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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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早晨,结构车间的工作一铺开,无数个蛇头一样的焊钳,咬住一根根焊条,摇头摆尾,喷出一棒棒弧光焊火,把整个车间全罩住了,连阳光都显得暗淡了,被挡在了车间之外,车间内只见弧光在闪烁。

    然而忙里偷闲的人还是有的。年轻而又机灵的电焊工洪根柱,手里攥着几张照片,走到他师傅路凯的身边,拍拍师傅的肩膀。路凯不知是谁,撩起了面罩。洪根柱把照片一张张地举到他眼前,原来都是姑娘的照片。

    洪根柱得意地说:“怎么样,你喜欢哪一个?”

    “啪!”路凯一抬手把照片都打掉了,又闷头干起活儿来。

    洪根柱气坏了:“嘿!你可真是茅房的砖头,又臭又硬,人家好心好意给你东跑西颠地找对象,你倒端起架子来了。”

    路凯不理他,把焊钳触向钢板,立刻爆发出一片焊花。洪根柱怕焊火烧坏照片,顾不得埋怨路凯,赶忙低头去捡照片。

    一只白细的手先他把照片捡起来了,洪根柱一怔,抬起头见车间党支部副书记赵玉兰站在自己跟前。

    赵玉兰是个端庄而漂亮的姑娘。但是,做作的严肃破坏了她的端庄,得意而又故意掩饰的骄态破坏了她的妩媚和青春的美。她严肃地端详着一张张姑娘的照片,神色像一个老师抓住了作弊的学生。

    姑娘的照片有美的、丑的、妖的、俏的、媚的、憨厚的……

    赵玉兰把眼光从照片上收回来,扫了一眼埋头工作的路凯,回过眼神盯住了洪根柱:“上班时间,你为什么用这种东西干扰别人工作?”

    洪根柱并不害怕这位车间副支书的威严,坏模坏样地笑着,狡猾的目光望着玉兰,说:

    “这是我给师傅介绍的对象。我这当徒弟的都快结婚了,师傅的对象连影子还没有,我能不管吗?”

    赵玉兰眉毛一动,闪了路凯一眼。

    洪根柱说:“社会上还有婚姻介绍所呢,你这个副支书也得关心关心这件事……”

    “有你关心就足够了!你这不是一抓一大把吗?”赵玉兰拍拍手里的照片。

    洪根柱别有意味:“可他一个也看不上!”

    赵玉兰动心了。少女的羞怯掩盖了她装出来的严肃,显露出美丽动人的神色,用眼神又瞟了一下路凯,然后把照片还给了洪根柱。

    路凯干完了手底下的活儿,提着工具向发生炉走去,默默地离开了他们。

    洪根柱向赵玉兰挤挤眼,也只好提着自己的工具跟上去。两个人沿着铁梯一步步向高空攀去。

    赵玉兰忘情地望着两个越升越高的背影。

    天天迟到的刘民,从车间后边偷偷地溜进来,一见赵玉兰这副神态,他反而挺直了腰板,俨然摆出一副“现代英雄”的神色,屁股底下骑着一辆大红烤漆的坤车,懒洋洋的连屁股也不愿意动,两条长腿一支就停住了,朝一个刚走出更衣室的中年女工招招手。

    这女工名叫宋云芝,当年是全厂最漂亮的人物,人称“风流一号”。现在虽然已徐娘半老,但昔日的风韵犹存。只是由于多年和钢铁打交道,经常在男人堆里泡,脸上带有一种粗俗、豪爽的神情,显示出这样的女人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应付。

    她高腔大嗓:“刘民,你又迟到了?”

    刘民冲她摆摆手,朝赵玉兰努努嘴:“瞧,咱们的副支书有点着急了。”

    “她着的什么急?”

    “嘿,亏你当初还当过全厂的‘风流一号’,连这个都不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宋云芝一撇嘴:“怎么,你还想打她的主意?”

    刘民可不是会脸红的人,理直气壮地说:“你先甭撇嘴,我能要她就算不错了。现在可不是前几年了,那阵她是全厂青年人的尖子,学习标兵,头一个入党,头一个提干,给她介绍对象的就像一群群的苍蝇,成天围在她屁股后边转。她的眼睛长到脑门儿上,东选西挑,高不成低不就。现在社会变了,她这个政治大姑娘不值钱了,岁数也过了一点,再不快下手,连我这样的也抢不上了。”

    宋云芝笑了:“你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没等她的话说完,一根香烟塞到她嘴里,止住了她的笑。刘民掏出打火机为她点着了烟:“宋大姐,帮帮忙,成了我请客。”

    宋云芝:“你别净想好事啦,她找路凯也不找你。”

    刘民:“你不了解内情,路凯不要她。”

    刘民向宋云芝使使眼色,自己推着车先走开了。

    宋云芝来到赵玉兰跟前,拍拍她的肩:“玉兰。”

    赵玉兰一惊:“啊!”

    宋云芝斜眼看着赵玉兰笑了:“这么入神,想什么哪?”

    赵玉兰板起了副支书的脸。

    现在没人吃她这一套了,宋云芝就更不在乎,她盯住赵玉兰的眼睛:“路凯不错,别看他前些年倒了不少霉,没人瞧得起他,他技术上有一套,现在可吃香了。”

    赵玉兰被人猜中心事,脸红了。

    宋云芝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进一步试探地说:“当初追我的人也很多,有副厂长,有政治部主任,科长、主任就更多了,我最后挑上了迟华,不全因为他长得漂亮,我看中了他是个大学生,在工厂里有技术才是铁饭碗。”

    宋云芝的坦率,使赵玉兰大为惊奇。

    “前些年,你就没有主心骨挑花眼了。现在社会上有剩女没有剩男,一过三十岁你就更不好找了。眼下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没结婚的还有几个?只有路凯和刘民。朱砂没有,黄土为贵,别再错过机会。要不要我替你传个话?”

    赵玉兰毕竟不同于宋云芝和刘民,她含笑拒绝了:“谢谢你,等我用你的时候一定请你帮忙。”

    二

    这间屋里什么也不缺了,就是缺少空间。

    这是工厂盖的公寓,一个单元内两间住房,住着两户。为了减少邻居间的是非,把六平方米的厨房中间垒了一道墙,一分为二,每家一个小厨房。虽然这堵墙又占去了不少宝贵面积,但住户却十分感激这房屋的设计员体恤民情,积了阴德。

    一支小夜曲,像雾一般在房间里轻轻飘荡。八瓦的绿色玻璃管灯斜插在墙,把酒浆般的灯光倾泻下来。

    我们的工程师们一点都不笨,如果有钱有房子,还是很会打扮自己的生活的。

    迟华被提升为工程师以后,从基层又回到了设计大楼,今天宴请自己的老同学,本来还请了马越,可是马越没有来,只有她的丈夫白如信来了。

    酒过三巡,白如信忽然发现漏了一个空座,没有请漂亮的主妇来入席。白如信头脑机敏,才气横溢,他就有这样的本事,不管在任何场合,都能使自己成为中心人物。

    他以反客为主的亲热而又随便的口气向厨房里喊:“云芝,不要忙了,你快来坐下喝一杯!”

    “别管我,你们快喝!”

    宋云芝穿着薄纱似的连衣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将手中的菜盘子放到桌子上。白如信满满斟了一杯酒递给她。

    白如信举起杯:“来,为漂亮而又贤惠的云芝干杯!”

    宋云芝:“还是为你们这些臭老九又东山再起干吧!”

    宋云芝一饮而尽,没有吃菜,继续说:“祝贺你们都提升为工程师,去年又都涨了工资。”

    看上去文静而又老实的倪平说:“痛快,嫂子真是人一份,嘴一份。”

    “你们多吃菜,我得去厨房看看,炉子上还坐着汤锅呢。”宋云芝慌慌张张又回到厨房。

    白如信好像突然想到,随口而说:“冯总身体够戗了,上不了班啦,要办理退休手续。党委正在酝酿提拔一个副总工程师,接替他的工作。你们听说了吗?”

    其他三个人都摇摇头:“没听说。”

    倪平:“党委想提谁?”

    白如信:“不知道。”

    迟华稳重,一表人才,难怪当初被“风流一号”宋云芝相中了,他说话不多,但是在这几个人中显然很有影响力。他说:“要是从我们厂现有的工程师里往上提,当然要提马越了,她是我们清华的高才生,这几年干得比我们都好。”

    白如信一惊,但他掩饰了这种惊诧,只是感情复杂地摇摇头:“哼,提升她还不如提升迟华哩!”

    迟华摆摆手:“不行,这种事轮不上我!”

    倪平:“我也遇到一件事,你们帮我出个主意。昨天支部书记找我谈话,叫我写入党申请书。”

    白如信克制着自己的嫉妒说:“这不是好事嘛!”

    倪平:“以前这也许是好事,那阵我想入党,党不要我,现在我不想入了,党又找我。我如果拒绝,又怕得罪党支部,你们说该怎么办?”

    一直没有吭声的李民浩,长着一个状如饿虎般的大脑袋,这是个性情孤僻而执拗的人。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已经加入了民盟。”

    “什么?”众人一惊。

    李民浩却是郑重其事:“这是他们找的我。”

    白如信挖苦说:“你是不是也开始信天主教了?”

    倪平:“来,为民主党派的新党员干杯!”

    白如信没有举杯,离开座位来到了厨房。他心里暗笑,自己这些老同学虽然历尽坎坷,却并没有吸取教训,知识分子的尾巴还没有砍掉。越是当知识分子对党表现出清高和傲慢的时候,他如果一反常态,对党表示亲近和靠拢,就会显得与众不同,肯定能引起党委的重视。

    宋云芝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烹炒煎炸。她脱去工作服,换上时装,仍然显得年轻而富有魅力。白如信倚着门框,贪婪地盯着宋云芝苗条的身姿。

    宋云芝:“你怎么不去喝酒?”

    她没有听到回答,奇怪地转过头,碰上了白如信炽热的目光,心里一颤。

    白如信自知失态,掩饰说:“我真羡慕迟华,娶了你这样一个好妻子。”

    “我不过是个电焊工,哪比得上你的马越。”

    “咳,你哪知道真情……”

    宋云芝惊奇地抬起头,见白如信满脸痛苦,心中似有难言之隐。

    从里屋传出迟华的声音:“如信,快来,你不能逃席呀!”

    白如信又回到里屋。

    倪平:“为老迟和民浩从基层又返回设计大楼干杯!”

    白如信:“也为我明天就下到基层去干杯!”

    几个人全都一怔:“你说什么?”

    “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到云芝她们的结构车间当技术主任。”

    倪平:“现在正是落实政策,专业归口,技术人员纷纷从下面调到上面来,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白如信:“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路,就像你在这时候不加入共产党、民浩要加入民主党派一样,我却偏要在这时候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到基层好好干一干。我相信工程师的天地在基层而不是在上面。”

    宋云芝用惊奇莫名的目光望着白如信。

    三

    白如信的房子和迟华的房子是一样的。

    一张小型的双人床,小女儿躺在里边已经睡着了。马越倚靠在床帮上看书,她神色倦怠。听到开门声,她放下书下地,白如信已经走了进来。

    他们互相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天天如此。白如信很晚才回来,马越每天都等他,为他留饭。这是那种貌合神离的家庭,在外人看来夫妻关系正常,家庭和睦。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相互间早已没有夫妻的感情,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同志。但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谁也不愿意把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暴露给外人知道。一切吵嘴打架都在夜深人静之后进行,不让邻居听到,也不让自己的孩子知道。

    马越到厨房把饭菜重新蒸热,等她端着饭菜回到里屋,白如信已经支起行军床躺下了。她不生气,也决不显得高兴,把饭菜又送回厨房。

    夫妻间似乎早有默契,形同路人。

    马越关掉电灯,在女儿身边躺下了。

    白如信吸着烟,烟头的微光照出他一双炯炯闪光的眼睛。

    十四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充满了烟雾,马越咳嗽起来。

    白如信突然起身,扔掉手里的烟蒂,向双人床走过去。他身上的酒气和烟气齐扑到马越的身上。马越厌恶的事又来了,每逢他在外边喝多了酒,回到家就要在她身上撒气。他不尊重妻子的人格,妻子的感情,但他名正言顺是她的丈夫,可以随意使用她的身子。

    黑暗中传来马越不顶用的反抗声。

    白如信半醉、半疯,燃烧的情欲中还夹杂着某种报复的快感。他根本不理睬妻子的反抗。

    反抗失败以后,黑暗中响起了马越压抑的、轻微的抽泣声。

    四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一排整齐的平房,这是工厂的医院。

    一溜内科、外科、牙科……的白漆木牌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点。廊下的长椅上坐着一排排候诊的人。

    医院的对面,矗立着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这就是冲天炉,一簇簇电焊的金花从上面飘落下来。这正好给候诊的人解闷,人们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像座山一样的钢铁怪物,看着工人们在上面做着各种活动,有时医生叫号都听不到。

    马越坐在候诊队伍的最末端,她前面正好是身穿工装的宋云芝。

    “马越,是你?”

    马越显得更纤弱了,她含笑点点头。

    “听老白说,你病了很长时间,好了吗?”

    “好多了。莫名其妙地发低烧,躺了两个多月。”马越用手一指对面:“发生炉开始焊接了?”

    “你们老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抓得可紧了,这回要在全厂露一手!”

    “老白?”

    “他到我们车间当了分管技术的副主任,你还不知道?”

    听到白如信到了结构车间,而且又要露一手,马越连看病的心思都没有了,起身直奔冲天炉。

    巍然耸立的冲天炉,拔地而起九十米,像个巨型高脚杯,直插云霄。

    在杯沿上跨坐着两个电焊工,手不停挥,弧光闪烁,像从云空里把万朵金花撒向大地。这两个人飞腾似的雄姿,冲杀般的气概,活像两只雄鹰从九天云霞中飞落下来,栖息在冲天炉架上。

    身为焊接工程师的马越,仰脸看着这两个电焊工操作,感到一阵头晕,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她大病刚好,身体还很虚弱。可她抑制不住要到冲天炉上去看看的欲望。她是这个冲天炉的主办设计员。这第一套设备的制造是带有试验性的,造出来以后本厂使用,但是部里要验收,如果验收质量合格,就要成批投入生产。今年要再做两套,卖给罗马尼亚。马越在家里休息了两个多月,一直不放心冲天炉的焊接质量。今天一听说由白如信负责,她就更不放心了。两个多月前,冯总临住院的时候还嘱咐她,叫她把设计科的工作暂时放一放,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多到车间跑一跑,冲天炉的制造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必须把握住质量。她也的确不放心,尤其是对这个结构车间,因为她十分清楚这个车间负责技术的副主任,并不是真正对工艺负责的。她把手里的一卷图纸卷紧,提了一柄焊工用的尖嘴锤,登上了冲天炉。

    七月天午后的骄阳,像一个倒悬的洪炉,向地上喷着火。空气被烤得又热又燥,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冲天炉的铁梯也被烤得烫脚。马越用尖嘴锤先检查冲天炉底部的焊接质量,她用行家的眼光扫视着重要部位的每一条焊缝,抡着尖嘴锤这儿砸砸,那儿敲敲。看着看着,她那本来已经够苍白的脸变得更白了,两道细弯弯的眉毛耸起来,像要起飞的一对鸟翅,嘴角有点抖动。果然不出所料,这哪像电焊工干的活儿!漏焊缺焊这样多,有的地方焊水结成了葡萄瘤子挂在焊缝上,这算是什么焊工?如果她有那么大的气力,真想冲着上面那两个电焊工大喊一声:“你们当过学徒吗?赶快停下来!”

    由于两个多月来莫名其妙地发低烧,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弱,脾气越来越躁,常常无缘无故地怄气,甚至是对自己怄气。如果冲天炉底部的焊接质量不错,她就不想到炉顶去检查了。现在毕竟不像十几年前刚当技术员的那一阵子了。可是一见焊接质量这么马虎,她很生气。一个刚提拔不久的工程师,特别是一个主办设计员的责任心,促使她顺着九十米高的铁梯,向炉顶爬去。她中途歇了好几回,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了相当于二十层楼房高的冲天炉顶端,使劲用尖嘴锤敲响了钢板,冲着正在干活儿的两个电焊工喊道:

    “停下来!你们干的是什么活儿?”

    在更高一层铁架上干活儿的那个电焊工,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理她,手不停,头不抬,焊枪仍然在喷火。这使马越更生气了,连声大喊:“喂!你们的耳朵和手一样差劲吗?快停下来!”

    离马越较近的那个电焊工,摔掉了手里的焊钳,嗖地撩开面罩,露出一张怒气冲冲汗渍斑斑的脸。一看眼前站着个非常漂亮,又很有气派的姑娘(也许是个媳妇),他的怒气全从后脑勺跑了,一龇牙笑了,带着又嘎又坏的样子。马越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张淘气的、孩子气的脸: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两片好看的薄嘴唇,朝天翘的鼓鼻子。他向马越眨眨眼睛,显得机灵活泼。马越忍不住口气也软了,问:“你是学徒工吧?难道没有看技术条例,没有满师的学徒工不准焊冲天炉的关键部位!你知道不知道?”

    那个青年焊工一听来头不对,不慌不忙地说:“唉,同志,大热的天,别咋咋呼呼地着急生气,小心长痱子。”

    马越一听火气又来了,带着严峻的口气说:“少说废话,我是设计科的,要对这套冲天炉设备的质量负责。你们的焊缝要全部吹开重焊,你知道这要费多大的事?”

    “噢,是技术员呀,怪咱眼睛不好,没看出来。请问,你检验过我干的活儿了吗,就叫我返工?”电焊工朝马越眨眨眼,还调皮地向她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他骑在冲天炉中间的一个吊环上,由马越立脚的地方到吊环上去还要凌空走过一个三米多长的铁架。电焊工显然是以为马越不敢跨过这道铁架。这毕竟是九十米的高空,况且还是个女同志。

    马越看出了电焊工的心思,她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是一个工程师,这个冲天炉上的大部分结构部件都是她亲手设计的,她还能害怕爬这种炉子吗!她一甩胳膊,噔噔噔蹿上了高空中一根独板桥,气呼呼地来到电焊工的身边,抡起尖嘴锤敲打焊缝,心里咯噔一愣:咦,这儿的焊缝完全合格!

    马越惊奇地睁大了两只光闪闪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周围的焊缝,条条焊缝上的波纹像鱼鳞一样规则地排列着,在阳光下闪着蓝锃锃的光彩。如果说冲天炉底盘的焊接像个没出师的学徒干的,那么这炉顶上的焊接水平至少在三级工以上。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眼前这个小家伙是个师傅,在更上面那个干活儿的倒是个徒弟?马越轻轻摇摇头,按一般的规矩,上面的活儿更难干,应该是师傅自己干,让徒弟在下面干。她注视着眼前这个调皮的小青年,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青年焊工带着明显的挑战口吻说:“工程师同志,怎么样?你看合格吗?”

    “合格是应该的,这有什么可神气的!”工程师的嘴也是不饶人的,她跟着又追问一句:“为什么底盘焊得那样糟?”

    “噢,我说你刚才干吗那么大的火气呢!”青年焊工嘲讽地说,“那你得去问葡萄刘儿,他是专会在焊缝上栽葡萄的。我可没那能耐!”小青年嘴上挂枣枝,说话带酸刺儿。

    “不管是谁,焊成那样就休想过我这一关!”马越用逼人的目光盯住小伙子。忽然又抬头扫了一眼上面那个电焊工,看看他听到这话没有。

    “对,是不能饶那小子,叫他返工,扣他的奖金!看你这个设计科大工程师有本事,能治!这个鬼难拿!”他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怪样,一会发狠似的咬咬嘴唇,一会儿又调皮地吐吐舌头。马越看着他的嘎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最好你先问问我师傅叫什么名字。”

    马越不知道小伙子又捣什么鬼,可能他的师傅一定是结构车间有名的老焊工,那就是杨老春了。对,有点像,小伙子这手活儿像是名家传的,就笑着说:“好,那我就先问问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路凯。怎么样,听说过吧?”小伙子骄傲地有意把“路凯”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马越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不禁脱口而出:“怪不得这样!”脸似乎不容易被人察觉地红了一下。但她有意要呲这个小伙子,故意说:“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个人。”

    小伙子不知是真的被伤了自尊心,还是存心装的,他把头一扭,不再搭理马越,放下面罩就要干活儿。马越觉得这个小家伙怪有意思的,忍住笑一把掀开他的面罩,又故意逗他说:“你师傅有什么了不起,非要人人都知道他?”

    小伙子斜着眼,油腔怪调:“那当然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工程师!现在工程师可成老大啦!”

    “现在可以问你叫什么了吧?”

    “我是路凯的徒弟,更是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啦。”

    “不管提得起提不起,总得有个名有个姓呀。”

    “洪根柱,二级电焊工。”

    “噢,洪根柱。”马越笑着向上边一努嘴,“甭问,那上边是你的师傅了,他耳朵有点聋吧?”

    “对,他是没有你们工程师的耳朵机灵。可是真要比技术,有些技术员还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不管是实践还是理论。不信就去问我们车间的白大工程师,噢,是白副主任。他就在我师傅跟前露过丑。可就是一样,今年二十九岁了,高不成低不就,连个对象还没找着。”小伙子说完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盯住马越。

    当小伙子说到“白大工程师”的时候,马越脸上掠过一丝不大自然的表情。她为了掩饰自己,抬头打量着路凯。他的脑袋被面罩盖住,只见他穿件蓝背心,身上露出了一块块鼓得老高的肌肉,在阳光下像紫缎子一般油光发亮。阳光烤,弧光炽,汗珠子像金珠银豆般地结成串在他身上滚动着,从这个人的皮肤上显露出一种健康的美。再看他的架势,看他干活儿的利索劲儿,活像一头猛烈的狮子在山冈上闪扑腾跃,灵活而准确,焕发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洪根柱见这个有风度的漂亮工程师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师傅,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刚才对师傅的吹捧,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发生了效力。他特别满意自己的口才,根据对象的不同,着重宣传路凯的某一个优点。对工程师吹路凯的技术,对爱钱的姑娘吹路凯家里的条件好,这一着果然奏效。洪根柱的第一个小计谋成功了,引起了这个姑娘对师傅的注意,他现在更加断定这个女工程师(也许不是工程师,仅仅是个小技术员)是个姑娘。第一,她脸是那样白,那样细,而且那红晕只有在姑娘脸上才会有的。第二,她没有烫头,现在的妇女一结婚先烫头。虽然是短发,发梢不知用什么办法往里一窝,显得大方而秀气,有一种朴素而娴静的美。又是个搞技术的,正对师傅的口味,太棒了!

    马越感觉到了洪根柱的眼光,回过身来问:“小洪,你师傅多大岁数?”

