛里伸出无数双手,在那翠绿上抚摸。
旁边有人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娇小美丽的女人。女人低了头,嗅了嗅那一小袋无花果。女人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绿。
却是他抢先抓走了那袋果实。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他没有看女人,开始往回走。他看到收款处排了很长的队。他站在那里等,抓着袋子的右手开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动。后来他的整个胳膊都开始颤抖,不能自控。这时他想起家乡,想起父亲,想起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他竟然把那袋无花果撕开,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他咀嚼的声音很大,嘴里的芳香和甘甜让他变得放松,充满幸福感。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位保安,保安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讥笑和愤怒。保安的手里也许还抓着什么东西,保安朝他走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看看保安,张张嘴,却没说话。他突然感到恐惧。
然后他便犯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撒腿冲出超市的大门。伴着“抓贼”的叫喊声,很多人被他勇猛地撞倒。他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个袋子。
他突然想,如果这样不停地跑,能不能跑回乡下?
他已经跑过了两条街,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巨大阴影,黑暗中似向他露着尖尖的牙齿。那是他和工友们盖了一半的楼房。他向那里跑,其实那是与家乡完全相反的方向,但他还是朝那里跑。风吹开他黑糊糊的衬衣,露出同是黑糊糊的胸膛。他认为自己跑得飞快,他听见自己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跑过第三条街的时候,后面的声音小了。他却不敢停,仍是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后面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他松口气,然后他便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和自己的身体被钢铁击中的闷响。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砸弯了路旁的护栏,然后被弹回,击中汽车飞速的后轮。在他身体连续的翻滚中,他竟然清晰地看见轮胎上冒起的红色烟尘。
他翻一下身,他认为自己还能动。他想站起来接着跑,身体却似被压上了巨石。他开始爬,狗一般爬,伤狗一般爬。他听到旁边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喊,他听到“抓贼”声逐渐向他靠近。他却突然变得冷静,莫名地冷静。
他爬。身下那段柏油路的颜色变得更深,淤积着他黏稠的血。一段肠子拖在他的身后,像跟住他的一条红色鳗鱼。他不出声,不停地爬,冷静地爬,一刻不停地爬。有风,一个废旧的塑料袋沾在那段肠子上,被他拖着走,像一个活动的标签。
他张张嘴。他想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他盯着那血,血中有无花果的细小籽粒。他又一次想起父亲和小院。他知道那是一袋来自自家院子的果实。就算把全世界的无花果全部放到一起,他也能一眼找出自家院子的无花果。
他想说话。他想说,他只想尝尝自家院子的无花果,只想尝尝。他不想偷,他不是贼。可是他说不出话,血块堵住了他的喉咙。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袋无花果,于是他笑了。随着那笑,夏夜里,他的身体,变得和月亮一样冷。
立秋
一个排对一个班。黄昏的时候,马排长率剩下的十几个兵,包围了房子。
房子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班长,两个兵。对方剩下的全部。
马排长朝房子喊话,快投降吧!你们!
回答他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打中马排长掩身的石头,激起一缕尘烟。射中石头的子弹拐了个弯,斩下一棵野菊的头颅。
马排长骂一句,娘的!转头,向两个兵使了眼色。两个兵搂着枪,匍匐前行。他们像两只灵巧的水蛇,爬过一条深沟。然后,同时蹿起。
一个兵的脑袋突然缺了一半。只剩一半脑袋的兵端着枪,继续前冲。马排长闭上眼。面目狰狞。
活着的兵扛回他的尸体。一颗褐色的眼球挂在他的嘴角,随着他的身体,轻轻地晃。兵的脸上糊满红红白白的黏液,绚丽如花。
快他娘投降!别打啦!马排长哭着朝房子喊话。命令变成哀求。
没人理他。几颗弹花再一次在石头上激起尘烟。
又有两个兵冲上去。一个兵抱着枪,一个兵抱一捆手榴弹。抱枪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一只手胡乱地抓。
另一个兵把手榴弹,塞进了窗口。
没来得及撤,手榴弹又被推出。兵的躯体霎时间撕成红的碎片。马排长身边,落下一只抖动的血手。
……马排长冲了上去。他没带枪。他“之”字形前冲。他抱一捆手榴弹。一颗子弹打飞他的帽子,把他的头,犁出一道粉红的渠。
马排长感觉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热的一口,像射进一只滚烫的牙齿。牙齿嵌进了骨头。马排长冲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着青烟的手榴弹推进窗口。
手榴弹被推出来。
马排长再推进去。
就炸了。声音很沉闷。房子晃了两下。世界刹那间安静。
马排长和他的兵,冲进了房子。
到处散落着残肢断臂。好像,几秒钟前,这里不是战着的三个人,而是三十个人,三百个人。
马排长看到唯一一个完整的人。活人。暂时的活人。活人趴在地上,地上拖一团粉红的肠子。
马排长被重重击了一下。他晃了晃。他说三弟是你吗?
活人笑笑。
马排长摇晃着跑过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团肠子往活人肚子里塞,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刚才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喊?
活人笑笑。活人说,我瞄准你了……打偏了……
马排长说,三弟!
活人笑笑。活人说,哥,照顾好娘。眼就闭上了。
马排长不说话。他疯狂地往豁开的肚子里塞那团肠子。他塞啊塞啊,总塞不进去。
打了一天仗,马排长仍觉得冷。特别冷。
眼泪未及流出,已经结成坚冰。
那天,是立秋。
马排长没有照顾好娘。几年后,他随很多人,一起逃到台湾。这边有他的三弟,他的娘,他看得见他们,可是走不回来。
马排长住着豪华的大宅,密不透风。却总是冷。从皮肤,到骨头,直到心。
他说,他的生命,永远停在立秋那一天了。
赔我们十块钱
我和满仓在芙蓉小区拣垃圾,看到一栋楼房前面停着一辆货车。货车上装满着方木、板材、成箱的瓷砖、成桶的油漆……司机半躺在驾驶室里,边抽烟边喝矿泉水。满仓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问司机,怎么不搬?司机说装潢材料市场的搬运队正好忙着,腾不出时间。满仓说我们可以啊!他指指我,又递给司机一根烟。司机接了烟,意示满仓点着火,深吸一口,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去问东家。
满仓就领着我去找东家。东家住在四楼,满仓小心翼翼地敲门。一个男人开了门,见到我们,忙做出关门防贼的样子。满仓跨前一步,前腿弓后腿蹬,一只手使劲推着门,一只手伸到怀里摸烟。满仓说大哥,您是不是要装修?男人说我没有废品要卖。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推着满仓。满仓说大哥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收废品的。我们是想帮您把那一车装修材料搬上来。男人翻翻白眼说免费?满仓说免费也行。不过这么热的天,您总得多多少少赏我们一些。男人说那你们还是快点走吧,我已经请了搬运工。满仓说我知道您请了搬运工,我还知道那些搬运工现在过不来。既然他们过不来,我们就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替您搬上来。男人想了想,问,你要多少钱?满仓说咱们这里的价格,搬一车装修材料,是六十块钱。当然,这是指三楼以下的楼层。您这是四楼,像一些大件,就得再加一块钱。比如那些木头,一根就得再加一块钱。那些瓷砖,一箱也得再加一块钱。宝丽板,算您五张加一块钱。油漆……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走吧。满仓说当然,我们和那些搬运工不一样,我们的收费比他们要低。我们是加一层楼只多收五毛钱……男人说走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满仓说不过,那些搬运工会跟你要盒烟什么的,我们什么都不会要… …男人说你到底走不走?满仓说那这样吧,也不加钱了,就收个原价,您给六十块。男人说再不走我可要拿棒子轰了。满仓说那好,反正今天我们哥俩闲着也是闲着,就要个饭钱算了。五十块!男人的眼睛就笑了。他说,成交!
那时已是中午,我和满仓还饿着肚子。于是我们先跑到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两碗炒面,花掉六块钱。我说满仓,那么一大堆东西,咱俩能搬上去吗?满仓说怎么搬不上去?搬一下午,赚五十块钱,能顶咱俩干两天,不划算?我说当然划算。不过,就咱俩这体格,我怕吃不消。满仓说吃不消也要搬。晚上睡一觉,就歇过来了。
我们吃完炒面,重返小区,却发现两个人正从那辆货车上往下抬木头。满仓冲上前去,问,谁让你们搬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说,当然是东家。我们是装潢材料市场搬运队的。满仓说东家已经应了我们,你们怎么能搬?没有先来后到了?小胡子笑笑。他说这我可没有办法,你得去问东家才行。
我和满仓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他们已经开始往楼上搬瓷砖,每人抱三箱,健步如飞。我说咱们走吧满仓,看来他们真比咱们强。满仓说先不忙走。他拦住抱着瓷砖的小胡子,问,你跟老板要多少钱?小胡子说,四十块。满仓说我们刚谈好五十块,你就要四十块,这不明摆着不讲职业道德吗?小胡子放下瓷砖,说,那也是你们先不讲职业道德,本来搬这一车东西,最少也得六十块。满仓说那兄弟你说现在怎么办?小胡子说什么怎么办?兄弟让一让别耽误我干活了。
小胡子他们搬完瓷砖,又开始搬宝丽板和油漆。满仓还站在发愣,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说满仓咱们走吧。满仓说走?他们耽误了咱俩这么长时间,咱俩刚才吃饭又花掉六块钱,就这么算了?我说不算了怎么办?满仓说让他们赔!他们不让咱俩挣这份钱,那就得让他们从挣的钱里拿出十块钱赔咱们!我说这样不好吧,要赔,也得找东家赔。满仓说你去找东家?如果你不去找,就得听我的。一会儿使劲诈唬诈唬,必要的话拿棍子吓唬他们一下,一定要这俩小子掏十块钱出来。满仓满面凶光,冲我说,赔我们十块钱!说完他就笑了。似乎,十块钱已经揣进了腰包。
一车东西全部搬完,楼上男人下来,跟小胡子结账。我看到他掏出三张十块钱递给小胡子,然后就要上楼。小胡子忙说少了十块钱吧老板?男人说你们拍着胸脯说一个小时就能搬上来,可是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了。所以,我当然不能给你们四十块钱。小胡子说别啊老板别啊老板。男人没有理他,径直上了楼。
满仓拉起我就走。我轻声问他不用他们赔十块钱了?满仓一边笑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东家已经替我们罚了他们十块钱啦!看满仓的表情,似乎小胡子少挣的那十块钱,真的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满仓搂着我的肩膀,哼着小曲,心情好到极点。我们慢慢往回走,打算换个小区继续拣些垃圾。这时小胡子却突然在我们面前出现,并从腰里拔出一根很粗的木棍。他说刚才如果不是你们不停地跟我打岔,怎么会耽误半小时?怎么会少拿十块钱?所以,你,你,他用木棍指指我和满仓,恶狠狠地说,必须赔我们十块钱!
票事
女人带着儿子,挤上公共汽车。好在车厢里还不太挤,最后一排空着两个座位。女人牵着儿子的手,走过去,坐下,车子就启动了。
行驶到下一站,上来一位老人。车厢里已经没有了空位,老人扶着金属把手,艰难地往车厢后面挤。最后他站在女人和她的儿子面前,满脸是汗。
女人就捅了捅儿子。她说,平时怎么教你的?
那男孩就站起来,对老人说,爷爷坐。老人笑笑说,不用了,我站一会儿就行。男孩看看女人,女人正用眼神鼓励着他。他于是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他说,爷爷坐。
老人摸摸男孩的头。他说谢谢你小朋友。然后,在那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汽车继续往前驶去,乘务员开始卖票。她挤到他们面前,接了老人递过去的五块钱。然后她把头转向女人。女人便也把五块钱递给她。
她说,不够,两个人是十块钱。
十块钱?女人吃了一惊,您是说我儿子也得买票?
乘务员说,当然。
女人说不会吧?他今年才十岁。
乘务员只好跟她解释。她说我们不管年龄,只管身高。他身高肯定超过了一米二。超过一米二,都得买票。
女人说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给他买过票啊!你这不是私人的客车吗?
乘务员说是私人的客车。不过这跟买不买票没有关系。别的车不收你的钱,那是他们的事。我的车一定得收……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
女人一把抱起男孩。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说,这样行了吧?我一路上都会这样抱着他。
乘务员说就算您把他揣进口袋,也得给他买票。我不是为难您,这是制度。只要身高超过一米二,都得买票。
女人说不买不行?
乘务员说肯定不行。
女人说那好,我现在要下车。
乘务员说如果您坚持要下车,您就下车;如果您和您的儿子不想下车,就得买票。两张票,十块钱。
女人终于没有了办法。她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丢给乘务员。她小声说,去买药吃吧!
乘务员没有听清她的话。她接过钱,转身往前挤去。
女人呆呆地愣了几秒钟。她怒不可遏,满脸通红。突然她转过身,冲身边的老人大声喊,站起来!
