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处生活,深处爱
梅寒
读了太多海亮的文字了,亲情,爱情,友情,美文,小小说,短篇,中篇,长篇……在他用文字构筑的那个宏大世界里,要用一篇千字文来打开他用思想与情感筑起的道道曲折屏障,根本不可能。索性不谈他的文字,只谈他的人。
认识周海亮这个名字,是在多年以前的期刊杂志上。那时,这个人,是我脑海中一个神秘又牛气冲天的作者——翻开一本杂志,目录栏里几乎都能看到他的名字。那时,他离我很远,远得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让我膜拜的符号。我欣赏他笔下的一篇篇美文,却无法把那些美妙睿智的文字与生活里的某一个人联系起来。
很幸运,2009年秋的某一天,我竟然走近了生活中的周海亮。金秋九月的沈阳,他从宾馆大厅里含笑向我迎过来,左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右手夹一只燃着的烟,浅蓝条纹的T恤,小平头,鼻梁上架副金丝边眼镜。他淡淡地同我打声招呼,脸上竟然闪过一丝略带羞涩不安的神情。那一闪即逝的羞涩不安,蓦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没有人想像中那般深沉那般高傲那般难以接近。
的确,在现实中走近他,才知道他不过我们身边一个很随和很随意又略带着一股孩子般的纯真与顽皮的男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话声音不甚高,唱歌有时会跑调跑得很远却一本正经从头唱到尾且唱得台下听众激情四溢。走到哪里都把他那架宝贝相机挂在脖子上,随时准备扑捉他眼里的精彩瞬间。一片半红半绿的树叶,一只蹲在旅舍门前晒太阳的猫,甚至对面朋友一个不甚好看的哈欠,他都宝贝似地收进自己的镜头并一一为他们配上一个绝妙的标题——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双躲在近视镜片后的眼睛,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收集生活中的点滴精彩。看到那样一个海亮,我终于不再觉得奇怪,奇怪他笔下那些精湛绝妙的描写都从哪里来。他有一个强大的素材库,有非同常人的细心与敏锐。他的那份细心与敏锐却是以一种极其轻松随意的方式表现出来,他嘻哈着与生活周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总在不经意间从生活的海洋里拾取着他想要的宝贝。
海亮很能折腾,从年少到现在(从他的讲述还有一些文字里看到)。他从乡村折腾到城市,从推销员折腾到作家。做了职业作家,他仍然折腾,先折腾美文,美文写得遍地花开了又去折腾小小说,小小说写得有声有色时又开始折腾短、中、长篇。他跑到纯文学这条河里,照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虽然其间也难免要呛些水。他这样子折腾的动力,一方面是因为生存,另一方面却是因了深深的爱——对生活,对自然,对文学的爱。他对身边的这个世界,始终保持着一份孩子般的纯真与热情,活得洒脱又任性。如果我们对他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这个表层,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他看上去似乎很活跃,呼朋唤友,喝酒吃肉,可更多的时候,他在跟自己斗争跟无边的寂寞与孤独斗争——日复一日的读书思考写作,占据了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他待人随和宽容,对待自己却近乎严苛。他不断抬高自己面前的人生标杆,文章写得越来越精彩,却不敢对自己的文字和来自读者的爱有丝毫的倦怠。正如他在小小说集《爱的颜色》那本书中的自序中所写的:之于生命,我一求生存,二求生活,三求责任;之于小小说,我一为责任,二为生活,三为生存。他要求自己为良知而写,为责任而写,他正是这样做的而且还在一如继往地这样做下去。
海亮拿起笔时如有神助,文如泉涌,可他却自曝是一个拙于表达的人。事实上,他确实是。他很少把自己对亲人对朋友对这个世界的爱通过自己的嘴表达出来,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他让人着迷的文字阵地。读其文,识其人,识其人,知其心,海亮的文字与他的生活,其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看上去散淡随意,细咂却是绵绵不尽的爱,是一份让人敬佩的认真。那样一份悲天悯人的人间大爱,那样一份近于偏执的认真,在他心里,也在他的文字里。认识这样一个人,再打开这样一本书,你会发现,自己真的不虚此行。
第一辑:身起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而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易于消化,较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出门,交好运;回家,长长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图个什么呢?
父亲的包子
大概有那么两年的时间,父亲在中午拥有属于他的两个包子,那是他的午饭。记忆中好像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我和哥哥都小,一人拖一把大鼻涕,每天的任务之一是能不能搞到一点属于一日三餐之外的美食。
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大山里做石匠,早晨骑一辆破自行车走,晚上骑这辆破自行车回。两个包子是他的午餐,是母亲每天天不亮点着油灯为父亲包的。其实说那是两个包子,完全是降级了包子的标准,那里面没有一丝的肉沫,只是两滴猪油外加白菜帮子沫而已。
父亲身体不好,那是父亲的午饭。父亲的工作是每天把五十多斤重的大锤挥动几千多下,两个包子,只是维持他继续挥动大锤的资本。
记得那时家里其实已经能吃上白面了,只是很不连贯。而那时年幼的我和哥哥,对于顿顿的窝窝头和地瓜干总是充满了一种刻骨的仇恨。于是,父亲的包子,成了我和哥哥的唯一目标。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对自己年幼的无耻而感到羞愧。
为了搞到这个包子,我和哥哥每天总是会跑到村口去迎接父亲。见到父亲的身影时,我们就会高声叫着冲上前去。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从他的挎包里掏出本是他的午饭的两个包子,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包子虽然并不是特别可口,但仍然能够满足于我和哥哥的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期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敢对母亲说,父亲也从未把这事告诉母亲。所以母亲仍然天不亮就点着油灯包着两个包子,而那已成了我和哥哥的零食。
后来家里可以顿顿吃上白面了,我和哥哥开始逐渐对那两个包子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包子才重新又属于我的父亲。而那时我和哥哥,已经上了小学。
而关于这两个包子的往事,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因为那不是父亲的零食,那是他的午饭。两年来,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竟然没有吃过午饭。这样的反思经常揪着我的心,我觉得我可能一生都报答不了父亲的这个包子。
前几年回家,饭后与父亲谈及此事,父亲却给我讲述了他的另一种心酸。
他说,其实他在工地上也会吃饭的,只是买个硬窝窝头而已。只是那么一天,他为了多干点活儿,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已经买不到窝窝头。后来他饿极了,就吃掉了本就应属于他的两个包子。后来在村口,我和哥哥照例去迎接他,当我们高喊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父亲搓着自己的双手,他感到很内疚。因为他无法满足他的儿子。
他说:“我为什么要吃掉那两个包子呢?其实我可以坚持到回家的。我记得那时你们很失望,当时,我差点落泪。”
父亲说,为这事,他内疚了二十多年。
其实这件事我早忘了,或者当时我确实是很失望,但我确实忘了。我只记得我年幼的无耻,或者我并不真得需要那个包子。然而我的父亲,他因为不能满足一次他的儿子,却内疚了二十多年。
父亲的光头
年轻的父亲和六岁的儿子正做着游戏,突然父亲问自己的儿子,爸爸帅吗?
儿子仰着脑袋,无限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当然帅!他使劲点着头。
父亲问,比罗纳尔多怎么样?
儿子说,他哪能跟你比?
比贝克汉姆怎么样?
比他更帅!
父亲接着问,那比陈佩斯呢?
儿子快乐地笑了。比他帅多了。儿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父亲说,假如我现在把头发剃光,还会比他们帅吗?
儿子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仍然比他们帅。
父亲就站起来,拉了儿子的手。走!他说,现在就陪爸爸理发去。
儿子有些不愿意了。六岁的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落入到父亲的圈套。他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要剃成光头?
父亲说你都可以剃成光头,我为什么不可以?
儿子说我是小孩嘛!
父亲说大人也爱美啊!难道你不知道罗纳尔多贝克汉姆都常常剃成光头吗?还有那个陈佩斯,更是一直光着脑袋……并且你想,假如我剃个光脑瓜瓢,一会儿回来,猛地推开厨房的门,冲你妈做个鬼脸,再大叫一声,你妈她会怎么样?父亲指了指厨房,压低了声音。
她会吓一跳!儿子拍起巴掌。
还有呢?父亲眨眨眼睛。
她不认识你啦!儿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她会大声喊,快抓坏人啊!到那时我就给她介绍说,这位就是你的老公。
父子俩一起大笑起来。然后,父亲牵了儿子的手,一起去街角的理发店剃光了头发。
只剩下厨房里的女人,偷偷抹泪。
然后,一天以后,父亲背着儿子来到医院,开始一个月一次的化疗。
然后,每隔几天,他都要偷偷来到理发店,把刚刚长出来的头发剃光。
然后,半年以后,他的头发终于全部掉光。他不再需要理发。
然后,一年以后,父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多年后男孩长成一位男人。他做过装缷工,送奶员,业务员,小区保安。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他乐观向上,关心别人。一次与朋友谈起各自的性格,他说自己的性格,很大程度是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
可是你的父亲不是在你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吗?朋友不解地问。
他说的确,父亲在我六岁时候离我而去。可是他在离去以前,一直笑着为自己的儿子藏好了疾病和死亡,让我儿时弱不经风的心灵,没有丝毫恐惧和阴影……
暖冬
小的时候,是那么疯。数九寒天的,跑到村东小河,砸开一块冰,人蹿上去,兴奋地尖叫。拿一根细竹竿撑着河床,那冰就行驶开来,成一条冰船,满载着童年的快乐。
照例是午后。照例,他是惟一的舵手,把一根竹竿挥得虎虎生风。却突然,脚下传来断裂的咔咔声。低头看,那冰已经破裂,在他的两腿之间,裂开一条半尺宽的口子。一块冰分离成两块,慢慢飘向相反的方向。他急了,怪叫一声,扔开竹竿。人却掉进河里。冰水像无数把刀子,扎得他浑身刺痛和麻木。
好在河水不深,仅没到胸。他颤着牙关爬出来,缩成一团,高呼救命。恰好有村里老人经过,把他放上独轮车,送回了家。
他被母亲大骂一通。甚至,屁股上,落了母亲恶狠狠的笤帚。母亲说那河那么深,你不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淹死你?母亲说棉袄棉袄都湿了,晒不干,你明天穿着炕席上学?他缩在炕头的棉被里,说,我明天不上学了。母亲说你敢?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不去上学?你敢?
母亲把他的湿衣裤拿到院子里晒。冬天的阳光,象征性地洒在上面。那些衣服,很快冻成冰棍。母亲坐在炕沿,看着他,愁眉不展。
那些年月,家里不可能有多余的棉衣棉裤。是啊,明天,冰天雪地的,他怎么上学?
他一直把自己包在棉被里,看母亲愤怒并苦难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吃饭,小心冀冀地和母亲说话,小心冀冀地写作业和睡觉。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知道自己得一直呆在炕头,直等到他的棉袄棉裤,彻底干燥。
夜里他醒来。他看到微黄的光圈和一抹年轻的剪影。那是母亲和她的油灯。
早晨他被母亲推醒。母亲说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他惊奇地发现,母亲竟给捧来新的棉袄棉裤。干燥的棉袄棉裤,穿在身上,暖和并贴身。每一个扣子都亮闪闪的,像从夜空摘下的星星。他背着书包上学,走到院子里,突然回头。母亲正在玻璃窗后看他。那目光是从冬的缝隙抽出的春的阳光,随着他,静静地织,成一条温暖的路。
那天他突然长大了。他不再爬墙上房,不再去冰河划船。那一天,母亲年轻的容颜,永远并深刻地烙进他的记忆。
那年冬天特别冷。但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今生,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因为他有两件棉衣,以及母亲用目光,织成的路。
可是那个冬天,母亲却落下一生的病根。是类风湿。那天,她用了整整一夜,将自己的棉袄棉裤,认真地改小,套上他身。
然后,整整一个冬天,母亲没有自己的棉衣。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风俗令我幸福和忧伤。
年轻的父亲是一位石匠。石匠的概念在于健康并且强韧的身体,单调并且超负荷的劳动。石匠只与脚下的石头与手中的铁器有关,同样冷冷冰冰,让秋天的双手,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回来一次,骑一辆旧金鹿自行车,车至村头,铃铛便清脆地响起了。我跑去村头迎接,拖两嗵鼻涕,光亮的脑瓢在黄昏里闪出蓝紫色的光芒。父亲不下车,只一条腿支地,侧身,弯腰,我便骑上他的臂弯。父亲将我抱上前梁,说,走咧!然后,一路铃声欢畅。
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面。纯正的胶东打卤面,母亲的手艺令村人羡慕。那天的晚饭自然温情并且豪迈,那时的父亲,可以干掉四海碗。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每一次,他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总在睡梦里听见母亲下地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然后,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地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气,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气里上路,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他心爱的二十多公斤的开山锤。父亲干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1500多次反复,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时日,母亲也不敢马虎。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啃着窝头和咸菜。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然我,却开始离家了。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脖子上长出喉结,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学校在离家一百多里的乡下,我骑了父亲笨重并且结实的自行车,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正宗的胶东打卤面,盖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学校里伙食很差,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亲。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然后,毕业,我去到城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我饿得受不住,就会找个借口回家,然后在家里住上一阵子,一段时间以后,当认为伤疮已经长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无着——城市顽固地拒绝着一个来自乡村的只有职高文化的腼腆的单纯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楼大厦令我恐惧并且向往。
回家,坐在门槛上抽烟,看母亲认真地煮面。母亲是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忙碌的,她将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离开家门。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她会在饼里放上糖,放上鸡蛋,放上葱花,放上咸肉,然后在饼面上沾上芝麻,印出美丽的花纹。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得那么美好。可是她从来不问,母亲把她的爱和责任,全都变成了饺子、烙饼和面。母亲看着我吃,沉默。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我知道这苍老,全因了我。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而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易于消化,较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出门,交好运;回家,长长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图个什么呢?
想,母亲的话,该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们,再图个什么?出门平安,回家长久,足够了。
然母亲很少出门,自然,她没有机会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可是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计划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亲只好独行。头天晚上,我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会为母亲准备一盘饺子,可是当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汽车。
头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怕不能够按时醒来,我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然我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一个盹儿,天就亮了。可是,父亲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亲却从来未曾忘记未曾耽误哪怕一次“起身的饺子”。很多时,我想母亲已经超越了一个母亲的能力,她变成一尊神,将我和父亲的守护。
然她却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的。家里有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和丈夫,却无人为她,煮上一碗饺子。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习俗让我忧伤并且难堪。
母亲是在三天以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异常。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这老在于她的神态,在于她的动作,而绝非半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就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她闻到了“落身的面”。那笑,让母亲暂时变得年轻。
母亲吃得很安静,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母亲说,挺好吃。
三个字,一句话,足够母亲和我们,幸福并珍惜一生。
父亲的秘密
假期里,父亲和他八岁的儿子,去森林里游玩。他们往密林深处不停地走,不知不觉迷了路。四周的古树遮天蔽日,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他们困在中间。父亲背起疲惫的儿子,试图走出去。可是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能够做的,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重新回到原地。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木屋。木屋里也许住过守林员,也许住过伐木工人,现在它空着,破烂不堪,仿佛随时可能倒塌。可它毕竟是一间屋子,这能够为父子俩增加一些安全感。晚上他们挤在里面,生起一堆火。外面传来野兽的叫声,似乎距他们很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儿子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父亲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父亲说不怕,我们会走出去的。
可是第二天,他们仍然围着木屋不停地划着圈子。让父亲稍感欣慰的是,木屋外面有一口水井,水井里面有干净的水。他小心地踩着井沿的缝隙下去,用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打上一壶水。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恐惧的乌云笼罩了他们。
第三天,父亲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尝试。他对儿子说,这里有木屋,有水井,就很有可能是一些路过者的临时驿站。我们只要等在这里,就肯定会遇到人……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到附近找些吃的。儿子问附近有什么吃的?父亲就笑了,他说森林里还能饿死人吗?你难道忘了野生蘑菇很有营养吗?他为儿子打上一壶水,然后一个人离开木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的儿子说,守着屋子,千万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父亲并没有马上去寻找磨菇。他把衣服撕成布条,系在木屋周围的树干上。系完,仔细检查一番,调整了几个布条的位置。他想这样如果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些布条,再发现小屋,再发现小屋里的他们,并将他们带出森林。他想这可能是他们惟一的机会,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他拣回了一小把蘑菇。虽然仍然走不出去,虽然仍然没人发现他们,可是有了蘑菇,他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儿子问这蘑菇不会有毒吧?父亲说不会……在走出去之前,我们天天喝鲜蘑菇汤。儿子问这附近蘑菇多吗?父亲说不多,也不少。儿子说明天我也去拣。父亲说不行,你得守在这里,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我们的目的是走出森林,不是在这里吃蘑菇宴。父亲朝儿子做一个鬼脸,儿子发现父亲的脸,有些浮肿。
父亲一连出去拣了三天蘑菇。他出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拣回的蘑菇却一天比一天少。每一次回来,他都是筋疲力尽,脸色蜡黄,完全大病初愈的样子。儿子问您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有些累。儿子害怕地哭起来,他说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父亲说不会的,只要我们坚持住,就会有人发现我们……你别动我再去打一壶水来。
第二天果真有人经过。是一位猎人。是父亲的布条把他引到了小屋。猎人把他们带出森林,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城市。那以后,每次谈起这次经历,父子俩仍然心有余悸。
家里的饭桌上,从此没有蘑菇。甚至,儿子说,哪怕在菜市场见到了蘑菇,他都想吐。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十几年过去,有一天,儿子回家时,竟提回一小袋蘑菇。他告诉父亲,这是真正的野生蘑菇,是近郊的农民在大山里采的,刚才在街边叫卖,他看看不错,就买来一袋。十多年没吃蘑菇了吧?儿子对父亲说,我想您可能都忘记蘑菇是什么味了。
父亲笑笑,没说话。他似乎对蘑菇并不反感。
父亲把蘑菇倒在水池里仔细清洗。突然他低下头,从那些蘑菇里挑出两个,扔进旁边的垃圾筒。儿子问爸您干什么?父亲说,这两个蘑菇,有毒。
有毒?儿子怔一下,您怎么知道?
父亲狡黠地笑了。他说,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的那次历险吗?那三天的时间里,我可能,尝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蘑菇……你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秘密。
生命时钟
朋友的父亲病危,朋友从国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帮他。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他也只能在四个小时后赶回来,而他的父亲,已经不可能再挺过四小时。
赶到医院时,见到朋友的父亲浑身插满着管子,正急促地呼吸。床前,围满着悲伤的亲人。
那时朋友的父亲狂燥不安,双眼紧闭着,双手胡乱地抓。我听到他用自己的喉咙,含糊不清地叫着朋友的名子。
每个人都在看我,目光中充满着无奈的期待。我走过去,轻轻抓起他的手,我说,是我,我回来了。
朋友的父亲立刻安静下来,面部表情也变得安祥。但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变得狂燥,他松开我的手,继续胡乱地抓。
我知道,我骗不了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于是我告诉他,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国外,但四个小时后,肯定可以赶回来。我对朋友的父亲说,我保证。
我看到他的亲人们惊恐的目光。
但朋友的父亲却又一次安静下来,然后他的头,努力向一个方法歪着,一只手急切地举起。
我注意到,那个方向的墙上,挂了一个时钟。
我对朋友的父亲说,现在是一点十分。五点十分时,你的儿子将会赶来。
朋友的父亲放下他的手,我看到他长舒了一口气,尽管他双眼紧闭,但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目光。
每隔十分钟,我就会抓着他的手,跟他报一下时间。四个小时被每一个十分钟整齐地分割,有时候我感到他即将离去,但却总被一个个的十分钟唤回。
朋友终于赶到了医院,他抓着自己父亲的手,他说,是我,我回来了。
我看到朋友的父亲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两滴满足的眼泪,然后,便静静地离去。
朋友的父亲,为了等待他的儿子,为了听听他的儿子的声音,挺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四个小时。
每一名医生都说,不可思议。
后来,我想,假如他的儿子在五小时后才能赶回,那么,他能否继续挺过一个小时?
我想,会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情让他不忍离去。
悠悠亲情,每一个世人的生命时钟。
只要七日暖
几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到冬天,家里如果不通暖气,似乎连空气,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秋天刚过一半,就到了隆冬。那个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位男人,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就站到一边,独自呆一会儿,似乎后悔了,再从队尾排起,等再一次轮到他,却又站到了一边,呆一会儿,再一次回到队尾。好像,他想跟我说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临下班的时候,整个交费大厅,终于只剩下他。我问您要交费么?男人说,是交费,是交费。声音很大。很突然。语速夸张地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他急忙冲我摆手。不忙不忙,他说,先麻烦问一下,能不能只交八天的钱?