    “怎么,你这个工程师还要检验人的岁数?”洪根柱心里更加得意,他敢断定,事情已经大大有门。为了给路凯找对象,他真是满天撒网。有时在大街上随便碰上一个姑娘,只要他看着不错,就想上去搭讪,替路凯说合。根柱是个讲义气的人,路凯待他不错,现在当徒弟的要结婚了,当师傅的连对象还没个影子,他能不着急吗!洪根柱狡猾地挤挤眼,说:“你别看他技术好,年纪并不大,顶多比你大一两岁,才三十岁。”

    马越忍不住畅声笑了。

    洪根柱一怔,他猜测对方听了他的话应该脸微微发红,为什么反倒笑起来了?就问:“你笑什么?”

    “你这套解说词应该到婚姻介绍所去讲。你知道我多大岁数?”

    “你多大?还能超过三十?”

    马越笑得更厉害了:“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最小的孩子都五岁了。”

    “你?他……”洪根柱想骂街,但是又咽回去了。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平时他是耍人的主儿,今天被人耍了。根柱又羞又恼,他装做要干活儿的样子,赶紧用面罩盖住脸。心里骂:他妈的,这南方女人个子长得这么小,细皮嫩肉,你简直猜不出她是娘儿们,还是闺女。洪根柱在研究和对付姑娘这方面,自信是他师傅的师傅,想不到今天却出了这样的洋相。他得报复,要好好捉弄一下这个女人。

    洪根柱把吊环上的一点尾活儿干完了,收拾好工具,拉着焊钳子离开了吊环,回到扶梯口。他在九十米高空的独板桥上一边轻松地走着,一边悠闲地向下看,嘴里叫道:“嗬,真高啊,真美!工程师,你往底下看看,美不美?”

    马越想再检查一下别处的焊接质量也下炉去,受了小洪的感染往下一望,心里一紧,猛地一阵晕眩,赶紧抱住了吊环的架子。她本来体质虚弱,刚才爬到这么高的冲天炉上已经很累了,再由于向下一瞧,眼晕造成的刺激,她的心跳加快了,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感到整个冲天炉都在晃。越紧张就越禁不住想往下看,越往下看,头就越眩晕得厉害。双手紧紧抱住了一根杆子,身子坐下来。

    洪根柱开心地笑了,大声说:“工程师同志,您的胆子可一点也不合格呀!”

    马越对自己很生气,咬住了下唇,站起来想试着走过去。但心跳得发慌,两腿发软,说什么也迈不开步。她急得汗都出来了,越急心跳越快,头晕得就越厉害。洪根柱在旁边捂着肚子笑得嘴大眼小,还不断幸灾乐祸地甩着凉腔。

    突然,仿佛从天上传来一声呵斥:“根柱,你还有完没有?”

    根柱脸上的肌肉像有个电器开关,咯噔一声断了电流,笑声止住了。

    “这么高,怎么能开这样危险的玩笑?”随着声音,路凯灵活地从上一排架子上噔噔噔跑到马越站的板子上,胳肢窝里还挟着一根长木板,嘴里咬着一团麻绳。那架势仿佛他不是在九十米的空中,而是在地面上一样轻松自如。他把板子的一头送到马越的脚底下,另一头递给了洪根柱,而且瞄了一眼徒弟。洪根柱立刻用麻绳将木板捆好,马越脚底下立刻由独板变成了双板。路凯又解下自己的安全带,正要帮助马越系好,抬头一看怔住了:“您,马老师!”

    马越认真地打量路凯,这是个魁梧的小伙子,乍一看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感觉,如果不是她刚才亲眼看见,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粗壮的人,在高空的架子上作业竟是这样灵巧。和他这身骨架极不相称的是他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一双眼睛像幻想家一样总是带着一种固执的探求和羞答答的神色。

    马越高兴地说:“你现在当师傅了,而且这个小洪的技术学得也蛮不错呀!”

    路凯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赶紧帮助马越系好安全带,又把马越手中的图纸和尖嘴锤接了过来。他心里很想搀扶马越走过木板,可他又不敢碰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一见了马越就浑身紧张,手不知往哪儿搁,脚不知往哪儿放,不敢接近她,说话也常咬错了字或吐错了音。可是现在他不去扶着马越,即使脚底下增加了一块板,系上了安全带,马越要走过去也很困难。因为不是由于她胆小,而是身体太虚。路凯站在马越的前面,叫洪根柱到马越的后面保着点驾。洪根柱从来没有看见师傅对女同志这样殷勤过,他抽抽鼻子,很不愿意干这件事,但又没有办法。

    路凯对马越说:“马老师,咱们下去吧。”

    “好吧,”马越两腿无力,只好抓住了路凯的胳膊,“你不要叫我老师,叫马越,叫小马,不,对你来说是老马,都行。也可以按咱们的工厂的习惯叫我马工。”说着她扭头瞄了一眼洪根柱。

    “嗬,她还真是个工程师呀,真看不出来!”洪根柱在后边惊奇得吐吐舌头,心想,只有“文化大革命”以前毕业的大学生才能晋升工程师,可不是嘛,她得有三十七八岁了!快四十岁的大娘儿们啦,还扶她干什么?

    马越紧紧地抓住路凯的胳膊,艰难地一步步走过木板。马越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问路凯。路凯被马越抓住了胳膊,很不自然,回答问题也很简单,有时还答非所问。他心里鼓荡着一种热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身上的汗却越出越多,涔涔而下。

    马越来到扶梯口,站定,深深地舒了口气,回头对两个年轻人说:“谢谢你们!”

    路凯红着脸笑笑,算做回答。马越觉得这是个思想比语言更丰富、更敏捷的小伙子。这一对师徒倒很有意思。现在的很多学徒工,还没有出师,就开始对师傅不大尊敬。这个洪根柱看上去也像个嘎小子,年纪和他的小师傅差不了几岁,而且已经是二级工了,他们两个却很要好,甚至徒弟对师傅还很崇敬。马越觉得有些奇怪,他们的关系真有点像谜,是师徒,还是朋友?可是看他们的性格似乎又很不一样。

    在路凯的帮助下,马越仔细检查了炉顶的焊接质量,她很满意。要准备下去了,她抬眼向四外打量了一下,真好!她被工厂的景色吸引住了。站在这九十米高的炉顶,鸟瞰四十里方圆的机器城,那厂房,烟囱,吊塔,炉墙……高低起伏,像一座大小不等的山峰;那白色的蒸气管道,黄色的煤气管道,蓝色的空气管道,蜿蜒伸去,纵横交错,似条条明净的溪流;那厂区大道两旁的白杨、青松,点缀其间,郁郁葱葱。

    头上是无穷深远的蔚蓝天空,远处是烟波浩瀚的渤海湾。

    马越精神一阵爽快,心里好受多了,胸襟觉得无比开阔。

    洪根柱拿着两个人的焊工用具,噔噔噔已经快下到炉底了。炉顶上只留下了马越和路凯。

    五

    “她怎么会是他的老师?她什么时候教过他?她以前是技术员,不可能在中学教过书,他对中学也没有好印象,怎么冒出来一个老师?看那样子不像,她不是不让他叫老师吗!奇怪,怎么从来没听他谈起过这个马工。”洪根柱站在炉底,定睛地望着炉顶那两个显得很小的身影,脑子里飞旋着一个个问号。现在的小青年,头脑复杂,尤其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敏感而多疑。洪根柱发现从路凯一见了马越,神色就不对,话也少了,调也变了,结结巴巴,浑身不自在,见了老师还会这样?

    洪根柱是路凯教出来的徒弟,又是路凯的好朋友。路凯的父母都死了,身边没有别的亲人,有些什么事情喜欢跟洪根柱讲一讲。洪根柱在日常生活上比路凯机灵十倍,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洪根柱甚至完全不理解路凯。但是他重义气,干活儿上把路凯当师傅,一出厂门口俨然以路凯的老大哥自居。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给路凯找个对象。已经快三十岁了,如果他再不帮忙,路凯很可能这一辈子要打光棍。他在这方面是个怪物,怪得连洪根柱也摸不着大门。赵玉兰从小是路凯的同学,现在有点意思想追求他,也是二十九岁。人长得挺精神,是个党员,还是车间的党支部副书记,条件多好。可路凯连正眼也不看人家。好,你看不上赵玉兰,洪根柱有办法,再给你介绍别的姑娘。仗着路凯条件好,单身一个人,家里有三间大房子。过去父亲是教授,母亲是中学教师,“文化大革命”中挨了整,现在都平反昭雪了,留给他不少钱。姑娘们一听这个条件,轰都轰不走。多水灵的姑娘都有,有的甚至比洪根柱自己的对象还漂亮,连他都眼馋了。可是路凯不动心,一个都没有看上。洪根柱几次想甩手不管了。可是每当看到一对一对年轻人嬉笑追逐的时候,一想起路凯,心里又不忍啦:“唉,谁叫咱们是哥们儿,我不帮你成家子人家,我就不叫洪根柱!”

    他看见马越紧紧抓住路凯的胳膊,一级一级从冲天炉上走下来了。洪根柱大惑不解,摇晃着脑袋:“真是怪事,他好像对这个大娘们倒蛮有感情!”

    “什么,你说什么?”身后一个声音发问。

    洪根柱吓了一跳,急转身,见是车间副主任白如信,他赶紧遮掩:“没说什么。白主任,我们刚从炉顶干完活儿下来。告诉你,炉顶的活儿我和路凯可提前半天就完工了。”

    白如信没有听见说什么,反问:“那个女的是谁?谁允许她上炉顶的?”

    “那是马工程师。”

    “谁?”白如信不知是出于惊奇,还是出于愤怒,腔调都变音了。

    洪根柱一惊,扭头看看他,白如信的脸上变颜变色,眼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睛闪出一种可怕的光。他赶紧解释:“她是设计科的马越,她说是来检查冲天炉的焊接质量。”

    白如信没有理他,强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掏出一支烟吸着,目不转睛地盯住马越和路凯。

    马越一下到炉底冲路凯笑笑,很客气地说:“谢谢你,小路。”

    白如信冲过去,没有大声吼叫,却像咬着后牙根一样一字一字地对马越说:“谁叫你上去的,你不要命啦?”

    “不要紧,这不是有两个保驾嘛!”马越笑着看看路凯,又望望洪根柱。

    白如信的怒气像醉汉喷出的酒气一样扫到马越的脸上,但是他没有再说话,却对两个电焊工冷冷地吩咐说:“你们两个先回工段,准备明天焊冲天炉的附属设备。”

    路凯拿起工具,招呼洪根柱回工段。他不明白凭白如信这样的人,怎么会找了个马越这么好的爱人。可看他那神气倒还要压着爱人一头,竟然当着外人用这种口气对马越说话。这个世界上真是有许多事情搭配不合理,叫人别扭。路凯心里很不是滋味。

    洪根柱并不知道马越和白如信的关系,却也看出眉目来了,他的联想能力很强:虽说白如信刚调来不久,工人们最爱打听干部的家庭情况,洪根柱早有耳闻,听说他的爱人也是本厂设计科的工程师……那么,大概就是这位马工了。想不到今天在冲天炉上认识了。

    “小路,你们等一等。”马越从后边喊住了他俩,转头对白如信说:“炉盘底是谁焊的?”

    “刘民。”

    “他是几级工?”

    “和路凯一样,三级工。”

    “不行,这个人的技术像个没出师的徒工,炉底盘要全部重焊,就让小路和小洪两个人焊吧。他们把炉顶焊得很漂亮。”

    白如信一摇脑袋:“用不着,个别地方叫刘民补焊一下就行,他的技术水平和路凯他们差不多,现在的小青年都是半斤八两。”

    副主任把路凯和洪根柱同刘民看成了半斤八两,这使两个电焊工非常气愤。洪根柱从来不吃这种亏,想说几句怄气的话,路凯使眼色把他止住了。这两个把对方的脾气都吃得很透,尤其在干活儿的时候,路凯下令常常不说话,扬扬眉毛,打个眼神,洪根柱就知道怎么办了。

    “不行,这套冲天炉设备是我们的头一台产品,质量上决不能将就,底盘必须重焊。而且凡是冲天炉的活儿,不能让刘民干。”马越声调细弱,说一口好听的江南味儿的普通话,对技术问题却非常固执。

    白如信眼角和太阳穴的肉皮在轻轻抖动,嘴唇发白,这标志着他的火气已经压不住了,就要爆发了:“车间的事你别管,你赶紧去看病,然后早点回家。”

    “底盘怎么办?”

    “你别管,我有安排。”

    “不能让刘民焊。”

    “咳,你就走吧!”白如信一转身看见路凯拉好了钳子线,对好电流,他的火气一下子压不住了:“你要干什么?”

    路凯接通了地线,头也不抬地说:“焊底盘。”

    “谁让你焊的?”

    “马工。”

    “她是设计科的,管不着这一段。我叫你去准备干别的活儿。”

    “这活儿谁干?”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白如信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想走。

    路凯原来还是个横牛犟马的脾气,他盯住白如信,一点不让:“杨师傅退休了,这个组除去我能干这个活儿,没有别的人了。当初你把这个活儿一交给刘民就错了。”

    白如信哈哈一笑:“路凯,你一个小小三级工口气也太狂了吧!车间分配你的活儿你不干,不让你干的你偏干,这算什么?”

    “随你的便,实在不行可以算我请两天事假。”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哈哈……”白如信冷笑着一扭头走了。

    “老白!”马越喊他,他连头也没回。

    洪根柱可急了:“路凯,你这不是吃饱撑的!管它合格不合格,有我们的吗?怎么你还愿意替别人挨打?这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受累不讨好,闹不好连这个月的奖金都得被扣了。”

    “我可没说叫你干,是我自己干。”路凯一句话能噎死人,人家洪根柱好心好意,被他一句话堵得没词儿了,脸红脖子粗地站在一旁生闷气:“你这人,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洪根柱嘴巧舌灵,比路凯有能耐,可这一回偏偏叫路凯降住了。

    马越安慰这师徒俩:“不会扣奖金,也不会算你们事假,这明明是好事嘛。我一会儿去跟你们的白副主任说。”

    “马工,您别管,您好好回去休息。”路凯不好意思地对马越说。也可能刚才当着老师吹了大话,很不好意思,他连眼皮也不敢抬,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冲天炉是您设计的,我决不会让它在焊接质量上出问题。”

    洪根柱不理解他这番举动,就是路凯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马越点名叫他焊底盘,如果这台冲天炉不是马越设计的,他是不会自告奋勇,更不会冒着顶撞车间副主任,被扣掉工资的危险去干的。马越的话,马越的希望,对于他就等于是一种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命令。他乐于听到这种命令,为了完成这样的命令,就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心甘情愿。而且,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新奇的感情,他感到不安,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他想仔细体验这种滋味,但又不敢看马越,在马越跟前他感到局促不安。他拉下面罩,打着电火花,发狂般地投入了工作。

    洪根柱虽然一肚子别扭,怎么办呢?不能把路凯一个人扔在这儿,还能真的让他一个人干?说归说,骂归骂,谁叫洪根柱讲义气,还得帮助路凯这个怪物一块干。他准备好工具也想动手。

    马越在一旁看着笑了,这一对小伙子确实有意思。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小声问洪根柱:“你怎么路凯路凯的直呼你师傅的名字?”

    洪根柱抽抽鼻子:“什么师傅不师傅,他是三级工,我是二级工,当着姑娘面叫他声师傅,好抬高他的身价,容易找对象。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叫名字。”

    “噢,他二十九了还没搞对象?”

    “你有合适的给想着点,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根柱突然感到失口,“不,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搞技术工作的姑娘,长得漂亮点的,你千万给介绍一下,或者先告诉我也行。”

    马越格格地笑了,连说:“没有,没有。”

    洪根柱生气地拉上面罩,手里立刻迸出千万朵金花。他虽然装着一肚皮火气,可是一干起活儿来,完全是他师傅的样子,一心一意,除去焊缝把什么都忘了。

    这两个人干活儿,紧张剧烈而又有节奏,动作和谐。他们的劳动好像是一种享受,不觉得累,只觉得愉快。马越看着这师徒俩已经开始干活儿就放心了,高兴地向结构车间办公室走去。

    太阳继续射出亿万条银针,每根银针都蘸上辣椒水似的,向人们身上刺着。两个电焊工那栗壳色的皮肤好像是一层铁甲。他们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弓起腰,把整个后背都给了太阳,似乎是向太阳挑战:晒吧,晒吧,哪个电焊工不是在弧光焊火中炼出来的!

    干了一阵,洪根柱要小便,他不愿意跑老远去厕所,就来到了冲天炉的后面。嘿!他的火气一下子又蹿到脑门儿上来了。在高大的冲天炉背阴处,铺着一块席头,刘民躺在席头上睡得正香。他头下垫了一块砖,砖上还铺着毛巾,他可真会享福。看来这个懒蛋脑子倒灵活,他找的这个地方又凉快又背静,谁也不会发现。洪根柱抬脚就要踢,他想把刘民踢醒,告诉他:底盘焊得不合格,而且工作时间睡觉算旷工,这个月奖金和今天的工资全部扣掉,还得写检查。洪根柱这一肚子怨气就要朝这小子身上撒,可是,他使劲抬起脚来,却没有落到刘民的屁股上,反而轻轻地又抽了回来,悄悄地走了。

    刘民还在呼呼地睡着,还不时地吧嗒吧嗒嘴,他似乎在梦中又在吹牛。重型机床厂有一万二千名职工,倒有两万人认识他,因为连住在厂子附近的家属小孩儿都认识他。他算是机床厂的一个人物,全仗那张嘴,特别能说,什么俏皮话、顺口溜、五荤八素,别人说不出的话,他张嘴就吐出来,他一向说起话来,两个嘴角挂满白沫,唾沫星子更是一喷老远。就像氧气瓶的气嘴子放气一样,嘟嘟直响。他的外号多了,气嘴子、葡萄刘……简直数不过来。

    突然,从冲天炉二楼的窗户里倾泻下一股浑黄的尿水,正浇到刘民的脸上,灌了他一嘴,鼻子、耳朵里也全灌进去了。刘民猛然醒了,他以为下雨了,赶紧坐起来。一看,天响晴响晴的,又在脸上一抹,觉得有一股臊气烘烘的味道,呛得喘不上气来,也不敢张嘴。啊!他突然明白了,是有人从冲天炉上往下撒尿!

    “唉,谁呀,你他妈的……呸,吐!”刘民骂着街就跳了起来,湿淋淋地窜到了炉前。一见路凯正在焊底盘,洪根柱扔下钳子,迎了上来。

    “好啊,刘民,工作时间你去游泳,这算旷工你知道不知道?”洪根柱还很少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他看着刘民从头到脚叫尿水浇得湿淋淋的样子,一点不笑,又神秘地说:“你今天可把祸闯大了,你知道这冲天炉是什么产品,瞧你焊的这个奶奶样儿。刚才设计科的马工程师、咱们车间的白主任都来了,叫我们重焊,到处找你。你快去吧。这回够你喝一壶的了!”

    刘民真被他唬住了,嘴还很硬,不在乎地说:“你们重焊,倒省了我的事了。其实我焊的活儿全都合格,就是个别地方还没来得及修理。”

    “对,全都合格,就是烂葡萄太多,我们得一个个地给你摘葡萄。”洪根柱挖苦着,他忽然抽抽鼻子,“哎,你身上怎么有股臊气味儿?”

    刘民不敢说在炉后睡觉被人撒了一身尿,那就既丢了人又会叫人抓住把柄,就遮遮掩掩地说,“去你妈的,你身上才有臊气味儿哪。”扭头走了,他赶紧得找个地方洗洗脸,漱漱口,然后再去见白如信。

    洪根柱看着他的背影,抽抽鼻子,挤挤眼,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拍拍路凯的后背说:“歇一会儿,我给你讲段新闻……”

    六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结构车间的有些工人已经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都来到车间大门口。骑自行车的人,从存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单等下班的铃声一响,就冲出工厂大门。有些不骑自行车的人提着自己的网兜,已经出了车间门口,在外面等着。谁都想走,但谁也不敢走。这架势真有点像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只等枪声一响,就箭一般地冲出去。现在大家盼望的枪声,就是下班的铃声。

    有些工人下班前的这种心情是非常有意思的,他们的家里并不见得都有什么急事,立等他们回去办理。早回去十分八分钟也不一定就能干什么事情,有的回到家里,甚至什么事情也没有,泡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串门聊天,等着开饭。家里有事早走一会儿,并不算过分。可怕的是没有事情也想早退,中午一过,就归心似箭,下班铃还没响心就慌了。这是使很多干部想不透,又很伤脑筋的事。

    这些工人偷偷向前移动的脚步突然都停住了,办公室的门开了,赵玉兰和白如信走了出来。虽然对劳动纪律三令五申,迟到超过三次,病假、事假超过三天,要扣掉当月的奖金。早退算溜工,而溜工和旷工的性质一样,有一次就要扣除全月的奖。尽管如此,迟到早退的事仍不断发生。而且,今天有三个早退的,干部要是不管,明天就会有六个,后天就会有十个。迟到早退、溜奸猾蹭、占点便宜,这些事都有传染性。害得干部只好天天检查,早晨得在大门口站上半小时,看看有谁迟到;晚上得提前出来,看看有谁早退。这实在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搞得干部和工人都很没有意思。

    白如信比较圆滑,也会处事,他检查劳动纪律,或是抓住违反劳动纪律的人,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似乎是告诉被抓住的人:我这是没有办法,我是同情你的,谁叫你自己不争气,被人抓住了,只好公事公办。

    这时,他的嘴角却挂着一种嘲讽的微笑。

    赵玉兰紧绷着脸,她的神情是严肃的。这个身材高大而丰满的姑娘,似乎有很多优点:认真、大方、端庄,甚至是很漂亮的。如果她像其他的姑娘一样,多笑一笑,常和小青年们打逗嬉笑,多跟大伙儿说点家长里短,她很可能会成为车间里很招人喜欢的姑娘。也许是她太正经,太严肃,或者是太一帆风顺了:她学电焊还没有满师,因在一次民兵野营拉练中在团部当干事,所谓干事,就是抄抄写写,给团首长打水取饭。当时好像有这么一条规矩,首长们挑选干事,都喜欢找姑娘,找听话、好使唤的姑娘,看着顺眼,办事牢靠。玉兰不仅根红苗正,听话而又干练,温顺中透着聪明。漂亮姑娘不算少,她漂亮而不打扮,不轻浮,就更加难得。所以在这次对她终生的政治前途有重大影响的民兵拉练中,她被担任团政委的厂政治部主任看中了。拉练结束后就被调到宣传科当干事,不久就入了党,两年后她再回到结构车间,就是党支部副书记了。也可能她自己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可是她有了这样快就得到的政治地位,大伙儿对她就不能像对一般的姑娘那样看了。

    眼下,结构车间的大门口,更像开运动会的体育场。一群是自行车选手,另一群是提书包的人,当然是短跑选手了。赵玉兰和白如信则是举着枪,准备发出起跑命令的裁判员。

    这阵势实在有点叫人不自在。

    为了打发这难熬的几分钟,两队“运动员”都在小声说着闲话。不过这时候扯闲篇的题目,自然都不会离开眼前正监视他们的两个“裁判员”。

    “咱们这头头都是瞎鬼,老实巴交的工人晚来一会儿早走一会儿就被他们抓住了。那真正早退的人他们逮不着。胆大的两点钟的时候就混在下早班的工人里走了,他们一个也抓不着。”

    “刘民那小子更鬼,他的自行车不存在咱们车间的车棚里,放在别处,每天他几点来你不知道,他几点走你也不知道。”

    “这叫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哎,玉兰搞上对象没有?”这真像“意识流”小说里的手法,话题一下子又转到干部身上。

    “又是党员,又是干部,谁敢高攀啊!”