老人吓了一跳,腾地站起。几乎同时,女人把膝盖上的男孩,狠狠地摁到老人空出来的座位上。
老人哆嗦着,不敢说话。他的手心里,紧攥着一张五元钞票。
热辣锅
满仓跟我说,等再有了钱,咱们还来吃热辣锅。他说的再有钱是指卖掉我们一周以来拣到的所有垃圾,他说的热辣锅是指汽车站旁边的一溜布棚小吃。那些老板们个个一身油污,提一把锅铲,站在饭摊前冲路人吼,进来吃饭啊老板!如果你有停下的意思,他们就冲上来拽你。他们说吃吧吃吧,三元吃饱,五元吃好。你问三元吃不饱呢?他们就马上说,老板您饭量真大。
满仓跟我说这些时,我们刚刚吃完热辣锅。满仓一边跟站在摊前的女孩挥手道别,一边歪着脖子跟我商量。其实他的口气更像命令,不容更改。我说满仓你觉得有用吗?满仓说什么有用没用?我说那女孩肯定看不上你,你来吃一千次都没用。满仓说你以为我来吃热辣锅是因为看上了那个女孩?我说就你那点儿心思,鬼都能看出来。满仓说惭愧惭愧,露出嘴里的一颗铜牙。
周日傍晚我们从废品收购站出来,口袋里多出二百多块钱。那是我和满仓一周的收入,满仓把它们整理好,美美地装进贴身口袋。满仓笑着说现在我们去哪呢?然后我们一起喊,热辣锅!喊完我们就开始咽唾沫了。热辣锅,我和满仓的满汉全席。
我们穿了西装和皮鞋,坐进女孩的饭棚。风鼓着调子从饭棚的几处缝隙往里钻,满仓说这调子有点像钢琴曲《水边的阿茨丽娜》。说着话满仓拿眼瞟那个拿着锅铲的女孩,把那个女孩看得红霞满天。女孩说老板快点菜吧!满仓点点头说,点菜点菜。
满仓问女孩,有没有罗非鱼?女孩说什么罗非鱼?他说吴郭鱼?女孩说没听说过。他说非洲鲫鱼?女孩说就有山东鲫鱼。满仓就嘿嘿地笑。他说我刚才问的,其实都是同一种鱼。女孩说没有呢老板,咱这里是小本买卖。满仓惋惜地摇摇头说,那来一盘水煮花生再来两碗羊杂碎汤,这些该有吧?女孩说这些有。她转过身,从一个塑料盆里抓出两把羊杂碎,扔进两只大碗,然后打开暖水瓶,往两只碗里冲热水。满仓说你的羊肉汤不正宗。哪有用热水冲的?这得熬老汤,锅里架上全羊骨,水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上面冒着白沫,咕咚咕咚咕咚……女孩说老板,我们这里是小本买卖。满仓说就不难为你了,你多放些醋就行。女孩说桌子上有醋呢。满仓就不高兴了。他说我知道有,让你放点不行?女孩说,当然行啰,老板。
等待她上菜的时候,满仓指指角落里坐着的一位男人,对我说,看见了没?真老板也有来这里吃饭的。那男人穿着布夹克,戴着厚厚的眼镜,正滋溜滋溜地喝一碗紫菜汤。眼镜上了雾,他不停地摘下来擦。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老板?满仓说对面那个田氏皮鞋厂,就是他开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满仓说你不信?然后他隔着桌子喊,来吃饭吗田厂长?那男人立刻把脑袋从海碗里拔出来。他看看满仓,大声说,是咧。满仓冲他笑,然后直勾勾盯着我。他小声说,这地方,其实还算挺高档的吧?
羊肉汤和花生米端上桌子,满仓一边喝着二锅头,一边和女孩没话找话。他问女孩你一天赚不少吧?女孩说赚不了多少,去掉这去掉那的,落不下几个钱,哪比得上老板您……满仓说你知道我是干吗的吗?女孩说我当然知道。您好像开着一个小服装厂吧?满仓问你怎么知道?女孩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的没错吧?满仓不置可否,眼睛拐着弯往女孩领口里钻。他的无耻嘴脸再一次让女孩满脸通红。
不远处的男人喝完了汤,又点了一盘辣子鸡,刚想吃,电话响了。他开始冲着电话吼,一边吼一边用筷子捅盘子里的辣子鸡块。他吼了一会儿电话捅了一会儿辣子鸡块,突然站起来往外走。他甩给女孩三十块钱,说,不用找了。人就不见了。满仓无限崇拜地看着他,然后问我,想不想吃辣子鸡?
他这是废话。我当然想吃辣子鸡。不过他的提问方式让我反感,似乎今天是他在请我的客。但事实上,他口袋里揣着的,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钱。我看到满仓敲了敲桌子,霸气地冲女孩说,一盘辣子鸡,多放些胡椒。那口气,似乎他点了一桌满汉全席。
辣子鸡很快端上来,红红绿绿一盘子。刚要动筷子,突然感觉不太对劲。是满仓先发现的,他指指盘子,问女孩,这个,是刚才田老板点的那盘吧?女孩说这是免费送给您的。想了想,又说,他没动筷子呢。满仓的脸一下子白了,下巴打着哆嗦。他问你这里就剩这一只鸡?女孩说那倒不是,不过,这是免费的,田老板根本没动。很显然女孩是个老实人,她的话重复来重复去,毫无新意。
满仓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开始掏钱。他掏出二十块,问女孩,够不够?女孩说十六块就够了。满仓摇晃着站起来,拉起我,说,咱们该回去了。女孩追出来说老板我再给您重新炒一盘辣子鸡吧。满仓认真地摆摆手。他说,不用了。
我们就这样走回去。没吃辣子鸡,也没接女孩找回来的四块钱。我们各自钻进自己空荡荡的车厢房里睡觉,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几小时前这里还堆满了可爱的垃圾,现在那些垃圾已经变成了二锅头,变成了水煮花生,变成了羊肉汤,变成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本来它还应该变成一盘辣子鸡,可是今天,注定不会有辣子鸡。
半夜里满仓把我喊醒。他说他煮了一盆清水面,问我饿不饿。我饿。我钻进满仓的房间,和他一起吃那盆清水煮面。我们吃得惊天动地,每人干掉四大碗。
缩水
夹克是在这家小店买的。红色,立领,肘部打了夸张的补丁。牌子虽然眼生,款式倒还满意,价格也可以接受。试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表人才。旁边的老板更是一个劲儿夸,说越看我越像年轻时的周润发。虚荣心得到空前满足,赶紧掏钱,直接穿了那件夹克离开小店。当时根本没想让老板打一张收据或者开一张发票,这样的服装小店,这样的杂牌夹克,这样的低廉价格,哪怕穿两个月扔掉也够本了。
想不到一个月以后它就不合身了。原因是缩水,并且只缩面料不缩里子,穿在身上鼓囊囊像一个麻袋包。心里自然有些窝火,不过也没有非回去找老板算账的打算。心想出这点钱,也只能买个麻袋包了吧。
可是那天我正好经过这家服装店并且正好身披麻袋包,就想进去转一圈也行。不要求老板给我换掉或者退掉,起码也得让他知道这款夹克缩水并且缩得我早不周润发了啊!
缩水?老板的眼珠子瞪成两个乒乓球,不会吧!
怎么不会?本来夹克是为姚明买的,现在只能把它送给潘长江了。
不可能缩水。老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里从没有卖过缩水的衣服。
那也许我是第一位倒霉的顾客吧!不过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过来看看你……
你认识我?
扒掉皮我认识骨头。
肯定是你搞错了。这一排服装店从外面看都差不多……这夹克肯定是你在别处买的。
旁边的墙上就挂着这种款式的夹克,老板死不认账的顽强作风实在令我钦佩。
这时进来一位男人,店里转一圈,目光最终落上那款夹克。老板急忙将夹克取下,连哄带骗给男人套上,然后将他生拖硬拽到试衣镜前。看看,老板拇指一翘,整个一周润发!
我笑了。老板回头朝我使劲挤挤眼睛。
男人显然比我精明得多。他将夹克脱下,翻来覆去地看。
开线吗?他问老板。
绝对不!老板拍着胸膛。
起球吗?
开玩笑!
掉色吗?
怎么可能!
缩水吗?
有意思!你逛遍整个城市能找到一件缩水的夹克?
男人转头看看我。你身上穿的不和这件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老板急忙说,他的那件缩水,你的这件不缩水。这就是真货和假货的区别!
男人继续问我,是在这家店里买的?
他的话突然让我看到将夹克换掉甚至退掉的希望。
就无耻地对男人说,不是。
男人凑过来,抖抖手中的夹克请教我,那你说它会不会缩水?
我说肯定不会。老板说得对,现在哪有缩水的夹克?
男人考虑一番,成交。欢天喜地地拎着夹克离开服装店。
老板盯着我看了半天,说,够意思!
我说那你得也意思意思。
老板说退掉衣服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心存侥幸。给你退了,刚才这件岂不白卖了?再说你花那点钱还想买个啥?
我说那我刚才岂不是白帮你忙了?
老板说当然不会让你白帮忙。他打开抽屉,摸出一盒烟,塞给我,说,小意思。
真想把烟砸到他脸上,结果却把烟揣进了口袋。
临走前我对他说,你这样欺骗顾客,就算有关部门不追究你,你这店也撑不了几天。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你不懂?
老板说这句话我太懂了。可是我这店不仅开了好几年,而且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不缺拖儿啊!
你拖儿很多吗?
当然!凡在我店里买过衣服的人,基本都会在某一天里变成我临时的拖儿。老板指指我,比如你。
听得我头皮发麻,赶紧逃出小店。走上大街,口袋里那盒烟蹦跳不止,夹克也似乎变得合身。我想可能是我也跟着缩水了吧?刚才那件事,干一次,身体就会缩水一次;干两次,身体就会缩水两次……常干常缩,终会变成耗子般大小吧?
我一定得谢谢你
老王的老婆夜里犯了急性阑尾炎,痛得满床打滚,汗水几乎飘起一张木床。老王搓着手嗷嗷怪叫,汗出得比他老婆还多。已是凌晨三点,街上连路灯都灭了。没办法,老王只好敲开老孙家的门。
老孙和老王住对门,很好的一个人。从外面看,两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同是紫红色的防盗门,门上同贴着没有撕下的喜庆春联。可是进了室内,这差距就出来了。如果说老孙家是个富丽堂皇的星级宾馆,那么老王家充其量只是个临时的工棚。没办法,虽然同是一个厂的,老孙是现任厂长,而老王,早已下岗多年。
老孙穿着大花裤衩,听老王含糊不清地向他求救。好半天才听明白,原来老王想借他的手机给急救中心打电话。老孙说人都这样了,还打什么电话?快上我的车!于是两人把老王老婆弄进老孙的轿车,送进了医院。
几天后,老王老婆就精神抖擞了。可是医院的大夫讲,如果晚送来一会儿,说不定就没得救了。这让老王两口子很是后怕,觉得是老孙救了他们,所以一定谢谢救命恩人。还得好好谢。
老王攥了三百块钱去超市。转了一下午,买回两瓶蜂蜜、两瓶白酒和两条香烟。回了家老王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低着头抽闷烟。老王老婆说咋啦?老王说,这点东西,怎么拿得出手?老王老婆说怎么拿不出手?老王说,人家老孙什么酒没喝过,什么烟没抽过,还能瞧得上咱这点东西?这不是埋汰人家嘛!老王老婆说他还能挑理?多少是个心意嘛!老王说你放屁,人家可救了你一命呢。
晚上老王两口子照例在被窝里折腾,老王说这是穷人最省钱的娱乐,他的话得到老婆的赞同。完毕,老王喘着气说,能给老孙捞两条王八就好了。老王老婆说,能捞到吗?老王说捞个屁。老家那条河,水都快干了,哪还有王八?这时老王老婆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说要不回老家的山上找点好山菜给老孙送去吧?那东西,稀罕。老王说行吗?老王老婆说怎么不行?多少钱也买不来的。老孙大鱼大肉吃腻了,还不把山菜当好东西?