我愣住了。心想,只交八天的钱,开什么玩笑?
他急忙解释,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我知道,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可是,我只想交八天的钱。你们能不能,破个例,只为我们家,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满脸皱纹,包括嘴角。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饱经了风霜。苍老且浑浊。
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男人说,我和我爱人,下岗在家,还要供儿子念大学,没多余钱交供暖费的。——其实不交也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可是今年想交八天,从腊月二十九,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过了,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因为过年吗?我问。
不是不是。男人说,我和我爱人,过年不过年的,都一样。那几天通暖气,因为我儿子要回来。他在上海念大学……念大三,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打工忙,还是读书忙。不过今年过年,他要回来……写信说了呢,要回来……住七天……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的闺女。男人慢吞吞地说着,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所以您想开通八天的暖气,是这意思吧?我问。
是的是的。男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家住七天,我打算交八天的暖气费。——家里太冷,得提前一天升温,否则他刚回来,受不了的。我算过,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钱,我家五十八平方,一天是五块八毛钱,八天,就是四十六块四毛块……错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撂钱,推给我。我数过的,男人说,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男人讨好地冲着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极其卑微,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八天的供暖费。
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六块四毛块。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不仅我,连供暖公司,也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我得向上面请示一下。因为没有这个先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男人说,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主要是,我不想让儿子知道,这几年冬天,家里一直没通暖气……
我起身,走向办公室。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不敢看。
最终,公司既没有收下男人的钱,也没给男人供八天的暖气。原因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技术上的,人手上的,制度上的,等等。总之,因为这许多原因,那个冬天,包括过年,我想,男人的家,应该冷得像个冰窨。
后来我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窨似的家,也许,那以后,他会给自己的父母,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
在痛苦的深处微笑
父亲驾驶着货车,在一条陌生且偏僻的土路上奔驰。突然货车扭起了秧歌,几近失控。他狠狠地踩下刹车,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他对六岁的儿子说,坐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一下。
汽车停下的位置,是一个斜缓的下坡。父亲钻到货车下,仔细检查他的车。正午的太阳高悬在空,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没有任何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儿子在驾驶室里唱起快乐的歌。父亲轻轻地笑了。他握住扳手的手加大了力气。
突然,毫无征兆地,汽车滑动了一下。男人永远不会知道汽车为什么会突然滑动。是刹车突然失灵,还是驾驶室里的儿子扳动了刹车。似乎汽车在他头顶快速地驶过去,然后猛地一颤,就停下了。儿子的歌声戛然而止。那一霎间,巨大的痛苦让父亲几近昏厥。
他仍然躺在车底下。凭经验,他知道,是一块凸起的石头阻挡了滚动的车轮。
父亲想爬出去,可是他的身体根本动不了。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剧痛。他不能够辨别这剧痛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更不知道在那一刹那,车轮是从他的胸膛上还是两腿上轧过去的。那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高喊着儿子的名子,他说你没事吧?
儿子推开车门,跳下来。他说我没事,我不知道汽车怎么突然动了。
父亲朝儿子微笑。他说你没事就好。你把电话拿给我。
儿子说你要电话干什么?你怎么不起来?
父亲说我累了,我想躺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把电话找给我,我给妈妈打个电话。疼痛在一点一点地加剧,如果不是儿子在场,他想,他或许会痛苦地大叫起来。可是现在,他只能微笑地面对自己的儿子。
儿子取来了电话,他拨通了急救电话。可是他根本无法讲清楚他所处的准确地点。他不知道急救车什么时间能够抵达这里,更不知道,还他能不能捱过这段漫长的时间。
接着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她问你还好吗?他说还好,我们现在正在休息。她问小家伙好吗?他说好,在旁边呢。然后他扭过头,冲蹲在不远处的儿子挤挤眼睛。她说那就好。早点回来,想你们了。他听到她在几千公里外轻吻了他,然后挂断了电话。他笑着对儿子说,你就蹲在这里,别回到汽车里去。——他不敢肯定,汽车会不会再一次滑行。
儿子有些不太愿意。他说天太热了,我不喜欢蹲在这里。你还没把车修好吗?
他朝儿子微笑。他说还得等一会儿,并且,我还没有休息好。这样,现在我们做一个游戏。我们朝对方微笑,看谁先支持不住。记住,只能微笑。父亲盯着他的儿子,微笑的表情似乎凝固。只有他知道,此时,他在经受着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剧痛。
儿子对游戏产生了兴趣。他坐在地上,学着父亲的样子微笑。后来他困了,眼皮不停地打架。终于,他躺在地上睡着了。
很长时间后他醒过来。他看到手忙脚乱的人群。他看到很多人喊着号子,掀开了货车,将脸色苍白的父亲抬上了急救车。父亲看着他,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父亲保住了性命,却永远失去了两条腿。可是他没有失去微笑。微笑像阳光一样在他上流淌,让人踏实,充满安全感。后来儿子长大了,一个人飘泊在外,有了女朋友,结了婚,也有了儿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动荡不安。他身心疲惫,一个人承受着太多的艰辛和痛苦。可是,当面对自己的朋友,面对自己的妻儿,他总是深埋起所有痛苦,而在脸上,挂了和父亲一样的微笑。
他微笑着说,这是很多年前,我那面对灾难的父亲,留给我的所有表情。
是的。微笑不是父亲的惟一表情,但无疑,微笑是所有父亲最重要的表情。在痛苦的深处微笑,那是爱和责任。
陪你五分钟
五分钟能干什么事情?烧一壶开水,喝一杯咖啡,打一个电话,或者坐累了,站起来,活动几下筋骨,伸一个懒腰。五分钟太过短暂,很多时我们认为,五分钟根本算不上时间。——因为生命如此漫长,——因为生活太过闲散,或者太过急迫。
五分钟是他陪父亲的时间。也许五分钟,也许,远不足五分钟。五分钟是他听父亲说的,可怜的父亲将时间夸长,又将他美化。
父亲年事已高,常常忘事。睡觉前他会忘记关上窗户,忘记脱掉袜子,或者忘记关灯。甚至,有一次,临睡前的父亲突然想喝茶,他去厨房点燃燃气灶,才想起来水壶忘在卧室。他返回卧室,却又忘记了该干些什么。父亲就这样睡去,让燃气灶着了一夜。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在临睡前检查一遍父亲的卧室。
检查。就像部队里的班长检查刚入伍的士兵,就像学校里的老师检查新入校的学生,他认为这跟“陪伴”相距甚远。他去到父亲卧室,不过想看看他是否关上窗户,是否关掉开关,是否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非常短的时间里,他坐在床头,与父亲闲聊几句,或者,为父亲再加上一条毛毯。然后,他替父亲关好房门,去客厅小坐片刻,或者去厨房看一下,就该睡觉了。他睡得很沉。他很累,很忙。也许五分钟对他来说,已经太过奢侈。
他真的很忙。大多时间里,他不在家里吃饭。一天里可以与父亲打上几个照面,然他们的交流直接并且简单。——醒了?醒了。——饿吗?不饿。——药吃了吗?吃了。——去上班?嗯。——又去上班?嗯。——还去上班?嗯。那也许是世界上最简短的交流,他与父亲都不是那种健谈和擅于表达的人。
可是那一天,当他下班回来,他见到正在小区凉亭和一个老哥们喝茶聊天的父亲。父亲端着一杯茶,对他的老哥们说,我儿子每天至少陪我五分钟!
语气和表情里,都充满了令他心酸的自豪。
那一刻他忆想起童年。童年里,当他参加了学校的运动会,当他学会了弹琴,当他考到了好成绩,甚至,当他玩了一整天衣服却还干干净净,父亲都是这样的语气和表情。父亲喜欢在别人面前夸他,那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童年里,他喜欢父亲陪着他。他喜欢钓鱼,父亲陪着他;他喜欢滑冰,父亲陪着他;他喜欢捉蚂蚱,父亲陪着他;他喜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父亲陪着他。那时候,一天里,父亲会陪伴他多长时间?五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似乎,整个童年里,父亲无时不在。
然现在,当父亲老去,当老去的父亲如同童年里的他一样需人陪、需人照顾,当父亲不过希望他每天陪自己五分钟——仅仅五分钟,可怜的父亲便心满意足,便有了足以令自己自豪的资本。然而,哪怕仅有五分钟,他也不能够满足父亲。五分钟里,他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他上前,跟父亲说,回家吧!他想拥抱父亲,终是没有。
可是那天,他是牵着父亲的手回家的。就像童年里,父亲牵着他。
母爱如花
夏日里纵是上午,阳光也如火般炽热,于是,大街上便有了流动的伞。伞盛开成花,再簇拥成团,将夏日的街道,变得姹紫嫣红。
她擎一把伞急急地走。收了伞挤公交车,下了车再把伞打开,伞为她在夏日,制造出一小片阴凉。是一条最繁华最拥挤的街道,伞们彼此相碰,又不时碰上路边的广告牌。
所以女人没有察觉,她的伞破了一个洞。
洞也许早就有了,也许只是刚才。椭圆形,不大,刚刚能够透过硬币大小一点阳光。女人在办公室里发现了这个洞,撇撇嘴,想,该买一把新伞了。
然后,工作,直到中午。
午饭后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叮嘱母亲不要忘记按时吃药。近来母亲的健忘症变得严重,她总是忘记按时吃药,吃完了,又会忘记到底有没有吃过。挂断电话以前,她顺便告诉母亲,出门时带的那把伞,破了个小洞。
破了个洞?
是。很小一个洞。这样正好可以再买一把新伞。
哦。母亲说,可是你傍晚回家的时候,太阳会晒到你的。
她笑了。小时候越是夏天,她越是喜欢在外面疯跑。太阳把身体烤得汗浸浸的,将皮肤晒得黑里透红——她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现在呢?现在她成为女人,一切都变得不同。可是不过硬币大小一个洞,有什么大不了呢?她认为母亲有些太过夸张。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变得唠叨,就会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可是下午,母亲却来到她的办公室。
母亲是挤公交车来的,说要去老年人舞蹈协会领一个什么证,顺便来看看她。说话时母亲脸上流着汗,皱纹里亮晶晶一片。她给母亲搬了椅子,又跑到饮水机前为母亲打水。母亲接过水杯,问她,那把伞呢?
她问,您找那把伞干什么?
母亲说,给你补一补。免得下班回家时……
您是说补伞?她惊愕。
前几天看电视,说紫外线能致癌呢……我带着针和线来。还有老花镜。还有顶针……
可是补伞……
没关系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母亲笑笑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在走廊里补就行……光线还好一些……空气也好。
然后,母亲真的在走廊里为她补那把伞。连吃药都会忘记的母亲,却没有忘记炽热的阳光,没有忘记紫外线,没有忘记一个硬币大小的洞,没有忘记她的针,她的线,她的顶针,她的老花镜……她挤了公交车来,只为给女儿补一把伞,只为不让那硬币大小的一点阳光晒到女儿……她把布块剪成一朵花的样子,又在周围添上绿色清凉的叶子。那个下午,老花镜的后面,始终有一双聚精会神的眼睛。
所有的同事都被感动。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惊扰了补伞的母亲。现在伞花上盛开着另一朵花,那朵花张扬,骄傲,不让伞下的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侵犯。那朵花属于母亲的女儿,更属于母亲自己。
谁说母爱只能是千层底布鞋,只能是一碗鸡汤,只能是简单的问候或者关切的眼神?有时候,母爱也会变成花朵,鲜艳绚丽,阳光下烂漫地开放。
母亲的火炕
老家在海边,空气潮湿,即使是夏天,也得经常烧炕。夏天把火炕烧得热了,掀开炕席,使之慢慢变得干燥,待热炕凉透,睡起来才舒服,才惬意,才不至于落下寒腿之类的疾病。
那铺火炕独处一间屋子,我在那上面整整睡到十七岁。然后我读了高中,又进了城,那火炕便在大多数时间闲下来。待我回老家,才能再一次派上用场。进城后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去,也是速去速回,难得在家里呆上一两宿,就被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回。一般情况是,回家前我先给母亲打个电话,然后回去时,在冬天里,那火炕便是热的,在夏天里,那火炕便是干燥的,绝没有一丝潮气。
如果母亲知道我的归期,冬天里将火炕烧热夏天里将火炕烧干透并不为奇。我所纳闷的是,有时候双休日,我会在没有给母亲打电话的情况下突然回到老家,那火炕也是热的,也是干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那次问父亲,父亲说,你时间长了不回家,你妈就会念叨你。到了星期五那天,她就会抱些柴禾,将火炕烧透。这样你星期六回家,火炕就是干燥的了。
可是妈怎么知道第二天我会回来呢?
她不知道。父亲说,她只是认为你可能会回来。如果第二天你正好回家,那火炕就没有白烧;如果你第二天没有回家,也就算了。然后,待下个星期五,你妈照例会把火炕烧热烧透。你总会在某个双休日回家来吧?她想让你一回到家,就坐到干燥的没有一丝潮气的火炕上。
呵,原来是这样啊!当我在双休日为自己寻得很多个不回家的自以为是的理由,我的乡下的母亲却在千百次地将火炕烧热烧透,只为某一次,她的儿子在第二天,恰巧能够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的鞋子
早想给母亲买一双鞋子。什么鞋子都行。母亲为我们,走了那么多的路。
记得小时候,家里人的鞋子,都是母亲买的或亲手做的。夏天里,我穿着硬硬的劣质塑料凉鞋在街上疯跑,母亲总会在凉鞋的脚踝处垫一小块软软的布,这样,我的脚踝便不会像小伙伴们那样鲜血淋漓;冬天,父亲的棉鞋是村里最厚实的。父亲穿着母亲刚刚絮了新棉的棉鞋,在村里的雪地上招摇,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回了家,父亲脱下棉鞋,两脚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温暖亲切的脚臭立刻充满了整间屋子。
还记得母亲给我纳过的布鞋。那鞋针眼紧密,结实耐用。我曾穿着这种被称为“千层底儿”的布鞋,连续三年在学校的运动会上拿了百米冠军。奖状被母亲贴在墙上,直到发黄变脆,字迹模糊。母亲试图留住我的辉煌岁月,却留不住自己的青春。现在母亲年迈了,年迈的母亲,有好几年,没有为我们做过鞋。
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我回忆过,却总也想不起来。我知道母亲也穿鞋子,她不可能光着脚板。可是母亲这么多年来,到底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
于是想给母亲买一双鞋子。什么鞋子都行。
我选中的是一双极其普通的布鞋。褐色的鞋面,灰色的鞋底,过分朴实的款式甚至有些人为的做作。我把鞋子拿在手中揉捏,似揉捏着母亲辛劳一生的脚。其实我从来没有揉捏过母亲的脚,我对母亲的爱,更多的时候,仅仅表现在提过去的几斤鱼肉,替她扫扫住了一辈子的农家小院,或者对她做的不太可口的饭菜,发出几声夸张和虚伪的赞叹。付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到底穿多大号码的鞋呢?
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我怕她伤心——尽管我知道母亲肯定不会计较。最终我把电话打给了父亲,父亲愣了愣,他说,是啊,你妈穿多大尺码呢?
父亲深爱着母亲,这不用怀疑。那是一种相濡以沫的依恋,远超过伟大的概念。可是,这么多年来,当我和哥哥的脚在不停地蓬勃生长,当父亲挑剃的两脚不断伸进母亲新做的简陋却温暖的鞋子,我们竟然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父亲的妻子,她到底穿多大尺码的鞋子?
也许,我们把爱宏观化了,呈现一种大而空的姿态;而母亲对我们的爱,却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那种爱,无处不在。
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把那双鞋子放回货架。我想,当我下一次回老家,也许,我会装作不经意间问起母亲鞋子的尺码,我不想拿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送给母亲。记忆中,哪怕是那些最艰苦的日子,家里人也没有穿过不合脚的鞋子。现在生活好了,她的儿子,又怎能把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送给他的母亲呢?
回了家,进城的老家亲戚已经候在客厅。他说,你妈要我捎给你的东西。打开,除了些时令蔬菜,还有两双线织拖鞋。
那是母亲亲手做的拖鞋,鞋面是用勾针一针针织成,似母亲脸上密织的皱纹。两双手织拖鞋,对现在的母亲来说,是怎样一项庞大的工程啊!
这两双拖鞋让我羞愧,也让我兴奋。我想,我的母亲并没有老迈,她依然年轻,因为她依然可以给她的儿子做鞋。可能,在她的意识中,她应该也必须年轻。因为她总是认为,我们还是小孩子,需要她的照顾。
可是母亲,她自己,到底穿多大尺码的鞋子呢?
第二辑:原谅别人等于解脱自己
我想说的是,生活中,当你身陷险境,意欲发动反击的时候,其实,你手持什么武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发动攻击的时机,以及你无畏的态度。
不要站错你的队伍
一位年轻人找到一位智者,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
我是一位作家,年轻人说,我的作品虽然比不过鲁迅,比不过莎士比亚、泰戈尔、卡夫卡、卡尔维诺,但是我相信,我的作品还是非常优秀的。我出过很多书,得过很多奖。我自认为可以挽救人的灵魂,导人从善。可是为什么,似乎总是有人在排斥我、挤兑我呢?
哦?智者问他,哪些人在排斥你?
如果是作家同行们,也便罢了,这说明我的作品还不够好。年轻人说,可是排斥我的都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人,比如商人、农民、警察、白领……
何以证明他们排斥你?
比如说,我去参加一个商人的聚会。当论到我发言时,我就会跟他们探讨文学、探讨小说,这时候他们就会说,哦,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呢?小说有什么用呢?作家又有什么用呢?能促进贸易吗?能解决经济危机吗?再比如,我去到田头,跟那些农民们闲聊。当不小心聊到文学,他们就会摇着头说,哦,又是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呢?能吃吗?能穿吗?能改善生活吗?能灌溉庄稼吗?
就是说他们不但对你毫无兴趣,甚至会反感你的存在?
正是这样。年轻人说,因为这些,我很苦恼。
智者想了想,说,现在,你跟我来。
智者把年轻人带到一个花坛前。花坛里开满了红黄相间的郁金香,芳香四溢。智者指了指花坛一角,问年轻人,那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皱皱眉头说,那是一棵草。
你说得很对,智者走过去,弯腰将它拔掉,这的确是一棵大煞风景的杂草。
然后,智者对年轻人说,现在,请再跟我来。
这次他们来到一块田地前。田里生长着绿油油的庄稼,生机勃勃。智者指了指田地的一角,问年轻人,那又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再一次皱皱眉头说,那也是一棵草。
你说得很对,智者走过去,弯腰将它拔掉,这的确是一棵与庄稼争抢养分的杂草。
可是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年轻人有些不解。
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刚才我们在花坛里看到的并不是一棵草,它只是一棵瘦弱的庄稼;同样,我们在庄稼地里看到的也不是一棵草,它只是一株没有开花的郁金香。智者笑着说,之所以我们会认为它们是草,会认为它们毫无用处,甚至讨厌它们,不允许它们长在那里,只因为它们长错了地方,站错了位置。所以,它们首先会受到排斥,然后会被除掉……
您是说,人们排斥我,只因为我站错了队伍?年轻人恍然大悟。
正是这样。智者摊开两手,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要站错你的队伍,是你事业成功的前提,也是最最简单的人生智慧啊!
