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
我已经很多年不读美文了。也就是说,浅薄的青春年华里,多少也是受过美文的滋养的。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我喜欢的读品必须是一条发水的河,裹着滚滚泥沙与断木残枝,当然还要挟带着沙金。如今青春无影,马革裹心,读周海亮的美文集《只要七日暖》,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这清浅的甜腻,这迷魂的温情。
但我必须承认,我时有被击中的感觉,石落古井,我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回声。我被《母亲的鞋子》唤醒,被《父亲的布鞋,母亲的胃》震撼,因《一时暖身,一世暖心》心颤,为《硬币花》深深感喟……
其实,所书亲情、爱情、人间真情,篇篇使人为之心动。
全凭爱为血脉。
爱这个词,温顺地埋伏在这些短章中,泉水一般从文字的深处涓涓流出,而周海亮像歌手一样把它们咏唱出来。那些无私的父爱母爱,令成年的儿女在反思中羞愧;那些发生在男女之间的爱情细节,让人相信幸福是有的;面对那些普通人之间的真情友情,谁还会说这个世界的坏话?这样的美文他经营了很多,两三年的时间里,就积了600多篇,这速度简直令人晕眩。
可我认识的周海亮是写小说的,前两次见的时候,只知他的小说写得很见功力,并不知道他作为《读者》的签约作家,在青年读者中的大名。原来在青春的末端,他已悄然漂亮地转身,去开发金沙滚滚的滔滔大河了,却仍频频回首,仍有漂亮的美文引得追星族一路追踪。
所以,每次见到周海亮我就纳闷,宽宽大大的一个人(他自称“周胖子”),心思怎么会那么细敏?终于有个机会确认,细敏是他的天性。那次在酒桌上,周海亮讲起年轻的邻居朋友的重病和离世,竟眼睛潮红,长吁短叹,最后伤感无语。那一刻,我被悄悄打动。如此精敏、无法麻木的神经,肯为生的无常、病的残酷、死的无奈认真地感伤,不躲避,不冷漠,不装作看透了悟,其实也难得。也正是这细敏,让他发现人间无数的爱。母亲的鞋子,奶奶的药粒,父亲的包子,处处有爱。
爱是这样的琐细,非得细敏和有心才会感知。
人间固然处处有爱,可人间又是最为复杂的,只说爱,不说痛苦和恨,话语是没有深度的,聪明的周海亮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我说爱是毒品、是麻醉剂,可能是对爱的亵渎,但事实是,在这跛行的人生岁月里,有伤无伤的,谁会拒绝用呢。人人都需要能够掩去痛苦的爱,多少都不够。所以,爱说不尽,可以永久地说,怎么说都不过分。周海亮就是在循环往复地说。
一日,读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的《生命之爱》,对其中的一段话深有同感:“现代人几乎很少想过他能够通过爱可以创造什么。他通常注意的而且几乎参与的是被爱,不是发出他自己的爱,不是通过他的爱去唤醒他人的爱,并由此创造某种新的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因此,我想,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一代,需要爱的培养,需要真情故事的滋养,周海亮的这些美文,不就是这样的养料吗?
每次遇周海亮,虽见他瞪着圆圆的夜猫子眼,却感觉他是恍惚的,并没有彻底醒来,想起他夜间写作的习惯,料想他一定还沉在适宜思绪翻飞的黑夜中,指挥文字的仪仗队,在他Windows的窗口,在咖啡因的鼓点中,井然而过。熬夜、嗜烟、嗜酒、嗜咖啡无节制的生活,并没有影响他对文章的驾轻就熟。他的耐性和定力同样惊人,一个个不眠之夜,今夜与昨夜与明夜相同,他坐在相同的窗口,布下文字的轻骑,却不见一丝兵荒马乱或杀气,嗒嗒马蹄一路留下的只是人间大爱。我想起库切的一句话:
爱:大词当中最大的词儿。
一下子就说绝了。这个字,你可以敬畏得不敢碰,也可以因其太大,而去慢慢写,写上一辈子。
嘉男,女,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水做的树》,长篇历史传记小说《风定落花深》(合著)等。
第一辑 只要七日暖
明亮的天空
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高尔基
一场意外让他失去了光明。在医院的那段日子,他整天发呆,不说一句话。母亲坐在他的床边,对他说,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不信,20岁的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要想使自己重见光明,除非角膜移植。他还知道中国因角膜伤病的失明者有200万,可是由于角膜缺乏,每年的角膜移植手术只有1000多例。这等于说,他的前面,有1999000人在等着。他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
他回了家,仍然每天发呆,不说一句话。母亲给他端来饭菜,却被他全部掀翻在地;母亲为他阅读报纸,听着听着他会伤心地哭起来。他喊,我完啦!我这辈子算完啦!母亲说你怎能这么没有出息?中国有500多万盲人,哪一个不是活得很好?记住,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也就是明亮的。他不听。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不能面对黑暗的现实。他不敢面对以后的人生。
母亲看着他,悄悄地抹泪。
那天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他,过些日子,想给你做一个角膜移植手术,行不行?他说不可能的,在我前面,有1999000人等着角膜。母亲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你……就是不知道医院会不会答应?他一下子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妈你说什么?母亲说,我想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给你……我查过一些资料……排斥的可能性很小。他说,妈您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母亲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而你的路,还很长……你比我更需要眼睛。他说,妈您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的。母亲说,你就听妈一次吧!他说,不……如果您真这么做了,我就死给你看。
母亲深知他的脾气。她知道他不答应的事,谁都不能逼他。她不再跟他提角膜移植的事,只是天天为他读报纸。慢慢地,他的情绪缓和并稳定下来了。他开始学习盲文,并大声念出那上面的段落。也许母亲的话感动了他吧?他认为自己必须活下去,并且要好好地活下去。最起码,他想,他不应该让自己的母亲,继续惦记着她的角膜。
他很喜欢朗诵。上大学时,他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母亲说,你可以去市广播电台试试。他说可以吗?母亲说,为什么不可以……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也就是明亮的。再听到这句话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他仍然消沉,可是偶尔,当母亲说到什么有趣的事,他也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他听了母亲的建议,真的在某一天去市电台应聘了。本来他只想应付一下母亲,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被破格录取为电台的兼职主持人,主持晚间的一档节目。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说,这很正常。其实你什么都可以做到,并且会做得很好。母亲的语气淡淡的,可是他能够觉察出母亲平淡的语气下难以抑制的快乐。
是一档倾诉类节目。每天他坐在直播间,给电话那端的陌生人解除苦闷,出谋划策。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他想不到帮助别人原来这么快乐。虽然仍然看不见,可是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充实。他的节目越作越好,收听率直线上升。年底的时候,他被正式录用为电台的播音员。
更让他和母亲高兴的是,他有了自己的爱情。一位好女孩爱上了他,每天扶他上下楼,给他讲有趣的故事。那段时间他认为自己迎来了崭新的生命。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和职业,他有一位好母亲和一个明亮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满足。
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是癌症。晚期。
那段日子母亲的胸口总是痛,一开始她认为可能由于自己太过劳累,休息几天就过去了。可是那天正做着菜,她竟痛得晕了过去。他和女孩将母亲送进医院。几天后,母亲平静地告诉他,半年后,自己将离开人世。母亲说,告诉你,是想让你坦然面对,是想让你在这半年内,学会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妈帮不了你了……
他哭了整整一天。他不相信坚强乐观的母亲会永远离他而去。他不想再去电台上班,他要在医院里时时陪着母亲。可是母亲说,去吧,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多听听你的节目。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他看不见,可是他能感觉到母亲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让他不能拒绝。
他仍然去电台做节目,仍然为陌生人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他的节目仍然做得很好,语言舒缓而平静。他知道自己必须如此,因为有母亲在听。他想,母亲会为他自豪的。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有一位优秀的双目失明的儿子。
那天刚做完节目,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让他赶快去一趟。他慌慌张张地去了医院,医生说,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在中午,突然晕倒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过根据她的嘱托,我们会把她的角膜,移植给你。
他跪下,号啕大哭。为什么母亲走得这样突然?为什么母亲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为什么母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膜和他的眼睛?他哭了很久,晕倒在医院里。醒来后,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知道,现在,母亲的角膜已经移植给了自己;他知道,几天后,当他真的能够再一次看见光明,那其实,是母亲的眼睛。是母亲给了他一个明亮的世界。
几个月后,在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他翻出了一张病历。病历是半年前的。他看到上面写着:恶性肿瘤。下面,有母亲亲手写的一行字。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藏起这张病历,可是那行字,刺得他的心淌在滴血。
母亲在上面写着:感谢天。我的儿子,将在半年后,重见光明。
他再一次号啕大哭。当母亲得知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子!她当然也会为自己伤心,可是,当她想到自己的离去可以为儿子换来光明,那时的她,竟有了欣慰和快乐!
那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母爱啊!那是用任何行动都无法报答的母爱啊!
那天晚上,在节目中,他给听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那天,收音机旁,很多人泣不成声。
据说第二天,很多人来到了医院,向医生咨询捐赠角膜的相关手续。他们说,当自己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为什么不给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线光明呢?
至今他还在电台工作,还在主持晚间那一档节目。下班时天已很晚,可是每当他抬了头,都能够发现,一片明亮的天空。
奶奶的药粒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孟子
奶奶住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经常,奶奶在吃完午饭后会小睡片刻。醒来,就一个人念叼,午饭呢,怎么还不吃午饭?弄得母亲不得不向偶来的客人解释。
奶奶会长时间地盯着床边的一角,然后一边挪动着身子,一边叫着爷爷的名字,你倒是向里坐一坐呀,一半屁股坐着,你累不累?
其实那时爷爷已经过世两年,奶奶的话,让每一个人毛骨悚然。
奶奶每天都要服药,她经常说,怎么这些药粒都不一样呢?花那么多冤枉钱,干什么呢?奶奶以为,世界上的药,都是治同一种病的。
奶奶吃药,需要别人提醒。即使这样,她也是嘴上说好,一会儿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那几年父亲的生意不好。我病休在家,也是天天吃药,家里日子捉襟见肘。
后来,姑姑从南京回来,说什么也要把奶奶接走。家里人拗不过,只好放行。
临走前,奶奶把我叫到身边。她一边笑着,一边从床角摸出一个黑塑料袋,哆嗦着打开,里面竟装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药粒。
奶奶说,这都是我每天吃药时,故意省下来的。我去你姑姑家了,你留着慢慢吃。别再让你爹买药给你吃了。家里没钱。
奶奶以为,她省下的药,可以治好我的病。
奶奶在我家,住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奶奶为我省下了一百多粒廉价的药。那些让奶奶的生命得以维系的药粒,对她的孙子来说,却毫无意义。
奶奶上车时,仍然朝我蹙着眉头。只有我知道她的意思。
现在奶奶已经辞世。我常常想,假如奶奶不为我省下这一百多粒药,那么,她会不会活到现在?
在痛苦的深处微笑
父亲是一个银行,发行知识,支付爱……
——马英九
父亲驾驶着货车,在一条陌生且偏僻的土路上奔驰。突然货车扭起了秧歌,几近失控。他狠狠地踩下刹车,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他对六岁的儿子说,坐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一下。
汽车停下的位置,是一个斜缓的下坡。父亲钻到货车下,仔细检查他的车。正午的太阳高悬在空,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没有任何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儿子在驾驶室里唱起快乐的歌。父亲轻轻地笑了。他握住扳手的手加大了力气。
突然,毫无征兆地,汽车滑动了一下。男人永远不会知道汽车为什么会突然滑动。是刹车突然失灵,还是驾驶室里的儿子扳动了刹车。似乎汽车在他头顶快速地驶过去,然后猛地一颤,就停下了。儿子的歌声戛然而止。那一霎间,巨大的痛苦让父亲几近昏厥。
他仍然躺在车底下。凭经验,他知道,是一块凸起的石头阻挡了滚动的车轮。
父亲想爬出去,可是他的身体根本动不了。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剧痛。他不能够辨别这剧痛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更不知道在那一刹那,车轮是从他的胸膛上还是两腿上轧过去的。那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高喊着儿子的名字,他说你没事吧?
儿子推开车门,跳下来。他说我没事,我不知道汽车怎么突然动了。
父亲朝儿子微笑。他说你没事就好。你把电话拿给我。
儿子说你要电话干什么?你怎么不起来?
父亲说我累了,我想躺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把电话找给我,我给妈妈打个电话。疼痛在一点一点地加剧,如果不是儿子在场,他想,他或许会痛苦地大叫起来。可是现在,他只能微笑地面对自己的儿子。
儿子取来了电话,他拨通了急救电话。可是他根本无法讲清楚他所处的准确地点。他不知道急救车什么时间能够抵达这里,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时间。
接着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她问你还好吗?他说还好,我和儿子现在正在休息。她问小家伙好吗?他说好,在旁边呢。然后他扭过头,冲蹲在不远处的儿子挤挤眼睛。她说那就好。早点回来,想你们了。他听到她在几千公里外轻吻了他,然后挂断了电话。他笑着对儿子说,你就蹲在这里,别回到汽车里去。——他不敢肯定,汽车会不会再一次滑行。
儿子有些不太愿意。他说天太热了,我不喜欢蹲在这里。你还没把车修好吗?
他朝儿子微笑。他说还得等一会儿,并且,我还没有休息好。这样,现在我们做一个游戏。我们朝对方微笑,看谁先支持不住。记住,只能微笑。父亲盯着他的儿子,微笑的表情似乎凝固。只有他知道,此时,他在经受着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剧痛。
儿子对游戏产生了兴趣。他坐在地上,学着父亲的样子微笑。后来他困了,眼皮不停地打架。终于,他躺在地上睡着了。
很长时间后他醒过来。他看到手忙脚乱的人群。他看到很多人喊着号子,掀开了货车,将脸色苍白的父亲抬上了急救车。父亲看着他,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父亲保住了性命,却永远失去了两条腿。可是他没有失去微笑。微笑像阳光一样在他身上流淌,让人踏实,充满安全感。后来儿子长大了,一个人漂泊在外,有了女朋友,结了婚,也有了儿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动荡不安。他身心疲惫,一个人承受着太多的艰辛和痛苦。可是,当面对自己的朋友,面对自己的妻儿,他总是深埋起所有痛苦,而在脸上,挂了和父亲一样的微笑。
他微笑着说,这是很多年前,我那面对灾难的父亲,留给我的所有表情。
是的。微笑不是父亲的唯一表情,但无疑,微笑是所有父亲最重要的表情。在痛苦的深处微笑,那是爱和责任。
母亲的鞋子
成功的时候,谁都是朋友。但只有母亲是失败时的伴侣。
——郑振铎
早想给母亲买一双鞋子。什么鞋子都行。母亲为我们,走了那么多的路。
记得小时候,家里人的鞋子,都是母亲买的或亲手做的。夏天里,我穿着硬硬的劣质塑料凉鞋在街上疯跑,母亲总会在凉鞋的脚踝处垫一小块软软的布,这样,我的脚踝便不会像小伙伴们那般鲜血淋漓;冬天,父亲的棉鞋是村里最厚实的。父亲穿着母亲刚刚絮了新棉的棉鞋,在村里的雪地上招摇,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回了家,父亲脱下棉鞋,两脚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温暖亲切的脚臭味便立刻充满了整间屋子。
还记得母亲给我纳过的布鞋。那鞋针眼紧密,结实耐用。我曾穿着这种被称为“千层底儿”的布鞋,连续三年在学校的运动会上拿了百米冠军。奖状被母亲贴在墙上,直到发黄变脆,字迹模糊。母亲试图留住我的辉煌岁月,却留不住自己的青春。现在母亲年迈了,年迈的母亲,有好几年,没有为我们做过鞋。
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我回忆过,却总也想不起来。我知道母亲也穿鞋子,她不可能光着脚板。可是母亲这么多年来,到底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
于是想给母亲买一双鞋子。什么鞋子都行。
我选中的是一双极其普通的布鞋。褐色的鞋面,灰色的鞋底,过分朴实的款式甚至有些人为的做作。我把鞋子拿在手中揉捏,似揉捏着母亲辛劳一生的脚。其实我从来没有揉捏过母亲的脚,我对母亲的爱,更多的时候,仅仅表现在提过去的几斤鱼肉,替她扫扫住了一辈子的农家小院,或者对她做的不太可口的饭菜,发出几声夸张和虚伪的赞叹。付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到底穿多大号码的鞋呢?
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我怕她伤心——尽管我知道母亲肯定不会计较。最终我把电话打给了父亲,父亲愣了愣,他说,是啊,你妈穿多大尺码呢?
父亲深爱着母亲,这不用怀疑。那是一种相濡以沫的依恋,远超过伟大的概念。可是,这么多年来,当我和哥哥的脚在不停地蓬勃生长,当父亲挑剔的两脚不断伸进母亲新做的简陋却温暖的鞋子,我们竟然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父亲的妻子,她到底穿多大尺码的鞋子?
也许,我们把爱宏观化了,呈现一种大而空的姿态;而母亲对我们的爱,却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那种爱,无处不在。
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把那双鞋子放回货架。我想,当我下一次回老家,也许,我会装作不经意间问起母亲鞋子的尺码,我不想拿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送给母亲。记忆中,哪怕是那些最艰苦的日子,家里人也没有穿过不合脚的鞋子。现在生活好了,她的儿子,又怎能把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送给他的母亲呢?
回了家,进城的老家亲戚已经候在客厅。他说,你妈要我捎给你的东西。打开,除了些时令蔬菜,还有两双线织的拖鞋。
那是母亲亲手做的拖鞋,鞋面是用钩针一针针织成的,似母亲脸上密织的皱纹。两双手织拖鞋,对现在的母亲来说,是怎样一项庞大的工程啊!
这两双拖鞋让我羞愧,也让我兴奋。我想,我的母亲并没有老迈,她依然年轻,因为她依然可以给她的儿子做鞋。可能,在她的意识中,她应该也必须年轻。因为她总是认为,我们还是小孩子,需要她的照顾。
可是母亲,她到底穿多大尺码的鞋子呢?
嗨,迈克!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但丁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体僵硬,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还因为,他的玩伴们,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走出屋子。他们来到门口,来到阳光下,背对着一面墙。那墙上爬着稀零的藤,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间快速或缓慢地穿爬。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他站在那里笑,手里握一根棒球棒。那时的迈克,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任母亲推着,穿过院子,来到门前,靠着那面墙,无聊且悲伤地看着面前三三两两过往的行人。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可是现在,他想,他没有权利喜欢上任何东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这世间的一个累赘。
可是那天黄昏,突然,一切突然都发生了改变。
照例,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扶着轮椅,捧一本书,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迈克静静地坐着,心中盈满悲伤。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一刻,母亲停止了朗诵。迈克见过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学校。只是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熟悉。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看看身后的母亲。然后,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
迈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来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他的病情,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
那以后,每天,母亲都要推他来到门口,背对着那面墙,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每天,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然后响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大多是熟人,偶尔,也有陌生人。迈克仍然不能动,仍然身体僵硬。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问候他。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他没有理由悲伤。
几年里,在母亲的帮助下,他读了很多书,写了很多诗。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尽管身体不便,但他过得快乐且充实。后来他们搬了家,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在一个黄昏,静静离他而去。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想给那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于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回到了老宅的门口。
那面墙还在。不同的是,现在那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他看到,那墙上,留着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很大的字。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的手迹:
嗨!迈克!
父亲的包子
父爱同母爱一样的无私,他不求回报;父爱是一种默默无闻,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感情,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
——高尔基
大概有那么两年的时间,父亲在中午拥有属于他的两个包子,那是他的午饭。记忆中好像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事,我和哥哥都小,一人拖一把大鼻涕,每天的任务之一是能不能搞到一点儿属于一日三餐之外的美食。
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大山里做石匠,早晨骑一辆破自行车走,晚上骑这辆破自行车回。两个包子是他的午餐,是母亲每天天不亮点着油灯为父亲包的。其实说那是两个包子,完全是降低了包子的标准,那里面没有一丝儿的肉末,只是两滴猪油外加白菜帮子沫而已。
父亲身体不好,那是父亲的午饭。父亲的工作是每天把五十多斤重的大锤挥动几千下,两个包子,只是维持他继续挥动大锤的资本。
记得那时家里其实已经能吃上白面了,只是很不连贯。而那时年幼的我和哥哥,对于顿顿的窝窝头和地瓜干总是充满了一种刻骨的仇恨。于是,父亲的包子,成了我和哥哥的唯一目标。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对自己年幼的无耻而感到羞愧。
为了搞到这个包子,我和哥哥每天总是会跑到村口去迎接父亲。见到父亲的身影时,我们就会高声叫着冲上前去。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从他的挎包里掏出本是他的午饭的两个包子,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包子虽然并不是特别可口,但仍然能够满足于我和哥哥的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期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敢对母亲说,父亲也从未把这事告诉母亲。所以母亲仍然天不亮就点着油灯包着两个包子,而那已成了我和哥哥的零食。
后来家里可以顿顿吃上白面了,我和哥哥开始逐渐对那两个包子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包子才又重新属于我们的父亲。而那时我和哥哥,已经上了小学。
而关于这两个包子的往事,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因为那不是父亲的零食,那是他的午饭。两年来,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竟然没有吃过午饭。这样的反思经常揪着我的心,我觉得我可能一生都报答不了父亲的这个包子。
前几年回家,饭后与父亲谈及此事,父亲却给我讲述了他的另一种心酸。
他说,其实他在工地上也会吃饭的,只是买个硬窝窝头而已。只是那么一天,他为了多干点活儿,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已经买不到窝窝头。后来他饿极了,就吃掉了本就应属于他的两个包子。后来在村口,我和哥哥照例去迎接他,当我们高喊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父亲搓着自己的双手,他感到很内疚。因为他无法满足他的儿子。
他说:“我为什么要吃掉那两个包子呢?其实我可以坚持到回家的。我记得那时你们很失望,当时,我差点落泪。”
父亲说,为这事,他内疚了二十多年。
其实这件事我早忘了,或者当时我确实是很失望,但我确实忘了。我只记得我年幼的无耻,或者我并不真得需要那个包子。然而我的父亲,他因为不能满足一次他的儿子,却内疚了二十多年。
无声的感恩曲
使你的父亲感到荣耀的莫过于你以最大的热诚继续你的学业,并努力奋发以期成为一个诚实而杰出的男子汉。
——贝多芬
画画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意外。小学二年级那年暑假,他在村外山坡,遇见一位前来写生的姑娘。姑娘穿着宽大的汗衫,一边快活地哼着小曲,一边往面前的画纸上,优雅地涂抹着绚丽的七彩。绿树红花于是栩栩如生地落到纸上,他竟看得痴了。回了家,他对父亲说,我想画画。
想画画容易,寻一根草棍,在院角的泥地上乱抹;或者,拿一根铅笔,在用过的旧作业本上涂鸦。可是他记住了画夹和颜料。他在父亲面前不停哭闹,用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所有卑劣手段胁迫父亲。实在没办法,父亲只好去镇上的供销社帮他打听。回来,父亲说,你能保证好好画吗?他赶紧点头。父亲不再说话,踅进羊圈,牵走家里的奶羊。当时,那几乎是家里收入的唯一来源。
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撒手而去。他只有父亲。
父亲在供销社里仔细问询。他问营业员画画真有用吗?人家说有用,当画家,吃皇粮。父亲问当不了画家呢?人家说那当美术老师,还吃皇粮。父亲说当不了老师呢?他就摇着父亲的手说买吧买吧,我肯定能当老师。父亲笑笑,摸摸他的头,交了钱。他年幼的不负责任的一句空洞誓言,却让父亲寄托了无限的期望。
很快他就发现画画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好玩。当他上到高中,每天面对一堆冰冷的石膏像,那种厌恶感便与日俱增。可是他仍然考上了大学,读美术系。尽管不喜欢,但他认为美术将毫无疑问成为他一生所要从事的职业。因为一只奶羊,因为一个画夹,因为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以及父亲的殷切期待。
大学时他第一次看到了钢琴。那时很多同学在校外租了房子,他也和另外一位同学合租了一间简陋的宿舍。他要强迫自己练画,而他的同学,正在疯狂地练琴。他们需要一个安静且无人打扰的住所。
他给那位同学画了很多张练琴时的速写。每画一张,他心中的那根神经便要被拨动一下。终于忍不住了,某一天,他第一次触摸了那架钢琴。当他的手碰到黑白分明的光滑琴键,心就开始狂跳不已,就像面对一位暗恋多年的姑娘。他想,他的人生,或许会因为面前的这架钢琴,发生彻底的改变。
几天后,他在钢琴上连贯地弹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曲子。他的同学惊叹不已,他说你是天才啊!他没有听见,那时的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无法比拟的自我欢愉之中。琴声中他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了家乡贫瘠的山坡,看到了辛勤劳作的父亲,以及一只抖着粉色嘴唇的奶羊。
他疯狂地喜欢上钢琴,只要同学不用琴,他准会端坐在那儿,一曲接一曲地弹。的确,他是天才。仅用了半年时间,他弹奏的水平便几乎超过练琴多年的同学。那次他的同学请来一位老师,老师仅听他弹了一支曲子,便肯定地说,将来必成大器!老师收他当了学生,他却没有自己的钢琴。他的专业是美术,他没有走进学校琴室的权力。只有在他的同学不练琴的时候,他才能抓紧弹几下。后来他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那架钢琴很少有休息的时间。而当钢琴要休息时,他的那位同学,同样需要休息。
并且,那位同学大他两级,马上面临毕业。这意味着,他能够摸到钢琴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
父亲从老家来看他,给他带来咸鸡蛋、红薯干、零用钱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晚上父亲住在那里,他给父亲弹琴。父亲说你不是画画吗?他说是。父亲说怎么又弹琴了?他说弹着玩。他想告诉父亲钢琴现在几乎成了他的生命。他想告诉父亲他多么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他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他知道,买一架钢琴,对他和他的父亲,是不可能的事。他曾经去城里唯一的一家琴店看过,最便宜的钢琴,也得一万两千块钱。一万两千块,那是一笔多么巨大和可怕的数字。
他和父亲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那天,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要走的时候,父亲突然问他,买那样一架钢琴,得多少钱?刹那间他无地自容。其实从昨天一直到现在,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叹息,都向父亲传达着一个同样的讯息:他太想拥有一架钢琴了!这些细节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轻易将他出卖,让敏感的父亲洞察。
他没有告诉父亲。他怕父亲伤心。父亲问他的同学,钢琴弹好了,有用吗?同学说,弹好了能成大师。父亲问,成不了大师呢?同学说你儿子能,只要有一架自己的钢琴,只要苦练,他准能。父亲问大师是干什么的?同学没法回答了,不过他给父亲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他说能开个人演奏会。很多人在台下看,他穿着燕尾服,在台上弹。父亲问现在学不晚吗?同学说,别人也许晚了,但你儿子肯定不晚。父亲问吃皇粮吗?同学笑了,父亲也笑了,他的脸却红了。父亲收拾了东西,要走。父亲说好好画你的画。这架钢琴,可能得好几百吧,咱买不起。他点点头。想哭,却咬紧牙,若无其事的表情。
他发誓不再摸琴。可是他办不到。他每时每刻都想扑上同学的钢琴。他说服和欺骗不了自己。
三个月后父亲来了。父亲的第一句话是,画画得还好吗?他说还好。父亲笑了,他说你骗谁?父亲说这次来,是给你买钢琴的。说完父亲掏出一个布包,那里面,包着一万两千块钱。父亲很抱歉地说只有这些钱,我去问了,这些只能买个最便宜的。他没敢问父亲哪来的钱。他想就算父亲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和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他们把钢琴搬回来,请人调好,然后坐在那里发呆。父亲说你不弹一首曲子我听?他就弹,弹得婉转流畅,声情并茂。父亲听完,拍拍他的肩说,你已经长大了,从此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好好弹,成大师,将来开演奏会的时候,我要坐前排。然后父亲走了,父亲走得很慢,似一位蹒跚的老人。其实,父亲真的老了。
本来他已经跟父亲说好了,那个寒假,不打算回家了,因为他要抓紧时间练琴。后来他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想念父亲,就突然回到了村子。却找不到家,找不到父亲。他的家,住着另外一户人家。村人告诉他,你的父亲,他上了山。
村后的山窝里,有一个很大的石子场。几个月前,父亲卖了房子,住到了山上。石子场老板也是村里的,经过父亲的再三恳求,他预付了父亲一年的工钱。然后,父亲把这一年的工钱、卖房子的钱、多年的积蓄,加在一起,给他买了一架钢琴。
钢琴和多年前那个画夹,都是他自私的梦想。在他有了画画和弹琴的冲动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然而多年前,父亲为他卖掉家里唯一的一只奶羊;现在,父亲为了他,又卖掉了他住了一辈子的赖以遮风挡雨的房子。
父亲住在四面透风的乱石搭成的窝棚里。他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他每天在山上放雷采石,那工作不仅劳累,并且危险。那天他站在父亲面前,突然想给自己的父亲跪下。最终他紧紧拥抱了父亲。那是他第一次拥抱父亲。他的泪打湿了父亲的肩头。倒是父亲慌了,他说你怎么找到山上来了呢?好像,儿子知道了他生活的窘迫,让他深为不安和自责。
回去后他疯狂地练琴。他想早些成名。他对父亲说,有了钱,他会在城里给父亲买一个大的宅院。他相信他能。可是他再一次遇到了麻烦。和大多数职业的大多数人一样,当他的水平达到一个层次,他就开始了停滞不前。每前进一步,都异常困难。
有一段时间他想放弃,可是他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那个四面透风的窝棚。想到父亲苍老的面容。他努力让自己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父亲仍然会来看他,给他带一些零钱,带一些零散的鼓励。其实他怕父亲来。他怕当面对自己的父亲,会再一次哭出声来。
终于,在大学毕业后的第六年,他有能力并且有资格开个人演奏会了。他第一时间赶回老家,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可是他却发现父亲茫然的神色——父亲听不见了。父亲在一次放炮采石时,跑得慢了,出了意外。他的耳朵被震聋了,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为了让他能有一架自己的钢琴,父亲卖掉了房子;为了让他能在外面有继续打拼的最低生活保障,父亲拖着年迈的身体给人打工。而当他今天终于成功,他的父亲,却不能够听见他的琴声!
他给父亲跪下。他抱着父亲的腿,号啕大哭。父亲说你现在成功了,能开个人演奏会了,成大师了,我们该高兴才对,你哭什么呢?他不说话,却哭得更凶。父亲说虽然我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不是还没坏吗?能看到你坐在台上,能看到你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就跟听到你的琴声一样幸福。——我真的可以听到。
他信。他相信自己的父亲,能用眼睛,听到他的琴声。
他在城市里开了十场个人演奏会。连续的十场,每天一场。他给父亲留了剧场中最好的座位。他的父亲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弹琴时的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手指的每一个动作。每天父亲都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身穿燕尾服的他,看他的手指在黑和白的琴键上熟练地行走和跳跃。父亲眯起眼睛,仿佛真的听到了美妙的琴声。满足和幸福的表情,在父亲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每次,他都会用父亲给买的那架钢琴,弹奏出第一首曲子。在那个华丽的舞台上,那架钢琴无疑显得太过土气和寒酸。可是每次他都会站在那架钢琴前,跟观众说几句话,然后坐下,抬起两手,开始演奏。
他对听众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父亲。
其实那架钢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个月前它就坏了,他曾试图修好,可是没有成功。其实有没有声音,对他的父亲来说,都是一样的。父亲在意的,只是他弹琴时的样子。可是他仍然会郑重地对所有的听众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父亲。我要用父亲送给我的钢琴,为他弹一首感恩曲。
他的个人演奏会,场场爆满。剧场内的每一位听众都在静静地聆听那首无声的感恩曲,然后轻轻鼓掌。
包括他的父亲。
母亲灯
上帝不能无处不在,因此他创造了母亲。
——犹太谚语
第一次进城,母亲去送他。通往城里的过路车每天只有一班,他和母亲在路边等了很久。母亲一直替他扛着那个大大的背包,她把背包从左肩换到右肩,从右肩换到左肩,再从左肩换到右肩。他对母亲说,把背包放下来歇一歇吧。母亲摇摇头说,我背着就行了。刚下过雨,路还没有干透,他知道母亲怕弄脏了他的背包。背包虽然廉价,却是新买来的。母亲想让他干干净净地进城,母亲不想让她的儿子被城里人嘲笑。
车很久不来,疲惫的母亲将背包抱到胸前。背包敞开一条缝隙,里面竟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纸灯笼。那是家里唯一的灯笼,是晚上走夜路时用的。他问母亲,你把灯笼塞进背包里干什么?母亲说万一你在城里走夜路,这灯笼就用得上了。他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城里的街道,有路灯。母亲说我知道城里的街道有路灯,可是万一赶上停电呢?咱们的村子里也有电灯,还不是一两天就停一次电?母亲用村里的逻辑来分析城里的景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母亲。他想他只能带上这个灯笼,然后在到达城里以后,把它当成一件装饰品挂在床头。车来了,他从母亲手里接过背包,挤上了车。背包里有一个他注定不会用上的灯笼,那是母亲的灯。
他很快在城里扎下了根,又买了很宽敞的房子。几年后他走在街上,没有人能够看出来他曾经是个乡下人。他接来了母亲,教母亲用燃气灶,教母亲开关电视机,教母亲去超市买东西,教母亲认识马路上的红绿灯……母亲当然很不习惯。母亲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不去用燃气灶,不去动电视机,只去农贸市场买菜,尽量少出门,尽量少经过红绿灯……那个灯笼挂在书房的一角,灯笼里有一根从未点着过的蜡烛。灯笼土气并且陈旧,与那个书房的整体格调,极不协调。
他常常嘲笑母亲的迂。在夜里,他和母亲站在窗前,看城市的夜景。他问母亲,你来到城里这些日子,见过停电吗?母亲笑一笑。他说,城里根本没有白天和黑天之分。甚至夜里因为有灯光,反而比白天还亮,还繁华。再说,即使真碰上停电,这么平坦的马路,又能有什么事呢?母亲再笑一笑。他想,母亲的微笑等同于默认了自己毫无根据的多虑。
几天后的晚上,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司突然接到一笔业务,他需要马上去公司一趟。他匆匆整理一下公文包,又从鞋柜里取出自己的鞋子。这时母亲从书房里出来,他看到,母亲的手里,竟然提着那个小小的灯笼!带上灯笼,母亲说,万一赶上停电好用。
他说怎么可能停电呢?你去窗口看看,现在外面不是没有停电吗?
可是,万一你回家的时候停电了呢?
可是我要打出租车回来的。
可是我知道出租车只能停在小区门口。你仍然要走一小段路的。
可是那段路上有路灯啊。
可是万一正好赶上停电呢?
可是这么长时间,你见过停电吗?
可是万一今天晚上正好被你赶上了呢?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哽咽。他接过母亲手里的灯,匆匆下楼。他不敢回头,他怕眼泪被母亲看见。
他提着那个灯笼去公司,将灯笼挂在桌边,然后开始工作。不断有同事们问他,你买这个工艺品干什么?他总是认真地对他们说,这不是工艺品,这是母亲的灯。
……灯里有浓浓的牵挂和爱,以及母亲对儿子看似多余的永远的担忧。
疤痕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
——淮南子
她长得很漂亮。可是左边的眉骨上,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那时她还小。父亲推着独轮车,把她放在一侧的车筐。田野里到处是青草的香味,她坐在独轮车上唱起歌。后来她听到山那边响起“哞——”的一声,她站起来观望,车就翻了。
那天很多村人对她父亲说,怎么不小心一点儿呢?这么小的孩子。
她喜欢唱歌和跳舞。小时候在村人面前唱唱跳跳,便有村人夸她,唱得好哩,妮子,长大做什么啊?她就会自豪地说,电影演员。
她慢慢地长大。长到一定的年龄,便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有一道难看的疤。从此她不在外人面前唱歌。她怕别人问她,长大后干什么。
后来她去遥远的城市读大学。她读的是与“演员”毫不相关的专业。但有那么一个机会,她还是去试了试某电影学院的外招。结果,和她想像的完全一样,她被淘汰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道疤痕。
大二暑假回家的时候,父亲为她准备了一个小的敞口瓶,瓶子里盛装着一种黄绿色的黏稠的糊。父亲说,这是他听来的偏方,里面的草药,都是他亲自从山上采回的。听说抹一个多月,疤就会去了呢!父亲兴奋着,似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她开始往自己的疤上涂那黏稠的糊糊。每天她都会照一遍镜子,可那疤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变淡。暑假里的某一天,有几位高中同学要来玩。早晨,她没有往眉骨上抹那黏糊。父亲说怎么不抹了呢,她说有同学来玩,父亲说有同学怕什么,她说今天就不抹了吧。可是父亲仍然固执地为她端来那个敞口瓶,说,还是抹一点吧。那一霎间她突然很烦躁,她厌恶地说不抹了不抹了,伸手去推挡父亲的手。瓶子掉到地上,啪一声,摔得粉碎。
父亲的表情也在那一刻,变得粉碎。还有她的希望。
以后的好几天,她没有和父亲说话。有时吃饭的时候,她想对父亲说对不起,但她终究还是没说。她的性格,如父亲一般固执。
回到学校,她的话变得少了。她总是觉得别人在看她的时候,先看那一道疤。她搜集了很多女演员的照片,她想在某一张脸上发现哪怕浅浅的一道疤痕。但所有的女演员的脸,全都是令她羡慕的光滑。
她变换了发型。几绺头发垂下来,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左边的眉骨。她努力制造着人为的随意。
那一年她恋爱了。令她纳闷的是,男友喜欢吻她的那道疤。
大三那年暑假,她再回老家,父亲仍然为她准备了一个敞口的瓶子,里面盛装的,仍是那种粘粘稠稠的黄绿色糊糊。父亲嗫嚅着,其实管用的……真得管用。父亲挽开自己的裤角,指着一道几乎不能够辨认的疤痕说,看到了吗,去年秋天落下的疤,当时很深很长……现在不使劲看,你能认出来吗……我这还没天天抹呢。
看她露着复杂的表情,父亲忙解释,下地干活时,不小心让石头划的……小伤不碍事。却又说,可是疤很深很长呢。
她特别想跟父亲说句对不起,但她仍然没说;她特别想问问当时的情况,但她终于没敢问。她怀疑那疤是父亲自己用镰刀划的,她怀疑父亲刻意为自己制造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疤。她害怕那真的是事实。她说不出来理由,但她相信自己的父亲,会那么做。
整整一个暑假,她都在自己的疤上仔细地抹着那黏稠的糊。她抹得很仔细,每次都像第一次抹雪花膏般认真。后来她惊奇地发现,那疤果真在一点一点地变淡。开学的时候,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不仔细看,竟然认不出来了。
可是她突然不想当演员了。
星期六晚上她和男友吻别,男友竟寻不到那道疤痕。男友说,你的疤呢?
她笑笑,说,没有疤了。
其实,她知道,那道疤还在。
疤在心上。
家有好饭
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睡在那里,怎能不甜?
——雨果
好饭的概念是什么?
