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锅碗瓢盆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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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怎能不碰菜板?勺,怎能不碰锅沿?我们的铁的大饭锅里,好不热闹!

    ——题记

    序曲——从生命的低潮开始

    “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人世间英俊的数青少年。”眼下——正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的初夏,朝阳初升,楼前花坛里的牡丹开得正热热闹闹,姹紫嫣红。然而,风采俊逸的小青年牛宏,却正处于生命的低潮。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晦暗的时期。因为他被撤职了!刚当了十九个月的基层饭店的经理,真可谓昙花一现!“昙花一现也能给人留下一点香气!”尽管他常常这样在心里自慰。尽管在中国撤职并不等于失业,其滋味却并不比失业好受,在精神上要承受无形的却又足以能把人压扁的负担。幸好人都有一种奇妙的本能:善于掩藏自己的灵魂,在特殊的时候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打扮自己的形象。智能商数越高的人,这种本领就越强大。牛宏的智能商数就不算低。

    且看牛宏,从外表上谁能看出他现在成了一个倒霉蛋?他中等身材,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眉眼清秀,头发不太长,发型清新、舒适,同他的长圆脸正好相配。晨风撩动着他雪白的短袖绸衫,银灰色派力司筒裤更衬出他身材的健美和青春的力量。在当代的青年中,像他这样神清目爽,文雅端庄的小伙子还真是不多见。他一路走来,眼睛盯着马路两旁的梧桐树,脑子又琢磨上了:这种树真好,容易栽活,长得又快,树干笔直,枝叶丰茂,东边的树枝搭在西边的树枝上,西边的树枝搭在东边的树枝上,两边一交叉,把马路都罩住了,既是吸尘器,又是空气调节机。可惜只有梧桐树,不见凤凰飞,哪怕有点鸽子、麻雀也好。春城里是新住宅区,大街两边光秃秃的什么树也没栽。别处管不了,应该在自己饭店的门前栽上几排梧桐树,开出两个花坛。对,就是这个主意。以前只顾布置饭店里面,忽略了饭店的门脸儿。而且饭店里面的花儿也太淡雅了。你看这牡丹、芍药、月季、美人蕉,火爆爆地开得多热烈,种在饭店门前岂不象征着买卖兴旺,财源茂盛!

    猛地,牛宏看见了花坛里面的大牌子——“饮食公司”,这四个红漆大字像鞭子一样抽疼了他的眼睛。他醒过来了,自己已经不是春城饭店的经理了,还替饭店考虑什么栽树种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才会出现一种戏谑嘲弄的表情,与他那风流倜傥的外表极不相称。但牛宏有个毛病,从来不肯让自己的脑子有一分钟的清闲,当他还在烹饪学校上学的时候就得了个十分贴切的绰号——“牛琢磨”。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的脑子是生命物质三十亿年发展进化的结晶,谁要不善于运用自己的脑子,太不合算了,无疑是浪费生命!”特别是现在,他为了不让自己老是“琢磨”被撤职这件事,必须不停顿地“琢磨”别的人和事。他把目光从花儿转到上班来的人流上,果然又有新发现——

    你要说“十个厨师九个胖子”,谁也不会感到新鲜,就如同演员好像永远年轻有魅力一样,大家都司空见惯,其原因也心照不宣。令牛宏觉得奇怪的是,今天早晨走进饮食公司大楼的干部们,一个个也大都是圆头厚耳,熊腰象腿。公司的办公大楼并不挨着某一个自己所管辖的饭店,不要说沾不上油水,就连油烟也闻不到,怎么也会胖子多瘦子少?恐怕只剩下一个解释:社会的安定,牢靠的铁饭碗的无比优越性,工作上省力,生活上平稳康乐。不知聪明的政治工作者们注意到这个现象没有?倘是再有“形势报告”、“政治动员”之类的活动,组织十个大胖子上台去演说,其效果一定非常强烈,相得益彰。发胖——是“第一世界”里的经济发达病,谁敢说我们的经济落后呢?

    可是,能按着某个单位的第一把手的胖瘦来断定他那个单位经营的好坏吗?

    嘿!想谁谁到,饮食公司的经理游刚来了。注意看,他的上海牌轿车的托盘比别的轿车要矮一块,紧贴着地面,这是被他的“分量”压的。快看,他一下车托盘立刻升高了十公分。好家伙!谁还没有到大佛寺看过大肚子弥勒佛,只要看看游经理就足够了,这是活的大肚子弥勒佛。身高一米八九,体重对外界号称九十二公斤,其实际重量则是一百零二公斤。有人喜欢少报岁数,可以显得年轻,以假乱真也是一种安慰。体重为什么也要隐瞒呢?前些年世界上刮起一股减肥风,以瘦为美为福,视肥为灾难。游经理把自己的分量减掉十公斤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听说风又刮回来了,发达国家的人又以增肥为时髦了。游经理的体重是否还要改回来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他真正是头如面斗,只可惜双目不似流星,而且在两只眼睛下面堆出了两个肉坠儿,好像上眼皮移到了下面、眼泡倒长,反把真正的眼睛挤得还只剩下一韭菜叶宽。大脑袋一动,两个肉坠儿就跟着发颤。人们看到像他这种体魄的人,很容易想到动不动就要叫喊“杀他个逑囊的”鲁智深。而游刚的面貌却不会使任何人感到凶,感到恶。慈眉善目,六十多岁了下巴上不长一根胡须,男人女相,大福大贵。他喜欢开玩笑,喜欢算命,算卦的先生只要一看他那圆乎乎的女人脸,就断他福大命大。别人算卦要一元钱,非找他要两元钱,大命人要付大价钱。也正是这个福大命大的游经理撤掉了牛宏这个小经理的职务!

    牛宏那个“生命物质三十亿年发展进化的结晶”并没有走题儿,还在针对“胖子问题”进行深入地琢磨,他忽然独自笑了,左边嘴角出现了一条讥讽的纹路,活像个俏皮的惊叹号:对呀!饮食公司是个旱涝保收的行业,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不吃饭。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经济危机,经济困难,经济调整,经济改革,等等,反正嘴和肚子不会被扎起来,或者被改革掉。何况中国人口这么多,瘪肚子大汉需要把肚子撑起来,大肚子弥勒佛们需要更多的好东西塞满那个大肚子,在国家经济的大锅饭里饮食行业先吃头一勺,吃最肥的一勺。难怪从经理到科员就像从最重量级到次重量级的举重运动员一样,几乎可以按胖瘦判定其职务。自己在饮食行业干了快六年了,还没有发胖,可见被撤职是理所当然的了!

    “小牛,你一个人偷偷地笑什么呢?”

    牛宏一回头,禁不住更加笑出了声,又是一个胖子:“张科长,你来得够早呵!”

    “小牛,我看你倒更美了,成天什么事也没有。”

    “这就叫社会主义优越性,我以前干得多,每月比别的饭馆多交给国家两三万元,结果却给自己弄了一身病。现在成天什么事也不干,工资照拿,谁也不敢再说我有什么错了!”

    “你呀你,和从前可真是大不一样了!从前光是闷头穷琢磨,一天到晚不吭声,现在可好,小嘴吧吧的,比谁都横。看看你,哪一点像个被撤职的样子?”

    “我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一不丢人,二不现眼,你叫我装成一副三孙子的样儿,我不干!这不叫横,这叫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春城饭店以前是什么样子,公司的人谁不清楚,我去了一年零七个月,别的不用说,光是利润上缴五十七万元,公司还欠着我们八万元。末了当头头的还想弄个大黑锅把我扣死。若轮上你,你干吗?这回不跟我说清楚甭想过去!反正谁也不敢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也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不平则鸣。牛宏在饮食公司的办公大楼前面好像对着上班来的人高声发表演说。这还了得,张科长害怕给自己惹麻烦,点点头赶紧拔腿钻进了楼道里。

    牛宏——一个被撤职的很不起眼的小经理(按饮食公司的人们的习惯说法,公司的经理称为大经理,下面各基层饭店的经理称为小经理),现在一下子成了全公司知名的人物了!人活一辈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由于一件什么事情而突然出名。谁能想到牛宏会因为被撤职而轰动全公司呢?公司的干部们,凡是碰上牛宏的人也许都会这样想。而饮食公司的人只要上班来就无法不碰到牛宏,你不找他,他找你。就连他被撤职这件事,也不是游经理最先在公司宣布的,而是牛宏自己先折腾开的。这件事本身就很奇巧,要说游经理对牛宏不满意也许是真的,但要叫他不和党委书记商量,私自到下边去三言两语就把牛宏的职给撤了,似乎也不近情理。游刚可不是莽撞的毛头小伙子,他当经理把头发都当白了,脱光了,不会干让人抓住把柄的事。很可能是他在骑虎难下的情况下,被逼无奈,话赶话,原想吓唬牛宏,谁知这小子不吃吓唬,最后弄假成真了。如果这件事不声张,暗地里打打圆场,也许当做开玩笑就算过去了,游刚当他的大经理,牛宏还当他的小经理,大家都相安无事。偏偏又碰上牛宏不是个省油灯,被撤了职不是规规矩矩待在原单位等待重新分配工作,也不是老老实实等着领导找他谈话,下午被撤职,第二天一早就提着包主动到公司上班来了,先发制人,要求公司领导向他说清楚。每天按上班的钟点来,按下班的时间走,但什么事情也不干。他的编制不在机关,谁也不敢分配他工作,领导没有跟他说清楚,有人分配他工作他也不干。他每天来了以后把书包、饭盒往游经理的办公室里一放,就在游刚的眼皮底下喝茶、看报、读书,来了客人只要一问起他,他就把自己经营春城饭店的功劳以及被撤职的经过从头到尾,数说一遍,一点也不管坐在旁边的游经理脸色如何难看,当他累了,困了,腻烦了,就到各个办公室去串,去聊大天。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哪儿显眼在哪儿站。这一套,谁能做得出来?一个被撤了职的人,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名正言顺也好,名不正言不顺也好,终究是无风不起浪,脸上不大光彩,怕见熟人,羞于在大场合露面。不痴不呆的牛宏,这算演的哪一出呢?

    你瞧他走进游经理办公室的那副神态,就像走进他自己的家一样。游刚也知道是他来了,故意不抬头。牛宏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饭盒,把盒盖错开一条缝,放到窗台上的阴凉通风处,为的不让盒里的饭菜变质。然后又为自己沏上一杯茶,拉把椅子坐在游刚对面,像播放录音一样开始重复每天早晨必须说的话(有时个别字句上会有些改动)。

    “游刚同志,今天是我被撤职两个月零三天,您还没有工夫跟我谈话吗?对我进行批评,或者听取我对您的批评吗?”

    游刚简直不能忍受,这个小子凭什么敢如此放肆,如此傲慢?他像条蛇一样缠在自己身上,甩不开,却又制不住,听他那副腔调,充满了自信和对对手的揶揄。但游刚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他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不能和一个小青年一句对一句地叮当,那样不仅会失去公司经理的身份,而且得不到便宜。他只有采取蔑视的不予理睬的态度,不哼不哈,不撩眼皮,根本就不承认眼前有牛宏这个人的存在!

    “您不说话,我并不认为是看不起我。而是觉得您默认自己理亏,无言可答。这证明您的思想多么虚弱,既不能替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又没有勇气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

    牛宏得寸进尺,游经理被逼到了墙角上,他的忍耐力也达到了极限,双眼下的肉坠儿颤抖不已!可是,他的血压、心脏和智力,既不允许他继续这样忍耐下去,又不允许他和眼前这个无赖爆发一场冲突。他克制着自己,把文件和笔记本收进抽屉锁好,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堂堂的公司经理被挤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待不住了,而大大方方占据他办公室的正是他要处分的人,这到哪儿去说理呀?

    气走了游刚,按理说牛宏应该得意,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浑身打颤,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趴倒桌子上。在游刚面前,在其他人面前,他装得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其实他的内心里十分紧张,他对自己几乎和对游刚一样厌恶。他想骂,又想哭,他想把这间屋子捣毁,也想把自己痛揍一顿。原来气别人也气自己,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他图的是什么呢?

    当初他图的是——

    要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

    牛宏的姐姐、一家之主牛华,送走了为她兄弟找对象的介绍人,脸色发白,嘴唇乌青,那神气就如同要起风暴的大海,而眼镜片后面的一双杏核眼则像海面上的一对航标灯,在波浪中闪着火花。她不愿意进屋去看瘫痪了十五年的老母亲流眼泪,或者是听着老人家自责自怨却又无可奈何地一声接一声叹息,就拉过一把凳子在屋门口外面坐下来,点上了一支烟,轻轻地吸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大姑娘,吸烟的姿势极其文雅高贵,用两只浑圆而细长的手指轻轻夹着香烟,手臂像舞蹈家一样自然而优美地弯曲着。任何一个反对女人吸烟的人,若是看见牛华在吸烟,是决不会阻止的。对于她来说吸烟好像是一种美,是一种女人不可缺少的装饰和点缀。她只有在家里,在嫁娶的喜筵上,在联欢和庆祝之类的大场面上才吸烟,吸烟的数量要控制在不把手熏黄,不让嘴唇变青。有些凶狠的女人或是馋嘴浪声的大娘儿们,抽起烟来一口恨不得吞下半根。而牛华不论心里有多么犯愁、多么烦闷的事,决不拿烟解气。就如同不管肚里多饿,吃相不能粗俗一样。她举着烟,半天才吸一口,烟雾拧成了钩,挽成了套,在她眼前飞旋、缠绕……

    这已经是她为牛宏找的第三个对象了,又是女方不同意。他妈的(请原谅,我们这位雍容高雅的姑娘,一高兴或者一发怒,说话喜欢带出个把脏字),什么家庭条件不好,床上有个瘫婆婆,进门就当奴隶……放屁!进门就当家,媳妇说了算,这样的主儿打着灯笼也难找。最叫牛华伤心的是女方提出的第二条理由:“他们家的大姑子太厉害,大权独揽,公公是个窝囊废,牛宏是个肉头蛋,谁嫁到他们家当媳妇谁倒霉!”好心不会有好报,谁能理解牛华的心?当她还差两个月小学毕业的时候,母亲突然瘫痪了,她凑凑合合地参加完毕业考试,就留在家里照料母亲,担起全部家务事。直到一九七一年,母亲的病情比较稳定了,当然想好是不可能的,可一时半会儿的人也坏不了,牛华再要上学年龄已过,就到汽车公司当了售票员。父亲在服装店当会计,是个一辈子做人没有傲骨的好好先生,家里大事小事全由牛华做主。她上伺候二老,下伺候二小(妹妹和弟弟),她心强好胜,泼辣干练,输理的事不做,决不会惹得两位老人喘气不顺当;妹妹和弟弟只要他们自己争气,就是上到大学她也供给。但是,她又常为自己抱屈,为了别人把自己的前途都搭上了,对家庭付出的牺牲太大,家里欠她的情太多。有时发起脾气来,对弟妹们敢打也敢骂,弟弟和妹妹还不许还手或者还嘴。这样也并不能慰藉她那颗年轻而好强的心。为了不让自己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恼人的未来,她就拼命地看闲书。谁知小说里有另外一个崭新的世界,她被这个世界吸引了,越看越上瘾,十几年来,她没有选择地几乎读完了古今中外所有能搞到手的文艺作品。她要是钻一门有用的知识也许已经成才了,现在却仅仅是个“杂家”,关于政治,关于经济,关于社会,关于人,没有她不懂的,甚至还能说出一套自己的观点。她在汽车公司已经不当售票员了,做了调度室的统计员,大家称她为“牛大学问”。但这一切对她的生活并没有丝毫的实际价值,顶多是增加一点谈资。在当今的世界上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工作就没有劲了,还会影响自己的情绪。牛华自从成了“牛大学问”,气质确实改变了不少,如果不是在家里,不是惹得她发脾气,谁也猜不出她仅仅是个小学毕业生。她妹妹去年大学毕业后和自己的爱人一块分配到东北去了,牛华也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对象,男方还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但是她必须也为牛宏物色一个靠得住的对象,并操办他们结了婚,把生病的老娘托付给兄弟媳妇,她才能离开这个家。可牛宏低眉耷拉眼,见了姑娘没有一点精神气儿,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讨好卖乖的事更不会办。陪着姑娘去看电影,买瓶汽水还得让人家姑娘花钱。他不是财迷,根本就看不出姑娘的心思,更不会抢着去付款。难道牛家的精气儿就全叫她一个人占了?牛宏越是找不上媳妇,她这个当大姐的就越是不能离开这个家,她若一走,把瘫老娘全扔给了弟弟,他再想找对象就更没有门儿了!

    “大姐,”母亲在屋里说话了,自从牛华成了这个家庭里名副其实的户主以后,母亲就不再叫她小华,不管家里有没有外人,都是借着牛宏的名义尊称她为大姐,“你走吧,别等了,到年都二十九啦!全怪妈的病把你给拖累了……”

    “妈,你别管,没你的事,都怪小宏自己没能耐!”牛华起身想回屋,一眼看见她那冤家兄弟回来了,她又好气又好笑,你看他那副蔫头耷脑的倒霉相。这三伏热天,他还穿着厚劳动布的工作裤,膝盖那儿冒出了白花花的汗碱儿,上身只穿了件发黄的老头衫,连衬衣也不穿。走路不抬头,不知脑子里又琢磨什么呢。不了解他脾气的人还以为这小子刚丢了钱包,或是刚从批判会上下来。老话说“扬头老婆低头汉”——最不好斗不好惹。她大概属于“扬头老婆”之类,连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惹。可她的属于“低头汉”的兄弟,既看不出有什么难斗难惹,更不是“蔫头土匪”,而是和父亲一样的老实窝囊。

    牛华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她迎住了牛宏:“你怎么半截儿回来了?”