    “可也是呀,一般工人娶个这样的媳妇还真玩儿不转。”

    有人看看表:“快,到了!”骗腿儿上了车。

    “还差一分多钟,铃还没响哪。”有人尽管心里嘀嘀咕咕,也跨上了自行车。

    有一个人带头,大队人马立刻跟上去了。骑手们冲出去一丈多远,他们盼了好久的铃声才在身后响起来。

    下班铃响过不到十分钟,车间的工人就几乎都走光了。赵玉兰洗完脸换好衣服,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墨绿色弯梁女车,仔细地用棉纱擦着。她推车时看见路凯的自行车还在棚子里,知道他没有走,就借着擦车在等路凯。

    一会儿,路凯出来了,手里端着个饭盒。他不愿意一个人回到家做饭,就在食堂里吃完饭再回去。玉兰心里发凉,又白等了。但她还是装做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回家?”

    “我吃完饭再走。你怎么也还没走?”路凯顺嘴搭腔,却不等玉兰回话,已经走过去了。

    玉兰心里发酸,他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白等了他这半天,他根本不知道,也不知情。但她立刻在心里又对自己很不满,你也不对他讲明,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人家怎么知道你想跟他好!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和悲哀把她缠住了。她忌妒那些一向被她瞧不起的“疯闺女”,敢跟小伙子胡打胡闹,喜欢谁就敢明目张胆地追求谁,写个纸条,捅捅胳膊,甚至飞个眼神,咬咬耳朵,就一块遛马路、看电影。而这些人现在很多都结婚了,有了小孩儿。在一起进厂的这批同学中,她自感到最顺利,最有前途的一个,却独独成了老姑娘。赵玉兰突然感到后悔,如果自己不入党,不当中层干部,也许早就结婚了。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她就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害怕。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能产生这种没出息的想法,入了党,有了政治生命,多少人眼馋还得不到哩!就是一辈子不结婚都值得。

    她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把棉纱放在座子底下,跨上了自行车。

    “玉兰,等一等。”白如信从后边追了上来。

    精明的白如信,什么都看出来了。正当在下边工作的技术人员,统统要求到楼上的科室里去工作,车间的技术力量一时间出现了空白的时候,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求下到车间。他有自己的打算,许多在工厂里工作的技术人员,照抄照搬,或照虎画猫,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幸运的,有心计的人应该把目标放在总工程师的位置上。一个大企业的总工程师是了不得的,接待外国专家,出国考察,什么都少不了他,就更不用说物质方面的待遇了。目前这个厂只有一个冯总工程师,他一生病退休,总工程师的位子就空下来了。白如信通向副总的道路上还有两道大关:一是他必须要先成为中层领导,然后才能过渡到厂级领导,想从一个普通工程师一跳两三级而成为副总,是不可能的。二是必须入党,总工程师都是党委常委。白如信在设计科,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不了,如果要提升设计科副科长的话,轮到他爱人马越,也轮不到他。更何况设计科已经有一个科长四个副科长了。设计科里技术人员成堆,钩心斗角,互相不服气,入党的问题更没有门儿。而这两个问题在车间里倒是比较容易解决的。白如信所以选中了结构车间,是看中这个车间的车间主任李建明有头脑,也爱才。他一下来立刻就挂上了车间副主任的衔儿,成了中层干部,这样从职位上说距离总工程师的位子就前进了一大步。他如果在车间再干好点,那就只差一个入党问题了。目前技术人员正走运,入党估计也问题不大,关键就在和负责抓组织发展的支部副书记赵玉兰搞好关系。现在光靠技术是不行的,还要靠心术。白如信对付赵玉兰自信是有绝对把握的。当初上大学的时候,马越是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尖子,当时有很多有头有脸的高才生追求她,而最后不声不响把她搞到手的却是各方面都平平常常的白如信。何况眼下这个实际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赵玉兰。

    白如信完全看破了赵玉兰的心事。他本来有办法,有信心成全这件事,以讨好赵玉兰。但他对路凯不仅没有好感,甚至怀有深深的恶感。他来到车间后发现路凯同样对他也怀有成见,表现出一股傲气,对他不服气,甚至是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如果成全了赵玉兰和路凯的婚事,只会对路凯有利,而对自己有害。白如信想用别的办法讨好赵玉兰。

    “玉兰,你回到家能吃现成饭吗?”

    “我妈妈退休了,等我回家饭菜都做熟了。”

    “进门就吃,好命哟!”白如信咂着嘴,仿佛对赵玉兰的“好命”羡慕得要流口水了,“你哥哥结婚走了,你弟弟结婚以后还跟你们一块过吗?”

    “不一块过,他和丈母娘在一块过。”

    “噢,家里就剩你和两个老人。好,好,你母亲就你这一个闺女,一定非常疼你。”

    赵玉兰笑笑没有说话。她对这个刚调来不久的工程师怀有一种好感,他一点架子没有,待人的态度很亲热,说话随便而又得体。她上夜校,功课上有了难题总是请教他,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讲解,非常耐心。

    白如信转换了话题:“玉兰同志,我来到车间以后,工人对我有什么反映没有?”

    “这……没听到什么反映。”

    “别客气,你是副支书,应该经常帮助我。”

    “大家都说你工作有魄力,敢切敢断,别人都往上钻,你却往下跑,没有知识分子架子。”

    “我看不惯一窝蜂,一说技术吃香了,就把知识分子抬到天上,把政治干部又踩在脚下。什么都搞绝对化。”

    赵玉兰惊奇地看着白如信,一个春风得意的工程师,这时候竟然说出这种有头脑、有见地的话,她非常感动。白如信说到她心里去了。

    白如信:“玉兰,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往后在政治上可要多关心我。”

    赵玉兰心里发热,碰上了解自己的人啦。说:“现在像你这样的工程师太少了!”

    白如信知道火候已到,可以进一步提那个微妙的问题了。

    “玉兰,我给你提个问题,你别生气,我早就想跟你说,一直不得空。”白如信口气突然变得非常严肃而诚恳,而且在自行车上把脸扭向她。

    “什么问题?”玉兰一怔。

    “你该考虑个人的问题了。你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很难得的姑娘,在咱们厂里也找不出几个来。可是要正确地对待自己这些优点,否则就会当做包袱,影响解决个人问题。你在政治上、工作上都非常谦虚,唯独在恋爱问题上太清高。你又老不着急,这样年岁越大越不好办,一超过三十岁就更麻烦了,优点反而变成了缺点。”白如信扫扫赵玉兰的脸,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白如信一下子说到了她的痛处。

    白如信一看赵玉兰的脸色,继续以大哥似的直爽、亲热和无比关心爱护的口吻说:“玉兰,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对象?”

    赵玉兰在这样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是不能不说实话了:“没有。”

    “那好,这事包在我身上吧。老实说,在厂里也真挑不出能和你般配的人。前两天我去大学讲课,看见有几个年轻的讲师、助教都还没有结婚,他们也是认为自己年轻、有特长,工资也不低,现在社会地位也提高了,高不成低不就,就把婚姻问题拖了下来。这些人配你正合适。当然,我也要说你,你不一定要求对方非得是党员。只要人样子长得精神,为人正派,有头脑,有一技之长,就可以。怎么样?”

    赵玉兰心里发热,很感激白如信,但一个姑娘家,不能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跟人家说:“好吧,你给我介绍一个吧。”她沉了一会儿,拿眼扫扫前后左右,没有别的人,就低声地说:“我回家得和我妈妈商量一下。”

    “好吧,我等你的信儿。在大学找一个没问题。最差还可以找一个高年级的带工资上大学的学生,而且要挑好样的,几年后一毕业就是技术员、工程师。那个学校有好几个副教授是我的同学,我有很多熟人,他们都会帮忙的。”白如信讲得很自信,不时地看看赵玉兰的脸色。他发现她在羞羞答答的时候非常美,两条大辫子乌亮乌亮的,她的眼睛里也跳动着青春的神韵,脸色微微发红,透出娇艳和妩媚。往常那种死板僵硬的神色被一种女性的魅力代替了。大概她平时总是一本正经地做总结,读文件,批评人,党支部副书记的神色掩盖了她的女性的美和姑娘的魅力。连白如信都动心了,她的美有一种魅力,不像马越,那么纤细孱弱,干巴巴的。

    白如信走神了。来到十字路口,他急忙刹住车,和赵玉兰道了再见,他往左拐,赵玉兰往右拐,两人分手了。

    赵玉兰到了家,老娘已经把饺子早捏好了,闺女一进门就赶紧烧水煮饺子。老头儿上中班不在家,只有娘俩吃饭。吃着饭老母亲又提起了那个令人心烦的却又不得不提的话题。

    “玉兰,今儿个你表姐来了,想给你提个主,是他们公司的一个科长,党员,三十七岁……”

    赵玉兰不耐烦地拦住了妈妈:“你怎么不给我找个五十七岁的!”

    “年轻的可得有合适的,三十岁以下的党员干部还能给你留到现在?东找一个不行,西找一个不满意。将来可怎么办?再说男的大个七岁八岁的不要紧,就是他离过婚……”

    “妈,你别说了,我能找一个离过婚的吗?这事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我不管谁替你管?”

    “我自己管。”赵玉兰真的下了决心,她要找路凯谈一次,把话说明,不行的话就请白如信另外给找。社会压力,家庭压力逼得姑娘不得不把脸皮一拉,采取点行政措施,甚至是政治手段了。

    七

    十年前的一天,路凯从外地串联回来,高高兴兴地往家里奔,他又渴又饿又想家。

    红卫兵小队长赵玉兰在后面又嘱咐了他一句:“路凯,别忘了明天早点进学校。”

    “哎!”路凯答应着,头也不回地冲进自己家的院子,但他立刻惊呆了。院子里乱七八糟,门窗俱毁,地上铺起一层厚厚的碎玻璃碴儿,脚踩上去嘎巴嘎巴响。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标本扔得到处都是。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大字报——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路石!标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重的锤子,敲得路凯脑袋发蒙,眼冒金花。

    他的腿一下子变得有千百斤重,提不动,累极了,艰难地登上台阶,走进屋里。屋里就更不像样子了,妈妈蹲在屋角一个一个地拣着生物标本。看见妈妈的样子,路凯吓傻了,他才走了一个多月,妈妈却好像老了二十岁,头发发灰,脸色发暗,眼光滞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半痴半疯的老太婆。这难道就是他常常引以自豪的慈爱、文静、干净、有学问的妈妈吗?他在外地串联时,在饭馆,在街头,也曾看到一些蓬头垢面的老太婆,她们四处流落,讨饭为生,路凯一见她们,心里总是泛起一股又可怜又厌恶的情绪,远远地躲开她们。现在自己的妈妈怎么也快变成了这种人!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抬起头,怔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扑过来,紧紧抱住了路凯。“小凯,小凯!”

    母子两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了。可是他们只有泪,没有声音,嗓子仿佛被一种又腥又硬的东西堵住了。

    “妈妈,我爸爸哪?”

    “被红卫兵抓走了。”

    母子两个再也没有话了。

    路凯从小就很崇拜爸爸。三十年前,还是“实业救国论”最时髦的时候,许多大学生出国留学都是学实业。路石却选择了生物学。中国是个落后的农业国,人口众多,吃饭穿衣就是个大问题。中国要想富强不是丢掉农业,而是必须发展农业。几年后,他在美国取得了学位,美国人想挽留他,并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还是回来了,当了教授,成了权威。路凯小的时候对爸爸那些坛坛罐罐,千奇百怪的小虫子、小动物,很害怕。可是爸爸喜欢它,妈妈喜欢它,妈妈是爸爸的学生。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们尊敬爸爸,许多老农民也常常到家里来向爸爸请教,对爸爸更是尊敬。在路凯小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爸爸做人的影子:活在世上要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要做个受人尊敬的人。现在这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第二天,路凯回到学校,校门口贴着一张通告,他被开除出红卫兵大队。

    路凯周围的世界完全变了,他一切都得重新认识,重新思索。包括对给了自己血肉身躯的父母,也说不清他们生了自己是为了爱呢,还是为了恨!在一次批判大会上,红卫兵战友们鼓励他和父母划清界限,如果态度坚决,还可以重新被吸收为红卫兵战士。他在大会上坚决表示和家庭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决不花黑帮分子的一分钱。

    他当场又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他接过红卫兵袖章的时候,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那天他见到妈妈,听到爸爸被抓走的消息都没有这样放声痛哭过。他不知哪来这么多眼泪,简直无法控制了。他的红卫兵战友们都受了感染,认为他的哭声不是虚伪的做戏,是很真诚的,是重新接到红卫兵袖章时被感动而哭。有个红卫兵当场站出来,用诗的语言劝慰他:

    哭吧,路凯,痛痛快快地哭吧,

    用痛苦的眼泪和资产阶级家庭告别,

    用苦涩的泪水洗刷父母留给你心灵和肉体上的耻辱。

    ……

    路凯自己却说不清是感动还是伤心,手里托着的这个红袖章,从此就要以它而取代自己的父母了!

    从此路凯就住在学校里,头两天,有些红卫兵战友们慷慨好义,每人给了他一点钱在学校食堂里买点吃的。中学生们又有多少钱呢?几天以后他就断炊了。红卫兵袖章尽管比他的父亲和母亲加起来还要珍贵,还要崇高,可是却不能给他一分钱,不能给他一个窝头。他对红卫兵组织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片纯真而崇高的感情,并不能阻止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几乎是走投无路了,活着——这个人类的本能,现在却和革命——这个无产阶级最崇高的事业发生了矛盾。要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得投靠父母,或是去偷去抢。而这些又是和革命所不容的。

    他挨了两天饿之后,连眼珠似乎都饿瘪了。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小队长赵玉兰偷偷塞给他十五元钱。这真是救命钱,他小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从家里拿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玉兰有点犹疑:“嗯……不知道。”

    “这……”路凯不敢多问了,这钱不管是怎么来的,他也不会撒手了,就紧紧地握住小队长的手感激地说:“赵玉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处,将来我一定还你。”

    就这样连续三个月,每个月赵玉兰都给路凯十五元钱。

    到第四个月,赵玉兰不给钱了,而且处处躲着路凯。路凯猜测,一定是赵玉兰从家里偷钱被父母发觉了。他总觉得牵连了赵玉兰,心里很对不起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找赵玉兰问个明白,如果真是像他猜的那样,他就自己到赵玉兰家里去,向她的父母说明情况,立下字据,将来这笔钱他一定会偿还。在学校里他一直没有找到和赵玉兰谈这件事的机会,一天晚上他就找到赵玉兰的家里。赵玉兰家住的是工人新村的平房,他走到门前正要敲门,听到里面有哭哭啼啼的声音,而且好像是自己妈妈的声音。他怔住了,妈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想敲门的手停住了。

    赵玉兰很不耐烦的声音:“你总是这样偷偷摸摸地跑到我们家里来,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们受得了吗?”

    “玉兰姑娘,这几个月你给办的好事,我们全家一辈子都会感激你。小凯在大会上声明和我们断绝关系,不要我们的一分钱,如果我把钱给他送到学校去,他是不会要的,还会给他增加痛苦和麻烦。求求你好姑娘,你就再给转这一回。天也快冷了,他还穿着单衣,请你把这包衣服也悄悄地捎给他。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果然是母亲的声音,而且是带着哭音,边哭边说。

    站在门外的路凯,止不住眼泪也掉下来了。他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妈妈,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了!在学校里,在红卫兵战友们的身边,他还能鼓起肚子,装出一种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的英雄气概。眼下在这冷飕飕的黑夜里,猛地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加上这几个月也尝到了一点饥寒交迫的味道,他突然感到想家,想爸爸、妈妈,而且想得厉害!只是他自己不敢承认这一点。

    “好了,别来这一套,拿起你的钱和东西快走吧!我决不会再办这种傻事了。你光顾你儿子,就不替我想想。现在学校里就有好多闲话,万一被红卫兵大队发觉了,你儿子没事,我可倒霉了!你就不替我想想后果?”

    妈妈半天没有说话,可也没有动弹。

    赵玉兰着急了,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儿:“快走吧,你再不走,我可不客气啦!”

    “玉兰姑娘,你从小学就和路凯是同学,平常你们也挺要好。你是个好姑娘,你不会不理解做母亲的心,从打小凯住在学校不回家那天起,我天天到你们学校对过的那个商店去站着,指望路凯出来的时候能看他两眼。看见他了,也不敢打招呼。现在他瘦得都不像样了,做母亲的看了心里能不难受吗?”妈妈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赵玉兰却冷冷地说:“行啦行啦,这是革命行动,要和你们这样的反动父母、反动家庭一刀两断,还能不付出代价!”

    路凯平时对赵玉兰的好感全消失了,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这么狠心,这么冷酷,一点不动感情。

    “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要轰了!”赵玉兰又逼问了一句。

    屋里突然咕咚一声:“玉兰姑娘,我求求你,就这一次了。”

    赵玉兰突然叫了声,压住嗓门发着狠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走,你给我快走!”

    路凯猛然推开了门,见妈妈跪在地上。他冲过去,一把将妈妈拽起来,大声喊着:“你给我起来,给我回家!”

    他为了不让自己在赵玉兰的家里抱住妈妈哭出声来,他吼完扭头冲出屋子跑了。

    “小凯,孩子!”身后传来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喊。

    路凯飞快地跑着,泪水随着他跳跃的身躯飞洒下来。

    三天后,路凯带着一封红卫兵大队的介绍信,要到农村去了。四个月前,他以和家庭断绝关系为代价,重新加入了红卫兵。如果红卫兵组织知道这几个月来他花的仍然是家里的钱那会怎么办?赵玉兰已经把话说明,从今后不再为他转递家庭的接济,他今后怎么活下去?他也决不会再让妈妈那样去哀求赵玉兰。因此他决定下农村,自食其力。但眼前不是毕业的时候,没有成批的同学跟他一块下乡,大队部只表示同意他的革命行动,给他开了封介绍信,叫他自己去联系。

    他走在通往火车站的大街上,悔、恨、哀、怒,各种滋味都涌到心上来了。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拥挤不堪的各种车辆,感慨万端,这么大一个城市,可以容下几百万人,却偏偏没有他路凯的立锥之地!他从小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父母单独生活过,这一去真有点前途渺茫,生死不定。

    可是这又能怨谁呢?他能够恨的,他敢于恨的只有家庭和父母。谁叫他生在这样一个资产阶级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父母又都是成了黑帮的反动权威呢!他恨爸爸、妈妈给他造成了这样的不幸。他知道自己走后妈妈会怎样难过,但那是活该。是他们自己既害了个人,又牵连了儿子。

    路凯走下解放桥,顺着海河的河堤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向火车站的广场走去。他两腿发沉,心里却在警告自己:要像个男子汉,不许回头,不许停下来,但是他禁不住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就要和这个又叫人留恋又叫人恨的天津城告别了,而且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他的眼睛发潮了,强忍住眼泪没有掉下来。心里一发狠,咬紧牙,转头就走。突然一个用头巾把头和脸蒙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猛地扑上来,紧紧把他抱住了。他一看见留在外边的那对泪水模糊的眼睛,心里一悸,禁不住叫了一声:“妈妈!”

    这两个字,他有好几个月没有喊了,对他来说都有点陌生了。

    “小凯,你不能这样走,你不能把我和你爸爸扔下不管!”妈妈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条胳膊像铁条一样死死地箍住了路凯的脖子,而且随时都可能号啕大哭起来。

    路凯生怕被过路的人看见,就拉着妈妈沿着河堤走到背人的地方。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赵玉兰给我送的信。”

    “她?!”

    “她是为那天晚上对我那样做感到不好意思。”

    “哼!还提那天呢,你怎么能给她下跪?”路凯心里猛一动,“赵玉兰既然给你送信,那她就是知道你要和我见面,如果她报告给红卫兵大队部,他们知道我下乡前还和家里有联系那不就坏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来抓我们。不行,我得快走。”

    “小凯,你不能走。”

    “不走怎么办?我一定得走!”路凯鼻子一酸,他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哽咽着说:“妈妈,我恨你们毁了我的前途,但我又疼你们。我从此不怪你和爸爸,只怪我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反动权威的家庭。你们也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把我忘了吧,只当我死了。我这一走,是死是活都不会再回到家里来了!”

    妈妈泣不成声,紧紧抓住了路凯的胳膊不放:“你不能走,不能走,又不是学校让你走的,你何苦自己要提前下乡?到乡下举目无亲,连个同伴儿都没有,衣食住行你可怎么办?”

    “我不走,在这儿又怎么办,不是更没有出路,到乡下我还可以找口饭吃,还可以躲开这些瞧不起我的人,也省得你天天躲到商场里去等着看我一眼,为了我去求人下跪。每天晚上我睡在教室里,夜深人静以后又害怕又想家,想你和爸爸。可是这些想法和革命造反派的战士是水火不相容的。我怕有一天顶不住了就会跑回家去。到那时候不就全完了吗!”

    妈妈只能哭,她能说什么呢?不正是他们连累了自己的儿子吗?

    路凯擦擦眼泪:“我走了。”

    妈妈死不撒手。

    路凯生怕时间长了被人看见,使劲扳开妈妈的手,拔脚就走。

    妈妈惊叫一声,扑倒在地上。路凯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他猛地站住脚,他真想转回身扶起妈妈,娘两个抱头痛哭一阵。但是他的耳边响起了红卫兵战友们的声音:“不能回头,决不能回头!和反动家庭决裂,就是要付出代价,甚至是血的代价,这是非常痛苦的,也是很值得的。你通过了母子和父子的感情这一关,就是一名真正的红卫兵造反派战士了。”

    他抬腿要走。妈妈用哭得发哑和痛苦无力的声音又说:“你爸爸得了肝癌,正在想办法住医院做手术,也许他活不了几个月了,他想见你。小凯,你就忍心……”

    路凯脑袋里轰的一声,全乱套了。顾哪头呢?一头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红卫兵组织;一头是反动的奄奄一息的父亲。理智告诉他赶快走,感情却拉着他留下来。他怔了一会儿,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说:

    “妈妈,你告诉爸爸,原谅我吧。你们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了你们!”说完他扭头就跑,生怕脚一慢,稍一犹疑就会永远走不成了。

    妈妈在他身后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呼唤着他:“小——凯,小——凯!”