对儿时的我来说,一只煮熟的鸡蛋,一根腌渍的黄瓜,一个发黄的馒头,或者,菜里的一丝肉沫,都会令我垂涎三尺。
家有好饭,许是过年,许是有人生日,许是别的重要日子。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时,吃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粗茶淡饭”也许是一种境界,但我宁愿把这看作是贫穷生活的无奈之举。小时我骨瘦如柴,病病歪歪,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近年来我却胖了,甚至微微凸出啤酒肚。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取笑那是“白菜帮子”基础,我很愿意相信那是事实。
家有好饭,好饭是难得的;难得的好饭,理应是属于全家人的。但母亲却没有份。饭桌上,她把这些好的吃食让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会去问,不会由此而产生丝毫内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只鸡蛋,一块肥肉,或者一根黄瓜。那时吃一顿好饭,会让我一整天快乐地忘乎所以。而母亲的快乐,丝毫不少于我。
后来长大了些,也懂了些事,母亲便会寻一些借口。比如吃过了,比如吃饱了,比如不喜欢吃,等等。我便信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天仍然是快乐的。家有好饭,好饭的概念是不同于平常的饭。好饭的另一个概念是我的廉价的快乐,以及我的快乐所赋予母亲的快乐。
生活当然越来越好了,但好饭依然存在。难得的好饭从腌黄瓜和黄馒头升级,渐渐被鱼肉所取代。在难得的好饭面前,母亲仍是坚持着她以往的借口,吃过了,吃饱了,不喜欢吃,等等。然而我却是不信了。
被母亲“欺骗”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还能够相信呢?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便拒绝那些好吃的。有时她会慢慢地啃着手里的馒头,偶尔夹一口菜,她说:“真的饱了,你们吃吧!”母亲在饭桌前,有着非凡的表演才华。
我便学了母亲,也不去动。以为把那些好吃的剩到最后,母亲便会无可奈何地吃掉。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我同母亲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战争”。然而却没有胜利者。直至收拾饭桌,母亲也不会去动那些“好饭好菜”。
母亲常常会把这些东西留下,第二顿、第三顿或者第许多顿,吃剩的好饭被母亲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面目全非。她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她以为我们远比她需要。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母亲是快乐的。
到现在,也是如此。有时我随口说喜欢吃苦瓜,母亲便很少在饭桌上动苦瓜;有时我随口说喜吃香椿,母亲的筷子,便基本上不会指向那个盛香椿炒蛋的盘子了。我随口说出的话,成为母亲判断好饭的唯一标准。
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认为,所有的这一切,缘于我们的贫穷,缘于我们对贫穷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但现在,我认为这种感觉太过肤浅了。我相信,即使我们住进了皇宫,母亲的习惯,也是如此。无论生活如何美好,无论我们吃上了怎样的美食珍馐,总会有母亲所认定的好饭。
对母亲来说,好饭的概念是什么?是孩子们现在喜欢吃的,曾经喜欢吃的,或者,母亲们认为孩子们应该喜欢吃的。这里面,唯独没有自我。母亲总是轻易地把自己忽略掉。
所以,好饭的概念其实是,母亲们拒绝去吃的饭菜。
父亲的布鞋母亲的胃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诗经》
一位朋友童年时,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他告诉我,他能活到现在,全靠了父亲的一双布鞋。
朋友老家在鲁西南,一个平常都吃不饱饭的贫困山村,何况全国人都挨饿的那三年?朋友说他记事比较早,在那三年的漫长时间里,他每天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往嘴里塞。槐树叶吃光了吃槐树皮,草根吃光了吃观音土。观音土不能消化,把他的肚子胀成半透明的皮球。可是,在那样的年月,即使可以勉强吞咽下去的东西,也是那么少。朋友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饿得突然昏厥过去。而朋友这时候,还是一个孩子。
朋友的父亲在公社的粮库工作。有一阵子,粮库里有一堆玉米,是响应号召,留着备战用的。饥肠辘辘的父亲守着散发着清香的玉米,念着骨瘦如柴甚至奄奄一息的妻儿。有几次他动了偷的心思,毕竟,生命与廉耻比起来,更多人会选择前者。但朋友的父亲说,那是公家的东西,即使我饿死了,也不去拿。
可是他最终还是对那堆粮食下手了。确切说是下脚。他穿着一双很大的布鞋,要下班时,他会围着那堆玉米转一圈,用脚在玉米堆上踢两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家。他的步子迈得很扎实,看不出任何不自然。可是他知道,那鞋子里面,硌得他双脚疼痛难忍的,是几粒或者十几粒玉米。回到家,他把鞋子脱下,把玉米洗净,捣碎,放进锅里煮两碗稀粥。朋友的母亲和朋友趴在锅沿贪婪地闻着玉米的香味,那是两张幸福的脸。
这时朋友的父亲会坐在一旁,往自己的脚上抹着草木灰。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这痛苦因了磨出血泡甚至磨出鲜血的脚掌,更因了内心的羞愧和不安。他知道这是偷窃,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可以允许自己被饿死,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妻儿被饿死。朋友的父亲在那三年的黄昏里,总是以痛苦的表情走路。他的鞋子里,总会多出几粒或者十几粒玉米、高粱、小麦、黄豆……这些微不足道的粮食,救活了朋友以及朋友的母亲。
朋友说,他小时候认为最亲切的东西,就是父亲的双脚和那双破旧的布鞋。那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那双脚,那双鞋,经常令我的朋友垂涎三尺。
饥荒终于过去,他们终于不必天天面对死亡。可是他的父亲,却没能熬过来。冬天回家的路上,父亲走在河边,竟然跌进了冰河。朋友说或许是他的父亲饿晕了,或许磨出鲜血的双脚让父亲站立不稳,总之父亲一头栽进了冰河,就匆匆地去了。直到死,他的父亲,都没能吃过一顿饱饭。
朋友那天一直在呜咽。他喝了很多酒。他说多年后,他替父亲偿还了公社里的粮食,还了父亲的心债;可是,面对死去的父亲,他将永远无法偿还自己的心债。
朋友走后,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故事是莫言讲的,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
也是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有一位妇女,给生产队推磨。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万般无奈之下,她开始偷吃磨道上的生粮食。只是囫囵吞下去,并不嚼。回了家,赶紧拿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罐,然后取一只筷子深深探进自己的喉咙,将那些未及消化的粮食吐出来,给婆婆和孩子们煮粥。后来她吐得熟练了,不再需要筷子探喉,面前只需放一个瓦罐,就可以把胃里的粮食全部吐出。正是这些粮食,让婆婆和孩子们,熬过了最艰苦的三年。
她也熬过了那三年。她比朋友的父亲要幸运得多。可是,在她的后半生,在完全可以吃饱饭的情况下,这个习惯却依然延续。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瓦罐,她就会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净。她试图抑制,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当她的儿女们可以吃饱了,她的胃,可能仍是空的——因为她看到了瓦罐。
我不知道应该形容他们伟大,还是卑贱?回想起我的童年,应该是幸福的。既没有眼巴巴盼着父亲布鞋里的几粒粮食,也没有等着母亲从她的胃里吐出粮食然后下锅。可是我相信,假如我生在那个年代,他们肯定会这么做的。并且,我相信世上的绝大多数父母,都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是父母,那是他们的本能。
你是怎么长大的?也许你长大的过程远没有那么艰难和惨烈,但是请你相信,假如你生在那个时代的贫苦乡村,假如你有一位看守粮库的父亲或者在生产队推磨的母亲,那么,支撑你长大的,将必定是父亲鞋子里沾着鲜血的玉米或者母亲胃里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黄豆。
请爱他们吧!
父亲的秘密
父爱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达·芬奇
假期里,父亲和他八岁的儿子,去森林里游玩。他们往密林深处不停地走,不知不觉迷了路。四周的古树遮天蔽日,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他们困在中间。父亲背起疲惫的儿子,试图走出去。可是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能够做的,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重新回到原地。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木屋。木屋里也许住过守林员,也许住过伐木工人,可现在它却空着,破烂不堪,仿佛随时可能倒塌。但它毕竟是一间屋子,能够为父子俩增加一些安全感。晚上他们挤在木屋里,生起一堆火。外面传来野兽的叫声,似乎距他们很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儿子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父亲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父亲说不怕,我们会走出去的。
可是第二天,他们仍然围着木屋不停地划着圈子。让父亲稍感欣慰的是,木屋外面有一口水井,水井里面有干净的水。他小心地踩着井沿的缝隙下去,用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打上一壶水。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恐惧的乌云笼罩着他们。
第三天,父亲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尝试。他对儿子说,这里有木屋,有水井,就很有可能是一些路过者的临时驿站。我们只要等在这里,就肯定会遇到人……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到附近找些吃的。儿子问附近有什么吃的?父亲就笑了,他说森林里还能饿死人吗?你难道忘了野生蘑菇很有营养吗?他为儿子打上一壶水,然后一个人离开木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的儿子说,守着屋子,千万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父亲并没有马上去寻找蘑菇。他把衣服撕成布条,系在木屋周围的树干上。系完,仔细检查一番,调整了几个布条的位置。他想这样如果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些布条,再发现小屋,再发现小屋里的他们,并将他们带出森林。他想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他拣回了一小把蘑菇。虽然仍然走不出去,虽然仍然没人发现他们,可是有了蘑菇,他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儿子问这蘑菇不会有毒吧?父亲说不会……在走出去之前,我们天天喝鲜蘑菇汤。儿子问这附近蘑菇多吗?父亲说不多,也不少。儿子说明天我也去拣。父亲说不行,你得守在这里,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我们的目的是走出森林,不是在这里吃蘑菇宴。父亲朝儿子扮一个鬼脸,儿子发现父亲的脸,有些浮肿。
父亲一连出去拣了三天蘑菇。他出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拣回的蘑菇却一天比一天少。每一次回来,他都是筋疲力尽,脸色蜡黄,完全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儿子问您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有些累。儿子害怕地哭起来。他说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父亲说不会的,只要我们坚持住,就会有人发现我们……你别动我再去打一壶水来。
第二天果真有人经过。是一位猎人。是父亲的布条把他引到了小屋。猎人把他们带出森林,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城市。那以后,每次谈起这次经历,父子俩仍然心有余悸。
家里的饭桌上,从此没有蘑菇。甚至,儿子说,哪怕在菜市场见到了蘑菇,他都想吐。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十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儿子回家时,竟提回一小袋蘑菇。他告诉父亲,这是真正的野生蘑菇,是近郊的农民在大山里采的,刚才在街边叫卖,他看看不错,就买来一袋。十多年没吃蘑菇了吧?儿子对父亲说,我想您可能都忘记蘑菇是什么味了。
父亲笑笑,没说话。他似乎对蘑菇并不反感。
父亲把蘑菇倒在水池里仔细清洗。突然他低下头,从那些蘑菇里挑出两个,扔进旁边的垃圾筒。儿子问爸您干什么?父亲说,这两个蘑菇,有毒。
有毒?儿子怔一下,您怎么知道?
父亲狡黠地笑了。他说,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的那次历险吗?那三天的时间里,我可能,尝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蘑菇……你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秘密。
母亲的米
对我而言,我的母亲似乎是我认识的最了不起的女人……我遇见太多太多的世人,可是从未遇上像我母亲那般优雅的女人。如果我有所成就的话,这要归功于她。
——查尔斯·卓别林
很长一段时间,他坚信自己喜欢大米饭,是缘于儿时生活的贫穷。家乡是不产稻米的,那些尖尖小小温润银亮的米来自遥远的南方,连同南方乡下温暖的阳光和芬芳的泥土。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最小的孩子,从小自然受宠。每天晚餐时他都能得到一碗让姐姐们垂涎欲滴的大米饭,有时他会与几个姐姐分享,但更多时候,则是他一个人心安理得地享用。生米粒盛在很小的碗里,添了水和少许食用油,与玉米饼子地瓜们挤在同一口锅里,别的饭熟了,米饭也正好被蒸熟。那些香喷喷的大米饭让他在漫长的童年里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快乐。
稍稍大些的时候,母亲便不再为他单独蒸一碗米饭。他和姐姐们一起啃着难以下咽的地瓜饼或者玉米饼,他对曾经独享的那碗米饭深深怀念。他常常对母亲说,等长大了挣到钱,一定要天天吃米饭。其实那时候邻居们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最起码,不必为一碗米饭精打细算。只有他们是一个例外,因为他们没有父亲。
小学时他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读书,需要住宿。那时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另外两个姐姐正读着高中,日子更是窘迫。可是每当他星期六回到家中,母亲总会为他蒸上一碗米饭。他已经懂了些事,他说把这些米饭留给姐姐们吃吧。母亲笑笑说,姐姐们也有。姐姐们的确有,那是母亲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在他以前的记忆中,只要有他在饭桌旁,只要有他的姐姐们在饭桌旁,母亲从没有吃过一粒米饭。
后来他读中学,读大学,每次回家,饭桌上都无一例外地会出现一碗大米饭。母亲知道他的童年受尽了别的孩子所没有受过的苦,也许她正在试图补偿。家中的日子的确一天比一天好,那时母亲已经开了一个小商店,三个出嫁的姐姐也常常给母亲一些帮助,可是母亲仍然不肯吃一粒米饭。有时候他急了,将一碗米饭分成两个半碗,其中一碗推给母亲,母亲欣慰地笑笑,却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幸福地笑着。吃米饭的时候他是快乐的,母亲也是快乐的。他知道母亲的快乐,来自于他的快乐。
他将自己的半碗米饭吃完,母亲仍然笑着看他。他说妈您怎么不吃?母亲说我吃饱了。母亲开始收拾碗筷,将那半碗米饭放进饭橱。他知道,下一顿饭,母亲还会把它端上饭桌。只要他爱吃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咸菜,母亲也会为他留着。一顿又一顿,母亲从不会嫌麻烦。
后来他参加了工作,一年中只能回家一两次。他的薪水并不低,每次回家,都会拎着一大堆好吃好喝的东西。这时他对米饭已经失去了那种垂涎三尺的感觉。换句话说,他并不特别喜欢吃米饭了。生活的富足是一个原因,他所工作的小城的饮食习惯是另一个原因。可是,只要他回到家,不管餐桌上如何丰盛,母亲从不忘为他蒸一碗米饭。——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说过,长大以后要顿顿吃米饭。儿时一句接近于玩笑的话,却被母亲记挂了二十多年。
每次,他都会把那碗米饭吃掉。母亲蒸的米饭很香,是外边所吃不到的那种香。可是他对米饭,的确,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感觉。如果米饭很多,母亲肯定会陪着他吃,如果米饭正好一碗,那么,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动一筷子。母亲要给他留着,哪怕多留一粒。
有时他想对母亲说,我现在不太喜欢吃米饭了。可是他怕伤了母亲的心,终于没说。其实就算说出来,母亲能相信吗?他坚信哪怕他说上千遍万遍,母亲也会为他蒸好一碗米饭,然后端上饭桌。母亲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判断源自于母亲对他儿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以及一句“长大后我要天天吃米饭”的记忆。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事业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他认为自己快挺不过去了,每天眉头紧锁。那段时间他回了趟老家,在母亲那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他都喝得烂醉,整个人没有一丝斗志。可是每一餐,餐桌上,照例都会有两碗米饭。是两碗,端端正正地放在他和母亲的面前。母亲说,吃点吧!他摇摇头说,吃不下。又拿起了酒杯。母亲并不劝他。等他喝完一杯酒,母亲说,我陪你,一起吃。母亲端起饭碗,静静地盯着他,让他不忍拒绝。
一个多月以后他重新回到了城市,半年以后他的事业重新步入正常轨道。有朋友问他是如何熬过那段最绝望的日子的,他说,是因为母亲,是因为母亲放在他面前的一碗蒸米饭。朋友不解。他说,真的是这样的。
多年后母亲患了重病,住在医院。他去医院陪她,吃不好睡不好,人日渐消瘦。可是,尽管他对母亲悉心照料,尽管医生和护士对母亲体贴入微,母亲的病情还是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加重,终于在一个黄昏,他被医生叫进了办公室。医生抱歉地对他说,您的母亲,可能熬不到明天早晨——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呆在那里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他还是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后来他抱着头蜷坐在一张椅子里,久久不动,他在低声地啜泣。
当他重新走进病房,母亲已经坐起来了。她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她在对他微笑。母亲说这些天你受累了,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他强忍悲痛说,妈,我没事。母亲说,现在我很好,你自己去吃些东西吧!他说,妈,我不饿。母亲说你怎么会不饿呢?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这时有护士过来,母亲问她,这附近有卖蒸米饭的吗?护士说,有,出了大门,第一个路口左拐。母亲笑着对他说,你去买两碗米饭回来吧。我们都吃点,我陪你,一起吃。
他泪水滂沱。
他知道母亲预感自己即将离去。母亲即将离去,却仍然心疼自己的儿子没有吃饱饭,仍然记得自己的儿子喜欢吃大米饭。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心里牵挂的,仍然是她的儿子。
那天,像小时候一样,母亲微笑着,看他吃下整整一碗大米饭。
父亲的阻挡
骨肉之间,多一分浑厚,便多留一分亲情,是非上不必太明。
——黄宗羲
秋日里那个星期天,难得男人有了空闲。他带着自己七岁的女儿,去动物园玩。
他们看了猴子、孔雀、狗熊、骆驼、锦鸡和长颈鹿,他们都有些累,开始往回走。经过狮子洞的时候,女儿突然叫嚷着要看狮子。男人笑笑。他说,好。
灾难就是这样降临的。
他们倚着狮子洞上方的铁栏逗着狮子。那个位置,只能看到狮子的后背。七岁的女儿咯咯笑着,把脑袋探得很远。男人想提醒女儿小心,来不及张嘴,就看见女儿一头栽了下去。父亲慌忙伸手去抓,可是他什么也没抓到。
那段铁栏,突然断了。女儿是抓着那段铁栏掉下去的。空中她惊恐地叫了一声“爸爸!”后来动物园的负责人说,那几天连绵的秋雨,让那段陈旧的铁栏,加快了腐蚀的过程。
掉下去的女儿似被摔昏,她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男人大叫妞妞你没事吧,妞妞你没事吧?他的喊声并没有叫醒女儿,反而惊动了狮子。狮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先是看一眼落在它不远处的不速之客。然后,它突然兴奋起来,直奔女孩而去。
周围的人急了,有人慌忙拨打110,有人跑去找动物园的驯兽师,还有人高叫着,试图赶开正一步一步逼近女孩的狮子……
没有用。现在狮子距离那个昏过去的女孩,仅剩一步之遥……
正在这时,男人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他正好落在女儿与狮子中间。
男人重重地摔倒,可是他马上爬起来。他没有看自己的女儿,只是狠狠地盯着狮子。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男人和狮子怦怦的心跳……
也许是他的镇定让狮子不安,也许是他的样子让狮子恐惧,总之,在对视了几秒钟之后,狮子竟然慢慢地转过身,怏怏而去。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剩下的事,就是他们静静地等在那儿,直到动物园来人把他们救出去。
可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事实上,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女孩突然醒了。醒后的女孩看着陌生和恐怖的一切,竟“哇”地大哭起来。于是,刚刚躺下的狮子再一次被激怒,它慢慢站起来,然后,向女孩直扑过去!
狮子的血盆大口,此时距女孩的头,只剩分毫。父亲看到狮子暗红的舌头和闪着寒光的牙齿……
男人迅速推开自己的女儿!他伸出自己的右臂,挡在狮子面前。其实这时他更像是把胳膊友好地递到狮子嘴里,也许那时男人在想,只要狮子的嘴里咬了什么东西,那么,它就会静下来吧?那么,它就不会继续伤害他的女儿了吧?那么,当它啃噬自己胳膊的时候,动物园的驯兽师们,也许就会赶过来了吧?
他能够感觉狮子的利齿深深地扎进他的骨头。狮子咬着他的右臂,兴奋地甩着头,男人被抛起,然后重重地跌落。
狮子再一次盯着他的女儿。此时女孩已经退出很远,脸色苍白,似乎已经吓得忘记了哭泣。
狮子一步步紧逼过去……
男人再一次爬起来,再一次扑向狮子,再一次在狮子呼着腥气的血盆大口距女儿仅剩分毫的时候,伸出胳膊挡在狮子面前。
这次是左臂。他的右臂已经动弹不得。他就那样伸出左臂,似乎要友好地送给狮子一顿美妙的晚餐。狮子愣了一下,再一次咬住了他的胳膊,开始了疯狂的撕咬……
……动物园的驯兽师终于赶来。他们用两支麻醉枪,才将狮子击倒。
男人躺在医院里,他两只胳膊的肌肉都被狮子撕乱,鲜血淋漓,并且严重骨折。
有人问他,那个时刻,为什么要用你的胳膊,阻挡狮子?男人认真地想想,说,不知道。那时由不得多想,大概只剩下本能吧……父亲保护女儿的本能吧?
是的。那时仅剩下父亲的本能。而不必去细想,为女儿挡住的是一抹刺眼的阳光、一粒微小的灰尘、一辆飞驰的汽车还是一头凶猛的狮子……
可是,假如动物园的人没有及时赶到,你还将怎么办呢?那个人继续问他。
那么,我将继续挡下去……用左腿、用右腿、用胸膛以及脑袋。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母亲的阻挡
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亲却是坚强的。
——法国谚语
我在公共汽车的始发站上了车。刚坐定,见上来一对母子。母亲五十多岁的样子,扶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伙子说妈,车里人多吗?母亲轻轻地笑笑。她说还好,人不多,正好有两个空座。
的确有两个空座。一个在车厢尾部,一个在车厢中间。母亲扶儿子在车厢尾部那个座位坐好,然后慢慢挪到车中间那个座位上坐下。能看出来她的腿脚不是很利索,走路有些颠簸。也许是风湿或类风湿吧?
车走了一站路,停下,上来一些人。母亲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目光中充满关切。车再走一站路,再停下,再上来一些人,车厢里就马上拥挤起来。母亲开始不安,她不停地回头看自己的儿子,表情一点一点紧张。忽然她站起来,冲离她最近的一位老太太点点头,示意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母亲艰难地挤到儿子面前,在他面前默默站定。母亲满是褶皱的手抓住公共汽车的钢管把手,把自己定在那里。
她的儿子是一位盲人,并不知道母亲站在自己面前。
母亲成了儿子与过道上拥挤的乘客之间的一道屏障。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可怕的冲击力挤压着身单力薄的母亲,让母亲的身体倾斜出很大的角度。说她站在那里,倒不如说她挂在那里,我看到,她的两腿常因人群的疯狂推搡而悬空。她不得不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一种艰险的固定状态,以隔开拥挤的乘客和安静的儿子。她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她让自己和儿子之间,多出一片无人的领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她的儿子害怕拥挤么?是她的儿子带了贵重的东西么?是她把眼盲的儿子当成弱者了么?还是什么也不因为,她所做的一切,只因了一位母亲的本能。她长时间默默地站在那里,咬着牙关坚持着,盯着眼前的儿子。儿子并不知道母亲近在咫尺。他一直都很安静。
终于,母亲松开紧攥着钢管把手的手,表情痛苦地活动着僵硬的手指。然后,她握了握儿子的手,轻轻地说,我们要下车了。车子慢慢停下,母子俩小心地下了车。我看到,当他们站到路牌下,母亲急急地伸出手,笑着为自己的儿子,擦去脸上的汗水。
我相信公共汽车上,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危险。充其量,拥挤的人群会让她眼盲的儿子不适或者紧张罢了。可是患有腿疾的母亲仍然要竭尽全力地使自己变成竖在儿子面前的一道坚墙。那时她的对手,是车厢里所有站着的人。
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那椅子上,坐着自己的儿子。
我在想,生活中,又有多少次,当母亲默默地保护着她的儿女们,可是儿女们,却是全然不知?
石头剪子布
兄爱而友,弟敬而顺。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无论相貌还是身材,兄弟俩都长得一模一样。哥哥比弟弟早出生十几分钟,所以他成了哥哥。
小时候家里穷,常常两个人才能分到一块糖,一个酥饼,一支铅笔,一个作业本。分享是一种办法,石头剪子布是另一种办法。一,二,三!胜负马上见分晓。当然大多数时候,只要有可能,获胜一方仍然会与落败一方一起分享胜利果实,不过这样一来,落败一方就有了接受馈赠的感觉。这感觉别别扭扭,不那么令人舒服。
落败的一方,永远是哥哥。——他总是固执地出石头,从来不肯改变。有时弟弟问他,你故意的吧?哥哥回答说,只我一个人故意有用吗?——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永远出布,所以下一次,我肯定赢你。但是真到了下一次,他仍然出石头,弟弟仍然出布。漫长的童年记忆里,弟弟是永远的赢家。赢他的方式也永远固定不变——布,赢下了石头。
到了上学的年龄,兄弟俩一起就读村里的小学。所有仅此一件不能够分享的东西,都被他们用石头剪子布的简单方法顺利解决。弟弟总是出布,哥哥总是出石头。有时哥哥也急了,他说你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弟弟说这个简单,下次我还出布,你看着办。到下次,弟弟果真出布,哥哥的手却仍然攥紧成拳头。
兄弟俩一起初中毕业,却不能够一起升到高中。那天父亲把两个人叫到一起,跟他们谈了很久。父亲说不是我不想让你们继续读书,而是我实在没有能力同时供你们两个人读到高中毕业。说完父亲就哭了。那是无声的啜泣。他尴尬地笑着,泪水却从眼角奔涌而出。兄弟俩向父亲点点头,一同起了身,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面对面站好。哥哥说我学习成绩一向比你好。弟弟说可是我是弟弟。说完两个人都轻轻地笑了。哥哥问弟弟,这次你出什么?弟弟说,布。一二三,弟弟果然出布,哥哥出得仍然是石头。哥哥站在原地,一种心愿訇然坍塌。弟弟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发现哥哥早已泪水滂沱。
退学后的哥哥在村子里呆了三年。白天他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抱着弟弟的高中课本看。他最喜欢的是语文,因为那上面有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故事。有时弟弟会带回来他的试卷,哥哥看了,连连嘲笑弟弟的愚笨。怎么连这个题目都会答错?哥哥不满地说,这样子还怎么考大学?
弟弟的成绩的确不理想。并非他不努力,他的资质本就如此。临近毕业的时候,父亲在村子里盖起三间新瓦房,那是父亲一生中最庞大最艰辛的工程,不仅倾尽所有,并且债台高筑。他仍然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然后尴尬地笑。他说暂时只能先盖三间了。三间,只能保证你们其中一个人娶媳妇。以后有了钱,我保证,再盖三间……哥哥看看弟弟,弟弟看看哥哥,都不说话。谁都知道三间瓦房在贫穷的乡下意味着什么,谁都怀疑父亲或者自己在今后十年之内还有没有盖起这样三间瓦房的能力。他们再一次来到院子,再一次玩起那个游戏。哥哥问这次还是布?弟弟说当然。哥哥说这一次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一,二,三,弟弟再一次赢下了哥哥。哥哥转身往屋子里走,弟弟追上前去,与他并肩。弟弟说你完全可以换一下的……你为什么不出剪子?哥哥表情僵硬地笑笑说,你为什么总出布呢?一连好几天,两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哥哥在几天以后踏上去城里的打工路,弟弟在半个月以后迎来了高考。哥哥在城里流浪很久才找到一份工作,弟弟在考场上使出浑身解数仍然名落孙山。那时考上大学并不容易,那时高考落榜回村务农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回到村子的弟弟一直没有搬进父亲为他准备的三间新房,他突然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想假如自己搬进去,那么,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山村,被困在这片贫瘠且毫无生机的土地。并且,似乎,那并不是他的房子。那房子本应属于他的哥哥。
一年以后他也坐上了通往城里的长途汽车。城里有他的梦想,城里还有他的哥哥。
城市与乡村最大的区别,就是看不到日出和日落。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让人分不清什么时间是白天什么时间是黑夜。可是对他来说,那时的城市根本没有白天。他已经流浪了一个多月,他疲惫不堪,垂头丧气。
他只好找到哥哥,并住进哥哥的宿舍。第二天哥哥带他去找厂长,请求厂长给弟弟一份工作。厂长思忖片刻说,那就先试用三个月吧!如果干得好,就留下。哥哥对厂长百般感谢,腼腆的弟弟却只知站在一边儿傻笑。
三个月很快过去,弟弟留在了城市。虽然工作并不理想,可那毕竟是一处暂时的安身之所。不久以后他从临时工转为合同工,正式成为工厂的一员。
他和哥哥经常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从不谈以前的事,从不谈他小时候赢到的铅笔、硬糖、酥饼、苹果、铅笔盒、就读高中的机会、一栋三间大瓦房……他知道哥哥仍然记得这些事,他不知道哥哥是否恨他。他常常想,假如把读高中的机会让给哥哥,那么,哥哥会不会考上大学?或者,当时还在读着高中的他,是否真的需要那三间瓦房?如果不需要,为什么还要赢下那时已经是标准农民并且急需一栋房子的哥哥?假如将那些结果对调,那么现在,他们无疑会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只是似乎,哥哥的前景会很乐观,而他充其量会在乡下务农或者在城里的某个工厂打工。他认为自己愧对了哥哥,因为他赢得了一个机会,却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跳出农门。可是假如有一天,假如他们再一次面对一个机会,他真会让哥哥赢下自己吗?或者,即使自己想输,就能够输掉吗?
他和哥哥都没有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一天晚上,两个人正睡着觉,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叫喊声。他俩忙爬起来,发现车间里已经火光冲天。失火的车间有一个大锅炉,那锅炉一旦爆炸,等于同时燃放了几百吨烈性炸药。所有人都在慌乱地奔跑,却是和车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哥哥对弟弟大喊一声,冲!两个人就同时冲向车间,冲向大火。火光中他们看到了厂长,他向他们疯狂地喊叫。
由于他和哥哥为消防队员争取了时间,大火被扑灭时,锅炉仍然安然无恙。可是两个人都受了伤,需要住院休息。他们住在同一间病房,两张病床挤在一起,排成一排。弟弟的病床,有阳光。
为表示感谢,厂长决定奖给他们一套商品房。那是寸土寸金的市区,那套房子值很大一笔钱。厂长拿着鲜花去看他们,他对他们说,现在工厂的资金有些紧张,加上大火造成了不少损失,所以暂时只能先奖你们其中一个人一套,等以后工厂好过些,再想办法奖另一个人一套……这是一套可以带户口的房子,住进去,就等于变成了城里人……
哥哥和弟弟,相视而笑。——有些事,像是命中注定,想避都避不开。
厂长接着说,当然你们可以将房子卖掉然后把钱分了……不过这样就失去了那个城市户口。说到这里厂长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我的话好像有些多余了……我忘了你们是兄弟……
厂长离开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似乎两个人突然失去了石头剪子布的勇气。石头剪子布,一种最为简单的游戏,一种最为残忍的赌博。胜负刹那分明,其中一人彻底失去机会。
几天后厂长再一次来到他们的病房。他告诉他们,由于一些手续上的问题,那套房子现在必须明确一个户主。兄弟俩互相看看,然后一起问厂长能否帮他们去医院门口的超市买一袋水果。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兄弟二人。哥哥看看弟弟,再看看弟弟的手。他说,我们开始吧。
弟弟的表情飞快地变了一下。他苦笑一下说,这次,你肯定可以赢我。
哥哥笑了笑。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我赢你一次了。
一,二,三!哥哥和弟弟同时伸出手。哥哥仍然出石头。这一次,他仍然输给了弟弟。
弟弟的手僵在那里,表情长久凝固。突然他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哥哥,高喊一声哥,然后号嚎大哭。
那一天,其实,他特别想输给自己的哥哥。可是他不能不赢。——他的手上打着石膏,不能够弯曲。他和哥哥都知道,那一天,他只能够出布。
男人情怀
父亲的德行是儿子最好的遗产。
——塞万提斯
临行前他去医院看望四岁的女儿。女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很快,比赛结束后,就会坐飞机回来。女儿问爸爸能得第一名吗?妻子说他能,他肯定能。女儿说要爸爸亲口答应我才算数。他想了想,说,当然能。我肯定会得第一名。女儿问到时候我能在电视里看到爸爸撞上那根红线吗?他说当然会。不撞上红线,算什么第一名?说不定我还会在电视里冲你做一个鬼脸呢。女儿高兴地笑了。她和爸爸一本正经地拉钩。
可是他根本没有拿到第一名的实力。是省里的一个综合运动会,是4×400米的接力赛,他和另外三位队友代表着他们的城市。他看了报名成绩,他们的成绩仅排在所有报告成绩的中下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儿以及自己的承诺。
医生说女儿大概活不过两个月。而女儿却然不知。她只知道自己的爸爸肯定会在这次运动会上拿到第一名,她只知道女儿会把他的第一名当成爸爸送她的礼物。女儿的目光明亮清澈,充满期待,他不忍心让那双眼睛失望。
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他找到本市电视台的记者,要求他们为自己拍摄一个虚假的撞线镜头。面对记者们疑惑的目光,他告诉他们,他是为了自己即将死去的女儿。那些记者们很感动也很伤心,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帮他。决赛会是现场直播,即使他们真的帮他拍摄出几个虚假的镜头,也不能够播出去。
现在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只希望他和他的队友们超常发挥,最终拿到那个冠军。他知道,这需要奇迹。
奇迹真的出现了。他们不可置信地跑进了决赛,以最后一名的成绩。
他希望奇迹可以延续。
决赛终于开始了。那是整个运动会的最后一项赛事。他们吸引了几乎所有的摄像机和目光。他还知道,在一千公里以外,他的女儿正坐在电视机前,等待他第一个撞上那根象征冠军的红线。女儿会为他加油,为他叫好,为他鼓掌,为他骄傲。女儿在等待她的礼物。
他有些紧张,甚至恐惧。他知道,他和他的队友,根本不可能得到那个第一名。
比赛在照常进行。预赛成绩第一名的代表队选手现在跑在最前面,第二名的跑在第二位,而他们的第一棒,只能被别人甩到最后。可是第二棒的队友发挥得很好,他追赶上一名对手;第三棒的队友照样超常发挥,同样追赶上一名对手。可是没有用,对他来说,除了第一名,别的都没有丝毫的价值。现在终于轮到了他。队友将接力棒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来,闭紧了眼睛向终点冲去。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观众席上山呼海啸,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即将死去。他的女儿说,爸爸一定要拿第一名。
他一连追上了三名对手。可是他的前面还有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要撞线了。只要那个人的身体撞上那根红线,那么,他想,女儿的目光将刹那黯淡。
终点向他奔来。那根红线向他奔来。可是他和第一名,仍然有小半步的距离。他已经没有力气追上前面的人。可是他必须最先碰触那根红线。第二名对他来说,注定是一场灾难。对手即将撞线。他即将崩溃。奇迹没有延续。一切似乎即将结束。
最后一刻,他扑向终点!他向那根红线,伸出了双手!他犯规了!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胜利的红线。他把它抓得很紧。抓紧红线的瞬间,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飞快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向摄像机。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向摄像机不停地做着鬼脸。他挥舞着那根红线,冲摄像机不停地喊,看到了吗?红线!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他的膝盖上流着血,一小块白骨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惊呆了。人们忘记了阻止他。人们认为他变成了一个疯子。整个体育场鸦雀无声,人们只听到他一个人近似于疯狂的呐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
理所当然,他被取消了成绩。他的队友们被取消了成绩。他的城市被取消了成绩。
他向队友们道歉。他给他们讲他女儿的故事,队友们都哭了。没有人责怪他,他们每人送给他一个最结实的拥抱。他们说,今天我们是真正的冠军。这会是你女儿收到的最开心的礼物。
母亲的心愿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论语》
人上了年纪,对自己的生日,多怀有一种恐惧。比如朋友的母亲。生日当然年年都过,朋友买了礼物,买了菜,拉上我,把母亲的生日过得简单并且隆重。吹蜡烛时,母亲总会一本正经地将她的心愿说出来。她说,我希望从明天开始,时间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完全静止下来。她的话把朋友和我逗得哈哈大笑。朋友的母亲七十五周岁,假如时间真的静止下来,那么她将会永远七十五周岁。七十五周岁并不年轻,那是母亲可以选择的最年轻的年纪。
朋友有三个远嫁他乡的姐姐,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却是令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似乎大学毕业后,朋友就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他在美食街烤过羊肉串,在夜市上摆过杂货摊,在商业街开过音像店,甚至有过短暂的出国打工经历。他没有攒下一分钱,却时时惹祸,让母亲操心。母亲说如果我永远七十五岁,就可以永远照顾你,就能给你洗衣做饭,如果眼不瞎耳不聋,还能看看你的样子听听你的声音。你说我老了,怎么放心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没个正经。——原来她希望自己永远七十五岁,全是为了朋友。她的话让朋友眼圈通红,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其实朋友那时还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没个正经”,生活中处处受到挫折和磨难,有时候,并不全都是他的过错。
可是今年朋友不可能给他的母亲过生日了。因为他闯了祸,被判刑十五年。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只为多赚一点钱。他替别人讨债,第一次赔着笑脸过去,人家却并不搭理他。等第二次,他就揣了一把刀子。他把刀子拍到办公桌上,然后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抽烟。一会儿三个年轻人冲进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木棍。他站起来,抓起刀子,没等三个年轻人靠前,就把那位欠钱的老板捅了。
入狱前我见过他。他坐在那里,捂着脸,始终不肯说一句话。后来他哭起来,一开始只是抽泣,后来变成号啕。我只听清楚一个字。他说,妈……
今年他的母亲七十六周岁。半年前他就开始策划如何给自己的母亲祝寿。他说今年得换换方式,让母亲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快乐生日。可是他的母亲注定不会快乐。因为他在狱中。
母亲生日那天,我买了礼物,买了菜,买了蛋糕,去了朋友家。我不想让他的母亲独自一人面对生日的夜晚。我知道当她静下来,她一定会更加思念自己的儿子。我给她烧了菜,斟了酒,陪她吃了很长时间的晚饭。我们谈了很多话,唯独没有谈起她的儿子。我知道不管我还是她,都在努力回避有关她的儿子的所有话题。突然她放下筷子,对我说,差点忘了,还没吹蜡烛呢。
我点燃了蜡烛,要她许个愿。和往年一样,她仍然将她的心愿一五一十地念出来。她说,我希望时间快一点走。最好一觉醒来,最好一眨眼,就是十五年以后。
我想那天的我实在太过愚钝。我竟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我问她您以前的心愿,不都是希望时间静止下来吗?怎么现在竟然希望一眨眼就是十五年?
她说因为只有过完这十五年,我的儿子才可以回家……我想他……我希望十五年快点过去……可是十五年过后,我就是九十一岁……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我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为了自己的儿子,她竟然希望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年轻”岁月转瞬即逝!我希望她长寿,我希望她可以活过九十一岁,活过一百零一岁,活过一百二十一岁。可是我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活过九十一岁。这与愿望无关。朋友的母亲七十六岁,可是我想,她现在,满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九十一岁以后的事情。她必须挺到九十一岁。她忽略了现在。她让我伤心不已。
她接着说,如果真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希望自己还能照顾他,还能给他洗衣做饭;我希望那时候耳不聋眼不瞎,还能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天。
我终于流下泪来。她希望自己活过九十一岁,只为能再给儿子做一顿饭;她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看见耳朵能听见,只为看看儿子的样子听听儿子的声音。其实,就算真的能够,那时我的朋友,也已经不再年轻。
一切都是那样悲观。现在我只希望她在有生之年,能够有机会给自己并不年轻的儿子再做一顿饭;我只希望我狱中的朋友能够争取早一天出来,然后坐在饭桌旁边,吃一口母亲亲手烧的菜,夸一夸母亲的手艺。
母亲正在与时间和死亡矛盾地对峙。——下次见到他时,我想跟他说,又怕他伤心。
暖冬
母爱是一种巨大的火焰。
——罗曼·罗兰
小的时候,是那么疯。数九寒天的,跑到村东小河,砸开一块冰,人蹿上去,兴奋地尖叫。拿一根细竹竿撑着河床,那冰就行驶开来,成一条冰船,满载着童年的快乐。
照例是午后。照例,他是唯一的舵手,把一根竹竿挥得虎虎生风。却突然,脚下传来断裂的咔咔声。低头看,那冰已经破裂,在他的两腿之间,裂开一条半尺宽的口子。一块冰分离成两块,慢慢飘向相反的方向。他急了,怪叫一声,扔开竹竿。人却掉进河里。冰水像无数把刀子,扎得他浑身刺痛和麻木。
好在河水不深,仅及胸口。他颤着牙关爬出来,缩成一团,高呼救命。恰好有村里老人经过,把他放上独轮车,送回了家。
他被母亲大骂一通。甚至,屁股上,落了母亲恶狠狠的几笤帚。母亲说那河那么深,你不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淹死你?母亲说棉袄都湿了,晒不干,你明天穿着炕席上学?他缩在炕头的棉被里,说,我明天不上学了。母亲说你敢?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不去上学?你敢?
母亲把他的湿衣裤拿到院子里晒。冬天的阳光,象征性地洒在上面。那些衣服,很快冻成冰棍。母亲坐在炕沿,看着他,愁眉不展。
那些年月,家里不可能有多余的棉衣棉裤。是啊,明天,冰天雪地的,他怎么上学?
他一直把自己包在棉被里,看母亲愤怒并苦难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吃饭,小心翼翼地和母亲说话,小心翼翼地写作业和睡觉。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知道自己得一直呆在炕头,一直得等到他的棉袄棉裤彻底干透。
夜里他醒来。他看到微黄的光圈和一抹年轻的剪影。那是母亲和她的油灯。
早晨他被母亲推醒。母亲说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他惊奇地发现,母亲竟捧来新的棉袄棉裤。崭新的棉袄棉裤,穿在他身上,暖和并贴身。每一个扣子都亮闪闪的,像从夜空摘下的星星。他背着书包上学,走到院子里,突然回头。母亲正在玻璃窗后看他。那目光是从冬的缝隙抽出的春的阳光,随着他,静静地织,成一条温暖的路。
那天他突然长大了。他不再爬墙上房,不再去冰河划船。那一天,母亲年轻的容颜,永远并深刻地镶嵌在他的记忆中。
那年冬天特别冷。但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今生,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因为他有两件棉衣,以及母亲用目光,织成的路。
可是那个冬天,母亲却落下了一生的病根。是类风湿。那天,她用了整整一夜,将自己的棉袄棉裤,认真地改小,套上他身。
然后,整整一个冬天,母亲没有自己的棉衣。
请你们吃饭
父亲,应该是一个气度宽大的朋友。
——狄更斯
周末他请三个人吃饭。他认为他们非请不可。三个人中有两位是他的上司,有一位是他相处多年的朋友。中午他就打电话跟他们联系,每个人都说,没问题,于是他跟酒店订好了包厢,并在黄昏时候提前赶到。服务生问他现在上菜吗?他说上。服务生问他标准呢?他说,当然是680块钱的。
是一种类似于火锅的套餐,分成180元、380元和680元三个档次。——请客时他是不会给自己丢面子的。
他在这个城市呆了近三十年。城市很大,分成老城区和新城区。老城区多为居民住宅楼和政府行政部门,新城区是近几年迅猛发展起来的商业区。他的家还住在老城区,家中有父亲和母亲;他的工作地点则在新城区,从大学毕业后他就一直呆在那个公司。事业算得上平步青云,不过他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尽管离家并不算远,可是他很少回家。他得利用周末时间学习韩语、学习企业管理、学习电脑和国际贸易、打各种各样的电话、给远方的朋友写明信片、请别人吃饭或者被别人请吃……他很忙,每个周末都很忙,就像今天这个周末。
他给其中一位上司打电话,问他走到哪里了。上司抱歉地说真不巧,刚才一个重要客户要我过去一趟,事关重大,所以恐怕不能来了……他说没关系,你忙你的。他喊住服务生,说,把套餐换成380块钱的吧……有一位朋友不能来了,680块钱的怕吃不了。
其实浪费并不是大事。而是因为,他请客的本来目的就是求助于那位上司。既然他不来了,那么,他想,680块钱的最高标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三个人380块钱,档次并不算低。
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是另一位上司打来的。他们平时彼此以兄弟相称,说话很是随便。那位上司说真不巧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得留在家里处理,好像不能出来了……他问必须你处理吗?上司说必须我处理……这样吧,明天或者下个周末,我请你,以示赔罪。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没有了办法。挂上电话后他再一次喊来服务生,尴尬地说现在能不能换成180块钱的标准。看服务生有些不解,他解释说,又有朋友不能来了,不想浪费。服务生训练有素地说,没问题。
菜很快上齐,桌子上的煮锅开始沸腾。服务生指着几盘生肉生菜问他,现在下锅吗?他点点头,服务生就帮他将几盘菜倒进了滚动的汤锅。现在只剩他和那位相处多年的好朋友了,他想这顿客请得好像有些多余。既然是这么要好的哥们儿,有必要在这种档次的酒店里点一桌180块钱的套菜吗?门口就有大排档,两个人酒足饭饱,60块钱足够了。这样想着他就感觉自己办事不太牢靠,刚才为什么不先联系一遍再点菜呢?现在,显然,他和朋友必须把这180块钱全部吃掉了。
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朋友这时候也打来了一个让他沮丧万分的电话。朋友说他身体不太舒服,想去医院打一个吊针,然后回家躺一会儿,实在对不起,改日一定摆酒谢罪云云。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吊针比吃饭重要多了……饭什么时候不能吃?