    “嗯……”这个死肉头,低着脑袋,不知是没听清姐姐的问话还是不想回答,嘴里哼哼叽叽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玩意儿就进了屋子。

    姐姐像旋风一样跟了进来:“小宏,你出了什么事?”

    “没有。”

    “怎不去上班?”

    “……”

    “哑巴,你倒是说话呀!”

    “有事。”

    “什么事值得上着班跑回来?”

    “……”

    又没有下文了。平常也是这样,别人问三句他顶多答一句,并且常常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

    牛宏把书包放在迎面桌上,转身钻进了里面的小屋。他们的住房原本是一间大屋,女儿们长大以后在屋子三分之二的地方隔开了,里边住两个女儿,外边是牛宏和父母。牛宏并不常到姐姐屋里去,今天的举动更显得有点反常了,他甩掉了凉鞋,直挺挺地躺到了姐姐那张散发着幽香的绣床上,而且伸开一张报纸蒙住了自己的脸。牛华追进来,吓了一跳:

    “你病了?”她赶紧撩开报纸用手去摸弟弟的脑门儿,并不感到发烫,她怀疑手摸不准,又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脑门儿去试弟弟的脑门儿,除去一股刺鼻的汗臭味,牛宏的脑门儿是凉浸浸的。她做这一切都是极其熟练和麻利,牛宏根本来不及拒绝。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没有。”

    “你真的没有生病?”

    牛宏连话也不说,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大白天挺的什么尸?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牛宏不吭声,又拉过报纸盖上脸。

    “哎呀,小祖宗,把汗衫和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洗一洗。哟,该死的,瞧你这双臭脚丫子把我的凉席都弄脏了,给我滚起来……”

    任大姐怎样叫,怎样骂,怎样打,牛宏是不声不响也不动。

    牛华急了:“你个死肉蛋,告诉你,以后你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管!刚才介绍人来过了,人家李苹也把你蹬了,就瞧你这个赖样儿,叫你打一辈子光棍儿!”

    她一甩竹帘子出去了。

    牛宏并没有睡觉,他那个“生命物质三十亿年发展进化的结晶”正高速运转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转得更快,旋得更激烈。今天早晨上班不多久,饮食公司党委书记钟警深找他谈话,并通知他公司党委准备派他到春城饭店去担任经理。这简直是对他整个的命运突然提出了新的挑战,他接受不接受这种挑战,将关系着他的前途,甚至会改变他全部的生活。在今天早晨之前,他做梦也想不到领导还会对他做出这样的安排,在他的一生中还会有这样的机遇。当时他对钟警深没有讲几句话,答应考虑一下,下午给党委书记一个答复。是啊,他必须认真琢磨一下,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正确的抉择。

    “他们为什么看中了我呢?”牛宏必须先想透这个问题,然后才能决定干还是不干,怎样干……

    钟警深在谈话时盯着牛宏的那双眼睛就像钩子一样,这对钩子能把对方的五脏六腑全钩出来,牛宏在这样一双眼光下觉得自己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全是假的,而且还被书记看破了。这并不是说钟警深喜欢打官腔,或是过分严厉。不,恰恰相反。钟书记从来不打官腔,也很少发脾气,总是让人感到亲切和气,但决不平易。他可以跟你开一个很得体的玩笑,你却不由自主地对他更加尊敬和钦佩,决不能对他说走板儿话,更不能对他胡说八道。和游经理正相反,他是公司的一号大瘦子。游经理脾气好的时候比钟书记随和,下级干部可以毫无顾忌地同他谈笑打逗。游经理在发脾气的时候也比钟书记严厉,可是干部们心里并不怕他。对钟书记呢?说害怕太过分了,而且这说法对书记也不够敬重。但人们心里却真有一点怵他。牛宏猜不出来党委书记是什么时候注意上他了呢?他从烹饪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饮食公司经营科,干了五年,和游经理还打过几次交道,和钟书记除去偶尔走个对面,不打招呼实在不行了,就点点头,或问一声“您吃饭了吗”,从没有一次说话超过了五句。领导了解他什么呢?

    “对,领导看中了我是个活机器人,脑瓜儿灵,能琢磨,具体工作能干好,从来不误事。却又不惹是生非,不多说多道,老实听话,最好指挥。由我到下边去当小经理,就等于是公司大经理的小傀儡,上边拨一拨,我在下边转一转,领导放心,我从此就可以官运亨通,没有大的运动再不会把我扒拉下来了……”

    牛宏吸了一口气,可是这样能把春城饭店搞好吗?“春城”是新开的饭店,底子薄,基础差,职工都是从各个基层店调来的“联合国军”,互不了解,一盘散沙。去年秋天刚开业的时候,公司武保科孙科长毛遂自荐要下去当春城饭店的经理,干了还不到一年就混不下去了,那么大的饭店月月赔钱,谁当经理脸上也得挂火!孙科长提出了辞呈,要求返回公司武保科,公司没答应。几个月前,游经理却声称把春城饭店当做自己的“点”,每周要下去蹲两天,抓了不到一个月,也不再下去蹲了,大概也怕把自己缠住。现在却选中了牛宏做“替死鬼”。牛宏只知道这些日子孙科长活动得很厉害,他一天也不想在春城饭店待下去了,恨不得立刻回到公司还当他那个省心省力而又旱涝保收的武保科长。但牛宏怎么也想不通,钟书记和游经理怎敢拿一个偌大的春城饭店去叫他冒险呢?

    “自己在公司经营科当个小干部,称职称心,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自己。要是戴上一顶小经理的帽子,毁了一个饭店,那就不光是当了别人的替罪羊,自己也犯了罪!不能去,这个任命不能接受!……”

    要干干净净地拒绝党委的决定也没有那么容易,别的不用说,单是春城饭店经理这个职务,对他那颗年轻的心就有一种新奇的诱惑力。他一向觉得自己是没有任何野心的,最有力的证明就是他不想往上爬,实实在在是不想当官。除去本职业务,其他任何事情他都不靠前,招风挨骂的事决不干,每次科里选先进生产者他都让给别人,评奖也总是不声不响要最后一等。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涨工资算是大事了吧?经营科三个条件一样的青年,调级的名额只有一个,牛宏真心实意地把自己那三分之一的机会让出来了。谁知那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激恼了群众,把那两个人都否决了,最后一致同意让牛宏涨了一级。这使牛宏很不好意思,好像是他耍了个手腕,又得名又得利。其实他的谦让是出自真心的,因此他在公司里几乎没有敌人。

    但是,谁能把野心和雄心分得清呢?封建时代的老俗话是“胜者王侯败者贼”,那就是说“野心”用于失败者,“雄心”用于成功者。牛宏作为一个人,而且是个年轻人,怎能没有自己的抱负和自己的理想?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梦想和幻想!当他知道自己没有被领导器重,根本就不可能被提升时,他不想当官是真的。当提升变为可能的了,当官已成为现实,他的心有所动,想法也随之有所改变。

    “不,我不应该失掉这次机会,要抓住自己命运的线索。有人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命运的线索,尚且不一定找得到,我为什么要放弃?人应该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有胆量把自己投进生活,在生活中动用全部智慧认识自己,发挥自己。我既然不想往上爬,不怕官运不亨通,为什么不借着春城饭店这块宝地试一试?”

    “对,试一试!我在经营科干了五年,别的没有学会,对游刚那一套算是看透了,按他那一套无法搞好饮食行业。要想干出个样儿来,领导人必须要有新的面貌,新的风度,新的办法,新的魅力……”

    嚓啦一声,头上的报纸被掀掉了。牛华把饭菜都做好了,喊他起来吃饭,只见他瞪着双眼,一点也没有刚睡过觉的样子,脸上反倒有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坚定和昂奋的神采。牛华感到诧异:

    “你没有睡觉哇?这是抽的什么风?八成中魔了吧!”

    牛宏坐了起来:“大姐,公司叫我到春城饭店去当经理,你说干不干?”

    “什么,叫你去当经理?”牛华好一会儿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实际意义,她从弟弟的脸上看出来这不是开玩笑,就冲着外间屋高声说:“妈,咱们小宏要当经理啦!”

    牛华把弟弟拉到外面:“来,把左手伸出来,我看看你的事业线到底怎么样。”

    牛宏并不相信姐姐会看手相,他根本就不信这一套。牛华不过是看过一本“麻衣相”书和两本批判相面的小册子,她所以能把周围的青年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一算一个准儿,更多的则是依靠自己的文学知识、知人的本领、对生活的经验和“实用心理学”,但牛宏不愿捅破这一点。而且今天他很愿意有人为他看看手相、算算命,不管人家对他说什么,他很可能都会相信的,因此,就乖乖地把左手伸了出去。牛华拿起弟弟的左手端详了一会儿,又叫他伸出右手,看看他的先天条件做参考,然后高兴地说:

    “傻兄弟,你的事业线清晰、明朗,而且比一般的人长,有这样一副手相的人就应该干一番事业。干,为什么不干呢?”

    对儿女们的事情从来不过问、不插话的母亲,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出于对儿子的担心,轻轻地说:“他怎么能当得好经理哟!”

    牛华像家庭里的权威一样摆摆手:“妈,你别管。”她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摆上饭菜,饭菜简单而清淡。两菜一汤:烧茄子、海米粉丝熬冬瓜、西红柿鸡蛋汤,粳米饭及为母亲蒸的鸡蛋羹。牛华先给弟弟盛了一碗,然后坐在床边给母亲喂饭。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还在谈论牛宏要当经理的事。当然,说话最多的还是牛华:“爹妈窝囊了一辈子,闺女儿子不应该再窝囊了,小妹是大学毕业生,过两年弄个工程师一当,是咱们家的第一股风水。小宏再当上经理,咱们家就改换门风,该翻身了,连妈妈的病也许都能好,过两年把闺女儿子聚在一块儿,扶你老到杭州玩儿一趟。”

    母亲被她说笑了,牛宏只顾闷头吃饭。牛华唯恐这个老实木讷的弟弟再打退堂鼓,就为他鼓劲儿:“别怵阵,要打起精神来!”

    “我决心试一试。大姐,吃过饭以后你给我理个发,然后陪我上街买身衣服,行吗?”

    “好啦!”牛华响亮地答应一声,用惊喜的眼光打量着弟弟,不管将来他当经理当得如何,经理这个头衔给他身上带来的变化,使牛华高兴。她欢欢喜喜地说:“别管刷碗了,先把你这一身皮脱下来放在木盆里,等我给你推完头,到龙头那儿好好洗个澡,要打扮得干干净净,潇洒大方地去上任!”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从柜里拿出理发用具,牛宏已经坐在凳子上等她了。前些年家庭经济困难,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五口人,还要供给两个学生,从牛华一管家就不许父亲和弟弟上街理发,她花了两元八角钱买来一套理发工具,月月由她给理发。十几年下来,她不仅为家庭节省了一大笔钱,而且练就了一手熟练的理发技术。更重要的是她有文学修养,有高雅的审美观,再加上她的社会经验,她为父亲和弟弟理出的发型符合他们的脸形、身份和年龄,既时髦,又不怪里怪气,真可谓美观大方。今天她又特意为即将当经理的弟弟下了一番功夫,理完发牛宏立刻显得精神面貌大不一样了。她叫牛宏去洗澡,自己到里屋换衣服。

    牛宏洗完澡,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姐姐才出来,上身穿一件使牛宏叫不出什么颜色但极其考究和雅致的长袖夏衫,外面罩一件质地精良的湖绿色西式背心,连着下身的湖绿色西裙,脚蹬雪白的高跟皮凉鞋,身材苗条,婀娜多姿,飘飘然有一种超俗的美。头发不浓密,但柔滑乌亮,只用冷烫把发梢微微向里弯了半个圈儿,更显得优雅大方。她的脸形和牛宏极相似,只是眼睛处稍有一点瘪,她为了弥补这个缺陷,给本来毫无毛病的眼睛配上了一副眼镜,银色细框,能变色的白镜片,这一下给她的美又加上了一种稳重和文雅。牛宏一向讨厌姐姐在穿衣打扮上过分讲究,但不敢吭声,父母都不管,他是个小弟弟,而且可以说是姐姐一手把他带大的,他怎敢对大姐说三道四。但是这一会儿,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姐姐优美的风度,不禁脱口而出:

    “大姐,你真漂亮!”

    牛华很得意,扶着弟弟的胳膊走出了家门:“傻兄弟,你懂得什么叫漂亮,一个人的穿衣打扮标志着他的智力。男子汉关键要看他在事业上的进展,看他的身份、社会地位以及精神气质和自我感觉,平时穿着要大方随便。女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路过一个百货店,牛宏要进去,被姐姐拉住了:“这里面还能买着好衣服?跟我走。”

    牛华领着弟弟来到了东方服装店,解放前这是英国人开办的,专卖西装,他们的父亲就在这里学徒。现在这是一家专卖高档产品的大服装店,他们的父亲就在这里面当会计。但牛华并不找她的父亲,她差不多和这里的经理、店员全认识,到这儿来办事她比自己的父亲说话更管用。她领着牛宏,和店员们打着招呼,径直来到试衣间,叫牛宏先等一会儿,她去找来了服装店的几位“权威人士”,高兴地说:

    “老几位,这是我弟弟牛宏,你们别看我们家的女孩儿长得都不怎么样,小子还算是一表人才吧?他要到春城饭店去当经理,我领他来是想给他买身官服,你们多受累给出个主意。”

    “大姐,你说这个干什么?”牛宏脸红了,很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是党委任命的,又不是走后门捞的,大家早晚都会知道。再说,不讲明原因,人家怎么根据你的身份配衣服?”

    为牛华这样漂亮的姑娘效劳本来就是一种乐事,何况她说话又是这样幽默、风趣和不容抗拒,店员们拿来了好几套不同样式、不同颜色的夏装让牛宏试穿。最后经牛华拍板,选中了一件米色的特立灵衬衣、一件蛋青色的凡尔丁西裤。装扮起来牛宏如同换了一个人,精神十倍,青春焕发。牛华又领他到一家很讲究的皮鞋店配上了一双网眼牛皮凉鞋,她满意地说:“行啦,我的牛经理,这回像个样子了!”

    “大姐,我到公司去答复党委书记,并把人事关系转出来,你去跟爸爸打一个招呼,今天晚上我必须把会计的基本知识弄懂,让他心里有数,拣重要的教给我,把几种主要的大账一样带一个样本回去。”

    “干什么?”

    “我去了应该先抓钱,要抓钱就必须堵死一切漏洞,最大的漏洞就容易出在账本上,要有靠得住的会计,有严密的财务制度。”

    牛华会心地笑了:“服装店和饭店的情况可不一样。”

    “隔行不隔理,天下的会计都是管钱管账的。”

    牛华惊奇地扶扶自己的眼镜,一双生动妩媚的眼睛里满是赞赏和自豪的神色,她像一个工艺美术设计师端详自己满意的作品一样,反复打量着牛宏:“大姐以前没有把你看透,现在真得刮目相看!你的心已经上任了,已经在盘算上任后该咋办了,你会干好的。过去那些浅薄的姑娘都嫌弃你,往后她们就会像苍蝇一样缠着你,大姐再也不为你的媳妇犯愁了,而且还要替我兄弟好好挑个出色的姑娘。哈哈……”

    她竟禁不住在马路上笑出了声,牛宏碰碰她的胳膊:“大姐,你小点声不行嘛!”

    “这有什么,你和小妹给咱牛家争气,大姐心里痛快!”话虽这样说,可牛华的眼睛突然一阵发潮,大概她又想到了自己,她本来也可以很争气的。牛宏不由自主地挎紧了姐姐的胳膊,一直把她又送回东方服装店。

    “我到里边去跟爸爸讲你的事,你赶紧到公司去吧。”

    “我穿着这一身新衣服到公司去合适吗?”牛宏突然觉得身上有点不自在。

    “合适!就要给大家一个全新的感觉。往后你要学着改一改自己的脾性。”

    “大姐,你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对吗?”

    “不对,那是指懦夫而言。男子汉就是要战胜自己才能有作为。”

    牛宏忽然真心佩服起姐姐来了:“我要有你的口才就好了!”

    牛华用手指冲着弟弟点了一下:“什么叫口才?有思想才能有口才,想得透彻,才能说得透彻,心里明白才能表达得明白。没有头脑,说得再多也全是废话。说话不在多,要根据时间、场合、对象,掌握火候,有内容,说到点子上就起作用。当领导要有一副好口才,你会练出来的。”牛华是大姐,又像老师,鼓励的话中满含着深情和希望,她轻轻推了弟弟一下:“快去吧!”

    她一直看着弟弟大步走远。

    牛宏在心里也很看不起自己,上午他躺在姐姐的床上替自己拿主意,决定接受党委的任命,理发洗澡换衣服,从里到外全变,正是追求这种给人以全新的感觉,为什么临阵又怯场了呢?自己的性格不适宜当领导,不能团结人,号召人,指挥人。姐姐说得对,要当好这个经理,从现在起就要改变自己的性格,先跟自己抗争,战胜了自己就是战胜了命运,战胜了生活。如果当不了自己意志的主人,就别去当经理,当个随波逐流的糊涂虫算了!牛宏抖擞精神,跨进了饮食公司的大楼。果然,整个公司都炸窝了!