    路凯没有回头,拼命朝车站方向跑。

    猛然从堤外传出一个沉雷似的声音:“站住!”

    路凯和妈妈都被吓了一跳。路凯的脚步却没有停,红卫兵果然埋伏好,等他和妈妈见面的时候抓住他。一种逃命似的本能促使他更加快了脚步。

    忽地从堤外蹿出一个大汉,伸出左腿一绊,路凯扑通一声摔倒了。

    大汉走过去左手抓住路凯的脖领子,像抓只小羊一样就把他提起来了,然后抡起右手朝着路凯的脸上乒乓就是两个耳光。路凯被打得眼冒金星,脸颊上清楚地留下了五个殷红的指印。路凯被打蒙了,吭吭哧哧地说:“你为什么打人?”

    大汉冷笑着说:“为了让你脑袋清醒一点。我告诉你,你别动,你要再动我就要了你的命!”

    路凯的妈妈扑过来,拉住大汉的胳膊:“同志,你不能打人……”

    大汉身高膀大,像一个桥墩。他的话说得很凶,脸上却并无杀气,甚至还有一股文静气,只是肌肉似乎在痛苦地抖动,眉头挽成一个疙瘩,眼睛眯成一道缝,好像有意不让人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他有三十多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侧身把红布包打开,里面包着一些肮脏的鱼虫子。大汉把红布一抖,又抹平,原来裹着鱼虫子的红布也是一个红袖章。他把印着字的一面翻到上面,在路凯的眼前一晃:“哎,看好了,我是干什么的!”

    路凯在红布上只看见“造反兵团”四个大字在眼前一闪,至于是什么单位的他根本没看清。大汉把红袖章一晃就又团了一下,像块破布一样,塞进口袋里。但是从刚才给他的那两巴掌,从这个人说话的横劲来看,他不但也是个造反派,很可能还是个什么兵团、野战军之类的负责人,偷听到他们母子的谈话,要把他抓住送回学校去。不知是他的巴掌太重,还是气势压人,路凯已经傻了,只好听任他摆布了。

    大汉又气哼哼地问话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路凯心里叫苦,果然要往回扭送了,也只好实话实说:“火炬中学的。”

    “把你的证件全拿出来,包括学生证、红卫兵袖章、下乡的证明信,全拿出来叫我看看。”

    路凯只好把这些东西全递过去。大汉只撩开眼皮轻轻地扫了一眼,就把那些路凯的命根子一股脑儿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路凯上去要夺,大汉猛然睁开眼,喷出两道凶光:“干什么,想动手吗?”

    路凯不敢吱声了。

    大汉严肃而又虔诚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妈妈身体这样瘦弱,你爸爸患肝癌马上需要动手术,你一跑了之,谁来管这两个人呢?必然要加重医院和街道上革命造反派的负担,你把困难推给别人,对得起毛主席的教导吗?这能当一个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吗?你还是一个红卫兵,为了表示自己多么革命,多么清白,连自己父母的死活都不管了。你这叫划清界限,这叫革命?不,这叫极端的个人主义,自私自利!就凭这一点就应该把你从红卫兵里开除!”

    母亲惊讶得抬头看了大汉一眼,大汉并不理她,目光从细眯着的眼皮缝里射出来,像锥子一样钉住了路凯。

    路凯低下了头,不敢看大汉一眼。大汉批得好狠,却批到他心里去了。他听了这样的责骂,心头发颤,脑袋似乎反而清醒了许多。这个大汉也是个造反派,甚至还是个大造反派,他的革命理论却和学校红卫兵战友们的理论不大相同。

    大汉知道已经把眼前这个小造反派治服了,就用明显的讥讽的口吻继续说:“你现在要划清界限了,可是你活这么大,吃饭穿衣全是靠你父母,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全是你父母给的,你怎么划清?你看过哪吒的故事吗,他为了还清他爸爸的债,自刎而死。你有这个志气吗?前面就是大河,我看着你往下跳!你敢吗?嗯?”

    妈妈惊恐地抓住了路凯的胳膊。路凯脸烧得难忍,但叫他跳河自杀,他从来没想过,眼下更不会跳下去。

    大汉嘲笑地说:“你放心,他不会跳的,他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志气。像他这样的红卫兵造反派,我见得多了,他们喊着划清界限,不过是为了赶时髦保住那个红袖章。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是革命。”

    大汉看出来这个小红卫兵逃不出他的手心啦,就毫不客气地下命令了:“路凯,扶住你妈妈,我和你一起送她回家。”说着他转身在堤外提起一个鱼篓,鱼篓里还有条不小的鲤鱼。路凯一看,这才明白这个大造反派原来是钓鱼来的。

    路凯只好扶着母亲在前边走,大汉跟在后面。回到家,大汉先去询问路石的病情。路石面黄肌瘦,好像只剩下一把干骨头了,他趴在小桌上正写着什么,一听到有脚步响,立刻把稿纸和笔藏在床底下,翻身躺到床上,闭住双眼,打起哼哼来,右手紧紧地捺住了肝部。他不是装的,他的肝一疼起来,就难以忍受。那个大汉问了几句话,全是由路凯的母亲代答的。老人哼哼叽叽,一句话没说,眼皮也没睁。大汉好像很没趣味地又走了出来,却把路凯留在了路石的屋里。他问路凯的母亲:

    “为什么还不送医院?”

    “医院里也是造反派掌权,不收牛鬼蛇神。”

    “他是哪个单位的?”

    “农学院的。”

    “是教授?”

    “是的。”

    “哪儿诊断是肝癌?”

    “几个月前他被学院的红卫兵抓进了牛棚,上个星期突然又把他送回来了,只对我说,路石得了肝癌,你想办法给他治吧。可是我跑了几次医院都不行。”

    “好吧,我想想办法看。”大汉突然扬起头,又用那种威严的口吻喊:“路凯,出来!”

    路凯出来了,听候这个大造反派的训示:“你听着,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好侍候你父母。你要是再往外跑,丢下你父母给我们造反派惹麻烦,你可小心点。别忘了你的红袖章、学生证、介绍信可都在我的手里攥着!”

    大汉说完提起他的鱼篓转身就走,却没有拿那条鲤鱼。妈妈抓起鱼赶紧追上去,大汉没有接,却故意大声说给路凯听:“你们留着吃吧,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这种鱼。告诉你,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不是没有感情的,不通人性的!”

    妈妈含着泪又追上去:“同志,您贵姓大名?”

    大汉微微一笑:“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没有用,到需要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第二天,大汉又来了,支使开路凯,只悄悄地对他妈妈说:“医院联系好了,到那儿以后办手续和一切办交涉、搞联系的事全由我出头,你们不用吭声。要给路教授加个姓,改名李路石,是我的叔叔。我叫李建明,在渤海重型机床厂工作,以前是结构车间的工段长,现在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请你也记住这些头衔,说话的时候别漏了馅儿。”

    到医院以后没出什么差错,医生给李路石做了检查,确是肝癌,必须立刻动手术。老头子却死活不同意,道理又一句也不讲。搞得李建明也很恼火,反动权威的确有点顽固性,谁也拗不过他,只好又把他用小车拉回家来。

    老教授躺到床上已经累得够戗了,他紧紧抓住李建明的手说:“李建明同志,谢谢你,谢谢你的好心!现在我告诉你我不能住院的理由……”老人喘得厉害,路凯递过来一杯水,老人喝了几口,压住咳嗽继续说:“现在医院里很乱,我的病是这样重,体质又这样弱,上了手术台也许能挺过来,也许下不了手术台就完了。但是我现在决不能死,我不能冒那个险,因为我研究了一辈子的心血,还有一大部分没有写出来。我必须再争取活半年,把我终生研究的成果全部留下来。这些东西不是属于我个人的,应该留给国家,留给咱们民族。我没有权利把它带进棺材,也没有权利现在就死掉。”

    李建明被感动了,他扔掉了那种装出来的造反派的横劲,声调中充满了内疚:“路教授,你的思想境界比我们造反派要高得多。造反派造你的反,真是罪孽,是革命的耻辱。”他一摆手把路凯招呼到跟前说:“小伙子,你要把你爸爸的精神学到一半就是好家伙了!”

    路凯随着妈妈把李建明送出老远,李建明最后又嘱咐了一句:“处处多留点神。有事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从此,路家白天晚上都关门闭户,路凯和妈妈一同帮助老教授整理论文。两个月一到,教授不能执笔了,躺在床上口述,妈妈记录,路凯给誊清楚。一有人敲门就把东西藏好,客人一走拿出来再干。

    纸里包不住火,学校很快就知道路凯不但没有下乡,反而又投到了反动父母的怀抱。第二天被开除出红卫兵组织,而且地位比一般的“狗崽子”更低一等。但是,这段灾难,改变了路凯的性格,锻炼了他做人的意志,对他一生都有说不尽的好处。

    路石没有熬过半年,他认为肚子里应该掏出来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刚搞完,就不行了。临终前他嘱咐儿子:

    “路凯,你为爸爸吃了不少苦头,你怨恨爸爸吗?”

    路凯流着泪摇摇头。

    “爸爸临死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对得起国家和民族,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你。唯一感到不安的是有些对不住你母亲。她给我的太多,我给她的又太少。”

    路凯和妈妈都泣不成声了。

    “路凯,你先不忙哭,听我把话说完。世界上的知识五花八门,要简单地分类无非就是两大类,一类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一类搞自然科学的。坦率地讲,我不希望你将来专门去搞政治,当个小干部。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政治家的血,而是科学家的血,我希望你实实在在去干一种工作,哪怕这种工作是别人所不愿意干的,你也要把它干好。掌握点为人类工作的真本领,人活着的意义不在于从这个世界上拿走了什么,而在于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为人要实不要虚,知识要真不要假,平时要炼心,炼志,炼手,不可炼嘴……”

    父亲死后两年,母亲得了一种叫做“狼疮”的病也去世了。当时路凯已经到重型机床厂当上了学徒工,妈妈住院十几天,没有让他请一天假,只是在妈妈咽气的那一天,他才请了半天假。

    路凯从父母身上继承下来的东西太多了。有谁知道,灾难和痛苦在多少年以后也会变成无价的精神财富。

    八

    白如信又是深夜才归。

    在黑暗中他熟悉地踏着楼梯,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

    马越起身要为他端饭,他一反常态,亲近地拦住了妻子:“我吃过了。”

    马越已经十分疲乏,她坐回床上准备睡了。白如信扶住她的肩头:“越,我们和好吧。”

    马越虽然感到诧异,但没有吱声,只抬头盯住了丈夫。

    “我们何苦要折磨自己,你不愿意被外人看笑话,我同样也不愿意过这种有家又不像家的生活。”白如信的语调更热烈起来。

    马越似乎并没有被感动:“你要求的条件呢?”

    白如信嘻嘻笑了:“夫妻之间的吵架、和好,都是常有的事,还提什么条件!我的脾气不好,以前错怪过你,怀疑你对路凯的感情不健康。现在你不计较就算了。”

    马越不十分信任地望着白如信:“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怀疑你又在耍什么心计。因为我已经分辨不出你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好在孩子已睡着,只有夫妻两个人,而且谁是怎么一回事对方的心里很清楚,白如信借着暗淡的灯光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狼狈。说:“我什么时候对自己的老婆用过心计?你为什么总是把我看得那样坏?要说条件也有,就是你不能上班,好好在家养病。”

    “我自己感觉病已经好了。”

    “看你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根本没好。即便好了,也不能上班,在家多养一养。”

    马越脸上一阵痉挛:“你不用绕弯子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怕我一上班会挡了你的道,影响你提升副总工程师。对不对?你还说不用心计!”

    感情必须有一层纱布遮盖着,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能相互揭短。白如信不再扭捏,恢复了自己的腔调:“就算是这样吧,你的丈夫当了副总工程师对你有什么坏处?我们离开这间小房子,搬到一套厂级领导居住的新房子里去,你感到不痛快……”

    白如信越说声音越高。他突然打开门看看住同一单元的邻居的窗户,他不愿意让邻居听到他们夫妻的对话。

    邻居房间的小窗户,刚才还亮着灯,一听到白如信的开门声,灯突然熄灭了。白如信放心地收回脑袋。

    马越的语气中充满痛苦:“如信,你是个技术人员,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计用到专业上,却去钻营权术?甚至为了一鸣惊人不惜违犯技术的规律,用类似突击会战的办法搞冲天炉。你难道还不清楚自己那两下子,怎么能当得了副总工程师?”

    白如信脸上挂火了:“凭我这两下子当个副总工程师有富余。今天索性把话挑明吧,你要是拆我的台,咱们就不是夫妻!你要还有一点夫妻情分,就帮我这一回忙。”

    马越鄙弃地说:“我知道自己不配当副总,所以也不去跟你争,拆你的台。但也不会帮你的忙,我很清楚你不具备当副总的条件。”

    “可以,你只要不帮忙也不拆台就行。”

    白如信满脸堆笑,他知道这种事要马越帮他忙是不可能的,她答应不拆台,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白如信把自己的枕头抱到大床上,放到马越枕头的旁边。

    马越一见这情景,自己动手支起行军床,将她的枕头抱到小床上。

    九

    清晨,朝阳探头,在工房里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点。

    电焊工们有的在吃早点,有的在换工作服,有的准备工具。大家有一夜没有见面了,肚子里似乎都存了不少的话。谁昨天晚上看了一场什么电影,谁在马路上碰到了一件新鲜事,谁夜里跟老婆打架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社会上各式各样的新闻,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都汇集到这间小小的工房里来。工人们在这种闲谈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大家哈哈一笑,间或互相骂上几句粗话,是那么痛快、轻松、融洽。

    在这段时间里,工房里的主角是刘民,他听到的新闻总是最多,他碰上的新鲜事也总是最多,仿佛全天津市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都叫他碰上了。说话对于刘民来说像抽烟一样也是一种“瘾”,但是在他穷聊的时候得有热心的听众。他每天要不吹几阵牛,心里总好像没着没落,打不起精神来。每天早晨一来,他把书包往工具箱一扔,不忙换衣服,先点着一支烟,马上开讲:

    “昨天晚上我在十月电影院看《尼罗河惨案》……”

    洪根柱就像说相声捧哏的演员一样,和刘民一唱一答,但他是拿刘民耍笑着玩儿,找乐儿。插了一句:“你又看《尼罗河惨案》了?第三遍了吧?”

    “不,第五遍。”

    “嗬,你是不是叫那个英国小姐把魂勾去啦?你就光为了看在马上亲嘴的那一段吧?”

    “去你妈的,别打岔,听我往下讲。我走进电影院,找到座位坐下,一看前边有两个女的,嘿!别提多漂亮了,在咱全厂都挑不出像她俩那样的。我旁边有几个男的都看眼馋了。你们猜怎么着?电影开始以后,其中有个女的可能长脚气,脱了鞋用手抠脚丫。我一看机会来了,就把脚伸到前边去,轻轻地把她那只鞋钩了过来,拾了起来,装进我的书包就离开了电影院,到鞋店按那只鞋的鞋号买了一双高跟的牛皮凉鞋,藏在书包里又回到了电影院。等我坐到位子上以后,就看到前面那两个女的嘀嘀咕咕,屁股上像长了疮,再也坐不稳了。散了场以后,别的观众都走了,就是那两个女的不走,撅着屁股在椅子底下找鞋。我心里有数,她们又怎么会找得到呢!电影院的服务员一个劲儿赶她们,她们中那个个子稍矮一点的架着那个高个的,一条腿蹦到门口。我就假装正经地过去问:‘同志,怎么了?’那两个姑娘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矮个的说:‘我们丢了一只鞋,这可怎么回家呢?’我赶紧说:‘不要紧,我给妹妹刚买了一双鞋,你穿穿合适不?要合适你先穿走。’我把凉鞋拿出来,那个高个的姑娘一穿,嘿,正合适。我就照她的脚买的,能不合适吗。两个女的千恩万谢,感激话说得别提有多甜了。问了我的姓名和住址,今天下班回到家去,我就坐着等那两个女的送上门来……”

    对刘民的这些胡诌,大家并不会相信,许是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安到自己头上瞎吹。但是谁也不点破,就当成真事来挖苦他:

    “你这小子想媳妇想疯了,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

    “刘民,你太缺德了,小心你的姐姐妹妹有一天也会叫人家这样耍!”

    刘民满不在乎,哈哈一笑,得意地说:“我没有姐姐妹妹,不怕。”往常要是抓住这样一件事,大伙儿一定会对刘民连挖苦带骂,好好折腾他一阵。可是今天却没有热闹起来。原来洪根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有人一看表:“哎呀,九点了。今天干什么活儿?”

    “不知道。”

    自从焊接工段的工长杨老春退休以后,车间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代替他。焊工们等于放了羊,上班后嘻嘻哈哈一聊就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提干活儿,刘民才开始换衣服、吃早点。

    只有路凯早早地就拿着图纸来到空心轴跟前。他不是显能,不是出风头,也不是为了攻关,给车间提前完成任务,他只是出于一种对技术的特殊兴趣。他是个焊工,在焊接上就不应该还有他不能干的活儿!他是个三级工,可是他的心很高,越是遇到别人不敢干的活儿,他的劲头就越大。

    他蹲在空心轴跟前,默默地琢磨着焊接方案,忽而看看实物,忽而看看图纸。

    同样也在为空心轴的焊接而操心的白如信走了过来,他看见路凯打个怔儿,停住脚步盯着路凯看了一会儿。他十分讨厌路凯,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年轻的电焊工是个与众不同的敌手。他不喜欢路凯,可还得利用他,空心轴的焊接很可能就得指望他了。想到这儿,白如信忽然脸上堆下笑来,走到路凯跟前,以一种似乎大将的风度高声说:“小路,这么专心。”

    路凯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这家伙又倔又怪,对任何人都不随和,不顺人情说话。

    白如信并不计较路凯的冷钉子,像将军对待手下一个调皮而又有本领的士兵一样,宽宏大度地拍拍路凯的肩膀头:“好样的,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得这么干。有什么问题没有?”

    路凯不太愿意说话,倔巴巴地说:“还没想好。”

    白如信也蹲下来,靠在路凯身边,亲切而又随便:“马越经常说起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补课了?欢迎你常到我们家去聊一聊。”

    路凯十分惊诧,他听不出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白如信又在讽刺嘲笑他?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诚恳的脸。这反而使路凯感到狼狈不安了。

    白如信说:“现在咱们在一起工作了,我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看在你的马老师的面子上,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往后车间的很多工作,我可能都要依靠你,这次焊空心轴就是这样。”

    白如信突然表现出来的信任,简直搞得路凯手足无措了。他甚至在心里已经感到后悔,以前错怪了白如信。

    幸好洪根柱走过来解了他的围。白如信站起身问洪根柱:“小洪,你们组的人哪?”

    “在工房聊大天呢。”

    “这都几点了!还要工资吗?”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我们组现在是烂萝卜——没有头儿!”

    白如信表现出领导者的决断:“去,把他们找来!”

    “我不去。我算什么角儿?不找那个骂。”

    “以我的名义去找,叫他们骂我。”

    一〇

    洪根柱又回到工棚,大声说:“大伙儿快点,白头儿都火了!”

    “干什么?”

    “今天不是技术交底吗?”

    刘民不高兴地挖苦了一句:“怎么着,你当工长啦?”

    洪根柱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道:“气嘴子,你嘴里干净点。我这是奉命来叫大伙儿,你要有种就别去。再说你去了也不一定就让你焊,你连冲天炉的底盘都焊不好,这附属设备要求更严格,你那㞎㞎爪子还能摸。”

    刘民一句话,引出洪根柱一大套。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刘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洪根柱,你小子别找倒霉。”

    “我就是想找倒霉,你又怎么样?”两个人说着就要往一块凑。

    几个上了点年纪的人把他们拉开了。

    洪根柱冷笑着说:“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想在这个地方乍刺儿!”

    刘民自知动嘴不是洪根柱的对手,动力气也不行,有人一劝他就自动收场了。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电焊工们来到冲天炉下,白如信正铺开图纸跟路凯讲着焊接时应该注意的问题。刘民的嘴又痒痒了:“嘿,路凯专会巴结头儿,他来的时候也不招呼咱们一声。”

    洪根柱一听骂他的师傅,立刻顶回来:“废话!八点上班你为嘛九点才出屋?怎么下班的时候不用人招呼你?”

    “你吃枪药了,怎么专冲我来。”

    “你一说话我听着就扎耳朵!”

    白如信把宋云芝拉到一大堆钢板的后面轻声问:“云芝,你们工长退休了,你来挑这个头怎么样?”

    宋云芝被吓了一跳:“不行,我可干不了!”

    “真的,我这可是为你好!”白如信明知宋云芝干不了,她连自己还管不了,怎么能当工长管别人?但他不能不买这个好。

    宋云芝似乎也并不感激他,反而以为他是拿自己耍笑着玩儿:“不,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能当工长!”

    “你说谁行?”

    “路凯。”

    又是路凯。白如信没搭腔,两个人回到空心轴旁,电焊工们已经到齐了。

    白如信抬起腕子看看表,他精明干练,很有一种雷厉风行的领导者所具有的那种风度,把大家召集到一起,高声说:“诸位今天集体迟到一小时,路凯除外。这笔账怎么算,以后再说。不过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从下个星期开始考核评分,为调级涨工资做准备。既然有人自己不想涨工资,我们有什么办法?”

    真怪,谁不愿意涨工资!

    工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激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语。

    白如信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应有的效果,继续说:“稍微有一点头脑的,现在干活儿也应该把眼眉都挽起来了。今天是十七号,这台冲天炉必须在这个月底拿下来。”

    工人们有些骚动:“哎呀,这么逼命,拿泥捏一个也来不及!”

    白如信胸有成竹:“不要泥捏的,要用钢铁焊起来。这个月我们车间的利润、奖金全得找这台炉子要,连全厂也盯住这台炉子,我们干得好,全厂都有饭吃,干不好涨工资的比例数都得减少,大家抓紧吧。讲实话,正要涨工资的时候让你们摊上这样的好任务,真是福气!领导还能亏了大伙儿?”

    他真是会讲话,有捧有吓唬,给了大家一个热火罐子抱,焊工们果然抄工具接地线,认真干起来了。

    白如信很为自己的口才,自己的领导手段得意,话不在多,要说在点子上。他见工人们已经开始行动,就反身回办公室,一抬头看见马越走过来,身穿工装,手拿一卷图纸,一副正式上班的架势。白如信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快步迎住马越,阴沉沉地问:

    “你怎么又来了?”

    “我上班啦!”

    “你决心要拆我的台?”

    “你这样干是要出事的,我正是为了你好!我问你,冲天炉焊缝总共有多少?一个焊工一天能焊多少?环缝焊接工艺还没有过关,你一切都毫无把握,就硬逼工人在十几天里完成两个多月的任务,出了事故怎么办?”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任务已经布置下去,你没有权利跑到车间来捣乱!”