翻出来的东西
我的身份证找不到了。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两个月前,我还用它取了五千多块钱的稿费。
其实身份证不见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找到它之前,我不在街上贼眉鼠眼的让警察起疑心,不购买高档商品楼,不出远门,这身份证对我就没有多大用处。问题是几天后我得去邮局取稿费,尽管窗口里那位女职员看我的脸可能比看她老公还熟,但如果没有身份证的话,稿费?免谈。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身份证。
先是挨个抽屉翻,身份证没找到,倒是翻出一封信来。是读者来信,去年冬天就躺在我的抽屉里。对于读者来信,我一直是很兴奋的,甚至可用欣喜若狂来形容。问题是这封信除了一些固有的滥美之辞,在信的结尾,还让我帮他联系一些便宜的西洋参,说是从电视上看到我们这儿的农民正大面积种植。当时看完信,倒是帮他问了些参农,但那些参农说早卖完了,想再买,得等到明年秋天才行。于是回信的事便拖下来。再一次翻出这封信,让我心里一惊,想,那个给我写信的读者,肯定会特别失望吧?会不会想,怎么写字的人都这种德行?急忙把找身份证的事放到一边,给他写了封回信,告知本地西洋参行情并请他原谅。信写完了,长舒一口气。
下午接着找身份证,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于是开始翻书架上的书,每拿一本就使劲地抖,盼着身份证能从里面掉出来。这样抖了一会儿后,竟发现大多数书都落满了灰尘,并且有那么几本,从买回来,压根儿就没有翻过。抖了一下午书,身份证还是没有找到,倒是找出了五六本从来就没有读过一页的书。心里想,等过几天,一定得把这些书看完。于是将它们整理出来,放上书桌,并在工作计划中,郑重其事地写下了读这几本书的具体时间安排。
可是身份证仍然没有找到。晚上睡觉前想,怕是上次回老家姑姑那儿玩,掉在她家了吧?打电话问姑姑,她说,你住的房间从你走后,压根儿就没有人进去过。要不你回来找找?她的话让我心里一惊:怎么两个月没回老家了?于是第二天,坐了三小时公共汽车,直奔老家。身份证的确没有找到,却和姑姑说了整整一天的话。我想姑姑可能也知道我的身份证不可能拉在她家,她这么说,只是希望我能回趟老家,陪她说几句话,吃几口她做的菜。那一天,姑姑很高兴。
身份证终于找到了,第三天,从挂在衣柜里的一件两个月前换下的上衣口袋里。可是我认为自己不仅找到了身份证,还找到了别的东西,比如很久前就该回复的信件,很久前就该读一遍的书,以及回老家的旅途,等等。所以,我庆幸自己的身份证,失踪了三天。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丢了,你并不知道,你寻找别的时,把他们翻出,才让你突然心惊,不敢忽视;假如最终没有翻出来,不知道,那些东西,会不会从你的生活中,永远丢失?
眼前的快乐
星期天去书店买书,路过朋友的小店。心想好久没见到这位朋友了,不妨进去打个招呼。
朋友正在下棋,见了我,简单寒暄几句,然后让我先喝杯茶。朋友抱歉地说,马上完马上完。这时起身就走,显然不太礼貌,心想就等他下完棋吧!我是他的朋友,难道下棋的那位不是?
那盘棋,朋友输得一踏糊涂。他把棋盘一推,对我说,来,你和他杀一盘,给我报仇。说实话,不用他说,我也早想奔赴疆场了。三年多没碰棋,看朋友下得这么臭,当然手痒得很。于是开始下棋,从一盘,到两盘,然后三盘。输了,想赢;赢了,还想赢。最后一盘棋下完,看看表,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朋友留我吃饭,态度不容推辞。我说我还得去买书呢!工具书,大上个礼拜天就该买了。朋友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怎能不吃饭就走?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去!我这还存了一瓶伏特加呢!朋友这么一说,我不仅肚子咕咕叫,口水也快要流下来了。心想反正好久没喝酒了,这次就喝点,何况还是伏特加。匆忙炒了几个菜,与朋友推杯换盏起来。
这顿饭吃得过瘾,喝得也爽快,一瓶伏特别很快被我们两个干掉。喝完酒又喝了杯浓茶,这才想起买书的事。我对朋友说,快送我去书店吧!朋友歪在椅子上露着酒后特有的傻笑,你看我喝成这样,还能开车吗?
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去。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再一次被朋友拉住。别去了,他说,陪我去洗海澡吧!等洗完海澡,醒了酒,我开车送你去。朋友的话又让我想起自己有近一年时间没洗海澡了,竟愉快地答应了他。于是和他步行十分钟,去了海水浴场。那个下午,我游得那叫畅快。
海澡洗完了,天也黑了,书店也关门了。朋友倒真的开车送我,不过是送我回家。在车上,朋友对我说,下个礼拜吧,如果有时间,你还来找我,我一定开车送你去书店买书。
说实话,那天我玩得非常快活。既过了棋瘾,又过了酒瘾,还过了海澡瘾。除了没去书店买书,我认为那是美妙的一天。对我来说,好像下棋喝酒洗海澡,哪件事都比面对一堆砖头似的工具书有诱感力。可是我那天的本来目的,不是去书店买书么?
我们去做一件事情,途中总会分出一些事来,这些事会让你迅速忘掉本来的目的和旅程,并让你为自己的拖沓寻找理由,然后将自己轻易原谅。
之所以你会沉溺其中,只因为,那是眼前的快乐。
手纸武器
一卷普通的手纸能不能当成对付狮子的武器?英国人保罗告诉你,完全可以。
36岁的保罗是一位旅游爱好者,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身背一个像机,游走于世界各地。那天保罗驱车来到一片草原,他感到困倦难支,决定下车休息一会儿。保罗在距车子不远的地方铺上毛毯,又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躺倒在毛毯上,闭上了眼睛。本来他只想躺一会儿,可是疲劳的他竟然睡了过去,并且这一睡,就睡了很长时间。
保罗醒来时,陡然感觉到气氛的异样。他似乎闻到一股微腥的气味,那气味丝丝缕缕,伴随着浓重的喘息声。保罗猛一回头,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就在他的身后,一头浅黄色的非洲狮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那狮子大约4英尺高,6-8英尺长,黄褐色的眼珠瞅着保罗,利齿在阳光下闪出寒光。保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跳起来逃进自己的汽车,可是理智马上提醒他,如果真这样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假如这是一头饥饿的非洲狮,那么,逃跑无疑会刺激到这头狮子捕食的欲望。只需一秒钟,狮子的利齿就能够切断他的喉咙。
时间似乎凝固起来,保罗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紧紧地盯住狮子,狮子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它在寻找适当的猛扑上来的机会,又似乎,它对坐在毛毯上的保罗仍然心存顾忌。狮子之所以不肯扑上来,肯定有它的理由。保罗心想,它会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一段时间,在确信没有危险以后,才会对他发起致命一击。保罗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几分钟以后,狮子终于开始走动起来。它围着保罗不停地转着圈儿,保罗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从嘴里呼出来的带着腥味的热气。
保罗知道,此时,他必须对狮子发出警告。好像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打消狮子攻击它的念头。可是保罗的手里什么也没有,难道仅仅依靠挥舞拳头就能吓跑一头饥肠辘辘的非洲狮吗?保罗一边同不断逼近的狮子紧张地对峙,一边替自己寻找着武器,可是,他的旁边只有一卷从汽车上拿下来的手纸。手纸不是手雷,保罗心想,难道自己今天注定要葬身狮腹了吗?
突然保罗想起一位朋友的话。朋友曾经告诉他说:当你在野外与一头猛兽狭路相逢,当你手无寸铁,这时候,尽量要使自己保持镇定。你要用目光狠狠地盯住它,千万不能紧张和退缩。然后,寻一个适当的机会,对猛兽发起虚假的却是逼真的攻击。所有的动物都怕人类,朋友说,所有的动物都怕人类的攻击——对你面前的动物来说,它分不清你手持的是猎枪还是木棍,石块还是手雷。
保罗悄悄拿起那卷手纸,他想试一试。而此时,狮子的鼻子几乎可以触及到保罗的手。
保罗大喊一声,冲狮子抡起手中的手纸。丝毫没有准备的狮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保罗再大喊一声,将手纸猛地向狮子扔过去。奇迹出现了,狮子被突然飞过来的东西吓坏了,竟然一扭头,逃出去至少有三四十米。待它再一次转过头来,保罗早趁着这段短暂的时间逃上了汽车,并且将车子发动。
车子上的保罗长嘘一口气。他战胜了狮子。却仅凭了一卷普普通通的手纸。
所以,我想说的是,生活中,当你身陷险境,意欲发动反击的时候,其实,你手持什么武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发动攻击的时机,以及你无畏的态度。
把山当成一块石头
几年前一个假期,我和几位朋友相约去爬山。那是一座阶梯形状的山,确切说,是两座紧紧连到一起的山,一高,一低。我们的目标是到达最高峰。这必须首先把那座较低的山踩在脚下,然后以那里为起点,继续攀登。
平日里朋友们大多以车代步,是属于那类被娇惯坏的城市人。这次去爬山,虽然一个个豪情壮志,可当终于艰难地爬到那座较低山峰的峰顶时,一个个还是不想动了。其实对我们来说,爬山不过是一种消遣,没必要太过认真。既然已经抵达了某一个山顶,既然已经把某一座山踩在脚下,那么,也算一种成功吧?于是我们决定停下来,在那里聊着天,喝着水,吃着干粮,只等养足了体力下山。
只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在得知我们不肯继续攀登以后,他独自一人向那座更高的山进军了。平日里他也是以车代步的,并且,他是我们这些人里体质最差的一个。谁也不知道,在那时,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勇气?
黄昏的时候,我们到山下集合,再一次见到了他。他已经下来了,正拿出他在山顶上拍摄的照片给我们看。似乎他并不累。他的表情非常轻松。
我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爬上山顶呢?你的信心和勇气,是怎么来的?
他说,我们最初制定的目标,不就是要爬上山顶吗?其实我不过是把较低的那座山,当成一块较大的石头。即使我把它踩在脚下,也不过是踩了一块石头。这当然不是终点。不过这块石头无疑垫高了我的双脚,使得我距最终的胜利,近在咫尺。
我想他说的对。生活中我们订下的很多目标,其实,不过是更高目标的一块块垫脚石。我们抵达一个目标,其实并没有成功,这不过让我们距更高目标更近一些而已。要抵达最终的成功,就必须不断地把每一个胜利踩在脚下,把每一个胜利,都当成实现终极目标的一块垫脚石。
把山当成一块石头,我们还怕什么呢?把山当成一块石头,我们就没有理由,在这块石头上停下脚步。
忽略的,可能是最重要的
朋友是一位好爱广泛的人。
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也写些散文诗歌,报刊杂志上常见他的名子;他熟悉五大联赛的各支球队,闭着眼也能数出任何一支球队的主力;他还喜欢园艺,对花花草草的属性了如指掌。可是他认为,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在三十岁以前,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这个愿望是他上大学时产生的。那段时间他读了太多商业精英的成功史,他认为自己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素质。为此他放弃了篮球、文学、五大联赛和园艺。假期里他不再回家,不再和女朋友花前月下,而是把自己闷在图书馆里研读商业书。他满脑子都是他的公司,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目标,别的,都可以忽略和放弃。
大学毕业后他真的有了自己的公司。可是那公司仅仅开了两年,就被他转让出去。因为某一天,他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兴趣所在,他发现商场上的勾心斗角远比他想象中复杂百倍。他不能够忍受无休无止的酒局,不习惯每天在担心受怕中过日子。他的心找不到归宿,总有一种悬空的感觉。最终他狠狠心放弃了经商,回到老家。他在老家一呆就是一年。
无所事事的他每天翻看书架上的书,慢慢地,他重新被那些厚重的文学作品所吸引。母亲给他搬来一个纸箱,那里面,收藏着他在报刊上发表过的所有作品。母亲说,不经商不要紧,你完全可以重新把文字拾起来……你已经,发表了这么多。是的,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才华,可是他总是将之忽略。以前,他不过把文学当成一种爱好或者消谴,开公司才是他的终极目标。现在他想,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试着回到从前呢?说不定,文学真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
他发现自己很快进入到一个美妙的世界。他终于发现写作才是他最快乐的事。他想,也许把很多事情一一经历,等重新转回来,才会发现一生中最快乐或最重要的是什么吧?
每天母亲给他做饭,给他收集报刊上的资料,给他安静的环境去写作;女友每个月来看他,给他带新上市的书,给他鼓励和信心。几年以后,他终于成为一位很名气的作家。他的书一版再版,供不应求。他常常说,他最应该感谢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和女友,她们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他忽略;同样,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写作,也曾经被他忽略。不过还好,他及时找回了它。
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或许是事业,或许是爱情、亲情、友情……但毫无疑问的是,太多时,你正在忽略的,恰恰就是你最重要的。你所要做的,就是时时停下来,回头看看,并将它们找回。
你的容量有几何
十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去崑嵛山区旅游。晚上,宿在山下的一个旅店里。天热得让人睡不着,只好搬了马扎到院子里乘凉。那晚有淡淡的月光,我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正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人,穿着大汗衫,倚着树干,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小调。
一个人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走过去,跟中年人搭讪。对方自我介绍后,我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名子我早有耳闻,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教育理论家,并且,我以前曾零零散散地读过他的一些书。想不到,今夜竟能在这里遇见。
和他聊了很多。一开始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后来就开始向他讨教,并向他倾诉我的苦闷。这时天突然变了,下起雨来。可是我却意犹未尽,于是随他去了他的房间,接着聊。
“你刚才说你很苦闷?”他问。
“是的。”我说,“我正在跟一位很有名气的美术教师学画,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进步太慢。并且我最担心的是,他在短时间内,不会把所有的东西全都传教给我。”
“你的基础怎么样?”他继续问,“我是说,就算他明天就把他的所有都传授给你,你能全部装得下吗?”
“这……”我有些没有信心。
见我支支吾吾,他拿出两个瓶子,一大一小。他把大瓶装满水,然后把两只瓶子都递给我。“现在,你把大瓶的水全部倒进小瓶里试试。”他说。
当然不可能全部倒进去。当小瓶灌满水后,大瓶里剩下的水就再也灌不进去了。
“你的薄弱的基础,不成熟的思想,以及你的年龄,决定了你现在的容量——就像这个小瓶。”他说,“而你那位老师的容量,就像这个大瓶。就算现在他把他的东西全都倒给你,你能装得下吗?不过不要紧,你会慢慢地进步的。随着你基础的积累、思维的成熟、年龄的增长,你的容量就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只要你努力,自然会把老师的东西全部拥为己有。并且,你的进步肯定会越来越快。”
我记住了他的话。回去后不再急躁,牢牢地打着基础,一点一点地锻炼着自己在各方面的能力,果然,进步比想象中要快很多。可是两年后,问题又来了。我发现自己再一次陷入到一种毫无方向的焦虑之中,好像,我再一次开始停滞不前。
于是,我拿着他留给我的地址,再一次找到他。
听了我的诉说后,他再一次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瓶子。不同的是,这次他把小瓶灌满了水。他再一次把两个瓶子同时递给我,“现在,你把小瓶里的水全部倒进大瓶。”
就照他说的做。当然,小瓶的水全倒入大瓶后,大瓶里也不过只有半瓶水。
“现在,你已经达到这只大瓶的容量了。”他说,“而你的那位老师,相比之下,可能是那个小瓶的容量。就算把他的所有东西都倒给你,你也不会满的。”
“那怎么办?”我问,“难道我再也不能进步了吗?”
“那倒不一定。”他说。接着他再一次取出一个小瓶,灌满水,然后让我倒进大瓶。
当然,这次大瓶被灌满了。可是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困惑,“你很想把自己这只‘大瓶’灌满是吧?那么,你只能再寻一只或者几只这样的‘小瓶’。也就是说,你必须继续拜师。显然,你现在的这位老师,已经满足不了你日渐增长的容量了。——当然,你永远别想把自己这只瓶子彻底装满。因为你必须不断增加自己的容量。一旦你的容量固定下来,那么,你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进步了。”
他的话,再一次让我顿悟。
回去后,照他的话去做,果然,再一次进步神速。后来我的作品多次在市里得奖,并最终在一个独资企业做了一名成功的服装设计师。我想,这与这位教育理论家的点拨,肯定是分不开的。
当然,我还要感谢所有教过我的老师。没有他们,我的这个瓶子,不管是大在小,也永远是空的。
路过一棵受伤的树
路过一棵受伤的小树,你或许有三种选择。
你从旁边走过,什么也不做。你知道它受了伤,可是这与你毫无关系。不是你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为,它只是一棵树。
或许,你会突然驻足,然后动了恻隐之心。你找来布带和绳子,将伤口细细包扎。你希望伤口能够愈合,你为自己的所为,很是满意。虽然,它不过是一棵树。
更或许,你突然童心大发。你没有为它包扎伤口而是在它的伤口上又划下几刀,你只是恶作剧,绝非心理阴暗。几天后你发现这棵树枯死,你稍有内疚,却很快将这件事忘掉。因为它只是一棵树,没有人在乎一棵树的生命。
包括你。
可是,假如你路过的,是一个受伤的人呢?你或许也有三种选择。
你从旁边走过去,什么也不做。你知道他受了伤,可是这与你毫无关系。不是你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为,这世上,受伤的人实在太多。
或许,你会突然驻足,将那个人细细打量。虽然他与你毫无关系,你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你为他做一点事,很小一点事。你真心希望他好起来,你为自己的所为,很是满意。
更或许,你突然童心大发。你没有试图医好他的伤口而是加重他的伤口,你只是恶作剧,绝无恶意。然几天后你发现,因了你的做法,受伤的人更加受伤。你有些内疚,却很快将这件事忘掉。因为你只是路人,那个受伤的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说,只要你能够开心,你怎么做都可以。这是你的自由,对树,或者对人。
可是我还想说,很多时,其实,你绝非毫不相干的路人。你可能,并且极有可能,终有一天,并且肯定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棵受伤的树,或者那个受伤的人。
交换与分享
有一句话这样说: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彼此交换,每个人仍然只有一个苹果;你有一个点子,我有一个点子,我们彼此交换,那么我们每个人,就会有拥有两个点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交换?
假如你的苹果比我的苹果好,你就没有与我交换的理由,你不会这样傻;假如我们的苹果一样好,就没有交换的必要,我们不会这样傻。同样的道理,假如你的点子好过我的,你会傻到将你的点子告诉我吗?点子是什么?是智慧,是策略,是市场,是金钱,商场如战场,没有人会轻易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何谈彼此交换?
还有一句话这样说:将烦恼说给你的朋友听,你就会少掉一半的烦恼;将快乐说给你的朋友说,你就会多出一倍的快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问题是,为什么要说给朋友听?
假如对方真的是你的朋友,你又何必用自己的烦恼给你的朋友增添烦恼?就算烦恼会减半,那么那一半烦恼哪里去了?转移给你的朋友了?可是他(她)是你的朋友啊!你有什么权力让别人跟着你不痛快?何况烦恼减半或许不过是你的一个错觉,在他(她)那里,纵你天大的烦恼,还不如嘴里的一颗虫牙令他(她)痛苦。
分享快乐就可以将快乐翻倍吗?不见得。你的快乐在别人那里也许不值一提,因为那是“你”的而不是“你们”的;你的快乐大多时候只与“你”有关,而不与“你们”有关。你们当然是朋友,可是你们是两个人,是两个人,就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快乐。将你的快乐讲给朋友听,他(她)也许会替你高兴,但是仅此而已——快乐绝不可能翻倍。
那么,世上之事,到底该不该交换或者分享?我说,应该。到底能不能减半或者增倍?我说,应该能。但前提是,你不能存有私欲。
私欲是什么?私欲就是你与别人交换苹果,为的是得到别人的苹果;就是你与别人交换点子,为的是得到别人的点子;就是你向朋友倾诉烦恼,为的是让朋友分担烦恼;就是你与朋友分享快乐,为的是让自己更加快乐。所有的这些,都因了你的自私。你只为自己着想,你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在世间,只要私欲还在,就永没有真正纯粹的交换与分享。
我们吓坏了自己
在电视台做事的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他们的一档娱乐节目需要在大街上做一个随机采访,朋友正好是那个节目的外景主持人。采访很简单,朋友握着话筒,拦下一个个路人,问,如果我现在能帮您实现一个愿望,那么,您希望这个愿望是什么?回答时间限定,十秒钟。
为这个节目,朋友做了充足的准备。就是说,不管对方做出怎样的回答,他都可以继续问下去,从而将话题延伸。那天他在街上拦下二十个路人,他向二十个路人一一询问了同样的问题。
结果却令他大为震惊。——二十个人中,有十九个的人的回答基本相同。十秒钟过去,他们会说,我还没有考虑好。说这些时,他们表情严峻,眉头紧锁。——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从而失去一个难得的能够实现愿望的机会。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游戏?当然不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谁都清楚我的朋友不会帮自己实现任何愿望。既然如此,他们说什么都行,怎么说都行。可是他们仍然不肯轻易开口,他们痛苦地一本正经地思考,然后,抱歉地对朋友说,对不起我还没有考虑好。
甚至有人说,如果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您明天还要采访我,那么明天,或许我会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客案。
那天的朋友非常失望。他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习惯了毫无理由的严谨。或者说,他们被自己吓坏了。
被自己吓坏了?我不懂。
是的。朋友说,他们总是害怕出错。或许他们害怕受到我的愚弄,或许他们害怕受到路人的嘲笑,或许他们害怕将自己的愿望暴露,或许,他们真的害怕失去一次实现愿望的机会,总之,他们失去了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的勇气。事实上这个城市的人每天都在遭受各种各样的惊吓:怕失业、怕失恋、怕降薪、怕成人笑柄等等。或许他们曾见过别人失业、失恋、降薪、成为别人的笑柄,或许他们在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失过业、失过恋、降过薪、成为过别人的笑柄,或许这一切的发生,有时候真的仅仅因为一句随口而出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因此,他们只能练成千篇一律的严谨和古板。他们每一天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生怕说错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哪怕,是做类似“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这样的游戏。
不是还有一个人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吗?我问。
那是一个男孩,朋友说。
他的愿望是什么?