    本来,任命牛宏到春城饭店去当经理就是饮食公司的爆炸性新闻,谁知牛宏本人又给这一新闻加上了一层戏剧性色彩:一个邋邋遢遢的小“牛琢磨”,刚一当官就化妆打扮,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干部们对他这一举动做出了两种解释:一、少年得志,得意忘形;二、现在的小青年除去歪瓜裂枣,就是烂酸梨,浅薄无知,不堪重用。公司上下沸沸扬扬,连精明的钟书记也被闹蒙了,难道把宝押在牛宏身上真是押错了?

    这真是——

    生活也把十字路口铺在了领导者脚下

    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游刚被牛宏气得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生牛宏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公司里堂堂正正的经理竟然惧怕一个小青年!他不愿意承认怕牛宏,甚至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一碰上牛宏他心里确实发怵,在气势上压不住对方,嘴皮子上也占不了便宜。他的资历、地位、年龄,不仅不能帮助他得到优势,在牛宏面前这一切倒常常使他处于劣势。可见人心常常是怯懦的,黑暗和恐怖就藏在自己的灵魂里,不应该过多地埋怨外界。但是,游刚也意识到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已经忍无可忍,或是叫走投无路了,必须当机立断,用铁腕解决牛宏的问题。他推开了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

    钟警深面前摊着一份报社的校样,右手里的铅笔轻轻地敲着办公桌。他五十岁上下,瘦骨嶙峋,长着一双鹰眼,锐利无比。听见门响,知道进他的办公室不敲门不说话,径直推门而入的,必定是游刚。果然不错。可游刚并不看他,也不同他打招呼,一屁股坐到钟警深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闷着头自己先点上一支烟。钟警深也不说话,但目光一直跟着他。他非要等对方自己开口不可,这是钟警深的老习惯。果然还是游刚耐不住了:

    “老钟,我干不了啦!”

    “唔。”

    “老啦,该退休了!”

    “唔。”

    “唔”——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啊”?也不是“怎么啦”?一个字都不说,鼻子里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哼了一声,难道连他也盼着我快退休?游刚抬起了头,眼睛下面的肉坠儿轻轻地跳动着,眼珠却撑开厚厚的眼皮一动不动地盯着钟警深。党委书记像往常一样、像接待其他人一样沉静地微笑着,他真会笑,这该死的笑!不虚不假,不亲不热,莫测高深,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既不能跟他疏远,又不能向他靠近。

    游刚的神色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过钟警深的眼睛,他的目光像鹰爪一样紧紧抓住了游刚,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从游刚一进屋他就知道游刚为什么而来,将要对他说些什么,对游刚刚才那一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话,他只能回答一个不置可否的“唔”。他知道游刚喜欢听什么话,游刚希望党委书记对自己的话表示惊讶,挽留他不要退休,从此引出牛宏的问题,钟警深应该表示愤慨,并且严厉地制裁牛宏。钟警深目前还不能处理牛宏,更不能许诺不让游刚退休,虽然他无权决定这件事,可是他的意见却能起很重要的作用。因为他正当盛年,又坐在党委书记的位子上,市委要给饮食公司配干部不能不听取他的意见。也正为此使游刚的心里大不舒服。以前他是经理兼党委书记,前两年企业里搞党政分家,他成了经理兼党委副书记,从修配公司调来了钟警深担任专职党委书记。据说这位钟警深在来饮食公司之前不过是个组织科的小科长。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饮食公司的核心人物还是游刚。谁知今年中央又下令搞机构改革,提倡干部年轻化、专业化。起初游刚并未在意,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前搞过多次的精兵简政一样,不过是喊几句口号,水过地皮湿,饮食公司离开他游刚就会玩儿不转。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次势头不对,以年龄为限,一刀切!中青年真要忘恩负义,卸磨杀驴!他有点慌神儿,疗养院不去了,医院的高干病房不住了,身体突然变好了,过去那一大堆病也不治自愈。天天按时上班,而且经常往基层跑,不是蹲点就是调查。作风大变,精力过人,魄力非凡,公司的事情样样都管,一管到底,敢切敢断。但也常常表现得焦躁不安,高兴的时候,或理智清醒的时候,脾气非常随和,甚至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想讨好所有的人;有时别人一句话,或为一件小事,不知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又暴躁异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爆发了“牛宏事件”。他瞧不起钟警深,却又不敢过分得罪他。特别是在牛宏的问题上他不得不依赖钟警深……

    两位领导人默默地用眼光进行的对峙,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就像两个人在闲谈过程中的停顿一样。可眼下在游刚和钟警深的心里都觉得时间很长、很难受。在这种相互进行的思想刺探中,感到不自在,首先表现出坚持不住的是游刚,他熬不过党委书记,只好说明自己的真意:

    “老钟,不是我向你这个当书记的叫板,牛宏的问题再不解决我无法干啦!他占着我的办公室,软磨硬泡,胡搅蛮缠,我根本无法工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处理他,就是处理我,你干脆让我告老还家吧!”

    “哪能这样说呢。”钟警深不笑了,说话还是一点不着急,心里却极不高兴:我让你告老还家,这算什么意思?你若真的退休走了难道还赖我逼的吗?其实你当真一走,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牛宏就扬言,你今天退休,他明天就回春城饭店上班。老的碍事,小的惹事,我在中间替你们挡事,还要挨你们的呲儿,我不会这样当党委书记的!

    “老游,你是咱们公司的老经理,身体又没有什么大毛病,还是多干几年吧。不能和一个青年干部怄气,动不动就提告老还乡。我们每个人都会轮到那一步的,但什么时候走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那是市委领导想的事情。我们还是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怎样解决牛宏的问题……”钟警深站起身,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沏上一杯茶,举着茶叶罐问游刚:“我给你也泡一杯吗?庐山云雾茶,老朋友送的。”

    游刚不愿回办公室去端自己的茶杯,免得再看见牛宏,也学着钟警深的语调很随便地说:“好吧,尝尝你的云雾茶。”

    钟警深品了一口香茶:“对牛宏的问题我不是不想解决,而且希望解决得越快越好。”

    “你党委书记有这种想法就好办了。”

    钟警深又笑了,那笑容分明在说——没有头脑的人一切都感到简单。眼看这位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有时办出的事、说出的话实在叫人哭笑不得,他的才能、经验和智慧都到哪儿去了?难道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吗?倘若过去也是这副样子,又怎能被提上来呢?钟警深多年搞组织、管干部,但他领导的组织科只管审查提拔干部,不管使用干部,许多使用干部的部门却无权提拔干部。组织科审理提拔干部的依据是死板的材料,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有些该提升的提不上来,有些决不该提拔的却爬上来了。他到饮食公司当了两年党委书记,却对以前自己十分得意的那一套管理干部的办法产生了怀疑,所以决心提拔牛宏。当时他对公司里所有能够到基层当经理的人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筛选的结果是零,他认为没有一个人能挽救春城饭店的局面。因此决定在非中层干部里寻找,最后选中了并无十分把握,也不很了解的牛宏。他对别人都看透了,对牛宏却没有看透,正因为看不透他,才觉得他有一股潜在的力量,不妨叫他试一试。钟警深在心里是把牛宏当做“秘密武器”打出去了,没想到这件“秘密武器”却打伤了自己的经理。现在他要在这两个人中间做出选择,连这位精明人也感到作难了:

    “不好办,你又不是不知道,党委开过两次会,我也在下边反复征求过委员们的意见,分歧太大,统一不起来。”

    “难道共产党对他就没有办法了?”游刚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怀疑钟警深暗中保牛宏。当初要提拔牛宏的时候,别人全不同意,只有他党委书记一个人坚持,死说活讲,最后还是在党委会上形成了统一的决议。现在要处理牛宏了,一拖两个多月,硬说意见不统一,这套官腔只能去骗小孩子!

    “办法当然有,而且有上、中、下三套。”

    “说说你的上策。”

    “上策就是私下了结。你是大经理,姿态应该高,主动找牛宏谈话,或者叫赔礼道歉,承认在气头上突然宣布撤掉他的职务是不对的,先叫他回春城上班。”

    “我向他赔礼道歉,谁给我这个老头子赔礼道歉?他有错误没有?”游刚眼睛下面的肉坠儿抖动得更厉害了,“牛宏事件”轰动了全公司,私下里怎么能了结!如果他向牛宏赔礼认错,那就把老脸栽了,把一辈子的名望全断送了。他必须咬定自己没有错,牛宏不配当经理,必须撤职!

    “他有错。难办的是你老兄的做法也欠妥当,你私自撤掉他的职务毕竟不符合组织原则,没有跟党委打招呼。”

    “紧急情况紧急处理,我是经理、党委副书记,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哈哈哈……老游,别着急。权力当然有,可是现在仅仅靠权力并不能使青年人服气。我们总不能用强制手段压迫他们接受低水平的领导吧?像有些外国人喜欢用的军事管制的办法?我们脸上的皱纹太多了,特别是我,你脸胖还好一点,可大脑里的褶皱是否也比他们更深一些呢?领导应该用比下级更高明更有智慧的办法使下级口服心服,如果没有这样的高水平,就得学习新东西,追上生活,掌握这一套。我们有权站在智慧一边,没权站在愚蠢和落后一边。”钟警深说话从来不带同样级别的领导人应有的那种腔调,老是带着幽默、讽刺、双关语和潜台词。

    游刚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用兜圈子骂人了,我不承认,也不吃那一套。远的不说,就说这两个多月来,牛宏不干事,变相罢工,你说该怎么办?”

    “不是他自己要罢工,而是你把人家罢的。”

    “他不干活儿就该扣发他的工资!”

    “可他天天上班呀!你撤掉了他的职务,又能叫他干什么呢?他不光不干活儿,还有一肚子道理,逢人便讲,遇到人就说,不依不饶。老游,牛宏不会留下空子让我们钻的。你什么都考虑了,就是没考虑到他的性格。这个‘牛琢磨’,果然名不虚传,要琢磨他很不容易,他要琢磨你却不达目的不罢休。比如,你认为是他错了的地方,就不能公开追究,公开批评。把他的那套做法全部公之于众,就等于替他的成绩做广告,反而暴露我们自己的愚蠢,简直是自我嘲弄。他认为是你错了的地方,却咬住不放,闹得越热闹,他越不怕。经理同志,你不能光发脾气,发过脾气之后要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被撤职的牛宏在群众中不臭呢?光是一个牛宏好对付,要是背后有许多群众,并且代表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潮流,那就麻烦了!”钟警深始终不着急,脸上的神色既和气可亲,又莫测高深,说话不紧不慢,不软不硬,却常常让游刚感到他的话里软中有硬,弦外有音。他似乎是不偏不向,甚至还常常设身处地地替游刚考虑,其实他的态度很明确,不过他善于把自己的意见藏在谈笑风生、诙谐打趣之中罢了。

    游刚也听出来了,既然如此,他就豁出去了。以自己的资历,自己在饮食公司的影响,倚老卖老,钟警深又能把他怎么样?便用讥讽的口吻说:“你不是还有个中策吗?”

    “如果你坚持不跟牛宏谈,只好我去谈,代表党委当众向他承认错误,宣布经理口头上撤他的职是不对的、无效的,请他回春城饭店继续担任经理。你觉得这样做怎么样?不如你自己去谈效果更好些。”

    “你虽然是党委书记,要对牛宏做这样的谈话,也必须经过党委的讨论。”

    “可以,如果你当经理的同意,还可以在全公司展开一场大讨论,叫大家都发表意见,牛宏的做法是错还是对。”钟警深虽然不动声色,可话里暗示着一种威胁,游刚怎能吃下这一套?这个刚爬上来的十八级的小干部,怎么这样自信?这样从容不迫?居然在他面前摆出了第一把手的架子,他的脚跟在饮食公司准站稳了吗?

    游刚恼怒地又叮问了一句:“我还想听听你的下策。”

    钟警深变得严肃了,瞳孔里似乎有烟雾在回旋翻滚,变幻莫测。他稍微沉吟了一会儿,说:“再这样拖延下去不解决,事情就会闹大。”

    “闹大还能大到哪里去?”游刚不信,以为钟警深在吓唬他。

    “春城里街道党委、春城里居民代表,已经上书市委,也给报社写了信,告我们把一个上等的饭店整垮了,把一个最好的经理撤职了,群众舆论很大……”

    “我就不信,离开牛宏地球就不转了!”

    “地球转不转咱先不用操心,反正牛宏一撤职春城饭店就玩儿不转了。别的不用说,单讲利润一项,牛宏在的时候,春城饭店上缴国家利润总是全公司第一,眼下连完成起码的利润指标都有困难。就这一条,我们怎么向市委、向群众做出解释?还有个情况,你不来我也正想去告诉你,桑原蓁写了一篇关于牛宏的报告文学……”钟警深把桌上的校样递给了游刚。

    游刚见过世面,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心里不免一惊:牛宏果然捅到报社里去了?他表面上还是那么强硬,肚子里却有点毛咕,展开了校样,小号的铅字排满了三张八开的大纸,他娘的,咋这么长,还想发社论?量他牛崽子也没有那么大的道行!人一上了年纪就不长好毛病,他一看东西眼睛里老是出水,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只好先用手背擦擦眼睛,才看清了标题:

    对半开的人物(报告文学)

    ——春城饭店的经理牛宏为什么被撤职?

    桑原蓁

    “这个桑原秦(他把‘蓁’念成了‘秦’)是谁?”

    “你连桑原蓁都不知道?回家问问你的孩子吧,他们保准会知道桑原蓁的。这是位青年作家,小说写得相当厉害。”

    “他怎么会知道春城饭店的事?还不是道听途说,胡编乱造!”

    “唉,你什么也不知道,桑原蓁就住在春城里,常在春城饭店吃饭,他爱人就是我们春城饭店的服务员刘俊英,有内线,情况掌握得非常准确。老游,你惹得起牛宏,现在的这些作家可不好惹。你好好看看吧,这不是讽刺小品、群众来信,在报尾巴上占豆腐块大的一点地方,不起眼,这叫报告文学,登出来就是一大版,而且写得像小说一样,把你描绘得比你本人还更像你。这篇文章要是一发表,在群众中准会引起轰动,大人小孩到处拿你当故事讲……”

    “你签字同意了?”游刚想表现得猪死架子不倒,但脸色已经不那么自然了。

    “这叫报告文学,不用咱们签字也一样能发表,何况写的内容基本符合事实。等到文章登出来,群众轰起来,市委出头干涉这件事,我们再解决就晚了,就被动了。”

    游刚把校样狠命地往桌上一摔:“叫他们海陆空、四面八方一块来吧,顶多老子不干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的牢骚话已经使党委书记厌烦了,他好像只会说一些没有味道的话,而且常常说不到点上。

    “老兄,说赌气的话不解决问题,我们还是要争取主动。”钟警深的党委书记的风度这时候表现得最为出色了,不慌不忙,沉稳自信,不幸灾乐祸,也不说空洞的安慰话,既能用话压住游刚,又真心实意为他想办法。他又把校样塞到游刚手里,说:“你先把这篇文章看完,冷静地想一想,我上午找桑原蓁,劝说他把这篇文章从报社里撤回来。中午咱们碰一下头,下午找牛宏谈,怎么样?”

    这才叫——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下午两点多钟,春城饭店送走了最后一批顾客,服务员们紧忙活着收拾杯盘碗筷、桌椅板凳。从现在起到五点钟开门卖晚饭,职工们有将近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以前在这个时间里多用来开会、学习、领导讲话、职工吵架,等等。自从春城饭店换了新经理牛宏,整整一个月了,职工们没有开过一次会,经理不讲话,也不向职工布置学习讨论的任务,大家都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他上任第三天,全饭店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他的外号叫“牛琢磨”。这也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志,大小只要当上个头头,就连身上有几颗痦子、在家怕不怕老婆都甭想保住密。可“牛琢磨”心里到底是怎么琢磨的,谁也摸不准,上任就带来了铺盖卷儿,夜里住在饭店,晚上跟会计一块算账,账不弄清不放会计回家,白天跟职工一块上灶、一块去采买,跟服务员一块端盘子。眼睛好像只盯着业务,对钱、粮、账,死掐死抓!正因为他老也不亮相,大家摸不着他的底儿,反而不敢惹他,大家客客气气、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月。今天早晨他突然宣布:下午两点半钟饭店全体职工开会。往常一提开会大家就头疼,就骂街发牢骚,今天却盼着时针快一点指向两点半,瞧个新鲜,听听“琢磨”经理怎样训话。“琢磨经理”——这是牛宏在春城饭店获得的新雅号。根据他的年龄,大家可以叫他“牛琢磨”,但这似乎对经理不够尊重;喊他“牛经理”吧,又不甘心省掉“琢磨”这两个绝妙的中文字。于是,饭店的头号“傻小子”邱二宝首先把“琢磨”和“经理”连在了一块,“琢磨经理”自然而又合理地被群众接受了。

    饭店里唯一的先进人物崔芬,腆着六个多月的大肚子,忙得脸上水泼汗洗。她除去走路和弯腰不大方便,两只手的动作却是十分利索和干净。她把一大摞盘子送到厨房回来,看见地上有一只筷子,想把它捡起来,很吃力地弯了一下身子还没有够着,便直起腰,用脚尖一钩就把筷子挑起来了,一伸胳膊接在手里。背后立刻有人愤愤地哼了一声:“那是筷子,不是足球,顾客要往嘴里放的,能用脚踢吗?”