可是满满一桌菜他一个人怎么吃掉呢?打包?他宿舍里连个热饭的炉子都没有。再说很多菜已经在沸水里上下翻滚,根本不可能打包。
他的电话再一次响起来。
这次是他的父亲打来的。
父亲问今天你回家吗?他说,不了。父亲说如果不太忙的话,回来看看,你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很忙吗?他说,有点忙。父亲问你现在在哪儿?他说,在酒店里……哦对了,你和妈吃过饭没有?父亲说,还没有。他说,那过来一起吃吧!他感觉父亲在那边愣怔很久,然后问他,你刚才说和你一起吃饭?他说是啊是啊。我请客。我请你和妈吃饭。
放下电话,他想起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请无数人吃了无数顿饭,却唯独没有请父亲和母亲吃过任何一顿饭。
父亲和母亲很快赶来。从时间上判断,他想他们肯定打了出租车。他们丝毫没有怀疑儿子为什么要突然请他们出来吃饭,或许他们也曾怀疑过吧,却不会揭穿他。三个人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一起吃饭,吃一份这个酒店里最低档次的套菜。饭间他分别敬父亲和母亲一杯酒,将酒一饮而尽的时候,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天,他回了家,住了一个晚上……
周一刚刚上班,就有同住一个小区的同事告诉他,昨天你爸妈在小区里到处招摇你请他们在大酒店里吃了一顿高档饭,说你还给他们敬酒,祝他们身体健康……
一番话终让他泪水滂沱。
十万分之一的概率
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米尔
小时候她一直住在小镇子里。母亲带她去镇上买菜,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公路不宽,车也不多,来来往往的行人,像在公路上无所事事地散步。年轻的母亲牵着她,每天在这条小路上往返。总是母亲用右手牵着她的左手,让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体右侧,从来不曾改变。这种单调的姿势让年幼的她常感厌烦。她一边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问母亲,为什么我总是要走在你的右边呢?母亲捋捋她额头的乱发,笑着说,小孩子就应该走在大人的右边。
是这样?她不懂。她看着路边懒散的行人以及公路上急驰而过的汽车,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大。
后来她离开了小镇,再后来她也有了女儿。每天她要带女儿去超市买菜,也需要经过一段公路。是市郊,马路不宽,车也不多,她牵着女儿的手,每天在这条马路上往返。有一天,女儿突然问她,为什么我总要走在你右边呢?这时她才猛然发觉,一直以来,她都是用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让女儿紧贴在自己的身体右侧,走在马路的最边沿,从来都不曾改变。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习惯,和母亲一模一样?于是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说,小孩子就应该走在大人右边。
那天一辆汽车紧擦着她开过去,带起一阵疾风。她惊出一身冷汗,吓得两腿瘫软,却又庆幸此时的女儿,正好站在她的身体右侧。那一刻她恍然大悟,之所以一定要用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是因为,她要保护着自己的女儿啊!这样,万一有汽车朝她们碾来,走在右边的女儿,应该会安全很多。
回老家的时候,像小时候一样,她再一次问母亲这个问题。想不到母亲和她的答案,竟然完全一致。母亲说,这样万一遇到车祸,走到右边的你,可能不会有事。
她突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她找到在交警队做事的朋友,要他帮忙查算一下,假如两个人手拉手走在人行道上,假如这时恰好有一辆汽车胡乱地冲过来,那么,走在右边的那个人,较之走在左边的那个人,避免发生车祸的概率,有多少?
几天后朋友告知她答案,这答案令她震惊。朋友说,遇到这种情况,一场车祸将是无法避免的。但也有例外,比如右边那个人也许会幸免。因为毕竟,汽车是从马路中间冲过来的。但是这种概率很小——小到只有十万分之一。
十万分之一,这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数字。可是,她的母亲为了她,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们为那十万分之一的概率,竟一次也没有忽略。
十万分的保护,乘以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其结果,就是天地间完完整整的母爱了。
母亲营养法则
全世界的母亲多么的相像!他们的心始终一样,每一个母亲都有一颗极为纯真的赤子之心。
——惠特曼
母亲住在距城市二百里外的乡下,那当然也是他的老家。城市有直通村头的公共汽车,一天一班。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他和母亲间的联系几乎全靠了这辆汽车。每隔一个星期,母亲都要托司机师傅为他捎来一些新鲜蔬菜,西红柿,黄瓜,韭菜,白菜,萝卜,卷心菜,莴苣,大葱,豆角,冬瓜……母亲的菜园物产丰饶,她是一位勤劳的农夫。
母亲知道单身的他不喜欢蔬菜。如果不是为了营养,他很少去超市买回青菜,餐桌上更是极少出现哪怕一丁点儿绿色。还好有母亲为他捎来的蔬菜。蔬菜们堆在冰厢里,打开就能看见。那是母亲亲手种出来的,散发着故乡泥土的芬芳,当然不能够浪费。于是他的一日三餐,就有了些强制性的较为合理的科学搭配。
有时母亲会打来电话。她问他:看见我捎给你的芹菜了吗?他说看到了,两大捆。母亲说多吃些。电视上讲了,芹菜粗纤维含量高,对人体有好处。他说好,偷偷笑。他不满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芹菜粗纤维含量高,他还知道芹菜应该先烫后炒。他不是不懂做菜和营养,他只是反感那些细致繁复的烹饪过程。还有,他管不住自己苛刻贪婪的味蕾。
母亲又打来电话,告诉他冬瓜可以减肥。昨天给你捎了一个,你尽量多吃些,母亲说,电视上看的,据说效果很好。——母亲不识字,乡下又没什么娱乐,电视早已成为她的最爱,尤其是烹饪和营养类节目。他说好,仍然偷偷笑。他的确需要减肥。可是他不喜欢冬瓜。他甚至认为冬瓜不应该属于蔬菜。又丑又大的冬瓜,一个可以吃上半月。再好吃,再有营养,也早腻了。
他见过母亲的菜园。在夏天里,在他难得回一趟老家时。菜园不大,生菜们绿得像翡翠,西红柿红得像太阳,细细的篱笆上爬满镰刀似的豆角。还有一口水井,还有水井里的青蛙。可是那样一小片菜园怎么能种出这么多东西呢?有时候去超市,他就故意跑去看蔬菜,于是他惊奇地发现,母亲种出来的蔬菜,甚至比超市里的还要好出很多。
时间久了,他的心中自然会产生一些怀疑。
终于那一天,他在母亲捎来的蔬菜口袋里发现一个方便袋。那是乡下镇上超市里的方便袋,印着地址和电话,装着几头乒乓般大小的大蒜。母亲把电话追过来,她说,多吃大蒜防癌……他说我在菜口袋里发现一个方便袋,是镇上超市里的。母亲说是吗?可能我用超市的方便袋装了什么东西吧……
他却不信了。几天后晚上看电视,正好遇上一档营养类节目。主持人笑盈盈地说,木瓜是水果之王。要多吃木瓜……
第二天打电话给母亲,问,下星期您想给我捎些什么菜来?
母亲说除了以前的那些,还想给你捎两个木瓜。村子里有人种,结了很多,就送我四个……木瓜是水果之王……
他手捧电话,狂笑不止。他们住在华北平原,这里怎么可能长出木瓜呢?他笑了很久,终于停下,再叫一声妈,一滴泪滑落脸颊……
手指上的眼睛
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的地方,它同时隐藏着甜蜜的爱。
——萧伯纳
她从没有见过光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不肯相信人人生来都是公平的。
当然更不可能进过学校。她小的时候,那里还没有盲校。可是这并不等于她没有读过书。父亲会读书给她听,又抓着她的手,教她认识盲文。当然是超乎寻常的艰难,现在回忆起那一段日子,她常常说,好在我没有放弃。
她知道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微驼的后背,突出的喉结和俊挺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和轮廓分明的脸膛。这一切,都是她用手摸出来的。父亲在很远的山村小学教书,到周六晚上,就会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五十里山路赶回来。每到那天下午,她都会坐在院子里盼她的父亲。她安静地坐在木椅上,落日的余晖将她镀上一圈金黄,突然,丁零零,街上有车铃响过,她就站起来,扶着墙走到门口,迎接她的父亲。她知道那是父亲。父亲会把车铃摇出悦耳动听的独有节奏。
每一次父亲都会为她带回礼物。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几块糖,有时是一方手绢,有时,仅仅是一束野花或者几根狗尾巴草。带什么她都高兴。在她童年漫长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是她的全部。
晚上,父亲会读书给她听。读得最多的是《安徒生童话》,从那本书里,她知道在远方,还有另外一个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长得和拇指一样大小的美丽姑娘,有最终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有冬夜蜷缩在街头的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有光着身子走上大街的滑稽的皇帝。那些故事让她伤心落泪,又让她开怀大笑。有了这些故事,她的童年变得充实,她过得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快乐。事实的确如此,很多村里的孩子常常会缠着她给他们讲故事。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村子里最美丽最富有的公主。
可是后来,父亲不再讲故事给她听。父亲为她买来了书,让她自己去读。她不喜欢这样,在她看来,那些凸出来的盲文全都一个模样,根本没有办法识别。她用一个孩子能够想出来的一切手段来拒绝父亲,哭,闹,撒娇,甚至绝食,可是父亲坚持自己的做法。他说你现在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那些故事,应该由你自己去触摸,去体验。你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可以抵达别人的眼睛所不能够达到的世界……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尝试着去辨认那些奇异的盲文。她知道那是另一种文字,那种文字,只属于像她这样的孩子。
尽管严厉,但父亲会常常给她奖励。他会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变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奖给多认了几个字的女儿。睡觉前,父亲也从不忘在她的额头上亲一下,说一声晚安。父亲和村子里另外的人不同,他彬彬有礼。——即使对自己的女儿,即使他在批评她。
父亲说,虽然这些字和平常人们看到的不同,可是它们的品质,都是一样的。它能够让你增长知识,让你学会思考,并带你进入另外一个美妙的世界。你读的虽然是盲文,但是请你记住,所有的文字,都是高贵的;所有的阅读,都是高贵的……
终于,某一天,她可以一边读书,一边给父亲念出那上面的故事。那天父亲拥抱了她,她感觉脸上凉冰冰的。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泪水,还是父亲的泪水?
父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父亲甚至为她倒了一杯红酒。父亲说,不管什么不快乐的事,咬咬牙,都会挺过去的。现在你度过了人生的第一道坎儿,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坎儿。
整个少女时代,她几乎是在阅读中度过的。她读了很多书。这些书,都是父亲骑着自行车为她买来的。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些书有多么难以买到。她不知道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县城的书店,抱了书,再骑着自行车回来。父亲是费了很大劲儿才弄到那些书的,书店里没有盲文专柜,为这些书,他不知跟那些店员说了多少好话。从学校到县城,再从县城回到学校,需要整整一天时间。路上父亲从不敢歇息。
因为这些书,她的少女时代尽管寂寞,却并不孤独。当有一天,当她读到白马王子来到姑娘的楼下唱起情歌,她的脸竟然莫名其妙地红了。她知道,自己长大了。
可是她仍然自卑,因为她是盲人。在这之前,她几乎从没有走出过生她养她的小山村。
可是她终要走出去的。城里的一个推拿诊所,愿意接纳她。她不去,她说她不想离开父亲,她说她不敢见到陌生人,她说,她不可能学会那么复杂的中医推拿。那天父亲陪她走出屋子,在一片草地上坐了很久。父亲说你必须走出去,你不能、也不应该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山村。她说,可是我是盲人。父亲说:不错,你是盲人,可是谁说盲人不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你不是一直在用手指读书吗?你也有眼睛。你的眼睛,长在手指上,你应该用它们来触摸并看到整个世界。她说,可是我已经拥有整个世界了。父亲说不,你拥有的,只是一个纸上的世界,一个虽然美好但是虚幻的世界;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世界里或许有寒冷,有诸多不美好,但是它是真实的。现在你必须走进去,你有这个能力。她说,可是我还是怕。父亲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害怕走夜路,因为他们害怕黑暗,他们相信黑暗中藏着吃人的魔鬼,可是你怕吗?你不怕。因为你从小就生活在黑暗中,你相信黑暗中没有吃人的魔鬼。不仅没有,你还知道那里有长得和拇指一样大小的美丽姑娘,有最终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有冬夜里蜷缩在街头的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有光着身子走上大街的可笑的皇帝……你知道那里有别人看不到的美好。为什么呢?因为你活在其中,因为你习惯了黑暗。外面的世界,其实也一样。只要你走出去,你活在其中,你习惯了它,你会发现,一切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她说,您说的有道理,可是我还是怕。父亲站起来,说,你总要跨过这一道坎儿的。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二天,父亲送她去城里的诊所。她拼命拽着父亲的衣角,要他不要走,可是父亲还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离开了。以前在村子,更多的时间里,她是一个人独处,但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无依无靠。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后来开诊所的老人终于有了空闲,他走过来,拉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说,我们认识一下。想不到是这样的开场白,尽管仍然紧张,但她还是笑了。世界在那一刻,为她敞开了一扇窗口。那是真实的世界,真正的世界。
的确没什么好怕的,的确,她在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快乐。她很聪慧,几个月之后,就可以独自给客人推拿。她做得很好,很快有了许多固定的回头客。每个周末父亲都会骑着自行车来看她,带着她去城市的各条街道转,吃各种各样的小吃。那天她给父亲按摩了腰。那时,父亲的后背更弯更驼。那天她和父亲再一次拥抱到一起。她再一次,感觉到脸上的滴滴冰凉。
她兴奋地告诉父亲,她的确用手指上的眼睛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她把手伸到窗外,就可以看到阳光;她用手抚摸鲜花,就可以看到色彩;工作时,她的手指可以看到那些积劳成疾的贫穷的人们;她还可以用手指看到开诊所的老人,那是她的另一位父亲。她说她看到了伟大和善良。
后来她恋爱了。下了班,她拉着恋人的手在街上散步。她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却享受到童话世界里的美好。她轻轻地握着恋人的手,她说她看到了爱情。
现在她已经拥有了一个自己的中医推拿诊所。是老人要她这么做的,老人甚至为她租了门面,帮她办好了一切手续。老人说你的世界应该更大一些……开始肯定很难,可是只要咬咬牙,一切都会过去。——老人用了和父亲一样的声音。她知道,这也是一道坎儿。
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艰难,一年以后,她的诊所顾客盈门,前来推拿的人,几乎需要预约。于是她雇了一位小女孩,也是一位盲人,也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也是怯生生地说话。她抓了女孩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说,我们认识一下……
前段时间,我扭伤了脚,在她那里做了两个月的推拿治疗。她很开朗,很爱笑。她给我讲上面的故事,从她的谈吐中,知道她读过很多书,也知道她付出了很多,一切来得并不容易。她说她希望在另外的城市开十家这样的诊所,让十个像她一样天生眼盲的孩子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并且能用手指上的眼睛,看到一个虽然真实却美如童话的世界。
我问她,除了开十家这样的诊所,您还有什么心愿吗?
她说当然有。其一,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这双手。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不管我有多老,我的手永远年轻。因为我的手指上有眼睛,我要用她来感触和享受这个世界;其二,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父亲。父亲已经不再年轻,我希望他永远健在,永远陪着我。也让我,永远陪着他。
有一双手,有一位父亲,这算心愿吗?对于我们说,这当然不算。可是对于她来说,这几乎是她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要求。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都因了一双手和一位父亲。她珍惜能够拥有的所有,不管有多成功,她对这个世界,都没有野心。
想法单纯并且实在。只因为,她和我们不同。只因为,她的手指上,有眼睛。
谁为你长夜不眠
一位好母亲抵得上一百个教师。
——乔治·赫伯特
朋友的生意,突然遭受灭顶之灾。他试图挽救,反复多次,结果欠下更多的债。当债主们几乎将公司的门槛踏平,心灰意冷的朋友,决定躲回乡下。
乡下是朋友的老家。那里有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躲在乡下的朋友,似一只不安且绝望的老鼠。他每天上午去村尾的河边发呆,下午和老家一个同样失意的朋友在客厅里喝酒。那是接近于真正的“喝酒”,两个人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是往嘴里灌酒。偶尔说两句,也是鸡毛蒜皮,不着边际。晚上,他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继续喝酒或者蒙头大睡。他很少和自己的母亲说话。他发现母亲好像总是很困,他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房间里睡觉。有时母亲在凳子上坐着,也会倚着墙睡过去。也难怪,母亲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
他不敢把生意赔钱的事告诉母亲。他不想老迈的母亲为他担忧。他只是对母亲说,累了,想回来休息几天。
朋友真的很累。他甚至想,或许自己会彻底放弃以前的事业,就这样躲在乡下,过一辈子。
朋友在老家,住了两个月。正是冬天,老屋里潮湿阴冷。有时他坐在客厅抽烟,会发觉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他把目光迎上去,母亲就笑笑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母亲便不再说话。他发现,母亲眼里,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安。
那天朋友又一次喝多了酒,晚上起夜,怕惊动隔壁房间的母亲,便蹑手蹑脚披了衣服,没有开灯。当他推开卧室的门,一下子便愣在那里。他发现,客厅的长凳上正坐着自己年迈的母亲,披一条毛毯,被苍白的月光照着,正瑟瑟发抖。
他开了灯,问母亲,您这是干吗呐?
母亲说,没事……睡不着,想些事情。
朋友告诉我,那天他一夜未眠。他隐约感觉,母亲肯定有事。
第二天,在朋友的追问下,母亲才极不情愿地告诉他,她想看着他,她怕他出事。
母亲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失恋了。那次你拿了刀子,狠命地划自己的手腕,记不记得?
朋友当然记得。的确,他曾经闹剧般地自杀过,为一个女孩。他一直把那次自杀事件,当成自己年幼无知的冲动。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母亲说,生活不顺心吧?你回来,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欠别人钱了?不怕,多大点儿事……
朋友告诉我,那一刻,他的泪夺眶而出。是啊,他有什么事,能瞒过母亲的眼睛呢?这世上又有谁,能像母亲一样了解他呢?其实,只需他的一声叹息,母亲便能够准确地猜到他的处境了。
而年迈的母亲怕他干出傻事,竟然在漫长的冬夜,在阴冷的客厅,偷偷守护了他两个月!两个月,母亲竟没有在任何一个夜里睡过一分钟的觉!
第二天朋友离开了老家。临行前,他拥抱了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朋友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拥抱母亲。
现在,朋友的公司仍然不景气,债也仍然没有还完。但他告诉我,他每一天,都在努力。除了成功,他别无选择。
他告诉我,其实,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体现价值、实现理想,这些都成为次要。之所以拼命工作,之所以一定要成功,只因为,他想让自己的白发亲娘,在每一个夜里,都能睡一个好觉。
一碗锅巴饭
无论我现在怎么样,还是希望以后会怎么样,都应当归功于我天使一般的母亲。我记得母亲的那些祷告,它们一直伴随着我,而且已经陪伴了我一生。
——亚伯拉罕·林肯
朋友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他的三弟,讲他的母亲,讲曾经的一碗锅巴饭。
朋友生活在一个人口很多的家庭,他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弟弟,这样他小时候的家境,便可想而知。那时常常吃不饱饭,朋友说,他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几乎有一大半时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煮饭是母亲的事。有时候,上面的饭还是生的,下面却已经煮糊。没办法,人口多,煮饭的锅就大,锅里的内容就多。那饭煮得,当然就有些粗糙。隔三差五,总会出现把饭煮糊的情况。母亲给一家人盛饭,盛到最后,就会盛出一碗锅巴饭。有时是焦黄的锅巴饭,大多时是焦黑的锅巴饭。当然不可能倒掉,母亲便把那一碗锅巴饭,放在桌子的一角。
三弟总是抢那碗锅巴饭吃。对那个家境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点难得的零食。朋友说,吃饭的时候,他坐在三弟身边,三弟把锅巴嚼得卡卡直响,那香味,直挠他的鼻子,让他咽着口水。
朋友说,三弟最喜欢的,是那种有些焦黑的锅巴饭。味道极香,又稍有些苦、硬、脆、韧,极有嚼头。
三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吃饭时,母亲总爱跟他开开玩笑。她和三弟一起去抢那碗锅巴饭,却总是慢了半拍。三弟紧张地护着那个碗,吃得满嘴黑灰。母亲就笑了,抹抹额前的乱发。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
有一次,读初中一年级的朋友,从学校里拣到半张报纸。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让朋友胆战心惊。他忘记了文章的题目,却记住了里面的内容。那上面说,常吃焦煳的东西,很容易致癌。特别是煮煳的锅巴饭。
朋友把报纸带回家,那时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择菜。朋友把报纸递给母亲,说,锅巴会致癌。母亲便拿了报纸,仔细地看。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把报纸还给朋友。瞎说,母亲说,报纸上净瞎说。
隔三差五,朋友家的饭,仍然会煮煳。母亲给一家人盛饭,盛到最后,仍然会盛出一碗锅巴饭。在那些饥饿的年月里,那一碗锅巴饭,仍然不会倒掉。仍然,母亲会和朋友的三弟,一起去抢那碗锅巴饭。
只是,朋友说,从那以后,总是他的母亲,抢到那碗锅巴饭。然后,紧张地护着那只碗,吃得满嘴黑灰。
有多痛,就有多快乐
一个天生自然的人爱他的孩子,一个有教养的人定爱他的父母。
——林语堂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和父亲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在夏地里拔草。邮递员在地头停下车,大声喊他的名字。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擦擦,走过去,接了信,拆开,看两遍,对折,装进口袋。父亲对他说,你考上大学了。然后蹲下身子,接着拔草。
那天他和父亲表现得都很平静。尽管他们都知道,那一纸录取通知书,对他的将来,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晚上,父亲拿出一沓钱。父亲说就这么多了。家里的,还有亲戚的……能借的,都借过了……还差几百块,你自己想办法吧。他红着眼说那我不去了。父亲瞅瞅他,没说话,他给自己卷一根纸烟,静静地点上。烟雾缭绕中,父亲盯着那张展开的录取通知书,表情卑微并且虔诚。许久,父亲抬起头,说,明天,去山上捉蝎子吧。
村后有山,山上有蝎子。捉到蝎子,晒干,拿到县城的采购站,大一点儿的能卖两毛钱,小一点儿的能卖一毛钱。几年前,闲时捉蝎子,是很多村人重要的收入来源。可是他算了算,即使捉到的全是大蝎子,也得一千多只才能凑够学费。离开学的时间已经很短,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说,我帮你去捉。
那个夏天,他和父亲拿着镊子和竹筒,爬遍村后所有的小山。他们起早贪黑,捉到几百只蝎子。笨拙的父亲几次被蝎子蜇了手。幸亏那些蝎子毒性不大,否则,父亲将在那个夏天里,死去多次。
离开学只有三天,父亲去了县城。路很远,父亲天不亮就动了身。那天他等在家中,坐立不安。他不知道他和父亲花一个夏天捉到的蝎子会不会变成钞票,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踏进朝思暮想的大学校园。他想,假如他不能够继续学业,假如他不得不像他的父辈那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父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把目光急切地迎上去,却不敢问。父亲朝他笑笑,说,一切顺利。父亲松开紧攥的手——几张钞票早已被汗水濡湿。他接过那些钱,再也不敢松开。仿佛,只要一松手,他的大学梦,就会突然破灭。
校园生活是紧张和快乐的。他省吃俭用,把所有精力全用到功课上。他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第一年,他就得到了最高的奖学金。可是生活并没有真正变得轻松——他必须吝啬地对待每一分钱。
大学第一个暑假,他几乎是在家乡的山上度过的。他和父亲拿着镊子和竹筒,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找。经验帮助了他们,那年暑假,他和父亲捉到更多的蝎子。仍然在他开学的前几天,父亲拿着那些蝎子,去了县城。他仍然在家里等着父亲。和第一次不一样,这次,他有了莫名其妙的兴奋。
父亲带回来更多的钱。这很正常——因为这次蝎子的数量更多,个头更大。父亲把那些钱递给他,倚着门,轻轻地喘息。他发现父亲脸色苍白。他问您不舒服么?父亲朝他笑笑,说,没事,走得急了。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更加拥挤。
第二年暑假,他仍然急切地奔回家,然后拿着镊子和竹筒,和满山的蝎子们捉迷藏。他认为那不是蝎子,那是可爱的钞票,那是他的希望和他灿烂的前程。他对父亲说,物价上涨这么快,这蝎子,也该涨价了吧?父亲说可能吧,也许今年会涨价。他说如果今年能卖更多的钱,您买件新衣服吧?父亲说别。你都留着……出门在外,不比在家。
他的记忆里,好像父亲从没有买过衣服。从他记事那天起,父亲就轮换着几件破旧的衣服穿。后来他长大了,父亲就穿他不能再穿的衣服。父亲长得瘦小干枯,现在,即使穿他的衣服,也是宽宽大大,不成比例。父亲身着他的运动服、衬衫、肥大的裤子、露了脚趾的运动鞋……父亲穿着他们下地、走亲戚、去山上捉蝎子、去县城的采购站……他想,父亲真的需要一身体面的衣裳。
可是父亲还是没为自己花一分钱,尽管这一次,他带回来的钱更多。他说蝎子真涨价了,大的四毛一个,小的两毛一个。父亲苍白着脸,倚着门框剧烈地喘息。他扶父亲在炕头坐下。他说,如果明年我们还捉蝎子,我去卖吧。父亲说不。你不认识采购站的人。会卖亏的。父亲把钱一张一张地展开。每一张,都让他的眉头轻轻舒展。
第三年暑假,他带回来一位同学。同学是城里的,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山。其实那时,他已经在城里做着一份家教——星期六和星期天,每天三小时。做家教赚来的钱,给他的学业,派上很大的用场。可是他仍然要捉蝎子。捉蝎子,好像已经成为他的乐趣和习惯。尽管因为农活太忙,父亲去捉蝎子的次数很少,可是他和同学还是捉到了更多的蝎子,数量几乎达到前几年的总和。快开学时,他把蝎子拿给父亲看。父亲说怎么这么多?他说可能因为今年天旱吧,蝎子格外多……再说我已经有了三年的捉蝎经验……再说还有同学的帮忙……父亲笑一笑。父亲说,好,明天,我再去县城。
从县城回来的父亲,突然在他面前摔倒。摔倒后的父亲想赶快爬起来,可是没有成功。父亲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和露出脚趾的运动鞋,脸白得像一张纸。他吓傻了,忙扶父亲起来。他说您怎么了?父亲说没事,跑得急了……今年的蝎子最多,个头最大。钱,当然也卖得最多。父亲在他面前掏出那些钱,一张张地数,一边数一边骄傲地笑。父亲的脸上全是汗水,那汗水沿着深深的皱纹,慢慢往下流淌。他想如果明年还捉蝎子的话,说什么也不能再让父亲去卖。这么远的山路,父亲已经吃不消了……也许,父亲真的老了。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他带回一个令父亲振奋的消息:他的工作提前找到了,毕业后就能去上班。是白领,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公司。这等于说,几个月后他就将领到一笔可观的薪水,从此过上体面的生活。那天父亲非常高兴,他请了很多乡亲,在院子里摆了酒席。他说他的儿子将要成为一名白领,将要在城里扎根。其实父亲并不知道白领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认为,那是相当于村长级别的干部。
他还是上了山,带着他的镊子和竹筒。他想再捉些蝎子,卖些钱,给父亲买一身像样的衣服。父亲说今年别捉了,你都要毕业了,家里也不缺钱。他说当玩呢。父亲想了想,说,那等你捉得多了,我再去县城。他说,行。可是他哪能再让父亲去县城呢?那天,他背着父亲,带着一个夏天的劳动成果,偷偷跑去了县城。他想,这或许能给父亲一个惊喜。
他找到那个采购站,将一大包蝎子推上柜台。他自豪地说,全是大个头的……我想都应该四毛钱一个。柜台里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我们早就不收蝎子了啊……收蝎子?十年以前的事吧?他愣住。他说怎么可能?我父亲年年来卖蝎子啊!男人说真的不收了,已经好多年了。他仍然不相信。他认真地向男人描述父亲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必须用上很多诸如“驼背”“白发”“瘦黑”“咳嗽”等词,才能把父亲描述得准确。终于,男人回忆起来。他说是有这样一位大伯。四五年前吧,有一天,他拿了一包干巴巴的蝎子来卖,我告诉他不收蝎子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说他一定得把这些蝎子卖掉,因为他的儿子,需要这些钱。因为这些蝎子,是他儿子的最后机会。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上午,就差给我们跪下。实在没有办法,我告诉他,离这儿不远,有个地下的血站,如果他愿意,可以去卖血。我认识那里的血头……我可以帮他介绍……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听,感觉无限痛苦和悲伤。他想起父亲苍白的脸和满头的汗水,心里痛骂着自己的迟钝。这么多年,父亲一直靠卖掉自己的血来帮他完成学业,而他,竟然一无所知!他还自作聪明地想到了蝎子会涨价!他还拉来同学帮他捉更多更大的蝎子!当他兴高采烈地把一只只蝎子放进手里的竹筒,事实上,那不是蝎子,那全是父亲一滴一滴的鲜血啊!
他想,其实正是他,逼迫了自己的父亲,继续为自己卖血。而父亲,竟默默地配合着他,天衣无缝地表演。想到父亲穿着他破旧宽大的衣服站在血站苦苦哀求,他禁不住流下眼泪。
……男人问他,你哭什么?那个老伯,是你什么人?
他挺挺身子,他说我是他的儿子;他,是我的父亲……
那天他很晚才回家。他捧给父亲一件新衣,他说,这是我给您买的。父亲说你哪儿来的钱?他说,我在县城的采购站,卖掉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蝎子……
父亲有些尴尬和惭愧——他明白儿子知晓了全部。他们坐在饭桌前吃饭,两个男人,沉默了很久。
突然父亲抬起头。他说我去卖血,是应该的,因为我是父亲,我为的是你的学业和前途;可是你去卖血,却只为给我买一身新衣服,这值得吗?
他扔下筷子,握紧父亲的手。他说值得。当然值得。我去卖血,不仅仅因为,我想给您买一身新衣。还因为,我想知道,当那根粗粗的针头扎进身体,有多痛,就有多快乐……
怎么说,您才肯信
父爱是一生的付出。
——小托马斯·沃森
记忆中,1994年和1995年两个年份令我挥之不去。因为那段时间,我是在饥饿中度过的。不是偶尔没有饭吃,而是几乎天天吃不饱。
那时我刚刚毕业,满怀着自以为是的豪情,一个人跑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几经用工单位的拒绝后,我终于在近郊找到一份安装铝合金门窗的活儿。那是个很小的工厂,没有伙房,住宿舍的也仅是我一个人。宿舍就是工厂的库房,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是在靠窗的位置安放了一张床。这种地方,当然是不允许生火做饭的。
一日三餐只能在外面对付。街头的饭摊、肮脏的饭馆、卖大饼稀饭的流动小贩,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对象。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买一包方便面,往里面倒一包咸菜,再拿开水一冲,就全当做了一顿饭。
工厂不景气,有时一连三个月不发一分钱,这样我就常常连方便面也吃不上。那时对付饥饿的办法就是多喝水,给自己制造出一个很饱的感觉;如果赶上有客户请客,我就会猛吃一顿,试图锻炼出牛一般的胃;更多时就是忍着……没办法,只能忍着。
我忍了两年。
其实我完全可以回老家去。乡下的生活苦是苦些,但可以顿顿混个肚儿圆。但是我不想回去。确切说是不敢。我怕终成那些父辈,一辈子困在某一处山坡,赶着成群的牛羊。
那段时间,基本上每个周末,我都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电话亭就在宿舍的门口,是厂长夫人所开。作为发不上工资的补偿,她允许我可以先赊账。
给家里打电话,成为我最大的负担。这负担不是经济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说什么呢?当然要挑好的说。可是那两年里,我的生活中,还有可以拿出来招摇的事吗?是的,招摇。儿子可以在父母面前招摇,那是一种幸福。
甚至,哪怕有一点点可以让父母稍稍欣慰的理由,我都可以放大一百倍说给他们听。可是,有吗?
还好吗?父亲说。
还好。我说。
还在那个厂?
是的。
在外面小心点,不比在家……
知道了。
晚饭吃了吗?
……吃了。
什么?
馒头……还能吃什么……当然是馒头。
菜呢?
……酸辣白菜……还有拌黄瓜……豆腐乳……就这些。
能吃饱吗?
能的。
真的能?
真的……
匆匆挂断电话。
其实没有晚饭可吃。也没有午饭。更没有早饭。
我知道父亲并不相信。他的话中,透露出父亲对儿子的无可铭状的但却是深入骨髓的了解。我恨自己蹩脚的极不成功的表演。有时候,我真想问一问我的父亲,我怎么说,您才肯信呢?您告诉我,父亲。
我骗了父亲两年。我知道他不信。有时候回家,父亲会以种种理由塞给我钱,有时是几十,有时是几百。这些理由中,唯独没有让我吃饱饭。他从来不会揭穿我。事实上,他也在用蹩脚的极不成功的表演,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我的自尊。
两年后,一个外资企业招收服装设计。我去了,被破格录取。
那天我给父亲打电话,我告诉他我换工作了!我成设计师了!我也是白领了!
父亲沉默了好久。后来他淡淡地问我,晚饭吃了吗?
我说吃了。真的吃了,以后我不用挨饿了!
真的吗?父亲说。
那一刻,电话这端的我,几乎想给父亲跪下。我知道父亲仍然在怀疑。他仍然以为我在骗他。他仍然认为我吃不饱饭。我告诉他,我真的吃过饭了。公司里有免费的一日三餐,我以后,真的不必再挨饿了。
是真的吗?父亲仍然问。
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海边,喝了很多酒。那天我醉得很厉害,哭得一塌糊涂。心中,我一次次地问着自己的父亲,怎么说,您才肯相信呢?
只要七日暖
父爱同母爱一样的无私,他不求回报;父爱是一种默默无闻,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感情,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
——高尔基
几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到冬天,家里如果不通暖气,似乎连空气,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秋天刚过一半,就到了隆冬。那个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位男人,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就站到一边,独自呆一会儿,似乎后悔了,再从队尾排起,等再一次轮到他,却又站到了一边,呆一会儿,再一次回到队尾。好像,他想跟我说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临下班的时候,整个交费大厅,终于只剩下他。我问您要交费么?男人说,是交费,是交费。声音很大。很突然。语速夸张地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他急忙冲我摆手。不忙不忙,他说,先麻烦问一下,能不能只交八天的钱?
我愣住了。心想,只交八天的钱,开什么玩笑?