    “你的把握就是迎合某些厂子领导,趁工厂目前存在任务不足的困难,大出一下风头。”马越转身向空心轴走去。

    白如信锋锐的目光,盯了她好久。

    马越来到空心轴跟前,重新把工人们召集起来,白如信只做政治动员,她来向大家进行技术交底。她是真正补丈夫的台。

    “好了,我把冲天炉这几个附属设备的技术要求,向大家讲一讲。”马越打开图纸,先指着地上一堆奇形怪状的巨型零件和一块块厚钢板,做着解释:“这是冲天炉的心脏部分,把这堆钢铁焊接起来又是个什么形状呢?这是图纸,大家可以看。”

    焊工们都围住图纸,仔细地看。很多人却是看不懂,但又不好说出来现眼,挤在人堆里装样子。刘民就是这样的一个,而且还不甘寂寞,想在这个漂亮的女工程师面前说几句文雅的俏皮话,露露头脸,就装腔作势地指着图纸说:“嚯,我的爷,这简直就是一座铁山,高高低低,有岭有洞。”

    洪根柱立即尖刻地戳穿他的西洋镜:“哪是岭?哪是洞?你看明白了吗?”

    马越赶紧讲解:“这是空心连轴,一共四根,每根长八米,每两根焊在一起。这个活儿难就难在中间这个孔上……”

    马越把焊工们领到实物跟前,空心连轴像牛腰一般粗,刘民把头伸进去,啊啊地叫了两声,嗡嗡山响。拔出头来说:“好家伙,这玩意儿就像卫星的发射筒。”

    洪根柱和他是一对冤家,不耐烦地嚷起来:“你别打岔好不好!你真见过卫星发射筒是什么样的吗?马工讲着一半,你插什么嘴!”

    “我乐意。你是工长还是组长,管得着吗?吃河水长大的……”两个人又要吵架,马越赶紧把他们拦住,继续讲解焊接空心连轴的工艺方法:

    “实心的大截面电渣焊,我们早就过关了。可是这个空心连轴截面不但很大,而且空心,像个帽圈儿似的要搞环缝焊接,中间空隙又太小,人钻不进去,也许瘦一点的小个子能凑合着钻进去。我想了几个办法,昨天和小路师傅商量都觉得不大可靠。”

    这时大家才感到有点奇怪,路凯一直没有说话。平时研究技术上的问题,路凯的话最多,主意最多。而且特别表现对技术人员的不服气。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而且当马工称他是小路师傅的时候,他的脸还红了。大家都想听听他的意见,可是他坐在一块钢板上,低头冲着图纸,一声不吭。

    路凯眼睛盯着图纸,心里并没有在图上。马越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过,他真希望躲在一边悄悄地听着马越一直讲下去。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听到马越的声音,心里就像放上了一个热烙铁,血立刻流得快了,热乎乎地感到又舒服又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冲动。他很怕自己变颜变色,变腔变调地出乖丢丑。马越的声音还使他觉得很甜蜜,如果不是这次厂部把焊接冲天炉的任务交给结构车间,使他又碰上了马越,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再体验到这种感情了……

    路凯在那年被分配到重型机床厂当了电焊学徒工,而且正巧是在李建明的车间。但是,李建明却从来不提火车站附近河边上的那件事,似乎他过去根本就不认识路凯,对路凯比对别的徒工毫无两样,甚至还更严格。

    路凯一有了自己的职业,就发疯似的投入了工作,爱上了电焊这一行。他爱上这一行既不是因为喜欢这一行,也不是对电焊有特殊的兴趣,完全是出自一种自尊心和内疚。他知道,要想给被疾病折磨得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的父母一点安慰,要想还清在运动初期自己和父母划清界限而欠下父母的一笔骨肉感情债,他不能搞邪门歪道,自暴自弃,只能按爸爸的遗言去做,掌握真正的本领,并且把它贡献给国家和民族。既然已经分配当了电焊工,就在电焊工上出头。只要地球不毁灭,技术终究是有用处的。只要在技术上出类拔萃,成为车间的尖子,全厂的尖子,甚至是全市、全国的尖子,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的,会使已在地下的爸爸妈妈得到安慰。到那时候,那些势利小人也会说:“瞧,还得说是人家教授的儿子!”一定要用自己的成就挽回爸爸的声望。他拼命地学,拼命地干,拼命地创造。不说话,一天到晚闷头琢磨,闷头干活儿。别人会一手,他要会两手、三手,铁心要在真功夫上给自己争口气,给做了一辈子学问的爸爸争口气,只有儿子有了真本事,露了脸,像个人一样地挺了起来,那才是真正给老子平了反,彻底平了反。相反,如果儿子不争气,老子就是平了反也没有用,埋在土里脸上也挂灰!给老子恢复名誉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儿子的好好干。难得路凯有这样的志气,大概经受过灾难的孩子才容易立这样的志气!就这样,十来年后,他真就成了优秀的电焊工。

    路凯学电焊到了着了迷的程度,为了要掌握一种复杂的焊接的技术,为了要看看别人是怎样焊一个难干的活儿,他不分上班还是下班,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总待在厂里。反正他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实在没有正经事干,就一个人躲到一个地方苦练各种焊接技巧。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是问技术上的问题。聊大天、扯闲篇儿的人群里,绝对看不见路凯的影子。一九七二年,夜校恢复以后,他同时上两个学校,每一、三、五的晚上到高中班补习数理化,每二、四、六的晚上到工人业余大学学焊接专业。他就是在业大里认识了马越。

    马越开始讲第一课的时候,还没有讲几句话,路凯突然愣头愣脑地在课堂上站了起来,这个老师的声音、语调就和他的妈妈一模一样,一口南方普通话,温柔、亲切、悦耳,像一阵阵清风送到他的心里。他眼里汪着两泡泪水,紧紧地盯住了马越。女老师吓了一跳,以为他的神经有毛病,就生气地问:“你有什么问题要问,还是有什么事情?”

    路凯猛然清醒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一句话没说就赶紧坐下来。他越听这个马老师的声音就越像他的妈妈。今天是他妈妈的生日,晚上他特意买了点面条自己回家煮着吃了。他想妈妈,一听见马越的声音,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可是马老师太年轻了,也许还是个姑娘。那一堂课,他没有听好,老是想他的妈妈。

    放了学,路凯骑上车就往家跑。马越见他神情不对,害怕出什么事情,又知道他是本厂的职工,就从后面跟上去。

    路凯回到家,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爸爸和妈妈的照片,心里一阵难过,趴到床上哭起来。马越听到屋里有哭声就推门进来了,路凯只管蒙着头哭,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马越站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他:“路凯同志,你怎么啦?”

    路凯猛地站起来,一见是马越,非常惊讶。他赶紧擦了把脸,请马越坐下。马越问他为什么这样伤心,他把自己家庭的情况,父母和自己的遭遇全告诉了马越,压在心里好几年的闷气都吐出来了。他这是第一次向外人,而且是向一个女人讲这些事情。他以前曾暗暗发过誓,决不向任何一个人透露一句关于自己身世的话,他见惯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他不需要嘲讽,也不需要同情。可是今天他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向一个刚刚才认识的女人把什么都倒出来了,他一见了马越,那些自己立下的誓言,那种对任何人都采取同样冷漠态度的处世准则,全不起作用了。他的创伤累累的心田,想得到这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的爱抚和慰藉,尽管她也许还是个姑娘。

    马越听了路凯的身世,心里很难受。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情绪她也是经历过的,只是程度不一样罢了。她非常同情眼前这个信任她,向她敞开了肺腑的小伙子。她真的用一种充满了母爱的温情安慰了路凯一番。问了问路凯工作和生活的情况,信手翻了翻路凯床头的书。她对路凯在焊接理论上的钻研感到很惊奇,他已经掌握了一些连许多技术人员都不懂的新知识。路凯订了好几本科技杂志,他对当今世界上各种焊接新技术知道得很多,实在比那些上过大学,但没有上进心的技术员要强。马越真的感到必须刮目看待这个学生。在现在的小青年中,这样的人似乎不很多呀!

    两个人谈到很晚,路凯怕马越路上出事,又把她送回家。

    从此,每到该马越上课的晚上,放了学,路凯总是站在离学校门口不远的一个暗处等着。等到马越出来,他悄悄地跟在后面。而且是拉开一段距离,路凯能看见她,决不让她看见自己。一直看着她进了自己的家门口,他再转头回家。他不敢让马越知道他在暗中护送她,他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要护送她。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干是很不光明正大的,如果让对方知道了,她一定会非常不好意思,可是他无法禁止自己这么干。

    这样不间断地坚持了十几个月。马越在下课后回家的路上也没有碰到过太大的麻烦。有时候太晚了,马路上有些不三不四的青少年,想找便宜取乐,冲着马越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往她身上扔砖头石块。每逢这个时候,路凯就突然从后面蹿上来,像头发怒的豹子,喝散了小流氓,然后一直把马越送到家,但他都装做是偶尔碰上的。一次两次是碰上的,几次三番,时间一长马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她没有点破。渐渐地她对路凯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好感。尤其是当她回家后,听到了丈夫那无忧无虑的呼呼的鼾声,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一九七四年初,批林批孔运动开始,批大儒,评《水浒》,上夜校学技术的风渐渐被压下去了。业余大学的学生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路凯一个人了,马越就专门给他一个人讲课。一个老师就教一个学生,路凯学得更便当了,焊接技术上的理论问题他学得更快,掌握得更多了。有时两个人甚至分不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两人一块讨论一块研究。每到上课的那个晚上,路凯不再避讳,和马越一起来,一起走。马越又介绍路凯参加了市焊接学会。这个学会里集中了全市的焊接技术专家和一批出色的焊工。哪个工厂在焊接方面遇到了困难,或者有特殊复杂的焊接任务,焊接学会的成员就会去支持,到现场边干边分析研究。路凯跟着马越经常参加这类活动,扩大了眼界,增长了许多实际经验,很快他就成了这个学会里最年轻却又不可轻视的一个新会员。

    但是没过多久,业余大学也得关门了。路凯看到贴在学校大门口上的停课通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心里有一股难言的痛苦,也是一种留恋。这一张布告好像夺走他一件最心爱的东西。上夜校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一种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他对学习有兴趣,也只有知识才能安慰他。在课堂上,在书本前,在马越跟前,他才感到自己像个人,这里没有白眼,没有歧视,也没有愚昧,这才是他的世界。他每到星期一、三、五的时候,就盼着快点到二、四、六,快点见到马越,快点听到她的声音。

    这最后一节课马越讲得最多,也最仔细,想把剩下来不及讲的课程中最主要的东西都给路凯说一说。但是路凯坐在她对面,只看见她张嘴,她讲的东西一点也没听进去。马越发现她的学生神情反常,思想老开小差儿,就考了他一道题,叫他画出一个工具的草图。路凯拿起笔,画了没有几下,握着笔的手就开始发抖。

    “你怎么啦?发烧?”马越按住了他的手,手并不烫,便把住他的手,抖抖嗦嗦,一笔一笔地画。

    被马越把着手画图,路凯内心非常激动,他真想翻手紧紧抓住马越的手。但是他不敢,脸颊涨得通红,眼睛不敢抬起来,死死盯住图纸,拼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手却抖得更厉害,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画完了。

    马越的授课计划没有完成,草草结束了这最后一课。马越女性的敏感已经使她猜出点路凯情绪反常的原因了,可是她不想说破。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快到家的时候,她看见这个小伙子蔫头耷脑,怪可怜的,忍不住问了一句:“路凯,今天晚上你怎么啦?”

    沉了好一会儿,路凯才吞吞吐吐地说:“学校停办了,您的课还没有讲完,我有好多东西还没学哪,往后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咱们在一个厂工作,你随时都可以到设计科找我。”

    路凯摇脑袋:“我在车间里是不能到处乱跑的,就是能到设计科去找您,工作时间您也不能给我讲课呀!”

    “要不,晚上你到我家来吧。”马越说完又有些后悔,他们家三口人住着一间房,小女儿正淘气,白如信又是个自私而多疑的人,如果路凯真要到她家里去补课,不出三天就会吵起来。

    “不!”路凯知道马越家里的情况,坚决地摇摇头,然后试探地说:“如果您不怕辛苦,能不能每个星期抽一个晚上在厂里或在我的家里给我补习功课,我的家里比较宽绰,就我一个人,很清静。”路凯说完心里跳得很厉害,等着马越回答。他对自己也很惊奇,怎么竟有勇气向马越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不是在晚上,没有夜幕掩盖他的窘迫,要他命他也不敢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要求。

    马越却爽朗地答应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是按业大的上课时间,每二、四、六的晚上,我到你家来给你上课,争取尽快地把大学课程给你讲完。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路凯仿佛登上了一个幸福的峰巅。每逢马越来讲课的日子,路凯就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兴奋,一下班就急忙往家跑,沏好茶,把水果削掉皮,等着马越到来。

    马越来了就讲课,讲完课就走。只喝路凯沏好的茶水,别的东西一口也不吃。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路凯对她特殊尊敬的感情中,除了师生情谊,还有某种别的成分。这预示着一种危险,她的理智多次提醒她,这种课应该停止了。可是她的感情却催促她每次都是准时来了。她同情路凯,她赞赏路凯的才能和刻苦。她却不愿意承认她心里对他还怀有一种深深的好感。她每次来讲课都表现得很冷淡,除去功课以外的话不谈。

    路凯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要马越来了,他就是过节。学得专心,一点别的邪念都没有,单纯而可爱,像个大孩子。这又常常使马越放松了她的警戒心。

    但是连两个星期还没有坚持下来,白如信突然在一个晚上闯进路凯的家里,他大发脾气,用极其尖刻的语言,三七四六,把妻子和路凯又挖苦又嘲骂了一通。路凯看见马越因为他受了侮辱,要是换个别人,他一定会和人家拼命。可是白如信是马越的丈夫,他被白如信挖苦得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却一句话没说,只是难受地望着马越。马越也正因为有路凯在场,又是在路凯的家里,她也没有多说话,跟着白如信回家了。

    一连几个星期,路凯没有见到马越。他老是想打听马越那天回家以后白如信又对马越“怎么样”了。他想到设计科去找她,又怕碰上白如信,给马越惹出新的麻烦。他到焊接学会参加了几次活动,想到那儿见到马越,可是马越一直没有去。晚上他到马越的家门口转过几回,指望能看到她,也都失望了。他压制住强烈的不安和痛苦,想扎到书本里去,这些大学的课本都是马越用过的。每到星期二、四、六该马越来上课的时间,他就像马越在场一样,端端正正地强迫自己自学,学完规定的课程,学到马越应该离开的时间。

    在孤单的灯光下,在静静的不能入眠的夜里,他受着一种奇特的感情的煎熬。他做过梦,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曾和马越在一起的情景。他憧憬过有一天突然再见到马越,他一定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抱住马越,再也不松开!哪怕只有这一回,以后别人怎样骂他,怎样处治他,他都不在乎!可是睁开眼睛,他对自己的幻想又感到惊奇,对一向所尊敬的老师,怎么竟敢有这样的念头?他又在心里咒骂自己下流、卑俗,觉得对不起马越,侮辱了马越。但这种自责并不能平息他的感情,他扪心自问,在他内心深处确实不想伤害马越,不想侵犯她一根毫毛。他不敢那样干,他不允许自己对她有超过学生对老师的举动。她对于他太圣洁、太高尚、太宝贵了!但是他又止不住想接触马越,想触摸她的手、她的脸。他渴望能得到马越的爱抚。这是爱情吗?不,他不知道,他说不清,或者他不敢承认。他怎么配爱马越!也许这是爱情以外的,比爱情更强烈的一种感情!

    这天晚上,路凯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幻想过的情景真的出现了。他正低头看书,听着他想象中的马越在给他讲解焊后的热处理工艺学,马越突然推门进来了。

    路凯一怔,以为马越的出现又是自己的一种幻觉了。当他确信眼前站着的的确是马越,便腾地站起来:“马老师!”说着奔到了马越的跟前,他眼光燃烧着,浑身颤抖,双手抖抖簌簌地朝她伸出来。

    马越没有料到她的学生一个月没见她,乍一见面竟如此激动。她从路凯的眼睛里预感他也许会做出什么举动,马越立刻收起笑容,用一种冷淡的目光制住了路凯的冲动。她躲开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翻着桌上路凯的书籍和作业,不抬眼睛,顺口问:“小路,这么多天我没有来给你讲课,你学得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没有回答。路凯站在她身后,定定地望着她,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她回过头:“你怎么啦?”

    路凯走到她跟前,但不敢抬起眼睛:“马老师,我对不起您,都是因为我才使白如信对您……”

    马越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老白的脾气不好,我们吵过了就完。这些天是我身体不舒服,没有到你这儿来。”

    “您病了?”路凯更加焦急和不安,他的真诚使马越感动,使她又想起白如信的自私和虚伪。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多少年来没有翻起过的女性的冲动,白嫩嫩的脸色微泛红晕,眼神也变得更加温柔动人,灯光下显得格外妩媚。路凯看傻了,眼光呆呆地盯住马越不想移动。马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说:“好了,全好了。就是真的病倒了,也不是因为辅导你学习累的,与你无关。”

    说完她扫了路凯一眼,发现路凯的眼里有泪光。她一惊,一种母性的感情使她的心软了。

    路凯正拼命想把眼泪忍回去,他觉得不好意思,也很生自己的气。前些年他想哭没有泪,自从认识了马越,常常无缘无故眼睛发潮,他变得爱哭了。对于男子汉这实在是个很不光彩的毛病。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引得马越笑了,她心里泛起一股母亲般的温柔,她掏出手绢给路凯擦泪:“怎么变成个孩子啦?”

    路凯颤抖抖地抓住马越的手,这是一只柔软的、无比珍贵的手。路凯突然握着这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嘴上!

    马越一惊,抽回自己的手:“小路,你怎么啦?”

    “马老师!我……”路凯无地自容,转过身冲进里屋,似乎从里屋传出一种用头咚咚撞墙的声音。

    马越想进去拦住他,但她到底没有动。等到屋里平静下来,她才说:“路凯,你不应该这样,我知道你很孤独,但你是个好强的人,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好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马越离开了路凯的家,靠在大街拐弯的墙角上,她让自己平静一会儿,她的心也在咚咚跳,自己也异常激动。她看见路凯发疯似的冲出门来:“马老师!”

    马越在黑暗中没有答声。

    一一

    马越对自己制定的空心连轴的焊接工艺没有把握,她很想和白如信好好研究一下。他是承担这个焊接任务的结构车间技术副主任,又是自己的丈夫,在大学和她学的是同一个专业。虽然感情不合,但不管是从工作关系上说,还是从夫妻关系上说,他们两个都应该好好坐下来研究一下这个焊接工艺。

    马越在办公室里没有找到白如信。白如信自从下车间以后,不喜欢坐办公室,而喜欢在车间里转,喜欢在现场处理和解决问题,当着众人表现自己的领导才干、果断、大胆和敢负责任的气魄。他在设计科时只当个学习组长,从来没有掌握过实权。这回一下子成了一个几百人大车间的副主任,他尝到了做领导的甘苦,权力——这是一杯醇香醉人的烈酒,刚一喝的时候有点辣嗓子,几杯下肚之后,真是妙不可言。他为了克服技术人员当了领导之后常犯的那种文质彬彬、慢声细语、优柔寡断的毛病,故意高声快语,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敢做敢当、快刀斩乱麻的领导风格。

    到快下班的时候马越才找到他,他正在装配工段不大不小地发着脾气:“咱实话实说,我这个人从不搞虚的假的,这活儿你们还想瞒我?就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这个活儿本来五天就可以完工,我手一软就多给了你们两天。七天过去了还没完成,用天津卫的话说这可有点太欺侮人了吧?平时干活儿不着急没关系,我希望诸位到涨工资的时候也别着急。我们不是瞎子,平时谁吊儿郎当心里都有数。好吧,这个活儿今天必须完,今天完成了,这个月你们工段的奖金照发;今天完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照制度办事!”

    他说完拨头就走。马越听了他的话,心里很不舒服,这不是明明白白用手中的权力、用涨工资对工人进行要挟吗?她知道丈夫是虚荣心很强的人,这时候谁要是当着好多人对他的面子有一点伤害,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和人吵起来。马越拦住他,只提出了业务上的事:“空心连轴的焊接工艺,咱俩还得商量一下。”

    “你不是已经把工艺做完了吗?”

    “工艺是做完了,但对你们能不能照工艺的要求干可没有多大把握。”

    “唉,你就会嘀嘀咕咕,没有把握你就别做,已经做出来了,你们科长也签字了,我的车间只管执行。”白如信很不耐烦,似乎也是有意让工人们看看,他在工作上对待自己的妻子也是毫不含糊、很不客气的。他接着又说:“设计制法,工艺执法,我们的责任就是守法。”

    说完扔下马越,大声地说着话,指手画脚地去处理别的问题去了。

    这使马越非常伤心,他把夫妻间的感情不合带到工作上来了!其实在他们两个还没有闹别扭的时候,在业务上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两个人在家里很少谈技术上的事,除去谈点家庭孩子、柴米油盐这些生活上的琐事,或是听白如信对政治形势发点牢骚外,两口子之间没有多少话可说。不说倒好,有时一说起来就容易话不投机,变成争吵。因此,两个人在工作上有什么话宁愿跟别人说,一回到家就都沉默起来了。马越在设计科里碰上了比较庞大的设计任务,她宁肯跟别的人合作,也不愿意和白如信一块搞设计。尽管如此,他们却并不大张旗鼓地吵架,每次吵到快要被同志们听到的程度,双方就自动收场。多少年来他们也像许多别的夫妻一样,理智而又平淡无味地生活着。他们的家庭生活没有喜剧,也谈不上是悲剧。

    马越在白如信那儿碰了钉子,而且是当着许多工人挨了碰,但她没有发火。她转身想找路凯商量一下。这个小伙子是有办法的,不过他可能还记着以前的事,见了她也许要局促不安,躲躲闪闪。想到这些,她倒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可笑。

    马越来到电焊组,这里轻松愉快而又热闹,焊工们抽烟喝水聊大天,没有一个人研究图纸,也没有人琢磨如何焊好连轴。她问:“看样子你们都有把握了?”

    “有什么把握?”刘民热情地让座位,又把他的茶碗端过来让马越喝水,马越没有接。又问:

    “空心连轴的焊接方法你们又研究了没有?”

    “我们研究嘛?我们是受大累的。你是工程师,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刘民用恭维的口吻说。

    马越心里发凉,工人是这种态度,连轴怎么会焊好。不知为什么,有些工人对工作变得这样冷漠,随便应付、凑合。细想起来,这也不能光怪工人,她丈夫是个副主任,刚才去找他不也是这副态度。现在连临时抱佛脚、耍马前三刀的人都少了。这不,马上就要考核升级了,有几个人当着领导的面表现积极,领导一走还是老样子。白如信以涨工资为法宝,只骗了他自己,并未鼓起工人真实的干劲。现在有的人连为了涨工资而表现一下自己的热情都没有了。冷漠,可怕的冷漠,对一切都不在乎!