    崔芬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孙连香,这个女人脸长得像一只大鞋底子,线条全是横的,一天到晚脸上老是假阴天,看不见笑模样。因此,她获得了一个政治色彩很浓的绰号——“阶级斗争脸儿”。从前崔芬和她都是渤海餐厅的服务员,那阵崔芬还没有结婚,早来晚走,争强好胜,人又老实,被评上了市级劳模。一当上劳模可就坏事了,后边老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她,孙连香就是盯她盯得最紧的一个,崔芬论打又打不过人家,论骂也骂不过人家,现在又怀了孕,身子不作脸,她心里对孙连香真有点怵,不知道该怎样还嘴。正巧邱二宝来解了围,他蹬着一辆三轮车,停在饭店大厅的门口,得意洋洋地喊叫着:

    “‘阶级斗争大姐’,你又发动阶级斗争了?赶紧熄灭吧,快来,有好事,搬大西瓜!”

    春城饭店的女人们,不论姑娘还是媳妇,对邱傻子都毫无办法。他装傻充愣,说话没轻没重,而且不分场合,你要惹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他会甩出一句叫你十分难堪的话。女人们只好迁就他,或者趁他高兴的时候骂他几句,捞点便宜解解气。孙连香来到门口,看见三轮车上果然放着七个大西瓜,有虎皮,有黑皮,还有熟得发黄的大三白,她十分惊奇:“哟,傻子,打哪儿弄来这么多大西瓜?”

    二宝故作神秘:“打哪儿弄的?你有本事弄一个来叫我瞧瞧。这是买的!”

    “买的?哪儿来的钱?这得好几块!”

    “好几块?你磕巴磕巴吧!”二宝又臭美地招呼其他的服务员,“小石、小刘,你们不来搬西瓜,等会儿可别吃!”

    又有几个姑娘叽叽嘎嘎地跑过来:“真棒!赶紧用冰镇上。”

    “这都是我挑的,保证个个是沙瓤。”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谁肯出这么多血?”

    二宝是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荤油,一脸自我炫耀的神气,好像这西瓜是他出钱买的:“‘琢磨经理’请客,刚才他拿出二十块钱,叫我去买几个西瓜。头头请客,咱还能客气!我也对得起他,花了他十九块二,还给他剩回八毛。哈哈哈……”

    “花这么多!邱傻子,你花别人的钱可真狠哪!”饭店里最丑的姑娘石心菊和最俊的姑娘刘俊英同时都吐了吐舌头。

    “嘿,我邱傻子心眼儿傻,叫花就花,叫吃就吃。”

    “牛经理今儿个怎么想起请客来了?”“阶级斗争脸儿”的头脑到底是比别人复杂,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可惜邱傻子和其他服务员对这个问题都不感兴趣,每人抱着一个大西瓜,嘻嘻哈哈来到内厅,把西瓜放到冰池里。

    牛宏和“政治哑巴”正在试验新买来的洗衣机。所谓“哑巴”也不真哑,还是复员军人哩,上过越南战场,但平时不爱说话,只爱苦笑,因而被人称做“哑巴”。他本人不但不否认,还在哑巴前面加了两个字:“政治”,遂成“政治哑巴”。试验的结果,牛宏很满意,“海花”牌洗衣机果然名不虚传,搅起的水花像海浪一样汹涌有力,滚滚翻腾。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才发现全店的职工已经到齐了,都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分明是在等着他讲话,他心里有点紧张,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主持全体职工会议。他心里有许多事情要跟大伙儿商量,要往下布置,但对自己的口才和组织开会的能力缺乏信心,今天要是把这个会开砸锅,往后就更不好办了……

    “琢磨……呵,经理,你买个洗衣机来干什么?我看你今天有点反常。”邱二宝的话引得一些人笑了,气氛轻松一点了。

    “不是我反常,是你少见多怪。从今天起立一条规矩:每个人下班以后必须把自己的工作服、工作帽扔到洗衣机里,洗干净晾好以后再回家,这一条能做到吧?”牛宏有意拿出一副胆大气冲的派头。

    大家立刻议论起来,有的走过去看洗衣机,没摸过这玩意儿的打听怎样使用。

    邱二宝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傻乎乎地又开腔了:“‘琢磨经理’,人家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是上任不点火,先来个水漫金山——弄来个洗衣机,每天让大家洗工作服,可真是别开生面啊!”

    多亏这个傻小子,把大厅里的气氛给搅活了,但也装疯卖傻地把牛宏的外号给公开了。经理的前面加上了“琢磨”两个字,就把经理的庄重、威严给泄了劲啦!倒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幽默和善意的嘲弄。牛宏没有恼怒,也不感到紧张了,他想起了姐姐的话,当个领导要有一副好口才,善于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大姐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他丝毫用不着紧张,现在他心里完全有底了,对未来信心十足。这一个月他只是摸底,用老办法,守老摊,只是堵漏,管理严格了,稍微加强了一下经营。他那些雄心大志,那些改革经营的措施,那些有着极大诱惑力的新设想,一样还没施展哪,就稳做到了不亏损,而且盈利八千一百元,往后他还怕什么!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往后他可以稳扎稳打,按自己的想法经营春城饭店。牛宏轻轻地笑了,一个月来,他是第一次舒心地发笑。想起刚上任的那一天,老孙不忍心让一个小毛孩子当他的替死鬼,主动要求留下一段时间,帮助牛宏熟悉工作。牛宏完全不领情,叫老孙上午交代工作,下午走人,而且连个欢送会也不开,搞得老孙灰溜溜的很不高兴。第二天,游刚不放心,也跑到春城饭店来蹲点,牛宏很不客气地顶住了他:“我刚一到您就来蹲点,什么意思?您要信不过我就叫我回去,找别人来干。叫我干,我这时候还不需要拐棍、保姆、后台、靠山等等玩意儿,您请回。如果想来蹲点,请过几个月,等我干出个样子来,或者干不出样子来,把饭店搞糟了,您再来。”游刚被堵得上不来气,只好转一圈又回去了。假使一个人坚定不移地按着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思想行事,连魔鬼也会转过来迁就他!“牛经理,该开会了。”“阶级斗争脸儿”老想管个人,老想往前站。看样子她很想替牛宏张罗着主持会议,让牛宏不失身份地光管作报告。据说前一任的孙经理就很欣赏她,如果老孙不调走,很可能要选她顶替崔芬当劳模,或者弄个工会积极分子之类的荣誉。这也是她老和崔芬过不去的一个原因。

    牛宏清清嗓子:“好吧,咱们开会。今天是立秋,按咱们民族的老传统,立秋这一天应该吃瓜,这叫咬秋。咬秋就象征着咬住一个丰收的秋天,事业兴旺,硕果累累。咱们也图个吉利,为了把饭店办好,大家集体咬秋。邱二宝、赵永利(即‘政治哑巴’),把西瓜打开,大家边吃边谈。”

    原来就是开这样的会呀!大家高兴了,有切瓜的,有吃瓜的,十分热闹:

    “快来,太好了,红籽沙瓤!”

    “嚄!一咬一口蜜,真甜。”

    “咱们咬着了这么好的瓜,预示着春城饭店一定会兴旺发财!”

    “对!哈哈哈……”

    牛宏摆摆手,想叫大家都静下来,听他说话。吃得正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注意他的手势,邱傻子站起来喊了一声:“别说了,西瓜还堵不住你们嘴!光吃别说,听咱‘琢磨经理’训话。”

    牛宏笑了,不计较邱二宝耍贫嘴,也不更正他话里的错误,显得年纪不大,肚量不小。他在人前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开朗,眉目清秀,厨师和服务员们第一次注意到他们的“小经理”是这样年轻漂亮,又会办事,又可爱,也许因为他会办事,才显得更可爱。同他第一天上任给大家的印象并不一样,那天他打扮得干净潇洒,风流倜傥,但没有说话,神色不够自如,大家只觉得他沉稳,并没有感觉出他英俊。一个月下来,他的的确确显得漂亮了。

    “不能光我们自己在饭店里咬秋,考虑到大家下班后在路上都要给家里买瓜,所以今天发奖金。头等十八块,二等十五块,我计划下个月把奖金提高到二十块,而且希望没有二等,大家都是一等……”

    发奖金,而且发这么多,大家一下子愣住了,从前在其他单位的时候,每人都领到过奖金,自从调到春城饭店,就不知奖金是什么模样儿的了,偶尔给个三块五块的,还不够塞牙缝,只会招大家的骂。牛宏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和怀疑,不得不多说几句了:

    “大家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相信?以为我在吹牛?那好,咱们算算细账。我刚来到咱们饭店第一个印象是店好地方好,可惜没有办法完全能够办成一二流的饭店,却办成了五流的大锅熬菜的食堂,是郊区和县城饭馆的水平,破破烂烂,脏里脏气,满地是烟屁股、黏痰,小孩子可以跑到饭店里来打架和扔石子。我这样说可不是挖苦你们,你们不生气、不多心吧?”

    一个低头吃瓜的老厨师,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挑起一双灰色的长寿眉,发亮的老眼看着牛宏,表情异常严肃:“这是实情,你讲点真话,讲点心里话让我们听听。”

    “俗话说‘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像以前那个样子,顾客既瞧不起春城饭店,也瞧不起我们这些在春城饭店工作的人。天津饭店、北京饭店、友谊宾馆……同样也是吃饭的地方,谁能瞧不起?不要说是自己的同胞,就是外国人进去也得规规矩矩,甚至笑脸讨好服务员。如果服务员再温文尔雅,举止大方,不卑不亢,任何人都得高看一眼,恭恭敬敬。没有人敢随地吐痰或乱丢烟头。当然,他们的饭桌上都有烟灰缸,我们为什么不能一个桌摆上一个烟灰缸?几角钱一个,那能花多少钱?关键是创名牌儿,要给饭店打出一个好名声、好牌子,用饭菜的质量、服务质量、上等的卫生条件提高饭店的规格。我们这些人都和饭店绑在一起了,店荣则荣,店昌则昌,店败则败。诸位,谁还有别的前途?比如:考大学、搞科研一鸣惊人?如果谁有这样的雄心大志,我坚决支持,给时间,给便利条件。但大多数人都像我一样,得在饭店干下去了,地位、身份、荣誉,甚至人格,都可以找饭店要,而且一定能够得到……”

    只关心下月奖金的数目,对大道理毫无兴趣的邱二宝打断了牛宏的话:“牛头儿,我拦你一句,人家都说你心里有事爱琢磨不爱说,没想到真要叫你讲起来,还是景德镇的瓷器——一套一套的。大道理留着以后再讲,你不是说下个月要把奖金涨到二十块吗?你心里有根吗?”

    牛宏很不好意思,双颊微微有些发红。是呀,本应该谈奖金的事,一下子扯到哪儿去了呢?这些话应该装在经理心里,付诸实现,而不应当讲出来。人的口才真是奇怪,以前想多说话,可肚子里没有词儿,现在想控制却控制不住,心里装着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计划,还有对自己的信赖和对今后充满的信心,因此,好像有一肚子话想倒出来。

    “傻子,你就是钱串子脑袋,光认钱!”孙连香老是不甘寂寞。

    “‘斗争脸儿’,你不认钱,等会儿你那份奖金给我。”邱二宝脸皮厚,横吃竖打,全不在乎。

    “对不起,刚才走题儿了。”牛宏赶紧把话接过来,“这个月奖金的数目不是随便定的,是根据饭店本月的盈利情况,并且考虑了饭店今后的发展,定的最低基准线。也就是说,今后在饭店经营上不出现极其特殊的情况,奖金的数目不能低于这个月的标准。我是主张奖金逐步提高,逐月有所增加的……”

    职工们在心里嘘了一口气,相互看看,经理竟敢当人对众地许这种愿,打这样的保票,真是稀罕!大家的怀疑程度也更大了。

    “上个星期五,我去公司开会,顺便向公司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春城饭店所以这么破烂、不正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基建没搞好,留了一个长长的尾巴。我请求公司拨款,由我们自己进行收尾。公司没有钱,基建科去年给春城饭店基建收尾拨出了四万元,结果是钱花光了,尾并没有收住。因此不相信我们在抓饭店经营管理的同时,还有能力抓基建收尾工程,甚至怀疑我借机向公司敲竹杠多要钱。最后达成了一项协议,三个月由我们自己赔赚包干,赚了钱公司不要,用来搞基建收尾,赔了公司也不给。这个月我们净赚八千多元,下个月可达一万二千元,第三个月应该达到一万五千元。三个月内完成基建收尾,如果我想的几种措施都能上去,第四个月纯利润可以达到两万至两万五千元是不成问题的。那时,除去按计划上缴公司的以外,超额的部分提成百分之二十发奖金。我大略算了一下,每人可得二十五到三十元。”

    有一多半人停止了吃西瓜,议论着经理提出的计划和数字。这些数字太有诱惑力了,如果每月能拿三十元的奖金,加上基本工资,少的可拿七八十元,多的能拿上百来元。什么地位呀,身份呀,离开了经济基础全是扯淡。口袋里有钱,自我感觉就不一样。

    “经理,你可不能吹气冒泡净赚我们老百姓!”

    “邱二宝,这话可说得有点没志气,我刚才说的那是保守的计划,根据有两条。第一,我们占天时。国家提倡扩大企业自主权,开展自由市场、自由竞争,有风的使风,有雨的使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看谁能为国家多赚钱。领导讲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起来的这一部分是什么人?是有本事的人。我们要当有本事的人,研究天时,掌握社会心理学,要为大众服务,可现在的大众不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大众,也不是‘文化大革命’时的大众,大家腰包里都有钱,而且现在的人们想得开了,有钱敢花,喜欢高档产品、高档食品,追求新鲜,追求刺激。过去我在公司经营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了解劝业场一带的行情,高级家具抢不上,高级服装、新鲜样式的服装抢不上,劝业场的酱牛肉、烧鸡每斤比别处贵两角钱,还是抢不到。马路上卖大碗茶的人比买茶的人还多,卖一碗只赚几厘钱;可是‘康乐冷饮店’的鸳鸯冰激凌一个卖六角钱,至少可赚两角,还人山人海抢不上。我们的米饭炒土豆卖不出去,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

    大家扑哧一声全笑了。

    “我并不是说光卖高档食品,不搞大路货。要研究什么是畅销的大路货。比如:夏天气温高,许多家庭不愿意生火,想买点现成的,我们就可以大量蒸馒头卖。但不能像粮店的馒头那样,不是发黄就是发酸,连狗都不吃。我们要用鲜酵母发面,蒸出的馒头带甜头,保险会受到群众的欢迎。中秋节快到了,很多人家要下一次馆子,我们应该设立一种‘合家包桌’,要搞得新鲜有味,价钱定得不要把他们吓住,我们又有利可图。总之,赚钱的办法很多,就看我们做死买卖,还是做活买卖。第二,我们占地利。春城里是新建成的现代化居民区,有千多户,两万多人口,而饭馆就我们一家,别无分号,真是大有发展。一方面,普通的居民很多,街心有一个农副产品自由市场,靠近郊区,进城做买卖的农民比较多,这些农民的口袋里都有大把的钞票,土包子开洋荤更敢花钱。另一方面,这儿有十几栋‘高知楼’,住着教授、科研人员、工程师、作家、演员等等,他们不愁没钱,只愁买不到好东西。我们就是要想办法把他们口袋里的钱给掏出来,当然不能像扒手那样去偷去抢,要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们花了钱还心满意足。所以,我打算在这三个月里,把二楼和三楼收拾好,扩大营业。三楼是雅座;二楼冬天是热饮、夏天是冷饮、外带西餐;一楼是主餐厅。用一到两年的时间把我们的春城饭店办成全市一级饭店,让结婚的、请客的、团聚的都到我们这儿来包桌,让大家以能在春城饭店吃顿饭为荣……”

    邱二宝把一大块西瓜捧给牛宏:“经理,你讲了这半天啦,没有水,吃块西瓜润润嗓子。行,你真能琢磨,好家伙啦!”

    “那就请会计石心菊把奖金发给大伙儿。”牛宏开始慢慢咬自己的西瓜。

    “先发一等奖吧。头一个——崔芬。”

    崔芬脸一红,站起来刚要去拿钱,孙连香叫了一声:“等等,这奖是谁评的?我怎么不知道?”

    石心菊怔住了,她无法回答,这奖金不是群众评的,也不是她盘算出来的,完全是牛宏一个人定的。但她不愿意把这件事全推到牛宏的身上,造成孙连香和牛宏的当面对阵,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场合会使经理感到难堪,甚至下不来台。石心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保护牛宏,自从牛宏来了以后,她的工作量增加三倍,旧账重新整顿,又立了好几项新的台账。而牛宏完全拿自己当个机器人一样使唤,从不认真地看她一眼,跟她说话也是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腔调。她不指望他会喜欢自己,但她害怕他讨厌自己。他跟刘俊英说话时腔调就不一样……尽管如此,姑娘在心里仍然向着牛宏,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能够替他打掩护,何况“阶级斗争脸儿”也不是好对付的。只好吞吞吐吐地反问:“孙师傅,您有什么意见呢?”

    “这奖评得不合理!”孙连香一见石心菊这副心虚胆怯的样子,以为是她偏向崔芬,胆更壮,火气更大了。

    牛宏只好把刚咬了两口的西瓜放下,现在他不怵头对大家讲话了,但是怵头跟老娘们儿吵架,鼓了鼓气,硬着头皮说:“这奖不是大伙儿评的,我想以后也不用评。大家面对面坐在一起,谦让不好,起不到奖励的作用;争也不好,为了几块钱争得面红耳赤,大家都不愉快。所以每个月的奖金由我定,当然我要参考顾客的意见和每个人的出勤情况,大家要骂就骂我一个人,有事往我身上推,总比搞得大家不团结好。”

    “我不赞成这个办法,这不成一个人说了算吗?”孙连香嘴上还硬,心里已经有点怯,她也不愿意和新来的领导闹翻。

    “对呀,当然是我说了算。因为我是经理。我要深入了解每个人的情况,听取群众意见。我总比你们知道的情况要全面一些。”谁也没有料到牛宏会讲得如此坦白,既不盛气凌人,也不向人低头,更不虚情假意地装出一副谦虚相,“阶级斗争脸儿”反而噎住了。

    年纪最大的厨师,耸动着长寿眉表示赞成:“我看这个办法好!”