给我五块钱!
我们都笑了。
只有孩子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话,才可以将自己的愿望毫无戒备地暴露给别人。朋友说,所以那天我真给了他五块钱。后来我想,假如那十九个人真的说出自己的愿望,有些愿望,或许我真可以帮他们实现。可是,他们没有说……
第二天你又去采访他们了吗?我问。
没有。那档节目最终被取消了。其实就算我第二天再去,我想他们也不会考虑好。事实上,他们永远都不会考虑好。——考虑的时间越长,越是难以抉择。因为他们被自己吓坏了,还因为,他们想要实现的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愿望。
所以,就算你二十年后仍然采访这二十个人,结果也会完全一样。
不,朋友笑笑说,结果肯定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朋友说,因为那时,将愿望暴露的那个男孩,已经长大了。
对手更紧张
记得小时候,有一位远房亲戚,常给我讲他打猎中的趣事。在他所有的经历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他和狼的狭路相逢。
你不必怕它。远房亲戚说,它远比你紧张。
你的目光要迎上去,狠狠盯着它,千千不要躲闪,远房亲戚说,不要让狼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惊慌。这样对视一会儿,狼就会逃走。
这是他真实的经历。就是说,当与狼相遇,无论你有多害怕,只要挺住,只要别让狼读出你的紧张,那么,最终胜利的,就会是你。
因为狼也紧张。更紧张。这是肯定的。远房亲戚说,狼的行动出卖了自己的内心。
前几天,一位朋友参加市里文化馆举办的象棋大赛,竟然一路披荆斩棘,杀进决赛。决赛时,面对近在咫尺的冠军,朋友突然间丢掉了预赛和半决赛的从容,紧张得汗流满面。
那天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决战。他的那盘棋,下得昏招百出。
但很意外,最后,他获得了冠军。
事后他告诉他,中间有好几次,他都想推子认负。后来他抬头看了看对手,他从对手的眼睛里看出了更多的惊慌和不安。于是他知道,对手其实更紧张。
于是他坚持下来。最后,他在崩溃前的最后一刻,赢下了这盘棋。
就这么简单。
当你面临困境,精神几近崩溃,当你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倒下或者逃走,其实这时候你的对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不定,他比你更紧张。
那么,再多坚持一会儿,倒下或逃走的,可能就会是他。
第三辑: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我相信,即使我们住进了皇宫,母亲的习惯,也是如此。无论生活如何美好,无论我们吃上了怎样的美食珍馐,总会有母亲所认定的好饭。
对母亲来说,好饭的概念是什么?是孩子们现在喜欢吃的,曾经喜欢吃的,或者,母亲们认为孩子们应该喜欢吃的。这里面,惟独没有自我。母亲总是轻易地把自己忽略掉。
所以,好饭的概念其实是,母亲们拒绝去吃的饭菜。
家有好饭
好饭的概念是什么?
对儿时的我来说,一只煮熟的鸡蛋,一根腌渍的黄瓜,一个发黄的馒头,或者,菜里的一丝肉沫,都会令我垂涎三尺。
家有好饭,许是过年,许是有人生日,许是别的重要日子。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时,吃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粗茶淡饭”也许是一种境界,但我宁愿把这看作是贫穷生活的无奈之举。小时我骨瘦如柴,病病歪歪,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近年来我却胖了,甚至微微凸出啤酒肚。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取笑那是“白菜帮子”基础,我很愿意相信那是事实。
家有好饭,好饭是难得的;难得的好饭,理应是属于全家人的。但母亲却没有份。饭桌上,她把这些好的吃食让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会去问,不会由此而产生丝毫内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只鸡蛋,一块肥肉,或者一根黄瓜。那时吃一顿好饭,会让我一整天快乐地忘乎所以。而母亲的快乐,丝毫不少于我。
后来长大了些,也懂些事,母亲便会寻一些借口。比如吃过了,比如吃饱了,比如不喜欢吃,等等。便信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整天仍然是快乐的。家有好饭,好饭的概念是不同于平常的饭。好饭的另一个概念是我的廉价的快乐,以及我的快乐所赋予给母亲的快乐。
生活当然越来越好了,但好饭依然存在。难得的好饭从腌黄瓜和黄馒头升级,渐渐被鱼肉所取代。在难得的好饭面前,母亲仍是坚持着她以往的借口,吃过了,吃饱了,不喜欢吃,等等。然而我却是不信了。
被母亲“欺骗”了这么多年,我怎么还能够相信呢?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便拒绝那些好吃的。有时她会慢慢地啃着手里的馒头,偶尔夹一口菜,她说:“真得饱了,你们吃吧!”母亲在饭桌前,有着非凡的表演才华。
便学了母亲,也不去动。以为把那些好吃的剩到最后,母亲便会无可奈何地吃掉。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我同母亲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战争”。然而却没有胜利者。直至收拾饭桌,母亲也不会去动那些“好饭好菜”。
母亲常常会把这些东西留下,第二顿、第三顿、或者第许多顿,吃剩的好饭被母亲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面目全非。她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她以为我们远比她需要。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母亲是快乐的。
到现在,也是如此。有时我随口说喜吃苦瓜,母亲便很少在饭桌上动苦瓜;有时我随口说喜吃香椿,母亲的筷子,便基本上不会指向那个盛香椿炒蛋的盘子了。我随口说出的话,成为母亲判断好饭的唯一标准。
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我认为,所有的这一切,缘于我们的贫穷,缘于我们对贫穷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但现在,我认为这种感觉太过肤浅了。我相信,即使我们住进了皇宫,母亲的习惯,也是如此。无论生活如何美好,无论我们吃上了怎样的美食珍馐,总会有母亲所认定的好饭。
对母亲来说,好饭的概念是什么?是孩子们现在喜欢吃的,曾经喜欢吃的,或者,母亲们认为孩子们应该喜欢吃的。这里面,惟独没有自我。母亲总是轻易地把自己忽略掉。
所以,好饭的概念其实是,母亲们拒绝去吃的饭菜。
奶奶的药粒
奶奶住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经常,奶奶在吃完午饭后小睡片刻。醒来,就一个人念叼,午饭呢,怎么还不吃午饭?弄得母亲不得不向偶来的客人解释。
奶奶会长时间地盯着床边的一角,然后一边挪动着身子,一边叫着爷爷的名子,你倒是向里坐一坐呀,一半屁股坐着,你累不累?
其实那时爷爷已经过世两年,奶奶的话,让每一个人毛骨悚然。
奶奶每天都要服药,她经常说,怎么这些药粒都不一样呢?花那么多冤枉钱,干什么呢?奶奶以为,世界上的药,都是治同一种病的。
奶奶吃药,需要别人提醒。即使这样,她也是嘴上说好,一会儿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那几年父亲的生意不好。我病休在家,也是天天吃药,家里日子捉襟见肘。
后来,姑姑从南京回来,说什么也要把奶奶接走。家里人拗不过,只好放行。
临走前,奶奶把我叫到身边。她一边笑着,一边从床角摸出了一个黑塑料袋,哆嗦着打开,里面竟装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药粒。
奶奶说,这都是我每天吃药时,故意省下来的。我去你姑姑家了,你留着慢慢吃。别再让你爹买药给你吃了。家里没钱。
奶奶以为,她省下的药,可以治好我的病。
奶奶在我家,住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奶奶为我省下了一百多粒廉价的药。那些让奶奶的生命得以维系的药粒,对她的孙子来说,却毫无意义。
奶奶上车时,仍然朝我挤着眉毛。只有我知道她的意思。
现在奶奶已经辞世。我常常想,假如奶奶不为我省下这一百多粒药,那么,她会不会活到现在?
偶像的偶像
男孩的梦想,就是再一次见到他的偶像。
偶像比男孩大八岁,七八年以前,男孩见过偶像一次。那时偶像还不是偶像,他随队来男孩的学校踢了一场友谊赛。偶像的球踢得非常好,男孩坐在观众席上,看傻了表情。赛后男孩邀偶像去家里做客,偶像欣然前往。男孩的父亲为偶像烧了几个菜,又为他烙了一锅香喷喷的牛肉锅贴。他的手艺令偶像赞不绝口,那天偶像毫不客气地将锅贴吃得干干净净。男孩和偶像聊了很多,然后,偶像与男孩告别。三年以后男孩得知偶像进到国青队,又过了一年,男孩得知偶像进到国家队。电视上常常看到偶像踢球,盘带、分球、突破、射门,全都潇洒连贯,一气呵成。偶像终成为男孩的偶像,卧室墙壁上,贴满他的照片。
可是男孩从未与偶像联系。——他没有偶像的联系方式。——他缺乏勇气。——他不敢。
男孩对父亲说,他也想进国家队。父亲说假如你的球踢得足够好,进国家队是迟早的事情。男孩说我很想跟我的偶像谈谈。父亲说你可以去找他。男孩说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瞧不起我,更怕他端架子。父亲说如果他耍大牌,那是他的错误,他的错误与你没有关系。男孩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敢。父亲说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见到他吗?男孩低了头,想了很久,说,我想弄明白,他有没有自己的偶像。
——男孩想知道偶像有没有自己的偶像。——说白了,男孩试图弄明白的是,偶像与一个人的成长进步,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刺激、鼓励,还是令人感觉高不可攀,最终将仅有的一点信心击垮?
整整一个月,父亲为男孩的盘缠日日奔波。下班之后他又去农贸市场做临时装缷工,三个小时下来,可以赚到二十块钱。男孩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男孩和父亲,生活得很苦。
足球让男孩快乐,让男孩成长,然后,终成为男孩的希望。他不想像父亲那样无能,更不想像父亲那样永远过着艰难清贫并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男孩瞧不起他的父亲,或许就像偶像瞧不起自己。男孩在暑假里踏上寻找偶像的旅程,随身携带的饭盒里,还装着父亲为他烙好的牛肉锅贴。男孩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自住了十几天,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偶像。
坐在偶像面前的男孩,紧张并且拘谨。很显然偶像早已将他忘记,偶像看他的眼神,与陌生人无异。男孩不想提及偶像在他的家里吃过一顿饭,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男孩如坐针毡,他想问偶像唯一一个问题便起身告辞。当然,那个问题是,偶像有没有自己的偶像。
当然有啊。偶像说,不过我的偶像,与足球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谁?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偶像说,我只记得几年以前,我碰到一位给我烙了一锅牛肉锅贴的男人。那个外貌粗犷但长着一双巧手,那个可以为他的儿子、为一位陌生男孩烙出世界上最美味的牛肉锅贴的男人,是我迄今为止,最佩服和最崇拜的男人。
十万分之一的概率
小时候她一直住在小镇子里。母亲带她去镇上买菜,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公路不宽,车也不多,来来往往的行人,像在公路上无所事事地散步。年轻的母亲牵着她,每天在这条小路上往返。总是母亲用右手牵着她的左手,让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体右侧,从来不曾改变。这种单调的姿势让年幼的她常感厌烦。她一边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问母亲,为什么我总是要走在你的右边呢?母亲捋捋她额头的乱发,笑着说,小孩子就应该走在大人的右边。
是这样?她不懂。她看着路边懒散的行人,以及公路上急驰而过的汽车,一点一点地长大。
后来她离开了小镇,再后来她也有了女儿。每天她要带女儿去超市买菜,也需要经过一段公路。是市郊,马路不宽,车也不多,她牵着女儿的手,每天在这条马路上往返。有一天,女儿突然问她,为什么我总要走在你右边呢?这时她才猛然发觉,一直以来,她都是用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让女儿紧贴在自己的身体右侧,走在马路的最边沿,从来都不曾改变。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习惯,和母亲一模一样?于是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说,小孩子就应该走在大人右边。
那天一辆汽车紧擦着她开过去,带起一阵疾风。她惊出一身冷汗,吓得两腿瘫软,却又庆幸此时的女儿,正好站在她的身体右侧。那一刻她恍然大悟,之所以一定要用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是因为,她要保护着自己的女儿啊!这样,万一有汽车朝她们碾来,走在右边的女儿,应该会安全很多。
回老家的时候,像小时候一样,她再一次问母亲这个问题。想不到母亲和她的答案,竟然完全一致。母亲说,这样万一遇到车祸,走到右边的你,可能不会有事。
她突然对这件事产生兴趣。她找到在交警队做事的朋友,要他帮忙查算一下,假如两个人手拉手走在人行道上,假如这时恰好有一辆汽车胡乱地冲过来,那么,走在右边的那个人,较之走在左边的那个人,避免发生车祸的概率,有多少?
几天后朋友告知她答案,这答案令她震惊。朋友说,遇到这种情况,一场车祸将是无法避免的。但也有例外,比如右边那个人也许会幸免。因为毕竟,汽车是从马路中间冲过来的。但是这种概率很小——小到只有十万分之一。
十万分之一,这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数字。可是,她的母亲为了她,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们为那十万分之一的概率,竟一次也没有忽略。
十万分的保护,乘以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其结果,就是天地间完完整整的母爱了。
乡下的母亲们
乡下的母亲们,多有一两个在城里打拼的儿女。乡下的母亲们,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们。
当城里的母亲们扭起大秧歌跳起扇子舞,乡下的母亲们,仍然操劳在田间地头。她们没有退休,没有退休金,没有节假日,没有加班费。生命不息,她们的劳作不息。她们在同一片土地上洒下少年的汗水,青年的汗水,中年的汗水,老年的汗水。春播秋种,她们不肯忽略任何一个节气。
乡下的母亲们,多有一个碧绿的菜园。当儿女们归来又返程,母亲们便会将绿生生的青菜装进蛇皮口袋,做为儿女们回程的行李。儿女们多皱了眉,不要,推辞,却不是因了母亲们的辛劳,而是惧怕一路上太过麻烦。其实母亲们也知道那些青菜值不得几个钱,母亲们也知道这青菜城里到处都有卖,但她们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必须。看着儿女们将青菜带上汽车或者列车,母亲们眼角的皱纹,便会舒展开来。尽管,当回去,那些青菜们将会烂掉大部分。
乡下的母亲们,经常想念远在城里的儿女们。但她们不说,不外露,只把想念和牵挂深埋心底,一个人默默承受。偶尔她们会给儿女们打个电话,却多是淡淡的语气,几句话说完,电话便挂断了。乡下的母亲们的性格,多是腼腆的,含蓄的,内敛的,甚至是木讷的。她们不擅言辞,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儿女。
乡下的母亲们,多不知道母亲节是哪一天。当儿女们从城里打回电话祝她们快乐,她们甚至会红了脸。她们认为那不是节日,在她们心里,只有仲秋和春节才能算做节日。因为这两个节日是应该团圆的,尽管,即使在这两天里,远在城里的儿女们也常常因了各种借口不回家来。不回家来,母亲们也不恼,她坐在农家小院,忙着自己的事情,想着远在天边的儿女。
乡下的母亲们,多没读过什么书。她们认不得几个字,却拼了全力供自己的儿女们读书。当儿女们终没因读书而改变自己的人生,母亲们又耗尽全力将他们送进城市,送到她们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们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们同她们一样生长在乡下,乡下是生存的地方,不是生活和享受的地方。尽管她们知道,从儿女们进城的那一天,事实上,离自己的距离就越来越远。
乡下母亲们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儿女们围在她的身边。她会做出满桌子好菜,微笑着,看儿女们狼吞虎咽。她们的筷子很少去动儿女们喜欢的那道菜,她们知道省下一口,儿女们便可以多吃一口。当一顿饭吃完,当那道菜还有很多,母亲们就会端下去,然后待第二顿,再热一遍,再端上来。在她们眼里,好饭的概念就是儿女们喜欢的饭菜。这里面,母亲惟独忽略了自我。
十几年前我高中毕业,四处求职四处碰壁。可是我仍然赖在城市,每天在别人的屋檐下行走。我怕回到乡下,我怕自己成长如父辈们一样的农人。我在城市里混了两年,终在一个深秋,遍体鳞伤地回家。母亲为我做了一桌子菜,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她不提我的工作和前程,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我的伤口。后来,终有一天,当我再一次离家,再一次鼓足去城市打拼的勇气,母亲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我终生难忘。
母亲说,不管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吧!家永远,欢迎你。
那一刻我哭了。那一刻,我无法忍住流泪。
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长时间。
有时候他来了,扶她靠着枕头坐一会,她就能望见窗外的一条土路,和紧挨着土路的一堵斑驳陈旧的土墙。初春,有不知名的藤顺着土墙偷偷地攀爬,吐着暖的绿。
他给她削好一只苹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说,这墙真是讨厌呢!土墙遮挡了她的视线和墙那边的风景,这令她有些烦躁。
他陪着笑,他说这土墙马上就要拆了呢。然后他又一次给她描述墙那边的那个花园。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他说,等这些花开了时,这墙就拆了,到时我们去散步。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她就等着。从初春等到初夏。墙依旧在,她却越来越虚弱了。
她靠着枕头,剧烈地咳嗽,她说我还能等到这些花开吗,现在这些花有开的吗?他让她等一会,然后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个鬼脸,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过一会,他跑回来,捧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声说。她愉快地笑了。
他告诉她,花园里的很多花儿都鼓出了花苞,看样子马上就要开了,只要这墙一拆,她倚在床上也能看见这些花了。这墙到底什么时间拆?她问。他踱到窗前,他说,应该很快。
墙继续立在那里,她也继续虚弱着。盛夏,天很热,有时她一整天都在咳嗽,生命仿佛正在离她而去。他扶她倚坐在床上,他说,再过一个月,这墙就被拆了,是真得拆,市容部门在电视上通告的。那时他握着她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冰凉。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那儿散步。他说着,指着那墙。却不敢看她。
她把他的手攥紧,她说可能我等不到了那一天了。其实不拆也没有关系,反正我知道那儿有一个花园,花园里开满了花。梦里,我们在那里相拥呢。她微笑着,表情有些羞涩,然后她开始吐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花,于是溅落到雪白的床单。恍惚中她觉得床单上开满了大片的玫瑰,她和他牵着手在玫瑰园里无忧地散步和说笑。再然后,她的手便垂下来。
他守着空空的病床,哭了整整一夜。他骂自己的无能,他的谎言仅把她多留了两个月,却不能留住她的一生。后来他嗓子哑了,发不出声。他盯着那堵墙,好象墙的那边,真得有一个花园。
护士交给他一本日记,日记是她的。他翻开日记,纸面上画了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里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
下面,她写着:
我知道,墙那边其实并没有花园。可是在黄昏,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很快乐的事
小时候家里穷,除了过年,平日的饭里难得见到一星点荤腥。记得那年秋天,父亲帮村里一户人家盖房,忙了整整一个月。乡亲们相互帮忙,是没有工钱的。可是那户人家过意不去,房子盖起来后,给父亲送来一只鸡和一条鱼。推辞了半天,鸡和鱼最终还是被留在我家。
鸡和鱼被父亲宰杀好,洗干净,却并不吃,撒了盐,挂在那里。父亲对我说,等星期天吃吧,星期天你妈过生日。我和哥哥就盼着星期天,那几天,我们快乐得忘乎所以。
星期天终于来了。一大早,门被人敲响。母亲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乞丐打扮的人。他们告诉母亲他们是夫妻,老家闹了洪水,实在生活不下去,只能出来讨口吃的,云云,全是那几年乞丐们的行话。母亲说钱是没有的,家里只有一些剩饭菜,问他们要不要。两个人忙答要要要,满脸的感激之情。
其实那些年月,家里的剩饭菜也并不多。母亲能做到那一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母亲端着一些剩饭菜出去时,发现父亲正和他们聊着天。父亲和他们聊了很多话,最后,竟要留下他们吃午饭。父亲说,在这里吃顿便饭吧,今天还不错,有鱼有肉。说完把他们拉进院子。
父亲吩咐我打来水,让他们洗把脸。我看到母亲把父亲拉到一旁,不满地轻声说,就这点鱼和鸡,还不够孩子们吃的。父亲笑笑说,看他们瘦成啥样子?母亲就不再说话了。母亲是一位随和的女人,尽管这时候,他肯定对父亲的举动,心存不满。
一顿饭吃得很快。这与我几天来对这顿午饭的期待大相径庭。能看出来这对父妻一直控制着自己的筷子不去动那条鱼和那只鸡,但鸡和鱼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只剩下骨头。吃完饭,父亲给他们泡了茶,又聊了一会儿,才送他们走。走时,父亲又包了一些剩饭菜给他们。父亲说,路上用得着的。
那天的父亲很快乐,他吹着口哨,美滋滋地给自己卷着旱烟。母亲说其实给他们包些剩饭菜,他们就很感激了。父亲说那倒是。母亲说看到孩子们眼巴巴瞅着两个空盘子,我心里不舒服。父亲说吃点便是了,好东西哪能管够?母亲说真是不巧,如果他们昨天来或者明天来就好了,这样孩子们就能多吃一点……给他们吃些家常饭,也不算愧对他们吧?父亲瞅瞅母亲,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却哼起了歌。
母亲说你这么高兴?请陌生人吃掉家里惟一的好东西,你就这么高兴?