第二天老王两口子就回了乡下。老王带着他的鳖叉,幻想着能在那条快干涸的河里碰上一只友好的王八,可是找了一天,别说王八,连条小鱼都没找见。那天老王老婆一直在河边的小土山上找山菜。山菜也不多,她只摘了些叫“山母楂”的山菜嫩芽。这玩意儿能凉拌了吃,也能包成包子,大酒店里常见,也算高档山菜了。前几年这山上还很多,可是今天她找了一天,只摘到两小把,还被荆棘把脸划出一道道的血痕。老王老婆说明天还来吗?老王说别来了,来了也摘不到了。
回了家,老王老婆把山菜洗干净,找来面盆,开始和面。老王说干吗?老王老婆说包成包子给老孙送去吧,那两口子,不知道会不会包呢!老王说那也好。包子出锅了,共七个,一个个圆圆鼓鼓,折子均匀,晶莹剔透,里面除了山菜,还包着老王家几乎所有能够找出来的好东西。老王儿子伸手去抓,被老王拍回了手。这是给你孙伯的,老王说,下次再包给你吃。
老王和老王老婆在老孙家坐了一个小时,说了一小时的话。都是千谢万谢的,没有任何新意。要走了,老王把竹篮里的包子拿出来,对老孙说,也没什么东西,包了几个“山母楂”包子,纯绿色无污染的,你尝尝。老孙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你们留着吃吧。老孙说,我们再包嘛,这东西好,纯绿色无污染的,大酒店里卖的疯贵。老孙说我知道我知道……不就帮了个小忙吗?你们还是带回去吧!老王说怎么瞧不上眼吗?老王老婆紧张地在后面偷偷捅了他一把。老孙说这是说哪里话,邻里邻居一点小忙嘛……要不我留两个,剩下的你带回去。老王说你一定得全留着,你和嫂子都爱吃这口吧?老孙说那是爱吃,这好东西哪儿去弄啊!可是……老王说别可是了,不留下你就见外了……我一定得谢谢你。
老王两口子告辞时,看到老孙家的京巴小狗正在旁边极不情愿地啃一块猪肝。老王心想,这山菜包子,算是送对了。
回了家,老王抽了根烟,拿起从超市买回的烟酒蜂蜜往外走。老婆说还要去送?老王说不,我想卖给门口的小商店。咱可消费不起这样的东西。
好说歹说,小商店的老板总算把东西买下。不过他把价钱压得很低,三百块钱的东西,转眼变成一百五。
老王揣着一百五十块钱,往回走。经过小区垃圾筒的时候,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他转回去,便看见那个垃圾筒里,正躺着几个圆鼓鼓白嫩嫩折子齐整的小包子。有几个摔碎了,露出翠绿的山母楂馅儿。老王数了数,正好七个。
老王的泪,便流下来……
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刚去那个城市的时候,时间紧,随便租了一间平房。后来住习惯了,就懒得再搬。屋子里很潮,又暗,门前一棵大香椿树遮住了窗口的阳光。好在我很少在屋子里闲呆,回来倒头就睡,睡醒锁门上班,住处的好坏,也就无所谓了。
那天醒得早,去墙角挪动一个花盆,竟发现那里长出一棵香椿树!地面是红砖铺就,香椿树从砖缝里钻出来,树高已达膝盖,叶片绿中带红,长得蓬蓬勃勃。我盯着那棵树,感觉不可思议。很明显,门口那棵香椿树把根须伸到这间屋子的地下深层,然后从其中一个根须上,长出来这样一棵幼苗。它肯定生长了很长时间,而我竟没有发觉。
去院里的水龙头旁洗脸刷牙,遇上了房东。我告诉她,我住的那间屋子里,长出了一棵香椿树。房东有些抱歉地朝我笑笑,她说那屋子是有些潮,又背阴。这样吧,以后每个月把你的房租减去二十块。倒是我有些不安了。我说我绝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稀奇事而已。她说真的对不起……房租每月减二十块,从下个月就开始,我决定了。
上班途中,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好笑。我只是说了一件蹊跷事,她竟以为我嫌房租太高。于是打个电话给女友,想把这乐子与她分享。想不到女友在那边沉默了半天,竟抽泣起来。她说不喜欢那份工作的话,就回来吧。我说我没有不喜欢这份工作,我只是想告诉你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她说我知道你肯定生活得很苦,我知道你的工作肯定不顺心,住的地方像牛棚,你快回来吧。女友呜呜地哭,让我的心里很不舒服。最后她竟肉麻地发誓,不管如何,我会永远爱着你。
在办公室我再一次想起屋子里长树这事,就告诉了我的主任。我说我把这件事说给我的房东和女友听,你猜她们有怎样的反应?主任看着我,尴尬地说,其实我也想每个月发些住房补贴给你,可是咱们公司有规定,只有工作满一年的职员才能享受这个待遇。我说我绝不是跟你要住房补贴,我只是告诉你一件奇事。主任不理我,他说你等等啊,我去申请一下试试看。一小时后主任回来,拍拍我的肩说,破格通过了。从下个月起,你就可以去财务领八十块钱的住房补贴了。
房租免掉二十,再加八十块的住房补贴,我等于每个月多赚了一百块钱。我想这真有意思,不过因为一棵树,怎么他们突然对我这么友好?下班时经过一条街,街边蹲满了算卦的。我想不妨问问他们,屋子里长出一棵树,有没有什么说头?
我随便问了其中一人。那人一听,眼睛就亮了。他说好兆头啊!屋子里长出树,生活有了绿意,说明你的生活,从此将生机盎然!他的话倒是让我很受用,于是给了他五块钱。
走了一会儿,我又问了第二个。他一听,头马上摇得跟风车似的。不是好兆头!他说,你想,方方正正的屋子就是一个口,树即为木,口里加一木,不成“困”了?这说明你近期的生活,肯定将困难重重。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很不舒服。给他五块钱后,一个人站在街口发呆。
过了一会儿,我想被一棵树折磨,真是不值得。于是打电话给一位朋友。我说今天晚上我没什么事,你来我这儿坐一会儿?他说好啊。我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晨我起床后,竟发现屋角长出一棵香椿树!长到小腿那么高了……他说等等,长多高了?我说小腿那么高了。他说好,一会儿,我找你喝酒。
我坐在床上等他,盯着那棵香椿树。一会儿朋友来了,提了一瓶酒,握着两枚鸡蛋。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就是没聊香椿树;那天我们俩喝得很痛快,一瓶白酒被全部干掉。我们的下酒菜是:香椿芽炒鸡蛋。
后来我想,自打发现这棵树后,他是我见到的唯一正常的人。
英雄
他是英雄。因为一粒进球。
小组赛厮杀到最后一场,形式变得非常微妙。双方只要战平,就能携手挺进八强。主教练把队员们一个个叫去单独谈话,那几天到处都是暧昧的空气和目光。官员,教练,球员,球迷,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平局。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上半场,零比零。
下半场,二十二名球员在球场上继续着他们天衣无缝的表演。带球,分球,突破,一切都那样井然有序;传球,抢断,射门,仿佛经过多次彩排。皮球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滚向一场平庸的零比零。
距终场还有一分钟。观众们开始欢呼,为了一场平局。这时他和他的队友们发起最后一次进攻。他带球奔袭禁区,拔脚怒射。皮球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直挂球门右上角。守门员高高跃起,空中似一条金色的鲤鱼。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皮球重重砸进网窝。
整个场球刹那安静。观众们没有悲哀和愤怒。他们只剩下尴尬。
二十二名球员全都呆在原地。主教练脸色变得铁青。那粒进球,砸中所有人的心脏。
最终比分,一比零。对方被淘汰。他的进球推翻所有人赛前不怀好意的预测。他成了英雄。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而是恪守职业道德的英雄。他回到自己的城市,受到所有球迷最狂热的欢迎和最理性的崇拜。
只不过,他只当了一天英雄。
赛后的兴奋剂检查,抽中了他。他留下了两瓶尿液,回到家。后来正在休假的他得到了消息。A 瓶,呈阳性。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醉得很深。醒后,他主动放弃了B 瓶的检查。他说不用查,是的,我吃了违禁药品,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他被禁赛五年,罚款五万元。他干脆提前挂靴,独自一人去了一个乡村小学。教体育。
他是被冤枉的。他只记得比赛结束后,有队友递给他一瓶水。他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把瓶子扔得很远。那瓶水的味道有些怪,可是他没有任何怀疑。他根本想不到,出生入死的队友们,竟会因为一粒入球,将他暗算。
他不再是英雄。他成了一个职业道德沦丧的作弊者。他记得他的队友,他的主教练,他的俱乐部官员,他的对手,对手的主教练,客场的观众,他记得他们看他的那种眼光。他更记得当他被检测出服用过兴奋剂后,很多人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比窦娥还冤。可是他不想为自己申辩。他更不想反抗。他知道,申辩和反抗没有任何用处。他是注定的失败者。他可以战胜一个人,一支球队,甚至一场战役,却战胜不了一个环境,一种规则。
他在那个乡村小学,一干就是五年。五年时间里,他不再关注足球。偶尔看看球赛,也只看国外五大联赛。国内足球之于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吸引力。
五年后,他所效力的那个球队由于赌球和打假,被公安机关强势介入。然后,顺藤摸瓜,扯出了五年前的事。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场事先被操纵结果的比赛。只不过由于他,那场球,最终回归了足球和体育的本身。
当然,还有他的兴奋剂事件,也是被人陷害。他是真的一个人打败了两支球队和一种规则。
他再一次成了英雄,万众瞩目。有球队向他伸出橄榄枝,他不去;有足球学校请他当教师,他不去;有报社请他当体育记者,他不去;有电视台要采访他,他去了。
那天主持人问他,现在你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请问,对足协的错误处罚,你会上诉吗?
他说,足协处罚得对。我不是英雄。
主持人问,怎么可能?难道兴奋剂事件不是对你的陷害吗?
他说,是。
主持人问,难道不是你改变了比赛的结果吗?
他说,是。
主持人问,那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英雄呢?
他说,其实那一天,我根本没想打破那个预定的结局和龌龊的规则……我也是在表演……我之所以射门,是因为我想让自己的表演更真实一些……我比所有人都无耻……我本想一脚将球踢飞,哪想由于技艺不精……
于是,他再一次从英雄,变成一位职业道德的沦丧者。
可是后来节目播出时,这一段被掐掉了。只因为这个时代,需要一位英雄。
所以,他仍然是英雄。
哪怊他是虚假的。哪怕连他都承认,他是虚假的。
壮士
100米决赛,只需保住一枚银牌,他所代表的城市的奖牌数,就会跃居第一。并不仅仅是一个名次的概念,这代表着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100米是最后一项赛事,那是他们最后的超越机会。
他当然有拿一枚银牌的实力。
发令枪还没有响,他就冲了出去。是抢跑。他受到裁判的警告。气氛变得骤然紧张。
教练告诉他,银牌,一定要拿到手。拿了银牌,你就成为城市的英雄;拿不到,你就是城市的罪人。可是现在,站在起跑线上,他认为自己必须第一个冲过终点。第二名,银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如此。
发令枪第二次响起来。他第一个弹出去。他像一只神鹿。像一阵疾风。像一道闪电。像节秦极快的说唱或者音乐。周围山呼海啸,可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终点的那根红线。那根线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伸手可及……
突然有人从身边超越。是实力最强的那个对手,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冲刺能力。现在他落到了第二名。他和第一名,只有小半步的距离。他调整着自己的节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重新夺回第一名的位置,可是他办不到。小半步,将成为第一和第二的距离,金牌和银牌的距离,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其实,他的任务,不过是一枚银牌。有了银牌,他就是英雄。可是他知道,今天,他必须最先碰触那根红线。第二名对他来说,注定是一场灾难。
终点向他奔来。那根红线向他奔来。可是他和第一名,仍是小半步的距离。对手即将撞线。他即将崩溃。
最后一刻,他扑向终点。他向那条红线,伸出了两手。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胜利的红线。他把它抓得很紧。抓紧红线的刹那,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飞快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向摄像机。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挥舞着那根红线,冲摄像机不停地喊,看到了吗?红线!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他的膝盖上流着血,一小块白骨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惊呆了。人们忘记了阻止他。人们认为他成了一个疯子。整个体育场鸦雀无声,人们只听到他一个人近似于疯狂的呐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
理所当然,他犯规了。他被取消了成绩。他丢掉了那枚到手的银牌。他成了城市的罪人。
并且,终点的突然摔倒让他有伤的左腿加重了伤情。虽然他仍然可以跑,但却不再能参加任何比赛。他只好选择了提前退役。
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因为女儿。因为他向女儿保证过。
出征前,三岁的女儿坐在妻子怀里,说,爸爸能得第一名吗?妻子说当然能,爸爸就是为第一名去的。他赶紧瞪一眼妻子。他知道自己没有跑第一名的实力。女儿说那我也要去看。他说这可不行,人家不让的。女儿不干,哭闹了半天,哭得他和妻子心烦意乱。最后女儿终于妥协,但是却要他亲口答应她一定要跑第一名。他红着眼睛抚摸了女儿圆圆的脑袋。他咬咬牙,做出一个决定。他说会的。一定会的。我会第一个拿到那根红线。第一个拿到红线的,就是冠军。到时你肯定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保证。然后,他躲到洗手间里,号啕大哭。
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看他的比赛。大夫说,她的病情正在急速恶化,她活不到这个月底。
其实他本该呆在家里陪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城市需要他的银牌。
其实他本该为这个城市夺取一枚银牌。可是,女儿需要他的第一。
所以,他去了;然后,他只能犯规。
他的城市和他的女儿,他选择了后者。
最初的缘由
虽然搬到新居,那个旧式的木壳挂钟却舍不得扔掉。挂钟挂在客厅的墙上,走时准确,整点报时。这样很好,无论在干着什么,挂钟总会提醒他们时间正在流逝。当,当当,当当当,挂钟声音洪亮,忠心耿耿地为老刘一家服务。
那天晚上老刘打麻将赢了三百多块钱。这可是一件大事情,在此之前,老刘还从来没有赢过钱。回了家,钻进被窝,老刘仍然沉浸在赢钱的兴奋之中,难以入睡。等终于迷迷糊糊进入到浅睡眠状态,挂钟又当当当地响开了。老刘被吵醒,再一次想起赢钱的事,再一次兴奋起来,又是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很长时间没有睡着的老刘,在床上翻了两次身。
第二次翻身的时候,他碰到了妻子的肩膀。于是妻子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正好压住老刘的一条胳膊。压了一会儿,老刘觉得胳膊有些麻,不得不轻轻推开妻子。妻子被推醒,嘀咕一声,你还没睡着?老刘说,嗯。这时口有些渴,老刘起来去客厅找水喝。这时挂钟又当当当连响几声,老刘知道,自己已经在床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喝完水,重新上床,再一次碰到刚刚睡着的妻子,再一次将妻子碰醒。妻子翻了几次身后,爬起来去了趟洗手间,顺手打开卧室的大灯,将老刘的睡意再一次赶跑。老刘说怎么还用大灯?拿被子蒙了头,仍然睡不着。一会儿妻子回来,关掉大灯,老刘把脑袋重新从被子里钻出来。这时他似乎也有些尿意,就摸着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凉凉的身子钻进被窝,又碰到妻子的肩膀。妻子缩一下身子,说,真凉,条件反射般拽了拽被子,这一拽,老刘的半个身子都露到被子外面。老刘想坚持到睡着算了。等睡着了,就不觉得冷了。可是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冻醒。他不得不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拽,可能用得力气稍有些大,妻子又一次被他的动作弄醒。妻子不满地说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吃兴奋剂了?翻一下身,一条胳膊压过来,正好压上老刘的脖子,让老刘呼吸困难。老刘拿开她的胳膊,又将好不容易睡着的她弄醒。这时挂钟又当当当地响起来,两个人翻来覆去,你吵醒我,我碰醒你,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觉。
第二天老刘的妻子黑着眼圈去上班,打了一路呵欠。她是公司的会计,那工作不容许有任何失误。可是那天她竟点错一个小数点,于是十二万变成了一百二十万。尽管发现及时,还是被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这样晚上回家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很不舒服。她把出错的原因,归于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
老刘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中午在办公室里困倦难支,就下楼买烟抽。似乎他一边过着马路一边睡觉,猛然惊醒,一辆汽车吱嘎一声刹到他面前。司机从车窗伸出脑袋破口大骂,老刘刚还了几句,司机就冲下来,两个人就站在大街上动起手。
晚上吃饭的时候,妻子埋怨老刘昨夜没让她睡好觉,话说得有些重。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的老刘于是急了,他说哪里是我没让你睡好觉?明明是你没让我睡好觉!