    孙连香也不是好惹的,不然就不称其为“阶级斗争脸儿”了!她原本就不想跟牛宏过不去,现在掉转头朝真正的敌手开火了:“反正我不同意崔芬得一等奖,上个星期上早班,她迟到了两次,工作时间戴着金戒指,刺鼻子刺眼,顾客看不惯,损害整个饭店的名声;今天看到地上有筷子,不用手捡,倒用脚去钩。她哪一点像个劳模样儿?……”

    “也真是,太过分了!”

    “劳模儿难道是那么容易当的?!”

    居然有人响应孙连香,使局面更复杂了。这些人不一定对孙连香好,也不一定对崔芬坏,就因为崔芬是劳模儿,一提劳模儿大家就反感,有人挑头敢骂,不论骂的错与对,也一定会有人响应。崔芬可受不了啦,她还在中间站着哪,岂不等于是挨批判?既然不能走过去领钱,就掉转头冲到了孙连香的眼前,急鼻快脸地也喊起来了:“就你好,奖金都叫你一个人得!你没迟到过?上个月的不说,大前天你就来晚了。一天到晚,你不是跟这个打就跟那个打!”

    孙连香当然也不示弱,呼地一下也站起来:“你说,我跟谁打了?”

    “你逮住谁就跟谁打,全叫你打遍了!”

    “你非给我指出人来不可,要不跟你没完!”

    “你也给我指出来,我戴戒指碍你嘛事啦?你没有就眼馋,就生气?气死你,偏戴,偏戴!”

    “呸!我是不戴,要戴有的是。谁稀罕那种破玩意儿?也就是你,妖里妖气,不嫌难看,不嫌臭美!”

    “你才妖里妖气,你才臭美哪!瞧你那一脸横肉!”

    ……

    坏了,这下可热闹啦,把挺好的一个会给搅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劝架,有人在旁边看着她们取乐儿,有人连看也不看,听也不听。“政治哑巴”赵永利就是最突出的一个,只管闷头吃自己的西瓜,眼前这一切:开会、讲话、发奖、吵架,似乎都和他无关。“长寿眉”摇头叹息,刘俊英、石心菊忧心忡忡地用眼睛瞟着牛宏,她们替新经理难受,不知他怎样收拾这个局面,有没有办法对付这两个难缠的女人。

    只有邱傻子,看见老娘们儿打架就像看一场电影那样过瘾,而且在旁边加油叫号,唯恐她们光动嘴不动手。

    崔芬忍不住了,一头趴倒桌上哭起来了。

    孙连香占了上风,仍然不依不饶:“你号什么?你号就说明你没理!”

    “你有理,你没羞没臊!”

    “你才没羞没臊哪!……”

    牛宏躲不过去了,再不吭声也不行了,他的春城饭店占天时、占地利,就是不占人和。这个“阶级斗争脸儿”果然是个祸头,前任经理老孙正是重用了这号人,才把饭店搞得四分五裂,人心大散。牛宏站起来,声调不高,显然是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你们二位可以告一段落了吧,这是开会时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我决定:把崔芬和孙连香的奖金都从一等降为二等。”

    不仅两个女人一怔,不再哭也不再吵了,大家也都抬起了眼睛,望着脸色通红的新经理。

    “为什么?”孙连香嘟囔了一句,劲头已经不大了。

    牛宏不看她,也不理她,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所以把她们两个人的奖金降级,不是因为她们都有迟到,按规定每月迟到不超过三次就有权获奖。也不是因为崔芬用脚钩筷子,关于这件事我真想多说几句,她身子笨重,动作不便,看到地上有一根筷子,如果装做看不见,从旁边走过去,谁也不会责怪她。她看见了,用手拾有困难,就用脚钩了一下。虽然这个动作不够文明,但证明崔芬是个老实人,有责任心。作为经理,我应该感谢她对饭店的这种责任心。那为什么还要降下她的奖金的级别?因为她们争吵,为了几块钱竟出口伤人,语言粗俗低级,不仅丢她们自己的身份,也丢我们大伙儿的身份,影响团结,破坏店风,理应把奖金全部扣除,念其初犯,只降一级。”

    丢了人又丢了钱,孙连香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也顾不得多考虑和领导搞坏关系的后果了,张口顶了牛宏一句:“我一分钱也不要,你都扣光吧。”

    “好,这不叫扣,这叫你拒领。如果有人拒绝领奖,当然就作罢,发奖者不能勉强对方。”

    “我看你把这笔钱怎么处理?”

    “当然是分给大伙儿,加到其他获奖者的身上,而且马上就加。会计你算一下。”

    这一大口窝囊气,险些没把孙连香噎死,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姓牛的,咱们走着瞧!

    牛宏毕竟还年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上任一个月先惹翻了“阶级斗争脸儿”,往后的日子还能安生吗?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得鼓着气再打下去:“会计,你记下来,往后发奖金再加一条,相互攀咬又毫无道理者,撤掉双方奖金。无端攀咬别人的,扣掉攀咬者的奖金。揭发得正确,扣掉被揭发者的奖金。大家同意吗?”

    “同意!”没想到大家响应得十分干脆。

    “那就发奖。”

    “政治哑巴”、“长寿眉”、刘俊英……十几个一等奖很快就发完了,没有邱二宝。傻小子有点心慌,还安慰自己:沉住气,咱身上有短儿,给个二等奖就不错了。

    一等奖里也没有牛宏,有人替经理抱屈。连孙连香都有点泄气,她已经想好了词儿,只要牛宏站起来接钱,她就发难:“你当领导的为什么要给自己评个一等奖?”没想到这小子倒长了后眼!

    会计开始发二等奖,电话铃响,是找牛宏的,叫他明天到公司去开会。牛宏从邱二宝手里接过电话,火气十足:“张科长,你们就高抬贵手吧,一个星期要开三天会,你还叫我们干事吗?!什么?我还经常逃会?就是经常逃一个月还开了八次哪!……好吧,反正我们派个人去。”

    “最后一名是经理。”石心菊把二等奖的钱递给牛宏。

    二等奖里也没有邱二宝,他跳了起来:“小石,你怎么把我丢了?”

    “没有把你丢了,根本就没有你的奖,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由商业学校科班出来的小会计看了一眼账本,沉稳地说:“十二号早晨,你从灶上拿了四两油条送给外人,当时就提醒你,如果不交钱要按五倍罚款,扣除当月奖金。你不听劝告,并说奖金还不知有影儿没影儿呢,想那么远干什么。十七号,粮店的小胡又通过你的手拿走三两油条,没有付钱。加起来共是七两。罚你三斤半粮票,从工资里扣除二元八角钱,不发奖金。”

    “这……我太倒霉了,七两油条拐走了我二十来块!我现在补交那七两粮票和五毛六分钱不行吗?”

    “不行,已经晚了,钱都发下去了!”

    邱傻子这回真傻眼了,别看他平常胡打胡闹,有本事,要动真格的了,就显得心眼儿不够用。眨动着缺神少采的大眼睛,直愣神儿,心里又悔又恨,这个当上得太大了。叫自己那几个小哥们儿给坑苦了。没办法,只好跟经理叫苦:“牛头,你手也太狠了,这不是琢磨人吗?”

    “不错,我既然外号叫‘牛琢磨’,就不光琢磨工作,还琢磨人。谁要跟我过不去,我一定要报复,一定要给他小鞋穿!我看有些人就是吃横不吃软。实情相告,我并不拿这个经理的职务当一回事,并不想以此往上爬。这就说我不在乎,没什么可怕的!做人总该有心吧?今天我花了十几块钱请大家吃西瓜,‘咬秋’,发奖,等会儿还要量尺寸做新工作服,图什么?还不是要让大家高兴,使我们这个团体充满友爱和快乐。结果呢?却搞得大家很不愉快。这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牛宏似乎什么也不顾了,他对自己的职工的失望,不,是对“人”的失望,使他动摇了对自己事业的信心,因此暴躁异常。愚昧会使人糊涂,嫉妒会使友情变成仇恨,甚至使仇恨长出牙齿,和这样一些浅薄、无知、俗不可耐的人搭班子,怎能按自己的理想搞好春城饭店呢?这又使他怒不可遏,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眼前的场合,尖酸刻薄、苦辣酸甜一块都端出来了。但也有“借酒撒疯”的成分,借着数落邱二宝,其实是说给更多的人听。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各人都从他的话里咂出了一点特别的意味。有些人真被他镇住了,觉得这个“牛琢磨”的确不好惹。有的人在心里积怨更深了。更多的人却是埋怨那些惹事的人不懂好歹,心里赞成牛宏。这个从来和人不结怨,处事没有敌人的小“牛琢磨”,当经理一个月,就有了战友、朋友和敌人。

    牛宏见气氛太紧张了,大家都低着脑袋,不吃瓜,也不说话。还有人气鼓鼓的脸色很难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缓和一下局面,还得拿邱傻子开嘴:“邱二宝,你是男子汉,要不当初别做,既做了现在就敢当,宁丢钱,不能丢人!”

    “我认倒霉,我认倒霉!”邱傻子说完狠命地咬了一大口西瓜,好像丢了奖金要拿西瓜解气。吃完一块还觉得不够本,一看冰池子里还有两个整瓜没有动,心想:不能给“牛琢磨”留下,吃不了也全给他切开,让它烂了、臭了!他从冰池子里又抱出一个,切成二十四块,嘴里还嚷着:“快吃,快吃,大伙儿别客气!”

    说完又去搬另一个,被“长寿眉”厨师拦住了:“行了,傻子,你不见大伙儿都吃不动了?桌上还有这么多没吃哪,都切开不就糟蹋了嘛!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邱傻子的小心眼儿被捅破了,他泄气地把西瓜刀扔到桌子上。有人笑了,空气又有点活跃,多亏了有个邱傻子。其实哪个单位都有邱傻子这样的人,要想唱好一台戏,生旦净末丑一个不能缺。

    “牛宏,牛宏!”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牛华陪着一个漂亮姑娘走进了春城饭店,身后还跟着一位东方服装店的服装设计师。

    牛宏赶忙迎上去,牛华为他们做介绍:“这是满凤,这位是范师傅。他就是我兄弟牛宏。”

    牛宏请客人坐下吃西瓜。饭店的青年人都认识牛华,也亲热地称她为大姐。牛华对饭店的姑娘们又亲热又随便,但是对身边的满凤姑娘照料得更精心更周到,大家的目光也都在满凤身上转。谁心里都明白,这就是牛宏的姐姐在一个月里为他介绍的第三个对象。牛宏不知是当了经理端架子,还是为了报复那些眼皮浅的姑娘,推说工作忙,只能在春城饭店里利用工作的间歇时间和姑娘见第一面。姑娘们还真都迁就了他,每次都是牛华带着姑娘找到他的门上来。前两个姑娘人样子长得都很好,牛华先相中的人还能错得了吗!见面后对牛宏也满意,可牛宏不满意人家。可气的是他说不出不满意的理由,就是一口咬定不同意。这第三个长得就更俏了,而且文雅庄重,饭店的姑娘们叫她一比个个都显得不大自然,手脚没处放,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牛宏对大伙儿说:“从十月份我们要更换店服,质量是雪白的纯毛华达呢,样式由范师傅参照北京饭店店服的样子加以改进,因为北京饭店主要招待外国人,我们主要招待中国人,既要符合现代的美,又要保持民族的风格。明年夏天再换成杭罗的。现在就请范师傅一个一个地给我们量尺寸,量完尺寸的同志,上早班的就可以走了,上中班的开始准备晚饭。”

    牛宏布置完工作,领着姐姐和满凤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显然是去进行相亲的第一轮会谈。但是,还没用半个小时,牛宏又把姐姐和满凤送走了。相亲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牛宏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淡漠,大家都很纳闷。今天又赶上牛宏花钱找病,心里很不痛快,年轻人们就更关心他相亲的结果了。这不但是出于好奇,还由于他们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这件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引起了不同的特殊反应。小伙子们对牛宏羡慕得不得了,他们要想找个对象可难啦,不要说好姑娘,就是中等姑娘有几个能看上饮食行业?炒菜、端盘子伺候人!可牛宏居然能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别说是满凤,就是前两个他看不中的姑娘,要是给别人,也还求之不得,全家都得烧高香呢。就连“政治哑巴”赵永利,见了满凤姑娘,眼睛不也突然亮了一下吗?姑娘们就不是这样了,嘴上都说满凤好,女人的优点全叫她一个人占了,从身材到脸蛋儿,真是长绝了。可心里人人对她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本能的反感,并不希望她和牛宏能谈成。只有“长寿眉”、崔芬这些人才真心希望牛宏别再挑挑拣拣的了,快点跟满凤结婚吧。而“阶级斗争脸儿”孙连香却通过这件事得到了意外的启示:“在饭店吵架你就扣人家奖金,你自己在饭店谈情说爱搞对象应该怎么办?你在饭店一个人说了算,我就不信上边没有管你的地方!”

    只有傻子邱二宝与众不同,平常碰上这种事,他最爱在旁边起哄,数他闹得最欢,今天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无精打采、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是上早班,第一个量完尺寸,把已经看不见白色布纹,变得黑不溜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脱下来,顺手往墙角一丢,推起自行车就要回家。牛宏迎面走过来抓住了他的车把,脸上挂笑,口气又认真又亲昵:“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手,刚说完就忘,把工作服捡起来,放在洗衣机里洗干净,晾到绳上再走。”

    邱二宝瞪瞪眼珠子,却没有说出话来。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经理,是神不是神,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灵。他只好捡起工作服来到洗衣机跟前,有两个上早班的姑娘也正在洗工作服,他把自己的工作服往里面一丢,扭头就走。嘴里嘟囔了两句:“多受累,多受累!”

    “该死的,臭傻子,把我们的衣服都弄脏了!”

    邱傻子连头也不回,他有经验,让女人们多骂几句,她们嘴上得了便宜就会帮你干好多事。他走回自行车旁,见牛宏正把剩下的那个大西瓜往他的后车架上绑,急问:“牛头儿,你干吗?”

    “带回去,叫你爸爸妈妈咬个秋,他们会很高兴,说不定还要夸你两句:‘瞧,我们傻儿子多孝顺,多懂事’!”

    邱二宝傻呵呵笑了,脸红了,他很少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工夫却是真感到不好意思了:“经理,这是你的瓜……”

    “行了,别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了。这个瓜是你省下来的,你刚才要把它切了,不也就扔在这儿了。你刀下留情,理应归你带回去。”

    周围的人都笑了,邱二宝也笑了,他的情绪也立刻缓上来了,本来想说几句够意思的话,比如:“牛头儿,你真够哥们儿!”可那显着太没水平了,于是改口说:“经理,今儿个大姐给你领来的这个对象可真够意思,盖啦,这回你满意了吧?”

    牛宏摇摇头:“不行啊,咱配不上。”

    “她瞧不上你?”

    “不是。”

    “你瞧不上她?”全店的姑娘、小伙子的耳朵全支棱起来了。

    “也不能说是瞧不上人家,总觉得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什么劲儿,牛头儿,你是挑花眼了!这样的对象都不要,天下没有对你劲儿的姑娘了。”

    “也许我命中注定,只能找一个咱们同行业的人。”

    “那就在咱们店里找一个呗。”

    “邱二宝,你别戗火,这也说不定。”

    “你别拿咱穷哥儿们开心了。谁不知道干饮食行业的找不上对象,把你挑剩下不要的,照顾照顾咱们店里这些老中青光棍儿。”邱二宝真话当假话说,立刻得到了小伙子们的响应:

    “对,经理你先给二宝介绍一个吧,他想媳妇都想傻了!”

    牛宏从后面推着邱二宝的自行车:“快走吧,越说越走板儿。小心别把西瓜摔了!”

    邱二宝无意间把牛宏藏得很深的心事挑明了。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刘俊英,第二天可以说就已经爱上她了,在服务员中她是那么突出,气质温柔,谈吐不俗,神情老是那么平静清雅,秀长的披发,朦胧的甜蜜的眼神,真是美得不可思议。这是一场古典式的一见钟情的恋爱。但牛宏是个清醒的现代人,他考虑到自己肩上的责任、自己所处的地位,给自己规定两三个月之内不能进行这场恋爱,不能泄露自己的感情。否则,必然会引起许多闲话,谣言纷纭,会影响和破坏自己的事业。他越是想压住这种感情,谁知他对刘俊英的爱恋就变得越深、越热烈。工作时间他几乎不敢望一眼刘俊英,望一眼便会走神儿,神魂不定,每天除去拼命工作以外,剩下的时间完全陷入一片遐想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近在身旁又远在天边的刘俊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种感情会是真的。他们向无接触,互不了解,至今刘俊英对他也没有丝毫特殊的暗示,他怎么会突然喜欢她呢?不管牛宏怎样想方设法地想否认自己喜欢刘俊英,却恰恰是这个刘俊英占据了他心房中某一块位置,才使他姐姐领来的那些姑娘无法打进来。今天,他把好事没有办好,心里无比懊丧,想找一个人谈一谈,放放胸中的闷气,他没加任何考虑,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也只能是刘俊英。

    招待完了范师傅,牛宏又帮助石心菊结算好了当天的账目,晚间第一批客人走了,餐厅很快就收拾利落了,上中班的职工陆陆续续都走了,只有刘俊英还没走,似乎专门为了等他。他走到女服务员的小更衣室门前,上任一个月来他还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心里一阵紧张,真是莫名其妙,上任的头一天也没有这般心跳过!他敲了敲门:

    “谁呀?”正是刘俊英的声音。

    “我,牛宏。”

    “请进来。”刘俊英开了门,她已经洗完了澡,换上了一件豆绿色的连衫裙,手里拿着一本书,更像一株仪态万方的玉兰树,透出一种清新的美,眉宇间却微微露出一丝惊奇。

    牛宏心跳加剧,不敢看她,只好打量着这间小屋。屋子收拾得极其干净幽美,空气中飘散着花露水的清香,窗台上放着几个花盆,可惜里面种的都是仙人掌、仙人球、左旋右旋之类的植物。他不无遗憾地说:

    “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房子,应该养点水仙、吊兰、茉莉之类的好花儿,为什么养了一堆带刺儿的丑类?这是谁养的?”