他急忙解释,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我知道,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可是,我只想交八天的钱。你们能不能,破个例,只为我们家,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满脸皱纹,包括嘴角。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饱经了风霜。苍老且浑浊。
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男人说,我和我爱人,下岗在家,还要供儿子念大学,没多余钱交供暖费的。——其实不交也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可是今年想交八天,从腊月二十九,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过了,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因为过年吗?我问。
不是不是。男人说,我和我爱人,过年不过年的,都一样。那几天通暖气,因为我儿子要回来。他在上海念大学……念大三,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打工忙,还是读书忙。不过今年过年,他要回来……写信说了呢,要回来……住七天……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的闺女。男人慢吞吞地说着,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所以您想开通八天的暖气,是这意思吧?我问。
是的是的。男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气费。——家里太冷,得提前一天升温,否则他刚回来,受不了的。我算过,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钱,我家五十八平方,一天是五块八毛钱,八天,就是四十六块四毛……错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撂钱,推给我。我数过的,男人说,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男人讨好地冲着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极其卑微,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八天的供暖费。
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六块四毛。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不仅我,连供暖公司,也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我得向上面请示一下。因为没有这个先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男人说,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主要是,我不想让儿子知道,这几年冬天,家里一直没通暖气……
我起身,走向办公室。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不敢看。
最终,公司既没有收下男人的钱,也没给男人供八天的暖气。原因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技术上的,人手上的,制度上的,等等。总之,因为这许多原因,那个冬天,包括过年,我想,男人的家,应该冷得像个冰窖。
后来我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窖似的家,也许,那以后,他会给自己的父母,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
这个人是你的母亲
母爱使孩子感到:降临人间是美好的;母爱在孩子身上逐渐灌输了对生命的热爱,而不仅仅希望活着就是了。
——埃利希·弗洛姆
自他考上大学,就很少回到老家。五彩迷离的城市生活让他眩晕、痴迷、幸福、不知所措。他拼命学习,只为城市能够将他接纳。最终他真的留在了城市,并且通过贷款,购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婚礼是在乡下举行的。母亲没有来过城市。
婚后好几年,除了春节,他从来不曾回过老家。儿子想奶奶,跟他闹了好几天,最后竟有了千里走单骑的打算。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跟妻子商量能不能把母亲接过来住些日子,妻子同意后,他给母亲打了电话。他说您来住些日子吧。母亲说我去了城里,马上就转向了。他说时间长了您就会习惯的。母亲说不会的,我在城里不可能住习惯。他说您就来吧,小宝说他想您。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就这样母亲来到了城市。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城市,城市让她极不舒服。
母亲带来两个蛇皮口袋。一个口袋里装满刚从菜园里摘下的新鲜蔬菜,一个口袋里装满刚从地里掰下的青玉米。那样的蔬菜城市里到处都有卖,价格很便宜;那样的青玉米卖得更多,他们早已经吃够。母亲带来她所能带过来的乡下的所有,却唯独没有带来乡下的习惯。她战战兢兢地在屋子里走动,小心翼翼地和他及他的妻子说话。五十多岁的母亲知道城市和乡村的区别,知道装修豪华的楼房和简陋的乡下草屋的区别,即使住在儿子家,她也不能太过随便。
他忙,不可能时时陪着母亲。妻子也忙,她得去公司上班,去健身房健身,去电影院看热播的大片,去业余班学英语、学会计、学琴……他们把母亲留在家里,让儿子陪着她。妻子对母亲说,这是马桶,按下小钮,冲半桶水,按下大钮,冲整桶水;给小宝热牛奶的时候,用燃气灶,往右拧这个开关,就能打着火;来电话了,接一下,让晚上再打来;冰箱门不大好,尽量关严密,否则会费电;家里开着空调,不要打开窗户;如果有人来收水费,抽屉里有零钱;陌生人叫门,尽量不要开……母亲说我知道了。母亲的表情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这么多事,这么多规矩,她怕记不过来。
母亲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她不敢用抽水马桶,不敢动电视,不敢开冰箱,不敢接电话。后来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开了燃气灶,为自己的孙子煮了一杯牛奶。那个上午她只动了燃气灶,却差点闯下了天大的祸。
中午他回家时,闻到一股很浓的煤气味。儿子在卧室里睡觉,母亲坐在沙发上择着青菜。见了他,母亲说,我头有些晕。他不答话,冲进厨房,见燃气灶的开关开着,正咝咝地响。他慌忙关掉气灶,打开厨房的窗户,又冲进卧室,打开阳台的窗户。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跑,一扇窗子一扇子打开,母亲惊恐地看着他,脸色苍白。母亲说出什么事了吗?他说没事。脸却黑得可怕。母亲垂下头,她知道自己肯定闯下了祸。她不敢多说一句话。
妻子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晚上她把母亲叫到厨房,再一次跟她讲解燃气灶的用法。她说多险啊,如果不是他中午回了趟家……母亲说我吹不灭火,就用湿毛巾把火捂死了。妻子说您想啊,开火的时候得拧一下开关,关火的时候难道不用拧一下开关?母亲说我真不会用。明天,我想回去。他听了,忙来劝。他说您再住些日子吧。母亲说不住了,我在城里真住不习惯,以后,还不知道会闯下什么祸……小宝以后想我,让他回乡下去看我。如果你们想我,也回乡下看我。我真住不习惯……
母亲第二天就回了乡下。这时他才想起来,母亲竟一次也没有用过家里的洗手间。母亲腿脚不便,可是她仍然坚持去一公里以外的公厕。母亲留下的那些青菜和青玉米,他们吃了很长时间,还是没能吃完。到最后,只好扔掉。
第二年春天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妻子与他离婚,一个完整的家瞬间破碎。那些日子他每天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终于被公司解聘。他重新变得一无所有,整天闷在家里,借酒浇愁。终于有一天,他在横穿一条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汽车撞倒在地。虽然没什么大碍,可是需要卧床养伤。医生说,你需要在床上度过至少半年的时间。
母亲再一次进了城。是母亲主动要求来的。母亲在电话里说,有些想你了。
他不想让母亲看到他现在的可怜模样,他劝她回去。母亲说我还是住些日子吧!他说您不是住不习惯吗?母亲说会习惯的。当天母亲就用燃气灶给他煮了晚饭。母亲说,你放心,煮完饭,我不会忘记关掉燃气灶的。
他讶异地发现,母亲竟然表现出惊人的适应能力。她把冰箱整理得井井条条,每次关冰箱,都不忘看看冰箱门是否关严;她修好一把折了一条腿的木椅,她把空调的温度调得恰到好处;每当有敲门声,她总是先问一声谁啊,然后再通过猫眼看清门外的来人;她把洗手间和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她用微波炉给他烤面包,用果汁机给他榨新鲜的果汁。甚至,母亲还帮他发过一个传真。那是他的一份求职材料。
母亲在几天之内完全变成了一位标准的城市老太太。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的儿子,就像在乡下照顾小时候的他。
后来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没事的时候,就和母亲聊天。母亲说你想不想买一台电脑?他说买电脑干什么?母亲说你以前不是喜欢写作吗?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写些东西,其实你还可以写。昨天我去超市买菜,问楼下的老大姐,她说现在写作,得用电脑。他说都扔这么多年了,还能写吗?母亲说怎么不能?写写试试。反正你行动不方便,闲着也没事。就算写不出名堂,当成娱乐也行。他说还是算了吧。母亲说不能算了。我明天给你去电脑城问问。我问过那位大姐,她说组装的电脑会便宜一些。——我有钱呢。母亲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包了一沓钱。母亲说是我这几年攒的,四千多块钱,给你买台电脑吧。
第二天母亲真的一个人去了电脑城。中午她没有回家,只是打回来一个电话。她说你要17的显示器还是19的显示器?17的便宜,也清晰,但太小,看着可能累眼睛。内存和显卡……那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跟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识的字肯定不会超过一百个的农村老人,竟然说出了显示器、内存、显卡……也许,因为他需要弄明白这些,那么,母亲就必须弄明白这些。因为她在为他做事,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电脑买回来后,他真的开始了写作。开始当然不顺利,不过也零星发表了一些。随着发表量越来越大,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半年以后,他几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他不知道等他彻底康复后,是继续写作,还是找个公司上班?可是不管如何,他想,假如没有母亲的鼓励,假如没有这台电脑,那么,他不知道自己那种灰暗的心情,还能够持续多久?他会不会天天泡在酒杯里,永远消沉下去?现在他彻底忘掉了自己的不幸。他感觉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
突然有一天,母亲在客厅里摔了一跤。他过去扶起母亲,母亲说,地板太滑了,这城里,我怎么也住不习惯。那一刻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眼泪。——母亲为了他,几乎适应了城市的一切;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让家适应自己的母亲。哪怕是换成防滑的木地板。
他说明天我就找人把地板换成地毯。母亲说不用了,明天我想回去。他问为什么?母亲说因为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照顾,我留在这里,只会耽误你写作。还有,地里的庄稼也该收了。怕你爹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求母亲再住些日子,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他说我真的住不习惯。地板、燃气灶、微波炉、冰箱……都不习惯。如果你想我了,就回乡下看我……
他叫一声妈,泪水滂沱。——当母亲认为他需要自己,她会迅速改变自己多年的习惯,变成一位标准的城市老太;而当她认为自己成为累赘,又会迅速恢复自己的习惯,重新变回一位年老的农妇,远离他而去。似乎她的一切都是为他而存在,为他而改变。这里面,唯独没有自我。
我想说,这个人是他的母亲。这个人,也是你的母亲。
第二辑 握住我的手
爱到最后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
我想女人都是心贪的。她们总会向男人索取一些什么。也许正因为如此,女人才成为女人,才会令男人倍加怜爱。
无疑,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谈恋爱的时候,她跟男人要一栋房子。她说咱们得有一栋房子,最好是两层的小楼。门前最好能有一块空地,我们可以种一架葡萄。房前最好能有一棵大树,这样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在树下摆一张藤椅。院子里最好有一个游泳池,大理石铺成的,周围开满鲜花……能办到吗?男人说没问题,昨天我刚刚交了房钱。然后男人带她去看他们的婚房。的确,那是一栋房子,不过只有两间。天花板裂开巨大的缝隙,空中挂满蛛网和尘穗。女人说你想拿这样的房子向我求婚?男人说是这样。她说不行不行。却一边说,一边动手和男人一起清扫他们的家。那栋房子花掉男人的所有积蓄,对男人来说,那是很大的一笔钱。她从索取中得到了满足,她知道男人爱她。
婚后有一段日子,她跟男人要一件蜡染长裙。她说我得有一条蜡染长裙,最好是正宗的手工蜡染和手工缝制。长裙要藏蓝色的,上面得有白色的碎花。裙摆一定要垂到脚踝,你知道,我的小腿并不漂亮。要正宗的云南货,你别拿一条假冒的回来糊弄我。男人说为什么一定要一条蜡染长裙?她说办公室的姐妹们都有一条,并且都是老公给买的。所以,我也得有些招摇的资本……才一千多块钱,能办到吗?男人说没问题,明天我就去买。第二天,男人真带回一条长裙,却是仿蜡染和仿手工缝制的,裙摆也没有垂到脚踝。男人把长裙展示给女人看,说,三百多块钱呢。女人就冲男人翻起白眼。她不满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却急不可待地在镜子前面换上长裙。那条长裙花掉男人一个月的工资,对她和男人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从索取中得到了满足,她知道男人爱她。
她不停地跟男人要这要那,乐此不疲。男人总是满口答应,却从来没有真正做到位。甚至,她跟男人要一辆汽车,男人都敢拍着胸脯答应。然后第二天,买回一辆两块钱的塑料玩具车。尽管如此,她仍然很满足。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事实上,她也是认真的。她认真地向男人索取,让男人感觉到自己的责任。
后来某一天,男人突然得了一种可怕的病。他只能在床上度过他的后半生。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死去。每天男人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并且痛苦不堪。于是她再一次向男人提出要求。她说白天没事的时候,给我折一些纸船吧。要带帆的那种,要用天蓝色的纸,要给每艘船起个名字,要折够五只……能办到吗?男人说没问题。她说还有一个要求。男人说什么。她说你要天天折够五只,一直折下去。男人说这也不难。她说我是说,我要你一直折下去,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以前,我跟你要的那些东西,你都可以敷衍我。但这次,绝对不可以……现在,我只要你,陪我过一辈子。男人笑了。男人说,没问题。
两个人命中注定走到一起,过一辈子,彼此相爱,彼此索取,爱情不断成熟和升华。过程中,有了房子,有了戒指,有了长裙,有了家具,有了子女,有了责任。而爱到深处,爱到最后,他们向爱人索取的,毫无疑问,正是爱人自己。
女人是这样。男人也是这样。幸福来临时是这样,灾难来临时,也是这样。
我认为,这足够了。
有一种感动
爱情不是花阴下的甜言,不是桃花源中的蜜语,不是轻绵的眼泪,更不是死硬的强迫,爱情是建立在共同语言的基础上的。
——莎士比亚
男人失业了。他没有告诉女人,仍然按时出门和回家。他不忘编造一些故事欺骗女人。他说新来的主任挺和蔼的,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的……女人掐他的耳朵,笑着说,你小心点。那时他正往外走,女人拉住他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男人夹了公文包,挤上公交车,三站后下来。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定,愁容满面地看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到了傍晚,男人换一副笑脸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
男人这样呆了五天。五天后,他在一家很小的水泥厂,找到一份短工。
那里环境恶劣,飘扬的粉尘让他的喉咙总是干干的;劳动强度很大,这让他身上又总是湿湿的。组长说你别干了,你这身子骨……男人说我可以。他紧咬了牙关,两腿轻轻地抖。男人全身沾满厚厚的粉尘。他像一尊活动的疲劳的泥塑。
下了班,男人在工厂匆匆洗一个澡,换上笔挺的西装,扮一身轻盈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女人就奔过来开门。满屋葱花的香味,让男人心安。
饭桌上女人问他工作顺心吗?他说顺心,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女人诈一个怒眉,却给男人搛一筷子木耳……女人说水开了,要洗澡吗?男人说洗过了。女人说洗过了?男人说洗过了……和同事洗完桑拿回来的。女人说好享受啊你。她轻哼着歌,开始收拾碗碟。男人想好险,差一点儿被识破。疲惫的男人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倒头就睡。
男人在那个水泥厂,干了二十多天。快到月底了,他不知道那可怜的一点儿工资,能不能骗过女人?
那天晚饭后,女人突然说,你别在那个公司上班了吧,我知道有个公司在招聘,帮你打听了,所有要求你都符合,明天去试试。男人一阵狂喜,却说,为什么要换呢?女人说换个环境不很好么?再说这家待遇很不错呢。于是第二天,男人去应聘,结果被顺利录取。那天男人烧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
男人知道,他其实瞒不过女人的。或许从第一天去水泥厂上班那天,或许从他丢掉工作那天,女人就知道了。是他躲闪的眼神出卖了他吗?是他疲惫的身体出卖了他吗?是女人从窗口看到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共汽车吗?还是他故作轻松的神态太过拙劣和夸张?他可以编造故事骗他的女人,但却无法让心细的女人相信。其实,当一个人深爱着对方,又有什么事,能瞒过去呢?
男人回想这二十多天的日子。每一天,饭桌上都有一盘木耳炒蛋。男人知道木耳可以清肺。粉尘飞扬中的男人,需要一盘木耳炒蛋;有时女人会逼他吃掉两勺梨膏,现在男人想,那也是女人精心的策划;还有这些日子,女人不再缠着他陪她看电视连续剧,因为他是那样疲惫。现在男人完全相信女人早就知晓了他的秘密,她默默地为他做着事,却从来不揭开它。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失业,变得一文不名,这是一个秘密。是男人的,也是她的。她必须咬着痛,守口如瓶。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制造秘密的男人。
男人站在阳台看城市的夜景,终于有一滴眼泪落下。
婚姻生活中,有一种感动叫相亲相爱,有一种感动叫相濡以沫。其实还有一种感动,叫作守口如瓶。
最好的礼物
信任是婚姻关系中两个人所共享的、最重要的特质,也是建立愉快的、成长的关系所不可短缺的。
——尼娜·欧尼尔
男人去遥远的城市出差,今天要回来。他在机场给女人打电话,说三小时后就能到家。那时女人刚刚睡醒,正惺忪着眼。女人说我要的礼物都买好了吗?男人说当然买好了,公主要的礼物还敢不买?女人就笑了,她说去去去,讨厌。
女人收拾了一下屋子,去超市买回了菜。她把菜洗了切了,该泡的泡着该烫的烫好,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她的男人。男人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临走前,因为一些小事,他们吵了架。男人是气呼呼地走的。她不知道男人是真生气还是装的,反正那天他们有了小的不悦。是男人一个人去的机场,她既没有去送他,也没有提醒他该给她带回来礼物。
她要的礼物并不多。一条当地的蜡染长裙,一套木质的首饰,一个有三种颜色的太阳镜。其实这些东西在他们这个城市都可以买到,但女人偏不买,偏要男人从外地带回来。女人想这样她就有了在女伴面前招摇的资本,她会笑着眼说,这是我老公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正宗货呢。
女人看一下时间,男人该回了。她踱到窗口张望,不远的甬路上,两位老人正颤巍巍地相互搀扶。女人有些急,她拿了墩布把刚拖好的地又拖了一遍。她再一次坐在沙发上,像小孩子盼过年般盼着她的男人。她想,男人该回了啊,都三小时零十分了。女人的心里有了紧紧的慌,她给男人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关着机,自动提示音把她的不安放大。她再一次踱到窗口,两位老人已经坐在小区的石凳上,手挽着手安详地打盹儿。女人想难道飞机误点了,难道他在机场遇到了麻烦,女人想他快些回来吧,哪怕,她不要那个太阳镜了。
女人静静地等着,心慌意乱。时间过得很慢,好像每一秒钟她都要把男人想上几十遍。女人再拨男人的电话,电话仍然关机。女人开始在沙发和窗子之间徘徊。她想了很多很多,却不敢去想车祸或者飞机失事。女人念着你快回你快回吧,我不要太阳镜了也不要首饰了。现在我只要那条蜡染裙和你。女人胡乱地把两样毫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到一起。女人开始忐忑不安地祈祷。如果有神,女人愿意马上给神跪下。
四个小时了,男人仍然没有回来。女人给男人打最后一通电话,仍然关着机。女人恐惧到极点,匆匆锁了门,匆匆往外跑。现在女人什么也不想要了,三种颜色的太阳镜,木质的首饰,漂亮的蜡染长裙,甚至她的电动车,她的昂贵的化妆品,他们的房子和存款。只要他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女人想,她愿意拿所有的东西交换。女人慌慌张张地在路上跑着,她摔了一跤,磕破了膝。
路上她遇到了男人。男人从出租车钻出来,提着两个很大的纸袋。男人看着她笑,她却哭着扑到男人怀里。男人说你怎么了?女人不说话,委屈的眼泪噗噗地落下。男人说你不看看你的礼物?女人说刚才,我把什么都押出去了。男人不解地问你说什么呢?女人继续掉着眼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几天后男人跟女人道出了实情。他说他确实忘记了给女人买礼物,那几天他忙昏了头。还好他在飞机上及时想起来,所以一下飞机,他忘了开手机就直奔超级市场。女人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到你西装口袋里的超市小票呢……不揭穿你就是了。男人不好意思地笑,女人说其实在哪里买的都一样。那天,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的确是的。当你离开你的爱人,只要你能按时归来,只要你能按时并完完整整地归来,那么,你就是送给对方最好的礼物哩。
握住我的手
爱情应当使人的力量的感觉更丰富起来,并且爱情确实正在使人丰富起来。
——马卡连柯
星期天,两男两女出去逛街。他们不仅是两对夫妻,还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到了服装城,两个女人很快走到一起,一家一家服装店试着衣服,两个男人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闲聊着天。终于两个女人在一家服装店里找到了满意的衣服,她们笑着,招手让各自的老公过来。这时地面突然颤动起来,脚底下似乎翻滚着一只巨大可怕的怪兽。屋顶在瞬间塌下,天地间一片黑暗。身边的女伴发出一声惊呼,再也没有了动静。几秒钟以后女人意识到,他们遇到了地震。
女人喊着男人的名字,喊着女伴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她。难道他们已经死去了吗?女人感觉到一种让她窒息的恐惧。
女人受了重伤。她的身体被一块巨大的水泥板压在下面,呼吸困难。她试图推开那块水泥板,可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水泥板还是纹丝不动。这时她的眼睛勉强可以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她发现女伴伏在距她很近的地方,似乎已经昏迷,或者死去。女人喊她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答。女人休息一会儿,然后努力转动脖子。她发现在她的左侧,多出一堵墙。当然那不是墙,那是掉下来的天花板,它把近在咫尺的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无情的分开。女人的腰部以下疼痛难忍。恐惧中,她开始了低低的呻吟和哭泣。
突然,她惊喜地听到墙那边传来了声音。是男人的声音,他正在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然后,几秒钟以后,另一位男人也轻轻地叫起了女伴的名字。显然他们都还活着!虽然他们可能也受了重伤,但是,起码他们现在还活着!女人高声喊:我在我在我在……她听到男人在那边轻轻地咳嗽,似乎他的伤远比自己严重。然后,另一位男人大声问她,她还好吗?
显然,那位男人指的是她的女伴——他的妻子。
可是女人看不到她的样子,更听不到她的声息。女人想摸摸她的手,然而她的身体不能够挪动哪怕一点点儿。她把手伸出去,仍然碰触不到女伴的身体。突然她有一种感觉,她确认女伴已经死去。墙那边的他仍然焦急地问着女人,她还好吗?她还好吗?女人想了想,说,她还好……不过她受了伤,似乎很严重……她不能动,也说不了话,不过她还活着,我想她不会有事。
那边的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艰难地说,大家都不用怕,我们很快就会得救……不过,在救援人员赶来以前,我们可能会度过一段最难挨的时间。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试试把手握到一起。墙上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女人努力抻长身体,将她的手伸了过去。她的手马上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握住,那手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还在流着血。那边的男人再一次说话,他说现在,你可以握住她的手,就像现在我握住你的手一样。女人回答说,好的,现在我握住她的手了。男人说很好。现在,他握了我的手,我握了你的手,你握了她的手,只要我们四个人把手握到一起,我想就不会有事……为节省体力,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再说话,直到有人发现我们……不过记住,每隔一段时间,我们的手就要动一下,以证明我们都还活着。女人和女伴的丈夫一起说,好。只有女人的女伴没有说话——现在女人更是确信,她的女伴已经死去。
他们真的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其中一只手,就会轻轻地动一下,然后另一只手,也会轻轻地回应。相握的手成了生的讯号和链条,他们在黑暗中、在静默中互相鼓励。
他们挺过了漫长的三天。三天后,救援人员发现了他们。那时候,女人已经奄奄一息。
四个人,只被救活了两个——女人和女伴的丈夫。她的丈夫和她和女伴,都在那场灾难中死去。
多年后女人将实情告诉了女伴的丈夫。她说当时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能动,我没有办法帮她。其实当你问她是不是还好的时候,她可能就已经死去了……我没有握住她的手,我骗了你……
他说我知道……我猜出来了。尽管我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她会被救活,可是随着时间的延长,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我一直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不停地哭泣。那时你的男人躺在我身边,他抓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和你的手紧握到一起。然后他就死去了……他本来就伤得很重……所以,一直握住你的,其实是我的手……我必须让你挺过来,我不能辜负我的朋友……
女人说我也知道……我也猜出来了。和你一样,我也一直在无声地哭泣。我和他那么恩爱,是不是他的手,我能够感觉出来……可是那时候,我只能,咬着牙不说出来……是的,我们必须挺过来,我,还有你……
一时暖身,一世暖心
在婚姻中,每个人都要付出,同时也要回收点什么:这是供求规则。
——罗曼·罗兰
男孩女孩同在一个办公室,坐对桌。公司很小,办公室里条件简陋。记得那是冬天,办公室里奇冷无比。女孩只能把自己包裹成一只粽子。
男孩其貌不扬,性格腼腆。他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事,从不和女孩多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他会站起来,隔着桌子为女孩倒一杯开水。他冲女孩微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每天男孩都来得很早。他坐在女孩的皮椅上,静静地读一本书。等女孩来了,他就站起来,给女孩倒一杯开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一天的工作。
女孩对男孩并不反感,但绝对谈不上喜欢。她奇怪他为什么要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书呢?他自己没有椅子?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光线好吧。男孩和女孩同一天来到公司,同一天分到那间办公室。那天男孩指着两个座位问她,你坐哪里?女孩说哪里都行。男孩说那你坐在靠窗的位置吧,那里光线好一些。然后男孩坐到她的对面。男孩很喜欢微笑,女孩几乎没有见过他除了微笑以外的其他表情。
每一个早晨,男孩都要在女孩的座位上坐一会儿,等女孩来了,再起身离开。那已经成为男孩的习惯。
后来女孩发现男孩爱上了她。尽管男孩不曾表白,可是她能从他的目光里读出那份爱恋。男孩不说,女孩也不说。女孩对男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男孩木讷,不高大也不帅。这样的男孩,很难打动一位漂亮女孩的芳心。
春天的时候,另一位男孩向女孩发起了爱情攻势。夏天的时候,她和那位男孩的爱情温度达到了沸点。秋天的时候,他们开始吵架,爱情开始降温。到了冬天,女孩维持了近一年的爱情,匆匆画上句号。现在,办公室里再一次冷若冰窖,女孩再一次把自己包裹成一只粽子。
她发现,男孩再一次开始重复他的习惯。每天他早早地来,在女孩的座位上坐一会儿,读几页书,等她来了,就起身离开。男孩的举动,让女孩迷惑不解。
突然有一天,男孩没来上班。女孩走进办公室,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可是她刚坐下去,就蹦了起来。她的皮椅,竟是那么凉!原来男孩每天坐在她的椅子上,是在用自己的体温使她的椅子变得温暖!男孩默默地为她做了两年,却从来不曾说,那一刻,女孩的心,被轻轻地扎了一下。
那天女孩魂不守舍——有时就是这样奇怪,男孩坐在她对面两年多,她都不曾动心;而现在,她发现自己,竟是那样思念他。
往后的事情,变得自然而又简单。当男孩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女孩正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女孩站起来,看着涨红了脸的男孩。女孩轻轻地说,我爱上你了。
很多人纳闷,这么漂亮开朗的女孩,怎么嫁给了那么木讷那么其貌不扬的男孩。女孩告诉他们说,我相信,这样的男人,肯定会让我温暖一辈子。
有关一粒扣子的爱情
婚姻的基础是爱情,是依恋,是尊重。
——列昂尼多娃
女人做完小手术,刚刚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麻药已经退去,女人蓬乱着头发,躺在病床上。她和男人轻轻地聊着天。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篮,花儿们开得正艳。一朵百合从向日葵和康乃馨中突兀出来,那是一种娇美的令人踏实的白。男人坐在床头的一把硬塑料椅上,他的脸距那朵百合花很近。
现在可以吃点东西吗?他问女人。
医生说不可以。女人说。
喝水呢?
也不行。
嘴唇干吗?
还行。女人笑笑,抬头看看挂着的吊针。药液一滴一滴流入女人的体内,女人说,今天要打三四个吊针呢!怎么会口渴?
男人搓搓手,再也想不出来要说些什么。他移动一下那个花篮,然后站起来,把挂吊针的铁支架挪动一下位置——似乎这样可以使药液滴得更加顺畅。生性木讷的男人,不知道此时呆在病房里,应该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
突然女人说,你的扣子掉了一个。
是吗,男人低了头,看看。掉就掉了吧,他说,过几天你再帮我钉上。
现在就钉上吧。
现在可不行。医生说你至少两天不能够乱动……再说掉个扣子怕什么呢!
可是我想帮你钉上……钉个扣子,算不上乱动。
我看还是别钉了。
我看还是钉上吧,衣服缺一个扣子,多邋遢。女人坚持着。
缺个扣子有什么。
别人会笑我的。
那这样,一会儿护士来换吊针,我问问她行不行。男人只好这么说。
护士过来的时候,男人小心翼翼地把要求跟她说了。护士换好吊针,想了想,对女人说,钉个扣子,真的很重要么?
女人看看男人,看看男人缺一粒扣子的外衣。她说,能钉上,当然好。
护士说,那你稍等。一会儿回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根已经穿好棉线的缝衣针。男人脱掉外衣,将针和扣子递给女人。他对女人说,你胡乱来两针就行。
护士将女人的身体稍稍扶起一些,又嘱咐了几句话。她说如果你有什么不适的话,就停下来,别再钉了。
一粒扣子,女人钉了五分钟。护士帮她打开床头灯,柔柔的灯光照在女人的脸上,那脸竟有了些许红晕。因为这个手术,女人已经将近两天没有吃饭。将近两天没有吃饭的女人,此时,正为她的男人钉着衣服上掉落的一粒纽扣。花篮里的百合、向日葵、玫瑰和康乃馨一起散发着清香,窗外的城市燃起夜的灯火,病房成了男人和女人临时的家。
扣子终于钉完,男人将衣服重新穿上,两手拽拽衣襟。似乎那衣服是新买的,让他快乐并且拘谨。护士重新扶女人躺下,女人正满足地笑。她对男人说,以后穿衣服小心些。男人嘿嘿笑着。他说,遵命。
男人去为女人买杂志,病房里只剩下女人和护士。护士问女人,知道他的扣子为什么掉了吗?
他邋遢呗。女人甜蜜地说。
可不是这样。护士把嘴凑近女人的耳朵,刚做完手术回来,你在睡梦中紧拽着男人的衣服,竟揪下了他的扣子……当时你的床头有我,有护士长,有花篮,有吊针铁架,有床头柜,你闭着眼,睡着觉,却能准确地找到他的衣服,然后,准确地抓住他衣服上的一粒扣子……你甚至抓痛他了。你的指甲甚至扎进了他的皮肉……我见到,他一直大张着嘴,咝咝地吸着气,却看着你,不动……
这时男人推门进来。说什么呢?他问。
说一粒扣子。护士收起体温计,愉快地往门口走。说一粒扣子,以及有关一粒扣子的爱情……
一遍也不能省略
婚姻是一本书,第一章写的是诗篇,而其余则是平淡的散文。
——巴法利·尼克斯
和朋友出差外地,同住一个房间。晚上,朋友给他的妻子打电话。
感觉他的表情像初恋,说话低声细语,露着小男孩般甜甜美美的浅笑;感觉他的妻子正在微笑着倾听,不时鸡毛蒜皮地插一句,增加着聊天的趣味和热情。终于,朋友要挂断电话了。我听见他认真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就笑了。
我说你说一遍就行了。再美好的话,重复多了,也就油腻了。
油腻?朋友问。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我说,说三遍和说一遍,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
那倒没有。朋友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从我俩相恋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是这样跟她道别的,现在要改,恐怕她会不习惯。
她会不习惯?我问。
是啊。朋友说,她可能就会多心了。她会想,不是要说三遍“我爱你”吗?怎么今天就说了一遍。另外两遍,被分给谁了?或者,即使她没有多想,心里可能也会产生空荡荡的感觉。你知道,女人的心思,总是莫名其妙的敏感和细腻。
我再一次笑。我说就因为这些?
也不全是。朋友说,如果某一天突然改变了,我想,我也会不习惯的。总感觉欠着她的,像做了亏心事。再说,多说两遍,不过几秒钟的事,这不会亏什么,反而会赚来更多。你不感觉,当你一遍一遍地说这三个字,到第三遍时,就有回到初恋的感觉吗?
于是那天,我也给妻子打了电话。试了试,似乎的确如此。
好像,一成不变的婚姻生活中,坚守某一种固有的习惯,有时候,远比寻求某一种刻意的改变,能够让爱情更加甜蜜、新鲜、稳固和持久。比如“我爱你”这样的话,很多时候,真的一遍都不能省略。
暖入心扉
对于亚当,天堂是他的家,而对于他的后裔,家就是天堂。
——伏尔泰
他们很少能够一起休息。差不多每天晚上,男人都要在电脑前忙到很晚。等他要睡时,女人早已进入梦乡。但即使男人最微小的动作,也容易惊动,让她醒来。不过几秒钟而已,女人翻个身,半梦半醒之间,寻到男人的手,握着,很快便进入梦乡。每夜她都要握着男人的手,否则就会像个孩子般不安。有时梦里醒了,也要寻到男人的手才能睡去,那已经成为她一种坚定的习惯。男人的手宽大温暖,这让她夜夜的梦,都是温暖的。
可是今年的春天并不温暖。已经四月份了,气温仍然很低。暖气公司早已停止了供暖,屋子里有些冷。男人在电脑前写作,穿着厚厚的毛衣毛裤,戴着圆圆的帽子,模样有些滑稽。女人要上早班,她躺在床上,听男人把键盘敲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音,那声音伴她入眠,让她踏实。她知道男人要工作到很晚,然后轻轻上床。这时她会翻一个身,轻轻握着男人的手。不管屋子里有多冷,男人的手,总是暖暖的。
那夜女人醒了。她的手摸了个空。她想去书房催催男人,让他不要工作得太晚。她轻轻来到客厅,发现书房的门敞着。男人的电脑已经关机,发梢稍有些湿,很显然,他刚刚洗漱完毕,正准备睡觉。可是他仍然坐在椅子上,一边抽一支烟,一边把双手伸进衬衣里。她看到男人龇牙咧嘴的表情。
男人见了女人,愣了两秒钟。他说你起来干什么?女人说这么晚了不睡觉,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干什么?她走过去,抽出男人的手,惊叫道,怎么这么凉?她也愣了两秒钟。然后,她紧紧拥抱了男人。
她知道,男人在捂热自己的手——他在用自己的血脉温暖自己冰凉的手。他要让他们的手有着相同的温度。这样,当他上床时,当她的手寻到他的手时,就不会有丝毫的不适,她的梦就不会有丝毫的惊动。突然女人发现自己以前太过迟钝。是啊,屋子里这么冷,男人的手,又怎么能是暖的呢?而男人只为她的轻轻一握,竟然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用一种粗暴的接近于自虐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双手,在短时间内变得暖起来。
春天很快就会过去,屋里很快就会暖起来。可是女人知道,因为男人的手,他们永远留住了春天。
那些温暖,深入心扉。
给你一路美景
只有爱情才能使婚姻神圣,只有使爱情神圣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
——列夫·托尔斯泰
是在海滨公园遇到那对夫妻。男人戴着墨镜,女人牵着他的手。他们走得很慢,女人不时停下来,为男人讲解眼前的景致。玉兰树开花了,女人认真地对男人说,花很大,白得像雪呢。
男人笑一笑,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经被花香深深陶醉。
草已经很绿了,女人继续说,月季的嫩叶却是红的。
男人喝一口手里的矿泉水,又将水递给女人。女人喝一口水,继续说,远处的山也绿了,天很蓝。
有云吗?
有。但不成团。像并不繁茂的一树梨花。在游动。很快。
那么,海呢?
有浪。有船。白色的浪。白色的船。海水深蓝。那边有两位老人在钓鱼,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有钓到。
男人笑。他说,咱们去游乐场吧。
游乐场就在公园一角。免费的。几只秋千,几个长椅,一个走步机,一个滑梯,一个网球场,两个雕塑,几盆花。两个人坐上秋千,轻轻荡着,小声说着话,发出轻轻笑声。春风扑面,女人长发飞扬。
然后,坐在旁边休息。男人偷偷把鼻子凑近女人,大声说,你出汗啦!女人捶他一下,骂一声讨厌,红了脸。
然后,再看海。
女人说现在有海鸥。飞得很低……要下雨了吧。远处有船。沙滩也是白色的。海浪击起泡沫,打湿一位穿短裙的姑娘的脚……
然后,他们商量去爬山。
女人去附近一个小摊上买矿泉水,男人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等她。
我和他闲聊起来。问他,常出来玩?
男人说,不。有时一个月一次,有时两个月一次。
问他,很喜欢出来玩吗?
男人说,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倒是我常带她出来。就来这里。看海,看树,看花,荡秋千,然后爬山……我指的是,在我眼睛还好的时候……用不着她描述,我非常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我还知道这里现在没有玉兰花了……去年春天吧,公园改建,玉兰树挪走,换成馒头柳……
你知道刚才她在骗你?
谈不上骗吧,不过没有玉兰花而已……其实很多次我建议出来玩,并非是我想出来。对一个盲人来说,美景是永远存于内心的。站在美景面前,或坐在家中念想,对我来说,大约是一回事……
那为什么今天出来?我的意思是,今天好像不太适合游玩。有点冷,有风,下午可能还会有雨……
因为她。因为她忙。她天天忙。即使像今天这样的休息日,她也会找来一些家务,让自己不停下来。我知道她累。她累,她没时间放松。于是我说,出去转转吧!我知道,为了这个家,她很少有驻足欣赏美景的心情和机会。所以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让她放下一切工作,让她带我出来转转。我的借口是,我想看海看山了。我想她在美景面前,在为我讲解美景的时候,肯定能够得到最彻底的放松吧?一个人停下脚步,为爱人描述一路美景,应该是最幸福的事情吧?你知道保持青春的秘诀吗?那就是:欣赏美景,爱身边的人,以及内心的幸福感。
就是说,她给你一路美景,你还她一路美景。是这样吧?男人没有回答我。他狡黠地笑了。笑容善良灿烂。看不到墨镜后面的眼睛,不过我想,那眼睛,也该是明亮的吧?
芙蓉面
只追求容貌的婚姻通常只是一种庸俗的交易。
——罗格林
灾难是在凌晨降临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她从浓烟滚滚的屋子里冲出,一头栽倒。许多天后纱布从她脸上揭开,镜子里,一张狰狞可怕的脸。
那时她正读着小学。她被自己的样子吓得大哭不止。只是害怕和伤心,她还没到绝望的年龄。半年后重新回到学校,一些不懂事的孩子送她一个外号:“花脸”。
只是大火并没有夺去她明澈的声音。她有着黄鹂般好听的声音。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市广播电台。她认为只有这个职业才适合自己。是一档午夜娱乐互动节目,她在节目里播放流行歌曲,给听众猜有趣的谜语。每天都会有一个男人打电话过来,点播歌曲或者猜谜。男人彬彬有礼,声音极富磁性。她静静地听,浅浅地笑,心底升起暖暖的感觉。男人不断变换着名字,可是只要听到那声熟悉的“你好”,她就知道是他。她疯狂地迷恋上他的声音,不能自拔。台里为幸运听众准备了一些小奖品,那天他在电话里问她,领奖品的时候,能不能见到你啊?她愣了愣,飞快地切断电话,慌慌地放一曲垫乐。
多长时间没哭过了。然而今天,她却流下一滴眼泪。
男人开始给她寄明信片。开始一月一张,后来一周一张,再后来一天一张。她盼他的明信片,可是盼来了,却又烦躁和紧张。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任何故事。因为她的脸。
那天男人在电话里放肆起来。他硬要出一个谜语给她猜。男人说,芙蓉面,打一京剧行当。没等她多想,男人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是“花脸”啊!她长时间呆在那里,泪流成河。下节目后,她告诉导播,以后不要接男人的电话。还有,只要他寄来明信片,就全部退回去。
她认为男人伤害了她。尽管男人是无辜的。
她想故事已经结束了。还好,现在故事尚未开始。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她下班走出电台大门,忽然发现路边站着一位男人。英俊的男人,高高瘦瘦。她的心狂跳起来。她从未见过他,可她知道是他。她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她知道男人在她身后看着她。她紧咬着唇,一种切肤的痛。
那以后每天深夜,男人都站在那里。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男人不停跺脚,盯紧每一位从电台走出来的女孩。终于,当她急急地从男人身边经过,男人拦住了她。男人说,你好。熟悉的极富磁性的声音。这声音让她鼻子很酸。
她想这样也好。让男人看看她的脸,也许,他们的故事,会结束得更彻底一些。
于是她解开蒙住大半个脸的围巾。她冲男人轻轻地笑。男人也冲她轻轻地笑。尽管男人努力掩饰,可是他的笑容仍然僵在中途。
他们在茶馆里喝茶。男人说那个谜语……对不起。她说没关系,都过去了。还有我们,也都过去了。男人说我们还没开始吧?然后他站起来,吻了她。
她幸福得几乎晕倒。那是第一个吻她的男人。
男人每天接她下班,送她回家。他找到一家很著名的医院,据说很多烧烫伤患者,都在那里整出一张光洁的脸。那是一个很大的手术,需要很多钱。于是她和男人开始攒钱。男人戒掉了烟,戒掉了酒,戒掉了咖啡,卖掉了摩托车。男人吝啬地对待每一分钱。他说你的脸会好起来的,哪怕把我的血抽干。她说万一手术失败呢?男人说不会失败。她说万一呢?男人不再说话,他紧紧揽住她的肩。说这些时,她们已经定好了手术和婚礼的时间。手术的日子,距他们的婚礼,正好一年。
可是手术还是失败了。解开纱布,她看到的仍然是一张丑陋的脸。她再一次号啕大哭。和多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
男人陪她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然后神秘失踪。她打他的电话,关机。再打,还关机。她就不再打。她知道这一次是真正彻底的结束。或许,他们的故事本就没有开始,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她想男人做得没错。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陪一个花脸,过一辈子?
几个月后她重新回到电台,仍做那档节目。又几个月过去,她认为自己把男人忘掉了。她认为自己已经心静如水。她想她可以接受一切。即使,某一天,在街上邂逅他,她也绝不会上前。
可是那天节目临近结束,毫无征兆的,她竟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让她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
他说主持人好。她说你好。他说你好像欠我很多钱。她说我知道。那时她感觉周身冰冷。他说打算还吗?她说是的,要还。他说那这样,用你一辈子还吧。她说你再说一遍。声音抖得厉害。他说,嫁给我吧,我爱你。
他说,这话我一年前就应该说。现在,补上。
他说,是的,我逃离过。可是我发现,我可以逃离你的脸,却逃离不了自己的爱情。
他说,现在我终于明白,只要我们相爱,那么,你就是一朵迷人的芙蓉。
又一次,她泪如泉涌。可是那一刻,她的脸,真的如芙蓉般绽放。
那天夜里,城市里很多人,都听到一位男人,向一位女主持人求婚。
安全通过雷区
婚姻实质上是伦理关系。婚姻是具有法定意义的伦理性的爱。
——黑格尔
女人问男人,假如我们在战场上,假如我们面前突然出现一片雷区,你会怎么办?男人说我会走到前面,用血肉之躯为你排雷。女人说那假如你被炸死了,雷区里还有很多雷呢?男人说那我就不走在前面了。我会紧紧牵着你的手,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女人白男人一眼,她认为男人的回答不够聪明。假大空,没有实质。
好在生活里没有恐怖的雷区。生活里只有柏油路面、写字间和三室一厅。可是生活里有诱惑,生活里的诱惑和战场上的雷区一样,同样存在着无边的危险。只不过,战场上多是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而生活里,多是摇曳的烛光或者娇嫩的红唇。那段时间男人变得心神不宁,他常常躲在酒吧的洗手间里给女人打电话。他说,今天公司又要加班……
其实那个女孩并不奢求男人能够给她什么,她只是喜欢男人的帅气、幽默和稳重。她和男人坐在酒吧,喝一杯红酒或者红茶,然后男人送她回家,就此告别。她也曾经暗示过男人,却总被男人不动声色地拒绝。有那么几次,女孩下定决心不再去打扰男人,可是每一次她都会最终被自己打败。对女孩来说,男人似乎是一块无法抗拒和逃离的磁铁,她不知道他们这种暧昧还可以维持多久。女孩更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否道德——或许,在感情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任何道德的评判。
每一天男人都生活在负罪感中。他爱他的妻子,他知道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将他们分开,可是女孩清纯动人的笑容又令他难以割舍。每天睡觉前男人都会想,明天一定跟女孩好好谈谈。可是第二天,当女孩在他面前出现,当女孩往他的手机上发短信,他所有要说的话,就只能留在心里了。晚上,再下决心;白天,再放弃。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
男人小心翼翼地避着女人,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瞒她多久。
那天女孩拥抱了男人。一杯红酒后,男人送女孩回家,告别时,女孩从身后轻轻拥抱了他。仅仅是抱了抱,别的什么都不曾发生。然后男人回家,洗澡,看电视,听女人讲笑话,睡觉,下决心。和往常日子一样,男人根本没有预感第二天会发生些什么。
第二天男人起床,女人已经帮他熨好了衬衣。女人说本想帮你洗洗,可是看看还不脏,就只是熨平了折痕。衬衣搭在熨衣架上,男人去取,却惊出一头冷汗。衬衣上有一个很清晰的唇印,像一朵玫瑰花苞,那是女孩独有的红唇。男人匆匆将衣服往身上套,一粒一粒扣着扣子,心怦怦地跳。他在等待女人的盘问或者爆发。他想如果女人问了,他会跟她说实话。可是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女人为他端来了早餐。今天的早餐,仍然非常可口。
下班后男人找到了女孩,他说我们结束吧。女孩愣了愣,然后说,我们开始过吗?男人说不管如何,我希望我们永远做彼此的朋友。因为我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她是那样大度与豁达,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伤害她,包括我。女孩问你伤害过她?男人说还好没有,还好暂时没有。女孩轻轻地笑了。她说你说得对,这也正是我早想跟你说的。每天夜里我都会在心里下着决心,可是第二天见到你,却把要说的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男人说祝你有一个好的归宿。女孩说也祝你们永远幸福。他们再一次拥抱。不过这次,女孩和男人,都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男人一身轻松地回家,在门口,闻到家的饭香。进了厨房,他从背后拥抱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的女人。油烧得正热,葱花香味弥漫,男人得到一种彻底的放松。他知道生活中肯定还有诱惑,可是现在,他穿了厚厚的铠甲。这铠甲是女人给予他的,用了善良与大度的质料,用了信任与豁达的做工。
几个月后的一天,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问女人那天给他熨衬衣,有没有在衬衣上发现什么。女人问他发现什么?男人说比如,一个唇印。
女人说没有唇印。你的衬衣一直很干净。
怎么会呢?男人说。
怎么不会?如果有唇印,那也是我的唇印。女人肯定地说。
男人弄不懂了。可是他知道,不管那天他的衬衣上有没有唇印,不管那是妻子还是女孩的唇印,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了。他的心,偷空到外面转了一圈,现在已经彻底回归。
……女人问男人,假如我们面前真的突然出现一片雷区,你会怎么办?男人说很简单,我会拉着你的手,从雷区旁边小心地绕过去。所以,雷区既不会伤到我,更不会伤到你。女人微笑着点头。这正是她所需要的答案。
爱,不释手
婚姻是完整人生的精髓。
——奥斯瓦尔德·施瓦茨
与朋友谈及如何保持爱情的新鲜与长久,朋友说,就是别放手啊,爱不释手嘛!