怎么是我没让你睡好觉?
因为你上个洗手间也开灯!
那是因为你翻来覆去把我弄醒!
我翻来覆去?你不压我的胳膊,我早睡着了!
如果不是你碰醒我,我怎么会压你胳膊?
两个人一天的怨气,终在这一刻爆发。很久没有吵架了,憋了很久的鸡毛蒜皮趁机一点不剩地往外倒。两人吵架有一个固定的程序,那就是先动嘴,然后摔东西。老刘先摔了沙发垫,妻子马上摔了果盘,老刘又摔了烟灰缸,妻子又摔了花瓶,老刘接着摔影碟机,妻子抱起电视,就往阳台上冲……
三天后,他们和好如初。那天晚上老刘再一次去打麻将,再一次赢了三百块钱。回了家,刚躺下,挂钟就当当当地敲起来。老刘睁开眼睛想了一会儿,悄悄来到客厅,从墙上取下了挂钟。
心里想,那次吵架,怎么没想到罪魁祸首其实是这个挂钟呢?
穿过正午的马车
马车上铺满厚厚的稻草,碎屑和灰尘在阳光里盘旋飞舞。马车颠簸在夏日正午的山间小路,呱嗒呱嗒,呱嗒呱嗒。眯着眼,一指缝隙里,我看到老人颤起的鞭梢和一匹马健硕的屁股。突然老人喊一声“吁”,跳下车,寻一根棍子,将马遗落的粪便拢起,又从车厢里寻一个破旧的蛇皮口袋。棍子又细又软,老人几乎用手将几粒粪团抓进口袋。老人将口袋扔到我身边,抱歉地说,嫌吗?我说没事。老人就笑了,所有的牙齿都在牙床上摇摆或者飘扬。老人说这世上只有人粪臭不可闻。老人说所有的牲口粪都有一股发酵后的香味。老人说,酱香味。老人重新坐稳,喊,驾!鞭竿声东击西,鞭梢抖开成花。
尽管阳光暴烈,但躺在稻草上非常舒服。两腿搭上车轩,两臂枕在脑后,甚至可以轻哼一首曲子。我庆幸遇上老人的马车,否则,这样的正午,这样的土路,我想我可能会晕倒路边。
做什么来?老人问。
采风。
采风?老人扭头看我。
就是随便转转。顺便看一位老同学。
哦。到哪里去?
镇上。
去镇上看一位老同学?
是这个意思。
哦,这样。前面不远,快到了。老人咳一口浓痰,点一根草烟,驾!驾驾!
宽大的轮胎击起一路黄尘。
一会儿,老人再扭头看我。
在城里做什么?
写字。
写字?
作家。
写书?
是。
报纸呢?
偶尔。
老人急忙喊住马,惶惶地跳下车。他小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老人仿佛跪倒在神灵面前的圣徒,表情刹那间变得卑微并且虔诚。老人光着膀子,汗珠从他的毛孔里蜂拥而出,将宽大粗糙的紫黑色皮肤打湿。他的身体散发出浓重的牲口气味,又酸又甜,又腥又臭,阴,湿,黏稠,灰黑色,当当响着。
你得帮我。老人说,你一定得帮我。
我愣怔,愕然。怎么帮你?
因为你写报纸。老人说。
写报纸怎么帮你?
回去再说,边吃饭边说。老人松开我的手,身体伏低。他低着身子蹿上车轩,鞭梢急不可耐地击上马的屁股。后来我一直坚信,那个正午,那匹老马跑出了风的速度。
我坐在老人的炕头上吃饭,四菜一汤,大盘子大碗。老人开始讲他的故事,表情平静。他说他的儿子被镇长的小舅子捅死了,不是用刀子,用的是四齿粪叉。他说他的儿子身上有四十八个冒血的窟窿,他的儿子,挨了十二叉。他说他的儿子躺在炕上嚎了整整两天两夜,临死前他吓跑屋里所有的老鼠。他指指炕尾说,就躺在这里。我扭头,那里似乎真的躺着一位年轻的后生,后生被扎成可怜的蜂窝煤,身上的每一个孔洞,都鼓起红色绚丽的转霎即破的气泡。
怎么这样?我问。
赶集时,镇长的小舅子白拿老乡东西,他看不顺眼,说了几句。打起来。镇长的小舅子顺手操起身边的粪叉……
怎么处理的?
黑白颠倒了。
怎么处理的?
说是防卫过当,判了几年。我想他明年就能出来。最晚后年。可是杀人得偿命,你说是不是?我死了儿子,他得偿命……
可是我怎么帮你?
你写报纸,你帮我写写。算我求你……即使不偿命,也不能颠倒黑白,是不是?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儿子,他不是贼。真正的贼,是镇长的小舅子……
我低头喝酒。
你肯不肯?老人再一次低了身子。
我继续喝酒。
你到底肯不肯?老人的身子越来越低。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好像我还说了一句“没问题”。我忘记我到底说没说。老人的老伴将筷子伸向盘子里的一只鸡块,老人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筷子立刻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方向——盘子里的鸡块,屈指可数。
老人送给我一蛇皮口袋苹果。青苹果,圆圆溜溜,青瓷光,小得像鸡蛋。老人用他的马车送我到很远,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老人站在土路远方跟我挥手,老人喊,回去别忘了写。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开,那是一堆抖动的叠起的皱纹。我使劲点头,肩上口袋重若千钧。
那袋苹果伴我半程,终被我无奈地扔掉。我揉着磨出血泡的肩膀,看它们滚落一地……
每一天我都在想老人托我的事情,但是我无法办到。我不是记者,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只是作家。作家只是职业,既不是身份,更不是职务。我可以虚构出美好或者残忍,但我绝对做不到真实。我像一只流浪混迹在城市里的猫,我想,城市里,绝没有人在意一只猫的苦楚。
更何况,大多时,我的苦楚,其实那般虚伪。
在夜间,在清晨,在黄昏,在正午,我分明能够听到马蹄落上土路的声音,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还有马粪的酱香,还有闪动着光泽的老人的紫黑色的皮肤……无数辆马车无数次穿越无数个正午,无数个老人向我投来无数个乞求的眼神……
那天回来时,镇长为我安排了轿车。他拍着我的肩膀,万般不舍地说,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老同学?
往事
树上有四十四只
涩柿子
一个坑坑洼洼的操场,两只胡乱钉起的篮球架,三间歪歪扭扭的破草屋,十几个穿着破烂的孩子,几乎构成那所小学的全部。小学只有三个年级,挤着一间教室。现在孩子们正在学一句绕口令:树上有四十四只涩柿子,树下有四十四只石狮子……
小胖就笑了。口水淋湿了泥垒的课桌。他捅捅旁边的狗蛋说,编绕口令的人怎么知道,咱们有四十四只涩柿子?
他们真有四十四只涩柿子。四十四只涩柿子挂在学校后面的几棵柿树上,像一个个绿色的小灯笼。是前年县里的扶贫小组留下的。他们给村子留下十几句好话,十几袋面粉,十几棵柿子树苗。好话很快被村人忘记,面粉很快被村人瓜分,只剩下那十几棵柿树苗,无人理睬。村长把柿树苗带到了村里小学。那时小胖他们刚领了一年级的新书。村长说,这些小树苗,多像你们小孩子啊。小胖们就笑。村长说,村里把这些小树苗,送给你们。要好好爱护它们,让树苗和你们一起茁壮成长。将来结了柿子,全归你们。小胖们欢呼雀跃。他们把树苗栽到学校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从此,树苗成了孩子们的牵挂。
今年他们读三年级。三年级只有三个学生:小胖,瓜妞,狗蛋。他们也许只能读到三年级。要读四年级,得翻过一座山,到十五里外的镇上。村子里读四年级的孩子很少。
今年是柿树头一年挂果。现在柿子们还小,还绿,可是小胖已经在计划怎么吃大红柿子了。他说我那两棵树,共结了九个柿子。爹两个,妈两个,哥两个,我三个。
瓜妞说我的柿子不吃。柿子再怎么甜,只能甜一会儿,不能甜一年。我要把柿子拿镇上卖了,给自己买几根铅笔。这些铅笔,就能用一年了。
狗蛋说就算铅笔能用一年也没有用,用完一年,就完了。我倒有个办法,能让咱仨用这些柿子念四年级,就看你们肯不肯合作。
小胖和瓜妞当然合作。
狗蛋就说,等柿子红了,咱们把它们摘下来,一个不吃,全送给村长。让他在村里再加个四年级。说不定他一高兴,别说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也有了。
小胖和瓜妞说,给他送四十四个红柿子,他就答应了?
狗蛋说当然。我们再在他面前说这个绕口令:树上有四十四只涩柿子,树下有四十四只石狮子。他一高兴,准行。
小胖说那不吃了?
瓜妞和狗蛋一起说,不吃了!
为这事,他们讨论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结论:肯定行。——因为村长是村子里最大的官儿。——因为他们送给村长四十四只大红柿子。——因为村里人从来没见过四十四只大红柿子。——因为他们还会说四十四只涩柿子的绕口令。——因为,增加个四年级,不过再盖一间草房,再买几本课本而已,不难。
可是当天晚上,天突然下起雨。雨越下越大,小胖就坐不住了。他怕树上的四十四只柿子被风刮掉,那他们拿什么给村长送礼?小胖披了雨衣往外跑,跑到院子,才知道不但下了雨,还夹着冰雹。小胖喊冰雹啦冰雹啦,顶了脸盆,慌慌张张往柿树那里跑。到了,拿手电筒一照,就傻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被打掉的青柿子。小胖还看到了瓜妞和狗蛋正缩在一边,头上顶个脸盆,抽抽搭搭地哭。
小胖说树上还有柿子吗?狗蛋说有也没有用了,都打烂了。狗蛋的声音从脸盆下面传出来,很沉很响。
小胖开始一个一个捡掉在地上的青柿子。一边捡一边数,一个,两个,三个……四十四个。小胖说树上一个柿子也没有啦,四十四个都砸掉啦!
狗蛋和瓜妞哭出了声。
小胖说先别哭,听我妈说,没熟的柿子,放在开水里煮,就能把涩味煮掉,那柿子,就又是甜的啦!我们把这些柿子拿回去煮一煮,等柿子变甜了,再给村长送去吧。
狗蛋和瓜妞问,有用吗?
小胖说,试试嘛。
于是他们用衣服兜起四十四只涩柿子,去了狗蛋家。狗蛋的父母这几天走亲戚,家里只剩下狗蛋。
添水,烧火,把四十四只涩柿子扔进开水,拉风箱,不停拉风箱,三个孩子忙得满头大汗。
青柿子慢慢变成黄褐色。狗蛋问小胖,行了吗?小胖说,我不知道。应该不行,还没变红呢。于是再烧,烧一会儿,再掀开锅盖看。瓜妞问这次行了吧?小胖没变红怎么会甜呢?再烧。就再烧。一会儿再看,那些小柿子,完全成黑色了。狗蛋说小胖,你尝尝变甜没有?小胖说不能尝,尝了,就不是四十四只柿子啦,就跟绕口令对不上啦。再烧最后十分钟,听我的。
十分钟后,当他们掀开锅盖,哪里还有柿子的影子?只剩下一锅黑粥。
三个孩子愣了片刻,然后抱成一团,放声大哭。哭一会儿,小胖擦擦泪,说,不要紧。反正那些柿树,明年还能结柿子。明年我们还不吃,还摘四十四只大红柿子送到村长家。我们还给他念绕口令:树上有四十四只涩柿子,树下有四十四只石狮子……
小胖流下口水。孩子们破涕为笑。
……天亮了。村长披着衣服往门口走。婆娘在后面喊他,你去干吗?