    “小石。”

    牛宏心里一动,替石心菊难受,这个瘪脸、塌鼻子、长得实在不能说好看的姑娘,不敢养漂亮的花,害怕和自己形成鲜明的对照,只能养这些球球蛋蛋。

    聪明的刘俊英猜出了经理的心思,含笑反问:“你认为这些球球蛋蛋是花中的丑类吗?”

    “反正不能说它们漂亮。”

    “不,你错了。你要看见它们开花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在这种时候牛宏可不愿意和自己喜欢的姑娘辩论,他把话题岔开:“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刘俊英脸色微微一红:“我想看会儿书。”

    “看什么?”牛宏接过来一看,《桑原蓁短篇小说集》,“不错,这个作家有才气,思想敏锐,我最喜欢他那篇《红叶》。”

    刘俊英聪明地反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有件事求你帮忙,公司又通知我明天去开会,上边的会太多,我要光出去开会,什么事也办不成,你能不能代替我到公司去开会?”

    “什么?叫我去冒充经理,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再说公司里也不会答应。”

    “这不叫冒充经理,叫春城饭店的‘会议代表’。公司也许对这种做法不高兴,但没有办法,我们店只有两个党员,没成立党支部,还要到别的饭馆去过组织生活。上级没有派支部书记来,也没有配副经理,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摆在我面前有两条道:一、公司里随叫随到,顾上头,当个叫公司里喜欢的好干部;二、顾下头,当个好经理。你说我该走哪条道?”

    “这……群众当然欢迎你走第二条道。”

    “我今天讲了对饭店今后的打算,你觉得行吗?”

    “行,大家都认为挺好,我们全力支持你。”

    “能不能变成行动呢?也为饭店两肋插一下刀,或者就叫做帮我牛宏一下忙。”一谈起工作,牛宏变得神情自然,说话也流畅了。

    刘俊英却被噎住,沉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不找个党员去?”

    “赵永利是党员,性情古怪,打死他,他也不去,我也还没有摸透他。崔芬是党员,那个样子能行吗?”

    “有个人一定愿意当这种‘会议代表’……”

    牛宏立刻把话接过来:“你想说孙连香,对吧?此人靠不住。我看你去最合适,你高中毕业,能说能写,碰到什么问题也好随机应变。你把我那个小收录机带上,会开得没有味道,你听烦了,就插上耳机,听音乐、听广播、学外语……随你的便。”

    “你这叫什么经理呀?真是个‘牛琢磨’!”刘俊英开心地笑了,牛宏的信任很使她高兴,“告诉你,我就明天去一次,下次你另换别人。”

    姑娘态度的改变和随随便便的一句玩笑话,使牛宏心里荡起一种无比的快乐和幸福,他掏出一个纸条递给刘俊英:“明天你受累多绕个弯儿,把这封信交给我姐姐可以吗?”

    “她今天不是刚来过吗?”

    “就为了今天这事,”牛宏脸红了,“明天她等着听我的意见。”

    “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我理应效劳。”刘俊英笑了,接过纸条:“这么说你是同意的了?”

    “不,正相反。”

    “嗬!你的眼光可真高呀!满凤那样的都看不上,你想要什么样的?这样的信我不给你带,我不信你连回家的空儿也没有。”

    “我跟大姐商量好了,人不回去就是不同意,人要回去就表示同意。”

    “那何必再叫我去送信?”

    “……”牛宏语塞,满脸涨红。他当然有自己的盘算,让刘俊英送信,大姐不仅知道了牛宏不满意满凤,而且还会猜出牛宏不满意的原因。然后认真端详刘俊英,凭大姐的口才和精明,不用半个小时就会对刘俊英的情况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下次姐弟见面,牛宏就要听取姐姐对刘俊英的看法,可这些话又怎能对刘俊英讲呢?

    刘俊英见牛宏这副狼狈相,开心地笑了:“好吧,我去给你送信!”

    她忽然看看表,着急起来:“哎呀,十点钟啦,我得赶快走了。”

    “我送你去汽车站。”

    刘俊英一怔:“不,不用。”

    牛宏实心实意:“我反正没有事。天太晚了,还是防备着点好。”

    刘俊英不好再拒绝,只有随着牛宏走出了饭店大门,门旁边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用略带四川腔的普通话说:“俊英,你怎么才出来?”

    “我有点事耽搁了。”刘俊英脸上挂羞,稍有一点发窘:“老桑,这就是新来的牛经理。”

    牛宏一惊,打量着这个“老桑”:敦敦实实的身材,微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年纪有三十多岁。牛宏一时还没弄明白这个“老桑”和刘俊英是什么关系。

    “老桑”却十分豪爽,上前一步握住了牛宏的手:“经理同志,你好!我是桑原蓁。”

    “哦,您就是著名作家桑原蓁?”牛宏更加惊异。

    桑原蓁十分健谈:“你的部下背地里说了你不少好话,看来你出任这个饭店的经理,对我们春城里的居民来说是个福音。”

    “您也住在春城里?”

    “就在饭店的左边,你看,那十栋楼就是所谓的‘高知楼’。”桑原蓁把自己的住处指给牛宏看:“七栋二十五号,有空到我家去坐坐。”

    “哎——”牛宏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栋高知楼的中间都是黑的,而一楼和五、六楼的窗户里却亮着灯光,就好像过节日用彩色灯泡标出大楼的天地轮廓一样。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桑原蓁摇摇脑袋:“这名为高知楼,国家是想解决知识分子的住房问题,可是知识分子都分配在一、五、六楼,全是‘五一六分子’。而二、三、四楼都叫行政人员、后勤人员和干部住了。到了晚上,二、三、四楼的人们早早就睡了,要不就坐到楼下乘凉聊闲天,所以房间里一片漆黑。而‘五一六分子’们,都是夜猫子,虽然肚里有牢骚,在工作上还想搞出点成果,不得不开夜车苦战。所以,就出现了你看到的这种今古奇观!”

    刘俊英被逗笑了,她的笑声以及她看着桑原蓁时的那种神色迷离的眼神都刺激了牛宏,他知道自己想护送刘俊英完全是多余的了。眼下他还清理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番什么滋味,只觉得好恨哪!店里就这么一个出色的姑娘,还被别人抢走了。他恨刘俊英势利眼,为什么要找一个作家?可他突然又觉得这件事有助于提高同伴们的志气,连大名鼎鼎的作家,不是也找我们服务员做妻子吗?

    “牛宏同志,你应该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五一六分子’,饭店增卖夜宵,数量不一定多,质量要好。你不知道,我们干到半夜肚子饿了真难受。”

    牛宏脑子一亮:“好主意,我们正要把二、三楼办成雅座。每晚有三五个人值班就够了……”

    刘俊英拉拉桑原蓁的衣袖,她知道,再不提醒他,这位先生可以站着和牛宏聊上两个小时。她说:“再不走就赶不上公共汽车了。”

    “好好,走吧。经理同志,再见!”作家大大方方地挽着刘俊英苗条的腰身走了。

    “再见!”牛宏忽然又追上她,“刘俊英同志,你把信给我吧,我明天回家亲自跟姐姐讲。”

    “哦,好!”刘俊英把纸条还给了牛宏,“恭喜你,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恭喜,恭喜!”牛宏重复着这两个字,转身关上了店门。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是生活中常有的事。而且往往会因此改变“程咬金”和“被杀者”生活的进程。

    下一章请看——

    为别人挖陷阱,掉下去的常常是他自己

    不要以为游刚才华已逝,现在变成一个大笨蛋了;不要以为只有党委书记钟警深才有“秘密武器”,他游经理就没有;要想在社会上站脚谋生、出头露脸儿,谁还不准备一两件“秘密武器”?!

    游刚从钟警深的办公室出来,把那份该死的校样折成一个疙瘩,塞进裤口袋,然后走上三楼,来到“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办公室”。他游经理的“秘密武器”就藏在这间屋子里,现在能不能救自己脱离窘境、致牛宏于死地,全靠这件武器了。在游刚看来,牛宏不可能没有尾巴,不然这个人就不可理解了。他那么胡来蛮干,撤了职也满不在乎,不怕得罪领导,不惜在政治上断送自己的前途,那么他到底图什么呢?在政治上无所求,必然在其他方面有所求。他胆大包天,鬼花招那么多,在经济上就不会做手脚吗?年纪轻轻,财权物权自己独揽,手脚就能那么干净?只要在经济上能抓住他一点尾巴,一切问题就都好办了。可是,查了两个多月,饮食公司所属的有经济犯罪问题的基层店查出了一批,有不同程度贪污受贿问题的经理也弄出了几个,为什么就揪不着牛宏的尾巴呢?现在看,有一条是他游刚当初失算了。当时钟警深看中了牛宏,大道理冠冕堂皇:春城饭店的烂摊子没人收拾,提拔新干部是时代潮流,等等。这一切他游刚都拦不住。但是他拦住了不给牛宏派副经理,没有在春城饭店发展新党员。老党员太少,成立不了党支部,因此也就不能往那儿派支部书记。这叫什么策略呢?这叫养膘儿,养够了刀再宰!你钟警深不是信任牛宏吗?你牛宏不是能干吗?就叫你一个人唱独角戏,任你跳腾,等到娄子捅大了,到了火候,再一下子把你拿掉。现在,游刚认为火候到了,牛宏的膘儿也养肥了,足可以开刀了。谁知他一刀砍下去,没有立刻把牛宏砍死,反倒被他将刀弹了起来,碰卷了自己的刀刃。这缘由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春城饭店头头只有牛宏一个,上无书记下无副手,好了没有帮忙的,坏了也没有拆台的。有头头就有派别,如果春城饭店有一个牛宏的对立面,平时也会抓住牛宏许多把柄,碰上眼下这样的机会,就会跟游经理里应外合,上下夹攻,给牛宏后院放火,釜底抽薪,他还敢牛气?撤掉了他,让他的对立面顶上去。现在可好,撤掉了牛宏,饭店无人领导,工作无人干,群众舆论才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唉,悔之莫及!本来牛宏和他游经理并无半点私仇,可现在牛宏的问题却直接关系到他的毁誉荣辱,甚至是留任还是退休,这就不能不多动动心眼儿,莫怪他手下无情了!

    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办公室主任由武保科科长老孙兼任,他见游经理脸色阴沉,赶忙迎上来。

    “怎么样?又有什么新情况?”

    “火神庙风味小吃店的经理也有贪污问题。”

    “李长田?”

    “对,至少也得有千元以上。”

    “查清楚,该撤的撤,该抓的抓!”

    “谁说不是,可现在内查外调太困难了。李长田几乎是明吃明拿,而且在店里还培养了一帮打手,真正是搞顺者昌逆者亡。他带头大偷,别人小拿,小吃店赔本的时候多,赚钱的时候少。上个月还不错,只赚了一块钱。他儿子结婚的时候,明目张胆地从店里拿走鸡、鱼、酒、糖、火腿、酱肉等等。当班的厨师陆军奇实在看不下去说了几句话,李长田叫人把他暴打一顿。这件事全店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可我们去调查的时候,除去陆军奇别人都推说没看见。叫谁写材料谁也不写,签字摁手印儿更没门儿!你说怎么办?人心都变了,只顾自己,什么集体呀、国家呀、法律呀……与自己无关的一概不管。”老孙感慨激愤,这位搞了半辈子运动的人,现在深深感到运动难搞了。上级下文件也好,作报告也好,再也不能把人们轰起来了,人心推不动了!好事没人管,坏事也没人说。老孙真想一气之下离开武保科,到工会去当主任,组织一场足球赛,组织看一场电影,倒有很多人捧场。这个一向最严肃、最忠心耿耿的好干部,也积存了一肚子牢骚。而且发牢骚不看时候,眼下他的上级哪有心思听他讲别人的事情。

    “还有什么情况?”

    “东楼食堂的会计也有点问题。”

    这也有问题,那也有问题,他就是不提牛宏有什么问题!

    游刚只好单刀直入了:“春城饭店里查出问题没有?”

    “没有。不光没有,春城饭店的账目最清楚、最完整。不比不知道,通过这次查账,全公司数春城饭店的财会制度最严密、最认真。财务科的杨总会计师非常欣赏石心菊,要提升她为会计师。”

    “会计好不等于经理好。”

    “搞了这几个月打击经济犯罪活动的工作,我摸出一条规律,经济犯罪比较严重的单位,一般说经营管理都不好,漏洞很多,犯罪分子才有机可乘。经营管理好的单位,犯罪活动也比较少。春城在同等规模的饭店中上缴利润最多,比最差的单位高出两三倍,这些现象都说明牛宏在经济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何况还有一个细致严格的会计管着。”

    “这都是假象!你呀你……”游刚非常失望,老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也算是饮食公司的老人。游刚所以在饮食公司有势力,就因为下面有一批像老孙这样的“嫡系部队”。眼下自己处于困难时期,连“嫡系部队”也不帮忙、不使劲,怎不叫游刚恼火!

    其实,老孙说出上面那一番话心里也并不轻松,他在春城饭店的时候没有搞好,他一走,人家牛宏就把饭店搞上去了,他也是人,心里难道好受?他对牛宏实在是没有好印象。他整了多半辈子人,难道还怕再多整一个牛宏?他整起人来决不留情,但有个特点,得真正抓住了人家的东西。他是属于公安保卫系统的行家,伸手一摸,就知道这个坑里有没有鱼,有多大的鱼,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他这一套还不同于政治上耍权术和凭空陷害。他一发现有问题的人,脑子里就立刻会出现许多杠杠:什么性质?有多严重?够逮捕?够拘留?够停职审查?不能乱来,这不是动乱期间了。出了娄子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老经理的意图他明白,老经理的难处他也知道,可到目前为止,所谓牛宏的那些问题,全是鸡毛蒜皮,哪一条也够不上。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再说老经理现在已不是公司的一把手,上边还有党委书记。他还能干多久,谁也说不准。惹出祸来他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事,老资历、老干部,工资百分之百地拿着,谁还能把他怎么样?!那可就把他老孙扔在旱岸上了,领导之间的问题越复杂,他越要多留个心眼儿。

    所以,老孙反而在游刚面前说牛宏的好话,目的是想给自己减少麻烦,避免搅和到领导之间的矛盾中去。

    人一没有势力,也就没有铁心的部下了。游刚压住火气,又问:“你没有找孙连香谈一谈?”

    “昨天通知她了,一会儿就来。”

    旁边一个干部插嘴:“她已经来了,在旁边的屋里等着哪。”

    游刚已经不太沉着了:“快把她叫进来!”

    孙连香进来了,恭恭敬敬地向领导打招呼:“游经理,孙科长。”

    “小孙,快坐,快坐下!”游经理满脸堆笑,亲切而又随便:“你胖了,开始发福喽!今年三十几啦?”

    “快四十啦。”

    “好快呀,我记得你刚到咱们公司来的时候还扎着两条小短辫子哩,一晃就是二十年!”

    “您的记性真好。”虽然孙连香在到饮食公司报到的前一天就把小辫子铰了,而且她参加工作两年之后才有幸在会场上见了经理一面。

    “几个小孩儿了?”

    “两个。”

    “一儿一女?”

    她点点头,看上去是在笑,脸上的横肉却不动,因为她心里很紧张。她知道领导把她叫到公司来,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跟她谈,她来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把各种问题都想到了。

    “好命的,一男一女一枝花!”游刚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多少热情,但声音很响亮。笑声停止以后,他把话题一转:“小孙,你们饭店的情况怎么样?”

    “这……怎么说呢?”孙连香心里打个怔儿,要谈正事啦,她不能不考虑一下。春城饭店的成绩都摆在那儿,她不能红口白牙说瞎话。现在别的饭店都实行奖金“封顶”,每个职工每月的奖金不得超过八块钱,是牛宏在那儿顶着,他在的最后一个月每人拿到了三十八块。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孙连香也有良心。可老经理把她找来是为了听她给牛宏摆功吗?再说以前她在老经理跟前没少说牛宏的坏话,现在怎么能改口?一改口岂不要得罪老经理和孙科长?那就两头全不讨好,更要倒霉。每月多拿几十块钱算什么?心里不痛快。牛宏就是宠那些个小丫头片子,他看孙连香不顺眼,孙连香看他也不顺眼。牛宏一天不走,她孙连香就甭想入党当劳模,她倒不是非要争那个玩意儿。崔芬哪一点比她强?心里出不来这口窝囊气!再说孙连香想到自己的丈夫是个一辈子受大累的脑袋,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这辈子甭想入党提干了。将来两个孩子的前途全得靠她。如果她是党员、劳动模范,对孩子将来升学、找工作都有好处。对,这才是大事,不能叫牛宏的几十块钱堵住嘴!想在现在的社会上站住脚,上边没有人不行!应该趁这个机会摽上老经理和孙科长。别听他们嘴上说得多好听,上下一个理儿,有“派”就有“性”,派性是一辈子消除不了的!表面上消除了,记到心里,带到棺材里去。亲的向亲,厚的向厚,当个老百姓反正得靠上一头。想到这里,她恢复了镇定,露出了“阶级斗争脸儿”的真相:“老经理,您是问现在,还是问过去?”