    马越没有在屋里看到路凯,心里还稍微好受一点。就问:“路凯呢?”

    “不知道!”刘民晃着脑袋,小眼睛里闪出狡猾的光,忽然嘴脸一变,挖苦地说:“路工程师也许又搞什么发明创造去了。”

    马越不高兴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嘲笑他?”

    “这不是嘲笑,这是吹捧,羊群出骆驼,不捧着点还行?”

    “他的嘴的确不如你的灵巧,可是论技术,我实在不敢恭维你;冲天炉底盘还是路凯替你返的工,他焊的质量你去看过了吗?”

    刘民的脸硬是不红,嘻嘻一笑:“甭看也错不了,路凯是你这个大工程师把着手教出来的,将来说不定他也能混个工程师当当。”

    马越脸红了,声调也有些变:“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才敢这样挖苦他?可是你看得太浅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当上了工程师,你怎么办……”

    马越突然觉得和这种人费口舌有什么意思呢,她掉头走出来了。工房里传出刘民怪声怪气的笑声。她加快了脚步,迎面碰上了像篮球中锋一样高大的结构车间的主任李建明,这个精明的大个子,在全厂的中层领导干部中有个好名声。在他的面前是不必隐瞒自己的观点的。马越把她的不满说了出来:“李主任,你们的电焊工段怎么搞的,一盘散沙,好像没人管。冲天炉的空心轴焊接卡了壳,没人操心,大家都不着急。焊接工艺早就做出来了,可是我的把握不大,找白如信,他不管;找工人,工人都坐在屋里聊大天。这是怎么回事?”

    “别着急,马工,咱们一块去看看,我管。”李建明跟着马越直奔冲天炉,边走边说:“是啊,你也应该说说老白。他来到我们车间,我很高兴,我是工人出身,正缺少一个技术上的帮手,向党委建议让他做了技术副主任。可是他对技术倒不怎么管,成天忙于‘救火’,动不动就采取行政手段,看来他喜欢当个行政领导。”

    “您看错了人,他是什么领导也当不好的。”马越似有隐痛,说得又很诚恳。

    李建明惊奇地看看马越,赶紧把话题岔开:“杨老春退休以后,电焊工段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当工长。这两天就得解决,不能再拖了。”

    他们说话来到了冲天炉跟前,老远就看见空心连轴跟前有个人在鼓捣什么。马越紧走几步来到近前,只见洪根柱满头大汗,手里拽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通到轴孔里,看那架势是想从空心连轴的中间孔里拖出一个什么东西。他累得呼呼直喘粗气,一边抹汗,一边叨咕:“这不行!这哪行!你的腰跟牛背一般粗,四周又被卡住了,我怎么拽得出来!”

    “你使劲呀!”轴孔里有人说话,嗡嗡的像锤击钢铁的共鸣声。

    李建明和马越一惊,站住了。

    “我使大劲儿你不疼吗?”洪根柱为难地冲着轴孔里喊。

    李建明和马越走过来,也吓了一跳。

    路凯不知用什么办法钻到大轴中间的孔里,可是现在出不来了。一只脚上拴着麻绳,叫站在外面的徒弟用力拉。洪根柱用力怕师傅疼,不用力又怕师傅出不来,好不为难,浑身冒汗。他对马越求救似的说:“马工,快帮帮忙,想办法把路凯弄出来。”

    “这是怎么搞的?哪能开这种玩笑,会有危险。”马越又急又怕。她这个工程师对这种局面却毫无办法。

    洪根柱一下子火了,冲马越来了:“你还说是开玩笑,都是你们工程师不了解实际情况,工艺制定得不合理,为了想出别的焊接办法才钻进去的。到这种时候你不帮忙,反倒说便宜话!”

    马越被洪根柱抢白了一顿,却并不生气,赶紧想主意。

    李建明蹲下来,对着孔里说:“小路,别急躁,收腹,吸气,缩肩膀,腿伸直,把心情放松,一点一点往外退。别着急,能进去,就能出来。”

    他从洪根柱手里接过绳子,说:“根柱,撒手吧,你越使劲拉,你师傅就越出不来。”

    路凯在轴孔里按照李建明的办法,把心情放松,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子,果然爬出来了。他的肩膀被铁刺划破了,血顺着胳膊流下来。他没有觉察,也许是把它当成汗水了。真正的汗水却像电镀的滚珠一样,大颗大颗地在他赤铜般的脸上沁出来,滴答滴答地往下落。他没有擦汗,皱着眉头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对自己的失败感到懊恼,也许是在李建明和马越面前感到了不好意思。

    马越真不敢相信,这么个膀宽腰粗的人刚才怎么能钻到轴孔里去的。她问:“你钻到那里去想干什么?”

    路凯说:“您做的连轴焊接工艺要求很高,要保证达到标准,按一般的电渣焊接方法是不行的。我想搞一个自动滑块,像只手一样在底下托住焊水,和焊枪一块移动,焊缝的质量就有了绝对把握。”

    马越脑子豁地一下亮了,路凯说得很简单,但是她马上明白了这个电焊工的想法,妙极!她问:“你的滑块想搞个什么样的?”

    路凯拿起一根焊条,立刻在地上画出滑块的图样。马越看懂了,立刻受到启发,又在几个地方做了修改。

    马越的设计画出了他心里朦朦胧胧想的那个东西,而且还给他的设想又补充了一些东西,这就使他那个设想更明确,更万无一失了。

    路凯感激地看了马越一眼,这是他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敢正眼看马越。

    马越非常兴奋,她用一种新奇的、赞赏的眼光打量着路凯。要不是有李建明和洪根柱在场,她一定会说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表示对他过去的鲁莽行为完全原谅了。现在她只好把头转向李建明,高兴地说:“李主任,问题解决了。我对连轴的焊接质量完全放心了。”

    李建明还不完全明白:“你要钻到轴孔里干什么去呢?滑块不是自动地移动吗?”

    马越代替路凯回答:“安装的时候必须要钻进去,如果中间出了故障,也必须进去人才能排除。”

    李建明:“那可以找一个瘦小的人钻进去。”

    路凯:“这是苦差事,是我想出来的主意,谁会愿意替我往里钻?再说别的人进去我还不放心,我得自己干。”

    李建明听着路凯的话心里突然一动,几天来由于别人七言八语使他拿不准主意的一个问题,这一刻他下了决心啦。

    马越抢过来说:“我可以替你进去,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您进去?”路凯十分惊异。

    “瞧不起我是个女同志?”

    路凯没有搭腔,转过头去。他忽然看见在安装冲天炉的钳工们的身边,放着一大盆黄澄澄的润滑油,心里猛地一亮。他跑过去舀起两把润滑油,就往自己的两个又宽又厚的肩膀上涂。

    “你这是干什么?”

    路凯不答话,涂好润滑油,蹲下身子便往轴孔里钻。润滑油果然有效,他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他冲着李建明嘻嘻笑了:“李主任,行啦。如果马工今天能把滑块叫工具车间做好,明天就可以开焊。”

    马越立即回答:“没问题!”她心里非常激动,她没有看错,也没有白下功夫教他,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很有前途的小伙子。他具备一种对于搞技术的人非常宝贵的特征:越是容易干的工作,越感到不过瘾;越是碰上了复杂而困难的技术关卡,越是来精神,劲头也格外大。就像麻花钻头,越硬越想吃,丝丝入扣。

    她说:“路凯,这个连轴焊完以后,你写一篇文章,好好总结一下,就算做是业大的毕业论文,我负责把它推荐给《焊接技术导报》。”

    路凯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有从业大毕业。”

    马越似乎觉得脸有些发烧,她怀着歉意地看了路凯一眼,没有说话。

    机灵的洪根柱舀来一团“乳滑膏”,涂在路凯的身上,然后用棉纱一擦,润滑油全被擦掉了。

    马越也过来帮忙,她的手刚一触到路凯的皮肤,路凯赶紧躲开了,红着脸说:“我自己来!”

    下班铃早就打过了,李建明催促他们快去洗澡换衣服,路凯叫洪根柱先走,他随马越来到设计科,要把“滑块”的正式图样画出来,明天一早就可以送到工具车间去加工制造了。

    马越没有动手,有意让路凯自己设计。路凯很快就把图样画好了,马越只在几个小地方做了修正,她很满意。设计科的工程师们早就全下班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路凯感激地望着马越,马越高兴地说:“往后在技术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全力帮助你。”

    “可是冲天炉一焊完,我又见不到您了。”路凯说到这儿,脸突然又有点发烧,但他不再拘束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他看出来马越并没有怪罪他那次的鲁莽行为。

    “你打电话给我,我星期天抽时间到你家里去。”马越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听说赵玉兰很喜欢你,你有没有这个意思?”路凯很愿意马越问起这个问题,他可以趁机把堵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但他不敢看马越,低着头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跟她不是一种人。”

    “你已经三十岁了,也应该考虑一下个人的问题了,再晚了就更不好找了。”

    “不用了,我命里注定这一辈子不会结婚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马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路凯说完,突然抬起眼睛,大胆地盯住马越的脸。

    马越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傻子,在这方面你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老太婆了,快死了这条心吧,想办法找个好姑娘。”

    路凯感情冲动地解释说:“马工,我并不敢指望和您……,我连想都不敢想,我知道自己不配。我只是有过一个念头,想找一个和您一样的姑娘,但是不可能找到。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遇到了一个能了解我、支持我的亲人,这就是您。您不知道,自从我上次对您不礼貌,再也见不到您以后,我有多难受,简直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好长一段时间六神无主。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能够经常看到您,听到您的声音,如果能得到您的关心和帮助,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路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望着马越。马越背对着他正在整理图纸,听了他的话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马越抬起胳膊,用手抚摸着路凯的头发,她喜欢这个小伙子。她很自然、很大方地抚摸着路凯的头,像母亲爱抚儿子、姐姐爱抚弟弟。马越有这种感情,似乎又不光是这种感情。人的感情是异常复杂的。人,多么需要爱啊!路凯又惊又喜不敢动弹,生怕她又跑了。

    一二

    李建明把赵玉兰和白如信召集到一起,说:“焊接工段没有个工段长不行,咱们商量一下,确定一个人。你们俩有什么想法?”

    副书记和副主任半天都不吭声,这个工长的人选确实不好定:有几个五六级的老焊工,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了一个工段。三级工以下的年轻工人不算少,但能顶用的不多。你都猜不透他们成天想些什么,拨拨转转,甚至有的拨而不转,工作上没有上进心,怎么能让这些人当工长呢?

    有一个人还勉强可以凑合,至少在技术上,在领导工段的生产上还能拿得起来。但是这个人会不会管人,敢不敢管人,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他好像天生可以成为一个大工匠,而不是当领导的材料。在焊接工段没更合适的工长人选的情况下,只有先让他出来干几天试试。可是白如信和赵玉兰都不愿意提拔这个人,因此也就不提他的名字。这个人就是路凯。

    白如信出了个主意:“在咱们车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焊接工段长,我看给厂部打个报告,从外单位给我们调一个来。”

    赵玉兰说:“好的焊工外单位也不会放给我们;如果来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更不好办。”

    她拿不准主意,想提议让路凯试一试,心里又有点矛盾。如果路凯能答应和她交朋友,她当然希望在两个人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化以前,路凯被提拔为工段长,这对他和她都有好处。可是又怕路凯当上工段长以后会更傲慢,更加看不上她,使自己跟他结合的希望完全破灭。

    李建明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果你们都提不出合适的人选,我倒想好了一个人,而且这几天我把焊接工段的人反复做了比较,认为他比较合适。”

    白如信急切地问:“谁?”其实他也猜到李建明会提谁了。

    “路凯。”

    两个人一时都没应声。老实说,白如信到这个车间来的时候,不论是在焊接技术,还是在焊接理论上,他把别人都没有放在眼里,更不用说路凯这个一九六八年才进厂的三级工了。可是现在,在技术问题上他对路凯的挑战不能不暗暗感到怵头。如果路凯成了工段长,今后他就更难领导这个对手了!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他阻止提拔路凯的理由,他想了想,很婉转地说:“路凯这个人在技术上还有股钻劲,好像这个车间里除去李主任,我和玉兰很难向他布置任务,如果提上来当工段长,会不会更助长他这股傲气,往后谁也玩儿不转他了。”

    他说完看看赵玉兰,他知道这位副书记还一心想和路凯搞对象呢,他怕把路凯的缺点说重了引起她的不满,故意把她和自己拴在一起。

    李建明不以为然地说:“一个人只要有点真本事,有一技之长,在某个方面出了点头,他不管多虚心,也会有人说他骄傲,说他看不起别人;甚至有的人专门抓住这一点,把他永远踩在脚底下。我还没有听到工人们反映路凯骄傲。”

    白如信转头又对赵玉兰说:“他那么钻技术,动机是什么?我看他名利思想挺重。”

    “老白,你说实话,你们知识分子哪一个没有点名利思想?你们大概或多或少也都挨过名利思想这根棍子的打。现在就不要再用这根棍子去打别人!我倒真希望咱们车间的小青年都有点名利思想才好。可怕的倒是他们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更不是为革命,成天在混日子,没有追求,没有理想。如果你说的名利思想能使他们都变成路凯,咱们的国家就不犯愁了!”李建明这个耿直、幽默的大个子,说着说着动感情了。

    白如信大为惊奇,真想不到这位车间主任、党支部代理书记竟这样明白晓畅地鼓吹名利思想。

    李建明看出了他的意思,不无反感地说:“我们的国家过去所以人才出得慢,就是因为棍子多,表扬鼓励少。封建社会还懂得用考状元的办法搜罗人才,资本主义国家更不用说了;你光凭几个革命口号就能喊出伟大的科学家吗?你白如信可以唱高调,但你不能要求每一个工人,每一个技术人员都有那么高的觉悟。一个人尽管动机可能不那么纯,或者说有名利思想,只要他为国家、为民族做出了重大贡献,国家就应该给他相应的名利地位。这样的人要比那些既无名利思想,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圣洁的革命家强得多!”他突然意识到把话扯远了,因为像白如信这样的技术人员,明明知道名利思想是怎么回事,仍然装得很正经,还想把这顶帽子扣到一个青年焊工头上,真有点把李建明惹恼了。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你们二位还有什么别的意见没有?”

    白如信没有答声,只是摇了摇头。今天他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有了新的认识,今后要想从这个车间顺利地升上去,还得改变和李建明相处的方法。他以前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位主任。

    李建明又问赵玉兰:“你哪,小赵?”

    赵玉兰很爽快地回答:“我同意。”

    “那好,就这样定了。”李建明坚定地说,“是你跟他谈,还是我跟他谈?”

    “你的事情多,我找他谈吧。”副支书刚才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好了,这是好事,提拔干部的谈话最容易,也容易落好。把这个好消息通知路凯以后,他肯定高兴,肯定会对自己产生好感;趁着他的高兴劲儿,就可以提出那个老早就想跟他谈,又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的个人问题了。

    快下班的时候,赵玉兰才把路凯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这样既可以使车间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谈公事,而且谈不了几句话,干部和工人就都下班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她让路凯坐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用自己的茶杯给路凯斟了一杯水,脸上挂着大方的微笑,说:“先喝点水,喝吧。我知道你爱干净,这是我的碗,不脏。”

    路凯并不渴,可是赵玉兰说了这样的话,盛情难却,不能不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是甜的,里面放了白糖。他的脸红了,赶紧放下茶杯。

    赵玉兰笑了:“喝吧,慰劳你,你今天钻大轴,立了一大功。”

    路凯的脸更红了,赵玉兰从来没有用这种腔调和他说过话。他最怕和领导说话,尤其更怕和这位对自己有过“恩”的老同学谈话。他眼睛不看赵玉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刚才我和李主任、白如信商量了一下,有件事要和你谈——”

    下班的铃声响了,她只好暂时把话打住。现在她可以以领导和老同学的身份,从从容容地谈这场话了。她仔细地打量路凯,这位老同学完全变了,体魄魁梧,却又显得文质彬彬,漂亮秀气,带着一种英武的男性美。尽管刚才喝了她的白糖水,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的脸上已不是十年前那种可怜巴巴的神色了,洋溢自信、力量和无畏。粗黑的眉毛像两根炭棒,横在宽阔明亮的额头下面,一对乌亮的眼睛,透着固执、深沉、凝重,像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青春的火焰。这是每一个时刻都会有千百斤力量在胸中爆炸的角色,似乎有一股不满足于现状、向上向前的精神永远在他血管里奔流。

    赵玉兰看得有些发呆,她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端详路凯。她几乎是贪婪地、动情地望着他。她后悔这几年为什么没有认真注意路凯的这些变化。但是前几年,她是全厂最年轻的一个中层干部,路凯又算什么?虽然他们是一块进厂的,到“四人帮”倒台之前,她却从没有想到过他!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被她看中的不多。更没有人想到敢把路凯介绍给她,他跟她不般配。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她觉得一个技术好,一个政治上好,两个人很般配。幸好前几年,他们一个太得意,一个太不得意,都没有成家,今天正好配成很好的一对。就好像她专门等着他,他也故意等着她一样。过去,她自我感觉的那种优越感,在路凯面前尤其强烈。今天却一点都没有了,倒担心路凯会拒绝她。“四人帮”倒台以后,她虽然还是党支部副书记,但是现在的副书记和以前的副书记地位不一样了。现在是搞技术的吃香,她学徒还没有满师就被突击提升了,对生产上的事懂得不多,光凭党员的身份,说话也不太响亮了。这两三年,路凯的地位却一个劲儿上升,父母的冤案平反昭雪,父亲的遗著出版,由于他本人的技术突出,一九七七年调整工资的时候,赵玉兰这个副书记都没涨一级,路凯却升了一级,这次涨级也还会漏不了他。赵玉兰不能不把眼睛移到路凯身上了,这才感到路凯身上还有这么多好处。像他这么大的单身小伙子剩下的不多了,她把希望几乎是全都寄托在路凯身上了。

    路凯心里有点烦了,赵玉兰把他叫来,不说话,却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他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你把我找来到底有什么事?”

    “别着急,你别总惦着到食堂去买饭,错过了食堂吃饭的时间也不要紧。今天我们家吃三鲜馅水饺,昨天我舅舅给送来不少对虾。我妈叫我把你拉到我家去吃,她说我们是老同学了,你怪可怜的,挺想你……”赵玉兰再老练也是个姑娘,说到这儿脸突然红了,但是她的心意却已经巧妙地表达出来了。

    路凯乍一听十分诧异,从那次母亲给赵玉兰下跪之后,他再没有到她家去过,她妈妈怎么还会记得他,要请他去吃饭呢?但路凯也不是傻子,他一见赵玉兰的神色立刻明白了。站起来就走:“不行,谢谢你母亲,我今天晚上有事。”

    “哎,你别走,事还没谈呢!”赵玉兰赶紧拉住他,只好恢复了副书记严肃的神情,说:“车间决定让你担任焊接工段的工长,让我跟你谈一谈,看看你有什么意见?”

    说完,她很注意地观察路凯的神色。奇怪的是路凯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惊奇,似乎他早就猜到焊接工段长非他当不可。

    但他又毫不犹疑,坚决地拒绝了:“不行,我干不了!”

    “得啦,你不要谦虚。”赵玉兰明白,哪一个人头一次被提干,都要半真半假地说几句客气话。

    “我不是谦虚,实在是干不了。”

    “你?……”赵玉兰简直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一个神智正常的人怎么能拒绝这种提拔呢?又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干部又没有标准,我们也不是非叫你干出个什么样子。你说说,为什么干不了呢?”

    “我天生不是当干部的材料。”

    “啊!”他俩是同辈人,思想却恍若隔世,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路凯的拒绝和谦辞:“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叫我当工长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还能假!”

    “对呀,我当不了也是真的。”

    赵玉兰主动向李建明要求和路凯谈话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会碰这样的钉子。路凯真是个无法理解的怪物;可是自己偏偏又对他产生了感情,也可以说已经爱上他了。她只好实话实说,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她过去根本瞧不起的人面前,彻底丢掉了副书记的架子,用姑娘特有的诚恳而又温柔的声调,又像劝导、又像撒娇埋怨似的说:

    “路凯,你脑子怎么这样死,太固执了。人家拼命替你争取,现在争取到这样一个好机会,你倒拿起人来。”

    “这怎么是拿人呢?我没有这意思。”路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这比他的话更叫赵玉兰寒心!

    “好,我相信你不是拿人,你就是拿人,也不会拿我的,对吧?可我问你,多少年来你拼命钻技术为了嘛呢?一个工人好好干,能熬上个组长就念佛了。现在把工长给你送到手上来了,你都不要。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到下个星期就开始考核调级,你当了工长,涨工资的时候还能丢下你?”

    “我钻技术就是为了当官吗?”路凯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什么话也不想对赵玉兰说了,她跟自己实在不是一种人,她一辈子也不会了解自己!虽然她想和自己搞对象,洪根柱也老在旁边鼓动,自己也确实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他讨厌赵玉兰,见到她,就使他想起了他们不愉快的过去,和走过的两条不同的路。尤其是她曾让母亲给她下过跪,更伤了他的心。他曾经设想当她追求他的时候,他要提出一个要求:让她冲着自己母亲的遗像下跪,承认错误。然后他再感谢在他困难时期她给他捎过三个月的生活费,他要下乡时她偷着给母亲报了信。过是过,功是功,这一切都说清楚以后,才能跟他谈恋爱。

    但是,路凯现在对赵玉兰的心完全死了!过去的事一个字也不提了,今后也决不再和这样的女人发生任何关系。她不是女人,是政治和权术的化身,是庸俗和革命的混血儿!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没有共同的兴趣和语言,没有感情,更不会有幸福。有的只会是痛苦。

    赵玉兰见路凯听完她的话,一言不发,以为被她的话说服了,笑着问:“想通了吧?”

    “想通了,坚决不干。你们另找别人吧!”路凯说完站起来就走。赵玉兰一怔,赶紧先跑到门口,挡住了路凯。她想不得许多了,今天就今天,必须把话全都说完。

    她说:“当工长的事你不同意以后再说。还有一件事,你个人的事怎么样了?”

    “我个人有什么事?”路凯故意装傻。

    “你别装着玩儿,你交朋友没有?”

    “没有。”

    “想交不想交?”

    “不想交。”路凯的话像扔来半块砖。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不做,二不休,赵玉兰红着脸,低着头,索性把话说透了吧:“我们两个是老同学了,相互了解,你愿不愿意做个朋友?”

    “不行,绝对不行!像你这样的党员,这样的副支书,我不配!”他说完从赵玉兰的身边挤过去,推开门走了。

    赵玉兰转身扑到桌子上,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

    躲在窗后偷听的洪根柱,又急又气,蹿出来追上路凯,怒冲冲地对着路凯小声说:“你不是人,不是男子汉!这是多好的机会,天生的一对,人家都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啦,你是木头?笨蛋!蠢猪!往后你八辈子搞不上对象,也没人管你!”