村长说开个会……庄稼都被冰雹砸啦……顺便把那几棵柿树砍了。那些柿树,不中用……还不如换几棵槐树什么的栽上……将来村里这些娃娃们结婚,兴许还能打个炕柜……
1912年的猪头
1912年的猪头,挂在周家大院的石墙。那猪头的前额堆满皱纹,咧嘴,眯着眼笑。60多岁的周老爷常靠着那面墙,把一个水烟袋,咂得咕咕咚咚地响。
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那个猪头,是村里的唯一。几年前一个清晨,周老爷把一个猪头刮干净,扔进滚水,烫至半熟,捞出,调整好面部表情,风干晾干,一件贵重的道具就做成了。是,猪头只是道具,是供奉鬼神和祭奠亡灵的,吃不得。
常有村人来借。谁家有人死去,过三七或者五七,就会敲开周家大门,塞给周老爷一包点心,说,借猪头。周老爷便从嘴里拔出烟袋嘴儿,踮起脚尖,郑重地取下那个咧着嘴笑的猪头。风中,周老爷垂在脑后的辫子,像一条风干的辫子鱼,无精打采地晃。
因为那个猪头,周老爷这位村里的财主,更有了财主的模样。
这次借走猪头的,是张栓。张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亲坟前,哭得死去活来。瘦骨嶙峋的儿子站在稍远的地方,摸着一条同样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后来他看得有些烦,他发现爹娘总是一个腔调和表情,像夏天里不知疲倦的鸣蝉。他把目光移开,去看那个猪头。猪头在烟雾缭绕中笑眯眯注视着正午的太阳,憨态可掬。于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条狗的脑袋。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疯一般冲向那个猪头,撕咬猪头的一只耳朵。后来张栓说,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猪头,变了表情。
张栓和他的婆娘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他们很快赶走了狗,却发现那猪头,已经缺掉一只耳朵。张栓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记继续给已故的父亲磕头。
张栓再一次敲开周家大门,再一次塞给周老爷一包点心。周老爷说,给过了。张栓说,您留着。周老爷说,没这个规矩。给过了。张栓说,猪头……周老爷这才注意到那个猪头。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皱纹拥挤成一朵狰狞的菊。他朝猪头跪下,磕头。磕头。磕头。他说,作孽啊!
张栓呆在旁边,手足无措。周老爷一边磕头,一边对猪头说,这怎么可以吃呢?会遭雷劈的。张栓说,是狗……周老爷说,狗?他转过头,看张栓。他充满怀疑的脸,让张栓几乎站立不住。张栓说,真的是狗……周老爷不再看他。他对猪头说,作孽啊!
张栓站在屋前,唤出闯祸的狗。他紧握锄头,大吼,畜生!就把锄头抡了下去。锄头在狗头上一闪而过,发出一声微小的闷响。那狗就站起来,往前走。往前走的狗,脑袋不再完整,像一只被横向切开的葫芦,翻滚着红的血和白的脑浆。狗走向张栓,摇摇晃晃,终在距张栓几步远的地方,訇然倒下。张栓低了头,发现脚边的小半个狗脑壳。有一丝肉,正轻微且快速地跳跃。
张栓站在屋前,唤出闯祸的儿子。他说你为什么不看好狗?儿子看看死去的狗,颤着牙关,再看看张栓。张栓说你说我怎么惩罚你?也劈了你的脑壳?儿子吓傻了,拔腿就跑。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因为张栓愤怒的锄头紧追上去,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儿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一条胳膊就断了。他不敢哭。他盯着自己的胳膊,盯着他爹。他痛得汗流满面,满地打滚。
那胳膊,最终,是残了。
张栓第三次敲开周家大门。他领着儿子,扛着狗。已是两天后了,狗有了臭味,儿子的胳膊,肿得像村头的碾砣。他站在周家大院,不说话。那时周老爷正聚精会神地对付那个猪头,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直到闻到一股恶臭。周老爷说你干吗?张栓把死狗扔下,又按儿子跪下。他说,这够不够?周老爷慌了,去扶。这时张栓才发现,原来周老爷刚才在向那个猪头上,粘一只猪耳朵。木头刻成的猪耳朵,用了鱼鳞熬成的胶。周老爷扶起张栓的儿子,发现肿成碾砣的胳膊。他血红的眼睛瞪着张栓。他抱起张栓的儿子,老泪纵横。周老爷说,作孽啊!
猪头还原成原来的模样。它咧着嘴,眯着眼,笑呵呵地,遥望并不存在的未来。
周老爷借出他的猪头,从此不收点心。他说不能再收。问他为啥不收,他说不为啥,就是不能收。他一次次从墙上摘下猪头,又一次次把它重新挂上去。他的辫子在风中轻轻地荡。那是1912年的冬天,胶东农村,奇冷无比。他的辫子,瑟瑟发抖。
那个猪头,据说又用了20多年。烟熏火燎中,它的颜色逐渐变灰变暗,直至完全变黑。老年的周老爷把它放在水里冲洗,不管怎么努力,也洗不净。那烟火已经深深渗进它的深层,与它的本身,融为一体。
20多年里,那个猪头笑眯眯地送走了一位位村人,敬奉了一位位鬼神,并给活在世间的人们,心满意足的安慰。
夜晚父亲坐在土炕,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说那位周老爷,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位张栓,是他的一个小侄。我说这我知道,你讲过多次,我不相信的是,全村怎能只有那一个猪头?父亲叹一口气。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睡觉吧!
长凳
乡下的雨比城里的雨大,我这样认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乡村浇得亮晃晃的,呈现一种模糊和扭曲的景致。于是河水暴涨,黄浊,湍急,直冲而下,村人就跑出来,急匆匆的,却不是为了看景,村人没那个雅兴和时间,他们出来,为了捞东西。
总会有可捞的东西。河的上游连着很多村落。河水里飘来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具,当然,更多的时候,只会飘来一些碎草。碎草被河边裸露的树根挡住,就有村妇拿了粪叉,捞半天,捆紧,带回家,晒干,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饭。
方言里,这叫“捞浮”,几乎每一个村人,都干过这事。
宝田与三麻同龄,论辈分,宝田管三麻叫“叔”,但从不叫,亲哥俩似的友谊。那时三麻正跟一条鲢鱼搏斗,三斤多重的鲢鱼自己蹦上岸,三麻扑过去,手一滑,鲢鱼又蹦回到水里。三麻骂,成心逗老子呢你。这时他听到宝田的声音,凳子!
是长凳,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种。凳子从上游飘下来,被雨后的阳光照着,闪着木质的暗黄。等凳子靠近,宝田便拿一根粪叉,看准了,猛地向岸边一划。凳子在水中打一个旋儿,飘到叉子不能所及的地方。
宝田急了,凳子,飘了!凳子,飘了!他向着凳子喊,很无助的样子,却并不看三麻。凳子飘出很远,颜色开始暗淡。宝田向回跑,寻着更长的粪叉,或者棍子。三麻正是这个时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凳子救回。他把凳子坐在屁股下,一边哆嗦,一边拿手抚摸。三麻说,多好的凳子啊!
三麻把凳子带回家,三个孩子争抢着坐。一个孩子跛脚,很严重,吃饭时,几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三麻说,好个屁,那是宝田的凳子。女人便看着他,尽是不满。
宝田常来。他对三麻说,这凳子,是我先看见的。三麻说,是。宝田说,我的叉子,没捅准。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劲的跛脚儿子,说,是。宝田就不再说话,有时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巴咂得夸张地响。
有时三麻去找宝田。三麻对宝田女人说,要是我不去捞那个凳子,凳子就冲远了。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家里孩子,腿不好。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下次再捞浮,如果有凳子,我拼了命也为你家捞一条。宝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高。不会那么巧,她说,捞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你捞到凳子。宝田火了,丢了手中的筷子,大骂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数落着宝田的窝囊。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宝田来了,常常坐在上面。一边用手摸着,一边说,多好的凳子啊!
那年,没有为三麻和宝田再下一场大雨。天热得很,三麻的承诺,被太阳烤焦。
第二年夏天,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好像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里。河水再一次暴涨,更浑浊,更湍急,河面变得更宽。
雨还没有停,三麻就叫上宝田,要去捞浮。宝田说,等雨停了吧,会有凳子吗?三麻说,现在去,会有。
还没到河边,两人就发现河面上飘着一只凳子。尽管影影绰绰,看不确切。三麻说,是凳子吗?宝田说,像。三麻就狂奔起来,奇快,宝田在后面喊,三麻!三麻没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三麻就这样被河水冲走了。宝田还记得,三麻在河水中举起的那条“凳子”,不过是一个窄窄的硬木板。
尸体是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三麻被泡得肿胀和惨白,像发过的笋。三麻的女人只看一眼,就昏过去;众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过去;众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疯了。
她把跛脚儿子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然后抱着凳子,去找宝田。她对宝田说,别再捞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宝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说,三麻水性好,但水太凉,别让他下水。宝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说,三麻呢?宝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泪说,对不住你,婶娘。宝田头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婶娘,三麻女人感觉不是在叫她。
那以后,村人常常听到宝田在夜里,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惨叫,传出很远。
有时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儿坐坐。那是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人,我也叫她婶娘。
我问她,婶娘,认识我吗?她说,认识,你是小亮。我问她,婶娘,身体还硬朗吗?她说,还好,什么病也没有。我问她,婶娘,家里日子还好吧?她说,还好。只是,三麻没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里,其实摆了一圈沙发。那是她的跛脚儿子添置的,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后来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经失火,那条被宝田送回来的凳子,早已化为一把清灰。
她盯着我,她说,三麻没有坐的地方。如此重复,一直到我离开。
小的时候,在雨后,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几岁的堂哥,跑去捞浮。我们捞到了碎草、葫芦、树枝、油桶、南瓜、竹篓、八仙桌。我们捞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依然贫穷。
陈老圈
陈老圈本名陈老泉,但村人都叫他陈老圈。
陈老圈年轻时当兵,想老婆想得受不了,就写信。一页纸,写二百多字,夹画了三十多个圈。探亲回来,老婆问,老画那些圈,啥意思?想吃烧饼了?陈老圈挠挠头,说,碰上不会写的字,就画圈。老婆嘴杂,出去说了,村人就笑他,说,陈老泉成陈老圈啦!这外号就传开了。其实大部分村人,连圈都画不圆。
陈老圈的儿子陈德在村里念小学。写作文,二百多字,也画二十多个圈。老师说,不会写的字,怎么不问你爹?儿子低了头,小声说,我还补上十多个字呢!一开始,我爹画了三十多个圈!老师也是村里的,笑岔了气,拍着桌子乐,真是个陈老圈啊!于是这外号,想改也改不掉了。
儿子上了中学,周末回家,总要和陈老圈下象棋。那次下了三盘,陈老圈全输,就不下了,拿儿子的语文课本瞅。瞅着瞅着,指一个字,问儿子,这念个啥?儿子张大嘴,这字您不认识?老圈说,头一次见。儿子便拿了笔,在那字上套一个红圈。陈老圈一看就乐了,嘿,是象棋里的“帅”啊!儿子撇撇嘴,咕哝一声,老圈!陈老圈也不恼,仍然傻乐。
儿子念大学,念研究生,念博士,一路念下去,留在城里,直步青云。回村看陈老圈,坐着大轿车。陈老圈不看那一堆礼物,单盯着车屁股发呆。儿子问,咋啦?陈老圈说,给我买的车?儿子说,我哪有这能耐?公家车。陈老圈纳闷,那怎么在车屁股上画四个圈儿?然后往那儿一站,叉开两指,说,加上我,像不像奥运五环?儿媳笑,儿子红了脸,说,爹,别闹了。陈老圈就不闹了。儿子长大了,陈老圈就听儿子的。
儿子在老家,闲着没事,想起了母校,就去村里小学校转。小学校破破烂烂的,教室的顶盖,用七八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撑着,似乎马上就要塌倒。他甚至在其中一张课桌上,看到自己当年用刀刻下的名字。回了家,儿子对陈老圈说,怎么这么多年,学校还是老样子?陈老圈说,老样子。儿子说,怎么没人修?陈老圈说,没人修。儿子说,难道没钱修?陈老圈说,没钱修。儿子说,那再过十几二十几年,村里人不都成老圈了?陈老圈说,你想出钱?儿子说,这应该是村里或镇上的事。陈老圈起身,挥挥手,说,早想跟你谈这事了。你出钱!
陈老圈说村里谁对小学校最有感情?你!现在村里谁最有钱?你!好像他忘记了儿子早已在城里扎根了。儿子说我哪有什么钱啊?才工作没几年。陈老圈说让你出点钱你能变穷了?儿子说我又不想流芳百世。陈老圈说没让你流芳百世,只让你流三万块钱。儿子睁大眼说三万块钱就够了?陈老圈说够了。儿子就不说话了。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第一句话是,那好吧。
儿子回到城里,几天后,给陈老圈汇来三万块钱。陈老圈找村人帮忙,买了木料、砖瓦、灰沙,开始翻新校舍。村长对陈老圈千谢万谢,说小学校翻修好了,说什么也得立个功德牌,写上陈老圈的名字。陈老圈说别写我,要写写我儿子,他出的钱。村长拍拍胸脯,没问题。
校舍翻新一大半,三万块钱花光了。陈老圈打电话给儿子,说,钱不够了,能不能再添两万?儿子说爹,我又不是百万富翁。陈老圈说村长要立一块功德牌呢。儿子说爹,我又不是慈善家。陈老圈说百拜你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儿子说这一哆嗦就得出两万块啊!我看还是将就一下算了,反正是个小学校,陈老圈说怎么将就?马上要立冬了,娃们在哪上课?儿子说爹,你就别管闲事了好不好?咱们出了三万块,已经很不错了。村里谁还出过一分钱?陈老圈说他们出工啊!再说你是小学校出来的啊!儿子说小学校出来的多了,怎么他们还种地?我混成这样,跟小学校关系不大。陈老圈说你混账。儿子说爹……。陈老圈说爹什么爹?这么低三下四求你,你是我爹!