    游刚不喜欢孙连香的亲热,更不高兴她在自己职务的前面加上一个“老”字。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他顾不得计较这些了:“先谈谈现在的情况吧。”

    “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饭店全乱套了,这都是牛宏搞物质刺激的结果,他在的时候滥发奖金,他一走,奖金降下来了,邱二宝那一伙子见钱眼开的家伙就不干了。平常跟着牛宏跑的那一帮人,也是消极怠工,成天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怎么样再把牛宏请回去。牛宏前脚一走,饭店跟着就完不成利润计划,我看这是他们定好的计策,向公司示威,逼着公司承认春城饭店离不开牛宏,叫他重回春城,杀回马枪。”

    “嗯,这个情况很重要,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游刚的精神提起来了,眼睛一睁大,肉坠儿就显得小了:“牛宏在你们那儿干了快两年,经济上手脚干净吗?你知道全国都在开展打击经济犯罪活动,我们不能无故怀疑好人,可也不能放过有问题的人……”

    游刚想尽力把话说得圆滑一点,万一泄露出去让人抓不到把柄。孙连香却比他干脆:“牛宏的手脚干净不干净我还说不准,但我有账……”孙连香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学生用的练习本,递给了游刚。

    “你也有账?”游刚打开练习本,孙科长也凑过来看。

    别看字迹歪歪扭扭像蚂蚁爬的,这确实是一本“账”:

    1.1980年8月7日(立秋)下午,牛的姐姐领着一个姑娘叫满凤的来到饭店,躲进经理室,谈情说爱半小时。

    2.当天晚上,牛宏留东方服装店的范师傅吃饭,牛宏为他要了四菜一汤,这笔钱哪儿出?

    3.8月13日,崔芬打碎了一只碗,还跟顾客吵架。

    4.8月16日,牛宏领来三个老木匠安装二、三楼地板,每人每天发十块钱工钱,还管吃管喝。这笔花销肯定没有发货票,怎能报账?他还说:“用国营不如用集体,用集体不如用私人。”这个观点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

    ……

    “好,这回有啦!牛宏肯定有问题,没有大问题,也有小问题。”游刚又往后翻了翻,孙连香记了一百三十多条,凡是和她不对劲的人都上账了。而且不论事情大小,只要是人家的缺点、毛病,甚至有点怀疑的地方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游刚在心里骂着:“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这一手太厉害了,自己也要防备着她,往后少跟她说话。”

    但是,孙连香这时候拿出了自己的小账本,对游刚的帮助可是太大了。他对牛宏事件立刻就有了主心骨,今后两三步棋都看好了,自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他转身对老孙说:“这本账就是证据,是群众的意见和反映,也可以看做是群众对牛宏的揭发和检举。你立刻给党委打报告,派专门工作组下去,一定要把春城饭店的问题彻底查清楚!”

    只要工作组一派下去,就能给牛宏造成一种精神压力,也会在群众中造成一种既定事实:牛宏确实有问题,不然上边为什么派工作组下来?游经理撤掉他的职务还是撤对了!先在群众中造成轰动,工作组一下去少说三个月,多说一年半载,查出问题更好,查不出问题也就不了了之。而且工作组组长就可以代替饭店经理,先把工作抓起来,把牛宏空出的位置顶上。这何尝不是解决游刚目前困境的最好办法!

    老孙一听,却心里打起小鼓,生怕让自己去当这个工作组组长。他已下决心,后半辈子可再也不到基层去了,就问:“派工作组叫谁去当这个组长好?”

    “这个你先别考虑,关键是上午必须把报告写好,你亲自交给老钟,中午我们就可以商量决定了。把小孙的账本也附上。”

    孙连香心里不免也嘀咕开了:“老经理,我写的那些东西可不能让店里人知道,他们要知道了,我可就没法待下去啦!”

    “不会,我们怎么能那样干呢?”游刚晃着寿星佬一样的大脑袋,心里十分得意。他的手伸进口袋掏火柴点烟,碰上了那份硬邦邦的、叠成了方疙瘩的校样,他的心里又抽紧了,必须快点把这篇该死的文章看完,好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然后设法通知报社,说情况有变化,这篇文章不实。他又对老孙嘱咐了几句,才走出了“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办公室”。

    他找个什么地方能安安静静地把这篇要命的文章看完呢?饮食公司的大楼不算小,可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却很困难。因为游刚有个小心眼儿,除去钟警深和自己,不愿意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篇文章。现在人们的嘴就跟排风扇一样,幸灾乐祸、恨人不死的人不少,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很快就能在全公司张扬开来。自己的办公室叫牛宏占了,到别的办公室去看这种东西无论如何是不行的,等到中午吧,时间又不允许!

    嘿,真是老糊涂!这不过是十分钟、八分钟的事,到哪儿看不完?他又返回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办公室,从桌上拿了一张报纸,转身进了厕所。那意思就是告诉人们:他是一边解手一边看报,时间可能长一点。包括孙科长在内的所有看见他走进厕所的人,也的确都是这么想的。

    三楼这个小厕所是男女通用,只要从里面把插销顶好,任何人也进不来,不要说是看一篇文章,就是偷看绝密文件也不会被人发觉。游刚习惯地蹲在茅坑上面,心里不无紧张地掏出了那份该死的校样——

    话还得从一九八〇年夏天说起,春城饭店来了一位年轻的“琢磨经理”。他果真有一股“琢磨劲儿”!立刻在春城里刮起一股旋风,这旋风是那样清新,那样爽人,带着强烈的经济改革的气息。他整顿饭店、改革制度、扩大经营,很快,饭店的面貌变了,人也似乎变了,连食品的规格和品种也变了。有大场面上的精美食品、名贵炒菜;也有大众食物、本地风味小吃;就连油条也比别处的个大色正、又香又脆。春节前,北方居民喜欢冻起一缸馒头,正月十五之前不做饭,春城饭店把富强面的馒头用小车送到楼底下,全部是鲜酵母发面,咬一口像掺了白糖一样甜。他们摸透了中国人的脾气,平常俭省,多生产大路食品。过年过节则不怕花钱,要吃得舒服,显得阔绰,他们就生产高档食物,设立家庭专席。中国人太多,大家都厌恶排队,特别是知识分子,时间宝贵,宁肯不吃也不排队,春城饭店研制出了味美价廉的速食面,吃饭高峰时开十八个窗口售货,决不让顾客等得心焦发烦。他们的花样多得很,名声大震,利润逐月增加……

    这是捧臭脚!他娘的,这帮摇笔杆子的,把狗屎也能说成一朵花!游经理愤愤地在心里骂着,他很难耐着性子一行一行读下去,双腿也蹲得有点发疼。于是就隔三跳五,凡是吹捧牛宏和春城饭店的地方就跳过去,光看与自己有关的段落,在校样上一目十行地寻找自己的名字。这一来倒更费事,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看不明白,还得返回去从头看起。

    ……牛宏实行的这一套终于激怒了饮食公司的经理游刚同志,这位多年来思想同他的身体一样软弱的老同志,在精简机构、改革体制、防止干部老化的浪潮中,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用,突然一反常态,表现出少有的大马金刀的武断气魄,不同任何人商量,凭一时的怒火中烧撤了牛宏的职务,简直就像一场儿戏,把好端端的春城饭店给断送了……

    混蛋!你说我是什么“心理作用”?什么“武断”?什么“怒火中烧”?全是人身攻击!游刚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骂起来,没有叫起来。

    他脑门儿上沁出了汗珠,老花镜在鼻梁上跳动,多亏一边一个高高的肉坠儿给托住了。报告文学越到后边写得越尖锐,不时还夹有一些尖酸刻薄的话,看得游刚毛焦火辣。他不能忍受,却又无法发作。他不想看下去,担心自己的神经承受不了这种刺激,却又不能不把它看完。这篇文章不同于十几年前的大字报、大批判,叙述的内容连游刚也不能不承认基本上是事实,它的力量也正在于此。这些事实恰恰为游刚所不喜欢。

    且不说厕所里的游刚,厕所外面这时候又闹翻天了。大家一上午没见到游经理,这么大一个公司,能没有事情需要请示经理吗?大家你问我,我打听你,顺着线索找到了打击经济犯罪办公室。斗争的弦儿绷得特紧、什么事情又总爱往坏处想的孙科长,一看手表,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坏啦!经理进去有一个多小时了,八成出事啦!”

    众人一愣:“进到什么地方去啦?”

    孙科长不答话,拨开众人,三蹿两跳奔到厕所门前,用手一推,里面果然还顶着插销。

    有人还没明白过来:“上厕所能出什么事?”

    “你忘了传达室的胡大爷是怎么死的了?不就是解大便的时候心脏病发作,死在厕所里,到下班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孙科长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游经理也到了胡大爷的年龄,同样也有冠心病。而且还有更要命的——这几天心情不好……

    孙科长开始敲门、呼叫:“游经理,游经理!”

    他这样一大呼大叫可不得了,公司里的人以为游经理真的在厕所里出了事,大家十分震惊,纷纷拥到厕所门前。七嘴八舌,你呼他叫:

    “游经理!”

    “游经理!”

    越是听不到里面有人搭腔,大家心里越是焦急。这就证明里面确实出了问题。孙科长要准备破门而入了!

    厕所里的游经理也十分紧张。一方面是叫桑原蓁的报告文学给刺激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另一方面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都找他?而且逼到厕所里来?牛宏又出了什么事情?桑原蓁的文章登出来啦?还是大家猜到了他躲在厕所里是在偷看那篇文章?他慌忙站起身,双腿发麻,险些没有摔倒,赶紧扶住厕所的墙壁。稳了稳神,先把校样藏好,系好裤带,当孙科长朝着厕所的门踹第二脚的时候,他把插销拔开了。

    “你们干什么?拉个屎也不得清静!”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就松了一口大气。孙科长表达了“嫡系部队”的心情:

    “老经理,你可把大伙儿吓坏了,喊你也不应声,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啦……”

    “你们就不盼着我有好事!”游刚气哼哼地拨头便走。找他有事的人赶忙从后面跟上去。

    不能怪游刚生气,这虽是一场虚惊,可太不吉利!为什么人们总想到他的死呢?这不明明是咒他快死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不能死,也不会死的。人应该会生也会死,生得其时,死得其时,才是最完善、最有福气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条——

    一个人的一生中要有个开花的时期

    从那次不愉快的“咬秋”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春城饭店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冷气、暖气、饭店必不可少的各种现代化设备,都已装备齐全。饭店里里外外也全部装修一新,墙壁贴上了图案优美的塑料布,显得堂皇高雅。在每一面墙适当的位置上,都悬挂着名人大家的字画。大部分是牛宏通过刘俊英,刘俊英又通过桑原蓁搞来的。也有一小部分是花钱买的,花钱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总共还没花一千元,这只是一张画的价钱。饭店的门口、大厅的中央,每个墙角和窗户的旁边,都摆着盆景、花木;一楼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瓶新式塑料花,能飘出一种花香,保持一年;二、三楼雅座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小巧玲珑的盆景。这一切的总设计师当然是石心菊,在她的带动下,有好几个人都对养花种草发生了兴趣。要说钱方面,牛宏更是腰大气粗了。饭店的营业额猛长,而且能持续不断地上升,因为他们老是能够想出赚钱的新花样。可是牛宏每月上缴利润,除去保证完成公司下达的指标外,略有一点超额,略有一点增加。为什么不像他实际赚的那样猛增猛长呢?牛宏的精明就表现在这个“略有一点”上。公司是大锅饭,制订计划的那些人是输打赢要,专会拆东墙补西墙,对赔钱单位无计可施,对赚钱单位狠命死挤。如果牛宏赚多交多,实话实说,公司就会不断加码,直到把他勒死抠垮,鞭打快牛嘛!春城饭店再赚钱也养活不了一个公司。牛宏搞“略有一点”,既让公司说不出话来,又叫他们摸不着春城饭店的实底,牛宏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办起事情来左右逢源,不仅不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有时反而能钳制别人服从自己。

    这样说来,牛宏没有什么好愁的了?

    正相反,叫他发愁的事更多了,眼下最使他头疼的就是饭店里的这批人。牛宏理钱抓物神通广大、办法多得很,管理人却显得缺乏才气。他原以为饭店的规格提高了,职工的人格和思想格调也会提高,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饭店变好了,人的面貌并无大的改变。人和饭店的矛盾一下子变得十分突出了。牛宏下了好大力量为每个职工做了一套极其考究的店服,规定每个人一进饭店必须换上店服,整齐划一,美观大方,风度优雅。但是,牛宏却不能像做店服一样给每个职工做一个漂亮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是用任何服装也遮不住的。邱二宝野性难改,粗俗不堪;孙连香脸上的横条肉还是绷得那么紧;崔芬生完小孩儿以后极不讲究,邋里邋遢,俗不可耐;石心菊本来脸蛋长得就不好看,还不修饰不打扮,随随便便;赵永利兼做保全工,成天沉迷在各种设备里,偶尔笑一下,仍然是个活哑巴。这些还只是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无妨大局。最可气的是一个人一个心眼儿,不抱团儿,不以饭店为重,你跟我上不来,我跟你过不去,今天这两人吵嘴,明天那两人又不说话了,而且和顾客争吵的事也时有发生,影响饭店的声誉。他们只适合当低级饭馆的服务员,谈吐、行动、仪表与现在的春城饭店的格调极不协调。

    一连几天,牛宏回到家里总是闷闷不乐,少言寡语。母亲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因为她不知道牛宏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他回到家里几乎和没当经理的时候一个样。只是家务事干得更少了,不声不响,蔫头蔫脑的琢磨脾气并没有改变。牛宏在外边要强迫自己按照理智,按照工作需要去行动、去说话。回到家则可以放松自己,恢复自己真实的本来面目。但精细的牛华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她也正好有事情要找牛宏,吃过晚饭之后她把兄弟叫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小宏,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牛宏并不隐瞒,把自己的苦恼都对姐姐讲了。大姐是他的谋士。

    牛华笑了,笑得很狡黠:“傻兄弟,你真是死琢磨,改变饭店是你的责任,你也能够做到。改造人是全社会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也办不到。你不光是为这些事发愁,你心里一定还有别的事!”

    牛宏不吭声了,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和满凤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姐姐的脸绷紧了,“相交七八个月啦,你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你陪得起,人家姑娘可耽误不起!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没有主意。”

    “你要真没有主意就好了,对满凤我满意,爸爸妈妈更满意。坏事就坏在你不仅有主意,而且你的蔫主意还特别正!听说明天刘俊英就要结婚了,你难道还不死心?”

    牛宏惊讶地抬起了头,看见姐姐锋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便又慌忙地把头低下。老天哪,只要是和牛宏有关的事情,不论大小,甭想瞒过姐姐的眼。

    “你别瞎说,我跟刘俊英没有什么关系。”

    “哼!你还想瞒我?一见了刘俊英瞧你那个丢魂少魄的样儿,连眼神都变了,除去邱傻子看不出来,谁还不懂这个!知道人家有对象,你不死心;等到人家订了婚,你还不死心;现在人家就要结婚了,你还等个什么?”

    “谁说我在等她?”对这个问题连牛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不承认自己是在等刘俊英,但他很难从脑子里把刘俊英的影子赶走。有时陪着满凤遛马路,心里想的却是刘俊英。他喜欢刘俊英内向的性格,因而对满凤的热情、开朗、奔放就认为是缺点,认为是不深沉、没有女性的温柔。只有当他高兴的时候,或是忘掉刘俊英的时候,才能唤起对满凤的热情,才能为满凤灿烂动人的容貌所倾倒。但这种热情往往不能持久,不能变成一种深沉的爱恋。如果凭理智,他无论如何不应该放弃这个漂亮姑娘。可是对待婚姻恋爱难道也像对待工作一样,强迫自己按理智采取行动吗?

    “你不等她等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干大事业的。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为什么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刘俊英哪一点能跟满凤比?人才、修养、工作,刘俊英充其量不过是个饭店服务员,人家满凤是体校的正牌教师。”

    “大姐,你怎么也势利眼?你自己过去不也是汽车售票员?”

    牛华的脸色微微一红:“正因为我是售票员,才知道服务行业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你当经理之前找不上对象,当了经理,对象找你。只要有社会,有人间,就有势利眼。你不势利,人家势利。”

    “刘俊英就找了个作家,你怎么解释?”

    “作家就比你聪明,人家找老婆就要年轻漂亮,能伺候自己,凭桑原蓁那副尊容,当然愿意要小刘。你那个刘俊英就是势利眼,她图的是作家的名和钱,不然她就是嫁给邱二宝,也不会看上桑原蓁。”牛华两眼盯住弟弟,爽快地说,“我的理论都是真理,因为是我自己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不像你,瞎琢磨,认死理儿。快说吧,你和满凤的事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同意,还不行吗?”

    “瞧你这个不情愿的样儿,就好像是给我结婚。”

    “本来就是为了你嘛,我不结婚,你就出不了嫁。”

    “死小宏,我拧烂你的嘴!”牛华说完扑哧一声笑了。

    牛宏仍然心事重重:“大姐,你说饭店的人都知道我跟刘俊英的事?”