父亲说是的,正是因为这些。其实我非常庆幸他们恰好今天来。因为只有今天,我们才有最丰盛的饭菜来招待他们。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很快乐的事吗?
明亮的眼睛
男孩有些调皮。他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摇晃脑袋,这让年轻的理发师不得不常常停下手中的刀剪。
理发师横穿马路买一包香烟,回来,男孩就候在椅子上了。他长得虎头虎脑,睫毛长长,眼睛明亮。是正午,阳光拐进屋子,阳光里飞舞起晶亮的微尘。现在男孩很乖很安静,却突然商量理发师,能不能为他换一盘磁带?
好啊!理发师认真并且卖力地挥舞着刀剪,你喜欢什么歌?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蓝精灵》,《黑猫警长》,都行。
可是我这里没有这些歌啊。理发师盯着镜子里的男孩,笑笑,我这里是理发店,不是幼儿园……
哦。男孩大度地耸耸肩,那就算了……不过以后你可以买些这样的磁带来……以后我可能常来。我喜欢听……
遵命!理发师说着,剪刀轻挑着男孩的鬓角。
阳光照上男孩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处投下小小的可爱阴影;阳光射进男孩的眼睛,那眼睛里便多出一条绚烂的彩虹。男孩轻哼起一首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啊,跳呀跳呀一二一……
伴随着节奏,男孩的脑袋再一次晃起来。
理发师无奈地笑笑。他将救助的目光投向坐在长椅上的女人。那位年轻的母亲,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再乱动的话,叔叔可就把你的脑袋剃成南瓜瓢了。女人柔声细语地吓唬他,那样的话,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就会笑话你啦。
男孩果然停止了歌声,又挺得笔直。
理发师看看镜子,又看看男孩,收起剪刀。真帅!他对男孩说,先去洗洗头,再吹吹干,整整型,就大功告成了。
男孩开心地拍起巴掌。
下午开家长会,他要当着所有家长和小朋友表演呢……刚才那些歌,都是他下午要唱的。女人站起来,走到理发师身边,我告诉他挺好了,他偏不听,一定要来理个发……让我给他洗头吧!
那多不好意思。理发师推辞着,应该我来的……
还是我来吧!女人笑笑说,他习惯了我给他洗头发……
理发师不再说话。他终于开始注意这对奇怪的母子。女人将男孩从理发椅上抱下来,然后牵着他的手,慢慢来到洗头盆前面。女人对男孩说,注意凳子……这边是躺椅,你躺上去……再往上一点……对,就这样……
似乎,男孩什么也看不见。
理发师突然回忆起一个细节——男孩的眼睛虽然明亮清澈,可是他的眼珠,似乎一直没有动过。是这样。刚才他在镜子里冲男孩挤出一个滑稽的鬼脸,男孩竟然毫无反应。
眼睛明亮的男孩,竟然是一个盲童!理发师的心,隐隐地痛起来。
男孩再一次回到理发椅上,理发师的吹风机响起来——却响得无精打采,几近马虎——就算他为男孩剪出天底下最漂亮的头型,他也看不见——他看不见,那么,再漂亮的头型,也似乎毫无意义。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他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呢!女人似乎看出理发师的细微变化,笑着说,他喜欢臭美。
男孩咯咯地笑。
可是他看不见啊!理发师扭过头,压低声音对女人说,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可是别人能看到他的样子啊!女人说,他常常说,他得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别人才能喜欢他,尊重他……事实也的确如此……幼儿园里的所有孩子都喜欢他……他可以残疾,可是他的样子不能够残疾,信心不能够残疾……他需要永远把自己最美最乐观的一面呈现给别人。女人提了提声音,说,是不是?儿子。
男孩点点头。对极了!他笑着说。
理发师愣住了。他长时间地盯住男孩明亮的眼睛,然后,将本已关掉的吹风机,再一次打开。
外面阳光灿烂。
第四辑:暗夜的明灯
还有无数山野里的花花草草,有多少人会注意它?或许它的一生,都不会被发现,被关注,被赞美,可是,它们为此而懈怠过吗?还有那些有残缺的花儿,比如被虫儿吃掉花瓣,啃了骨朵,比如被风雨所折断,被石块所挤压,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朵,它们可曾因为它们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去开放呢?
暗夜的明灯
老人孑身一人,住着土街旁的一栋土房。老人很老了,脸上的皱纹,似荒芜的梯田。
土街在老城区,歪歪扭扭的,没有路灯。但在晚上,常有放学的孩子或抄近路的行人经过,布鞋皮鞋或者旅游鞋,轻奏着夜的音乐。
只因为,老人在她的土屋前,挂了一盏灯。普通的白炽灯,闪着温暖的淡黄。街不长,灯光便努力地延伸至土街的两端。老人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切,她说,她不喜欢黑暗中向前摸索的脚步,那让人不安。她说,这夜里,应该有一盏灯,一片光。
老人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抱着她的猫。她闭着眼,仿佛在打盹。过一会,老人突然对猫说,灯丝烧断了,我得再换一个。
老人便出门,果然,小街上已是一片黑暗。
只凭脚步声,她便可以判断出她的灯,是暗是明。老人说,有光的小街,脚步声是踏实和安稳的;无光的小街,脚步声便充满了试探和恐惧。
老人说,其实那些光,并没有照亮小街,照亮的,是夜行人的勇气。
老人说,这世上,怎么可以没有光呢?
孑身一人的老人,将这样一盏灯,一直点到去世。
但其实,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光。
她是一位盲人。
春光美
街路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探进公园深处。公园绿意盈盈,却有桃红粉红轻轻将绿意打破。柳絮开得模糊,阳光里飘起,落满松软的一地。鸽子们悠闲地散步,孩子们快乐地玩耍,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沁人心肺。春天属于山野,属于城市,属于公园,属于公园里,每一朵勇敢开放的丑丑的小花。
春色惹人醉。
可是女孩的棍子畏畏缩缩,慌乱并且毫无章法。灾难突然间来临,令她猝不及防。现在几个月过去,她仍然不习惯手里的棍子,不习惯战战兢兢地走路,不习惯眼前永远的黑暗。女孩面无表情,棍子戳戳点点。于是,那棍子,碰到了毫无防备的老人。
老人发出极其轻微的“嘘”的一声。
对不起。女孩急忙停下来,对不起……戳痛你了吧……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盲人……
没关系的。老人轻轻地笑,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不便。
只是有些不便?女孩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可是我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就像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欣赏春色,我却不能……
可是孩子,老人说,难道春天只是为了给人看吗?难道春天里的一花一草,只是为给人欣赏而存在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老人说,比如我面前就有一朵花……这朵花很小,淡蓝色,五个花瓣……也许它本该六个花瓣吧?那一个,可能被蚂蚁们吃掉了……花瓣接近透明,里面是鹅黄色的花蕊……我可以看得见这朵花,然而你看不到。可是这朵花因为你没有看见它而开得松懈吗?或者,就算我今天没有坐在这里,就算我今天也没有看到它,就算整个春天都没有人看到它,它会因此而开得松懈吗?
……
还有无数山野里的花花草草,有多少人会注意它?或许它的一生,都不会被发现,被关注,被赞美,可是,它们为此而懈怠过吗?还有那些有残缺的花儿,比如被虫儿吃掉花瓣,啃了骨朵,比如被风雨所折断,被石块所挤压,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朵,它们可曾因为它们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去开放呢?
……
春天或许是花儿最美的季节,却绝不是惟一的季节。你该知道,当秋天来临,所有开过的花儿,都会结成种籽。就像我眼前的这朵小花,它也会结出它的种籽……这与它的卑小无关……更与它的残缺无关……它是一朵勇敢的花儿,勇敢的花儿都是快乐和幸福的。你认为呢?
……
你在听吗?孩子。
是的奶奶,我在听。
花儿就像你,你就是花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为什么要放弃开放的机会呢?为什么要放弃整个春天呢?
我没有放弃春天……可是我看不到春天……
你还可以去触摸,孩子……你可以触摸花草,触摸鸽子,触摸土地和水,阳光与柳絮……其实盲人也是可以看到这世界的,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感觉,甚至,用爱……
您是说,用爱吗?
你认为呢?你该知道,在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亲人,爱你和关心你的人……如果你连春天都不再去爱,那么,你怎么去爱他们?我知道你看不见春天,可是你的心里,难道不能拥有一个温暖而美好的春天吗?只要你还相信春天,那么对你来说,这世上就还有春天。只要你是快乐的,那么,你的亲人也是快乐的。只要他们是快乐的,那么,你也就快乐了。我说的对吗?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奶奶,你愿意把你看到的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孩子,我很乐意……你的面前有一朵花儿,蓝色的花儿,五个花瓣……你的旁边有一棵树,树长出嫩绿色的叶子,那些叶子很小,漂亮的心形……再旁边有一个草坪,碧绿的草坪,有人在浇灌它们……再往前,是一条卵石甬道,鸽子们飞过来了,轻轻啄着人们的手心……柳絮落下来了,就像一条一条调皮的毛毛虫……
女孩听得很是痴迷。她的表情随着老人的讲述而变化,然每一种变化,都是天真和幸福的。似乎,女孩真的看到了整个春天。
女孩是笑着离开的。她的棍子在甬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她步履轻松。她像春的精灵。
……然后,老人轻轻拍拍她身边的导盲犬。她说虎子,我们该回家了。她戴着很大的墨镜。她悄无声息地走向春的深处。
春光美,春色惹人醉。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
大山深处的土屋
土屋隐在大山深处,周围古木参天。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灶台,一堆木柴,一铺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没有其他人进入到这间土屋,当然更不会动用过这些东西。可是每隔一个月,父亲仍然会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装走灶台上已经潮湿的火柴并更换一盒新的干燥的火柴。当这一切忙完,父亲就会领着儿子静静地离开。门上挂一把锁,却从来不曾锁上。那锁是为防止野兽们闯进土屋的。它对任何人都不设防。
父子俩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脚,距这间土屋,大约五十多里。从家来到土屋,再从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离开家走不远就没有路了,三天时间里,父子俩几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尽管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的山野,可是他们还是经常会在途中迷路。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遥远的艰苦的危险的跋涉。
父亲以前靠打猎为生,后来不让打猎,就在山脚下开了几亩荒地,闲时再上山采挖些草药,日子倒也安逸舒适。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土屋,只有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仍然坚持着自己怪异的举动。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父亲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间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许并不算多,可这是一百二十次毫无意义的举动。每一次儿子都会心存不满,然后疲惫不堪。
问父亲原因,父亲总是笑笑说,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仍然,每个月,父子俩总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锁了门离去。儿子认为这一切完全多余:不会有人来到这片没有人烟的山林,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间土屋。——父亲究竟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一次,当他们推开木门,父亲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有了住过人的迹象。——灶台边的柴火少了,火柴被划过,椅子被挪动,被褥尽管叠放整齐,却不是他们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并且,那把小刀也不见了。
父亲开心地笑了。他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十年来一直坚持的理由。
儿子听不懂。
父亲说很明显,有人在这里住过至少一夜。现在他虽然离开,不过这间土屋和土屋的东西却帮他在这片山林里度过了最难捱最危险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儿子问难道我们每个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时间行走一百多里,并在这土屋里准备这么多的东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吗?
父亲说是的,我们等待的虽然不一定就是这个人,但我们等待的无疑是来到这间土屋并需要帮助的第一个人。我们不过每个月来这里一次,却将一个人的生命挽救,难道这不值得吗?
可是,万一这个人没来呢?
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
假如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就永远坚持做下去。
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父亲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到这个土屋以前,我已经一个人在家和土屋之间往返了十年。就是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用了十年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说这土屋是你垒起来的?
不是,我只是修了修而已。这土屋是一位老人垒起来的。他垒这个土屋,和我们每个月来这里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样,那就是——帮助一位未曾谋面却是真正需要帮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的另一侧,每个月他都会从家来到这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回家。他也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他筋疲力尽,急需一把柴火……
那个人是谁?儿子好奇地问他。
我。父亲淡淡地说。
几年后父亲老去,不能够翻山越岭再次来到这间土屋。不过每隔一个月,土屋里就会迎来一位与他长得非常像的少年。他在土屋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一个人回家。
一切只为了明天、或者后天、或者明年的某一天、或者后年的某一天、或者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或者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某一位路人。
给别人留一把伞
将通暖气的最后几天里,供暖公司的大厅窗口,总是挤满了前来办手续的人。是一个下午,天阴沉着,又起了风,好像随时会洒下雨来。黄昏时真的下起了雨,初冬的雨,不大,却凉,满街飞着,冰的模样和寒冷。
工作人员拿出一些雨伞,整齐地排到门口。伞不多,全新,就像一排站立的等待召唤的士兵。有人办完手续,到门口,看下了雨,又看到伞,感激地笑笑,随手抓起一把,撑开花,走进雨里,或步行,或骑了单车,或打了出租,就不见了。然后,第二天,或第三天,或更长一段时间,他们回来,说一句感谢的话或什么也不说,将伞重新排到门口。伞与人,与雨天,与窗口工作人员,形成一种默契。
那一对母女,终于办完所有手续。两个人走到门口,才发现下了雨。这样的天气让她们措手不及,女人看看手表,看看天,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她对女儿说,看来我们要打一辆出租车了。
女儿指指立在门边的那把伞,她说我们可以打这把伞回家。
那是最后一把伞。淡蓝色的伞面,有着优美弧线的伞柄。——雨伞就像一位等待召唤的士兵。
女人看看雨伞,又看看女儿。她说不行。这是最后一把伞,我们得把这把伞留给别人。
为什么呢?女儿不解地问。
因为大厅里还有很多人。女人说,但是雨伞只剩下这一把。
难道他们比我们更需要一把伞吗?女儿问,把伞放在这里,不就是给我们提供方便吗?
正因为是给我们提供方便,所以我们必须要把这把伞留下。女人说,你可以想想,当大厅里最后一个人看到下了雨,又看到立在墙角的雨伞,会是怎样高兴的表情?而当他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雨伞,又会是怎样失望的表情?他或许会认为这里的工作人员根本准备雨伞,或许,他们会对所有先前持伞离开的产生出失望……
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女儿问,我们不过正好幸运地拿到了最后一把伞……
假如你把正好拿到这把伞当成幸运的话,那么明天,这幸运可能就换成了别人。女人说,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公园的长椅上只剩下一个位置,比如餐馆的洗手间里只剩下一张擦手纸,比如公交车上只剩下一个座位,比如大厅里只剩下一把免费取用的雨伞……假如每个人都替他(她)后面的人想一想,那么公园的长椅就会永远有座位,洗手间里的擦手纸就会永远用不完,所有免费取用的雨伞也永远会至少剩下一把……你想想,这个世界,是不是更美好、更有人情味?
可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吗?女儿仰着脑袋问。
正因为不可能每个人都这样做,所以我们才必须这样做……永远给别人留一把伞,在现在,或许是一种品质:在以后,可能就会变成一种习惯。
画上去的领结
星期天上午,幸福院的院子里,聚集着一群快乐的孩子。他们要在这里给老人们表演节目,为此,他们已经排练了一个多月。
节目有二十多个,男孩的节目,排在了最后。是小合唱,他是领唱。年轻的女教师说,这很可能是最受欢迎的一个节目。
可是突然,她发现那个男孩躲在一旁偷偷地哭泣。女教师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了?男孩说,我不想演了。
不想演了?为什么?她问。
我的领结不见了。男孩回答。
找不到了吗?
是的,找不到了。可能是忘在家里了。没有领结,我就不演了。
没有领结有什么关系?年轻的女教师说,这并不影响你唱歌啊。
怎么会不影响?男孩说,他们都戴着领结,只有我不戴,就显得不认真了。
不是这样。女教师安慰他说,你是领唱,领唱就应该独特一些。所以不戴领结,没什么的。爷爷奶奶也不会计较的。
领唱更应该戴领结啊。男孩说,爷爷奶奶们肯定会认为我没有认真准备,他们会不喜欢我的。
女教师轻轻地笑了。她说如果没有领结,你真的要放弃领唱吗?
男孩认真地点头。他说,是。
很快就要轮到男孩的节目,跑回家取来领结,已经来不及了。女教师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给你在脖子上画一个领结。
画一个领结?
是,画一个领结。女教师说,画得肯定跟真的一样。
爷爷奶奶们能不能看出来?
肯定看不出来。
男孩低头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于是,年轻的女教师拿出她的彩笔,小心翼翼地男孩的脖子上,画出一个黑色的领结。
可是领结应该戴到领子里啊。男孩仍然有些担心。
没关系。你唱歌的时候,把领子扶高一些就行。女教师一边在他的脖子上仔细地画着那条领结,一边微笑着说。
终于,要轮到男孩上场了,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他问女教师,像吗?女教师说,像极了,绝对和真的一模一样。然后她亲自走上台报了节目,并对台下的老人们说,领唱的男孩,今天戴着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领结。
节目演得相当成功。老人们热烈的掌声让男孩兴奋不已。似乎他真的在脖子上戴着一个漂亮的领结。——那个领结,给了他莫大的快乐和信心。
演出结束,老人们走上前来,亲切地抚摸着男孩的头。他们说,你唱得非常棒。你的领结也非常漂亮。今天我们看到了最精彩的表演,见到了最漂亮的领结。
即使多年以后,男孩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件事情。他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年轻的女教师和幸福院的那些老人们,他们让他在自己的生命中,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鼓励和爱。
请弯下腰
地下通道的出口,男人席地而坐。胡琴端立腿上,持弓的手轻抖,曲子就飘起来了。虽不十分悦耳,可是轻快欢愉,钢琴曲或者小提琴曲,全用了《万马奔腾》的节奏。男人胡须浓密,长发披肩,表情认真投入。他的左前方,摆着一个细颈青花瓷瓶。瓷瓶古香古韵,朋友说那瓷瓶价值不菲。可是他明明在街头卖艺,一柄胡琴,抖得微尘飞扬。
他像一位艺术家,人声鼎沸的大街,是他表演的舞台。
和朋友经过时,每人给了他十块钱。男人陶醉于自己的演奏之中,并不理睬我们。十块钱落到瓶口,停住,如同落上去的一只蝴蝶。蝴蝶静立片刻,偏了身子,降落花瓶旁边。我愣了愣,想拣起来,却终于没动。朋友这时从我身边挤上前去,深弯下他的腰,拣起钱,连同手里的十块钱,一起恭恭敬敬地塞进花瓶。然后他冲男人笑笑,拉了我离开——自始至终,男人没有看我们一眼。
朋友的举动,令我羞愧难安。
我给了男人十块钱。这十块钱绝不是施舍。因为他在演奏。他在演奏,我听了,感觉不错,付钱,天经地义。当然不付钱也天经地义,事实上从他身边经过的大多人都没有付钱。——付不付钱都没有关系,但是,问题是,我付给他十块钱,那么,我应该弯下我的腰。
我应该弯下腰,让钞票落进花瓶而不是落到地上。虽然那一刻男人并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肯定感觉得到我的态度。一张钞票落进花瓶,对他的演奏,对他的行为,对他的生活,对他的选择,是一种承认,更是一种尊重;可是钱落地上,那么很显然,我的行为就变成了趾高气昂的施舍,那十块钱,也就成为嗟来之食。可是对于他和他的行为,我有施舍的资格吗?