陈老圈卖了猪,卖了羊,又挨家挨户借钱。问他干什么,答,有急用。再问,不会是翻新学校的钱不够吧?——你儿子那儿有钱!陈老圈不答,拿了钱,扔一句,尽量早还你。就走了。陈老圈借了半个村子,总算凑齐两万块钱。陈老圈买了水泥、红榉板、门把手,继续翻新村中校舍。为赶在立冬前完工,陈老圈和村人,没黑没白地干。
小学校终于焕然一新。陈老圈和村长站在院子里,裂开嘴笑。陈老圈说这下好了。村长说是啊,别看你老圈不识几个字,心里明着呢!陈老圈便红了脸。村长说,老圈,替我谢谢你儿子。陈老圈的脸由红转紫,他说不用谢应该的。村长说这几天,我就找人立个功德牌。陈老圈忙摆手就不用了不用了。村长说,不行,要立。斩钉截铁。
几天后儿子打电话来,问陈老圈,小学校修好了吗?陈老圈瓮声瓮气地说,修好了。儿子说您看,我就说嘛,没有我们,照样能把小学校修好……谁添的钱?陈老圈说不用你管,反正你没添。儿子干咳两声,那,功德牌立起来了吗?是我陈德的名字吗?陈老圈说是,名字是你的。不过你只出了一半钱,所以我告诉他们,名字也只写一半。儿子急了,写一半?就叫“陈”?那个“德”呢?
陈老圈笑笑。他说,我画了个圈。
等待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在外面过年,好吗?男人说不好,城里人不扭秧歌,不唱大戏,不放炮。女人说冷不冷?男人说还行,就是没意思。女人说你不在,家里也没个年味。娃想你,娘想你,爹也想你。她想说我也想你,可是脸红了,就没有说。男人说大龙把钱捎给你了吗?女人说给了,娃想你呢。男人说我也想回,可过年这几天干活,能拿双倍钱呢。女人说大龙说了,你在看工地。男人说今年接着盖这楼,还得盖一年。对了,昨天给你买了条银手链,和电视上的一样。等回家时,捎给你。女人说花那没用的钱!你啥时回?男人说夏天吧,活不忙的话,告个假。女人说大龙明天走,让他再捎床被子给你?男人说好。挂了吧,电话费挺贵的。
打春了,雪仍然下得大。女人挑两个水桶,去村里老井担水。井很深,井口滑溜溜的,女人小心地把水桶顺下去,再吃力地拔上来。只有大半桶水,但女人还是倒掉了一点。路很滑,她怕摔倒。女人挑着两半桶水,歇了两次,终于回了家。她把水倒进水缸,抹一把汗,给瘫痪在床的娘翻一下身,又挑着两个空桶出去。她想起男人。男人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拿一条毛巾候着,等男人挑水回来,在他额上轻轻擦一下。其实男人额上根本没汗。男人身强力壮,铁打般的汉子。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能告假吗?男人说不能,忙呢。女人说就知道你不能,可是娃想你呢。男人说这个小兔崽子!女人说爹和娘,也都想你呢。女人的脸突然红了,她轻轻咳了一声。男人说你怎么了?女人说不怎么,你那儿热吗?男人说还行,秋苞米种上了吗?女人说早种上了,我和爹去种的。你啥时回?男人说秋收吧,不管活忙不忙,我都告个假。女人说爹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如果你不回,这么多地,我怕顾不过来。男人说我会回的……对了我给你买了银手链,跟电视上的一样。女人说都说一百遍了。男人说再说一遍嘛!女人说知道了。男人说多给娘做些好吃的。女人说嗯。男人说晚上早点挂上门……好了挂吧,电话费挺贵的。
女人坐在小院里,抬头看天上的星。她知道那颗叫牛郎星,那颗叫织女星,那亮闪闪的一条带子,是银河。男人在家的时候,夏夜里,他们会坐在小院里纳凉。她拿一把蒲扇轻轻给娃儿赶着蚊虫,男人坐在竹椅上,一边卷着纸烟,一边给她和娃儿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有时夜很深了,男人还在抽烟。烟味很炝,又有些香。男人从院角拔一棵狗尾草,对她说,你咬着它,闭上眼,抬头,能看到牛郎星和织女星亲嘴呢。女人不知有诈,照男人说的去做。男人猛地一抽那草,草籽便捋了女人一嘴。女人吐着草籽,伸手掐男人一把。男人疼得嘘嘘叫着,向她求饶。轻点轻点,男人说,爹和娘都睡了。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你到底回不回了?男人说可能不回了,告不下假,抢工期呢。女人说地里的活儿,怎么办?男人说你雇个人吧。你和爹,别太累。女人说累倒是不怕,可是娃想你呢。男人说娃长高了吧。女人说还用问?还有,娘在梦里念叨你呢。女人想起她昨夜的梦,脸偷偷地红了。男人说我今年又挣了不少,明年咱就能盖上新房。女人说你要等到过年才回么?男人说是,看样子得等那时候。收成会好吗?女人说会好。过年肯定能回?男人说肯定回……对了我给你买了银手链。女人说你要唠叨一千遍么?男人说我现在,天天戴在手腕上呢。女人说没人笑话你?男人说我不管,戴上它,像摸了你的手……女人说讨厌呢你。男人说雇个帮手吧,别太累……挂吧,电话费挺贵的。
女人拿着镢头,汗流浃背地刨着苞米稞子。爹跟在她身后,从稞上撕下苞米棒子,再把稞子捆起,扛到地头。爹不时直起身来,伸着腰,抹着汗,露着痛苦的表情。女人便在心里,恨起了男人。如果男人在,她和爹,怎会吃这样的苦?男人光着膀子,镢头上下翻飞,嘴里哼着小曲,那苞米稞子,就一片片倒下了。她和爹跟在后面,不时和男人开一句玩笑,好像根本不觉得累。有时娃也在,男人便寻一棵狗尾草,对娃说,咬着,闭眼,抬头,大白天能看见星星呢!女人忙抢下狗尾草,嗔骂男人,怎么这么坏呢你。男人刨苞玉,总是光着膀子。他不怕苞玉锯齿般锋利的叶子。男人有着红铜般的肤色。他健壮得像一头公牛……爹问,想什么呢你?女人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像炭。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男人说初三回,火车票都买好了。女人说那就过完年了啊。男人说是,又不能在家过年了。领导临时找了点活给我干,没办法。女人问什么活?男人说和擦窗玻璃差不多,快过年了,都忙,领导就找了我和大龙。女人说危险吗?男人说不危险,站在屋子里擦,又不是吊在外面。过年时干几天,顶乡下干三个月呢。女人说快些回吧,娘和娃想你,都快想疯了。男人说干完活就回。对了我以后不住这个工地了,这电话以后不能打了。女人说不打了,反正过几天你就回了。男人说给我杀只鸡,多打些酒。女人说还用说?你还戴着那手链?男人说当然,像摸着你的手呢。女人说真讨厌……路上小心点,我挂了啊!男人说挂吧挂吧。
女人守着她的鸡,她的鱼,她的烟叶,她的烧酒。女人刚洗了身子,她感觉此时的自己,像花苞般娇艳。女人安静地坐着,候她的男人。她守着她的鸡,她的鱼,她的烟叶和烧酒。她想出去迎接他的男人。可是她不敢。两年未见男人了,仿佛,羞涩和紧张,竟甚过了思念。
她坐在炕沿,侧耳细听着街上的动静。外面好像很多人,吵哄哄的。她听到大龙的声音。嫂子!大龙喊,嫂子!嫂子!女人突然感觉不对劲。她跳下地,慌乱地跑出院子。
很多人。大龙。村人。陌生人。还有男人。男人在一辆车上安静地躺着,身上蒙一块白布。那白布有些短,露了男人的双脚。
我们正擦着玻璃,在十七楼。大龙说,他手腕上的链子突然掉出窗外。他叫一声,探身想抓那手链,就掉下去了……
大龙把白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只紧握的拳头。这手,扳不开了……。大龙说。
女人在昏厥过去之前,发出一声尖利并长久的嘶嚎。
你可回来了啊——
蝗灾
一团黑云从北方滚过来,压在低空,很快分散,又很快聚合,直接扑向绿的田野。黑云在田野里撒野,像一匹匹疯狂的兽,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动的四肢和锋利的牙齿。然后它迅速离开,庄稼只剩下可怜的筋骨。又一团黑云滚来,再一次将青苗蹂躏,再一次迅速离开。那庄稼,便连筋骨都不存在,只剩下埋在土里的可怜的须。
光棍汉狗皮坐在田埂上,他没有动。不断有蚂蚱从那片黑云里撕扯出来,撞上他的身体,收了翅,重重落下。狗皮想,完了。他从地上拾起一只掉队的蚂蚱,看看,放进嘴里,使劲咀嚼。他的牙齿将蚂蚱腰斩,断成两截的蚂蚱还在拼命挣扎。上半身扭动,下半身蹬踢,扎伤他的舌头。狗皮嚼一会儿,烦了,啪,吐出一口深绿微紫的黏糊。狗皮说,真完了。
狗皮不想饿死。他决定逃荒。他翻出一根扁担,紫红色宽宽的扁担,像一面镜子般,照着他狭长苦难的脸。他挑起他的家什——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什——上路了。
狗皮走得很快,那是真正逃荒的样子。他想快些走出这片蝗区,他想快些看到青灵灵的玉米和花生。他走了三天。三天,他没有看见一棵完整的青苗。
偶尔狗皮会见到和他一样逃荒的人,无精打采,拖家带口,拿无神的眼瞅他。狗皮不理,继续走他的路。晚上狗皮睡在野外,精神高度紧张。荒年出悍匪,这道理狗皮懂。尽管他身上没有可抢的东西,但狗皮想,杀人,不一定非得越货吧?
狗皮的脑子里,像爬满了蚂蚱,烦躁不安。
狗皮饿了,他的胃中早已空空。也渴,嗓子冒出青烟。狗皮来到一个村子,很大的村子,却没有一户人家。狗皮走在尘土飞扬的村中小路,垂头丧气。忽然狗皮看到一口井,他飞奔过去,趴在井沿,却看不到水。那是一口干涸的井,一只青蛙好奇地看他。
狗皮放下扁担,有些恼火。无数只蚂蚱在他的脑子里飞,像一架架盘旋的直升飞机,撞击他的脑壳,吮吸他脑子的汁液。狗皮伤心地坐在那里,睡着了。他做着梦,到处都是蚂蚱,到处都是黑云,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匪,面前到处都是锋利的牙齿和尖刀。狗皮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他醒了,转身,然后,他真的看到,胸膛那儿,顶着一把雪亮的刀。菜刀。
狗皮弯腰,缩脖,闪躲,提扁担,抡圆,猛挥出去。扁担重重砸中来人的脑袋。来人被他砸飞,未及喊叫,便准确飞进那眼枯井。狗皮听到井的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尸体跌进地狱。
狗皮没命地跑。他顾不上拾起他的家什。他知道这附近曾经活跃着一群匪,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菜刀。他知道匪帮不可能只有一人出来干活。他拼命逃,拼命逃。他摔倒了,扁担扔出很远。他顾不上拾起他的扁担。他逃进了一片小树林。那片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狗皮在那里,躲了五天。五天时间里,只有夜间,他才敢溜到附近红薯地里,扒几根小指粗的红薯,擦擦土塞进嘴里。只有埋在土里的红薯,才会幸存。狗皮想着,脑袋里,再一次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蚱。
狗皮安全地度过五天,然后继续上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他没有了家什,也丢掉了扁担。狗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到之处,全是光秃秃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村子。狗皮想,也许自己,会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许蚂蚱,会像啃一棵青苗般,啃光整个地球。包括泥土,以及岩石。
终于狗皮看到一间冒烟的房子。房子在村子的一角,敞着门,似在迎接狗皮的到来。狗皮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味儿,这让他饥饿的胃,抽搐起来。狗皮进了屋子,一位男人正站在灶前,向外拿着饼子。男人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男人看。男人说,来一个?狗皮说,好。男人就给了他一个饼子。狗皮三口两口吞咽完,再一次盯着男人。男人说,再来一个?狗皮说,行。男人又给了他一个。第二个吃完,狗皮还是盯着男人。男人说,干脆你坐下来吃算了。狗皮说,怎么好意思?手和嘴,却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
狗皮一连吃掉七个,肚子像一只生气的蛤蟆。男人说饱了?狗皮说,是,谢谢。男人说逃荒?狗皮说是,闹蝗灾啊……你怎么不逃?男人说我有吃的,能吃到明年这时候,为什么要逃?狗皮说你真行……看你的样子,不像庄户人。男人说是庄户人,不过农闲时,做些别的。狗皮说什么。男人说打铁。狗皮说打什么。男人说打菜刀。狗皮说怪不得我看门口有个小铺……怎么炉子灭了?男人说几天前我挑了菜刀去卖,到一个村子,好不容易看到井边坐一个人,我把他拍醒,可他一扁担把我打飞!好在我命大。可这手,断了。男人抬抬他的右手,笑笑。
狗皮站起来,往外走。男人说不带上点儿?狗皮说行。男人就用左手给他包了三个饼子。狗皮说你的手能不能好起来?男人说能吧,谁知道?狗皮说那我走了,谢谢你。
狗皮走到门口,看一眼那个铁铺,再看一眼天空。不时有黑云翻滚过来,让狗皮的脑子,又痛又乱。这时狗皮感觉身后颤起尖锐的呼啸,未及回头,就感到腰部挨了重重一下。狗皮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男人站在他的身后,高高似一座铁塔。男人说,两清了。带上你的扁担,路上用得着……
那扁担很宽,紫色,亮得似一面镜子,照着狗皮狭长且苦难的脸。
假的
外乡人在小镇热闹的集市拉开架式。他先用半根粉笔在地上划一个椭圆,然后从随身携带的松木箱子里掏出酒杯、扑克牌、铁圈、钢刀、铜锣……他“咣咣咣”地敲起铜锣,引来十几个正闲逛的小镇居民。“各位父老乡亲!”外乡人拍拍赤裸的胸膛,鼓着腮帮子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下面给大家变个戏法,空杯变鸡蛋。”
围观的人群开始起哄。“假的!”有人扯开嗓子喊。
外乡人抱抱拳,说:“虽然戏法变出的东西是假的,但是戏法本身却是真的……”
“假的假的,不看不看!”那个人喊,“要来就来个真的!”