牵强了。好似此“爱”,非通常“不释手”之“爱”。不过,把爱人的手抓牢,很多时候,的确能够令婚姻更加长久。
但其实,抓牢的不过是爱人,而非爱情。
还有一位朋友说,爱情就是细沙,你握得越紧,它溜掉得也越快。更有些风马牛了,怎么不说爱情像一枚核桃,握紧了,想跑也跑不掉。
我想这两位朋友,代表了两个极端。一位对于爱情的态度,像膏药,贴得紧;一位对于爱情的态度,则有些信马由缰,很随意。
我想,不管如何,当一个人开始刻意追求爱情的新鲜与长久,不管“不释手”还是“信马由缰”,那么,爱情在此时就到了需要挽救的边缘,就成了负担。
我认为,“不释手”和“信马由缰”,其实是一种自然的表达。“不释手”应该是一种境界,不释手的应该是爱与依恋,而不单指抓住的那双手;同样,“信马由缰”也是一种状态,是对对方的信任,对对方生活空间和思想空间的尊重。事实上,“信马由缰”在爱情世界里,是对“不释手”的完美补充。
爱不释手。爱,是心灵,是近距离,却绝非零距离的接触。
十次久违的感动
承担义务是幸福而长久的婚姻关系的基础。
——弗洛伦斯·伊萨克斯
男人回家的时候,发现女人有些不太对劲。她坐在沙发上,胡乱地摁着手里的遥控器,心思却根本不在节目上。男人问怎么了?女人说没怎么啊。男人说我怎么看你好像不太对劲。女人说瞎说,快吃饭吧。
饭吃到一半,男人突然想起女人今天要买的新大衣。他问大衣买了吗?女人说没有……前几天去看,还打着折,下午要去买,竟又恢复原价了。男人说那就买下呗!打了折不就省一百块钱嘛!女人说那怎么行。就是因为那款大衣打折,才有了买的心思。男人说那也不差那一百块钱吧!多花一百块钱,又花不穷咱。女人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不打折的话,为何偏要买那一款?啥样的大衣不能买?男人说不就图个喜欢嘛!说完,想起女人刚才坐在沙发上摁遥控器的样子,就轻轻地笑了。他说怪不得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女人说我可没心情不好。只是想不到买件新大衣,也会这么麻烦……
吃完饭,洗罢澡,男人喊住要去睡觉的女人。他说要不这样,我们在屋子里翻翻,如果能翻到以前遗落在哪个角落里的零钱,如果刚好能够凑齐一百块钱,就算我们白捡的,明天你去买下那件大衣。不过是按原价买下了而已,也不算我们吃亏……如果翻不出来,就算了。女人说你开什么玩笑?咱家里会有遗落在哪个角落里的一百块零钱!钢蹦儿你都别想翻出来一个。男人说找找嘛。找找,又不麻烦。
说完,男人一个人开始了仔细地翻找。他先是打开电视柜的一个很久不曾动过的抽屉,只翻动了两下,就乐了——他真从这个抽屉的一角找出一张十块钱。女人接过钱,看了看,说,奇怪,什么时候把十块钱落在这儿了?
男人接着找。很快,他又从书架上的某一本书里找出第二张十块钱。他说可能是以前用十块钱当过书签,书看完了,钱就忘里面了。女人说用十块钱当书签?你真富翁。男人不理女人,继续他的寻找。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又从屋角的花瓶里,写字台的抽屉里,床头柜的缝隙里,某一件西装的口袋里……翻出了八个十块钱。他把这些钱放到一起,数一遍,然后兴奋地展示给女人。他说你看看,正好一百块钱!只要下心思去找,其实咱家也是个银行。女人盯着男人的脸,盯了很久。她说,谢谢你。男人说谢什么?这些都是我们以前遗落下的钱。女人说,那也谢谢你。今天晚上,你给了我十次感动。男人说夸张了吧。一张钱一次?女人说是,一张钱一次。
第二天男人起床很晚。当阳光撒落枕头,身边已经不见了女人。男人睁开眼,习惯性地去床头摸烟,却摸到一张字条。字条是女人留给他的,上面,压着男人昨晚辛辛苦苦从屋子各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十张十元钱。字条上写着:
大衣我决定买另一款。你一个月的烟钱,你收好。
男人嘿嘿地笑了。他点一遍钱,再点一遍。手指翻过每一张钱,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感动。
不过一百块钱,却给了他们每个人,十次久违的感动。
第二只烤鸡腿
爱情应当使人的力量的感觉更丰富起来,并且爱情确正在使人丰富起来。
——马卡连柯
生活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一点点小小的企盼,都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希望和快乐。
其实只是两只烤鸡腿。早计划好的,到月底那天,他们会去超市买来两只烤鸡腿,再点上根红蜡烛,然后喝掉柜子里那半瓶存放许久的红葡萄酒。说这些时,女人的脸颊,浮现着红葡萄酒般的颜色。
可是中旬的时候,男人的一个同事病了。男人去看他,顺手买了些东西,尽管都是不值钱的水果,却仍是超出了他们的预算。于是接下来的那段时间,他们的生活,更加节俭。
月底马上就到了。空闲的时间里,男人和女人聊着几乎所有的话题,却唯独不见了那两只计划内的烤鸡腿。烤鸡腿似乎被他们遗忘了。这没关系,他们仍然过得很快乐。饭桌上男人一边给女人讲着笑话,一边从菜里挑出一块瘦肉,递到女人的碗里。这时女人的脸颊,仍是红葡萄酒般的颜色。
月底那天,男人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超市。男人思考了很久,最后痛下决心。他想,买两只烤鸡腿,并不太过分吧。可是男人看到烤鸡腿的价格标签,竟是十八块钱一斤。于是他的想法再一次动摇。他记得上个月来看时,只卖十二块钱一斤。怎么涨得这么快?
最终男人只买了一只。他想女人远比他需要。他把烤鸡腿包好,藏进口袋。他想对他的女人说,其实我买了两只,嘴太馋,路上吃掉了一只。男人不知道他的谎话能不能骗过女人。男人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撒过谎。
回到家中,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笑。男人问,你笑什么?感觉慌慌的,心想谎话还没有开始说,就被她发觉了。女人仍是笑,她说烤鸡腿,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不是计划今天要吃两只烤鸡腿吗?
男人想把口袋里那只烤鸡腿掏出来,那句谎话在他心里重复了十几遍,现在终于要开场了。女人却是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金黄的烤鸡腿。女人说,我去超市买了两只,刚才你没回来,嘴馋,先吃掉了一只。
男人盯着女人看。她的脸上除了红扑扑的快乐,别的什么也没有。男人急急地寻到屋角那个小垃圾筒,他在里面找到了女人丢弃的超市小票。那上面的购买清单,只写了一只烤鸡腿。
男人的眼里便起了泪。
……男人说其实我也买了两只烤鸡腿,也是嘴馋先吃掉一只。他从口袋里掏出攥出了汗的烤鸡腿,笑吟吟地对女人说,今天当过年,现在,让我们每人开始享受第二只烤鸡腿吧!
他们铺好红的桌布,拿出柜子里的半瓶红葡萄酒,并且点上了红红的蜡烛……
爱情保鲜膜
忠诚的爱情充溢在我的心里,我无法估计自己享有的财富。
——莎士比亚
夏天里,女人喜欢在饭后,吃上一小块西瓜。西瓜买来完整的一个,放在冰箱的保鲜层,取出来吃时,凉凉甜甜,十分解暑。可是男人不喜欢吃西瓜,他总是在饭后点上一支香烟,坐在沙发里,眯着眼抽。女人举着西瓜说,来一块?男人摆摆手,他说,你留着慢慢吃吧。
一个西瓜,女人可以吃上三四天。吃到最后,那西瓜就变得有些糠或者有些水,味道远不及刚买来时可口。没有办法,西瓜不解风情。它不会因为女人而直接长成一片一片,任女人随吃随取。
女人总是嫌吃到最后的西瓜没有味道。就像她总是嫌自己的男人不会心疼她。
男人的确不会心疼她。男人的粗糙是与生俱来的,也包括他的性格。那天女人很累,可是盆子里却积攒了一大堆要洗的衣服。女人从冰箱里取出西瓜,切下一小块,问男人,吃吗?男人说,你慢慢吃吧。女人说今天我有些累。男人说那就早点休息吧。女人说可是有一堆衣服要洗呢。男人说别洗了,明天再洗吧。女人说可是明天我想穿那件碎花裙子呢。男人说那就换一件穿吧。女人说可是我特别想穿那件碎花裙子呢。男人说,如果不是特别脏的话,你可以从盆子里面捞出来,明天坚持再穿一天。
女人有些不高兴了。其实她跟男人说这些话,只是想要男人自告奋勇地去洗上几件衣服——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洗几件。女人要的不是干净的衣服,而是一种感觉——男人在乎她、心疼她的感觉。可是男人是那样木讷。女人不高兴了,她从嘴里吐出黑色的瓜子。她说,西瓜又糠了。
男人说以后你去超市买瓜,别买一整个,你让人家给你切开,买一半。女人说你以为超市是你家开的。男人说切个瓜又不费劲。女人说洗几件衣服费劲么?男人于是恍然大悟。他跑到洗手间,将一大盆衣服搓得嚓嚓直响。女人吃完了西瓜,进了洗手间,看见男人还在笨拙地往衣服上打着肥皂,大汗淋漓。女人噗地一声笑了。她说还是我来吧。男人让开了身子,将手里的泡沫抹上女人的脸。
他们常常这样,疙疙瘩瘩,甚至吵吵闹闹,又很快和好。有时似乎男人会变得细腻,变得体贴,有时又似乎还是老样子。好像女人不提醒的话,油瓶子倒了,他都不会去扶一下。
那天饭后,照例,女人打开了冰箱——今天的西瓜不会太可口,因为它已经在冰箱里呆够了两天。可是打开冰箱的女人怔住了,几秒钟以后,她露出了开心的笑。
那一半西瓜上,贴了一张保鲜膜。那么薄的保鲜膜,紧紧地包裹了粉红色的瓜瓤。女人轻轻地揭开保鲜膜,那瓜,还和刚买时一样鲜嫩。
——不过一张保鲜膜,多么简单的事啊!
男人对女人说,吃剩的瓜,贴一块保鲜膜,费劲么?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的男人,果真变得细腻和体贴。
婚姻生活中,些许不如意是必然的。因为有了这些不如意,或许,爱情就像那个切了一半的西瓜,变得有些糠,或者有些水,远不如从前美味。而其实,只需在那上面盖一张薄薄的保鲜膜,那爱情,就可以保鲜了。
——细腻和体贴,爱情永远的保鲜膜。
归,心似箭
爱情赐予万事万物的魅力,其实绝不应该是人生中短暂的现象,这一道绚烂的生命的光芒,不应该仅仅照耀着探求和渴慕时期,这个时期其实只应该相当于一天的黎明。黎明虽然可爱,美丽,但在接踵而至的白天,那光和热却比黎明时分更大得多。
——车尔尼雪夫斯基
那天下班有些早,男人被几位同事拉去喝酒。喝到中途,男人看看表,给女人拨了一个电话。他说今天我可能晚一些回家,你自己先吃饭吧。女人问你在外面有什么事吗?男人说朋友请喝酒。女人说哦,你没事吧?男人说没事,喝酒呢。女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早些回来。
放下电话,男人愣了愣。突然他站起来,对同事说,对不起我得先回去。同事说菜都没上齐……怎么这么急?他说以后再喝吧。今天,必须先回去。男人披了衣服,匆匆忙忙走出饭店,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男人从女人的声音里,听出了几许担忧。几个月来,他像一只蜘蛛般,把自己吊在楼房的外墙,拿一把长长的刷子,将楼房的玻璃幕墙洗刷干净。这工作辛苦并且危险,可是却能让他赚到一份令自己满意的薪水。他知道,他和女人,急需这笔钱。女人几次劝他换一份工作,他嘴上说着好,却仍然舍不得辞掉。最后一次,他们达成了协议,做满一年,就换别的工作。现在距一年,还差两个月的时间。
他知道女人为他担心。所以每天下了班,总是立刻赶回家。有时实在有事耽误了,他就会打一个电话回去。他知道,有了那个电话,女人才会安心。女人总是在电话里说,早点回来,我等你吃晚饭。
可是从那件事以后,女人似乎不再相信他的电话。那次公司在另一个城市接了一个大活,派他过去。工期是半个月,可是,他却试图在十天内赶完——他想他的女人。谁料干到最后一天,他却从空中掉了下来。好在那时他正在洗刷二楼,只是受了些轻伤。他没有马上赶回去,而是在那个小城住了下来。他给女人打电话,说,等干完了活,我就回去——他不想让女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他不想让女人为他担心和伤心——他试图把这件事永远隐瞒下去。可是当他回来,女人还是知道了一切。那天女人再一次要他辞掉工作,他说,行。再干两个月,凑够一年,就辞。这样他就继续干下来。和以前一样,下了班,他仍然急匆匆地往家赶;如果有事,他仍然先给她打个电话。可是今天,电话虽然打了,他仍然认为自己应该立刻赶回家。因为,女人的声音里,有怀疑,也有担忧。
出租车上,他再一次拨通女人的电话。他说我搭上车了,十五分钟后到家。女人说怎么不喝完酒再回?声音里似乎有些责怪和不解。可是他听出来,那声音,有着踏实和心安的语调——她知道,她的男人,又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天。
也有同事和他开玩笑。他们说你下了班就赶回家陪老婆,还有没有出息?他笑,并不反驳。他承认男人应该有些交际,应该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可是,当家中有一位时刻为你担心的女人,你还能够安心地在外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吗?粗糙和贪玩是男人的本性,可是,为了她,你必须变得细腻——那是对爱人的理解和尊重。
她爱你,所以时时为你担心;你爱她,不要让她为你担心。她等你时,心如焚;你想她时,心似箭。爱情总会把两个人变得不正常,这就对了。
理由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商隐
一艘冲锋艇在滔滔洪水中搜索。突如其来的山洪,让方圆十几公里汪洋一片。冲锋艇上坐着两名战士,他们已经在水上漂了整整一天。可是他们还需要继续搜索。他们不能够遗漏掉任何一位被洪水围困的村民。
黄昏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呼救声。他们循着声音过去,看到一位被洪水困在屋顶的老人。老人的声音已经嘶哑,身体极度虚弱。她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钢丝床上,朝他们急急地挥动着一块红色的头巾。
他们把冲锋艇靠上去,试图将老人搭救。可是当他们到了近前,老人却提出一个令他们目瞪口呆的要求。她说,帮我把这张床,也搬到你们的船上。
他们不知道这样瘦弱的老人是如何将那张钢丝床搬到屋顶的。也许那张床本来就放在屋顶上吧。洪水几乎将那张钢丝床淹没,老人站在床上,才侥幸逃过了一劫。当然,他们不可能答应老人这个近似无理的要求。一名战士不由分说,强行把老人背上了冲锋艇。
老人在战士的背上挣扎。她说,帮我把这张床也搬上来!
那个战士没有理睬她。他想老人也许被滔天的洪水吓傻了。他爬上冲锋艇,把老人从背上放下来,刚想喘一口气,突然,他发现,老人竟然做出了要往水里跳的样子。
他急忙拉住了老人。他说您想干什么?
老人说,床!那张床!把那张床也搬上来。
战士说不可能把床也搬上来……我们可能还会碰到其他需要帮助的人……这个冲锋艇的载重量是有限的……把那张床搬上来,这艘艇,可能会翻。
老人看看两个战士,低下了头。几秒钟之后,她流下了眼泪。
她说,那是我老伴曾经睡过的床……水冲进屋子时,我什么也没要,只背了这张床爬上了屋顶……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想要这张床……这是我老伴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两名年轻的战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他们还是没有将那张床搬上冲锋艇。一名战士向老人承诺,一会儿,当我们返回时,一定帮你搬走这张床。
老人说真的吗?
战士说真的。
老人抖了抖嘴唇,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将老人安顿好后,两名战士又划着冲锋艇在漫天的大水里搜寻。他们在洪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在确定没有遗漏掉任何一位被洪水围困的村民后,他们再一次划着冲锋艇,回到了解救老人的位置。
最终,他们把那张钢丝床搬上了冲锋艇,并且亲手交给了老人。老人看到那张床后,只对两名战士说了两个字:谢谢。然后,她泣不成声。
故事是当兵的朋友讲给我听的。他是救下那位老人的两名战士之一。
我问他,你们划着上面放着一张钢丝床的冲锋艇返回时,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说,当然有危险。这危险主要是因为太过疲劳……在那之前,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可是,既然你们已经救下了老人,又为什么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搬回那张钢丝床呢?尽管那是老人的老伴的遗物,可是,它和你们两人的生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呢?
他笑了。他对我说,在一般人看来,那张破旧的钢丝床,的确不值一文。可是,在那位老人看来,那已经不再是一张床,那是老人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它比老人的生命还更重要。
枕头里的家
爱情之中高尚的成分不亚于温柔的成分,使人向上的力量不亚于使人萎靡的力量,有时还能激发别的美德。
——伏尔泰
女人经常出差。她背一个很大的双肩包,里面塞满换洗的衣服、化妆品、牙膏牙刷、书籍……当然,那里面,总是塞着一个柔软轻便的枕头。有时女伴会笑她,她解释说,宾馆里的枕头,不合适。
宾馆里的枕头的确不合适。要么太软,要么太硬,要么太高,要么太矮,好不容易习惯了,又该去另一个城市或者调头往回返了。男人对女人说,出门在外,睡眠才是关键。有好的睡眠,才有旺盛的精力。说话时男人正往女人的背包里塞着那个枕头。那是女人第一次出差,那是男人第一次给女人的背包里塞枕头。枕头很轻,高矮恰当,软硬适中。那是男人特意为女人缝制装填的出差枕头,枕面是一副美丽淡雅的十字绣图案。女人觉得好笑,却又不忍拒绝。一个满脸胡碴的大男人,为一个枕头,十几天时间里,飞针走线。
女人很快发现了枕头的好。在陌生的城市奔忙一天,回到宾馆,头落上枕头,很快就睡过去了,很香。女人感觉有些奇怪,因为那段时间,她正闹着失眠。严重时,睡觉几乎成为一种负担。女人想也许是太累了吧?太累了,便可以倒头就睡。
一连好多天,都是如此。女人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安宁甜美睡眠,现在她把睡觉当成了一种享受。后来她回了家,家让她睡的反而更加踏实。女人感到奇怪,跟男人说了,男人笑笑说,睡个好觉难道不好吗?说完他去厨房,洗菜的声音很快响起。
那次出差在外的女人去看望一个朋友,她把背包放在朋友家,然后一个人出去转了转,回来,朋友的家门却锁着。她打电话给朋友,朋友说正好有点急事现在在外面,要不你先等一会儿?她说你忙你的,就一个人回了宾馆。那天她是枕着宾馆的枕头睡的,那夜她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朋友家取回了枕头。她抱着枕头,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夜里,好梦连连。
回家后她问男人,你是不是在枕头里放了蒙汗药?男人笑笑说,蒙汗药倒是没有,不过在里面放了些干花而已。你的出差枕头,现在家里的枕头,都有。
干花?
干花。一位搞中医的朋友告诉我,干花填枕,有助睡眠。
真有这么灵?女人想,果真如此的话,那真算得上失眠患者的福音了。
不管她的睡眠跟干花有没有关系,总之,抱着那个枕头,她就可以踏实地睡个好觉。也许因为一种固有的习惯吧,也许抱着或者枕着那个枕头,就等于拥着自己的男人了。女人的脸红了,一个人偷偷地笑。
一次女人办完住宿手续后去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发现钱包竟然不见了。虽然钱包里没有什么重要的单据,可是那里面装着她的所有现金。女人只好给男人打电话,让男人明天一早就给他汇些钱来。男人先安慰了她,然后问她晚上吃什么,女人说不吃了,正好减肥。男人问那明天早晨呢?女人故作轻松地说,同上。男人在那边嘿嘿地笑了。他说,好在我留了一手……现在,把枕头拆开吧。
女人有了甜蜜的预感,拆开,果然在一簇干花苞之间,发现一个小小的布包,再打开,里面正好有两千块钱。
男人说,两千块钱,不管你身在中国哪里,足够吃一顿饭,然后买一张回家的车票了。
女人也许找到让她踏实地进入梦乡的真正原因了。她想抱在她怀里的,其实不是一个枕头,给她安宁的,也不是那些干花苞,那明明是男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爱啊。有了这枕头,有了这呵护,有了这爱,她身在何处,何处就是家了。
美丽风暴
女人应该使男人变得温和,而不是懦弱。
——弗洛伊德
海滨小城的夏季,常常会有台风。台风多有一个温柔甚至香艳的名字,可是它们的做派,一点儿也不温柔。
这次登陆小城的台风,名字叫做“美丽”。气象部门说,它将在我们这座小城,肆虐三个小时。
那时我们正在办公室中,里面一屋子大男人。办公室在一栋大厦的九层。那大厦经历过很多次台风的袭击,硬是挺了这么多年,毫发未损。
台风又要来了,还剩半个小时。我们走到窗边,准备显摆一番各自的英雄气概。
他却突然说,我请一会儿假,要回家。
问他,为什么要回家?
他说,因为台风就要来了。
我们一起笑。他是我们的新同事。刚从内地来到沿海。这是他头一次经历台风。
问他,台风会席卷全市,难道你家就会幸免?
他说,当然不能。
问他,来台风时,你那儿的天空会往下掉鱼虾?
他说,当然不会。
问他,你住的那个平房,会比这座大厦还结实?
他说,比大厦差远了。
问他,你留在这里安全,还是回到家里安全?
他说,当然是留在这里安全。
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回家?
他说,因为现在,只有我爱人一个人在家。
问他,你认为你能保护她?你认为自己能够战胜台风?
他说,不。我可能保护不了她,更不可能战胜台风。可是我知道,只要有我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害怕。
然后他急急地搭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我想那一天,这位木讷、瘦小、羸弱、其貌不扬的新同事,是办公室里唯一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甚至可以感谢台风。那是一场温柔动人的美丽风暴。
最后一分钟的爱情
离别之于爱情好比风之于火,它能将小火熄灭,使大火熊熊燃烧。
——比西·拉比旦
午夜给她打电话,正诉说着思念,手机里突然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女声:您的通话时间还有一分钟。才忽地想起,这个手机卡,早该充值了。
只剩一分钟!对两个相爱的人来说,一辈子都有些短暂,何况一分钟!
交谈被突然打断,想即刻接续,很快地说几句话,却不知说什么好。通话被残忍地倒计时,好像,连两个人的爱情和生命,也被倒计时了。还有一分钟,只有一分钟,说些什么好呢?
其实说什么都行。比如“我爱你”,比如“我想你”,比如“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比如“忙完这段时间我就去看你”,等等,等等。悦耳的或者肉麻的,还有一分钟,两个相爱的人,随便说什么都行。
却没有说。都沉默着。从那句女声响起,两个人没有再说过任何一句话。他们就这样握着电话,任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
好像,每一秒,都是一次呼吸和心跳,爱人的,也是自己的。两个人贪婪地感觉着对方的丝丝缕缕,一起奔向那一分钟的终点。
放下电话的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假如爱情真的只剩一分钟,假如生命真的只剩一分钟,假如世界真的只剩一分钟,那么,他们也许会真的紧紧相拥,什么也不必说,就这样保持着沉默,贪婪地感觉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奔向终点。
把每一分钟的爱情,都当成最后一分钟的爱情,你会发现,对于爱情,除了近乎于贪婪的珍惜,你将别无选择。
女大三,抱金砖
成功婚姻的诀窍在于把一切灾难看作小事,不把任何小事看作灾难。
——尼科尔森
那时身边的人都不同意他们的结合。不仅因为女人大男人三岁,还因为男人注定的贫穷。如果说以前的贫穷可以看得到,那么以后的贫穷则可以感觉到。生性拘谨胆小的男人,也许注定不会过上悠闲富足的日子。
女人嫣然一笑说,希望我能为他带来好运——女大三,抱金砖。尽管说这些时,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
婚后的日子真如人们所料,清贫,安静,波澜不起。房子是租住的,一个挤在高楼大厦之间的低矮平房,不知何时会被突然拆掉。对于贫困,女人或许并不计较,可是她希望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巢。不管在哪里,市区还是市郊,不管多大面积,三室两室甚至一室,不管有多破旧,墙壁裂出缝隙或者地板凹凸不平,都没有关系。只要那是一个房子,只要那房子真正属于他们。
当然,男人知道女人的心思。
在女人的鼓励下,男人在街边开起一个小吃店。店开起来,生意并不理想,这让男人每天愁眉不展。一个月以后,正当男人几乎放弃,女人再一次给了他最强有力的支持和鼓励。她辞去工作,把那个小店变成真正的夫妻店。晚上躺在床上,男人不安地问她,你认为我们能赚够买房子的钱吗?女人说,绝对没问题——女大三,抱金砖。
生意一天一天好起来,缘于男人的实在,缘于女人的善良,更缘于他们的勤劳或者爱情。
第二年真的他们通过贷款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可是他们把每一处空间都装修得温馨舒适。男人永远记得他们搬进去的那一天。那一天,女人浅浅地笑着,细细地抚摸着家中的每一寸空间。女人幸福地问,这真是我们的家吗?男人笑着点头。那一刻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们在城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可是生活并不轻松。以后漫长的十年,每个月,他们都需要向银行支付接近一千元的房贷。这对他们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压力。缓解压力的办法只有一个——他们必须更加辛苦地经营他们的小店。有时女人看男人太累,会轻轻绕到他的身后,双手揉着他的肩膀,说,别这么拼命,肯定用不了十年,我们就会提前还上贷款——女大三,抱金砖。男人回过头,却只会嘿嘿地傻笑。
如女人所料,他们在第五个年头就提前还清了全部的贷款。五年时间里,他们省吃俭用,接近于吝啬。男人去银行交完最后一笔钱,回到家,就咧开嘴笑了。那天女人摆了满满一桌子菜,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从此将变得轻松。
两个月以后老街拆迁,他们不得不放弃了那个经营得很好的小店。积蓄全都还了贷款,大店开不起来,他们只得重新寻找一个店址重新开一个小店。他们知道,只要小店开起来,他们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
——女大三,抱金砖。
那几天他们变得特别忙,那几天女人不停地咳嗽。男人去药店为她买来了感冒药,吃过,不见好转;再买来消炎药,吃过,仍然咳。男人有了惊悸的感觉,他拉上女人,直奔医院。检查的结果,几乎让男人当场栽倒。
肺癌。
并没有避开女人。女人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然后女人站起来,挽了男人的手臂。她说,我们先回家吧。
小店的开业时间,被无休止地拖了下去。不仅仅因为男人需要每天陪着女人,还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一分钱可以用来开店。女人做着化疗,每个月一个疗程,每个疗程一万块钱。为了能让女人的治疗延续下去,男人东奔西走,为女人、为他们借钱。第四个疗程时,女人掉光了满头黑发。男人的头发,也在几个月之内,白了很多。
一切都不容乐观。医生对男人说,让我们期待奇迹的发生。
只是女人仍然平静如水。除去做化疗的日子,剩下的时间,她就静静地呆在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目光中充满眷恋。有时她会长时间地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车水马龙或者七彩霓虹。每一次睡去,她都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可是每一天清晨,她又顽强地睁开双眼,看枕边遍撒的灿烂阳光。
有时女人会对男人说,这样下去有用吗?如果我们放弃……男人急忙揽了她的肩。男人说一切都会过去。听我的,一切都会过去。
夜里男人陪着女人,轻轻地说话。男人问她家是什么,女人想想说,一间屋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笑了笑,男人说,我们该搬家了。
搬家?
是,搬到郊外,在那里我租了房子。我已经卖掉了我们的房子,怕你不同意,没敢跟你说……
可是我们刚刚还清了贷款。
可是卖掉房子是我们能够挨过来的唯一办法。
可是如果我真挨不过去,以后,你连一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了。
不要乱说……现在我们只是搬一处新家。一间屋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伏在男人肩头,嘤嘤地哭。她说是我连累了你,你本该,过上好日子的。
男人搂紧女人,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女大三,抱金砖。
他们搬到了郊外。搬走的那天,女人长时间坐在沙发上,看着屋子,不肯起身。男人去揽她的肩,女人再一次哭起来。她总是自责,因为她,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置下的房子,顷刻间又不复属于他们。
几乎每一天,男人都要陪女人去医院,回来,到街口摆一个水果摊,黄昏时再赶回家,和女人一起吃晚饭,然后,拥着她看一会儿电视,或者聊聊天。日子在贫穷中顽强地延续,女人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暂时的控制。
医生对她说,也许奇迹真的会发生——但是,你必须定期来作检查。男人急急地问,她真的没事了吗?医生说,也许真的没事了,也许一切都是假象。不过,只要定期来作检查,就会有希望。
这等于说,也许,男人和女人,一生都不会过上真正平静的日子,一生都不会过上真正富足的日子。甚至,也许,他们一生都会挣扎在贫穷之中。尽管,只要能够留住女人,哪怕最彻底的贫困,也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女大三,抱金砖。女人笑着摇头。
男人安慰她说,你说的没错。我们从头再来,如果运气好,别说金砖,金山都会有。
女人笑一笑说,其实现在,我就有抱上金砖的感觉。我们的生活,就是我的金砖;你这样的好男人,就是我的金砖。你的心,真有着金子般光灿灿的颜色和质地……
说得男人害羞起来,忙为女人搛一口菜。那时两个人其乐融融地坐在简陋的房间里吃饭,餐桌上摆着鲜花,女人戴着美丽的假发。夕阳照进屋子,一切熠熠生辉……
一个人的牺牲
当两人之间有真爱情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到年龄的问题,经济的条件,相貌的美丑,个子的高矮等等外在的无关紧要的因素的。
——罗兰
生活对他们,好像并不友好。日子捉襟见肘,谈何安心读书!
来到这座城市,已有半年。半年时间里,他们在两所不同的大学旁听,顽强地继续着各自的学业。他们没有工作。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求学。
可是他们显然低估了生活的残酷。尽管两个人省吃俭用,存款还是飞快地减少。有一天他粗粗默算,假如按这样的花销速度,那么,他们最多还能在这里呆一年。而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至少两年。
他感到无可释解的压力。
办法当然有,但需要代价。比如,他可以挤出时间或者干脆每天缺几堂课,出去寻个兼职,赚些钱,补贴两个人的开支。那几天他一有时间就在街上转。可是在这个城市,找一份合适的兼职,并非易事。
晚饭时,他把想法跟她说了。她问会落下课吗?他说可能吧——应该会。她说那怎么行呢。我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读书啊。他说没办法,总不能等着坐吃山空。我功课好,落几堂课,不怕的。她低了头,思考良久,说,不可以。然后她走到一边,拨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她说有办法了,我家里,每个月可能会寄些钱来。他说你跟家里要钱?她说只能先这样……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们乘公共汽车去很远的超市买削价商品。两人在一条街的拐角下车,那里有一个生意兴隆的快餐店。他注意到玻璃店门上贴一张红纸:招聘短工。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他却在后面磨磨蹭蹭。晚上回来,他盯着她笑。她说你傻笑什么。他不答话,只是笑。
几天后他告诉她,自己寻了份好差事,给一位外商的儿子做汉语家教,每天一小时,能挣三十块钱。他扳着手指给她算,他说这样他们又能多坚持一些日子。如果能再寻一份这样的家教的话,那么,他们也许真的能在这里呆足两年。说这些话时他不敢看她。他感觉自己的脸烧成了炭。事实上他每天都要耽误好几节课,去那个快餐店打工。每天五小时——从中午一点到下午六点,每小时六块钱。他非常累。可是他必须装出不累的样子。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只想要她安安静静地读书。
……她带回来一点钱。当然,钱是家里汇来的。她说你以后别去做家教了,太累。每个月有这样一笔钱,差不多够了吧。那时他几乎动摇。他不是怕累。他担心自己的时间,被永远洗刷不完的沾满油垢的盘子所彻底消耗。可是第二天,他仍然按时去了那家快餐店。他想多攒些钱。多攒些钱,他和她,才能安心。
那几天他要参加一个考试,时间是每天下午。他跟快餐店老板谈妥,把下午的工作,挪到了上午。和往常一样,他穿过热闹嘈杂的前厅,穿过热气腾腾的厨房,来到那个简陋的洗碗间。然后,他和她,都愣住了。
那一刻,他暗骂自己的愚钝。是啊,她家里,怎么会有多余的钱寄来呢?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无处可藏。他们轻轻地拥抱,浅淡地微笑。
笑纹里有泪,流淌成渠。
因为这是我们的家
任何时候为爱情付出的一切都不会白白浪费。
——塔索
生活最艰苦的那段时间,他们只能临时租住在别人家的贮藏室。潮湿阴冷的贮藏室,冬天的时候,更像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冰柜。夜里刮起大风,吹得玻璃窗吱嘎嘎哗啦啦地响。那些脆弱的玻璃仿佛马上要被刮飞,这使已经躺下的男人,心颤颤地惊。
玻璃真的刮飞一块。啪嗒一声脆响,跌得粉碎。冷风从缺口处刀子一样钻进来。男人坐起来,点了烛,看看那个缺口。他摇摇头,找来一张报纸,用暖瓶里的热水,匆匆忙忙地搅了点儿糨糊。
女人是被冻醒的。钻进来的寒风让小屋里的气温骤然降低了好几度。女人看看那个缺口,看看男人。她睡意蒙地说能糊好吗?男人说马上好,你睡你的。女人翻一个身,拿被子蒙了头,继续睡去。被子使他们在寒夜里能够拥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空间。有了这床被子,有了男人的臂膀,女人认为哪里都是他们的家。
男人把那张报纸糊上了窗子的缺口。手刚松开,风就把报纸刮掉。男人再贴,再一次被刮掉。风呼号着,恶作剧地破坏着男人的劳动。男人有些急了,他把一件厚厚的衣服挂在窗户的插销上,试图将寒风堵在窗外。可是没有用,强劲的冷风疯狂地从那个缺口灌进来,似乎要把小屋里的空气,冻成坚冰。
男人把身体靠上了那个缺口。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风马上安静下来,屋子里也安静下来。一会儿女人把头从被子里伸出。她还睡着,眉眼安静祥和。男人看着女人,浅浅美美地笑了。他不想打破这样的宁静。
男人坐在那里睡着了。他梦见一条撞上暗礁的船,冰冷的海水从巨大的裂口涌进船舱。于是男人冲过去,他用身体堵住了那个裂口。男人的背脊马上有了刀扎般的感觉。慢慢地那感觉开始麻木和混沌,变成灼热的痛。
女人推醒了他。女人说你干嘛呢?你怎么坐着睡觉?男人从梦中惊醒,他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屋里的一切恍惚可见。女人的脸近在咫尺。那是一张年轻和漂亮的脸。她应该有一间温暖的卧室,有柔和的灯光,有温暖的空调和厚实的木地板。而现在,为了他和他的事业,女人却睡在地窖般寒冷的贮藏室。
男人说我做了一个梦。一条船撞上了暗礁,我堵住了冰冷的海水。
女人说吹牛。你堵不住,你也没那个胆量。
男人说是,你说得对。所以我只能做到为咱们的小屋,挡住一个小的缺口。
女人这才想起他们的窗户上有一个被风撕开的口子。她拉开男人,冷风让她的鼻子瞬间发酸。她打一个喷嚏。她说你傻啊,这样会冻坏的……就显得你高尚?
男人笑了笑。他说我可不高尚。我不能给你温暖,只好为你挡住寒风。再说,这屋子再小再冷,只要我们住在这里,就成了我们的家,怎么能允许寒风钻进来呢?
女人不说话了。她匆匆地为自己和男人煮着简单粗糙的早餐。女人想今夜该是温暖的,因为寒风已经过去,因为在白天,她会去玻璃店量一块玻璃堵住那个缺口。其实夜夜都是温暖的,也包括昨夜。因为他们还有一床被子,因为她还有男人的臂膀,因为他们还有相依为命的爱情,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
最后一刻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裴多菲
男人女人去山里采摘草药,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雨。慌乱之中他们躲进一个废弃的山洞,等待暴雨过去。他们在那个山洞里等了很长时间,可是大雨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大雨挟着狂风,几乎让整座山都摇动起来,男人感觉到了不安。他对女人说,要不我们冒雨回去吧?
已经晚了。他们的眼前突然一黑,洞口就不见了。大雨导致局部的山体滑坡,几块巨石将洞口掩埋。陷入黑暗的一刹那,女人恐惧地抱紧了男人。
男人说,不怕。
他们试图将堵住洞口的巨石挪开。他们试了很久,最终又无奈地放弃。每一块巨石都有几百斤重,它们堆积在一起,构成一堵坚实的石墙。山洞很小,根本不会有别的出口。好在那些巨石堆积得并不严密,男人将脑袋贴着地面,甚至可以透过一条很小的缝隙看到山洞外面。洞壁有水渗出来,这让男人看到了希望。
男人对女人说,现在,有空气,有水,有你,有我,还有一个可以传出声音的缝隙,我们还怕什么呢?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贴紧地面,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高声求救。可是刚下过暴雨,谁会来山里呢?其实即使在平时,除了偶来采药的山里人,这里也很少有人经过。
他们整整喊了一天。没有用。没有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第二天他们继续呼救,仍然没有人经过。
第三天,仍然如此。
他们已经极度虚弱。女人躺在男人怀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没有死去,可是她显然已经支持不住了。——其实男人也是一样。只不过男人仍然在呼救,他的声音从那条狭小的缝隙钻出,又很快消散在山林,无影无踪。他把嗓子喊破了,嘴角也流出了血。
第四天,男人整整喊了一天。他一刻也没敢停歇。女人已经昏迷,他知道女人随时可能死去。
仍然没有人来。
第五天清晨,男人的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躺倒在女人的身边,就再也爬不起来。他的眼睛透过那条缝隙,看到了山洞外的阳光和草。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挪动一下身体的力气。
这时候,他听到洞外传来了声音。
是几位前来搜救的村民。当他们发觉男人和女人两天两夜没有回过村子以后,就猜想他们可能出事了。可是村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上山采过草药。出发前,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村民们凭着感觉,寻到了这里。他们站在山洞外,朝着被堵住的洞口喊着男人和女人的名字。——他们并没有发现那条缝隙。
男人看到了希望。他欣喜若狂。他推醒了女人。可是女人和他一样,既没有力气从旁边捡起石头在洞壁上敲击以回应外面的喊声,更没有力气呼救。他们仍然活着,可是他们仅仅是活着。
他们知道那些村民现在在山洞外面坐了下来。他们还听到那些村民正商量接下来该到哪里搜寻。似乎有人站了起来,似乎,他们即将离开。
假如他们离开,那么,男人和女人获救的希望将彻底破灭。
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抓起了旁边的镰刀。那镰刀是采摘草药的必备工具。现在男人用它,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男人没有动。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脖子一直对准着那条狭窄的缝隙。他将自己的鲜血喷出洞外,喷出很远。男人像一个储满鲜血的喷泉……
外面的村民被突然喷出的鲜血吓傻了。后来,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鲜血。
最终女人获救了,男人却永远地去了。最后一刻,男人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亲手割断了自己的生命之源。为了女人,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线生还的可能。
男人是安静地死去的。可是女人说,最后一刻,她分明听到男人对她说,我爱你。
她想这不是幻觉。
最深沉的爱
爱情,只有情,可以使人敢于为所爱的人献出生命,这一点,不但男人能做到,而且女人也能做到。
——柏拉图
她说她今生,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她和男人站在窗前,看一堵水墙迎面扑来。男人拉着她,慌慌张张攀上屋顶。又一堵水墙扑来,他们的腰部以下,就完全浸泡在了水里。那时男人紧攥着她的手。他说不怕,抓紧我,不怕。
他们非常清楚处境的凶险。距房子约五百米处,有一个长长的堤坝。接连几天的暴雨突然将堤坝撕开一条口子,黄浊的大水从缺口喷涌而出,把他们的房子,变成汪洋中的一艘摇摇欲坠的小舟。
他们无助地站在屋顶上,看水位不断升高。是那种平顶房,平的屋顶平时用来晾晒粮食,上面放两个压帆布角的很重的哑铃。有时没事时,男人会爬上屋顶,拿哑铃锻炼胳膊上的肌肉。男人身体健壮,喜欢游泳。可是他现在不敢冒险。因为浪头像一座座小山,打得他和女人东倒西歪。
水位不断升高,已经漫到女人的胸脯。好几次,如果不是他将女人抱紧,女人很可能早被浪头击下房顶。他们大声求救,可是周围空无一人。到处都是水,世界一片黄浊。
突然他对女人说,你先坚持一会儿。
他潜入水中,摸到那两个沉重的哑铃。他在水里解下自己的鞋带,把两只哑铃紧紧地绑上自己的小腿。当他从水里钻出来,他发现,水位已经接近女人的脖子。他抹一把脸,朝女人微笑。他说,不怕。我会托起你的。
有了两只哑铃的帮助,男人站得稳当。他抱着女人的腰,将女人的身体托起。水面仍然慢慢上升,男人不得不踮起他的脚尖。即使这样,水仍然一点一点漫到男人的下巴。男人努力伸长着身体,牙关紧咬。女人轻轻哭起来,她说放下我吧……你放下我吧。男人冲女人笑笑。他说不怕,会过去的。
其实,就在离他们不远,有一棵露出树冠的大树。男人一个人完全可以游到那里,然后骑上树杈,等待救援。女人盯着那棵树,不断用眼神鼓励着男人。男人说你不用看,我不会丢下你。然后男人再一次冲她笑。女人问你笑什么?男人说,幸亏女儿在她姥姥家……我怕抱不动你们娘俩。
水位终于不再升高,这让他们狂喜不已。可是男人不能把女人放下来,那样的话,水将会没过她的头顶。男人只能继续托着她,继续艰难地踮着脚尖。浪一个接一个打来,男人的身体轻轻地晃,他已经到了体能的极限。哪怕多坚持一秒钟,对于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女人能感觉到男人的身体正在变僵。她说你先放下我,你活动一下。男人仍然微笑。事实上他一直在微笑。他轻轻地说,不要动。女人心如刀绞。她不敢动。她怕自己最轻微的动作,也会增加男人的负担,让男人突然支撑不住。
终于他们盼来了救援。小船靠不上来,赶来救援的是一架直升机。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女人在欢呼,男人在微笑。直升机放下软梯,上面的人喊,抓住了,你们!