我们为父母弯腰,为爱人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亲;我们为朋友弯腰,为同事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熟;我们为领导弯腰,为客户弯腰,因为他们管着我们的钱包,决定着我们的仕途;我们甚至为一只宠物弯腰,一条狗,一只猫,或者一只画眉鸟,只因为,它们能够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快乐……
可是街头那些乞丐,那些卖艺者,那些衣食无着者,我们何曾为他们弯过腰?他们或许从事着我们所不屑所不齿的职业,可是他们,明明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他们理应有着与我们等同的地位,也理应有着与我们等同的尊严。
你可以不给他们一分钱,你可以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心安理得或者趾高气昂,带着无限的优越感和满足感。但是,假如,哪一天,哪一次,哪一条街,哪一个闪念,你想过付给他们钱,十块钱、五块钱或者一块钱,甚至仅仅一枚硬币,那么,请你务必,深弯下你的腰。
弯下你的腰,对于对方,是一种尊重;对于你的品质,又何尝不是?
第五辑:寻找一处桃源
真正的宁静,或者回归,我认为,不是寻一处地理意义的桃源,而是寻一处灵魂意义的桃源。那是一片虚幻的桃源,它藏在你心,由你构建。所以,每个人的桃源,其实都不一样。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场,一座青山,他的桃源,或许仅仅是一栋木屋,几句诗行。
其实,寻找一处桃源,就是寻找你的内心。
空瓶子
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大学,他心灰意冷。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认为自己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困难与挫折。整个暑假他昏昏噩噩,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没有精神。临开学时,父亲问他,想不想做个游戏?他问,怎么做?父亲找出一个空瓶,说,我们假设这个瓶子可以装得下你一生中所有困难和挫折,那么现在,对你考不上理想大学这件事,你认为装多少合适?他想了想,说,半瓶吧。父亲拿来一瓶酒,让他往空瓶子里倒,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空瓶装满一半。父亲用蜡和木塞将瓶口封紧,说,等你认为挫折完全过去的时候,再把这半瓶酒喝光。
上了大学以后,他才发现问题并没有想象中严重。他竟然发现自己狂热地喜欢上他的专业,他甚至庆幸自己能够来到这所大学。假期回家,跟父亲说了,父亲便拿出那个酒瓶,说,现在你认为你的挫折完全过去了吗?他笑笑,将半瓶酒匀进两个酒杯,和父亲对饮。是烈性酒,他只能喝下一点点。父亲一边和他喝着酒一边说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当初你把困难夸大了?他不好意思是笑笑,说,好像是这样。
大三那年,他失恋了。被人抛弃的滋味让他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假期回家,在父亲的再三追问下,他把与那个女孩的一切都告诉了父亲。父亲问我们接着做那个游戏?他点点头。父亲问他,那么现在你认为,往里面装多少酒合适?他想了想,将空瓶装满三分之一。父亲问感情的事情难道没有学业重要?他笑笑,不语。父亲再把瓶口封紧,对他说,等你认为这件事情已经不能再影响到你的心情时,就把这些酒喝光。
尽管失恋给他造成很大打击,尽管这打击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神志恍惚,但恋爱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半年过去,他再一次恢复了以前爱说爱笑的样子。失恋会让一个人长大,他甚至感谢自己的这段经历。当然,过年回家里,也再一次和父亲喝掉那三分之一瓶烈性酒。酒喝完,父亲说,你觉得这一次,你把失恋这件事情夸大了吗?他仍然笑笑。他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然后,毕业,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一切都与大学时的憧憬相距甚远,他感到前途渺茫,一切充满了未知。父亲打电话过来,说不妨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待有了好的精神状态,再回去找工作不迟。听了父亲的话,他再一次回到老家。父亲仍然拿出那个空瓶,说,把你现在认为的困难装进去吧。这一次他想了很久,却只往里面倒进去一点点酒。父亲问够了?他说足够了。父亲问你正在经历的,就这点困难?他说是,就这些,也极有可能被我夸大了。
一个月以后他重新返回城市,竟然顺利地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过年回家时,和父亲一起,将那点酒喝掉。
晚上和父亲一起去海边散步,父亲的手里拎着那个空空的酒瓶。父亲说其实你面临的困难和挫折越来越大——学业,情感,事业——这些对你的人生越来越重要,可是你却认为它们一次比一次小……他说的确是这样,可是当我喝掉那些酒时,我才发现,我当初真的是把这些困难和挫折放大了。父亲说那么这个瓶子还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吗?他说我认为没有必要了……尽管今后我肯定还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和挫折,但我知道,所有的困难和挫折终会过去,再回首时,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空空的瓶子。
父亲笑了笑,将手中的瓶子,扔进了大海。
路在山的另一侧
高三那年暑假,我一个人去位于胶东半岛的崑嵛山区旅游。那天我遇到一座不高的小山,经过与地图的仔细对照后,我知道这座山的顶部有“老子道德经”的石刻。于是我决定爬上去,凭感觉,我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用半天的时间到达山顶。
根本没有路,我只能借助突出的岩石和疯长的青藤艰难攀爬。不断有松动的石块从我身边滚落,过程的艰险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
途中,有那么几次,我几乎想放弃。但那个石刻牢牢地吸引了我,激励着年少狂妄的我继续。
终于爬到山顶了,人却累得骨头散架。我坐在最高的一块石头上,一边喝水,一边很有成就感地四面眺望。突然,我发现,在山的另一侧,有一条路。
一条青石铺成的台阶路,从山脚,缓缓地通向山顶。台阶的两侧有铁索做成的扶手,台阶上行走着游人,甚至有兜售矿泉水和纪念品的小贩。比起我刚才的狼狈相,这些人更象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
显然,这才是一条登上山顶的正确的路。
我的目标其实只是那个石刻,而不是探险和爬山。那么,我刚才的选择显然是一个错误。虽然最终还是爬上了山顶,但我却付出了比别的游人多出几倍的艰辛和时间。
其实假如我多看一眼地图,或者找个当地人问一下,那么,我完全可以及早发现这条台阶路,而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在山的另一侧攀爬。但是我没有。年轻的自信和冲动,很多时候,其实是盲目的另一种解释。
通向目标的路,有很多条。在这很多条中,有那么一条,无疑是最短、最安全、最快捷、最适合你的。只所以没有发现,只因为你的面前有一座山。这座山,暂时遮挡了你的视线。
而那条路,其实就在山的另一侧。
当然你还可以自己开辟一条路,比如我艰难攀爬的那条。不过这需要过人的胆识、无畏的勇气和充足的时间,以及你对于这条路的了解和把握。而当时我的选择,却不过是一种急躁状态下的盲目罢了。这显然太过危险。
人生短暂。当目标不可动摇,那么,先静下心来选择一条正确的路,远比不顾一切的盲目行动,要重要得多。
不断升级你的目标
认识两位学电脑的朋友,同一年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工作之后,两人都不安于现状。有时和他们一起聊天,两个人,都发着怀才不遇的同样感叹。
第一位朋友常跟我说,他的唯一目标就是比尔•盖茨。他买来所有有关比尔•盖茨的书籍,阅读所有有关比尔•盖茨的报道,他早出晚归,寻着所有可能变成比尔•盖茨的机遇。他常常告诉我,为了实现这个人生目标,他可以抛弃一切。
第二位朋友的目标,则低很多。他所就职的公司对面有一家很小的电脑店,他说,开这样一间店,他就满足了。一年后,他真的辞职了,开了一间这样的小店。由于善于经营,他的生意很是红火。
再凑在一起聊天时,第一位朋友仍然要不顾一切变成比尔•盖茨,第二位朋友则把目标变得稍高了一些。他说,如果能把这个小店变成一家小的公司,他就真得满足了。
又一年过去,第一位朋友已经被比尔•盖茨这个宏伟的目标压得透不过气来,而第二个朋友,果真把那家小店,变成了一个公司。
现在,我的第一位朋友仍然在从前的公司里打工,仍然看有关比尔•盖茨的书,听比尔•盖茨的消息,寻找成为比尔•盖茨的捷径,而我的第二位朋友,已经开始考虑他的连锁店了。
显然,第一位朋友把他的目标定的实在高不可攀了。并不是说,他不可能变成比尔•盖茨,而是当一个目标太过遥远,那么,他就觉察不到自己的进步。或许,终有一天,他会无奈地放弃。
第二位朋友无疑是聪明的。目标就在不远的眼前,可以感觉到自己迈出的最微小的一步,都在向目标靠拢。当达到这个目标后,他又会把下一个目标,仍然定在不远的眼前。事实上,这也是一种信心的积累。
越是遥远和高不可攀的目标,越容易摧毁一个人的信心。而把目标定得低一些,你会发现,成功不过是明天的事。
当然,前提是,在每一个阶段,你都要不断升级自己的目标。
第一次印刷
我的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这些书,一部分是从书店购回,一部分是从旧书摊上淘回,一部分是朋友所送。密密麻麻的,似拥挤在一起的历史。某一日,一本一本地翻,本来毫无目的,后来,却几乎翻遍了书架上的所有。这时的心情,也愈来烦躁和不安起来。
我见到,大部分,绝大部分,在前几页或后几页上,印着,第一次印刷。印数,五千册居多。抛开其它因素,这等于说,这本书,世上仅存五千册而已。好像,一种物什,剩到了这个数量,就应该身价倍增了。而这些书,这些不过印了五千册的书,却常常遭受被人打捆送到废品站的命运。
书印上了“第一次印刷”,不仅代表了印次,更代表了信心。否则,只需“一次印刷”便罢,“第”字就显得毫无作用。想想看,“第一次印刷”之时,出版社和作者,对书的前景,怀着怎样的一种期待啊!然而,第二次,却只能永远成为一种美好的幻想罢了。假如书有生命,那么,我不知道,这是它完成了一生,还是夭折在襁褓。
也有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若干次印刷。不多,但有。一本书,突然间就火起来,火得你猝不及防、莫名其妙。然后,其中一些,被拍成电影,或者电视剧,或画成漫画,完成它的普及。作者们,也从幕后走向前台,端一张笑脸,便似普度了众生。
说这些书是庸俗的,对作者和读者,都不太公平。那么,称通俗吧,好像更恰当一些。通俗的东西得以广泛流传,通俗的制造者得以名利双收,也是好事。毕竟,图书的出版,更多地是以一种市场化的行为在操作。但我想,那么多“第一次印刷”且仅仅完成了“第一次印刷”之书,真高雅到百姓看不懂的地步么?不过是一些大气的散文,一些厚重的小说,一些生活的所悟,一些对文化和历史的精辟见解,或者,一些我们本就应该知道的事情甚至常识。难道我们,难道我们的脑子,真得没有多余的一丝丝空间,装下这些东西么?
并非要捧起谁,棒击谁。但一些时尚作家的书在畅销,以一种蜂拥之式,将一些出版社、书店、书架和脑袋们塞满。但另外的一些人呢?那么多沉重和厚重的东西,那么多生命的炼历和思想的精华,却只能接受“第一次印刷”并仅有的“第一次印刷”的命运。谁在读书?谁在读谁的书?
并非要逼人读书,并非要逼人研究学问。但我想,泱泱一大国,却有那么多“印数五千册”并“第一次印刷”之“绝版书”,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5千比13亿,这个比值,于是让人的心,变得沉甸甸不知所措。
丢失的信任
小时候的村子里,全村锁头加起来,不会超过十把。门倒是结实厚重,关上,严丝合缝。门上两个大门环,其中一个门环上,拴一根红布条。逢需锁门时候,红布条往另一个门环上一搭,就算锁上了门。锁上门,别人就不能擅自闯入。那时候,对村人来说,一根一扯即断的红布条,远比现在的防盗门结实百倍。
想想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啊!红布条其实更像告诉别人,现在家里无人看管。然从我出生直到我离开村子,也从未听说过谁家丢过东西。后来我将这件事说给朋友听,朋友说,因为贫穷吧?家里没什么东西,所以才不怕偷。我笑。我想他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才会这样说。事实上,越是穷苦的日子,一点点生活资料才显得尤为珍贵。随便一个人,随便推开一家,扛走一袋或者半袋粮食,都可能要了一家人的性命。然,没有。
所以来到城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人与人之间那种相互提防的紧张感极不习惯。为防贼人歹人,防盗门紧闭;为防受到欺骗,不与陌生人说话;为防受到伤害,不敢对朋友推心置腹;为防受到讹诈,不敢见义勇为。因少了信任,我们活得小心翼翼,苦不堪言。
还有,我们去饭馆吃饭,会怀疑他们的饭菜不干净;我们去公司应聘,会怀疑他们是否只为骗取我们的报名费;我们购买打折的商品,会怀疑商品的质量有问题;我们看到电视上的明星广告,立即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骗子!
信任之所以丢失,是因为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曾经受到伤害。我们不想受到伤害,所以,对别人,对别人的所为,我们宁愿不信任。
我常常想,信任之所以丢失,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包括你我。在这个信任缺失的年代,也绝没有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包括你我。
前几日回老家,见到农村的变化,很是欣喜。然欣喜之余,又很是伤感。我见到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铁门和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锁头,那种一根红布条就可以让别人莫入的年代,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在超市门口,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突然交给我一只脏兮兮的断线的风筝,然后命令我,帮我看一会儿!人就跑进超市。他在超市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我在超市门口替他看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我非常忙,但是那天,我必须也只能拿着那只也许永远不会再飞上天的风筝,直到他再一次从超市出来。
因为那天我隐约看到一根搭在门环上的红布条,因为那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来自于陌生人的信任。因为我想,不管可不可以,就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里重新开始吧?
感谢疼痛
疼痛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应该学会感谢。
或许,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不舒服,然后开始感觉疼痛。因了这疼痛,你去医院就诊,找出症因所在,服药打针或者手术,于是,这疼痛便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疼痛是身体向你发出的最友好的警告,你应该感激它。
或许,某一天里,你失去一大笔钱财。你万分不舍,当然心痛。钱的失去也许是因为你的大意,也许是因为你的狂妄。但不管如何,你都应该意识到,失去的钱,永不会再回来。你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谨慎,学会自谦。无疑,这谨慎,这自谦,正是因了你的疼痛。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明智,继而慢慢变得成熟。
或许,与你相恋多年的女友在某一天里,突然离你而去。你心如刀绞,痛比切肤。可是细想,假如她真的爱你,她会离你而去吗?假如她早已经不再爱你,那么,即使你们相守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清醒,只有蜜糖才会让人永远蒙在鼓里。
认识一位久病床榻的朋友,他的胸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他有多么怀念还有疼痛的日子啊。疼痛会让他知晓各个器官的存在,知晓自己的存在——疼痛会让他确知自己还活着。享受疼痛会让他感觉,自己确确实实活在世间。
享受疼痛,这个词把我狠狠地震了一下。也许,只有连疼痛的感觉都失去权力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吧?
还认识一位老者。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他说,活到这把年纪,他早已心如止水。他指的当然不是超脱一切之后的那种淡然,而是个体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彻底放弃。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兴趣,能让他产生哪怕一丝疼痛的感觉。他说,事实上,我已经先肉体而死去。
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吧。因为他的心里,已经不再有疼痛。
疼痛至少说明你还活着,至少说明你还认真地活着。或许我们不可能做到“享受疼痛”的那种境界,但是至少,当疼痛来临时,我们可以少给它一些诅咒,而多给它一些感激。
给自己少些原谅
一个现象是,同样的错误,我们很容易原谅自己,却很难原谅他人。
换句话说,我们的宽容,更多是对自己,而非对他人。
当我们犯下过错,我们就会给自己找出诸多犯错的借口,比如不小心,比如不明实情,比如太冲动,比如一念之差,等等;而当别人犯下过错,我们则会给他们找出诸多犯错的理由,比如知错犯错,比如为获取个人利益,比如人品问题,等等。两套标准那般不同,只因为,一是自己,一是他人。
我认为,这与人的大度或者小气、高尚或者卑鄙、纯洁或者复杂、清澈或者龌龊无关。——有关的只是人性。人的共性。
甚至我认为,这与人类太多与生俱来的难以克服的弱点极为相似,比如恐惧、自私、贪婪、虚伪、忧虑,等等。原谅自己而不能原谅别人,不过是诸多人性弱点中的一个。
其造成的结果,就是我们心中越来越没有道德底线。当然,不是针对别人的道德底线,而是针对自己的道德底线。
人性之弱点,只是难以克服,不是不能克服。一些事情,以原谅自己的态度去原谅他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便会容易得多;一些事情,以不可原谅他人的态度来不可原谅自己,自己与自己的相处,便也会容易很多。
少原谅自己一次,于成长,于事业,于成熟,于进步,都有好处。
简单是一种心境
简单是一种心境。然我们看到的大多,却仅仅是一种行为。
吃厌大店名馆,住烦大厦高楼,便想到山野小菜,乡间炊烟。于是前往市郊或者乡间,寻一农家饭庄,点几个土里土气的农家菜,手捏酒盅茶盏,便以为回归了山野。岂不知那饭庄仍然是城里人开的,那山鸡仍然是养殖场的产品,那农家菜仍然是名厨的作品,那石磨、水井、粗瓷大碗、斑驳并且沉重的木桌,更是经过很多道工序打造而成的工艺品。你所看到的、触摸到的、感觉到的简单和回归,其实只是表象甚至幻象。那种简单比复杂更复杂,换句话说,你被自己欺骗了。——你的愿望和你的做法,南辕北辙。
天天以车代步,渐感体力不支,于是想到锻炼,于是想到健身房,于是驱车前往,办金卡,办银卡,上跑步机,上臂力机,上腹力机,跳舞,打拳,将自己弄出一身臭汗,然后,洗浴,桑拿,汗蒸,推拿,按摩,再然后,驱车回家。完事。我并不反对锻炼,我只是认为这样的锻炼,前部分多了表演的成分,后部分多了享受的成分。其实很简单,丢下车子,每天走路或者跑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就达到目的了。锻炼其实很简单,将这种简单置于金卡银卡,置于健身房桑拿间,便成为一种复杂的简单了。而复杂的简单,便是虚假的简单,伪装的简单。
我认为,崇尚简单是人类的回归。这缘于我们对于复杂和繁琐的厌烦,更缘于人类渴望回归的自心。既如此,复杂的简单,如同错误的向标,容易让人误入歧途。最起码,也会让本应的简单变得不简单,让我们越活越累。
当然,我们做不到最纯粹的简单——即使向往山野,也不能丢下城里的工作而去山林隐居;即使热爱徒步,也不能天天在上班的途中狂奔。可是我想,至少,我们还能够做到心境的简单。说白了,就是不要欺骗自我,不要将一棵盆景当成参天大树,不要将一盘石磨当成山野乡间,更不要将经过化妆甚至伪装的复杂,当成真正的简单。
而最纯粹的简单,我认为,该是我们的内心。我指的是,与人交往的内心。真正的简单是什么?是信任,是给予,是真诚,是清澈,是宽容,是博爱。这些美好的品质,容不得虚假,更容不得伪装。
简单是一种心境。如果心境简单,吃荤也是吃素,坐车也是走路,纵有十面埋伏,也能寡欲清心。
两句话改变命运
大学毕业后,他和同学一起去一家非常有名的公司实习。那是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待遇很好,要求也很高。不过他和同学都知道,当实习期满,他们两个,只能留下一人。
他深知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他的同学,比如专业知识,比如待人处事,比如交际口才,等等。事实上,当他从部门经理口中得知最终只能够留下一人时,他甚至产生过提前结束自己实习期的打算。不过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来。他想就算自己会被淘汰,可这毕竟是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这一段经历,无疑将成为他的一笔宝贵财富。
然而最终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实习期满那天,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纸合同。经理对他说,恭喜你,你被公司录取了。
他感到非常吃惊。他想知道,公司为什么会放弃各方面都很优秀的那位同学,而选择了他?