“那我就给大家来套真的,硬气功!这可是日久天长练出来的。”外乡人收起空酒杯,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递给旁边一位年轻人。“你检查一下这块砖头是真是假。一会儿,我用手指把这块砖头钻出一个洞!”
“假的!”年轻人看也没看他的砖头。
“没看怎么知道是假的?”外乡人说,“这可是我刚才从镇西的建筑工地上拣来的。”
“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年轻人说,“要不就是你的手指是假的。”
外乡人把食指伸到年轻人面前。“你怎么证明这是假的?”
“不用证明也是假的。”
“假的能这样弯曲吗?能这样动吗?”外乡人有些急了。
“障眼法呗。”年轻人说,“我们都懂,这叫障眼法。假的!”
“你摸一下。你摸一下这手指软不软,热不热?”外乡人几乎把手指捅上他的脸。
“不用摸,假的!”年轻人躲闪着,固执地说。
“好!”外乡人突然大叫一声,“那么今天,我就既不变戏法,也不演硬气功,我今天给大伙来一个绝的。刀刀见血!”
“哧!”又是一片倒彩声。
“就是用这把刀子,把我胳膊上的肉一块一块往下割!”外乡人从地上拾起砖头,又抓起旁边的钢刀,大吼一声,钢刀闪过,砖头被削成两半!
“假的!”有人喊。
“你检查一下这把刀。”外乡人的眼珠子都红了,他冲喊话的人说,“假的能削断砖头?”
“砖头是假的。”
“刀呢?”
“刀也是假的”
“那好,你用这把刀割自己两下试试。”
“不用割也知道是假的!”
外乡人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老哥,这刀可是真的啊!”他可怜巴巴地说,“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了。我把自己割得血淋淋的,怎么能是假的?”
“假的!”
外乡人痛苦地扭曲着脸。他把刀硬塞到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手里。“你捅我两刀!”他说,“快捅我两刀!”
“捅你两刀干什么?”络腮胡子大为不解。
“我要以死来维护我的尊严!”外乡人圆瞪二目,“不敢捅?不敢捅就证明刀是真的。”
“根本不用证明。”络腮胡子不紧不慢地说,“捅不捅,刀都是假的。”
外乡人扑上去,想要掐住络腮胡子的脖子。络腮胡子用握了刀的手一挡,外乡人就抓紧他的手连同他手里攥着的钢刀,“噗哧”一声,捅进自己的肚子。
这下事情闹大了。
鲜血从刀口里流出,散发出恐怖的浓重的腥味。外乡人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指着络腮胡子,嘴唇哆嗦着,“是你,杀了我……”
“我可没杀你。”络腮胡子脸上挂着笑,没有丝毫惊慌,“是你自己把刀捅进去的。”
“可是你说我的刀是假的。”
“你的刀本来就是假的。”
“我要死了,你还说我的刀是假的?”
“假的!刀是假的,死也是假的。”
外乡上躺在地上,剧烈地挣扎。几分钟后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一条腿轻轻地抽搐。终于他彻底不动,胸前积着一洼黏糊的血。
“真死了?”络腮胡子问围观者。
“假的!”围观的人群一起喊。
人们很快散去,再也没有人理睬躺在那里的外乡人。外乡人的尸体在阳光的暴晒下一点一点肿胀,又一点一点变冷。偶尔会有路人被他的尸体绊一下,转过头,看看他,低声说:“死人?”又马上提高嗓音,“假的!”
外乡人的尸体,在那个集市上整整躺了一天。傍晚时候,一位女人差点被他的尸体绊掉。女人回头看,立刻掩住惊恐的脸。
她急跑两步,拽住一位恰好从这里经过的警察。“那里有个死人!”女人战战兢兢地说,“那个死人好可怜。”
“假的!”警察看了看外乡人的尸体,说。
“假的?”女人拉警察来到尸体旁边,说,“他都发臭了。还有,你看,他身上都有尸斑了。”
“假的!”警察掩了鼻子。突然他想起来什么,问女人,“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偶然经过这里。”
“怪不得。”警察说,“他也就能骗骗像你这样的外乡人。”
女人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大意是说那个外乡人死得好可怜,死了这么久,不仅没人为他收尸,并且没有人相信他已经死去。女人越哭越伤心,似乎即将气绝气亡。
“好啦!”警察不耐烦地说,“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他从口袋里捏出几张钞票,塞给女人。“如果你好心,你就用这点钱找几个人把他弄走然后把他葬了。”说完,转头就走。
外乡人的尸体突然蹦起。他抢过女人手里的钱,看一眼,撕碎,将碎屑狠狠地砸上警察的后脑勺。
“假的!”外乡人气愤地喊。
芒种
小满过后是芒种。芒种,该种庄稼了。
却没有庄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层,又翻起一层。焦土上散落着弹壳,弹片,水壶,断臂,炸烂的脑袋,凌乱缠绕的肠子。
远方,有河。河套里,有芦苇。那里不是战场,芦苇半人高,连成了片。
山子趴在芦苇丛中,听潺潺的水声。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伤,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几只贪婪的绿蝇。他抬手去轰,却轰不走。他就不轰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头。
山子是被打散的。两天前,山子拖一条伤腿,钻进芦苇丛,就一直躲在里面。他听见远处有队伍打过去,几小时后,再有队伍打过去,半天后,又有队伍打过去。终于,枪炮声稀下来,直至沉寂。却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现在,这里是红区,还是白区?
离他不远处的芦苇在动,有节奏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山子端起枪,闭上一只眼。
手指扣紧扳机。身体绷紧成弓。
山子没有开枪。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开枪。芦苇丛很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自己人,还是敌人。他终于发现对方的脑袋,看清对方的军装。几乎同时,对方的枪口,几乎顶上他的脑袋。
山子还是新兵。
两个人近在咫尺。他们狠狠对视着。对方的枪,几乎触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枪,几乎碰到对方的牙齿。山子牙关轻颤,听到的却是对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惧到极点。他想扣响扳机。可是他想起家乡的妻子。这么近的距离,两个人,必将同归于尽。
山子不想死。他没有开枪。
山子集中意志,盯着对方的脑袋。那脑袋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变得很大,又变得很小,变得很近,又变得很远……太阳渐渐毒热起来,山子的神志开始恍惚。好几次,他的面前,突然翠绿一片,火红一片,金黄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决定同归于尽。
他扣着扳机的手指,慢慢加着力气。
对方突然笑了。扔下枪。
那一霎时间,山子想扣响他的枪。他认为自己是胜利者。他甚至看到对方的脑袋爆开,溅出红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弯曲。
对方爬到山子面前,他说,咱们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枪,顶着他的嘴。他的口水,将枪口打湿。
他伤得很重。一条腿肿得很粗。溃烂处流着腥臭的脓液,爬着密密匝匝的蛆虫。
他从山子面前爬过去。爬几步,停下,解开干粮袋,留下一块饼。他说,谢谢。然后,继续爬。
山子的枪,始终瞄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芦苇丛。
那块饼,救了山子。
几个月后,打扫战场的时候,山子再一次发现他。他的头歪着,脖子上,两个并排的枪眼。身上到处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个千年的陶俑。
那两枪,也许是战友打的,也许是山子打的。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山子和他的战友,没一人受伤,他们不需要饼。
山子想起他爬走时,还说过一句话。
他说,今天芒种,咱们该回家,种庄稼了。
山子就哭了。
傻子
柱子爱上了一个姑娘,然后,就傻了。
柱子曾经在村里的大院,看过几场电影。通过电影的启发,他知道,看上一个姑娘,是要给姑娘送花的。于是他去山崖上采野花,采回一大把,却被荆棘拉破了手。他一边吮着手指上的血,一边傻乐。
晚上,柱子站在姑娘家的门口,拿着花,却不敢进门。这时他想唱歌,却不知道唱啥。后来还是唱了,好像是《智取威虎山》选段,刚叫了板,门就开了。却不是姑娘,是村长,姑娘的爹。
谁也没说话,黑暗中,就这样对视着。柱子看到村长的眼睛闪着绿光,像狼。然后柱子撒腿便跑,似被追逐的兔子。他听到狼在后面骂他,打断你的腿,你个异想天开的癞蛤蟆!
地里干活时,柱子常常可以看见姑娘。有时姑娘挽起裤角,露出藕荷般圆润的小腿,柱子便痴痴地看着。有时姑娘偷偷瞅柱子一眼,脸上就落了两片红红的晚霞,柱子便仿佛连心都飘起来了。
有次柱子进城,看到城里姑娘们头上戴的发卡。淡蓝色的发卡,有着完美的弧线。他想买,但没有钱。回来后,他马上忘记了城里的街景,却记住了发卡的样子。
后来的一天晚上,姑娘约柱子在村外的小树林里见面,柱子等了很久,浑身被露水湿透,姑娘却依然没来。后来柱子就倚在树干上睡着了,梦中他的身上挨了一脚,又一脚。他醒了,又挨一脚,是村长。柱子愣愣地看着村长,不敢说话。村长说,你再勾引我家姑娘,我就宰了你。
却不听。姑娘和柱子,都不听。柱子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大,月光从树梢间洒到他和姑娘身上,零零散散的,浑身像染上了灰色的碎花。姑娘趴在柱子的胸口哭,把柱子的胸口弄湿了一片。柱子抱着姑娘,感觉到一种壮烈。柱子很想永远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即使,姑娘永远在哭,即使,他的胸口,也永远是湿的。
后来,姑娘嫁了。那天姑娘打扮得很漂亮,要被一辆从县城来的小汽车拉走。姑娘没有哭,也没有表情,却磨磨蹭蹭的,不肯上车。接亲的人很多,送亲的人也很多,每个人都说着祝福的话。村长站在一旁,胸口戴着红花,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催促着姑娘的行程。
这时,柱子来了。柱子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姑娘的身边,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狠狠地亲了姑娘一下。
这是柱子,第一次亲她。
柱子的举动,为他招来一顿暴揍。
车马上要开走,柱子躺在地上,一边唤着姑娘的名字,一边挥舞着他的右手。人们看到,在他的手里,抓着一个淡黄的发卡。有着完美的弧线的发卡。却是木头雕刻而成。这个发卡,用了柱子半年的时间。
姑娘疯了似的跑过来,发卡却被村长抢先夺走。村长把发卡轻轻一折,“啪”一下,发卡就断了。然后,村长把折成两段的发卡,扔进了门口为婚宴临时砌成的灶台。
柱子看到灶台里的火闪了一下。两个火星从灶台中猛地蹿出,像奔向天空的火的眼泪。他嘶喊了一声,人就傻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柱子的喊叫,但没有人听出他喊出的是什么。人们只知道,柱子从此傻了。
柱子傻了,最初是一群顽童所发现。顽童们割草时,发现柱子一边拿刀刻着一个粗树枝,一边在嘴里轻声嘀咕着什么。于是问,说什么呢?柱子抬头,笑着,说,我是傻子。
从此,村里所有的孩子,间或也有大人,只要一见到柱子,便大声问,柱子,你是什么?柱子不管在做什么事,总会抬起头来,非常敬业地答,我是傻子。问一遍,他答一遍。问十遍,他答十遍。这让村里的孩子们快乐无比,乐此不疲。
也包括我。
前几年,回老家两月有余,仍见到柱子。柱子只长我十几岁,却像个老人般,好似对世上一切,都已失去兴趣。而一有空闲,却仍然拿了小刀,刻他的发卡。
有村人告诉我,他傻了后,便更没人给他提亲。家里的生活,便更过得惨不忍睹。只是,他刻发卡的手艺却日渐高明。前几年有人偶然去他家,看到他的炕头上,摆放了满满的一堆。全都很漂亮,村人说。
仍有孩子重复着我们儿时的游戏,见到他,大喊一声,柱子,你是什么?柱子答,我是傻子。孩童们换了好几茬,柱子却仍然是柱子。
柱子,成了全村几辈孩子们永远的开心玩具。
于是便有些不忍,一边斥训孩子,一边告诉柱子,以后再有人问你,不要答,千万不要答,知道么?
柱子点点头。
第二天,有孩子问,柱子,你是什么?
柱子看着我,不答。孩子不甘心,再问,你是什么,柱子?柱子把头扭向一边,仍不答。
孩子悻悻而去。我笑了。
与柱子同向村里走时,却发现柱子的脸憋得通红,脖子向一侧歪着,似努力抑制着什么。我不解,问,柱子,怎么了?