男人向上托举着女人,让女人抓紧软梯。女人飘离了男人,回头看,男人仍然站在原地。女人说你快上来。男人说,好。直升机在原地盘旋,男人却仍然一动不动。女人焦急地看着男人,她喊你快上来!她看到男人轻轻地摇头。男人微笑着说,我动不了了。
女人想起来了,他的脚上还绑着两个哑铃。她开始疯狂地喊叫,她说你快解下哑铃!你快上来!你快抓住我的手!男人似乎动了两步,又似乎根本没有动。他的手一直没能举起,他已经没有了一丝气力。突然一个巨浪打来,男人被冲出很远。刹那间天地安静下来。她听到男人急促并清晰地说,告诉女儿,我爱她。然后他的笑脸没入水中,终于不见。她疯狂地喊叫,泪如泉涌。软梯一点一点地收缩,她离男人越来越远。
这是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大水过后,他的尸体从淤泥里露出来——他被冲离了屋顶,他淹死在自家的院子。
死去的男人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姿势。他踮着两脚,两手保持着托举的姿势。他的两条腿上,各绑一个沉重的哑铃。并且,男人的脸上,仍然带着深沉的微笑。
为一枚戒指
你尽可注视别人的脸,但请信任我这颗心。
——普希金
女人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位朋友。她们站在马路边聊天,拉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突然朋友发现她手上的戒指。朋友说你的戒指真漂亮,他送你的吗?女人微笑着点头。那是枚银质的戒指,很薄,很小,造型独特并且做工精致。朋友问哪里可以买得到?她说哪里也买不到。是他自己做的。顿了顿,又说,是用旧戒指改的——本来,这是他的奶奶的旧戒指。朋友很惊奇,说,能不能摘下来让我看看?她想想,说,好。就将戒指摘下。朋友伸出手,却没有接准,戒指掉到地上,蹦跳着,滚动起来,然后,从一个井盖的裂隙,准确地跌落旁边的下水道。
戒指跌落的瞬间,女人哇地尖叫。仿佛掉进去的,是她自己。
她和朋友盯着那个井盖,一筹莫展。有路人给她们出主意说,打电话叫市政的人来吧,让他们帮帮忙。她听了,可是那边问明情况以后,再问,那戒指值多少钱?她想了想,说,一百块吧。对方就笑了。对方说对不起,像这种情况,我们是管不了的。她说可是……话还没说出来,电话已经挂断。她拿着电话,看着井盖,急出了眼泪。
知道自己闯了祸,朋友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明天我再给你去买一只。买一只更大的。这一说,她反而哭出了声。她说,这是他送给我唯一的一枚戒指。她哭得像个孩子,伤心欲绝。
她的男人去了国外打工,四年后才能回来。为了争取能够出去,他们花掉了所有的钱,并欠下了一笔债。戒指是男人出国前为她做的。这之前,男人一直没有送她一枚戒指。男人的奶奶曾经给过男人一枚断了一截的戒指,男人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用这枚断戒,为自己的女人做出了另一枚戒指。准确地说,他是利用了三个月的所有晚上。每一个夜里,男人都会忙到很晚。女人戴着这枚戒指,看着这枚戒指,摸着这枚戒指,就仿佛见到了男人。女人是寂寞的。女人又并不寂寞。因为有这枚戒指的日夜相伴。
她的表情和哭声,引来一位路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扎着领带,穿着笔挺的西装。他一直站在旁边听女人给朋友讲她的故事。然后,男人掀开井盖,跳了进去。
他的举动让所有人吃惊。
下水道里臭气熏天。男人的双膝以下,深陷进淤泥。污水深可拦腰,男人感到刺骨的寒冷。下水道里漆黑一片,男人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男人蹲在水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他摸到了烂菜叶、塑料袋、西瓜皮、浮油、香烟壳、啤酒瓶、铁钉、糖果纸、硬币、碎玻璃。男人摸到了很多东西,就是不见那枚戒指。男人爬上来歇息一会儿,这时天已经黑了,城市里亮起路灯。男人给他的爱人打电话。他说我得等一会儿再回去。那边问外面有什么事吗?男人说,回家再跟你说。
男人再一次下到下水道,再一次在淤泥里寻找着那枚很小的戒指。天越来越冷,下水道里又黑又闷。等在外面的女人说,要不……算了吧?男人说,不。一定得捞出来。
男人在下水道里,摸了足有五六个小时。
终于,他摸到了那枚戒指。他紧攥着那枚戒指出来,用矿泉水将戒指冲洗干净,然后递给女人。女人感动得哭了。女人急急忙忙把那枚戒指往手指上戴。女人说谢谢您谢谢您……她一直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泪水滂沱。
男人搭了车,急急地赶回家。等他很久的爱人,看他一身臭水,便皱了眉。她问,你变成鳄鱼了么?
男人便把刚才的事,告诉给女人。女人说你只为给她捞一枚戒指?男人说,是的。女人说那戒指只值一百块钱?男人说,是这样。女人说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冷的天,你独自一个人钻进下水道,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不知道自己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吗?只为给一位陌生女人捞一枚只值一百块钱的戒指,值得吗?
男人说当然值得。其实我为她捞出的,不仅仅是一枚戒指。——那其实是男人对她的爱,以及她对男人的牵挂。因为戒指的失而复得,我想,今天夜里,她将好梦连连。
爱人阳台
爱情有一千个动人的心弦而又各不相同的音符。
——乔·克雷布
爱人阳台,只是普通的阳台。一两个平方,铝合金和玻璃包得严密。和你看到的千百个阳台完全一样,你看了它,转身就没了印象。之所以叫它爱人阳台,只因为,那里有爱人关切的眼睛。
是一个紧靠着马路的住宅区。马路有一个很急的拐弯,一个很陡的斜坡,一个X字形的路口。那里是事故多发地段,坐在家里,经常可以听到可怕的尖锐的刹车声。车祸常常会有,现场很惨烈。
男人回家时,必须穿过这条马路,X形路口在50米以外。一般情况下,男人会选择横穿马路。当然有斑马线,男人先往左看,等待一个没有汽车开过的间隙,走到马路中间。然后他停下来,往右看,再等待一个没有汽车开过的间隙,才能完全穿越马路。要分两次才能走到马路的另一端,走到另一端,家就近在咫尺了。男人甚至可以闻到从自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
横穿马路的,当然不止男人一个。可是很多人并不理睬斑马线,他们直接把自己扔到危机重重的马路中央。常常有急刹车的声音,嘎吱一声响,让人的心猛然揪紧。男人这时抬了头,肯定能看到,自己的女人出现在阳台。女人也许拿着锅铲,也许卷着头卷,也许拎一本杂志,也许攥着电视机的遥控器。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是固定的,她惊恐万分。
她的出现让男人心里很难受。也曾跟她说,我走的是斑马线,我会左右看看清楚再过马路,我不会有事的。可是没有用。当传来刹车声,女人仍然会紧张地出现在阳台。夕阳下的她惊悚不安。
终于有一次,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之后,女人没有出现在阳台。男人刚刚给她打过电话,他知道她在家。男人便也开始不安起来。他是跑着回到家的。客厅里没有女人。厨房里也没有。电视机开着。炖的菜在燃气灶上散发着香气。女人却站在阳台。她穿着乳白色的家居服。她的膝盖,擦破很大一块皮。
女人说,跑得急了些,滑倒了。
男人给女人的膝盖抹着药水。他说你跑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有事情的。
女人笑笑说,还是看看踏实。
从那天起,男人就下决心再买一套房子。事实上早就有再买一套房子的打算,因为昂贵的房价,买房子的事被他和女人无休无止地拖了下来。现在男人终于把打算变成了行动。他研究了很多房产公司的售房广告,参观了很多个竣工或者接近竣工的楼盘,拨打过很多个房产公司的咨询电话。他要咨询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你们的房子,离公路远不远?
男人不停地咨询,房价不停地上涨。似乎,一两年之内,这城市里不会有真正适合他们的房子。女人说你急什么呢?买房子这么大的事,岂是你一天两天就能办好的?
男人说,是这样。所以,我想了别的办法。
男人是第二天将家里的地板全部拆掉的。他拆掉了光滑的木地板,换上了柔软的暗红色地毯。地毯一直铺到阳台,男人说,那个阳台,叫做爱人阳台。
男人说,你以后走路,小心些。
搀扶
爱情是生命的盐。
——约·谢菲尔德
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婚后遭遇了什么事故,还是婚前就是如此。在黄昏,常看到他们一起从小区的甬道上搀扶走过。男人的两只手似乎不能够弯曲,有时他们买回了菜,总是女人拎着大包小包。可是女人有轻微的足疾,走路不很方便,所以她需要腾出一只手握紧男人某一只僵直的手,使男人成为她的拐杖。他们配合得很好,那是常人不曾拥有的默契。
那天黄昏,我照例在小区的甬道上看到他们的身影。也许他们刚从超市回来,我看到女人一只手提着两个很大的菜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男人。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突然女人大声笑了。我听见女人冲男人说,你真讨厌。
早晨下了小雪,经过路人和车辆一天的踩碾,甬道上形成一块镜面般的薄冰。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其实只是很短的一段距离,可对他们来说,应该算很漫长、很艰难、很危险的一段路吧。我看到男人的表情专注且紧张,他对女人说,抓紧我的手啊。走过几步后,却突然又说,如果我滑倒了,记着,快松开我的手。
我被他们扎扎实实地感动了——因为男人的第二句话。
是男人搀扶了女人,还是女人搀扶了男人?我想,应该是他们在相互搀扶吧。我见过太多相互搀扶的夫妻,年轻的、年长的、富贵的、贫贱的……他们一起走着短暂且漫长的人生之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也曾被他们感动,但今天,我想,以前的那些感动,或许有些肤浅了。
如果我滑倒了,快松开我的手。男人的话平淡自然。他怕女人和自己一起摔倒。男人愿意女人和自己一起分享平安、快乐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却不愿意女人和自己一起承担危险、伤病这些不美好的东西。当女人需要他,他的手就任由女人握着;而当他需要女人,他却嘱咐女人,放开他的手。
什么叫爱到极致?这应该,就算吧?
跟你说声对不起
爱情没有规则,也不应该有条件。
——黎里
他决定去找那位女人。他认为这个时候,只有那位女人可以理解他。
一切只因为一盆花。一个粉红色的仙人掌。仙人掌是妻子的一位朋友送给妻子的,那朋友是妻子曾经的恋人。妻子嘱咐他这盆仙人掌千万不要浇水,它只需吸收空气里的水分就可以了。他虽然嘴上答应,心里却常常忘记,于是就常常在浇别的花的时候顺便浇浇仙人掌。那个仙人掌总是无精打采,几次死里逃生。为这事,妻子没少跟他急。
前几天妻子说要出差数日,再一次叮嘱他,当然,他也再一次忘记。刚刚回到家的妻子见到水汪汪的仙人掌盆,就有了些恼火。她说难道这点小事还要说一千遍么?他正忙着别的事情,于是顶一句,不就一盆仙人掌吗?大不了再买一盆。想不到妻子马上嘤嘤地哭了,她说我就知道你对他心怀成见。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竟然依旧怀恨在心。他说我没怀恨在心。妻子说没怀恨在心为什么故意把花浇死?你真小肚鸡肠!甩了门愤愤离去,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屋中发呆。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想他没做错任何事,却总是迎来她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和批评。每一次都是谁也不肯认错,然后便是长达数日的冷战。有那么几次,他在事后跟妻子道歉,可是妻子从来没有主动跟他道过歉。他想小心眼的应该是妻子而不是自己,她为什么不能给自己道一次歉呢?他甚至想,是不是她有了移情别恋的倾向,故意找茬跟自己吵架啊?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糊涂,就给那个女人拨了电话。女人在一年前离异,她说她现在并不幸福。
他们坐在茶馆里喝茶。茶馆里灯光暧昧,女人的脸庞美丽迷人,曼妙的音乐和氤氲的香气纠缠在一起,让他有了向她倾诉的冲动。身边的窗台上就摆着一盆花,他想,先从花开始讲起吧!
花?女人吃惊地问,你很喜欢养花?
他的话被女人打断,他的故事不得不放慢节奏。他说是,我喜欢养花。
女人说真巧,我也喜欢养花呢!
他问女人,你喜欢什么花?
女人说所有的花。以前没事时,我总是去花卉市场,大盆小盆往家里抱……
那现在呢?
现在也喜欢。只不过,不再是以前那种感觉……
为什么?
因为现在想来,我与他分手的最初原因,正是因为花……那时我常常出差,家里所有的花都需要他来浇水,可是他工作很忙,加上不像我那样细心,所以,辛辛苦苦养了好几年的花常常在几天之内枯死。为这件事,没少跟他吵架……那时我认为他在忽视我,甚至我想,他是不是不再爱我了?
就因为几盆花?我想是你想的太多了……就因为这些吗?
当然不仅仅是这些。不过这些无疑是导致我们分手的最初理由。后来我们的战争升级,他搬出去住,感情于是越来越淡……
你后悔吗?
女人甩甩头发,低头喝茶。很久后她抬起头,说,现在想起来,那些小事,根本就没有争吵的必要。其实爱情都是经不起琢磨的,越琢磨,越可疑。比如像一盆花浇不浇水这样的事情,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们就是这样奇怪,就是喜欢把这些事与爱情联系到一起……或者,就算因为这些小事而吵架,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找出个对错来。谁对谁错呢?根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如果有,我认为,事后跟对方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永过是对的——因为他(她)正在挽救爱情……
他的心狂跳起来,额头流下冷汗。他想女人与她丈夫的过去,不正是他和妻子的现在吗?尽管他们时时争吵,可是他爱他的妻子,他知道妻子也爱他。假如真因为诸如给花浇水这样的小事而导致最终的分手,那么,无论对他、对他的妻子、对他和妻子的爱情,都将是一件可笑可悲甚至不能够挽救的事情。
所以他那天早早地回家,跟他的妻子说了声对不起。他发现妻子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小心眼,在他说完对不起以后,妻子的笑容立刻在脸上漾起。
妻子将那盆仙人掌搬到别的房间。妻子说这样在浇花的时候,就不至于“太顺手”了。他问妻子为什么突然想出这样的办法,妻子说,不想总是让你违心地跟我说对不起啊!
所以,其实有时候,解开婚姻中一个看似难以化解的芥蒂,只需一句“对不起”就足够了。
哪怕是违心的。
来自脚底的温暖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大自然的珍宝,是欢乐的宝库,是最大的愉快,是从不使人生厌的祝福。
——查特顿
那段时间,女人总感觉男人不大对劲。似乎他有什么事瞒着女人,行动鬼鬼祟祟。当然女人对自己有信心,对男人有信心。可她仍然隐隐有丝不安。女伴告诉她,连续好几天下午,看见男人从一家有名的足疗城出来,边走边跟足疗小姐说笑。女人说你肯定认错人了。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辩解软弱无力。她想男人不再爱她了吗?工作很忙的男人,为什么会将大把的时间,挥霍到足疗城?
她知道,那里的女子,个个都如商场橱窗里的模特般漂亮和迷人。
男人有一个公司,不大,却经营得很好。他跟她说过好几次,让她辞了工作,去公司帮他。却总被女人拒绝。她是超市里的收银员,这工作是她大学时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这让她过得充实并快乐。当顾客从她面前慢慢经过,当她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舞,她就幸福得不能自拔。累么?当然累。可是梦想的实现会让人长时间沉浸于这种幸福的感觉。现在女人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关于男人的流言。
流言无疑影响了她的好心情。不过她是那种很被动的女人,她不想对男人进行任何方式的询问。她知道总有一天,男人会告诉她一切。
生日那天男人送她一束鲜花。每年都是如此,女人已经不再有什么感觉。她只是笑了笑,便把头埋进电视剧。男人将鲜花插进花瓶,紧挨着女人坐下。他说,其实,我还有一件礼物送你。脸就红了。
女人盯着男人。她不知道男人要玩什么花样。
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双鞋垫。那是一双粗糙和笨拙的鞋垫。男人把鞋垫递给女人,像递给她一枚钻戒般郑重。鞋垫很厚,很韧,捏在手里,一种很踏实的感觉。男人说,这个,也送给你。
女人愣住。
男人说一直让你辞掉工作,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怕你的脚受不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扁平足……
的确,她的脚让她并不适合做超市的收银员。可是,谁让她太喜欢这份工作呢?
女人问男人,哪来的鞋垫?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自己做的……市面上卖的普通鞋垫,都不行……我查过一些书也问过一些人,知道得做厚一些,韧一些。我还在里面夹了药芯……样子虽然很丑,可是,对脚有好处呢。
突然女人有了一丝感动。笨手笨脚的男人穿针引线,只为给她缝制一双特别的鞋垫,那是怎样一种令人心动的情景?
男人说试试吧,看合不合脚。
女人慌慌张张踢掉拖鞋,却被男人捉住了脚。男人说一会儿再试吧……先把袜子脱了,泡泡脚。
男人给女人端来一盆热水,那水黄褐色,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气味。男人说我在水里加了足疗粉……我很专业的……为给你泡脚和按摩,每天下午我都要去足疗城学一会儿……我已经出徒了……有了这本事,以后不再劝你辞职……相信我,我会给你洗一辈子脚。男人宽大粗糙的手捏着女人纤细的脚,一下一下,温柔且专注。
男人轻轻地说,手重吗?手重不重?像在自言自语。
女人一直没有说话。她不敢说。她怕一张嘴,就会哭出来。一种来自脚底的温暖慢慢传遍全身,让她有大哭一场的幸福冲动。突然女人抱紧了男人。女人说,我爱你。
这句话,她说过一千次。可是这一次,她感觉,和以前都不一样。
第三辑 硬币花
洗手间里的晚宴
礼貌是最容易做到的事,也是最珍贵的东西。
——岗察尔
女佣住在主人家附近,一爿破旧平房中的一间。她是单身母亲,独自带一个四岁的男孩。每天她早早帮主人收拾完毕,然后返回自己的家。主人也曾留她住下,却总是被她拒绝。因为她是女佣,她非常自卑。
那天主人要请很多客人吃饭。客人们出身上流,个个光彩照人。主人对女佣说今天您能不能辛苦一点儿,晚一些回家。女佣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儿子见不到我,会害怕的。主人说那您把他也带过来吧……不好意思今天情况有些特殊。那时已是黄昏,客人们马上就到。女佣急匆匆回家,拉了自己的儿子往主人家赶。儿子问我们要去哪里?女佣说,带你参加一个晚宴。
四岁的儿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位佣人。
女佣把儿子关进主人家的书房。她说你先呆在这里,现在晚宴还没有开始。然后女佣进了厨房,做菜切水果煮咖啡,忙个不停。不断有客人按响门铃,主人或者女佣跑过去开门。有时女佣进书房看看,她的儿子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儿子问晚宴什么时间开始?女佣说不急。你悄悄在这里呆着,别出声。
可是不断有客人光临主人的书房。或许他们知道男孩是女佣的儿子,或许并不知道。他们亲切地拍拍男孩的头,然后自顾翻看着主人书架上的书,并对墙上的挂画赞不绝口。男孩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晚宴的开始。
女佣有些不安。到处都是客人,她的儿子无处可藏。她不想让儿子破坏聚会的快乐气氛。更不想让年幼的儿子知道主人和佣人的区别,富有和贫穷的区别。后来她把儿子叫出书房,并将他关进主人的洗手间。主人的豪宅有两个洗手间,一个主人用,一个客人用。她看看儿子,指指洗手间里的马桶。这是单独给你准备的房间,她说,这是一个凳子。然后她再指指大理石的洗漱台,这是一张桌子。她从怀里掏出两根香肠,放进一个盘子里。这是属于你的,母亲说,现在晚宴开始了。
盘子是从主人的厨房里拿来的。香肠是她在回家的路上买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的儿子买过香肠。女佣说这些时,努力抑制着泪水。没办法,主人的洗手间是房子里唯一安静的地方。
男孩在贫困中长大。他从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房子,更没有见过洗手间。他不认识抽水马桶,不认识漂亮的大理石洗漱台。他闻着洗涤液和香皂的淡淡香气,幸福得不能自拔。他坐在地上,将盘子放上马桶盖。他盯着盘子里的香肠和面包,为自己唱起快乐的歌。
晚宴开始的时候,主人突然想起女佣的儿子。他去厨房问女佣,女佣说她也不知道,也许是跑出去玩了吧。主人看女佣躲闪着目光,就在房子里静静地寻找。终于他顺着歌声找到了洗手间里的男孩。那时男孩正将一块香肠放进嘴里。他愣住了。他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男孩说我是来这里参加晚宴的,现在我正在吃晚餐。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男孩说我当然知道,这是晚宴的主人单独为我准备的房间。他说是你妈妈这样告诉你的吧?男孩说是……其实不用妈妈说,我也知道。晚宴的主人一定会为我准备最好的房间。不过,男孩指了指盘子里的香肠,我希望能有个人陪我吃这些东西。
主人的鼻子有些发酸。用不着再问,他已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默默走回餐桌前,对所有的客人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共进晚餐了,我得陪一位特殊的客人。然后他从餐桌上端走两个盘子。他来到洗手间的门口,礼貌地敲门。得到男孩的允许后,他推开门,把两个盘子放到马桶盖上。他说这么好的房间,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我们将一起共进晚餐。
那天他和男孩聊了很多。他让男孩坚信洗手间是整栋房子里最好的房间。他们在洗手间里吃了很多东西,唱了很多歌。不断有客人敲门进来,他们向主人和男孩问好,他们递给男孩美味的苹果汁和烤成金黄的鸡翅。他们露出夸张和羡慕的表情。后来他们干脆一起挤到小小的洗手间里,给男孩唱起了歌。每个人都很认真,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一场闹剧。
多年后男孩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带两个洗手间的房子。他步入上流社会,成为富人。每年他都要拿出很大一笔钱救助一些穷人,可是他从不举行捐赠仪式,更不让那些穷人知道他的名字。有朋友问及理由,他说,我始终记得多年前,有一天,有一位富人,有很多人,小心地维系了一个四岁男孩的自尊。
朋友
父亲是财源,兄弟是安慰,而朋友既是财源,又是安慰。
——富兰克林
是朋友,才敢放心把钱借给他。想不到,那钱,却迟迟不见还。借条有两张,一张五千,一张两千,已经在他这儿,存放了两三年。
如果他的日子好过些,或者只要还能马马虎虎过得下去,他想他仍然不会主动去要求朋友还钱。可是他失业已近一年,一年中他试着做了点小生意,又把最后的一点儿钱赔光,这日子过得就艰难无比。自己还好办,一个凉馒头两块咸菜再加一杯白开水就是一顿饭。可是看到妻子女儿也跟着他受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想现在他应该向他开口了。七千块钱虽然不多,但应该可以让自己、让自己的家,渡过难关。
和朋友是在上中学的时候认识的,两个人同坐一张课桌,很聊得来。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理想,慢慢地变得形影不离。后来他们又考上同一所大学,读同一个专业,这份友谊就愈加深厚。毕业后他们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打拼,两个人受尽了苦,却都生活得不太理想。似乎朋友比他要稍好一些,——虽然朋友只是一个小职员,可那毕竟是一家大公司,薪水并不低。
可是那次朋友找到了他,向他借钱。他猜最多也就两三百块钱罢了,甚至不必还他。可当朋友说出五千这个数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朋友说,虽然这两年来,我只攒下了五千块钱,但我仍然可以全部借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借这五千块钱做什么。朋友说,有急用。他问,有什么急用?朋友说,你别问行吗?最终,他还是把钱借给了朋友。他想既然朋友不想说,肯定有他的道理,那么不追问,对朋友也是一种尊重。朋友郑重地为他打一张借条,借条上写着,一年后还钱。
可是一年过去,朋友却没能把这五千块钱还上。朋友常常去找他聊天,告诉他自己的钱有些紧,暂时不能够还钱,请他谅解。他说不急不急。那时他真的不急。那时他还没有结婚。那时,他还能够领到一份工资。
可是突然有一天,朋友再次提出跟他借钱,仍然是五千块,仍然许诺一年以后还钱。于是他有些不高兴,他想难道朋友不知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的道理?他再次问朋友借钱做什么,朋友仍然没有告诉他。朋友只是说,有急用。他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如果是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说暂时还不能,——你压力大,所以只能我向你借钱。他当然听不懂朋友这句逻辑不通的话。听不懂,却仍然借给了朋友两千块钱,然后收好朋友为他打的借条。为什么借他?因为他相信那份珍贵的友谊。
往后的两个月里,朋友再也没来找过他。他有些纳闷,去找朋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朋友的同事告诉他,朋友暂时辞了工作,回了老家。也许他还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他想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不是说明,朋友想顺便赖掉这七千块钱?后来他感觉自己对朋友的猜测实在有些恶毒。朋友是这样的人吗?凭他们交往了十几年,凭他们十几年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凭他对朋友为人的了解,他想朋友肯定会在某一天回到这个城市,找到他,亲手还了借他的钱。
他等了两年,也没有等来他的朋友。现在他有些急了。——之所以急,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窘迫与贫穷。他想就算他的朋友永远不想再回这个城市,可是难道他不能给自己写一封信吗?不写信给他,就是躲着他;躲着他,就是为了躲掉那七千块钱。这样想着,他不免有些伤心。难道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这份友谊,在朋友看来,还不如这七千块钱?
好在他有朋友的老家地址。他揣着朋友为他打下的两张借条,坐了将近一天的汽车,去了朋友从小生活的村子。他找到朋友的家,那是三间破败的草房。那天他只见到了朋友的父母。他没有对朋友的父母提钱的事。他只是向他们打听朋友的消息。
他走了。朋友的父亲说。
走了?他竟没有听明白。
从房顶上滑下来……村里的小学,下雨天房子漏雨,他爬上房顶盖油毡纸,脚下一滑……
他为什么要冒雨爬上房顶?
他心里急。他从小就急,办什么事都急,比如要帮村里盖小学校……
您是说他要帮村里盖小学校?
是的,已经盖起来了。听他自己说,他借了别人很多钱。可是那些钱仍然不够。这样,有一间房子上的瓦片,只好用了拆旧房拆下来的碎瓦。他也知道那些瓦片不行,可是他说很快就能够筹到钱,换掉那些瓦片……为这个小学校,他悄悄地准备了很多年,借了很多钱……他走得急,没有留下遗言……我不知道他到底欠了谁的钱,到底欠下多少钱……他向你借过钱吗?你是不是来讨债的?
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他不敢相信他的朋友突然离去,更不敢相信他的朋友原来一直在默默地为村子里建一所小学校。他想起朋友曾经对他说过,“你压力大,所以只能我向你借钱。”现在他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朋友分两次借走他七千块钱,原来只是想为自己的村子建一所小学校;之所以不肯告诉他,只是不想让他替自己着急。
你是他什么人?朋友的父亲问。
我是他的朋友。他说,我这次,只是来看看他,却想不到,他竟走了……还有,我借过他几千块钱,一直没有还。我想等回去,就想办法把钱凑齐然后寄过来,您买些好的瓦片,替他把那个房子上的旧瓦片换了。
朋友的父亲老泪纵横。他握着他的手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在地下,也会心安。
回去的汽车上,他掏出那两张借条,想撕掉,终又小心翼翼地揣好。他要把这两张借条一直保存下去,为他善良的朋友,为他对朋友恶毒的猜测。
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感情乃是一切人相互依存的东西。
——狄更斯
十二岁,却还读着小学二年级。他不能连贯地读出课本上任何一句话,不能计算出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换句话说,他是个傻子。
和别的傻子不同,他从来不笑。对一个孩子来说,不笑,代表他不快乐。好像他没有笑神经——他是一个忧郁的傻子。
学校领导几次找来他的母亲,商量她能不能把孩子领回家。领导说您儿子极可能读一辈子小学二年级……能不能把他带回去。每到这时,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就会紧张得语无伦次。她说让他留下吧……就算他一辈子都读二年级……我相信他会变聪明的……就算一辈子这样我也认了……一辈子读二年级我也认了……求你们,留下他。学校领导说我们已经很尽力了,可是他连笑一下都不会。她说没关系,笑不笑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能够留下他,让他继续读书。她的表情固执并且卑微。她的执著让人不忍拒绝。
他就继续读小学二年级。仍然念不出完整的句子,仍然不会计算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并且,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笑过。
那个女教师终于决定,和他的母亲,做一次长谈。她是他的班主任。她想他这样下去毫无用处,不过是时间和金钱上的浪费罢了。也许,让他时时守着自己的母亲,会是一种较好的选择。她一路打听,来到了他的家。他的母亲轻轻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子。母亲给她倒了一杯水,抱歉地说,您坐一会儿,我先把他哄睡。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接近家徒四壁。只有两间屋子,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异味。他的床,只能安在客厅的位置。屋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很明显,这是一个单亲家庭。他已经躺下,盖一床破棉被。却睁着眼,表情严肃。在家里,他也不会笑——年轻的女教师,有一种深深的绝望。
母亲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看着母亲,似乎在等待什么。于是母亲清清嗓子,轻轻唱起来: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啊飞啊。她的声音沙哑。她的歌声没有丝毫的美感和感染力。可是年轻的女教师却惊奇地发现,他竟笑了!这个从来不会笑的傻子,因为这样一首歌,竟笑了!母亲没有停下,继续轻轻哼着,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他继续咯咯笑着,表情快乐无比。
……母亲的声音慢慢舒缓下来,他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从兴奋,一点一点归于恬静。终于,他睡着了。只有睡梦中的他,脸上才挂着孩子应有的单纯的笑容。
母亲一边为他掖好被角,一边说,只有听到这首歌,他才会笑,才肯睡觉……他一生下来,就是傻子……那时他爸还在,那时他才两岁……一次喝酒,他爸抱着他,唱了这歌,他就笑了……于是我学会了这首歌……如果他永远是傻子,那么,我就永远给他唱……也许,这世上,只有这首歌,他才能够听懂吧?
母亲说,您来,是劝他退学吧?
女教师说,不是。我来,是想让您,教我唱这首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女教师对全班的孩子说,今天,我来教你们唱一首歌。
然后,她就轻轻地唱起来,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啊,飞啊……
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在生活中没有旁观者。
——伏契克
男人去超市买菜,横穿了马路。他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并未注意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突然男人听到橡胶轮胎发出尖锐的叫声。他的身体腾空而起,击碎了汽车的挡风玻璃。然后男人落下,砸弯了路边的护栏。
男人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神志恍恍惚惚,仿佛世界正在远离自己。男人进入一条金色的通道,远处一片霞光。男人顺着这条通道往前走,他知道他的家人就站在身后,可是他停不下来。仿佛那是别人的双腿,不受控制。他希望有人能够拉住他。哪怕,仅仅唤一声他的名字。
真的有人拉住了他。真的有人在低唤他的名字。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好像他的爱人,又好像不是。那只手紧紧地握着他,轻轻牵着他往回走;那声音温柔并且焦急,让他不忍拒绝和离开。男人在呼唤声和手的牵引下往回走,神志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归。他听到急救车呜啦呜啦地叫着,由远及近;他知道周围挤满了乱哄哄和惊慌失措的路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碎片,疼痛难忍;当然,还有那双手。那双手一直陪伴着他。那声音也一直轻唤着他。直到他再一次昏迷。
两天后男人在医院里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坐在床头,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他朝女人笑笑,然后痛苦地扭动一下身体。他发现自己的腿还能动,尽管异常艰难。男人感到一种天崩地裂的幸福。他在这种幸福中快乐地睡去。
终于男人能够下地走动。他给女人讲他遭遇车祸时的感觉。他说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如果不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并轻唤着我的名字,我将极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可是我并没有握着你的手并叫你的名字啊!女人说,在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被护士抬上了急救车。
那你怎么知道我出了车祸?
是一个女人打电话通知我的。那时,我正在洗手间洗衣服。女人说,难道是她……
女人从手机里调出了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果然是她的声音。他们坚持要请她吃饭,她推辞着,举手之劳而已……男人说你一定得来。倒不是别的,而是,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两个月后他们聚在一起,那时男人已经基本康复。那是男人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她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男人说谢谢你。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我家的电话号码呢?
她说你的口袋里掉出一本通讯录。你的名字,还有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在第一页里写着。
男人说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并轻唤着我的名字吗?肯定是。当时,神志模糊的我还以为是我的爱人……我问过医生,他们说这对挽留一个人的生命很重要。难道,你以前是学医的,或者学心理学的?
她笑了笑。她说都不是。我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几年前,有人曾经对我这样做过。我知道那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可是我找不到他。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道伤疤,就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做什么,我也根本不会做什么。在那时,我所能做的,只有握着你的手,轻轻叫你几声……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我只是,重复和延续了那个男人的所为……
是的。在很多时候,面对一位正在经历灾难的孤单的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但至少,我想,我们还可以握着他的手,然后告诉他,你并不孤独。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低唤他的名字……
理由很简单。因为在那时,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那些绚烂的花儿
你要记住,永远要愉快地多给别人,少从别人那里拿取。
——高尔基
女孩受了伤,住进医院。她的眼睛上缠满厚厚的纱布,世界在她面前,突然变得黑暗一片。医生告诉她,一个月后,这些纱布才能拆掉。她问我的眼睛能好起来吗?医生说当然能。不过,你必须忍受一个月的黑暗。女孩有些害怕。一个月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掉。
女孩只有十二岁。她的父母长年在国外漂泊。父亲打电话安排妥当她的一切,可是他们不能过来陪她。他们很忙,有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父亲说等你拆纱布那天,我一定回来。——医生说过没事的,况且,还有无微不至的护士。
女孩每天躺在床上睡觉,听收音机。她所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些。那是两个人的病房,带一个很小的洗手间。每天会有人把饭菜送到她的床前,然后离开。那是父亲为她雇的钟点工,就像一个走时准确的钟表。她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活问题,可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是让她心烦意乱。她知道自己对面的床上有一位阿姨。那阿姨常常轻哼着歌。她的声音很好听。女孩想自己要是那位阿姨该多好。好像,只要能够驱走黑暗,拿什么交换,她都愿意。
有一天阿姨突然问她,你天天这么躺着,闷不闷?女孩说当然闷,我快闷死了。阿姨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女孩问去哪里走走?阿姨说就去后院吧。那里有一个花园,现在,正是各种花儿开放的时候呢。
于是女孩和阿姨走出病房。这是女孩住院后第一次走出病房。她紧紧握住阿姨的手,好像生怕自己走丢。阿姨好像猜中了她的心思,她在前面走得很慢。终于她们来到了后院,女孩感觉到暖和的阳光、清新的空气、香甜的鲜花气息还有在花间舞蹈的蜜蜂。阿姨牵着她的手,她说你知道吗?其实现在,花儿开得并不多……因为是春末……牡丹都开了……多是大红的花瓣……像什么呢?对了,像簇拥在一起的大蝴蝶。还有蜜蜂……过几天,半个多月吧,花园里剩下的花苞应该全都开了吧?那时候,你正好可以看见它们啦。女孩轻轻地笑了。那天她很开心。她一直盼着拆掉纱布的那一天,她盼得心烦意乱。可是今天,突然,她发现,原来期盼也是一件很美好很快乐的事情。
每天阿姨都要带女孩去医院的后院看花。她给女孩描述每一朵花苞,每一棵树,每一只蝴蝶和蜜蜂。有了她的描述,女孩记住了每一朵花的样子,每一棵树的样子,甚至每一只蝴蝶和蜜蜂的样子。现在女孩没有时间烦恼了。因为她的心里有一个芳香的花园,有一片绚烂的花儿。她想,等拆掉纱布的那天,一定要那位阿姨为她多拍几张照片。她会站在一簇一簇的鲜花中,阳光遍撒在身,她眯着眼,享受着阳光,笑着。那该是多美好多幸福的事啊!
拆掉纱布那天,父亲从国外赶回来,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的确,医生没有骗她,她真的在一个月之后,重新看到了久违的阳光。她咯咯笑着,拉父亲跑向医院的后院。——在清晨,那位阿姨离开了病房。她说,她会在花园等她。
阿姨也没有骗她。那儿果真有一个花园,有绿树红花,有成群的彩蝶和蜜蜂。阿姨正站在那里,对着她笑。
可是那一刻,她却愣住了。她发现阿姨无神的眼睛!
她竟然,是一位盲人!她竟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天她们坐在长凳上,聊了很多。女孩问她的眼睛会不会好起来?她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不过,只要心是明亮的,你就能拥有世界上最绚烂的花儿。
爱的回报
人家帮我,永记不忘;我帮人家,莫记心上。
——华罗庚
那段时间她常常想到死。生活突然变得黯淡无光,没有一丝希望。一场突来的车祸让她的两条腿完全失去知觉,她只能每天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母亲送来的饭菜被她全部掀翻在地,她说我不要吃饭,我死了算了!她把所有的烦躁都发泄到母亲身上。母亲成了她的出气筒。
母亲含着泪花,把打碎的盘子捡起来,默默为她再做一次饭,再端过来。她再掀翻。母亲再做。整个过程,母亲不说一句话。
半年后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知道生活还得继续。可是怎么继续,仍然充满惶恐。躺在床上的她开始听收音机,从醒来就开始听,一直听到再一次睡去。听收音机成了她唯一的乐趣。后来母亲为她买了耳机,这让躺在床上的她更舒服一些。
那天她听到一档交友节目。无所事事的她拨过去一个电话,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就放在她的床前,是母亲在她出事后挪过来的。以前母亲常劝她没事给自己的朋友打个电话,这样的话,心情可能会变得好一些。可那时,她几乎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更不会打什么电话。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是因为太过无聊,还是她的确需要一位倾诉的对象。那时母亲坐在她的身边,母亲小心翼翼地说,有什么跟我说不好么?她笑笑。有些话为什么不能跟母亲说呢?她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果真接到一位陌生女孩的电话。那女孩记住了她在节目里留下的电话号码。她们聊的时间不长,却是她自瘫痪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第二天女孩再一次打电话过来,她们就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女孩向她倾诉心中的苦闷,说自己不漂亮,没有男孩子追,声音很是伤感。那天她在电话里开导了女孩很长时间,直到女孩的声音重新变得明快。那天她很开心,饭吃得也多。母亲问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她说没有没有。这算一件开心的事吗?好像,不过是对无聊生活的调节而已。它改变不了自己的现在,以及将来。
可是她想错了。因为那档节目,不断有交友电话打过来。每天的电话会占去她大半天的时间,她变得忙碌起来。熟了,成为朋友,电话那端的人就会向她倾诉心中的苦闷,每到这时她就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开导他们。一开始,她的开导毫无章法,甚至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可是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口才越来越好,她的劝说和指导也变得条理清楚,无懈可击。一次母亲听完她一个电话,说,你完全可以成为心理指导方面的专家了。她说真的吗?母亲说当然是真的……你试着写一本有关心理方面的书,如何?
于是她开始写那本书。她趴在床上,写得很艰难。其实她对这本书并不抱多大希望,她不过想证明自己能够写出这样一本书,至于能不能出版,反倒无所谓了。
写作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百倍。打给她的电话越来越多,有些是她未曾谋面的朋友,有些是朋友的朋友。她知道自己停不下来,好像,她已经成为小城的名人,成为一位可以给别人解除心理烦闹的医生。她不得不买来很多专业书籍,一边学习一边写她的书。两年后那本书终于写成了,在母亲的帮助下,她联系到一家出版社。结果那本书得以顺利出版,她得到很大一笔稿酬。
她手捧散发着墨香的书,泣不成声。她想她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她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她仍然站不起来。她想一直以来,并不是她在帮助别人,而是别人在帮助她。她对母亲说,她想在家里搞一个聚会,请来所有给她打过电话的人,她要当面向他们致谢。因为,假如没有他们,她可能仍然生活在孤寂和绝望之中,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母亲沉默了很久,然后向她道出了实情。母亲说其实一开始,给你打电话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同事和朋友。是我一家一家敲开他们的门,让他们打电话给你。我知道死板的开导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所以只能换一种做法,让你去开导他们。那时不过想让你重新振作起来,我并没有料到你会在这方面有所作为。你当然应该好好感谢他们,但是,你还应该感谢你自己。因为你对他们付出了太多的关怀,并在这其中得到了太多的快乐。现在的成绩,不过是这种关怀的最好回报。记住,所有的关怀其实都是一种爱,而所有的爱,都是有回报的——包括对任何一位陌生人。
可是为什么一直有这么多电话?她仍然不解。
因为你后来真正作出了成绩。母亲说,一开始的确是别人在帮助你,可是后来,就变成了你在帮助别人。你的电话帮助很多人解除了心中的苦闷,一传十十传百,你就赢得了更多人的信任。因为他们的信任,你停不下来,只能不断地学习,终有今天的成绩。事实上这个成绩,是爱的无限放大。别人给你的爱以及你给别人的爱。
那一刻她泪流满面。她想,她第一个要感谢的,应该是一直被她当成出气筒的母亲啊!
她没有停下来,一连出了好几本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后来她不仅成为了小城名人,还成为一位很有名气的心理学专家。每天她都过得充实和快乐。可是,她的母亲却不能和她分享这份快乐了。在她第一本书出版后不久,因为一场重病,母亲永远地离她而去。
她常常被一些高校邀去讲课。无论去哪里,她的前两句话总是固定不变。她说,不管有没有感觉到,请你坚信,你的痛苦就是母亲的痛苦,你的快乐就是母亲的快乐,你的成功就是母亲的成功。可是母亲可能没有时间来分享你成功的喜悦。所以,从现在开始,爱她们吧。
她接着说,还请你坚信,你帮助别人的同时,等于帮助了你自己——因为所有的爱,都是有回报的。它会被无限放大。
然后,她才开始讲课。
暗夜的明灯
最好的满足就是给别人以满足。
——拉布吕耶尔
老人孑身一人,住着土街旁的一栋土房。老人很老了,脸上的皱纹,似荒芜的梯田。
土街在老城区,歪歪扭扭的,没有路灯。但在晚上,常有放学的孩子或抄近路的行人经过,布鞋皮鞋或者旅游鞋,轻奏着夜的音乐。
只因为,老人在她的土屋前,挂了一盏灯。普通的白炽灯,闪着温暖的淡黄。街不长,灯光便努力地延伸至土街的两端。老人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切,她说,她不喜欢黑暗中向前摸索的脚步,那让人不安。她说,这夜里,应该有一盏灯,一片光。
老人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抱着她的猫。她闭着眼,仿佛在打盹。过一会儿,老人突然对猫说,灯丝烧断了,我得再换一个。
老人便出门,果然,小街上已是一片黑暗。
只凭脚步声,她便可以判断出她的灯,是暗是明。老人说,有光的小街,脚步声是踏实和安稳的;无光的小街,脚步声便充满了试探和恐惧。
老人说,其实那些光,并没有照亮小街,照亮的,是夜行人的勇气。
老人说,这世上,怎么可以没有光呢?