经理说,我注意到,你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客户说“您好”和“谢谢”,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他当然不明白。说“您好”和“谢谢”,不过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而已,和这份工作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经理说,你想,当你试着与一个陌生人交流,特别是与你的客户交流,首先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是交谈。他说。
可是交谈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您好”。他回答。
这就对了。经理说,对你的客户说声“您好”,这是交流的第一个条件。有了友好的交流,我们才能拥有客户和业务。
是这样。他承认。
经理接着问他,当你要结束同客户的一次交谈,是不是总会说一声“谢谢”?
是的。他说。
说“谢谢”,既是对“您好”的补充,也是对他人的尊重。经理说,事实上,一名彬彬有礼的员工,也是公司财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可是,学会说“您好”和“谢谢”并不难啊!他说,只要平时注意一下就行了。
是,这并不难。经理说,可是,客套的“您好”和“谢谢”与发自内心的“您好”和“谢谢”,完全是两回事。前者,不过让人感觉面对的是一台有礼貌的工作机器,而后者,才会让人感到面前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事实上,专业知识以及口若悬河的口才,都可以慢慢学习,慢慢锻炼,这些并不重要。惟有发自内心的对他人的尊重,才是最重要的。
他就这样被留下了。他在公司里做了很多年,现在成了一个分公司的经理。他常说,之所以能够拥有这一切,是因为他喜欢微笑着对别人说“您好”和“谢谢”。
是这样,一句发自内心的“您好”或者“谢谢”,有时候,远比滔滔不绝的口才重要百倍。甚至,这两句我们听过千百遍的话,极有可能在某一天,真的改变你的命运。
所以,如果你自认为没有好的口才,那么,不妨试试诚恳地对他人说声“您好”或者“谢谢”。
两棵树
两粒种子落到悬崖边的石缝里。那里土壤少得可怜,那里雨水更是稀少。可是种子的要求并不苛刻。它们同时发芽,同时长成两棵小树。
两棵小树一起生长,长出树冠和枝杈。可是它们很快发现了环境的恶劣和残酷。很显然,悬崖边上没有充足的水分和养料可以供两棵小树同时生长。想活下去,只有将另一棵小树彻底打败。
两棵小树于是开始了战争。它们把根部挤到一起,在地下进行着一场水分和养料的惨烈抢夺战;它们把枝干挤到一起,慢慢加着力气,试图将对方推下悬崖;它们的枝杈和叶子也挤到一起,试图遮挡对方的阳光,让对方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它们的战争,持续了一天,持续了一月,持续了一年,持续了三年。仿佛,它们的战争将永远延续下去,无休无止。
是的。似乎它们谁也战胜不了谁。它们一起忍受难捱的痛苦,它们将对方折磨得死去活来或者被对方折磨得死去活来。它们的战争耗费了大量的阳光、水分和养料,它们失去了生长成一棵大树的最佳时机。终于,在某一个夜里,它们奄奄一息,每棵树都感觉自己即将死去。
可是第二天清晨,两棵树却突然发现,它们竟变成了一棵树!两棵树彼此推挤,树干早已融为一体,树根早已互相缠绕,树冠也早已不分彼此。虽然养料和水分仍然奇缺,可是它毕竟是一棵树。一棵树,抛弃掉一部分枝叶和旁根,就可以生存;一棵树,没有了彼此的争夺,只剩下与大自然的抗争。
那棵树,长得很快。它现在等于同时拥有两盘强劲的树根可以吸收水分和养料,同时拥有两根粗壮的树干可以抵挡悬崖边上的狂风,同时拥有两个树冠可以充分接受阳光和雨露。它全然没有了死亡的威胁。它生活得很好。它终于长成一棵大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放弃战争而紧紧相拥到一起,将长成大树的时间推前几年呢?
毫无疑问,合作是摆脱绝境的最佳选择甚至惟一选择。
梦想是你的脊梁
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我认为只有画家才可以天天画画。稍大些时我开始为这个梦想努力,似乎那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成为一名画家。可是对一个没有经过专业指导的农村孩子来说,想成为画家谈何容易?当我终于没能考上美术师范而不得不就读于一所职业高中时,我认为,我的梦想在那一刻随即破灭。我在高中度过了三年浑浑噩噩的时光,那三年里,我似乎将梦想彻底隐藏。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只是我没有了继续画画的信心,而并非没有梦想。是失败让我变得更加“务实”,而那样的“务实”,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山区啤酒厂,仍然浑浑噩噩地度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韩国商人。他在城市里开着一个很大的公司,在他的邀请下,我去了他的公司,从一名普通的工人,变成一位白领。
新的梦想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必须承认,那位韩国商人颠覆了我的一些既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时我不再想成为画家,而是想办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我在他那里做了三年,然后真的辞职,并且办起了自己的公司。
——其实很多人和我一样,梦想并非只有一个。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背景,新的梦想随时可能诞生。
一开始我的公司经营异常艰难。那时候又有了新的梦想,就是可以天天有生意可做。后来真的天天有生意做了,我又希望把我公司做得更大,做成跨国公司。梦想在我这里不停地升级,我从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快乐和动力。
可是,我逐渐发现我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做生意。尽管我努力使自己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但事实上,我骨子里是一位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的人。或者说,我并不擅长生意场上的左右逢源,并不喜欢针锋相对的商场拼争。相反,我越来越喜欢安静,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的独处。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我有过一段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在某一天,我下定决心,弃商从文。
于是新的梦想再一次诞生。把文章越写越好,把更多的好作品交给读者,成为我文学路上的惟一梦想。现在我仍然在这条路上跋涉,很快乐,也很艰难。
既然旧的梦想可以轻易抛弃,那么,梦想还有什么用?当然有用。其实不管你的梦想能不能最终实现,或者你会不会在某一天抛弃你原有的梦想,这些梦想都会给你的生活增加无穷的动力和激情。——在我梦想成为画家的时候,我天天练画,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和快乐;同样,在我梦想开一家自己的公司的时候,在我梦想把自己的公司做成跨国公司的时候,在我梦想可以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长篇小说的时候,我每一天都会努力。我们不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你必须充满激情、勇往直前。你靠着这梦想才让自己站得笔直。你的这种状态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你的财富。
是的,梦想总会在前面等着你,它是你的脊梁,靠了它,你才能够站起来,才不至于倒下去。这与你能不能够将它最终实现,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
最后我想说,梦想不能够实现,真的并不可怕。因为你还会诞生出新的梦想。可怕的是梦想破灭时对信心所造成的巨大打击。这种打击在有时候,才是最致命的。
静的境界
市场上摆一豆腐摊。
摊主是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戴着啤酒瓶底似的眼镜,总是捧一本厚厚的书,投入且安静。你把一元钱递过去,彼此不说话,握刀一切,块儿或大或小,也不称,递给你,笑笑,继续看他的书了。
某次我注意了一下,看到封面上写着《欧洲哲学史》。于是,佩服得不得了。
试问,如此喧哗之闹市,能得一宁静心境,岂非易事?深山老僧、古庙方丈,也不过如此吧?
豆腐吃得烦了,也买排骨。肉摊摊主是位中年人,长得很张飞,闲时喜下象棋,敲着剔骨刀,吼着对方,快啊,快啊。似要吃人。
典型的市侩模样。
一次买排骨,正好卖完。摊主说等一会吧,马上就到。就等一会。棋是不下的,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于是谈起那位戴啤酒瓶底眼镜的年轻人。我感叹到,不容易啊,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竟还可以读书,那种宁静,那种心境,岂非一日之功?
卖肉的笑了,笑得有些放肆。笑完了,一本正经地说,那不叫宁静。
那叫什么宁静呢?卖肉的继续说,要么卖豆腐,要么读书,边卖豆腐边读书算哪门子事?你说他是卖豆腐宁静了还是读书宁静了?要读书就在家里读,跑市场上干嘛?摆姿态?
可能是生活所迫呢!我说。
那就好好卖豆腐!卖肉的再一次把剔骨刀敲得啪啪直响,那就大声吆喝,那就想办法早些卖完,多赚钱,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读他的书去!农贸市场是读书的地方吗?
这时排骨来了,他开始剁排骨,凶态毕露,游刃有余。我就很宁静,他笑着,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卖肉。哪天我想读书了,我就只读书,我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读书。什么叫宁静,什么叫超脱,这才算啊!与现实生活脱轨了,不务实了,还宁静个鸟?
他把剁好的排骨扔到称盘上,算算,一伸手,给钱!
回去的路上,我想,也许这个卖肉的,才真正算得上古刹老僧呢!
不经意改变别人一生
体育场门口,聚集着很多索要签名的男孩。他们的目标是一位叫做保罗的球星,他是国足的中场灵魂。他们拿着签名本,捧着球衣,抱着足球,望眼欲穿。国家队要在这里进行一场友谊赛,今天是他们的赛前训练。这是男孩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保罗走过来了。他很有礼貌地冲男孩们微笑,不厌其烦地给他们签名。他签名的速度很快,几个字母流畅地连结成结华丽的图案。可是时间很紧,他只能匆匆签完几个。教练和队友们在喊他了,他一边走向球场,一边向没有得到签名的男孩们说抱歉。
保罗来到球场上训练。队友把球传过来,他高高跃起。落地时他的脚扭了一下,不重,却很痛。他不得不走到场边,接受队医的检查和治疗。
突然他想起那些失望的男孩。他对队医说,如果有时间,麻烦您去球场外看看那些男孩还在不在。如果他们愿意,我想把他们的签名本、球衣、或者足球拿回我的宿舍给他们签名。明天再找人还给他们……我想他们应该很棒。
一会儿队医回来,带给他一只足球。他说外面只剩下这个男孩了,知道你答应给他签名,男孩很高兴。
那天保罗在宿舍里,给这个男孩的足球,签上了自己的名子。
十几年以后,保罗退役了。挂靴后的他并没有告别绿茵场,而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足球教练。他在全国各地不停地挑选球员,某一天,一位小伙子突然闯进他的视野。
那是一位在低级别联赛效力的球员,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可是他的盘带如行云流水,他的过人令人眼花缭乱,他的射门势大力沉,他的表情顽强并且自信。他在球场上表现出对于足球卓越并独特的理解。保罗果断地将他招至麾下,很快,在一场重要比赛中,这位小伙子独中三元,帮助球队取得胜利。他一战成名,光芒四射。
可是保罗听别人说,在这之前,他的职业生涯并不顺利,甚至有几次,竟然有放弃踢球的打算。那天保罗问他,是什么力量,让你一直坚持下来?
小伙子说,因为您。因为您的签名。您和您的签名,改变了我的一生。
经过他的再三提醒,保罗才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件事。可是他搞不明白,不过一个签名,怎么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呢?
小伙子说,那时我是校队中球踢得最差的一个。那天没有得到您的签名,我很伤心,站在那里哭泣。后来您的队医转告我,您可以帮我签名……您还说我很棒。第二天,我果真得到了您的签名。一直以来,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想起您说的那句话:你很棒。再看看您的签名,我就坚持下来了。
保罗努力回忆。——可是他的话本来是“我想他们应该很棒”。很明显,队医在接过男孩足球的时候,将他的话改成了“你很棒”。也许他是有意这么说的,也许只是一种无意的误传。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签名,就是这样一句话,却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们当然不是球星,更不是名人。只不过,我想,生活中,也许我们的某一个动作,或者某一句话,也能够改变某个人的一生吧?
生命总该绚烂一次
做为一棵竹,从它开花那一刻,便宣告了生命的失去。然千万棵竹仍然争相奔赴绽放,然后,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那也许是竹的宿命吧?开花是宿命,死亡亦是宿命。
其实一棵竹,即使拒绝开花,也会死去。死亡有很多种,意外,疾病,自绝,寿限。竹子开花算什么?意外吗?疾病吗?自绝吗?寿限吗?子非竹,岂知竹意?但是,不管如何,竹子开花的那一刻,无疑是它生命里最绚烂最美丽的时刻。在最美丽的时刻死去,竹是伟大的,无憾的。竹不枉一生。
竹如此,人亦如此。
死去之前的生命,总该绚烂一次。
绚烂没有标准。对有些人来说,事业的成功便是绚烂;对有些人来说,家庭的和睦便是绚烂;对有些人来说,能够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便是绚烂的生命;而对有些人,对那些我们常常忽略的残疾人,其实,能够站起来,能够看看这个世界,能够听听这个世界的声音,能够赤脚在草屏上奔跑,亦是一种绚烂吧?
关键是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关键是我们能够将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做到哪种境界。比如竹,它能够开花,它只能够开花,足够了。
绚烂是一种境界。与生命有关。与死亡有关。亦与死亡无关。
中游偏上
我在大学教书的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有两个学生,都特别聪明。两个学生不仅是朋友,连一些思想观念都非常相似。比如,他们不否认“业精于专”是一条通往成功的必要途径,但并不认为这是惟一有效的途径,他们认为“样样通样样松”照样可以通往成功。用他们的话说,除了一些大公司,现在一些小的单位用人,关键是看中员工的“综合素质”。而“样样通”不正是一种“综合素质”的表现吗?并且,什么东西都尝试着接触一些,不仅可以让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更能够发掘个人潜能,说不定还能发现自己以前所忽视的才华。当然,他们也知道,所有要学习的东西,必须要达到一种“中游偏上”的水平才行。
两个人毕了业,果真到了两个小公司工作。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两个人天天忙着接触和学习新的东西,却都是学会一点儿就放弃,并不深入进去。他们忙着学机械制图、市场营销、服装设计、股市期货、商务代理、俄语法语……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天天充实得很。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所学的这些东西,都达到了“中游偏上”的水平。
几年后,其中的一位找到我的这位老师朋友,向他请教。
他说:“为什么我们同是‘中游偏上’的水平,但现在他已经升到了部门经理,而我却还是一个普通的职员?”
我的朋友问他:“他是怎么升的呢?”
他回答:“有一次他跟老板去谈一笔业务。因为对方是一位法国人,所以他‘中游偏上’的法语就有了用武之地,这样他就得到了老板的重用,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升。”
我的朋友接着问他:“那么,你的其他‘业精于专’的同学,现在混得如何了?”
他答:“混得都不错,都比我好。”
我的朋友说:“这就对了。你看,专心做一件事,成功的机率远比‘样样通’要大很多。”
“可是为什么我的那个朋友能升职而我却升不了职呢?”他仍然不甘心。
“是这样。”我朋友回答,“‘中游偏上’者的确不乏成功者,但是这需要一个‘一等一’的机遇。你的同学无疑就碰到了这个‘一等一’的机遇,而你的机遇,充其量不过‘中游偏上’罢了。”
第六辑:尊重每一扇门
世上的每一扇门,不管如何雄伟或者如何简陋,不管如何坚不可摧或者如何不堪一击,都是至高无上、令人尊重的。它所代表和保护的,是一处私人的空间,你必须学会尊重它们。
的确如此吧。事实上,尊重每一扇门,不仅仅是尊重他人,也是在尊重自己。
天籁之声
男孩迷上小提琴。如醉如痴。
每天他都站在小区花园的一棵馒头柳下面,将小提琴锯出杀鸡般的声音。有路人经过,便陡然皱起眉头。这噪音令他们的头发根根竖立,让全身落满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们的表情让男孩伤心不已,于是他把练琴的地方,挪到自家阳台。
仍然吵。或尖锐或沙哑的声音刺透清晨或者黄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受不了了,就过来敲门,求他不要再拉,求他的父母管管他。他们说艺术需要天赋,既然他没有天赋,就算再拉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他们的话让男孩伤心欲绝,咬着嘴唇关紧门窗。
于是每个夜里,房间里总是回荡着令人不堪忍受的杀鸡或者挫锯的声音。那声音让父亲无法集中精神读完一页书,让母亲无法不受干扰地看完一集电视剧,更让他神经衰弱的奶奶,夜夜心脏狂跳不止。父亲想这样可不行,得给他找一个真正不打扰别人的地方。
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公园。虽然偏僻,但毕竟还有三两游人,而待琴声响起,那些游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的自尊心和意志力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好几次,他动了摔琴的心思。
可是那一天,练琴时,偶然遇上一位老人。老人静静坐着,手指和着他的琴声打着明快的拍子。当一曲终了,老人甚至递他一个微笑。一瞬间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想莫非他的琴声变得悦耳了?回去,站在小区里,琴弓刚刚滑动,路过的行人便一齐皱了眉头,匆匆逃离。
他不解,在公园里偷偷询问别人。别人说那老头是个聋子啊!几年前开始耳背,越来越厉害,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孩刚刚鼓起的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垂头丧气,几乎真的要放弃拉琴了。
却突然,那天早晨,老人主动和他搭讪。
老人说你肯定听别人说起过我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聋,只是稍有些耳背罢了。他给男孩看了他的助听器,说,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测试一下。男孩跑到很远的地方跟老人打招呼,果然,老人的耳朵灵便得很。老人说我喜欢听你拉琴绝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你拉得并不是很好,但绝不像他们说得那样糟。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吗?我有个儿子,现在在一个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拉得可比你难听多了。一段时间他也有放弃的打算,我跟他说,世间事,只要是你喜欢的,对你来说,就是对的。哪怕将来不能从事这个职业,当一个爱好不也挺好么?这样他便坚持下来,两年以后终于能够拉出漂亮的曲子。现在有人夸他的演奏是天籁之声呢。老人自豪地说。
男孩向别人打听过,果然,老人有一位在交响乐团拉小提琴的儿子。看来老人没有骗他。看来老人喜欢听琴,并非处于对他的同情或者怜悯。老人是他世界上惟一的知音。
每一个清晨,老人都会准时候在那里,听男孩把小提琴拉出一支支不成调的曲子。老人说听到琴声就想起远在他乡的儿子,想起儿子的童年,男孩的琴声无疑就是天籁之声。后来男孩的听众竟然慢慢多了起来,那时候,他真的可以拉出一首还算悦耳的曲子。
几年以后,男孩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成气候。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一个文工团,成为一名小提琴手。他并非很有天赋的人,但他无疑是整个团里最刻苦的人。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顶尖的小提琴演奏家,但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足。
春节回老家,顺便去探望老人,恰逢老人的儿子回家过年。说起他练琴的事情,老人的儿子,只是淡淡一笑。
他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小时候的你没有把琴拉得很难听吗?