柱子看了看我,然后,扭头。他朝着孩子们刚才离去的方向,扯开了喉咙。
我听见柱子吼,我——是——傻——子——
鼠患
田寡妇对吴老六说,你来,我欢迎。你啥时来,我啥时欢迎。但是,不许你,碰我身子。
田寡妇对吴老六说,我不怕别人说闲话。我也知道,你惦着我。可是,不可能。我男人,他在看着。
吴老六对田寡妇说,你男人,他死了三年。我女人,她死了五年。我惦着你,你也惦着我,有什么不可以?我不碰你的身子,是你不许,不是我不想碰。
吴老六对田寡妇说,你依了我,咱俩就好。你不依我,我不逼你。我会去找刘翠翠。我不惦着她,她也不惦着我。可是,她给我身子。
田寡妇就叹一口气。她说我给你炒点花生吧。嗑嗑嘴,冬夜长。
田寡妇下了炕,去到院子,摸到厢房,开了锁,点上烛。田寡妇很久没来厢房,她感觉有些陌生。厢房里堆着生了锈的锄镰锨镢,散了架的板箱大柜,盛满黄豆的褐色大缸。她知道靠墙角的一块窄木板上,放了半蛇皮口袋花生。那是秋天留下的,本想留到过年。田寡妇擎着蜡烛,烛光在冬夜里闪跳,映亮她扁平的脸。她蹲下,忽然哇地一声。
她发现,装花生的蛇皮口袋,露了一个手腕粗的洞。口袋已经接近干瘪,地上散落着很大一堆花生壳。显然,厢房里,闹了几个月的耗子。
吴老六赶来,问她,咋啦?田寡妇说,闹耗子。吴老六说,闹了咋啦?田寡妇说,留了点花生,全糟蹋没了。吴老六骂,操。田寡妇说,你小声点。吴老六说,我找找这些狗娘养的。
田寡妇烧了一锅水,给吴老六泡茶。吴老六一人在厢房奋战,勇猛异常。他找到一双棉鞋,从棉鞋里抓出一窝出生不久的粉红色小耗子。他把这些小耗子扔到院子里,往上面淋水,耗子们很快冻成粉红色的冰棍。他又提了开水,往那些冰棍上面慢慢地浇,露着狰狞满足的笑。田寡妇说你别伤天了,快进屋。吴老六就进了屋。田寡妇坐在滚热的炕头,脸色红扑扑的,有细微的汗。田寡妇说快喝茶。吴老六不接茶杯,却抱住她。田寡妇说喝茶!吴老六继续抱着她。田寡妇说你不要脸了么?吴老六就松开手。田寡妇的话深深刺痛了他。他没有喝茶。他往外面走。他说,我不要脸了么?
吴老六关了街门,田寡妇再叹一口气。她想躺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跳下炕,冲进厢房。她的动作迅速和惊慌,竟忘记了穿鞋。田寡妇急急地点上烛,然后啊地大叫一声,几乎晕倒。
第二天晚上,刚掌灯,田寡妇对吴老六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吴老六说,行。
田寡妇说,我男人,一辈子,对我好。有一阵,家里,吃不上饭,我就把头簪卖了,换回玉米。他知道了,不干,非要赎回来。可他怎么赎?他去卖血,赎头簪。他知道我喜欢这个头簪。头簪是银的,是结婚那阵,他给我买的,其实不值钱。后来他病了,我没办法,想再把头簪卖了。他知道了,不让,打我。他说他要死了,要死的人,不能再浪费钱。他说别卖头簪。我说好。他让我答应她一件事。我说好。他说,我死后,三年内,你不要改嫁。不要让别人,动你的身子。我会看见的。三年后,你嫁谁都行。我说好。他就死了。那簪上,刻着他的名字。
田寡妇说,今天,就三年整了。
田寡妇说,那簪,是家里唯一金贵的东西。不敢乱放。我一直,把它,埋在厢房盛黄豆的大缸里。
吴老六说,哦。
田寡妇说,你往里坐,我给你烧水泡茶。
吴老六说,不用了。我回了。
夜里起了风,吹得田寡妇的街门,吱吱扭扭地叫,咣当咣当地响。田寡妇披了衣服,下了地,关上门,却并不榫上。然后她上炕,没及躺下,风再一次把门吹开。田寡妇再一次披了衣服,再一次下了地,再一次关上门。这时天下雪了,结了冰的云彩撕成碎片,铺满了院子。田寡妇来回走着,把院子,踏出一条沟。然后这条沟,很快被填满。
田寡妇终于决定把门榫上。她哆嗦着,把两扇破旧的木板门对齐。却突然,有人撞了进来。
雪人。血人。
吴老六说,我跟刘翠翠要……她说给她的东西……不兴要……我要……我们吵……最后……刘翠翠说,给你……拿簪……没头没脸往我脸上捅。
吴老六仰面跌倒。一张笑脸从血水后面洇出来。田寡妇看到,他的左边眼窝,长出一支雪亮的簪。
吴老六说,还你。
太阳裙
乳白色的太阳裙,阳光下亮得刺眼。是父亲为她买的,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她兴奋地穿上,跑到院子,将自己旋转。太阳裙像葵花般绽放,笑声飘洒小院。那是村里唯一一件太阳裙,或许也是镇上唯一一件太阳裙。她没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庆,或者国庆。在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她的太阳裙会让人们惊羡。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每天放学,她都要套上太阳裙,在小院里舞蹈。父亲和母亲是她的观众,他们为她鼓掌和叫好。然后,她把太阳裙脱下,摘下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小心翼翼地叠好和放好。她常常做梦,梦中的太阳裙飘啊飘啊,飘到天上,幻成簇簇白云。她醒了,笑了,停不下来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现在就是。
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褂子和裤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会换上美丽的太阳裙。她的太阳裙,会让破败的山村一片光鲜。
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墙上突然多出很多标语。字写得很大,黑体,红色,像愤怒的拳头,像淋漓的鲜血。她只认识两个字,打倒……。打倒什么呢?为什么要打倒?凭什么要打倒?她不知道。那两个字写得杀气腾腾,让她惊恐万分。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看到母亲黑色的脸。
母亲的手里,拿着她的太阳裙。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
她问,我爸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为什么不能穿了?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么关系?
突然母亲表情狰狞。她不知道那一刻,面前的女人,到底还是不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旁边抓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她的太阳裙。母亲一边剪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剪。母亲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齿,将她的太阳裙撕咬得遍体鳞伤。后来母亲的哭和笑混成一体,变成疯狂且绝望的嘶嚎,而她的嘶嚎,远甚过母亲。她冲上前去,试图从母亲手里夺过太阳裙。她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低了头,一小截手指在地上无限悲凉地跳跃。
那以后,她常常做梦。她梦见她的太阳裙飘落地面,成了一簇簇松散的芦花,随风飘逝。她恨过父亲也恨过母亲。她恨父亲为什么会被打倒,她恨母亲为什么要剪烂她的太阳裙。她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裤在村路上行走,那里烟尘滚滚,那是红色的海洋。有一块补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残缺的太阳裙。
有关太阳裙的噩梦和她不停纠缠。后来,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满街都是长裙短裙太阳裙一步裙鱼尾裙,她也没有任何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她总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亲和突然疯掉的母亲。夏天里她穿着一本正经的长裤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太阳的影子里。她的粉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鱼尾纹。她的头发不再有光泽,她需要在美发店里还原它们的颜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风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终于下决心为自己买一条太阳裙。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藏了近四十年,现在,她终于不能忍受。她对丈夫说,我想买一条太阳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阳裙。丈夫盯着她看。丈夫弄不懂她为什么要买一条小女孩才穿的太阳裙。丈夫认为臃肿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阳裙,将变得非常可笑。无疑,她的想法近似疯狂。
她跑遍整个城市,终于寻到一条乳白色的太阳裙。她把太阳裙夹在腋下,贼一般逃回了家。她紧闭门窗。她旋转着身子。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绽开。一位美丽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晚上她穿着太阳裙走出家门。她拐进一条胡同,低着头,走得很快。她只想在胡同里走一走,没有任何目的。她抬起头,发出一声惊恐瘆人的尖叫。她战战兢兢地跑回家,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丈夫说你怎么了。她说,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么打倒?他上了街,拐进那条昏暗的胡同。他看到墙壁上落着几个红色油漆涂成的大字。他把脸凑过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游戏,打倒张三,打倒李四,打倒赵小明,打倒孙小华,等等。似乎这些字在这面墙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纷纷脱落。
他推开门。他看到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手里提着那件太阳裙。他说,是有打倒,不过……。他看到她的脸扭曲起来,身体战栗不安。他说,不过,只是游戏……。他看到她突然从身边操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无辜的太阳裙。他看到太阳裙转眼间变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他冲过去,他说你疯了吗?他试图从她手里夺过太阳裙。他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个跟头,从太阳裙,蹦落地上……
往事
娘赶集去了,她把大庆关在家中。大庆也想去赶集,可是娘不让。娘说小孩子赶什么集?三跑两颠的,早晨吃那点饭不全都颠没了?娘说你在炕上别乱动,尽量少钻茅坑,实在憋受不了再去,这样最省粮食,粮食多金贵啊。娘说你在家里等着,如果供销社有卖冰棍的,就给你买一根。娘说你爹晌午要回,看好锅里的菜团,你爹回来要吃。娘说都记住了吗?大庆说都记住啦!娘你千万别忘买冰棍。大庆看娘用缺了齿的木梳蘸着豆油,把头发梳得又光又亮。那木梳上积满黑色的灰垢,放到鼻下闻,又酸又臭。
娘捏着五分钱,从集东转到集西,从集西再转回来,再从集东转到集西,手里还是五分钱。娘把五分钱捏到滚烫,烫得她几乎捏不住了。娘把钱换到另一只手,手指肚上,就留下一个清晰的印痕。那印痕中间写着五分,周围有饱满的麦穗环绕。娘看看麦穗,咽一口唾沫,叹一口气。
大庆两手托腮,坐在窗前想爹。爹被大队派去修水库,娘说他晌午能回。大庆觉得爹越长越像爷。爹的胡子都长出来了,爹的皱纹似乎比爷的还深。这时柴门嘎吱一声,大庆伸长脖子,却没有看到盼望中的爹。来人叫横财,大庆叫他叔。
横财缩着脖子,蹭到炕上。他讨好地摸摸大庆的头,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庆说娘去赶集了。横财说知道,我给你捉了蚂蚱。他把蚂蚱放到炕沿,轻轻弹一下蚂蚱的屁股。蚂蚱受到惊吓,拼命往前蹦。可是它的两条后腿早被横财掐断,所以它只能悲壮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势。大庆看看蚂蚱,没去动它。他说娘赶集回来,会给我捎一根冰棍呢。横财说这我也知道。大庆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横财说我还知道你家锅里肯定有菜团子。
大庆吓了一跳。他说那是娘留给爹的,爹去修水库,晌午回。横财说我不吃,我去闻闻。大庆说闻也不行,会把香味闻跑的。横财说你看这蚂蚱多好。大庆说你给我蚂蚱也没用,我不会让你闻。横财说那我看一眼行吗?大庆说,不行。横财嘿嘿笑,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头手枪,慷慨地递给大庆。他说你不是早想要吗?专门给你刻的。大庆说你要看菜团才给我手枪的话,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团也给我手枪的话,我就要。横财说拿着吧。我不看了。
大庆紧攥手枪,爱不释手。他把手枪瞄准横财的脑袋,嘴里发出一连串嘭嘭的声音。横财再摸摸大庆的头,可怜巴巴地说,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大庆说你十天没吃饭也不关我的事。娘让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横财倚着炕沿一团乱蓬蓬的旧棉絮,无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劲的大庆。他看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就慢慢下了炕,说,我走了大庆。大庆说走吧。想了想,又说,就让你看看吧。只准看一眼。
横财掀开锅盖,人就哭了。他盯着两个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团,浑身开始了颤抖。大庆在炕上喊,你闻完了吗?横财不出声,慢慢抓起一个菜团,慢慢凑近鼻子。大庆说你快点闻,闻完快点盖上锅盖。横财说,好。却突然张开嘴,一个菜团就不见了。
大庆是扑过来的。他扑过来抓横财的手,挠横财的脸,用木枪疯狂地击打横财的下巴。他说吐出来吐出来快吐出来。横财当然不会吐出来,他又抓起另一个菜团往嘴里塞。他的牙齿相撞,发出很响的喀喀声。鼻涕眼泪糊满横财一脸,他把它们全部抹进嘴里。
大庆在横财身上打着无奈的秋千。他的鼻涕眼泪流得比横财还多。他说娘回来要打我的!他说你说过只看一眼的,怎么说话不算数?他说你吃了爹的菜团,爹回来会杀掉你的。大庆说娘啊快回来啊横财叔把爹的菜团子都吃了啊!
横财一直站着不动。后来他冲大庆笑,笑纹里亮晶晶一片。他说开始我只想看看……后来我只想闻闻……再后来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这事不关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会好好跟他们说……大庆你别再哭了……大庆,别用枪戳我的脸……
可是他还是逃走了。他跟大庆说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着头,抹着脸上的血,表情尴尬并且痛苦。
娘没有带回传说中的冰棍。娘说路太远,带回来也会全部化掉。娘说完话就去掀锅盖。娘掀开锅盖的一刹那惊恐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深深烙进大庆的记忆。后来她操起一根棍子,把打大庆往死里打。大庆说是横财叔吃了!娘一边打他一边说,不是让你看好吗?大庆说我挡不住他,他吃起菜团像一条疯狗!娘说那我就打死你这个没用的!大庆说他吃就吃了他是我亲叔啊!娘又一棍抡过去,大叫,他是你亲爹也不行!棍子打断了,清脆的断裂声把娘吓了一跳。娘抱起大庆,号嚎大哭。
大庆从此落下病根。看到蚂蚱,就浑身发抖。
多年后大庆进城,在一个工厂干钳工,每到周末,横财都要请他吃饭。那时横财已是一家五金商场的经理,他开着轿车,接上大庆,直奔酒店,好酒好菜点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着眼抽烟。
他说那两个菜团子真香啊!那样的年头,村里只有你和你娘,是两个好人。
大庆回老家,把他的话告诉娘。娘瘪着嘴说,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们还是好人?
大庆想,也对。他是个好人,只因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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