孑身一人的老人,将这样一盏灯,一直点到去世。
但其实,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光。
她是一位盲人。
城市草花
有谦和、愉快、礼貌、诚恳的态度,而同时又加上有忍耐精神的,是非常幸运的人。
——辛尼加
春天的时候,男人租住了我的储藏室。那天往楼上搬两个皮墩,一位男人凑过来说:“我来吧,只要一块钱。”把皮墩安置在客厅以后,他问我这附近哪有便宜房子可租。“不能超过50块钱。”这是他提出的唯一条件。可是他的要求,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寸土寸金的市区,就算只摆一张床,每个月也得付出几百块钱。于是我把他带到我的储藏室,说:“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男人搓着手说:“太好了。”
储藏室狭窄阴暗,那本来就不是为了居住而设计的。男人来到这个城市,坐了两天一夜火车。老乡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在建筑工地上干小工,很累,工资也很低,可是男人说,这比在老家强多了,无论是伙食、工作强度还是收入。他在老家是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问他工地上有没有工棚?他说有。租房子,是想把他的爱人接来。“刚给她找了份在饭店帮厨的活,管吃,一个月400块钱。在我们乡下,得近半年赚呢。”他红着脸说,“再说我也有点儿想她了。”男人的脸膛很黑,似乎总也洗不干净。我知道那是他的肤色——在遥远的大山里,泥土的颜色,深深沁入他的皮肤。
女人在一个清晨走进他们临时的家。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声音又粗又亮。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从一个旧帆布包里往外掏东西:枕巾,换洗的衣服,夏天的蚊帐,冬天的棉衣……看得出来,他们做好了在这里过冬的打算。男人给她介绍,说这位是房东,女人侧过脸,向我笑笑,当打了招呼。然后她把男人的脏衣服拾进一个洗脸盆,“哗哗”地搓洗起来。我提醒男人说,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应该让她休息一下。男人笑着说:“没事,乡下早习惯了。”我转身往楼上走,想起钳子还忘在他们屋里,回去取,却看见坐在洗脸盆旁边的,已经换成了男人。
储藏室里没有水管,男人用水,需要来我家提。他总是站在门口,把水桶递给我,我打满水后,再递给他。让他进屋坐,他死活不肯。“我这一身脏,就不进去了。”他说。他的脸上总挂着微笑,那是一种卑微的笑。可是那种卑微并不乞求你的怜悯,那是一种刻意与你拉开距离的表情。
仅仅有一天晚上,他进了屋,爽快地换上拖鞋。他穿着雪白的袜子,那上面甚至还留着折痕。显然袜子是刚换上的,为进一次屋子,他做了精心的准备。他站在客厅里告诉我,广场上正在摸奖,头奖20万块呢。我问他:“你也想试试?”他点点头。我说那你就试试,不过千万别掉进去,这种事落到你头上的概率很小,就像天上一个炸雷正好击中躺在床上睡觉的你。他笑笑说:“我爱人就给了我十块钱本钱。”然后他问我20万块钱有多厚,我说:“我没见过那么多钱。”他又问:“那一万块钱呢?”我给他比画一下,他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这么少啊!”他说,“我还以为多少呢。”这时桶里的水满了,男人提了水下楼,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
第二天我在楼下遇到了男人,他急匆匆往这边走,手里抱一盆花。花是草花,没有名字。也许有名子,只是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字。花栽在黑色的薄塑料盆里,塑料盆又小又丑。这种草花城市里随处可见,逢重大活动或者节日,会用它们摆出文字或者图案。我问他:“摸到20万了吗?”“20万没摸到,不过摸了一盆花!”男人兴奋得满脸通红,“摸奖现场的花,他们要扔掉,用卡车往市郊拉,我就要来了一盆。这要放在窗台上,多漂亮!”似乎,得到一盆花,远比摸到20万块钱让他高兴。进了屋子我才想起,储藏室的窗台上,根本没有阳光。我不知道那盆草花会在那里活多久。
很快到了夏天,男人开始变得不开心。有时在楼下遇到,匆匆和我打一个招呼,却是眉头紧锁。记得一个雨天,男人没有出工,我提了酒和下酒的小菜找他喝酒。一开始男人用嘴唇轻轻地抿,客气拘谨得让人难受。可是几杯酒下去,他就变成往嗓子里倒,甚至和我抢酒喝了。看得出来他酒量并不大,连眼珠子都变得血红,模样很是恐怖。他说建筑队不能按月发工资,只等年底一次给清。听别人说现在这个老板很赖皮,他怕自己受骗,到年底一分钱也拿不到。我说不会吧,不是你老乡帮你介绍的吗?“老乡也可能被骗啦。”男人苦笑,“建筑队的老板一年一换,谁能拿得准?”我说那不如现在就辞了,反正干建筑的活并不难找。“这怎么行?”男人说,“那整整一个春天岂不白干了?再说,万一年底能拿到钱呢?”男人用上了“万一”这个词,他的话让我有些伤感。
后来男人说,幸亏让他爱人来了。他爱人赚到的钱,减去两个人的花销,总会剩那么一点点儿。他们每个月都会去一趟邮局,剩下的那点儿钱寄回老家,让他们的父母买些农药化肥,让他们的儿子能够继续读书。“400块钱,减去两个人的花销,还能剩下?”我吃了一惊。“不是400块钱,是380块钱。饭店说经营不好,每个月,要扣20块饭钱。”“不是说管吃吗?”“是啊。我找过他们,可能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们就说,没见过为20块钱来吵架的。可是,我是去和他们吵架吗?我是去和他们讲道理……他们说一开始我听错了……所以我说,人要讲良心。就为20块钱,连良心都不要了,城里人怎么会这样?”他真的喝多了。他一改平时那种小心谨慎的说话腔调以及总是挂在嘴角的卑微的笑。可是他的这些话,也许,只能够说给我听。
临走前我瞅了一眼窗台上的那盆草花。花朵已经凋谢,叶子却长得茂盛。窗台上没有阳光,花的生命力让我惊叹不已。
秋天时他们的日子更是难挨。市里连续发生几起刑事案件,公安机关在那段时间,加强了对外来人口的管理。警察们常常在夜间突然袭击,检查他们的暂住证。每到这时候,男人和他的妻子就会躲出去,直到警察们离开才敢回来。照例是女人在楼下等着,男人敲开我的门,问我:“查完了吗?”得到确定回答后,才敢开门进屋。劝他不妨办一个暂住证,男人说:“办个证,得好几十块呢。我们一个月下来,也就省下这点钱。”以后碰上查暂住证,仍然躲出去。那时已是深秋,街上很冷。两个人走到街心花园,在冰冷的石椅上,在寒风里,一坐就是半宿。有一次下了雨,他们又没有带雨具,就在街心花园里淋着雨,天很晚了才回来,冻得就像两根红萝卜。其实不远处就是一家商场,商场外面的遮阳棚完全可以避雨。可是他们硬是不肯躲进去。男人对我说,淋点雨倒没什么,就怕有些人看他们时的那种目光。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歧视,落在身上,远比淋雨让他难受。
没有任何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警察要来查暂住证的。我只能猜测,男人一听到外面有动静,就会警觉地爬起来,然后拉起自己的女人,贼一般飞快地离开。其实,那个储藏室,算是他们暂时的家吧?——每晚,他们睡在自己的家里,却是胆战心惊。
男人的工资,仍然没有发放。女人的工资,再一次被降低。现在他们减去花销,几乎不剩分文。那天男人突然送走了女人,然后找到我,说,他想跟那个老板动真格的。我问:“动什么真格的?”他告诉我,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些民工因为老板欠薪,爬上广告牌,把事情闹大,欠他们钱的老板怕了,就乖乖地把钱给了。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干傻事。万一真从上面摔下来呢?”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很久后他抬起头,说:“是啊,万一真从上面摔下来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我养活呢。”他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离开。晚上我去看他,他正在浇窗台上的草花。已经初冬了,那草花的叶子,依然是绿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建筑队已经停工。他又找了另一份工作,是在家具市场干装卸工。钱虽然不多,不过可以按月发。装卸工没有宿舍,这也是他继续住在储藏室里的理由。以前的老板给他打了一张借条,每隔几天,他就会去要一次。可是结果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增加着他对这个城市的失望。
冬天里雪花纷飞,他开始计划着离开。他说装卸工的竞争也很厉害,他的身体,又比不得别人。他说了好几次,却一直咬牙坚持。他说要过年了,怎么也得攒点儿,回家过年用。自从女人离开后,晚上我从未见他开过灯。也许他太累了吧?也许他认为,一个装卸工,根本没有开灯的必要。
他一次又一次去讨要他的工钱,一次又一次空手而归。临过年的时候,市中心广场再一次举行福利彩票摸奖,男人再一次动心。这次他为自己准备了20块钱本钱。他对我说,如果能够摸到一等奖20万元,哪怕摸到二等奖5万元或者三等奖1万元,建筑队老板欠他的钱,他就不要了。“我当场把那张借条撕了!”他恶狠狠地说。“可是这跟你摸到奖有什么关系?”我说,“你的血汗钱你应该要啊!”“不要了!”他重复着自己的话,“真的不要了。”
当天晚上,男人最后一次和我喝酒。他说连最小的奖也没有摸到,他注定要空着两手回家。他把那张借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我,说:“我跟老板说了,如果他良心发现,就把钱给你,你再转给我。”“这样能行吗?”我忙说,“难道你就不能再等几天试试?”男人盯着我,说:“你认为再等两天有用吗?”我无语。男人接着说:“这钱,今年是没指望了。回了乡下,明年,说不定我再也不出来了。专门为这点儿钱来,如果还要不到,火车票我都买不起了。”我接过那张借条,看了看,不足五千块钱。下了楼,左拐,有一家大酒店,进去,上楼,随便去一个雅间,点一桌“农家乐”大菜,五千块钱,可能还不够。
酒喝到最后,男人流下了泪。他用一只手去擦,却总也擦不干净。他不再说城里人的任何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男人有着粗糙的面孔,他的胡子几乎遮住他的大半个脸。男人虽然卑微,可是他一直很坚强。但是现在这个坚强的男人正在流泪,泪水滴进他端起的酒碗,他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男人搬走后,我在储藏室的窗台上看到那盆草花。它已经枯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过了年,男人真的没有回来。他像奔向大海的一滴水,无影无踪。按照他说的地址,我没有找到那个老板,听别人说他早在年前就消失了,这说明男人已经不可能要回属于他的血汗钱了。春天的一个午后,我去储藏室找东西,突然发现那棵很久未曾浇水很久未曾见过阳光的草花,竟然奇迹般地长出两片淡绿色的嫩叶。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那种草花,只可以活一年。后来我想,也许它们本来都是可以过冬的,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强行剥夺了它们生存的权力。——第二年,它的叶子不好看了,长出了难看的高茎,看来开不出漂亮的花朵了。对城市来说,不再是点缀,而是丑化和负担了。于是人们把它们丢弃,像丢弃千百个流浪汉,或者千百个流浪汉一样的农民工。
我知道那男人不可能再回来。他给城市注入了生命,城市却没有善待他。他是千百棵被遗弃在郊外的草花中的一棵,属于城市的生命,在开花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
残忍的猜测
品德,应该高尚些;处世,应该坦率些;举止,应该礼貌些。
——孟德斯鸠
其实我早注意到那个男孩。他穿着长及膝盖的外套,一双露了脚趾的解放鞋沾满褐色的泥巴。男孩在我的摊位前怯怯生生地转,眼的余光偷瞟着我,当与我的目光碰触,那余光,便慌乱地闪开。
我的摊位在一个大型服装商场的二楼,很小的一个摊子。正是上午,不断有顾客挤上前来,一边挑挑拣拣着,一边跟我砍价。而男孩,就是在这时候,伸出了他的手。
男孩并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件衣服。他瞅着楼梯口,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准确且迅速地抓起那件衣服,然后向楼梯口的方向走去。好像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男孩走得很慢,努力制造着一种虚假的从容。
那是一件尺码很小的低档白色衬衫,土得掉渣。两年前的存货,一直没有卖掉。
我想追上去,商场保安却抢先一步,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小小年纪不学好!保安把他揪到我的摊子前,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偷了你的衣服?
男孩瞪着惊恐的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好象他想跟保安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凭直觉,我认为这个男孩,不可能是个惯偷。——他是那样紧张和恐惧。
是你的衣服吗?保安揪着男孩的衣领问我。男孩挣扎着,几乎要被他提起来。
是的。我说,他可能忘了付钱……
忘了付钱?保安吃惊地望着我,你真这样看?
男孩的身体还在抖。他看着那个高大的保安,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那本该是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此时却只剩下恐惧。那是纯真的天性遭遇突来的威胁时所流露出的恐惧。男孩的眼神,无助,近乎绝望。
男孩让我心生怜悯。
放了他吧,我说,反正衣服也没有丢……他还是个小孩子。
放了他?保安打量着我,像打量着一个怪物,包庇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是包庇,我说,他忘了付钱……这小孩刚才问过价的……他可能,忘了付钱。
保安想了想,极不情愿地说,好吧,这次就饶了你。教训了男孩一通后,他把男孩揪出商场。他粗暴地冲着男孩吼,再敢来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想不到,下午的时候,男孩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想……能不能……给你打工。男孩仰着脸,急切地追寻着我的眼睛,当碰上我的目光,却又急急地躲开。我不要钱,他说,我只要这件衣服。男孩指指那件差劲的白色衬衫。
可是,我这里不需要人的。我说,你再不走,保安又来了。
男孩遭到我的拒绝和恐吓,极不情愿地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几秒钟后,男孩转过身,回到我的摊前。
你答应我吧,行不行?他几乎是在哀求了,我给你干一个月……我不要钱……我什么也不要。
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尽管心不情愿。我没有问他理由。我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肯定有他的原由。
其实我并没有留下他的意思。不仅因为我这里真的不需要人,还因为他是一个孩子。他能做什么呢?浑身脏兮兮的,穿得破破烂烂,看人时,都不敢正视。这样的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
我答应他,只因为那时我很忙。我不想被他缠住。我想等商场关门的时候,仔细问一问他的住址,然后,送他回家。
男孩见我点了头,非常高兴。他站在我的身后,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团定格的沾着灰尘的瘦小影子。
傍晚我要去饭堂打饭。问他,你想吃什么?男孩摇摇头。我说,你帮我看着摊子,我一会儿就回。男孩点点头。我说,别再乱动衣服,小心保安抓你。男孩就慌起来,眼睛里再一次露出惊恐。突然我感觉有些不忍,忙夹了饭盒,去商场的饭堂打饭。
回来时,男孩却不见了。一起失踪的,还有那件白色衬衫。
我问了周围的人,他们说,好象没发现他偷拿衣服,只看见他跟着你,以为和你去吃饭了。我追出店门,见不到男孩的影子。我问商场保安,保安看着我,满脸嘲弄的神情。
我想我是太过弱智了。只凭男孩一双无辜的眼睛,就想当然地作出判断,其结果,反而是自己受到了欺骗。我的没有立场的善良和对陌生人随便建立起来的信任,恰恰充当了这个男孩欺骗我的武器。
最让我伤心的,不是他让我丢失一件衬衫,也不是因为我受到了欺骗和愚弄,而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猜测,他是惯偷无疑。他虚假但逼真的表演,成为他将这个职业延续下去的资本。
那天是五月三十一日,我记得很清楚。
第二天,我再一次将摊子翻了个底儿朝天,试图能找出那件衣服,推翻我残忍的猜测。可是我没有成功。那件衣服,和那个男孩,真的一起失踪了。
我想那男孩,永不会出现了。
可是傍晚,正当我要去饭堂吃饭,男孩却突然出现了。他仍然穿着昨天那件不合身的衣服,脚上仍然穿着露了脚趾的解放鞋。他站在我面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显然,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他的手里,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
我愣住了。
他说,你的衣服,还给你。
我恼火地问,你去哪儿了?其实我本来想说,你良心发现了?
男孩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妹妹今天可高兴啦!她在大礼堂的台上唱歌呢!说这些时,男孩眉飞色舞,兴奋异常,与昨天的他,判若两人。
男孩跟我说他的家。那地方距这里,足有四十里路。原来男孩很久就辍学了,他还有一个妹妹,正读小学三年级,功课好,歌唱得也好。前几天,他知道在六一节那天,妹妹要在市里的礼堂演节目。是合唱,妹妹是领唱。领唱的妹妹,需要一件白色衬衫。可是他们贫穷的家,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给她买一件白色的衬衫。
我们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奶奶。男孩说。
我想象这个孩子偷拿着这件白色衬衫溜出商场,跑过城市的柏油路,穿过泥泞的土路和田野,然后把衬衫交给望眼欲穿的妹妹;我想象他的妹妹套上这件极不合身的衬衫在台上幸福地唱歌,唱完后又赶快脱下,交给一直在礼堂外面等候的男孩;我想象男孩再一次拿着这件衬衫,一路小跑穿过泥泞的土路和田野,踩过城市硬邦邦的柏油路,躲避着凶神恶煞般的商场保安,最后把这件衬衫,交还到我手里。两天的时间里,男孩做了两次贼;可是男孩所做的这一切,只为自己的妹妹,能穿着一件新的白色衬衫,站在礼堂的舞台上,唱一首歌。
那天是六一儿童节。那天,本该是男孩的节日。
说完这些,男孩再一次变得紧张和不安。他说我给你打工吧,我给你干一个月……我不要钱……我什么也不要……我已经用过你的衣服了……
他的目光飘忽不安。也许,他正担心那个保安突然闯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我想告诉他,你不必害怕的。你是一位好哥哥,你不是贼,不会有人把你当成贼。可是最终我没有说,因为我感到羞愧难当,我认为自己没有说这些话的权力。——当他失踪的时候,我对他的猜测,是那样恶毒和残忍。
迟来的偿还
忘恩比之说谎、虚荣、饶舌、酗酒或其他脆弱的人心的恶德还要厉害。
——英国谚语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流浪到一个村子。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饭,衣服更是破烂不堪。他走到那个村子的麦场,终于栽倒在地。冷风将他的身体冻僵,他感觉自己困倦难支。似乎灵魂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逃离躯壳,远处星光点点。他知道,那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幻觉。
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铺陌生的土炕上。有一双粗糙的手捧着一碗热汤,有一双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他还知道,是面前的男人将他救活了。
他在男人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告诉男人自己是生意人,去山里收购山货,却在县火车站被别人骗光了钱。他迷迷糊糊走进深山,又迷了路。说这些时他的身上盖着男人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就当病了一场,咬咬牙,很快就过去了。”男人安慰他,“人这一辈子,谁还不病一场?”“可是那些钱都是借来的啊。”“那也不怕。”男人笑笑说:“就当丢了。人这一辈子,谁还不丢一回钱?”
离开的时候,男人塞给他八百块钱。“是借给你的路费。”男人说,“如果有剩余,当成你的本钱。不过你要还我,我家里也很困难。”他收下男人的钱,说:“等我翻过身,一定坐火车来看你,一定亲手把钱还给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两年内不管混成什么样,我都会回来。”那次他被人骗走了两万块钱,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他没敢跟男人说。他想,就算他说了,男人也不会相信。男人是那样贫穷,他也许认为一万块钱就是天下最大的数字了。可是那样贫穷的男人,竟为他凑了八百块钱。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男人家中所有的钱。
他回到城市,不再收购山货,而是做起别的生意。他拼死拼活,只为早点还上欠别人的两万块钱,早点还上欠救命恩人的八百块钱,并且,早点儿再一次见到他的救命恩人。终于在第二年,他的生意进入良性循环,他赚下很大的一笔钱。
可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成功。与生意场上的伙伴比起来,他还差得太远。他想把生意做大些再去吧。把生意做大些,男人会更高兴的。那时,他不是还给他八百块钱,而是八千块钱,八万块钱。他认为这当然值得。——男人不但救了他的命,还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本钱。
这本钱,并不仅仅是那看得见的八百块钱。
他又打拼了三年。三年后他开起了自己的公司,又在别的城市里开起了分公司。他在各个城市之间穿梭,忙得不可开交。他经常会想起山村里的救命恩人,可是,身为总经理的他,几乎没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想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他没有忘记那位男人,总有一天他会带一大笔钱去看望那位男人,他认为,这足够了。
又是五年过去,他的公司变得更大,资产已达几千万元。当然,他也变得更忙。他几乎一分钟空闲的时间都不曾有。他想就算把自己变成十个人,也忙不过来所有事情。似乎他将永远这样忙下去,似乎,他将永远不能够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
假如真的如此,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会怎样看他?
终有一天,他决定去那个山村。马上就去。他算了一下,坐飞机到市里,从市里转车去县里,再从县里转车去村子,就算交通再堵,也不过两天时间。两天完全可以做完的事情,他竟然,整整拖了十年!
他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
可是他并没有找到那位男人。村子还在,男人的草房还在,只是已经不见了男人。他的房子被另外的村里人买走,那个村里人说,他离开村子,至少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他去哪儿了?”
“去县城了。他的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他就去了县城。如果还留在村子里靠那几亩薄地,他的儿子只能辍学。听说一开始他在县城里拣垃圾,后来又在建筑工地上干小工,日子过得很苦。”
他后悔莫及。七八年前虽然事业刚刚起步,可是他已经攒下一笔钱。假如那时候能来一趟,还了那八百块钱,说不定还可以帮男人一把。八百块钱那时候对他来说,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假如男人多了这八百块钱,也许,他不会去县城拣垃圾吧?
村里人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地址。拿着地址,乘坐当天的公共汽车,他去了那个闭塞的县城。他在县城里呆了三天,才找到那个地址,可是,男人仍然不在那里。
“他去省城了。”男人的邻居告诉他,“五年前,他的儿子接走了他。他一直靠拣垃圾供儿子读完大学,他儿子也争气,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
“他身体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很不好。”邻居叹一口气,说,“他以前就有病,这几年在外面拣垃圾、干小工,起早贪黑,饥一顿饱一顿,病就更严重了。我记得他儿子接走他那天,是把他背上汽车的。”
“您是说他已经走不动了吗?”
“是的,走不动了。没办法啊,他儿子那年刚刚大学毕业,哪有钱替他治病?其实需要的钱也不多,听说那时花个三四万块钱就能把病治好。可是去哪儿弄三四万块?还听说他和儿子在省城过得也并不轻松,似乎这几年他的病又重了。”
当着那个人的面,他流下了眼泪。五年前,他已经有了很多个三四万块钱,他也非常愿意拿出很多个三四万块钱为男人治病,可是,他总是把再见救命恩人的时间一拖再拖。是的,他忙,他很忙,他总以为自己还有的是时间来偿还他、感谢他和报答他。其实当一个人有意将一件事情无休止地拖下去,那么,他肯定会寻找出一个最恰当的将自己说服的借口。
假如那时候能来看看他并帮助他一点点儿钱,说不定,他的病早已经好了,他想。
只有去省城找他。他下了决心,哪怕生意再忙,也要找到他。拿着一个更模糊的地址,他去了省城。是打出租车去的,他一刻都不敢耽误。
可是在省城里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在省城住了半个多月,才有了他的消息。那是一爿平房,那平房处在城市的边缘,那也许是省城里最后的平房。
他走进那个贫穷的家。他没有看见男人。可是他看见了男人的妻子。男人的妻子正在往一件毛线衣上钉着纽扣。她的旁边,放着很多这样的毛线衣和很多这样的纽扣。很明显她在为某个外贸成衣厂做外活,那活很辛苦,可是收入很低。
她认出了他。她向他笑。她说:“他说得没错,你果然成就了一番事业,你果然还会来。”
他跟她简单地寒暄,然后迫不及待地问起男人的情况。他告诉她自己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里,他知道这几年他从村子来到县城又从县城来到省城的所有经过,可是,“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医院。今天儿子在照顾他。他的病很重,医生说治不好了。”她红了眼圈,“如果一年前能有十万块钱,也许……”她低下头,泪水恣意流淌。
他陪她一起流泪。一年前他在干什么呢?不管他在干什么,总之,他没有来看他。他轻轻地安慰她,然后要求带自己去医院看他。他说:“我愿意出钱帮他治病……出多少钱我都愿意,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进病房男人就认出了他。男人的脸在刹那间绽开笑容。男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床边。男人说:“知道你会来。”然后他把头扭向身边的儿子,他对儿子说:“我说的没错吧?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来找我。”
儿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说:“我以为您不会来了。我一直以为,您会故意赖掉那八百块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就没有赖掉那八百块钱的打算,不仅如此,他还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男人,时刻提醒自己还欠着男人八百块钱,只不过,他把来看男人的时间拖得太久了而已。——现在他感到非常痛苦。
于是他告诉男人,这次他来,一是想看看他,二是想偿还那八百块钱,三是想拿出一点儿钱,帮他把病治好,也算偿还了心债。他的表情是真诚的,他相信男人不会拒绝。
男人再一次笑了。他说不用了,医生说治不好了。“你能够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因为你的出现,几天以后,我想,我可以微笑着离开。
大山深处的土屋
生活需要一颗感恩的心来创造,一颗感恩的心需要生活来滋养。
——王符
土屋隐在大山深处,周围古木参天。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灶台,一堆木柴,一铺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没有其他人进入到这间土屋,当然更不会动用过这些东西。可是每隔一个月,父亲仍然会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装走灶台上已经潮湿的火柴并更换一盒新的干燥的火柴。当这一切忙完,父亲就会领着儿子静静地离开。门上挂一把锁,却从来不曾锁上。那锁是为防止野兽们闯进土屋的。它对任何人都不设防。
父子俩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脚,距这间土屋,大约五十多里。从家来到土屋,再从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离开家走不远就没有路了,三天时间里,父子俩几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尽管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的山野,可是他们还是经常会在途中迷路。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遥远的艰苦的危险的跋涉。
父亲以前靠打猎为生,后来不让打猎了,就在山脚下开了几亩荒地,闲时再上山采挖些草药,日子倒也安逸舒适。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土屋,只有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仍然坚持着自己怪异的举动。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父亲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间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许并不算多,可这是一百二十次毫无意义的举动。每一次儿子都会心存不满,然后疲惫不堪。
问父亲原因,父亲总是笑笑说,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仍然,每个月,父子俩总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锁了门离去。儿子认为这一切完全多余:不会有人来到这片没有人烟的山林,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间土屋。——父亲究竟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一次,当他们推开木门,父亲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有了住过人的迹象。——灶台边的柴火少了,火柴被划过,椅子被挪动,被褥尽管叠放整齐,却不是他们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并且,那把小刀也不见了。
父亲开心地笑了。他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十年来一直坚持的理由。
儿子听不懂。
父亲说很明显,有人在这里住过至少一夜。现在他虽然离开,不过这间土屋和土屋的东西却帮他在这片山林里度过了最难捱最危险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儿子问难道我们每个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时间行走一百多里,并在这土屋里准备这么多的东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吗?
父亲说是的,我们等待的虽然不一定就是这个人,但我们等待的无疑是来到这间土屋并需要帮助的第一个人。我们不过每个月来这里一次,却将一个人的生命挽救,难道这不值得吗?
可是,万一这个人没来呢?
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
假如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就永远坚持做下去。
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父亲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到这个土屋以前,我已经一个人在家和土屋之间往返了十年。就是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用了十年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说这土屋是你垒起来的?
不是,我只是修了修而已。这土屋是一位老人垒起来的。他垒这个土屋,和我们每个月来这里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样,那就是——帮助一位未曾谋面却是真正需要帮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的另一侧,每个月他都会从家来到这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回家。他也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他筋疲力尽,急需一把柴火……
那个人是谁?儿子好奇地问他。
我。父亲淡淡地说。
几年后父亲老去,不能够翻山越岭再次来到这间土屋。不过每隔一个月,土屋里就会迎来一位与他长得非常像的少年。他在土屋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一个人回家。
一切只为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明年的某一天或者后年的某一天或者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或者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某一位路人。
真正的尊重
人受到震动有种种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经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强烈的、最持久的则是在个人尊严上。
——约翰·高而斯华馁
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一架脚踏琴。她像一位登台表演的钢琴家,柔和的灯光中,脸上露出骄傲并虔诚的表情。
和朋友去作协办事,刚下车,就被她吸引。确切说,一开始吸引我们的,是她的琴声。流水般的声音,在嘈杂的市井,静静地淌。
她的面前,放一个小巧的塑料筐,里面散落着几张零钞。她并不看那个塑料筐。她的目光盯着围观的人群,盯着街角的合欢树,盯着店铺的招牌,盯着远处的公共汽车。
她的目光无处不在,却并不看那个塑料筐。
那时她弹的是《致艾丽丝》。很经典的曲子。
姑娘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架脚踏琴搬到那条繁华的步行街的,但我知道她不是骗子。一个人可以伪装出贫穷和残疾,可以编造出让人同情的谎话,甚至可以流下虚假的眼泪,唯独伪装不出那种善良和纯净的眼神。
姑娘的眼神,纯净并且善良。
琴声如月亮般清澈和明净,迎面扑来。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那琴声的弹奏者,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
谈不上震撼。那一刻,却被她感动。
和朋友对视一眼,各自掏出十块钱,郑重地放进那个塑料小筐。然后,我拉起朋友,欲走。
朋友瞪我一眼。他轻声说,听完!
我知道朋友并不喜欢这首曲子。或者,即使喜欢,这首已经可以背下的名曲,也完全没有重听一遍的必要。特别是,那天我们本来已经迟到。时间紧得很。
朋友仿佛怕我走开,他紧紧地攥着我,听那位姑娘的琴声。
一曲终了,朋友轻轻鼓掌,声音不大,却很郑重。我听到姑娘说,谢谢。她并不看我们,也不看那个塑料筐。她喝下一口水,然后,又一支悠远的曲子从她的指尖流出。
后来朋友说,你认为,那十元钱,是对她的怜悯吗?
我说不是。
朋友说,那就对了。其实那天,我们是在欣赏一位乐者的演奏。所以我们要给钱。所以我们要听完。
我想他说得对。那位姑娘当然不是乞丐。甚至,演奏是她的事业,乃至生命。那天我们去欣赏的,其实是她的露天演奏会。我们听了曲子,给了钱,但是,交易并没有到此结束。我们应该听她奏完那首月亮流水般的曲子,我们应该为她的精彩而鼓掌。无论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还是一位街头的卖艺者。
这是对她和他人的尊重。真正的尊重。
镐头掠过脑袋
内不欺己,外不欺人。
——弘一大师
城市老人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两条带鱼往家赶。前方正进行马路改造,几个人挥动铁镐刨一个很大的树根。老人从他们身旁绕过去,小心地与镐头隔着看似安全的距离。可是一个镐头竟突然飞起,擦着他的头顶掠过去,然后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砸出清脆的响声。老人吓得脸色灰白,呼吸困难。他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镐头的主人是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乡下老人。当镐头飞出去,他的惊恐绝不比城市老人少多少。他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扶起瘫倒在地的城市老人。眼前的老人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胸口,嘴唇哆嗦着,脸上淌着汗水。
几分钟以后老人的脸色恢复正常,目光却仍然惊悸不安。乡下老人说对不起啊想不到镐头突然会飞出去。城市老人说幸好没砸中我的脸。乡下老人说是啊多悬。似乎事情到这里要结束了,乡下老人把从地上拣起的带鱼递给城市老人,随便说了一句,用不用去医院看一下?城市老人摆摆手说,不用了。乡下老人说要不替你打个车吧!乡下老人说我走回家就行。恰好这时经过一位熟人,告诉城市老人他的儿子就在附近办事,开着车,不如让他送你回家吧。老人给儿子拨通电话,果然如此。一会儿儿子过来,见老人神色似乎不对,问怎么了。乡下老人把事情经过跟他一说,他就有些紧张,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没什么事的话,就放心了。
故事到这里,终于开始变得麻烦。
去医院一查,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医生建议老人住院观察几天,老人却一个劲地推辞。儿子很孝顺,劝老人还是住下……花点钱不怕的。其实直到这时,他们都没有要乡下老人掏钱的打算。
三天后乡下老人过来看望城市老人,提着一袋皱巴巴的苹果。他显得有些拘谨,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城市老人的儿子拿着几张单据来到病房,说三天共花了四百多块钱。押金不够了,得先回家取点。乡下老人就不安起来,他站起来说自己兜里正好有点,要不先帮你垒上?城市老人的儿子正着急去办别的事,说那也行,你有多少?乡下老人掏空口袋翻出五十多块钱。城市老人的儿子就笑了。他说,差得远呢。
乡下老人说,我知道差得远……先帮你垒点。
城市老人的儿子觉察到他的不安。他安慰他说你不用害怕……没有让你掏钱的打算……尽管这件事如果追究起来,你还真是要掏些钱的。
乡下老人说可是我哪知道镐头会飞起来?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可是你得承认那镐头是你的。
乡下老人说可是老哥当时并没有什么问题。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没问题会住院?你以为我们是吃饱了撑的住院玩?要不想诈你点钱?
乡下老人低头不说话。城市老人的儿子并不罢休,他说我们也是好心,知道你不容易,也不想追究你,可是我父亲现在还在住院,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
乡下老人说我也没说什么啊!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刚才你显然想推脱责任。
乡下老人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乡下老人说可是我真没想到镐头会飞起来啊!再说老哥当时真的没事……谁知道这点小事还得住院呢?
城市老人的儿子就发火了。他说小事?我父亲都这样了还小事?那这样吧,你把我父亲的医院费全部垒上,这事就算完了。以后我们再花钱,再出什么事,也不关你的事了……这要求不过分吧?他把手里的单据递给乡下老人,说,一共四百多块钱。
好端端的探望,竟变成一场不快。
第二天乡下老人再一次来到病房,手里提着一串香蕉。他给城市老人赔了笑脸,城市老人说,你别往心里去,儿子不懂事。乡下老人说,其实也是我不好,不过我真没想到新买的铁镐也会犯毛病。城市老人说别再提那个镐了。乡下老人说不提怎么行呢?万一再有人稀里糊涂地走过来……城里老人就不爱听了,他说什么叫稀里糊涂?当时我可是在好好走我的路,这事怨不得我。乡下老人说你在好好走路不假,可是这事也不能一点不怨你,你不该离镐头那么近啊!如果你离得远一些,镐头飞得再远,也吓不到你。城市老人就不爱听了。照你的意思,这事非怪我不可?
就又吵起来了。吵到最后,必须赔钱。四天共五百多块,一分也不能少。
乡下老人甩门而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你爱住就住着吧!没见过这么娇气的!苍蝇蹬一脚也要躺半年……看最后能不能讹到我一分钱!
城里老人的儿子本想今天接老人出院,他甚至忘记了昨天和乡下老人的不快。可是听父亲讲了这件事,再一次气愤起来。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理呢?他说,既然他不仁,休怪咱不义。
于是继续住院。并让人给他传话,赶快拿钱来。不然,公堂上见。
乡下老人也犟得很。赔钱?休想。打官司?奉陪!
事情终于闹大了。谁也不想服软。
又过了一天,乡下老人拉来他的儿子。相比老头的倔,儿子倒是文质彬彬。他给城市老人带来奶粉、罐头、水果、茶叶,又一个劲向老人赔礼道歉。他主动提出赔偿,前提是只能赔一半,因为双方都不容易,并且都有责任。最好别打官司,大家都忙,为这点小事不值。不如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也交个朋友云云。说得城市老人有些心软,扭头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子说赔一半肯定不行,不过这总算还有个解决问题的样子。这样吧,我们出去谈谈。两个年轻人来到医院的花园,把两位老人扔在病房。
年轻人办事痛快,很快谈成了赔偿金额。当然不是一半也不是全部,最终双方都让了一步。两个人往回走,等电梯的时候,城里老人的儿子突然问他,你父亲长期在城里干小工吗?——只是表示友好的随便一问。
他说不是。现在农闲,他在家待不住……正好园林部门招几个短工,就来了。
一天能赚多少?
二十块。
这么少?
不少了。去年才十八。
这次干了几天?
三天。第三天镐头就飞起来了……
城市老人的儿子的脸上有了羞愧之色。似乎他做得有些过分了。再一想开始也没打算让他们赔钱啊!谁让那个老头不懂事理呢?
电梯上他问他们老家是哪里的,对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想不到他们还是老乡——他和父亲也曾是乡下人。两个村子相邻,相距不足一里。然后问,认识谁吗?当然认识,是同学。再问那谁认识吗?更认识,是朋友,常一起喝酒呢。继续问那谁谁谁呢?肯定认识啊!我表弟嘛!
说来说去,两个人竟也有了沾亲带故的关系。最后他简直有了请对方父子回家喝酒吃饭的冲动。当然,钱更不必赔了。说什么也不能要,一分也不能要。他们年年回家过年,这不是让老家人和亲戚们笑话吗?拿来的那些东西更不能要。不仅如此,还得从病房里拿一些送给他们。这几天奶粉啊咖啡啊罐头啊水果啊塞满了柜子,吃不了,你一定得拿点回去!不拿?不拿你是瞧不起我们爷俩啊!
几天来的积怨和仇恨几分钟之内竟然顺利消解。只因为他们是老乡,认识同一个人或同几个人,并且还是远亲。
回到病房,两位老人的脸仍然黑着,谁也不肯理谁。可是当得知原来还是老乡,两位老人高兴得简直要拥抱了。最后城市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沓单据,当着他们的面撕得粉碎……
他们成了朋友,有事没事,互相走动。一年后他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又说起了这件事。乡下老人说如果我们不是老乡也不是远亲,那么,现在该是仇人了吧?
肯定是。这毫无疑问。甚至,这仇恨极有可能升级。比如双方较上了劲,最终打了官司;或者官司到现在也没有打完,双方身心疲惫。总之,两败俱伤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想想都后怕。多亏他们是老乡加上远亲。
生活中太多仇恨的起因,都是类似“镐头掠过脑袋”这样的小事吧?之所以变得不可收拾,变得精疲力竭,变得兴师动众,变得不共戴天,只因他们完全陌生。
——尽管他们都知道,自己和对方,其实都是善良的好人。
画上去的领结
不管一个人取得多么值得骄傲的成绩,都应该饮水思源,应该记住是自己的老师为他们的成长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居里夫人
星期天上午,幸福院的院子里,聚集着一群快乐的孩子。他们要在这里给老人们表演节目,为此,他们已经排练了一个多月。
节目有二十多个,男孩的节目,排在了最后。是小合唱,他是领唱。年轻的女教师说,这很可能是最受欢迎的一个节目。
可是突然,她发现那个男孩躲在一旁偷偷地哭泣。女教师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了?男孩说,我不想演了。
不想演了?为什么?她问。
我的领结不见了。男孩回答。
找不到了吗?
是的,找不到了。可能是忘在家里了。没有领结,我就不演了。
没有领结有什么关系?年轻的女教师说,这并不影响你唱歌啊。
怎么会不影响?男孩说,他们都戴着领结,只有我不戴,就显得不认真了。
不是这样。女教师安慰他说,你是领唱,领唱就应该独特一些。所以不戴领结,没什么的。爷爷奶奶也不会计较的。
领唱更应该戴领结啊。男孩说,爷爷奶奶们肯定会认为我没有认真准备,他们会不喜欢我的。
女教师轻轻地笑了。她说如果没有领结,你真的要放弃领唱吗?
男孩认真地点头。他说,是。
很快就要轮到男孩的节目,跑回家取来领结,已经来不及了。女教师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给你在脖子上画一个领结。
画一个领结?
是,画一个领结。女教师说,画得肯定跟真的一样。
爷爷奶奶们能不能看出来?