老人回答说当然没有。他小时候就拉得非常好,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可是在那时,我想,如果我不那样说,如果我不假装欣赏你的琴声,你极有可能彻底放弃小提琴。其实我说的天籁之声,也并非完全在骗你,只不过我把时间,提前了十年而已……可能你没注意到吧?很多次,在你演奏时,我曾偷偷摘下过助听器。不然的话,我想我的耳朵,可能真的会因为你的曲子而聋掉……
老人的话,沙哑低沉,然他听来,字字宛若天籁之声。
洗手间里的晚宴
女佣住在主人家附近,一爿破旧平房中的一间。她是单身母亲,独自带一个四岁的男孩。每天她早早帮主人收拾完毕,然后返回自己的家。主人也曾留她住下,却总是被她拒绝。因为她是女佣,她非常自卑。
那天主人要请很多客人吃饭。客人们出身上流,个个光彩照人。主人对女佣说今天您能不能辛苦一点儿,晚一些回家。女佣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儿子见不到我,会害怕的。主人说那您把他也带过来吧……不好意思今天情况有些特殊。那时已是黄昏,客人们马上就到。女佣急匆匆回家,拉了自己的儿子往主人家赶。儿子问我们要去哪里?女佣说,带你参加一个晚宴。
四岁的儿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位佣人。
女佣把儿子关进主人家的书房。她说你先呆在这里,现在晚宴还没有开始。然后女佣进了厨房,做菜切水果煮咖啡,忙个不停。不断有客人按响门铃,主人或者女佣跑过去开门。有时女佣进书房看看,她的儿子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儿子问晚宴什么时间开始?女佣说不急。你悄悄在这里呆着,别出声。
可是不断有客人光临主人的书房。或许他们知道男孩是女佣的儿子,或许并不知道。他们亲切地拍拍男孩的头,然后自顾翻看着主人书架上的书,并对墙上的挂画赞不绝口。男孩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晚宴的开始。
女佣有些不安。到处都是客人,她的儿子无处可藏。她不想让儿子破坏聚会的快乐气氛。更不想让年幼的儿子知道主人和佣人的区别,富有和贫穷的区别。后来她把儿子叫出书房,并将他关进主人的洗手间。主人的豪宅有两个洗手间,一个主人用,一个客人用。她看看儿子,指指洗手间里的马桶。这是单独给你准备的房间,她说,这是一个凳子。然后她再指指大理石的洗漱台,这是一张桌子。她从怀里掏出两根香肠,放进一个盘子里。这是属于你的,母亲说,现在晚宴开始了。
盘子是从主人的厨房里拿来的。香肠是她在回家的路上买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的儿子买过香肠。女佣说这些时,努力抑制着泪水。没办法,主人的洗手间是房子里惟一安静的地方。
男孩在贫困中长大。他从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房子,更没有见过洗手间。他不认识抽水马桶,不认识漂亮的大理石洗漱台。他闻着洗涤液和香皂的淡淡香气,幸福得不能自拔。他坐在地上,将盘子放上马桶盖。他盯着盘子里的香肠和面包,为自己唱起快乐的歌。
晚宴开始的时候,主人突然想起女佣的儿子。他去厨房问女佣,女佣说她也不知道,也许是跑出去玩了吧。主人看女佣躲闪着目光,就在房子里静静地寻找。终于他顺着歌声找到了洗手间里的男孩。那时男孩正将一块香肠放进嘴里。他愣住了。他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男孩说我是来这里参加晚宴的,现在我正在吃晚餐。他问你知道你是什么地方吗?男孩说我当然知道,这是晚宴的主人单独为我准备的房间。他说是你妈妈这样告诉你的吧?男孩说是……其实不用妈妈说,我也知道。晚宴的主人一定会为我准备最好的房间。不过,男孩指了指盘子里的香肠,我希望能有个人陪我吃这些东西。
主人的鼻子有些发酸。用不着再问,他已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默默走回餐桌前,对所有的客人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共进晚餐了,我得陪一位特殊的客人。然后他从餐桌上端走两个盘子。他来到洗手间的门口,礼貌地敲门。得到男孩的允许后,他推开门,把两个盘子放到马桶盖上。他说这么好的房间,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我们将一起共进晚餐。
那天他和男孩聊了很多。他让男孩坚信洗手间是整栋房子里最好的房间。他们在洗手间里吃了很多东西,唱了很多歌。不断有客人敲门进来,他们向主人和男孩问好,他们递给男孩美味的苹果汁和烤成金黄的鸡翅。他们露出夸张和羡慕的表情。后来他们干脆一起挤到小小的洗手间里,给男孩唱起了歌。每个人都很认真,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一场闹剧。
多年后男孩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带两个洗手间的房子。他步入上流社会,成为富人。每年他都要拿出很大一笔钱救助一些穷人,可是他从不举行捐赠仪式,更不让那些穷人知道他的名子。有朋友问及理由,他说,我始终记得多年前,有一天,有一位富人,有很多人,小心地维系了一个四岁男孩的自尊。
尊重每一扇门
少年在山野中迷了路,又饥又渴。他遇到一栋木屋,一圈篱笆将木屋环绕。那些篱笆是如此之矮,仅至少年膝盖。篱笆里面,一位老年正躺在藤椅上休息。他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少年几乎闻到了井水的清洌与甘甜。
少年欣喜若狂,奔向木屋。他从篱笆上跳过去,站到老人面前。老爷爷,他说,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老人扫他一眼。当然可以,孩子,老人说,不过你不应该从篱笆上跳过来,篱笆是我的墙,你怎么能够翻墙而入呢?你应该走那扇门。
老人的手指向篱笆一角,那里有一扇几乎看不出来是门的门。门由细竹片编扎而成,与周围的篱笆混为一体。那扇门与篱笆同样低矮简陋,仅仅及膝。
少年撇撇嘴,退回去。这一次他从门的位置跨进来,他的腿轻轻一抬,篱笆门就被他抛到了身后。
老爷爷,我想喝碗水,少年第二次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说。
你又一次犯了错误。老人说,你不应该从门上跨过来……
可是它那么矮……
可是它是一扇门。
少年只好第二次退回去。他弯下身子,轻轻将门推开。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有礼貌。老爷爷,他说,这一次,您可以给我一碗水吗?老人摇摇头。你又犯了一个错误,老人说,你应该敲门的。
可是它只是一扇篱笆门……可是您明明看到了我,知道我要进来……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却就是不敲门。老人说,你想到我家里来,难道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吗?
少年有点急了。可是他看看老人,只得第三次退回去。他轻轻敲响那扇几乎不能够发出声音的篱笆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老人笑了,起身,为少年打出一桶井水。那井水果真甘甜清洌,少年一连喝下三大碗。
你可能会对我有些成见。送走少年时,老人说,可是孩子,你应该记住,再简陋的墙,也是墙;再简陋的屋子,也是屋子;再简陋的门,也是门。“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摇摇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都没有关系。老人笑着说,不过你该永远记住,世上的每一扇门,不管如何雄伟或者如何简陋,不管如何坚不可摧或者如何不堪一击,都是至高无上、令人尊重的。它所代表和保护的,是一处私人的空间,你必须学会尊重它们。
的确如此吧。事实上,尊重每一扇门,不仅仅是尊重他人,也是在尊重自己。
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十二岁,却还读着小学二年级。他不能连贯地读出课本上任何一句话,不能计算出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换句话说,他是傻子。
和别的傻子不同,他从来不笑。对一个孩子来说,不笑,代表他不快乐。好像他没有笑神经——他是一个忧郁的傻子。
学校领导几次找来他的母亲,商量她能不能把孩子领回家。他说您儿子极可能读一辈子小学二年级……能不能把他带回去。每到这时,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就会紧张得语无伦次。她说让他留下吧……就算他一辈子都读二年级……我相信他会变聪明的……就算一辈子这样我也认了……一辈子读二年级我也认了……求你们,留下他。学校领导说我们已经很尽力了,可是他连笑一下都不会。她说没关系,笑不笑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能够留下他,让他继续读书。她的表情固执并且卑微。她的执着让人不忍拒绝。
他就继续读小学二年级。仍然念不成完整的句子,仍然不会计算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并且,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笑过。
那个女教师终于决定,和他的母亲,做一次长谈。她是他的班主任。她想他这样下去毫无用处,不过是时间和金钱上的浪费罢了。也许,让他时时守着自己的母亲,会是一种较好的选择。她一路打听,来到了他的家。他的母亲轻轻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子。母亲给她倒一杯水,抱歉地说,您坐一会儿,我先把他哄睡。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接近于徒有四壁。只有两间屋子,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异味。他的床,只能安在客厅的位置。屋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很明显,这是一个单亲家庭。他已经躺下,盖一床破棉被。却睁着眼,表情严肃。在家里,他也不会笑——年轻的女教师,有一种深深的绝望。
母亲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看着母亲,似乎在等待什么。于是母亲清清嗓子,轻轻唱起来: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啊飞啊。她的声音沙哑。她的歌声没有丝毫的美感和感染力。可是年轻的女教师却惊奇地发现,他竟笑了!这个从来不会笑的傻子,因为这样一首歌,竟笑了!母亲没有停下,继续轻轻哼着,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他继续咯咯笑着,表情快乐无比。
……母亲的声音慢慢舒缓下来,他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从兴奋,一点一点归于恬静。终于,他睡着了。只有睡梦中的他,脸上才挂着孩子应有的单纯的笑容。
母亲一边为他掖好被角,一边说,只有听到这首歌,他才会笑,才肯睡觉……他一生下来,就是傻子……那时他爸还在,还时他才两岁……一次喝酒,他爸抱着他,唱了这歌,他就笑了……于是我学会了这首歌……如果他永远是傻子,那么,我就永远给他唱……也许,这世上,只有这首歌,他才能够听懂吧?
母亲说,您来,是劝他退学吧?
女教师说,不是。我来,是想让您,教我唱这首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女教师对全班的孩子说,今天,我来教你们唱一首歌。
然后,她就轻轻地唱起来,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啊,飞啊……
晚报B叠
晚报B叠,第二版,满满的全是招聘广告。每天他从小街上走过,都会停下来,在那个固定的报摊买一份晚报,回到住处,慢慢地看。他只看B叠,第二版。他失业了,B 叠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卖报纸的老人,像他的母亲。她们同是佝偻的背,同是深深的皱纹,同是混浊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里,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哭湿枕头。他把报纸抓到手里,卷成筒,从口袋往外掏钱。他只掏出了五毛钱,可是一份晚报,需要六毛钱。他记得口袋里应该有六毛钱的,可是现在,那一毛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五毛钱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身上,只带了五毛钱。他说。其实他想说这是他最后的五毛钱,可是自尊心让他放弃。
五毛钱卖给你的话,我会赔五分钱。老人说。
我以前,天天来买您的报纸。
这不是一回事。老人说,我不想赔五分钱。
那这样,我用五毛钱,只买这份晚报的B叠第二版。他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抽出那一张,卷成筒,把剩下的报纸还给老人。反正也没几个人喜欢看这个版,剩下这沓,您还可以再卖五毛钱。他给老人出主意。
没有这样的规矩。老人说,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上午他去了三个用工单位,可是他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事实上几天来,他一直被拒绝。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绝他,包括面前这位极像他母亲的老人;仿佛什么都可以拒绝他,爱情,工作,温饱,尊严,甚至一份晚报的B叠。
我几乎天天都来买您的报纸,明天我肯定还会再来。他想试最后一次。
可是我不能赔五分钱。老人向他摊开手。那表情,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他很想告诉老人,这五毛钱,是他的最后财产。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里的报纸筒展开,飞快地扫一眼,慢慢插回那沓报纸里,然后,转过身。
你是想看招聘广告吧?老人突然问。
是。他站住。
在B叠第二版?老人问。
是这样。他回过头。他想也许老人认为一份晚报拆开卖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老人混浊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伸出无数只手,将那张报纸紧紧地攥在手里。
知道了。老人冲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冲动愈加强烈。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头的卖报老人。老人长得像他的母亲。这让他伤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个公司在招聘职员,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试,——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被他们录取。可是因为没有新的晚报,没有新的晚报B叠第二版,没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应聘单位,他只能硬着头发去试。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录取了。
当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别了旧的住所,旧的小街,旧的容颜和旧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整天快乐地忙碌。
那个周末他有了时间,他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觉,拐进了那条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确,老人像他的母亲。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步子是轻快的,和半个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说,今天要买晚报吗?
他站在老人面前。他说,不买。以后,我再也不会买您的晚报。他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老人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从报摊下取出厚厚一沓纸。她把那沓纸卷成筒,递给他。老人说,你不是想看招聘广告吗?
他怔了怔。那是一沓正面写满字的十六开白纸。老人所说的招聘广告用铅笔写在反面,每一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他问这是您写的?
老人说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帮你抄下来。本来只想给你抄那一天的,可是这半个月,你一直没来,就抄了半个月。怕有些,已经过时了吧?
他看着老人,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可是五毛钱真的不能卖给你。老人解释说,那样我会赔五分钱。
突然有些感动。他低下头,翻着那厚厚的一沓纸。那些字很笨拙,却认真和工整,像幼儿园里孩子们的作品。
能看懂吗?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书也没念。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他盯着老人,老人像他的母亲。他咬紧嘴唇,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说,妈……
最漂亮的鞋子
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鞋子。她坐在轮椅上,鞋子藏在裙摆里。她衣着光鲜,笑容灿烂。
是一个笔会,组织者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景区多距市区很远,一群人乘坐旅行社的大巴,她总是走在最后。上车的时候,她会温婉地拒绝所有人的搀扶,她将身体前倾,双臂撑起大巴车临门的座椅,便上了车。然后,靠着双臂的支撑,身体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很多人盯着她看,赞赏的或者怜悯的,她都不理会。她有修长的双腿,可是那腿,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她在走自己的路,用了结实的双臂。
她总在笑。笑着,你就忘记她的腿,忘记她的不便。然后,待下车或者上车,便再一次注意到她。——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她前倾了身子,双臂撑起,她微笑着说,我可以。
五天的行程,天天如此。
最后一天下午,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于是结伴出去购物。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一家店铺一家店铺逛下来,不觉来到一家鞋店。进了门,想起她在,才感觉有些不妥,想退出来,又似乎太过造作和夸张。看她,却并不在意,笑得更灿烂。她说,我最喜欢逛鞋店啦。
心中不觉一惊。
这才注意到陪伴她五天的鞋子。
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红色,高帮,高筒,高跟,有着动人的弧线和温润的皮革光泽。鞋子像两朵盛开的红色百合,或者两只尊贵的金樽。鞋子一丝不苟地系了时尚的鞋带,银亮的鞋花告诉我们,这是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
我知道,其实之于她,哪怕再昂贵再漂亮的鞋子,其作用,也许也仅限于保暖。她走不了路,她坐在轮椅上,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藏在裙摆里,根本无人注意。仅仅在上下大巴的时候,她的脚尖才会艰难地轻点一下地面,她的鞋子才会露出一点点红。并且,我一直弱智地认为,对所有有着足疾或者腿疾的人来说,鞋子应该是一种痛,一种伤,一种刺目,一种回避,而不会成为鞋子拥有者的美丽或者骄傲。
看来是我错了。
她自然是美丽和骄傲的。她指着脚上的鞋子给我们看,她告诉我们什么样子的鞋子最合脚,什么样的鞋子物美价廉,什么样的鞋子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裤子或者短裙。她说,我家里,收藏着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呢!
还有什么话可说?其实,漂亮的鞋子之于任何人,所代表的,都是一种自信,一种行走在世上的态度。那么,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又是怎样的一种自信,怎样的一种行走态度呵。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腿疾,或者,她并不把腿疾当一件严重的事情,或者,她对于腿疾的欣然接受,远比我们想象中乐观和彻底。万水千山走遍,凭借的,不是脚,不是钱财,而是乐观,是信念,是态度。
非常自然地,那天,她挑走了店里最漂亮的鞋子。她虔诚地捧起鞋子,像捧起她的生活。
那么,这肯定是你所有鞋子里最漂亮的一双吧?我指指她怀里的鞋子,问。
当然不是,她微笑着说,每一天,我脚上穿着的,才是我最漂亮的鞋子。她指指自己的脚,抬起头,骄傲地说。
最尊贵的上帝
男人经过花鸟市场,被一位年轻人喊住。年轻人友好地看着他,冲他招手。嗨,过来!
男人一怔。喊我?
年轻人咧开嘴,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过来!
年轻人的面前,摆着几颗石头。大的拇指大,小的小指大。买两颗吧!年轻人指着他的石头,说,放鱼缸里,很漂亮呢。
买两颗?男人懵怔,这是普通的石头啊!
早晨的时候,它们当然还是普通的石头。年轻人的嘴巴咧得更大,眼睛像弯月,可是现在,它们就不再普通了。
为什么呢?男人弯下腰。
因为是我把它们从几百颗石头里面挑拣出来的啊!年轻人说,就是说,这几颗石头,是那几百颗石头里面最漂亮的最昂贵的……你看看,是不是很漂亮?我为这些漂亮的石头付出了劳动,我是要得到报酬的。
可是即使你把它们从一万颗石头里面挑选出来,它们也不过是普通的石头。
不,它们是花玉。
花玉?
或者叫不含玉的石头,花玉是我起的名子……这样的玉,雕不成手镯和坠子,可是可以放在鱼缸里观赏啊。鱼缸里一定得有石头和水草,有石头和水草,才有河的样子……当然你可以自己去河边拣石头,但是买了我的石头,你就不用再去拣了啊!金鱼们围着这些石头做游戏,吐着泡泡……多漂亮的花玉啊!
男人笑了。他笑年轻人的表情。年轻人的表情认真并且郑重,充满自豪感。似乎他真的守着一堆价值连城的宝石,似乎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客户。
这么贵重的花玉,我可买不起哇。男人跟年轻人开起玩笑。
怎么会买不起?年轻人看到将石头卖出去的希望,每颗只卖三块钱!
三块钱?
我当然想卖到五块钱,年轻人摊开手,再一次露出嘴里调皮的虎牙,可是我妈只让我卖三块钱。
男人直起腰。他想他好像明白一些什么了。似乎,面前的年轻人,是一位傻子。他从河边拣来几块石头,然后拿到花鸟市场卖钱。男人数了数,年轻人面前的石头共有五颗。一共十五块钱?男人问。
全买了的话,十二块钱就够了。年轻人说,给你算批发价。
男人再一次笑了。──他的客厅里,真的有一个鱼缸。他的鱼缸里,真的缺几颗石头。当然这些只是普通的石头,不值一分钱的普通石头,可是这些石头给了这个傻子最美好最纯粹的期待,现在,男人想,他只需花掉十二块钱,就可以为傻子再送去一份最美好最纯粹的快乐。
难道不合算吗?
男人真的买下年伙人的五颗小石头,手心里握着,站到马路边等候公共汽车。是时,黄昏,太阳挂上远方的树梢,将城市镀上金黄色的迷人轮廓。一位中年妇女快步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一声谢谢,手里,捧着他的十二块钱。
我儿子刚才卖给您石头,希望您不要介意,女人说,他的智力有些问题。
女人似乎在努力回避着“傻子”这个词。
男人说没关系的。我喜欢这些石头。
女人再说一声谢谢。可是这些钱,必须退还给您……否则的话,我们岂不是成了骗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您是好心人。女人说,我一直看着,我就在不远处卖花盆……不过每一次,当他成功地卖出几颗石头,我都会把钱退还给买石头的人……我必须这么做……
这些石头难道不是他从河边辛辛苦苦拣来的吗?
当然是。女人说,每天早晨他都会去河边拣几块石头,然后一整天都守在这里卖他的石头,有时也会给我添一把手……其实最开始是我要他这么做的,我想,总得让他拥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他快乐吗?
当然。女人说,他认为自己也能赚钱,也能养活自己……他其实很懂事的……他总是把卖到的钱交给我……
女人红了眼圈。仍然擎着那十二块钱。
男人只好收下他的钱。买石头的人很多吗?他问。
不是太多,但每天都有。女人说,每一次见到有人买他的石头,我都会从心底感激他们。他们虽然算不上真正的顾客,然而对我们来说,却是真正的上帝。他们善良,大度,充满悲悯之心;他们仁慈,博爱,让我和儿子的世界不再寒冷。他们,还有您,难道不正是我们母子俩最尊贵的上帝吗?
男人握着五枚小小的石子,与女人告别。公共汽车上,他突然想,或许真有一天,这城市的所有鱼缸里,都会摆着几颗这样的小石头吧?
丢失的信任
小时候的村子里,全村锁头加起来,不会超过十把。门倒是结实厚重,关上,严丝合缝。门上两个大门环,其中一个门环上,拴一根红布条。逢需锁门时候,红布条往另一个门环上一搭,就算锁上了门。锁上门,别人就不能擅自闯入。那时候,对村人来说,一根一扯即断的红布条,远比现在的防盗门结实百倍。
想想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啊!红布条其实更像告诉别人,现在家里无人看管。然从我出生直到我离开村子,也从未听说过谁家丢过东西。后来我将这件事说给朋友听,朋友说,因为贫穷吧?家里没什么东西,所以才不怕偷。我笑。我想他没有经历过苦日子,才会这样说。事实上,越是穷苦的日子,一点点生活资料才显得尤为珍贵。随便一个人,随便推开一家,扛走一袋或者半袋粮食,都可能要了一家人的性命。然,没有。
所以来到城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人与人之间那种相互提防的紧张感极不习惯。为防贼人歹人,防盗门紧闭;为防受到欺骗,不与陌生人说话;为防受到伤害,不敢对朋友推心置腹;为防受到讹诈,不敢见义勇为。因少了信任,我们活得小心翼翼,苦不堪言。
还有,我们去饭馆吃饭,会怀疑他们的饭菜不干净;我们去公司应聘,会怀疑他们是否只为骗取我们的报名费;我们购买打折的商品,会怀疑商品的质量有问题;我们看到电视上的明星广告,立即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骗子!
信任之所以丢失,是因为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曾经受到伤害。我们不想受到伤害,所以,对别人,对别人的所为,我们宁愿不信任。
我常常想,信任之所以丢失,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包括你我。在这个信任缺失的年代,也绝没有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包括你我。
前几日回老家,见到农村的变化,很是欣喜。然欣喜之余,又很是伤感。我见到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铁门和各种各样坚不可摧的锁头,那种一根红布条就可以让别人莫入的年代,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在超市门口,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突然交给我一只脏兮兮的断线的风筝,然后命令我,帮我看一会儿!人就跑进超市。他在超市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我在超市门口替他看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我非常忙,但是那天,我必须也只能拿着那只也许永远不会再飞上天的风筝,直到他再一次从超市出来。
因为那天我隐约看到一根搭在门环上的红布条,因为那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来自于陌生人的信任。因为我想,不管可不可以,就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里重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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