    路凯虽然被洪根柱好一顿骂,他并不生气,为终于摆脱了赵玉兰,感到心里轻松。

    洪根柱可怜赵玉兰,生怕一个姑娘吃了这样的窝脖想不开。他不再劝说路凯,回身来到办公室,见赵玉兰还趴在桌上哭,就用一种非常仗义的大包大揽的口吻说:“玉兰同志,你别伤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管他会同意!”

    赵玉兰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擦擦眼角,她很快明白洪根柱的意思了。她没有感激这个小伙子,首先想到的是她和路凯的谈话,特别是自己被他拒绝的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赵玉兰的脸一绷,拿出副支书的腔调说:“什么事呀,你能帮他打包票?领导有想法想叫他当工长,想听听他本人的意见,他不干,还顶撞了我。我虽然很伤心,但这事就算了。为了爱护路凯我也不想跟别人再提这件事。你掺和什么?打什么保票?”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俩的事。”

    赵玉兰站起来,脸色立刻变了:“我们俩什么事?你不许造谣,不许跟我提这种事。我不答应,决不答应!路凯是什么人?想得倒好!”

    洪根柱傻了,一向舌灵齿巧的洪根柱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灰溜溜地退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朝办公室啐了口唾沫:“呸!叫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一三

    下班后,白如信又是和赵玉兰同行。两个人并肩骑着自行车,他们不着急,不抢道,沿着道边慢慢地蹬着车,轻轻地说着话。

    现在白如信对赵玉兰说话的口气更加随便和更显得亲近了:“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有。”

    “正好,跟我到大学去一趟吧。”

    赵玉兰脸红了:“……那也得回家先吃了饭再说。”

    “来不及了,在哪儿吃饭不行,我请客。”

    白如信把赵玉兰领到了“渤海餐厅”,在二楼临窗的地方找了个雅座。白如信熟门熟路,大方而自然,可见是经常下饭馆的。赵玉兰一进饭馆就有点后悔了,一个正正经经的大姑娘,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一个男的下饭馆?还要让人家请客呢?她后面就像有鬼推着,已经进来了,坐下了,还能再出去吗?她想自己花钱,不让白如信请客,可是在这种场合能跟他推推扯扯吗?再说她也不知道点什么菜,不知道是坐在座位上等,还是到柜台上去要,索性一低头,听任白如信张罗。

    白如信有经验,要了四菜一汤,一个凉盘,虾仁,鲥鱼,鸡块,肝类,素净可口,经济实惠。

    赵玉兰浑身不自在,一声不吭。

    白如信花了钱,却显得很高兴,说话也格外多。对赵玉兰又劝酒又夹菜。赵玉兰为了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尽量不推让,不会喝酒也只好喝一点。根本没有食欲,也只好吃一点。否则她一推,白如信就让,拉拉搡搡,就会引起饭馆里更多人的注目。

    赵玉兰喝了一点酒,脸就红了,娇羞使她显得妩媚动人。

    白如信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往下灌,越喝话越多,越喝脸色越白。由刚才一个十分高兴的人,变得神色凄苦,不断唉声叹气。

    赵玉兰第一次看到酒力是这般神奇,它能如此迅速地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她担心地望着白如信,低声劝他:“老白,你喝得太多了,别喝醉了!”

    “唉,醉了才好呢!我以前不会喝酒,就是最近几年,家里出了倒霉事,天天在外边吃饭,学会了喝酒,借酒去烦。”

    “你家里出了什么倒霉事?”

    “唉!说出来我都嫌丢人!”白如信又灌下一大口酒,“玉兰,你是个好姑娘,又是我的书记,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向外传,马越爱上了路凯,路凯更是不顾一切地缠她!”

    “啊!”赵玉兰一惊,“老白,你喝醉了!”

    “要真醉了就好啦,就可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气人的地方就是我什么都知道,看着人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戏。他们从一九七二年开办业大的时候就打得火热了……”

    “他们俩相差十来岁呢,这不可能!”

    “男女间差十来岁又算什么!”白如信嘴角痛苦地抽动,“玉兰,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玉兰手足无措,白如信要给她介绍对象,现在他向自己请教他的家庭问题怎么办,叫一个姑娘怎么回答?她站起身对白如信说:“我们该走了。”

    他们的饭菜剩下了好多,邻座的人都不断用奇异的眼光打量他们,可是谁也猜不透他们的身份,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一走出饭馆,白如信的酒好像立刻醒了。他恢复了常态,领着赵玉兰走进了华北工业大学的校门,直奔学校的大礼堂,远远地就听到从礼堂里传出轻快的音乐声。

    今天是周末,学生们正在跳舞。

    走到礼堂门口,白如信小声对赵玉兰说:“我要给你介绍的那个人叫孙尔祥,今年三十六岁,是无线电系的讲师,基本工资六十二元,相当于我们厂的五级工。今天作为朋友先见个面,你先看看他的外表行不行,满意就往下谈,不满意就拉倒。”

    像刚才进饭馆的时候一样,赵玉兰几乎也是身不由己地随着白如信进了舞厅。来到这样的场合,她更感到忸怩不安了。

    白如信扶她在长椅上坐下来,自己去找孙尔祥。

    大学生的舞会办得比较朴实随便,没有红灯绿彩,光线明亮,有的人跳得很熟练,很优美,也有不少学生还不会跳,正在学。不全是一男一女在旋转,也有两男、两女的在初学乍练,嘻嘻哈哈,气氛自由而轻松,和社会上收票入场的舞会大不一样。

    白如信领来一个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小伙子,他给两个人做了介绍:

    “这位是未来的教授孙尔祥。”

    “这位是我们车间的支部书记赵玉兰同志。”

    孙尔祥:“玉兰同志,请你跳舞。”

    赵玉兰脸羞得通红:“我不会跳。”

    白如信赶紧拉她起来:“在舞场拒绝人家的邀请是不礼貌的。”

    赵玉兰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手搭在孙尔祥的肩膀上。她眼睛始终不敢抬起来,可真受了洋罪,踩了两回对方的脚,几乎不敢迈步了。脸涨得火烧火燎,手脚没处放,说话也不成腔调了。音乐一停,她赶紧道了“再见”,走出舞厅。

    白如信本打算好好教教她,同她一起在这儿过个愉快的周末。一见她跑了出去,也只好从后面跟出来。

    一四

    在充满戏剧性的时代,生活也像戏剧一样变化莫测。工厂党委确定了两个副总工程师的人选:马越和白如信。

    为了显示民主的气氛,给副总工程师的诞生披上一层由群众选举产生的色彩,厂里决定召开一个小型的“举贤会”,请各车间的领导和设计大楼的工程师们参加。也让马越和白如信参加,并在会上介绍如果由自己主持全厂技术工作打算怎么办,就等于发表“竞选演说”。最后由到会的人选定一个,上报局党委批准,成为全厂的副总工程师,实际就是行使总工程师的职权。

    今天,结构车间的空心轴开始焊接,李建明和白如信都要去开会,谁来指挥这场焊接?按理说分管技术的白如信不应该在这时候走开,去发表“竞选演说”毕竟不如指挥空心轴焊接更重要。可是李建明不能说这个话,他上班后想先到现场去看一看,一出办公室的门就碰上白如信穿一身工作服从现场回来。

    白如信今天来的格外早,而且换上了一身白帆布工作服,是要干一场的架势。李建明很高兴,以为白如信要留下指挥焊接空心轴了。白如信果然张开胳膊把他拉了回来:“李师傅,你甭去现场了,我都布置好了。”

    李建明:“布置好了?向谁布置?”

    “临时由路凯负责,他技术好,对技术有一股钻劲,别看他不愿当工长,叫他负责焊接空心轴的技术工作,他还是答应了。”白如信这一手确实精明,大轴焊成了,是他白如信的功劳,上边只知道技术主任白如信,不会知道电焊工路凯。焊不成,出了事故,则完全可以推到路凯身上。白如信心里本来就没有多大把握,“举贤会”正好救了他的驾。

    李建明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半开玩笑地说:“你决心要和夫人进行一番竞选啦?”

    “唉!党委为什么非要推出我们两个人?”白如信摇摇头,“如果把马越换成别人,我就坚决让了。说实话,我对当副总之类的事毫无兴趣,我只想在车间里多干几年,而且和你同玉兰搭班子非常顺手,心情愉快。但是,今天为了不让马越当选,我才必须去参加会。实在是为了她我不得不厚着脸皮两肋插刀!”

    李建明和赵玉兰都感到奇怪,用不解的目光望着他。

    白如信脸上现出无限痛苦:“医生不让我告诉她本人,她患的很可能是白血症。”

    李、赵都吃了一惊。

    赵玉兰:“白血症不就是血癌吗?”

    白如信点点头。

    李建明:“这样吧,老白你和玉兰去开会,我留在现场防备万一出什么事情。”

    白如信没有吭声,他非常愿意赵玉兰去开会,她会毫不迟疑地站在自己一边,有助于使他中选。

    白如信和赵玉兰走了。

    李建明来到了空心轴焊接现场,一眼看见马越身穿工作服,在现场检查着焊接前的准备,他十分诧异:

    “马工,你怎么不去开会?”

    马越苦笑一下:“那种会有什么意思哪!”

    李建明深深地为女工程师感到惋惜,她和自己的丈夫完全不一样,一个该留的不留下,一个不该来的却来了。好人没好命,他用充满同情的语调说:“你身体有病,只在旁边动动嘴就行了。”

    马越笑笑没有说话,她正在检查宋云芝的准备工作。问:“你心里有把握吗?”

    宋云芝显然心里没有底:“问题不大。”

    马越盯住她:“那就是说还有小问题?”

    宋云芝:“到这时候就撒手闭眼了。你们老白逼得那么紧,快考核涨级了,谁愿意跟他顶!”

    马越看看李建明,没有说话。

    李建明喊过路凯来问:“你心里有底没有?”

    “没问题。”路凯似乎胸有成竹。

    李建明感到奇怪,赵玉兰跟他谈当工长的事,他一口拒绝,今天劲头为什么这样大?他说:“你为什么不当工长?”

    “我已经报名考研究生了。”路凯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低头去做他的焊接准备工作。

    马越听到了他的话,惊奇地抬起眼睛。

    李建明也怔住了,望着路凯的背影,半天才说:“这小子,真是个犟种!”

    他突然问马越:“马工,你对遗传学有研究没有?”

    “遗传学?”

    “我的儿子一帆风顺,老子是党员干部,可他自己却不争气,他现在最高的志愿就是再涨一级工资。可是路凯呢?这几年在同辈人中他可能是最倒霉的一个了,吃苦最多,将来也可能数他最有出息。给官不当,给工资不要,偏要去考什么研究生,研究生毕业说不定还会分配到外地,离开大城市。他图什么呢?这股劲大概是从他爸爸身上继承下来的。”

    “这么说你支持他考研究生?”

    “不,我不支持,可我佩服他。”

    一五

    朝霞里,电渣焊机像扇起翅膀准备恶斗的雄鸡,喷头和支架,就像雄鸡的嘴和利爪,对准空心连轴,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去又撕又咬。

    电渣焊开始了。从四只“雄鸡”的嘴里发出嗞嗞的响声,紧跟着就吐出三根火红的焊丝,高温焊火立刻把焊丝熔化成钢水,缓缓地流进了空心轴之间的缝隙,用钢把两根轴牢牢地连接在一起。

    路凯全身上下被焊火映得通红,脸色是红喷喷的,工作服也像镀了一层金。这时候他不仅把自己忘掉了,连周围的世界也忘掉了。他看到的只是他的焊机。他站在朝辉里,全身披金,威武镇定,从容自如,身上磅礴着一种勇敢无畏的力量和朝气。马越惊奇路凯在工作时那股豪迈的气势。这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常常把眼光移到路凯和他操作的焊机上。

    技术部门,安全检查部门和各种爱看新鲜、爱凑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只能在一边递递工具,打打下手的刘民,心里痒痒了。光站在旁边当下手叫这么多人一看太丢人了,操纵电渣焊机又神气又出风头,而且在这么大的场合表现表现,将来涨工资的时候也好办。他就找到宋云芝,非常恭敬地说:“您歇一会儿,我替您干一会儿。”宋云芝拉不开脸,自己也正想歇一会儿,就把手柄让给了刘民。

    刘民刚一接过操作手柄,心里很紧张,也格外留神。干了一会儿,觉得也不过如此,操作电渣焊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摇头摆尾,东张西望,向看热闹的人神气起来。而操纵这种机器像打仗一样,要求操纵者精神高度集中,稍一走神儿手就跟不上机器,就要出事故。刘民根本不懂这些,却装得很内行的样子。电渣焊就像一匹烈马,骑手降不住,它就要把骑手摔下来。它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声音也有点异常,刘民没有觉出来,路凯却听出有一种声音不正常。他把自己那台电渣焊机交给洪根柱,刚一转身,只见哧溜一道火光,第四台焊机的电渣像一条金光紫鳞的巨蟒,从焊缝里蹿出来,飞出一丈多远。焊药变成滚滚的烟浪,把现场吞没了。

    刘民哪见过这种阵势,扔下手柄掉头就跑。这一下电渣焊机真的成了一匹无人控制的野马,抖动、跳跃、咆哮,一千五百度滚滚沸腾的电渣,呼啸着倾泻出来。

    马越离得近,抓起一把石棉泥就要去堵焊口,路凯从后边跑过来,推开马越,从马越手里接过石棉泥堵在了跑钢口上,他像抓蛇能手一样使劲捏住巨蟒的脑袋,电渣被堵住了,金色的巨蟒缩回去了。但是滚热的电渣立刻把湿漉漉的石棉泥烘成干块,他的手套被烧着了。他手里像捏着一个通红的钢块,掌心被钢烧得火辣辣钻心疼。马越又拿来一块新的石棉泥递给他腾出右手调整好焊机的手柄。外面恢复正常了,大轴里边又开始跑钢,刚才电渣倾泻时把里面滑块的托板烧掉了一个。路凯没有说话,使劲瞪了一眼操作第四台电渣焊机的工人,又把手柄交给他,然后猫腰就要往轴孔里钻,马越拉住了他:

    “小路,危险,不能进去!”

    “那怎么办,如果一停机这个轴就报废了。”路凯抓起一块石棉泥,有点后悔地说:“这也怪我,我应该想到这一手,把滑块的托板搞厚点。”

    没有别的方法,只有这一条道儿了。马越帮助路凯涂好润滑剂,又嘱咐说:“一感到有危险,顶不住了,就立刻退出来!记住,大轴再值钱也不如人值钱!”

    路凯答应着:“我从里面敲两下轴壁,就表示一切正常,不要停焊。”

    说完他就爬进轴孔,用手代替托板顶住了滑块。他躺在轴孔里,为着好使劲,一只腿弯曲,一只腿伸直,胳膊向上抬着。不一会儿,轴孔里就充满了烟雾,焊药挥发出一种呛人的气味,直往路凯的嘴里和鼻子里钻。他被闷在一个火药罐里,呛得一阵阵喘不过气来。

    马越嘴对着轴孔焦急地喊着:“小路,怎么样?受得了吗?”

    路凯没有回答,用手锤敲了两下轴壁。这三伏天,外面都有三十多度,轴孔里至少有四十多度。脑袋紧挨着灼热的焊口,四周是烫人的轴壁,烟雾弥漫。他想换换姿势都不行,只能把两条腿轮流着弯曲,把滑块的手左右轮换。焊药和钢水碴子,雨点般地朝他脸上、身上喷射着,他不能躲,也无处躲。他索性把头一低,顶着,挨着。

    渐渐他的两条胳膊由酸疼变得麻木了。下半边身子被汗水泡了起来,嗓子眼儿却烤得焦干。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头越来越沉。有时还一阵阵发蒙,晕眩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比一次更猛烈。他的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感到空心轴变成了火箭,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到空中旋转起来。这一刻,路凯的神经只要稍一松弛,他马上就会昏死过去,他别的神经都麻痹了,唯独强制自己不能昏过去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现在已经处在了一种绝境,只要他一昏过去,不仅自己爬不出轴孔,大轴报废,而且手一松劲,滑块掉下来,电渣撸头盖面地砸下来,就会活活把他烧死。好在焊缝不断缩小,他不断安慰自己:顶多还有半小时,还有半小时,还有二十九分,二十八分……

    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已感到支持不住了,把住滑块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自己往下垂,连用锤子敲击轴壁通报信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到了情况的险恶,狠命咬自己的舌头,想用疼痛来刺激自己清醒,恢复力气。但是神经已经发木,这时候就是把舌头咬掉,他也不会感觉太疼。

    马越从另一端爬了进来:“小路,路凯!你怎么啦?”

    路凯听到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你,你……快出去,快!”

    他感到一块被手绢裹着的冰放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凉森森非常舒服,脑子立即清醒多了。又有一个塑料管捅到自己的唇边,马越头上的安全帽用力顶顶他的安全帽:“用力吸,这是汽水!”

    路凯用另一只手扶住汽水瓶子,说:“你快出去,你要不出去我不喝!”他说完用脑袋拼命顶马越的安全帽,而且声音里带着怒气:“快,快出去!”

    马越只得退出来了。但她知道了轴孔里面的情形,搬来一台电扇,对准轴孔吹。烟雾被吹得从另一端跑出去,凉风一吹,路凯在里边好受多了。

    一六

    正当马越跟电焊工们在空心轴焊接现场拼命工作的时候,厂部办公楼大会议室里的“举贤会”也进行到最紧张激烈的时候。设计大楼的工程师们,以迟华和“饿虎”李民浩为首,列举了马越许多优点,赞成提升马越为副总工程师。这个建议得到参加会的大多数人的赞成。

    主持会议的厂长显然倾向于提拔白如信,但他神情严肃,不愿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只是反复说:“大家再慎重考虑一下,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没有?”

    民主选举就是有这个问题,群众的想法往往和领导拧着劲,领导任命吧,说你不民主;讲民主吧,选出来的人又不合适。现在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同意提拔马越,主持会的人应该下结论了,可他偏不收这个场,一再追问大家还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实际上厂长的意见已经很明显了,大家赌气都不吭声了。

    白如信心里非常紧张,夹着香烟的手微微发抖。按理说提拔自己的爱人不是和提拔自己一样吗,但白如信可不这样想,他觉得提拔自己和提拔马越大不一样,马越干不了大事,她不会使用这个职权,说不定还会使她更瞧不起丈夫。他们两个不同于一般的夫妻,感情不合,将来还不知走到哪一步呢!对她不能客气,更何况这是多么关键的时候。白如信为了想取得副总工程师的职位,用了多少脑子,对于一个搞技术的人来说,这一步太重要了,简直是鲤鱼跳龙门!不能让,怎么能让呢?

    白如信求援似的看着身边的赵玉兰。

    赵玉兰也很紧张,她没想到会议会开成这样一个结果。她和马越从未打过交道,可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的心里很厌恶马越,非常不乐意让她当选。是因为她跟路凯的关系,还是因为自己跟白如信更要好一些?赵玉兰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她已经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了:

    “我说一点意见,马越同志有许多优点,但是大家都忽略了她的身体情况,她患有那么严重的疾病,恐怕很难担得起副总工程师这副沉重的担子。我们应该考虑让各方面都更能胜任的同志担任这一职位。”

    迟华:“她的病已经好了,开始上班了嘛。”

    赵玉兰:“真实的病情还在瞒着她本人,她患的可能是血癌。”

    “什么?”大家感到非常震惊,听到这个消息如同听到某某人突然死去的消息是一样的具有爆炸力。

    连主持会的厂长也沉不住气了,他不同意马越当副总工程师,是因为她缺少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十分重要的品质:果敢的气魄和组织能力。但是厂长欣赏她在技术上的才干,她无疑是一个优秀的工程师,即将要失去这样一个好工程师,厂长是感到心疼的。他用沉重的目光在会议厅里寻找马越:“小马,这是真的吗?”

    大家都在回头寻找马越。

    迟华站起来:“她没有来,托我带来一张纸条。她说如果叫她发言,就请我替她念念这张纸条——”

    不论在知识上和经验上我都不具备副总工程师的条件。而且我认为白如信同志也很不适合担任这一职务。

    很多人都泄了气。

    厂长:“老白,你讲讲吧,这是真的吗?”

    白如信站起来,眼里闪着沉重而决断的神色:“医生只怀疑是血癌,还没有最后确诊,并嘱咐千万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她发病两个多月,身体非常虚弱,任何刺激都可能会要她的命。医生没有让她上班,是她自己在家闷得慌,到厂里来看。我请求大家不要再给她压担子了。当然我也不合适,还是另选别的同志吧。”

    这话说得太巧妙了,又谦虚,又打败了对手,另选别人是不可能的,这次只提出了两个候选人,马越不行,自然就是他了。

    会场上的情况急转直下,许多刚才赞成马越的人,一见大势所趋,开始改变态度。有的人想着,如果白如信当了副总工程师,就会领导设计科,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不要得罪他为好。不少工程师又改口赞成白如信。

    主持会议的厂长一见这阵势赶紧做结论:“……白如信同志下到结构车间以后抓工作也很有成效,马越病了以后,冲天炉没人管,拖了两个多月。白工下去以后提出这个月就交货。一台冲天炉能赚八十万元,使目前我们厂这盘死棋一下子变活了。好吧,如果大家没有异议,我们就确定由白如信同志担任副总工程师,上报局党委批准。”

    一七

    白如信得意非凡,兴致勃勃地赶回结构车间。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来到了现场。焊接已经结束,但焊工们一个个都有点垂头丧气,连平时闲话最多的刘民也躲到一边,像被人割去了舌头。白如信觉得情况不妙,他奔到焊好的大轴跟前。

    一根已经用绿油漆打上了合格的标记。另一根上用黄油漆打了三处不合格的“×”。

    白如信脑袋轰的一下,他扫了一眼,不见路凯和李建明,宋云芝坐在铁板上暗暗憋气地吸着烟。冲天炉这个月交货的计划算吹灯了,厂长刚才还为这件事表扬了他,现在却报废了一根,怎么向厂部交代?幸好“举贤会”结束的正是时候,他的提升已成定局,不然他的梦就会跟着这根废轴一块完蛋了。

    他怒冲冲地说:“路凯哪?这是怎么搞的?我三令五申,千叮咛万嘱咐,焊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千万不能出差错,结果还是焊废了一根,难道还非要我把着手吗?我到楼上开会的这工夫就捅个娄子!”

    洪根柱吹起了口哨。

    宋云芝低着头冷冷地说:“白主任,这根轴是我焊的,不是路凯。”

    洪根柱念冷腔:“这叫偷鸡不着丢把米,老几位玩儿了好几天命,满心想露一鼻子涨一级工资。谁知脸没露成,工资也丢了!”