肯定看不出来。
男孩低头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于是,年轻的女教师拿出她的彩笔,小心翼翼在男孩的脖子上画出一个黑色的领结。
可是领结应该戴到领子里啊。男孩仍然有些担心。
没关系。你唱歌的时候,把领子扶高一些就行。女教师一边在他的脖子上仔细地画着那条领结,一边微笑着说。
终于,要轮到男孩上场了,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他问女教师,像吗?女教师说,像极了,绝对和真的一模一样。然后她亲自走上台报了节目,并对台下的老人们说,领唱的男孩,今天戴着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领结。
节目演得相当成功。老人们热烈的掌声让男孩兴奋不已。似乎他真的在脖子上戴着一个漂亮的领结。——那个领结,给了他莫大的快乐和信心。
演出结束,老人们走上前来,亲切地抚摸着男孩的头。他们说,你唱得非常棒。你的领结也非常漂亮。今天我们看到了最精彩的表演,见到了最漂亮的领结。
即使多年以后,男孩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件事情。他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年轻的女教师和幸福院的那些老人们,他们让他在自己的生命中,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鼓励和爱。
山村交通岗
尊严是文明,但又像一层贴在脸上的东西一样容易脱落。
——陈家琪
山村悬垂在山腰,不过散落着二百多户人家。可是你相信么,这么偏远的山村,竟然在村里唯一的十字路口,伫立了一个交通岗。
两条土路交叉,把村子划成大小不一的四块。交通岗从土路的交叉处生长出来,显出楞生生的突兀。那交通岗和城里马路上的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了黯败背景的对比,比城里的更为光鲜和威武。
去山村采风,那个交通岗一下吸引了我。刚下过雨,洗刷一新的交通岗和坑坑洼洼积着污水的土路,呈现着一种极不协调的怪异。山村突现的交通岗已经让我惊讶不已,更令我吃惊的是,在那里,竟然站着一位交通警察!他正以最标准的姿势站立,一丝不苟地指挥着并不存在的车水马龙。他左转身,平举手……右转身,口中的哨子响起……
不过稍一细看,那“警察”却并不是警察。尽管他的衣服和警服有些接近,但无论颜色还是款式,都和真正的警服,有着很明显的相异。雨后的阳光一点一点加强着烘烤的力度,直射着暴露在交通岗外的他。慢慢地,他脸上的汗滴,汇成流淌的河。
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模样很憨,有点像《天下无贼》里的傻根。
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可是我注意他的漫长时间里,那个十字路口,始终没有经过一位行人,一辆自行车,一辆马车,一台手扶拖拉机……终于,有人来了,却并不是路人。那是一位身体佝偻的老人。老人径直走向交通岗,递给站得笔直的“警察”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我见到那警察啪地一个敬礼,然后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喝着水,仿佛已经渴到极限……
我追上急欲离开的老人,问他,那“警察”是谁?老人说,我儿子。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有一个交通岗?老人弄清我的身份后,长叹一声。他说,去我家说吧。
老人的家,就在十字路口的旁边。敞着门,就可以看到那个交通岗。我坐在老人的院子里喝茶,一边看那个年轻人独角戏般地指挥交通,一边听老人给我讲这个几近离奇的故事。
老人告诉我,他的儿子特别聪明,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儿子的理想是当一名交通警察,能够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指挥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大学毕业后,他被县交警大队顺利录取。可就在等待去交警队报道的前几天,为采一朵蘑菇,他从村后的山坡滚了下去。他在医院躺了整整半个月才醒过来,命倒是保住了,人却摔傻了。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有一段时间,他竟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却唯独,没有忘记自己已经被县交警大队录取。每天他都会站在村头,像一位真正的交通警察那样,吹响一只哨子。
于是你要在门口给他立一个交通岗,让他相信自己就是站在县城的马路上?我问。
是的。老人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够带给他平静和快乐。我听医院的大夫说,让他平静快乐地过好每一天,或许以后的某一天,他才会忆起以前的事情,甚至说不定,还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样的话,也许他还真能去交警队上班,当一名真正的警察呢。
老实说那天我并没有太多的感动。对老人和他的儿子来说,这当然是一幕悲剧。可是类似这样的悲剧,世间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吗?到处采风的我,这类事见得多了,也就有些麻木。至于那个虚假的交通岗,就更接近于闹剧了。我想,当劳作一天的村人扛着农具从这里经过,面对一个手舞足蹈的傻子,他们脸上,将会是怎样一副嘲笑的表情?
可是我想错了。我看轻和玷污了那些村人。那天,黄昏时,那个十字路口的村人突然多了起来。当三三两两的行人、自行车、马车、手扶拖拉机经过那个交通岗时,我看到,他们竟顺从地听任那位“交通警察”的指挥。他们有秩序地停下,等待,看“交警”的手势,然后快速通过。仿佛,那儿真的是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面前的傻子,真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交通警察。
那一刻我被深深打动。后来我一直确信,在那个偏远的山村,无疑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交警,最伟大的父亲,最伟大的村人,以及人世间最伟大的理解和爱。
是一尊雕塑
感谢命运,感谢人民,感谢思想,感谢一切我要感谢的人。
——鲁迅
男人站在很小的广场上,广场上人流如织。他的浑身上下涂满了白色的油彩,他摆出或庄重或滑稽的造型,一动不动。他将自己装扮成一尊雕塑,一尊供行人驻足观赏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他的身边放一个敞口的陶瓷花瓶,那里面散落着几张行人投掷进去的零钞。他说他在工作。他的工作方式让我感到新奇。
和他聊过天。每隔一段时间,或一小时,或两小时,他都会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休息,抽一根烟,或者喝两口水。我问他别人能接受您的这种行为方式吗?——毕竟这里不是欧美。他说肯定有人接受不了,但肯定有人喜欢。他指指不远处的那个花瓶,骄傲地说,我的工作不是无偿的,我靠它来糊口。我小心地问他,您的身体,有什么不便吗?他说没有。我身体很棒,一口气能做五十多个俯卧撑。我说似乎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轻松。他说岂止是不轻松,是非常累。我说那为什么不试试换个别的工作?他说为什么要换别的工作?这工作难道不好么?那天,当我发现这广场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我就站在这里了。我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有成就感的人——只有我才敢扮成雕塑,我是城市的唯一。他喝了两口水,告诉我,他要继续工作了。然后他站起来,继续扮成雕塑。
他的收入并不多。很多人认为他的行为是免费欣赏的,不必为他支付酬劳。他也不要,只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曾提醒过他,说您可以提醒别人付给您钱。他笑笑说,您见过张嘴说话的雕塑吗?我说那您可以做一个小的提示牌,放在花瓶旁边。他很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乞丐。
我弄不懂他的意思。他自认为在工作,又并不要求别人必须支付他酬劳。他说他不是乞丐,那么难道他是艺术家吗?我只知道在夏天里,常常有人躲到他的阴暗里,以避开毒辣的阳光。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仅仅为别人充当了一把遮阳伞。——也许躲在他影子里的那些人,真把他当成了一尊不会疲倦的城市雕塑。
可是后来,那个小广场真的多了一个雕塑。是真正的雕塑,真人一般大小,伫立在广场的中央。那么他,似乎是多余的了。
那几天他变得垂头丧气,神情很是落寞。我陪他喝酒。两个人坐在石凳上,一包花生米,几罐啤酒。我说您还可以重新找个地方,比如公园,比如码头,比如超市门前,比如别的广场……他说不行,那样不协调。我问什么不协调?他认真地说,我和背景不协调,文化内涵上的不协调。我笑。我说有这么严重吗?我没敢多说。我想他把自己看得过高过重了,这远远超过事实。他扮成一尊雕塑,还要考虑雕塑与背景的搭配,还要考虑城市文化的相互协调,显然,这太过认真,认真得近似于神经质。事实上,我想,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行为也是乞讨或者接近于乞讨。那不过是一种文明的或者文雅的乞讨方式而已。我想那并不是真正的艺术。
几天后他就重新开始了工作。仍然是那个小广场,仍然在身上涂满白色的油彩,仍然扮成一尊雕塑。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那雕塑真人一样大小,那雕塑手持一把宝剑。有时他也会手持一把宝剑,扮成与雕塑对决的剑客;有时他会手捧一个剑鞘,扮与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甚至,有一天,他蜷曲双腿躺在地上,扮成被雕塑杀掉的敌手。他与雕塑浑然天成,真假难辨。——他其实也是一尊雕塑。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我想这是对一尊敬业雕塑的最好奖赏。
那天我请他喝酒。还坐在那个石凳上,还是一包花生米和几罐啤酒。是正午,我记得阳光很毒。我说您近来收入不错。他说是这样。不过那些钱,我只能拿走一半。问他为什么只能拿走一半,他说,另外一半,想上交市容部门——他们是城市雕塑的拥有者。我说谁规定的?他说没有人规定。可是必须这样。您想,我们两尊雕塑赚下的钱,岂能由我一个人独吞?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我都会把钱分出一半给他们。把钱给了他们,我才心安。我说你也太认真了吧。他喝下一口酒。他说,您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固执。他的行为甚至带有一些自虐的色彩。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乞丐。——其实他以前也不是。——只不过,我,以及城市里大多数人,自以为是地把他当成一位乞丐。
问他留下的那一半钱够不够花。他满意地说,够了……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我还得为他赚学费。我问他的学费全部靠您吗?他说是……我是离过婚的。问他,您儿子同意你以这种方式赚钱吗?他苦笑。他说,当然不同意。他不仅仅是怕我辛苦,还因为,在他看来,我的行为是怪异和荒诞的,是令他感到羞愧不安的……他甚至偷藏过我的油彩。我说那您还要做?他说,要做。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因为我的儿子在读大学。因为读大学是要花钱的。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脸上的油彩几乎全部被汗水冲掉。他开始为自己补妆。他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一边说,总有一天他会懂我的,就像您懂我一样。然后他站起来,他说中午我想加加班。他要开学了,需要很多钱……
我想我愧对他的夸奖。因为我曾经把他当成一位乞丐。还因为我其实并不懂他。我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或许也永远无法理解他的行为。现在我只知道他是一尊雕塑。而这尊雕塑,对我们来说,似乎可有可无。——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那尊真正的雕塑成为他的护卫。一位娇小美丽的姑娘缩在他的影子里,急急地往脸上扑着香粉。他站在那里,高傲着表情,一动不动。他为姑娘遮挡了阳光,却无人为他擦一把汗水……
送你一缕阳光
病人之病,忧人之忧。
——白居易
几年前我生过一场大病,在一个乡间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病房里一共四张病床,我和一个小男孩各自占据了靠窗的一张。另外的两张,则有一张属于那个姑娘。
姑娘苍白着脸,长时间地闭着眼睛。只是闭着眼睛,她不可能睡着。姑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刚来的时候,还能扶着墙壁走几步,到后来,就只能躺在病床上。有时候她会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让正在翻看旧杂志的我,深感不安。
她很少说话。我只知道她是外省人,父母离异后,随着母亲来到这个城市。想不到接下来的一个突然变故,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这个城市里,她不再有一位亲人,也没有一位朋友。现在,她正用母亲留给她的不多的积蓄,在这个简陋的病房里延续着自己年轻且垂暮的生命。
是的,只是无奈地延续着生命。有一次我去医护办公室,偷听到护士们正在谈论她的病情。护士长说,治不好了。肯定。
靠窗那张病床上的小男孩,虽然也生着病,却是活泼好动。他常常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声音喊得很大。每当这时候,我总是偷偷瞅那位姑娘一眼。我发现她的眉头紧蹙。显然,她不喜欢病房里闹出的任何声音。
男孩的父母天天来看他,给他带好吃的,给他带图画书和变形金刚。男孩大方地把这些东西分给我们,并不识时务地给那位姑娘分上一份。有时姑娘不理他,闭着眼睛假装睡着,男孩就把那些东西堆在她的床头,然后转过头,冲我们做一个鬼脸。
一次我去医院外面的商店买报纸,看见小男孩的爸爸正抱着头,蹲在路边哭泣。问他怎么了,他不说。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告诉我,小男孩患了绝症。大夫说,他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那时,已经是初秋了。
一个病房里摆着四张病床,躺着四个病人,却有两个人即将死去。并且,都是花一样的年龄。那时我心情的压抑,可想而知。
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改变的。
那天,男孩又一次抱了一堆东西,送到姑娘的床头。那天姑娘的心情好一些,正收听着收音机里的一档音乐节目。她跟男孩说声谢谢,并对着他笑了笑。男孩于是得意忘形了,他赖在姑娘床前,不肯走。
他说,姐姐,你笑起来很好看。
姑娘没说话,再次冲他笑笑。
男孩说,姐姐,等我长大了,你给我当媳妇吧!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包括那位姑娘。看出来是那种很开心的笑。姑娘说好啊!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那么苍白?男孩问。
因为没有阳光啊!姑娘说。那时,她正和男孩拉钩。
男孩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对姑娘说,我们把病床调换一下吧,这样,你就能晒到太阳了。
姑娘说那可不行,你也得晒太阳啊!
男孩再一次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拍拍脑袋。有了!他再一次认真地说,我让阳光拐个弯吧!
所有人都认为男孩正开着他那个年龄所特有的不负责任的玩笑,包括我。我想,也包括那位姑娘。可是男孩却并不认为他在开玩笑。那天,他真的让阳光拐了个弯。
他找来一面镜子,放到窗台上,不断调换着角度,试图让阳光反射到姑娘的病床。可是他没有成功。当我们认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却又找出一面镜子。午后的阳光经过两面镜子的折射,真的照上了姑娘的脸。
我看到,姑娘的脸庞,在那一刻,如一朵花般绽放。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姑娘一直静静地享受着那缕阳光。虽然她闭着眼睛,却不断有泪从她的眼角淌出。她试图擦去,却总也擦不干净。
那以后,男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擦拭那两面镜子,然后调整它们的角度,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上姑娘的病床;而那时候,姑娘早就在等待那缕阳光了。她浅笑着,有时将阳光捧在手里,有时把阳光涂上额头。她给男孩讲玫瑰树和蜗牛的故事,给他折小青蛙和千纸鹤。姑娘的脸,竟然不再苍白,逐渐有了阳光的颜色。
有时,男孩会跟她调皮。他故意把阳光反射到墙上,照在姑娘所抓不到的高度。这时姑娘就会撑起身体,努力把手向上伸,靠近那缕阳光。总是在姑娘想放弃的时候,男孩及时地把那缕阳光移下来,移到姑娘手上,或者身体上。那段时间,病床里总是响着他们两个人的笑声。
我还记得护士们惊愕的表情。每一天,护士们为两个人检查完身体,都会惊喜地告诉他们:又好一些了!显然,男孩与姑娘的身体都在康复。我知道这是奇迹。
我出院的时候,姑娘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他和男孩一起来送我。那时他们牵着手。两个人的脸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那是两张快乐并健康的脸。
几年后见过那位姑娘。当然她没有给那个男孩当媳妇,不过她说,她每天都在感谢那个善意的玩笑。说这些时,她刚刚出嫁,浑身散发着新娘所独有的幸福芳香的气息。她说,是那个男孩和那缕阳光救活了她。那段时间,每天睡觉前,她都要想,明天一定早早醒来,好迎接男孩送给他的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她说,她不想让天真并善良的男孩在某一天突然见不到她。她说,那段日子,一直有一缕阳光照到她的心里,给她温暖和希望。她说,她不敢死去。
我也见过那个男孩。男孩长大了,嘴上长出些褐色的细小绒毛,有了男子汉的模样。那天我坐在他家的客厅的沙发上,问他,那时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吗?他说知道,只是那时还小,对死的概念,有些模糊。却仍然怕,怕得很。好在有那位姐姐。那时,每天睡觉前,我都要想,明天一定早早起床,让清晨的阳光拐个弯,照到姐姐的脸上。因为,她要当我媳妇呢!说到这里男孩笑了,露出纯洁和羞涩的表情。
不过是一缕阳光,却让奇迹发生。我在想,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缕温暖的阳光。你给予别人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多。
晚报B叠
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景是出现在当我们怀念到母亲的时候。
——莫泊桑
晚报B叠,第二版,满满的全是招聘广告。每天他从小街上走过,都会停下来,在那个固定的报摊买一份晚报,回到住处,慢慢地看。他只看B叠,第二版。他失业了,B叠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卖报纸的老人,像他的母亲。她们同是佝偻的背,同是深深的皱纹,同是混浊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里,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哭湿枕头。他把报纸抓到手里,卷成筒,从口袋往外掏钱。他只掏出了五毛钱,可是一份晚报,需要六毛钱。他记得口袋里应该有六毛钱的,可是现在,那一毛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五毛钱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身上,只带了五毛钱。他说。其实他想说这是他最后的五毛钱,可是自尊心让他放弃。
五毛钱卖给你的话,我会赔五分钱。老人说。
我以前,天天来买您的报纸。
这不是一回事。老人说,我不想赔五分钱。
那这样,我用五毛钱,只买这份晚报的B叠第二版。他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抽出那一张,卷成筒,把剩下的报纸还给老人。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看这个版,剩下这沓,您还可以再卖五毛钱。他给老人出主意。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人说,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上午他去了三个用工单位,可是他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事实上几天来,他一直被拒绝。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绝他,包括面前这位极像他母亲的老人;仿佛什么都可以拒绝他,爱情、工作、温饱、尊严、甚至一份晚报的B叠。
我几乎天天都来买您的报纸,明天我肯定还会再来。他想试最后一次。
可是我不能赔五分钱。老人向他摊开手。那表情,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他很想告诉老人,这五毛钱,是他的最后财产。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里的报纸筒展开,飞快地扫一眼,慢慢插回那沓报纸里,然后,转过身。
你是想看招聘广告吧?老人突然问。
是。他站住。
在B叠第二版?老人问。
是这样。他回过头。他想也许老人认为一份晚报拆开卖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老人混浊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伸出无数只手,将那张报纸紧紧地攥在手里。
知道了。老人冲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冲动愈加强烈。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头的卖报老人。老人长得像他的母亲。这让他伤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个公司在招聘职员,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试,——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被他们录取。可是因为没有新的晚报,没有新的晚报B叠第二版,没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应聘单位,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试。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录取了。
当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别了旧的住所,旧的小街,旧的容颜和旧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整天快乐地忙碌着。
那个周末他有了时间,他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觉,拐进了那条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确,老人像他的母亲。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步子是轻快的,和半个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说,今天要买晚报吗?
他站在老人面前。他说,不买。以后,我再也不会买您的晚报。他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老人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从报摊下取出厚厚一沓纸。她把那沓纸卷成筒,递给他。老人说,你不是想看招聘广告吗?
他怔了怔。那是一沓正面写满字的十六开白纸。老人所说的招聘广告用铅笔写在反面,每一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他问这是您写的?
老人说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帮你抄下来。本来只想给你抄那一天的,可是这半个月,你一直没来,就抄了半个月。怕有些已经过时了吧?
他看着老人,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可是五毛钱真的不能卖给你。老人解释说,那样我会赔五分钱。
突然有些感动。他低下头,翻着那厚厚的一沓纸。那些字很笨拙,却认真和工整,像幼儿园里孩子们的作品。
能看懂吗?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书也没念。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他盯着老人,老人像她的母亲。他咬紧嘴唇,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说,妈……
一路阳光
世界上能为别人减轻负担的都不是庸庸碌碌之徒。
——狄更斯
那排双人座上坐了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轻人。老人的脸上皱纹拥挤,年轻人的脸上长满粉刺。他们是一起上车的,年轻人小心地搀扶着老人,微笑着,让她坐了靠窗的座位。车子马上就要启动,老人打开窗子,把头伸到窗外张望。乘务员对年轻人说,让你妈把车窗关上吧,要开车了,那样危险。年轻人于是轻轻推推老人。老人不好意思地笑,关上了窗子。她靠着椅背,很快打起了盹儿。
车子驶出车站,在土路上颠簸。车厢里很快挤满了人,车子被挤得几乎变了形状。有人提着鼓囊囊的旅行袋,有人扛着脏兮兮的蛇皮口袋,有人抱着色彩鲜艳的纸壳箱,甚至有人在手里拿了钓鱼竿和新买的拖把。车厢里也许是世界上最复杂最拥挤的空间。何况,要过节了,似乎所有人都着急赶回家。
年轻人承受着拥挤,端坐不动。他的姿势有些别扭,细看,才知是因为老人。老人睡得安静和香甜,脑袋歪上年轻人的肩膀。车不停地晃,年轻人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座椅,努力保持上半身的静止。看得出来,他所做的努力,只为身旁的老人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后来他干脆将一只胳膊护在老人面前,以防有乘客不小心撞上老人,或者他们手里的钓鱼竿和拖把突然碰上老人的身体。年轻人做得小心翼翼,他像保护一个孩子般保护着老人。
乘务员挤过来,年轻人掏出钱,买了两张车票。乘务员看了他的样子,说,您可真是孝顺。年轻人笑一下,不说话。他费力地将找回的零钱揣进口袋,上半身仍然静止不动。老人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乱,粘上他淌着汗水的脸。于是他冲前面的乘客轻轻地说,劳驾关一下窗子。他指指身边的老人说,她睡着了,别受凉。
车子一直往前开,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有那么几次,年轻人似乎想推醒身边的老人,他把手一次次抬起,又一次次放下。终于,年轻人在一个小站推醒了老人。他对她说,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他扶着似乎仍然停留在睡梦中的老人,慢慢下了车。车子继续前行,将他们扔在小站。
老人看着离去的公共汽车,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我好像还没买票吧?年轻人笑着说,车已经开走了,您现在不用买票了。老人说这怎么好?刚才,我一直在睡觉吧?年轻人微笑着点头,他说是,您一直在睡觉。老人说我记得上车时,你说你在东庄站下车,你坐过了两站吧?年轻人说是这样。不过没关系,我再坐回程的车回去就行。或者我还可以走回去,反正也不远。老人说你怎么会坐过站呢?你也在睡觉?年轻人继续着他的微笑。他点点头说是的。刚才我也在睡觉。好在您没有坐过站。
老人向年轻人道别,踅上一条小路。年轻人大声说需要帮忙吗?老人说不用了,五分钟后我就能赶回家。年轻人问您是要回老家过节吗?老人说是啊。闺女在城里,儿子还在乡下老家呢。老人站在阳光下,一边说一边笑。她没有办法不笑。五分钟后,她就能够见到日夜思念的儿子。
年轻人一个人站在站牌下,等待回程的公共汽车。阳光照着他生机勃勃的脸,透进他的内心。他感到温暖并且幸福。
真男人
每有患急,先人后己。
——陈寿
男人在山上挖草药,突然被一条五步蛇咬中右手食指。于是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砍刀,毫不犹豫地将受伤的手指砍掉。
但没有用。假如他不能在三小时之内得到救治,残留的毒液仍然能置他死地。而离他最近的医院,也有三个多小时路程。
男人开始了一路狂奔。他要和死神争夺每一秒钟。
途中他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救命”,声音颤抖恐惧。显然,高喊“救命”的人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助。
赶过去,需要穿越一个小峡谷。男人计算了一下,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跑去,也需要十多分钟。男人的伤口在流血,蛇毒正在入侵他的脏腑。对他来说,每一秒钟都是那样宝贵。
可是他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他想假如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对方,那最好;假如对方的处境麻烦,那么,他就告诉对方自己被五步蛇咬伤,需要在极短时间内得到治疗。他可以在抵达医院后,再找人前来援救。
可是当他到达出事地点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需要帮助的是一对夫妻,他们在山上迷了路,稀里糊涂地走到一个四周都是绝壁的断崖上。那是一块突起的相对平坦的岩石,往下,是万丈深渊。往上,是两米多高的崖壁。他们等于被困在半空。已经被困几个小时,继续下去的话,后果不敢想像。
拉他们二人上来,即便在平常,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何况男人已经受伤。假如他一定要对他们施以救助,那么,他不知道时间还允不允许自己赶去医院。
可是这一带山林很少有人来,他不救他们,谁来救他们呢?如果男人先去了医院,他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准确地向别人说出这对夫妻现处的位置。
男人思考了几秒钟后,毅然做出一个决定:先救人!——先救人,自己的伤,救完人再说。
他用左手抓住岩石的缝隙,将身体挂在峭壁上。他用受伤的右手抓住女人,在下面的男人的帮助下,艰难地拉她上来。然后他休息了一会儿,再次探下身子,试图把那个男人也拉上来。
可是他没有做到。男人九十多公斤的体重让他根本吃不消。他把男人的身体拉离地面一米以后,就再也拉不动了。剧烈的运动加速了蛇毒侵入身体的速度,他感觉天旋地转,几乎支撑不住。
他不得不放下男人,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再试,却仍然没有成功。
他换了一个姿势。他用受伤的右手紧紧地攀住石壁,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男人。手指喷出鲜血,将那块岩石,染成红色。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将男人拉了上来。
他长舒一口气,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他不知道经过这一番剧烈运动后,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赶到医院。
可是继续躺在这里的话,他将必死无疑。
他挣扎着爬起来,向那对夫妻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并用他们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家人自己被五步蛇咬伤,也许不能坚持跑到医院,让家人去山下的一个路口接他。然后他给那对夫妻指明了回去的路,再次一个人向医院奔去。
他谢绝了那对夫妻的随行。——他们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给他造成拖累。
结果,他真得晕死在路边。好在家人及时赶到,将他送进了医院。
当他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得救。医生告诉他,如果再晚来一会儿,他肯定没命。由于耽误时间太长,蛇毒已经部分侵入体内,这让他右胳膊肌肉坏死。从此后,他不能再从事任何高强度的劳动。
故事是真实的。男人叫赵明健,湖南张家界人。我极少被电视报道所感动,可是那天,我还是被那位相貌平平的男人,感动得一塌糊涂。
有记者问他,在那种情况下,你为什么不顾自己的生死,而向一对陌生人伸出搭救之手?
他淡淡地说,只因为我,正好遇上了。
语气平淡得让人颤抖。
什么是真男人?我想,在他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赛跑的紧要关头,却能为两个陌生人停下脚步,这样的男人,无疑是令所有人敬重的真正的男人。
一条短信的延伸
希望在任何情况中都是必需的,如果没有希望的安慰,贫困、疾病、囚禁的悲惨境遇就会不能忍受。
——约翰逊200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吃着晚饭,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说是有一位正读大学的女孩身患重症,但她坚信如果有了999位陌生人的祝福,就可以战胜病魔。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发个祝福过去,云云。短信的最后,留有另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对于这类短信,通常我是不会理睬的。据说这是一些皮包公司的惯常伎俩,他们经常会编造出一个个凄惨的故事,然后让你发个短信过去。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你上当,然后骗取你的短信费。
第二天出差,在火车上备感无聊,于是掏出手机,想玩一会儿游戏,不经意又看到那条短信。重读一遍后,我想干脆发一条过去吧,万一那边真的有一位身患重症的花季女孩,万一那位女孩真的需要一位陌生人的祝福,那么,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好像有些太过冷漠和残忍;再说,就算这是某个皮包公司的骗局,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损失了一毛钱而已。
尽管不相信几个祝福真的能够挽救一条生命,但最终,我还是写了几句祝福的话并发了过去。想不到仅过了一会儿,对方就回复过来,只有两个字:谢谢。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更换了手机卡;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把这件事,慢慢地淡忘了。
2005年春末,同样是在一个傍晚,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位男孩打来的,在确定了我的身份后,一个劲地向我道谢。我说谢什么,他说:“那个短信。”
他告诉我,他是那位女孩的哥哥,通过本市日报社的一位好心的编辑,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后给我发了那样一条短信。他说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让我为他身患重症的妹妹送去一个祝福。他说,他的妹妹坚信,只要拥有了999位陌生人的祝福,便能够重获健康。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手机号码?”我问。
“还是那位好心的编辑告诉我的。费了很大的劲儿。”最后,他坚持要请我吃饭。
男孩的年龄不大,像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坐在我的对面,有些不安和拘谨。为缓和一下气氛,我开始没话找话。我问他最终凑够999位陌生人的祝福短信了吗?他说是的,比想像的容易些。我说这些发过短信的人,你现在都能够找到吗?他说有些换了号码的,就很难找到了———你是个例外。我说难道你要一一请他们吃饭并当面致谢?他说是的,只要能够找到。不过一个月只能请三四位,我的工资有限。
轻描淡写的表情。
看得出他非常爱自己的妹妹。我想那位女孩子能有这样一位哥哥,一生都应该是幸福的。
菜上齐了,男孩开始拼命喝酒,表情有些哀伤。突然我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既然我的祝福帮助了他的妹妹,那么,他妹妹为什么没有来?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妹妹现在,读大几?”男孩喝了一口酒说:“妹妹去了。去年秋天去的。其实999位陌生人的祝福,并没有让她重获健康。可是,我仍然要当面一一感谢你们。”他再一次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我唏嘘不已。女孩终于还是走了,那么我们的这些祝福,对她来说,岂不是没有任何用处?
“这些短信,曾给她无限的快乐和希望。每天,她都会一条一条地翻读,然后一条一条地回复。”男孩说,“所以,尽管这些祝福没有能够将她留住,但她在离去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没有任何痛苦。”
硬币花
一个最困苦、最微贱、最为命运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冀而无所恐惧。
——莎士比亚
那几年,女人过得很苦。丈夫在某一天夜里丢下她和刚上初中的女儿小玲,突然撒手而去。偏偏女人那时候下了岗,家里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日子更是雪上加霜。生活仿佛一下子走到了尽头,眼前,望不到边的黑暗和绝望。
正是这时候,男人拉了她一把。
男人和她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恋情。当然只是曾经,生活并没有让两个人最终走到一起。有时在街上邂逅,男人会向女人微笑着点点头,甚至停下来,表情轻松地和她拉几句家常。人生就是这样,过去的,就过去了,敢爱敢恨或许只是一种假设。为什么要恨呢?那会让一个人变得狭隘和痛苦,永远生活在自我折磨之中。
男人经营着一个很小的服装厂。工厂效益虽然并不理想,可是他认为,从厂里挤出一点事给女人做,应该并不太难。可是让女人做什么呢?她不会蹬万能机,不会裁剪,不会数据统计,甚至提不起沉重的电熨斗。并且以女人那样单薄的身体,能经受得住那么辛苦的车间劳动吗?愁眉不展的男人想了好几天,终于有了办法。他想起女人曾经为他勾过一副很漂亮的手套,这说明,女人会使用钩针。那么为什么,不让她为工厂勾些“硬币花”呢?
“硬币花”是一种用细毛线勾成的五个花瓣的小花,二分硬币一般大小,缝在出口毛衣的袖口和胸前。作为一种服装辐料,“硬币花”用量很大。他的工厂一直需要这种“硬币花”,以前,他总是把这些勾“硬币花”的活儿分给附近郊区的农妇,这样不仅保证了工厂编制的精简,还使得那些郊区农妇在农闲时有一点额外的收入。勾“硬币花”并不太难,半天就可以学会,手头快的农妇,一天就可以勾出200多朵。他会为每朵“硬币花”支付一毛钱,对她们来说,这也算一笔可观的收入了。
他把这想法跟女人说了,女人当然很高兴。——生活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她的女儿,还可以继续读书。从此每个月的固定一天,女人都会来到他的工厂,送来勾好的“硬币花”,领走下个月需用的毛线,然后将她的收入一五一十地结算清楚。那天他会准时坐在办公室里和女人一起数着一朵一朵的“硬币花”,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在他的办公桌上开放,他似乎闻到它们的芬芳。
女人勾花的速度越来越快,加上起早贪黑,每个月,她都会有一笔可以勉强将生活维持下去的收入。用这些钱,她的女儿读完了初中和高中,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因为女儿,因为“硬币花”,女人虽然很累,却很开心。
第二年,男人不再需要附近郊区的农妇们为他加工“硬币花”。他说现在这种毛衣出口量减少了,“硬币花”用量不大,女人一个人来勾就已经足够。他的做法当然招来一些风言风语,有些话,甚至说得很刻薄、很难听。可是他不管,每个月的那一天里,他照例都会等在办公室,和女人一起趴在桌子上数着一朵一朵绚烂的“硬币花”。
后来,他把每个“硬币花”的手工费涨到了两毛钱。女人说一毛钱就挺好了。他说不,现在全国都是两毛钱的价格,怎好还让你拿那么低的价钱?看男人决定了,女人再没有推辞。其实女人那时真的需要更多的钱。女儿读大学了,生活压力变得更大。每个“硬币花”从一毛钱变成两毛钱,这等于说,女人每个月的收入会增加一倍。女人想,等她学贸易的女儿大学毕业,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到那时,她和女儿,一定要好好谢谢男人。
女人每天勾着五颜六色的“硬币花”,一晃就是十年。
那天女人最后一次去男人的工厂。当然是和她大学毕业的女儿去的。她说感谢你这么多年给予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和你的“硬币花”,我和小玲,可能熬不到现在。现在我要和女儿去另外一个城市——她在那里,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男人说你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钱是你自己挣的,又不是我的施舍。那天他们坐在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饭,那也是男人最后一次见到女人。
几年以后,男人的工厂突然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成衣开始积压,资金周转困难。由于没钱购买生产所需的布料,他的工厂几乎处于半停产状态。面对眼前的窘迫,男人一筹莫展。甚至,男人想,他和他的工厂,可能熬不过这道难关。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峰回路转。
那天工厂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他自称是某个公司的业务员,要在几天之内采购到大量的“硬币花”。他说他跑了很多服装厂,可是都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硬币花”。如果贵工厂有现货的话,他们公司愿意出很高的价钱购买。
男人说,有。
男人带他去仓库,然后打开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木柜。木柜里塞满了很多叠放整齐的布包,男人取出其中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竟然全是五颜六色的“硬币花”!
年轻人随手捏起几个,捧在手里细细地看。他说很好,这些“硬币花”我们公司全要了……总共有多少朵?
男人说,约100万朵。
年轻人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库存量?
男人笑一笑说,十几年前,工厂需要很多这样的“硬币花”,可是后来,我们不再出口那几款需要“硬币花”的毛衣,这“硬币花”就积压下来了……这是一位女人十年的劳动,每天勾300朵左右,勾了整整十年……这里有100多包,每一包,正好10000朵。
男人知道,他和工厂的难关要过去了。他会用卖掉这些“硬币花”的钱购买急需的布料,重新组织生产。如果一切顺利,他坚信自己的工厂马上就会好起来。
这些看似没有生命的“硬币花”,不但帮助女人度过了难关,更帮助了男人自己。似乎现在,这些五颜六色的“硬币花”真的竞相开放。它们姹紫嫣红,散着迷人的芳香。它们为男人,带来了好运。
故事到这里,其实才刚刚开始。
……年轻人伏在桌子上,为这笔货款,签下很大一张支票。男人接过支票,感激地问他,能问一下您老板的名字吗?
她叫小玲。年轻人说,她说她的母亲,曾经在十年时间里,为您的工厂,栽下100多万朵“硬币花”。
职责
高尚、伟大的代价就是责任。
——丘吉尔
深夜的小镇医院,送来两位急诊病人。两个人浑身是血,全都处于昏迷。他们的身上布满刀伤,据说两个人曾经进行过一场殊死搏斗。凭医生多年的经验,他知道,现在两个人都有可能随时死去。小镇医院条件有限,另一位医生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手术,能给他们以救助的,只剩下他。医生想了想,招呼几位护士,然后将其中一位,推进了手术室。
这个人得救了,而等在手术室外面的那个人,却最终没能被救活。——他被耽搁的时间太久。
医生的行为,受到很多人的不解、反感、谴责、抨击甚至谩骂。只因为,他救活的那个人,是一位潜逃至此的杀人犯;而死去的那个人,是当地一位口碑很好的警察。
还因为,那位警察,是医生的儿子。
这当然是一则爆炸性的新闻:杀人犯逃到小镇,却遇到正在休假的警察……他们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警察的父亲救活了杀人犯……他的儿子却永远不能够醒来……
那名杀人犯在某一个夜里,杀掉了三个人。现在那些人的亲属找到了医院,找到了医生。他们在他面前破口大骂,大哭大闹,情绪几度失控。甚至有人冲上前去,狠狠地抽着医生的耳光。他们说你是一位畜生,你不配做医生,更不配做父亲。
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这样说。
还有他的亲戚,他的朋友,他的同学,他的邻居,甚至,他的同事。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说。
没有人理解他。
从道义上讲,当一名罪犯和一位警察同样生命垂危,那么,首先得到救助的,当然应该是警察;从情感上讲,当一位陌生人和自己的儿子同样面临生命危险,那么,第一个进手术室的,也当然应该是自己的儿子;从结果上讲,尽管医生将那名罪犯救活,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罪孽深重,等待他的,只有被判处死刑。
他不是英雄。尽管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后来,电视台采访了他。那天,那时,整个小镇,万人空巷。
主持人问他,当时,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说我知道。我很清醒。
主持人问他,那么您知道躺在你面前的人,一位是警察,一位是杀人犯吗?
他说我知道。但是在我这里,没有警察和罪犯,只有急需救助的人。
主持人问他,那么,您为什么会首先选择救助罪犯,而不能是自己的儿子?
他挺直了身子。他说因为在当时,那位罪犯的情况更危急。首先救助的永远是最危急的病人,这是一位医生的职责。
祝福
正义和善是分不开的,换句话说,善是一切无穷无尽的力量和一切有感觉的存在不可或缺的自爱之心的必然结果。
——卢梭
临睡前我接到一个电话。他说他现在正在医院,父亲还躺在手术室里没有出来,他很害怕。他说这么晚了打扰我真是不好意思,并问我能不能陪他说几句话。
我说当然可以。然后委婉地提醒他打错了电话。因为我并不认识他。
他说知道,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其实我不过胡乱地拨了个号码,恰好打给了你而已。然后在我的惊愕中,给我讲他的故事。
他说由于家境贫寒,加上母亲的过早去世,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老家,被寄养在亲戚那里。在他的印象中,老家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更别提有什么感情。大学毕业后,他到现在的城市工作,后来又在这里开了公司,把生意越做越大。本来他还有一个弟弟,却被突发的黄疸肝炎夺去生命,这样他的老家,就只剩下父亲。于是他把父亲接到身边,并给他买了一栋房子。
可是也许父亲太想念自己死去的儿子,竟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这样一段时间后,他发现父亲开始精神恍惚。父亲总是问他,你弟弟怎么不回家?一开始,他还用各种借口搪塞,后来连他自己都烦了。他对父亲说,弟弟几年前就不在了,还是你在医院把他送走的,你怎么不记得呢?说了几次后,父亲就不再问了。不再问的父亲,又坚持要他跟自己回老家。父亲以为他在骗他,他以为他的小儿子在老家等着自己。可是他残酷地拒绝了父亲。他怎么能够回老家呢?这个城市里,他的事业正蒸蒸日上。他开始和父亲争吵,拒绝听父亲的任何理由。终于,父亲不再和他说话。不再和他说话的父亲,衰老得很快,后来竟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今天早晨,父亲摔倒在洗手间,昏迷过去。他把父亲送进医院,而大夫,则把父亲推进了手术室。
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耐着性子听完他的倾诉,说。
一会儿当我父亲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你能不能对着电话,叫他一声爸爸?他恳求我说,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查到老家的电话区号。我想,父亲在昏迷中听到乡音,会以为那是他的小儿子在叫他,他就会醒来……
原来如此!原来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就是他的老家。他随便拨一个电话号码,就是要找一个说乡音的男人,叫他的父亲一声爸爸。
我想了一下,说可以。
你能不能,再加上两句祝福?他说。
我说当然可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说,现在可以开始了。然后我感觉,他好像把电话离开了他的耳朵……
一分钟后,我听到他在那边说,谢谢你。夹着哽咽之声。然后电话挂断了。
想不到三年后,我竟再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在弄清我的住址后,他说要马上来登门致谢。
他坐在我的对面,穿着质料考究的西装,举止彬彬有礼。他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更不会回到老家。现在我不仅回来了,还用了三年的时间,在这里开创了新的事业。
我说你不用客气,我没帮上什么忙。
他说怎么没帮上忙呢?如果不是你的帮助和祝福……
事到如今,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说其实当你把电话靠近你父亲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看到他愣了一下,我接着说,我在思考该说些什么才好的时候,你已经把电话拿开了,并且挂断。你给我的时间太短。好在你的父亲没事。他身体还好吗?我问。
父亲走了。他低下头。
我的心被重重击了一下。我想,假如是因为我的失语,从而导致他父亲的离去,那么,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仿佛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说你不用这样。其实父亲早就不在了。六年前就不在了。那次,其实我在骗你。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要骗我?
是这样。他说,那次我跟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我把时间,向后推了三年而已。事实上父亲三年前就不在了,因为想家,因为想弟弟,因为和我吵架,因为他看到我的事业存在很多隐患而我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总之因为很多事。因为这很多事,他病倒了,没有抢救过来,就去世了。直到他去世,他也没能回一次老家。所以我非常自责,我常常在夜里想,我可能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弥补自己的错误。
可是这与那个电话有什么关系呢?他越说,我越糊涂。
有关系!他说,我记得父亲临终前拉住我的手,他说,假如你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那里还有我的老战友和老同事,他们肯定会帮你。——我想父亲早就猜到了我的公司早晚会出大事。果然,在他去世后三年,我的事业几乎遭受到灭顶之灾。于是我想冒一次险,我想窃取别的公司的商业机密。可是你知道,这是最不道德最不理智的冒险。一旦败露的话,迎接我的,将必定是牢狱之灾。
后来呢?我问,这与那个电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他接着说,就是遵照父亲的意思,回到老家,平平稳稳地生活,或者重新开始。于是那天我随便拨通了一个老家的电话号码,我想,假如老家的这个陌生人肯听我唠叨超过半小时,那么就证明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家还是好人多,我就回去,一切重新开始。并且,这也算是听顺了父亲的临终嘱咐,奠慰一下他的在天之灵。我想,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听过他的;现在他走了,我总得听他一次。
那天超过半小时了吧?我说。
是的。他说,可是半小时后,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再加上一个条件。我想,假如这个陌生人肯答应叫我的父亲一声爸爸并送给他几句祝福的话,那么,我才肯回去。——事实上那时我仍然没有下定回来的决定,我不过是在为我的固执寻找借口。
可是我竟答应了。我说。
是的。那时我就想,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事实上,那天后来,我真的把电话靠近了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靠近了他的照片。后来怕你听到我的哭声,我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无语。我想那天幸亏我接了电话,而不是看到陌生的电话号码就无动于衷;那天我幸亏答应了他,而没有拒绝他那个近似于无理的要求。事实上,我的祝福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因为那时,他已经把电话移离了他的耳朵。我想那时候,并不是我和他的父亲在交流,与他父亲交流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现在想想,其实那天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我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听对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讲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挂断。可就是这些,却挽救了一个人的道德和良心,给了他重新开始的理由和信心,并让他远在天堂的父亲,得以欣慰。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我想,或许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在我身边发生,只不过我没有发觉罢了。
或许,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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