    白如信看看宋云芝,他现在只能翻脸不认人了:“你是老师傅,怎么反而不如一个三级工,这下把全车间、全厂的计划都打乱了!”

    宋云芝没有还嘴,扭头跑了。

    “这个结果你早应该估计到,事故的责任要由你负。”白如信身后响起了马越的声音,他一回头看见路凯和李建明抬着超声波探伤仪,马越跟在他们后面,一身油灰,面色煞白,汗渍斑斑,这说明她今天在现场了。太好了,又可以做自己的替死鬼。白如信顾不得别的,赶紧当着众人把事故的责任推出去:

    “你是主办设计师,焊接的时候你在现场,就应该对这场事故负全部责任。”

    李建明平静地说:“老白,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现在还没有追查责任问题嘛。”

    白如信没有说话,气呼呼地扭头回办公室了。他在结构车间待不长久了,没有必要顾及和李建明的关系了。

    路凯帮助马越用探伤仪检查那根焊废的轴,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马越脸色越来越难看,汗流得很多,一阵阵感到头晕,不得不时常停下工作,用手掐掐太阳穴。

    李建明和路凯都劝她回办公室休息,有什么事情下午再说。马越固执地非要查出个结果不可,她在寻找一种办法,不报废大轴,只把焊缝不合格的地方切掉重焊。

    这个病怏怏的女工程师如此执着、顽强,不禁使李建明也肃然起敬。

    宋云芝突然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她抱住马越,眼里含着泪问:“马越,你是得了血癌吗?”

    马越一惊:“谁说的?”

    宋云芝:“白如信。赵玉兰也在会上提出你身有重病不适合当副总工程师,最后定的是白如信……”

    马越不管怎样恨白如信,也没有想到她的丈夫会卑鄙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不择手段了,而且是耍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她眼睛一黑,突然昏倒在空心轴旁……

    一八

    赵玉兰要找路凯,也来到了焊接现场。对焊接上出的事故,对马越的突然昏倒,她一概不知道,只见焊工们一个个都铁青着脸,低头耷脑地收拾工具,谁也不搭理她。

    她走到路凯身边,用事务性的口吻喊了一声:“路凯。”

    路凯眼不抬,头不抬,怒冲冲地问:“什么事?”

    现在赵玉兰可不吃他这一套了,冷静的神色中还带着几分嘲讽:“你不是报考研究生了吗?考试通知下来了,教育科已签字盖章,同意你去参加考试。”

    她把一张纸递过去。

    路凯感到很突然,他接过通知仔细看着。他原以为报名后还要等好几个月才会考试的,想不到这么紧,考期逼近了,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慌乱,一点底也没有了。他向洪根柱嘱咐几句,转身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

    赵玉兰看出了路凯的紧张和慌乱,心里涌起一阵因以前对路凯的嫉妒和抱怨而产生的快感,轻轻地说:“自不量力,既然害怕考试,为什么还报名?好高骛远,光想一鸣惊人。”

    洪根柱恼了,他也不把这位副支书放在眼里,现在谁怕谁!他接过赵玉兰的话茬儿说:“还不知是谁才想一鸣惊人哪?又入党,又做官,为了帮助白如信往上爬,把人家的老婆活活给气死了。白如信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办这事就不觉得缺德?这可真够一鸣惊人的,把人都惊死了!”

    赵玉兰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没听见?把自己的耳朵拉长点,好好听听大伙儿是怎么骂大街的吧!你自己说的话还能忘了?”

    赵玉兰顾不得和洪根柱计较,急切地问:“马越怎么样了?”

    “你到医院去问吧!”洪根柱真想再说上一句:你同白如信合伙儿气死马越,是不是自己想嫁给他?又一想不管怎么样人家还是个大姑娘,把到嘴边的话又忍住了。

    赵玉兰急急忙忙地来到工厂医院,在内科病房的外面她碰上了李建明正和一个女医生说话,她不禁低下了头,她已经隐隐地意识到,如果马越出了意外,似乎和她不无关系。

    李建明见她来了,问:“你为什么在会上提出她的病的问题?”

    赵玉兰脸红了,她支吾了一阵:“……提拔副总工程师不是小事情,不能草率,我既然去参加会,又知道真实情况,不能不负责任。”

    李建明望着她,异常严肃:“你对谁负责?”

    女医生见赵玉兰十分尴尬,就接过话头说:“起初我们查不出马越发烧的原因,确实怀疑过可能是白血症,但很快就否定了。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她本人,也跟她丈夫讲过。”

    “可是老白……”赵玉兰突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厌恶,她为什么要伤害马越呢?

    赵玉兰低着头走了,她想去问问白如信,可那样干又有什么意思呢?白如信也说医生没有最后确诊,白如信也没有叫她在“举贤会”上做那样的发言呀!是她自己主动扮演了一个很不体面的角色,人家是夫妻,她插在中间算什么呢?赵玉兰没有回办公室,她这时候不愿见到白如信。她来到女工休息室,宋云芝刚从医院看望马越回来,不凉不热甩着闲话。赵玉兰又躲出来,拿着饭盒来到食堂,她心里这份别扭呀!午饭只吃了一点,心里老有点惶惶不安,其实她并没有办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有点对不住马越。不,这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马越这时候怎么样了,倘若马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医生证明她得的不是白血症,而是活活被气死的呢,又被谁气死的呢?先不讲负不负刑事责任,群众的舆论受得了吗?

    赵玉兰不敢往下想了,趁着中午医院里人少,她来到内科急救室病房,想看看马越。外间没有人,马越在里间,中间有道门,门上挂着纱帘。她突然听到里面有路凯说话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透过纱帘,她只看到马越一个侧身,斜着身躺在病床上,路凯站在地上,赵玉兰还没见过路凯对人会这般拘谨、恭顺。她心里为之一动。

    “……马老师,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了,好像所有的功课都还没有准备好。”

    马越声调柔和地说:“小路,七年前的时候你把大学的功课就学完了,这么多年你一直也没有丢下,我通过对你的辅导和检查,认为你的功课准备得很好,完全有把握能赢得这次考试。为什么临上阵失去信心了?”

    路凯的声音里充满愧疚和慌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这副状态怎么能上考场?又怎么能考好?”

    路凯赌气了:“考上更好,考不上拉倒。”

    “你说什么?”马越突然从病床上抬起身子,声音尖厉,好像在拼命抑制自己要爆发的脾气:“路凯,你把这件事看得那么无足轻重吗?你平时做人的那种自信,那种勇气,那种毅力都跑到哪儿去了?你难道想功亏一篑,抱恨终身吗?那岂不愧对自己的父母!听着,今天晚上我帮你进行总复习……”

    从这样一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嘴里竟吐出这般严厉的话,一个从不会发脾气的人,见到自己的学生临阵胆怯,却发了脾气。赵玉兰惊奇而感动。马越是路凯的严师,他们俩的关系丝毫没有不正常的地方。赵玉兰无意听到了这一场对话,她不能走进去打断这一对师生的谈话,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听下去,好在已经知道马越的身体,没有多大问题,她便悄悄地退了出来。身后又传来路凯的声音:

    “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要紧,只是虚了一点。可怕的是你的精神垮了,这比真的得了血癌更叫我伤心!你走吧,我也马上就出去……”

    一九

    白如信头脑聪明,他同样也是工程师,终于在技术上找出了发生事故的原因,把责任全推到马越和路凯设计的滑块上,这就能彻底把自己开脱出来了。他先得和两个当事人统一口径,刘民没心没肺,一听白如信的话,把责任全推到马越和路凯身上,没有他的事,他当然高兴,痛痛快快就答应下来。如果厂部调查这件事,就按白如信分析的结果讲。

    使白如信感到不大好办的是宋云芝,这个女人快嘴快心,惹翻了什么都敢说,必须把她哄好。而且她和她丈夫迟华,素来对马越怀有好感,还得用涨工资调她的胃口,封她的嘴。

    下午,等到宋云芝收工以后,他把她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对这个女人只能动软的,不能动硬的。

    他说:“云芝,上午我在火头上,说话没掌握分寸。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和迟华又是老同学,你当然不会记在心里。”

    宋云芝撇撇嘴:“得了吧,你现在正走红运,我们可高攀不上!”

    “你真是个刀子嘴!”白如信递给宋云芝一根烟,并为她点着火,“一开始我真替你担心,真要把事故的责任推到你身上,这次涨级不就砸锅了吗!”

    “哼,没门儿!为这事不给我涨级,到时咱得说说,你们谁也别想涨!”

    白如信赶紧转弯子:“还好,我把事故的责任调查清楚了,跟你没关系,是马越和路凯设计的那个滑块不合理,才造成跑渣。我已经向厂部作了汇报。”

    宋云芝一怔:“老白,你可得把良心放到中间儿,说话留点儿德。咱都是干这个的,谁也甭瞒谁,要不是路凯和马越发明了滑块,这大轴根本焊不了。尽管滑块有点毛病,路凯那台焊机为什么就没出事?关键是你逼得太紧,不给准备时间,又要全面开花,我对操作电渣焊机没有把握,更不应该放手交给狗屁不懂的刘民。可是你是管技术的主任,事先也没交代注意事项。”

    这才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哪,宋云芝把责任全扣到白如信头上了。

    白如信赶紧打圆盘:“得了,我们之间别互相埋怨了,你涨级的事就别操心了,有我哪……”

    宋云芝烦了:“你别把涨工资的事老挂在嘴头上,涨那几块钱也解不了穷,不涨那几块钱也饿不死!咱说的是理儿,你不想办法补救事故,老想自己洗干净,听说马越有办法能保住大轴不报废……”

    白如信已经听不下去了,下班铃响了,他看见赵玉兰拎着提包走出了办公室,就急忙对宋云芝说:“时间不早了,你去洗澡换衣服,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谈。”

    他赶紧回到办公室拿上自己的提包去追赵玉兰。

    两个人又在肩并肩地骑着自行车。白如信大事已成,春风得意。赵玉兰的心情却十分复杂,她对白如信的好感已经发生动摇,可是白如信提出今天晚上听孙尔祥的回信儿,叫赵玉兰跟他一块到大学去。如果没什么问题,今天晚上白如信就算尽到介绍人的责任,由孙尔祥和赵玉兰两个人一块去遛马路了。赵玉兰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她对孙尔祥的印象很好,至少不比路凯差,找一个这样的爱人对路凯也是个打击,自己的脸面也可以正过来。但她不愿意再跟白如信去下饭馆了,就推说必须回家一趟,两个人约好晚上七点半钟的时候在大学门口碰头。

    赵玉兰回到家匆匆吃了点饭,准时在七点半钟到了大学门口,白如信领她到校园里,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他自己到宿舍大楼去找孙尔祥。

    等了好半天,白如信才回来。他当然不会把孙尔祥领来,因为孙尔祥有妻子,也有孩子,一点也不知道白如信编导的这出戏。白如信对孙尔祥是一套台词,对赵玉兰又是一套台词。他只是在同学家里坐了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校园。

    赵玉兰见白如信一个人回来,心里咯噔一下就凉了。

    白如信也不等她问,就气呼呼骂道:“混蛋,简直是混蛋!他妈的,当个讲师就了不起了,老子要是留校早就是副教授了!”

    看样子白如信是气坏了,校园里没有灯光,看不出他的脸色,但听他那不连贯的骂声,赵玉兰不用再问了,什么都明白了。

    白如信的手似乎都被气得打哆嗦了,在这种受了侮辱,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他甚至忘了赵玉兰是他的副支书,是个还没有结婚的大姑娘,他用发颤的手挽住赵玉兰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玉兰,咱走!”

    赵玉兰被他挽着走了几步,不好意思地挣脱了他,但并不怪他。

    白如信还用带着愤怒的声调说:“他不同意,主要是嫌你不懂科技,是个搞政治工作的,没有一技之长,还说你没见过世面,没有风度,连跳舞都不会。哼!他妈的,刚给他落实政策,尾巴立刻就翘起来了!”白如信捅到了赵玉兰最疼的地方。

    一个诸事顺利,过去是那样骄傲的姑娘,总是她挑剔别人的毛病,现在接连受了两次打击,被人家挑出了毛病,她心里非常难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甚至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党员、中层干部——这些过去是自己骄傲的资本,现在……赵玉兰心里痛苦极了。一出大学门口,她说:“不行就算了,我回家了。”

    “别,别走。我心里又气又难受,你陪我走一走。”白如信拉住赵玉兰,向附近的一个公园走去。用一种带着痛苦的声音安慰赵玉兰:“玉兰,我对不起你,我真是瞎了眼!他是我的同学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了。可是现在,他老师非常敬重的姑娘,他却看不起。”

    “这不怪你,这都怪我自己。”赵玉兰正说着话,突然从右边开过来一辆小汽车,白如信手疾眼快,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飞快地后退两步。汽车在他们的眼前飞驰而过。

    白如信松开赵玉兰的腰,用手擦擦脑门儿:“我的天哪,玉兰,千万要留神!”

    赵玉兰非常难为情,两个人都穿着短袖的衬衣,白如信那样紧的把她搂在怀里,她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男人的气息。就是汽车来了也用不着这样,他喊一声,她自己就会退后一步让汽车过去。幸好是晚上,要是白天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可是白如信那种像哥哥一样成心想保护她的神情,又使她感动,当然就不会见怪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公园的树林深处,在长椅上,在草地上,几乎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都有一对对的情侣,有的拥抱在一起,有的脸挨着脸谈着悄悄话。赵玉兰心里咚咚乱跳,不敢看,又想看。想退回去赶紧回家,却又想领略一下这儿的气氛,特别是身边还有一个白如信紧紧和自己并肩走着,她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和紧张。她知道,所有看见他们俩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地方溜达的人,都会把他们当成了情人。赵玉兰想到这儿,自己都感到脸颊发烧。

    白如信终于找到了一个更为僻静的地方,他拉赵玉兰在椅子上坐下来。

    白如信自信已经完全掌握了眼前这个姑娘,就用不着拐弯抹角,他用一种得意的甚至是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玉兰,有件大事,你还得帮忙。既然党委决定由我担任副总工程师,我在车间也就待不长了,在我临走之前入党的问题,你能不能使点劲把它解决了?”

    赵玉兰一怔,白如信竟然用这种口气,这样赤裸裸地不加任何掩饰地向她提出这个问题,使她大出意外,心里也很不自在。入党难道也可以靠人情、走后门?他把党支部,把她这个副支书当成了什么呢?他是不是觉得很了不起了,只要他想入,打声招呼,党就得吸收他呢?

    可是,赵玉兰并未把自己心里想的这些讲出来。白如信却认为她已经认可了,继续说:“按理说,副总工程师都应该是党委常委,可我连个党员还不是。我相信厂党委既然提拔我,对这些问题一定就有考虑。但是厂部人多,关系相当复杂,我要是到上面再解决组织问题就相当麻烦了。这个问题还是在车间解决方便,只要我在车间入了党,上去就可以进常委。”

    白如信想得可真周到。

    被人称做政治大姑娘的赵玉兰,却对白如信这些政治盘算感到十分厌恶。她不带好气地说:“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你是副支书,专管组织发展嘛。”

    “你想得那么简单,群众评议,党员讨论,支部还要开会研究,我是分工管组织发展的,可不等于我想吸收谁就能把谁拉进来。”

    这可大大出乎了白如信的预料,赵玉兰面有难色,一再推辞,而且还摆出了副支书的架子带点打官腔的味道,这是为什么呢?赵玉兰现在应该是在他手心里捏着,为什么反倒硬起来了呢?一定是在搞对象上一再受到打击,情绪不好,心烦意乱。

    白如信决定改变策略,走第二步棋。这一步棋是万无一失的,保证获胜,他通过给赵玉兰介绍孙尔祥,已经摸透了赵玉兰的心思,她想找个有一技之长的科技人员,身份只能高于路凯,不能低于路凯。自己现在是副总工程师、厂级领导,如果稍有表示,赵玉兰就会紧追快赶,求之不得。他如果找一个赵玉兰这样的政治大姑娘,从哪方面也是不吃亏的,入党的问题迟早也一定能解决。

    白如信借着远处一个二十瓦灯泡的微光仔细观察赵玉兰的神色,换上了一副甜蜜蜜的口吻:“玉兰,我准备和马越离婚。”

    赵玉兰果然露出惊异。

    白如信突然抓住赵玉兰的胳膊,把脸凑到她的脸跟前,热烈地说:“玉兰,我们结合吧。”

    赵玉兰大惊,拼命挣脱白如信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白如信也站起来,急切地补充说:“我是副总工程师,你是支部书记,我搞技术,你搞政治,我们俩结了婚,就是政治和技术的结合。今后社会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我们都会左右逢源,万无一失……”

    这打击来得太突然、太沉重了,赵玉兰作为一个姑娘的心和一片还算纯洁的感情全部被侮辱、被伤害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免得哭出来。

    白如信却以为赵玉兰是羞怯,是默许了,他扶住她的肩头,把嘴也凑上来,他的情话都是现成的:“兰,这么说,你同意了?兰,我的兰,你长得真美,多美呀!……”

    赵玉兰猛地推开了白如信,她把脸转过去,浑身颤抖地说:“我可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

    她突然泪流满面,再也无法说下去,转身跑了。

    二

    白如信并不觉得太难过,赵玉兰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了,翻脸就翻脸吧。讲老实话,要是选择妻子,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马越都比她强得多。

    白如信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妻子。既然赵玉兰已经飞了,自己想当副总工程师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今后应该好好跟马越过日子了。他走出公园,来到一家食品店,买了两个“早花西瓜”和罐头、麦乳精之类的补品,高高兴兴地想回家和妻子和好,一家人乐乐哈哈庆贺一番他荣升副总工程师。

    他回家打开自己的房门,妻子和女儿不在屋里。从马越的提包和厨房里为他留的饭菜看,马越确实回来过。这么晚她能到哪儿去呢?

    白如信心里一震,一股怒火蹿上来,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反身又冲出了房门。

    他一溜小跑地穿过了好几条大街,路灯下他投在地上的身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他一口气跑到路凯的家,没有敲门就直接冲了进去,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一张古老的大书桌,书桌上堆着很多书,路凯坐在桌前,马越坐在书桌的另一端,手里拿本书,显然正在检查路凯的功课。

    马越的小女儿在路凯的床上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前点燃着一盘驱蚊香。

    白如信牙缝里丝丝冒着冷气,阴沉沉地说:“把我的孩子都带来了,今晚是不是就在这儿过夜了!”

    路凯看着白如信,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越对路凯说:“小路,咱们继续复习。”

    马越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更加激怒了白如信,他扑过去,夺下马越手里的书摔到桌子上,吼道:“你还没有离婚,你还有自己的丈夫,三更半夜不回家,我有权管你!”

    “你?无聊!”马越气得说不出别的话,帮助路凯复习功课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马越走到床边,抱起自己的女儿就走。

    路凯不能干涉人家夫妻间的事情,马越为他受了多少侮辱,他如果干涉,势必会使马越更难堪,他只好在后边大声说:“马老师,请您放心,我要是考不上研究生,就不回来见您!”

    马越停住脚,忍住巨大的耻辱,平静地说:“我相信你会考上,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为什么要不见我?”

    走出路凯的家,马越就下了决心,不能再跟白如信一起生活下去了。白如信则正相反,一走出路凯的家火气就全消了,从马越怀里把女儿抱了过来,嘻嘻哈哈想跟马越说话。马越不理他,自己先回到家里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就带着孩子离开他。

    白如信紧跟着也回到家里,他赔着笑脸说:“你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准备回家向你赔礼道歉,以后我俩就亲亲爱爱地生活。谁知等来等去不见你的人影,才又发了火……”

    马越仍旧不搭理他,继续收拾自己常用的衣物。

    白如信无奈,他在心里还真害怕马越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如果把事情闹大,也许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他最后一张王牌就是女儿,他把女儿拉到身边,切开了西瓜。孩子揉揉惺忪的睡眼,开始吃西瓜。

    白如信故意问孩子:“西瓜好吃吗?”

    “好吃。”

    “给妈妈送一块去。”

    女儿举着一块西瓜递到马越眼前:“妈妈,吃西瓜。”

    “妈妈不吃。”马越说着,心里却觉得非常不好受。

    “你吃,你吃,我就叫你吃。”孩子撒娇,马越只好把西瓜接过来放在一边。

    白如信又把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小影,爸爸好吗?”

    “爸爸好!”

    白如信亲了孩子一口,又问:“妈妈好吗?”

    “妈妈好!”

    白如信:“妈妈要离开咱们到别处去,咱不叫她走对不对?”

    “对,我不叫妈妈走,我要跟妈妈在一块。”女儿抱住了马越的腿。

    马越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串串流出来,滴到女儿头上。她手里的包袱松开了,弯腰抱起了孩子。

    二一

    路凯到北京参加研究生考试,李建明送他。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默默地走上了解放桥,又一声不吭地下了桥,拐上了海河堤,眼前已是车站广场。

    李建明突然问路凯:“小路,你想什么?”

    路凯不好意思:“什么也没想。”

    “你猜我想什么?”李建明不等路凯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我想你这小子没良心,十多年前你往车站跑,我一巴掌把你扇回去了。今天你又要走,我不能扇巴掌了,还得来送你。唉!”

    李建明叹了口气,忽然像自言自语般地转了口气:“白如信嘛,车间是搁不下了。我缺少一个得力的技术主任。”

    路凯感动了:“李主任,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对我和我们全家的帮助。”

    李建明摆摆手:“别说那个,没有那回事。我也不是你的李主任,你当上研究生,就会不认我大老李了!”

    李建明郑重其事,完全不像开玩笑。路凯被数落得狼狈不安。李建明这位送行的人可真有点意思,他舍不得放路凯走,可又知道路凯的脾气,拦不住他。

    李建明买了张站台票,一直送路凯进了站台。路凯老是回头张望,他想马越也许会来送行,他盼望着她来。

    李建明连头也不抬,拍拍路凯的肩膀,说:“别看了,没有人来了,我都代表了。马工在研究抢救那根大轴。”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路凯:“这是赵玉兰写给你的信。”

    路凯不接:“我不看,给她带回去。”

    “嗬,研究生还没当上,架子先端上了,好话坏话都应该看看嘛!”

    路凯只好把信接过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李建明突然抬起眼睛盯住路凯:“小路,你爸爸所以受到人们的尊重,不是因为他有个教授的头衔,而是因为他除虫治害,改良作物,为农民解决了大量实际的问题……”

    开车的铃声响了。

    李建明只好和路凯握手告别,可他的话还没说完,拣了两句主要的说出来了:“我这个人不会说吉利话,但愿你考不上,回来当我的技术主任!”

    路凯一怔。

    李建明冲他摆摆手,难得他竟带着点狡黠的神色笑了。

    列车开动了。

    路凯打开了赵玉兰的信——

    路凯:

    我知道你讨厌我,甚至恨我,可是我直到最近这两天才真正理解了你。我希望你能耐着性子看完这封信……

    1980年5月第一稿

    1981年3月第二稿

    1981年6月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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