    姐姐用手指点了他一下:“放心吧,牛大经理,知道的人不多,不会影响你的威望。”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石心菊嘴里问出来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牛宏更加惊奇不安了。

    “姑娘的心是感情的雷达,你们男人那点小伎俩是瞒不住的。”

    “大姐,我有一件难事……我已经答应明天在饭店为刘俊英、桑原蓁举行婚礼,想借机教育一下我们那些不争气的职工。来参加婚礼的肯定会有一些名人,不仅能扩大饭店的影响,对服务员的精神气质也有一定的熏陶作用。可是我现在不想参加他们的婚礼了,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

    “别那么没出息,我不愿见你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别说你跟刘俊英没有什么事,就是真有事也结束了,过去了。大大方方的,拿出经理的派头,按照自己的设想充分利用这次婚礼。”牛华真是人一份,嘴一份,可惜她没有跟兄弟换个位置。

    牛宏点点头,姐姐讲的有气派,他在心里为自己鼓了鼓勇气。沉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件事要求你,你明天能不能再到汽车上卖一次票?”

    “干什么?”

    “我带着我们那帮瞧不起自己的服务员去看看你是怎样工作的。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最爱坐在汽车上看你卖票了,你在我的眼里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你工作的时候最美,最有风度,大家对你都很恭敬。我们店的人都把你当成了大知识分子,至少也是演员、教师。叫他们开开眼界,服务员也可以像有教养的人那样生活。”

    “你是想叫姐姐出丑!”牛华变脸了。

    “大姐,我……”

    “甭说了,你这个废物蛋!自己无能,却想出一些不争气的怪点子,把全家人都拉出去为你帮忙,不害臊!”

    牛宏被骂得满脸羞红,低头退出了姐姐的闺房。原来妈妈也在外屋支着耳朵偷听,看见他出来,妈妈也生气地冲他噘嘴。

    第二天上午,牛宏带领着本店的一批职工参观了天津饭店、友谊宾馆、起士林餐厅,快到中午时搭13路公共汽车赶回饭店。乘客本不是很多,突然增加了他们二十几个人,汽车里一下子变得非常拥挤,有两个歪眉斜眼的小伙子说着粗话:

    “今儿个怎么抽风了?”

    “山西老核桃——满仁!”

    发车铃响了,车门口响起了售票员的声音:

    “乘客同志,这是13路汽车,由中心公园开往春城里,沿途经过百货大楼、南市、东北角、北洋桥,有上错车的没有?司机同志,请关门。”

    “是大姐!”牛宏心里又惊又喜,她昨天晚上发了脾气,今天还是来了,姐弟终究还是姐弟。她并不喊叫,但是声音圆润悦耳,吐字清脆,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这趟车比较拥挤,请大家互相谦让,不要出事故,或者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现在就请两边的同志往里走,目前刚是早春,天气不热,请大家尽量往车厢中间站,里边的同志可以把脸扭向两边的窗户,位置排列得好,大家都会感到轻松。”她的语调中透着热情和固执,乘客们果然在按照她的话向里挪动,她的话并无特别之处,却有一股神奇的效力。车门前腾出了地方,她从容地坐到售票员的位子上。

    乘客们都想看看这位说话颇有教养、谈吐不带俗气的售票员长得什么模样。她娴雅,聪明,白丝眼镜后面一双秀长动人的眼睛,勇敢、大方、亲切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哪位同志买票?好,请这位同志帮忙递一下,谢谢!”

    “大姐!是你?”邱二宝几乎叫了出来。

    “你好!”牛华已经看见了他们,冲他们点头打了一声招呼,但是不攀谈,只忙自己的工作,“还有哪位同志买票?”

    不和任何一个乘客过分亲热,也不和任何一个乘客过分疏远,态度庄严并不傲慢,姿势正规却不呆板。春城饭店的年轻人简直快看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像牛华这样有身份的、要在人前说说道道的人,竟然是个汽车售票员!而且她把卖票的工作做得跟其他一切上等职业一样让人尊敬。她在汽车上碰见了自己的兄弟和他的部下,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表现。她有一股内在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让人感动,又使人肃然起敬,不能不对她客客气气。连那两个歪眉斜眼的小伙子,也听从她的劝告,轻轻地往车厢里边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这个售票员怎么没见过,够意思!”“茬子够硬的!”(天津话:“茬子”指嘴巴)车厢里很多人听见了,牛华也听见了,她并不假装没听见,也不直接拾他们的话茬儿,眼睛看着他们,露出锐利和智慧:“你们二位到哪儿下?”

    “前一站。”

    “买票了吗?”

    “有月票。”

    “请拿出来看一看。”

    “告诉你有月票,还不相信!”两个小子露出了野性,有人为漂亮的售票员捏一把汗,心里说惹他们干什么,就是没有月票,国家也不在乎这几分钱。现在聪明的售票员,碰上这种斜眉歪眼的人都假装看不见,不理不问。牛华就不怕当着这么多人让自己吃亏下不来台?

    她很镇定,脸上还挂着笑:“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也请你们不要怕麻烦,因为你们乘的是公共汽车。”

    两个年轻人无奈,只好掏月票,为了不让她看清,在手里一晃又装进口袋。按理说这就叫给了牛华一个台阶,一个面子,她应该见好就收。她却偏不,仍然和气而又认真地说:

    “你们这样成心不让我看清,只好请你们再拿出来一次。”

    “你的眼瞎了!”其中一个光头的小子骂了一句。

    牛华脸色一沉,声调仍然不急不快:“同志,张口骂人先脏自己的嘴,你即使不尊重别人,也应该尊重自己吧?请把月票打开!”

    “是啊,你的月票到底是真是假,为什么不敢叫人看?”乘客中有人说话了,有这样的售票员,群众不可能不向着她。

    两个年轻人把月票拿出来,举到牛华的眼前:“你看,你看!这回看清了吧?”

    “看清了,谢谢!”牛华的端庄宽厚立刻显得比那两个人高出一大截。什么地方高呢?精神的力量,人格的力量。

    车上人都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十分懊丧,打又打不起来,骂也骂不起来,只好一声不吭,车一到站立刻跳下去了。

    汽车又开动了,又上来许多新乘客,牛华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该说的就说,该做的就做,文雅大方,明明是穿着一身普通的汽车公司的工作服,却显得姿容优美而堂皇。

    汽车到了终点站,邱二宝挑起了大拇哥:“大姐,你真有一套,要叫我早跟那俩小子打起来了!”

    牛华并不满意这次“下海”(指已经提升为干部的老售票员偶尔跟车为别人顶班卖票),平淡无奇,表现不出自己紧急应变的能力。她接着邱二宝的话茬儿说:“没有道理的人才愿意打架,干我们服务行业的,要想打架就会成天到晚也打不完。”

    崔芬摸着牛华身上那件米黄色的工作服,由衷地赞叹着:“牛姐,什么衣服一穿到你的身上就显得特别精神。”

    “你别拿我取笑了,还是你们春城饭店的店服讲究,有气派。”

    邱二宝到处都要卖傻相,又插进来说:“可我穿上就不好看,小石说像熊猫穿西装。”

    牛华笑了:“小邱,刚才车上的那个小光头穿的够讲究吧?牙黄色的大喇叭裤多漂亮,可有人说他好看吗?因为他的道德水准和喇叭裤不是一致的。衣服只是外表,好看不好看关键在气质和智力,一脸俗气,一身痞相,浅薄庸俗,穿上什么也不好看。肚里有东西,脸上很静,穿着再朴实,也会有风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石,对不对,你为什么光笑不说话?”

    石心菊:“我最羡慕您工作的时候那种从容自信,这才是最美的。”

    牛华亲热地抱着小石的肩膀头,一边送他们出车站,一边说:“工作——就应该是智慧加上美。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千万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只有不懂得生活意义的人,才会自暴自弃,丧失进取精神。”

    牛华有意放慢脚步,看别人都走远了,在石心菊的耳边小声说:“牛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叫我找个好理发店帮你烫个发,明天是星期天,你去找我,我带你去南京理发馆,让他们根据你的脸形为你设计一个新发型,包你好看。”

    “不,不,我不烫,”石心菊羞得满脸通红,从牛华的怀里挣出来,“谢谢您的好心,大姐。刘俊英还让我通知您,欢迎您参加她的婚礼。”

    “谢谢她想着我,我下午还要顶车,实在去不了,你替我向她道喜!”

    “好吧。大姐,再见!”石心菊赶回饭店,刚一进门就碰上要当新娘的刘俊英,她两眼发红,显然是刚掉过泪。石心菊心里一惊,忙拉着刘俊英来到饭店的会议室,问:“俊英,你怎么啦?”

    刘俊英不说话,看见自己的好朋友却忍不住又想哭。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不在家里收拾打扮,又跑到店里来干什么?”

    “公司不让我们在饭店里举行婚礼,可是早就通知了亲友,再重新联系其他饭馆改换地点已经来不及了,叫我们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这是谁说的?”

    “刚才孙连香到家里给我送信,她说是公司政工科打来的电话,连游经理都知道这件事。”

    “公司里怎么会知道?你请了公司的人参加婚礼吗?”

    刘俊英摇摇头。这个漂亮姑娘愁云满面,没有一点要做新娘的喜气,格外招人疼怜。

    “牛宏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我还没有见着他。”

    “走!去找他,听听他怎么说。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他建议你们在饭店里举行婚礼吗?”

    “我就是来找他的,求他给想个主意。可现在又不想找他了,找他也没有用。”

    “为什么?”

    “这会使他为难。再说……他心里也许并不赞成我在咱们饭店里举行婚礼。”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他跟你好没有好成,就嫉妒你,就生气,就报复?他会是这样的人吗?”

    “不,不……我没有说他是这种人,可他也是人……”刘俊英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年轻人们看见了刘俊英也都围上来,尤其是姑娘们,她们对刘俊英的态度是各种各样的,有的眼热,有的瞧不起,有的亲亲热热想帮她点忙,有的就盼着她的婚礼举行不了,看着她闹点笑话。因此就七嘴八舌,说出的话各有各的味。

    石心菊却趁机把牛宏找来了,并且简要地向他说明了情况。牛宏什么都知道了,他原打算不声不响,让桑原蓁和刘俊英的婚礼照样在春城饭店举行。事后公司若追问这件事,就说来不及通知新郎新娘,饭菜已经投料,无法更改。想不到“阶级斗争脸儿”孙连香已经先他一步通知了刘俊英,刘俊英也竟然傻乎乎地又找到饭店里来,这场戏不得不明敲明打,责任一下子全压到他牛宏身上了。不同意,对不起刘俊英;同意吧,要代人受过。而且这个“过”受得多么窝囊!

    他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高声说:“刘俊英,你准备好了吗?老桑跟我讲,三点钟客人们来,三点半派车去接你,四点钟准时举行婚礼,婚筵五点钟开始。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刘俊英惊讶地望着牛宏一本正经的脸说:“牛经理……婚礼还能在咱们饭店举行吗?”

    牛宏也故作惊奇,而且口气强硬:“哎,已经定好的事情不能再变卦了!你告诉老桑,谁变卦由谁包赔损失,饭菜已经投料,而且由我和郑师傅亲自上灶,好好卖两手。因为你是咱们店的职工,婚筵必须办出咱们店的最高水平,对得起春城饭店的声誉,这也是宣传咱们饭店的一个好机会。”

    孙连香一见这么多人围着刘俊英,早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也凑过来,一听牛宏这样讲,便忍不住插嘴了:“牛经理,公司不是有话,不许在饭店大吃大喝、讲排场办婚事吗?”

    牛宏心里很生气,这个“阶级斗争脸儿”有什么资格,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这样的话?她好像是政委、是支部书记!但牛宏的脸上却嘻嘻一笑:“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了吗?可我不相信公司会那么傻,要搅散自己的买卖,有钱不叫自己赚,让给别人去赚,有这样干企业的吗?人们反对大吃大喝,这当然是对的。我们开饭馆的不能念这本经,假如大家都不吃不喝,我们只好关门,开饭店的还怕大肚汉?领导也只是叫大家不要拉账欠债去大讲排场,并没有把这一条写进法律,说谁办婚筵就是犯法。人家有钱,愿意在办婚事时,亲友欢聚一堂,热热闹闹,这不光是图形式、讲面子,大家欢聚一堂,无拘无束,三天无大小嘛,不要任何掩饰,也是为了恢复人的善良美好的天性,充分享受一下做人的快乐、生活的快乐,这也在情理之中!我们管不着,公司要想管,先得包赔我们的损失,每桌五十,五五二百五十元。”

    孙连香很不服气,这个琢磨经理真是太不像话了,反对大吃大喝、大讲排场,这是政治,他却用一套生意经来搪塞,把脑袋扎到钱眼里出不来。她又抢白了一句:“不能因为搞了个作家,腰里有钱就在自己的饭店里臭美,要臭美到别的饭馆去。”

    刘俊英受不了啦:“孙师傅,你把话说明白,谁臭美啦?”

    “我没说你,反正有个臭美的,谁臭美谁心里明白。还有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心里那点事谁还不清楚?拿着公家的东西送人情!”孙连香把心里话甩尽,拨头走了。

    这就是老娘们儿吵架的水平,又想说,又不敢全说清楚,指鸡骂狗,胡搅蛮缠,吵得赢就吵,吵不赢就走。孙连香自知刘俊英人缘儿比自己好,牛宏又向着她,再吵下去自己没有便宜可占,她边走边说:“买好谁不会,大家都来买好,那么多活儿叫谁干?我们这儿人多,干活儿的多,咱也买不了领导的好!”

    刘俊英又哭了,今天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喜庆的日子,而是个倒霉的日子。她心里没有一点欢乐,她不结婚了,她不需要这种排场。她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掉头想走,被几个姑娘拉住了。她们望着经理,那神色分明是在问牛宏:你说怎么办吧?

    牛宏眨眨眼,嘴角出现了一条带有强烈嘲弄意味的直纹,显得他又嘎又坏。那双一贯露出诙谐神气的眼睛,看着刘俊英那副委屈难过的样子,也变得悲哀起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们姑娘在出嫁前是不是都得哭一场?高兴过分了眼泪就特别多,特别需要哭……”

    “牛琢磨,人家都急成这样了,你快说点真格的吧!”一个年纪稍大的服务员亲昵地骂了一声。

    “说真格的,这叫好事多磨,越是这样越要把婚礼办得像个样子。这不叫臭美,这叫香美!作家追求我们店的服务员,这是全店的喜事,今天的婚礼上会来不少文艺界的名人,我们要举止优雅,说话大方,对得起饭店,对得起自己,不给刘俊英丢脸,这是第一。第二,外人结婚可以在我们店里办婚筵,本店职工为什么反倒不可以?我宣布:以后不论咱们店的哪一位结婚,都欢迎在本店举行婚礼、包办筵席,而且只收工本费,利润少算,花同样的钱保证比外边吃得好。只要我当经理,我就主张饭店靠大家,大家靠饭店。第三,李娟、梁彩,你们两个去换衣服,跟刘俊英一块走,帮她收拾打扮,当伴娘,一直保着她进了洞房才算完成任务。第四,晚上石心菊负责接待作家、画家、名人名流,领他们看看饭店,准备好笔墨宣纸,叫他们为我们店留点字画。大伙儿看这样行不行?”

    “太好了,你这个经理够意思!”有几个也快要结婚的青年人首先表示支持。

    这时候,石心菊却像变戏法一样,突然端来一盆仙人球,放在刘俊英的面前。

    “哎呀,真好看!”许多人惊得叫了起来。

    牛宏也看呆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刺刺拉拉的植物,开花竟会如此漂亮!仙人球像一个直立的哑铃,栽在土红色的宜兴泥盆里,顶端长出两个对称的刺球,如小儿拳头一般大。每个刺球上都斜着朝天开出一朵奇异的黄花,挺拔、俏丽、清雅。像小姑娘头上的两个朝天髻儿,又像两个灿灿放光的金星。

    石心菊说:“俊英,今天你结婚喜庆,本应该送给你花色艳丽、气味芳香的一品红、牡丹花,可我只会种这些球球蛋蛋的丑花。植物不论长得多丑,开花的时候总是逗人喜爱的,仙人球开花象征着团圆和睦、永久相爱,送给你放在新房里,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我喜欢,非常喜欢!谢谢你,小石。”刘俊英抚摸着花盆,显出十分珍爱,又十分感动的样子。

    牛宏的眼睛看看石心菊,又看看仙人球。石心菊的话在他的心里引起震动,这个瘪脸、塌鼻子、小眼睛的姑娘,一下子变得并不那么丑了,显得洁净、善良、刚强,身上似乎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吸引力,就像这仙人球开花。

    对,人也应该像花一样,一生中总要有个开花的时期!作家写出好作品是开花,运动员得了冠军是开花,钟警深开过花,游刚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也开过花,任何人都可以开出自己的花。自己在春城饭店的这段时间应该是开花期,如果这段时间开不了花,往后就更难开花了。最好能像石心菊培养仙人球一样,施肥浇水得当,让每一个人都开花,已经开过去的重开,那春城饭店就会成为群芳争妍的大花圃了。

    “牛宏,你是不是恨我?”

    牛宏从仙人球上收回目光,发现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刘俊英了。他没有听懂刘俊英刚才的话,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对方。刘俊英美丽的眼光也正大胆而热烈地盯着牛宏:

    “你瞧不起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俊英异样的眼光把牛宏的心头搅乱了。

    刘俊英低下头,两腮泛红,面带羞容:“……我很佩服老桑,他好像什么都懂,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我跟他在一起总是听他讲,我插不上话,感到拘束。跟你在一起就没有那种感觉。也许我不该嫁给他,可是他说他爱我。牛宏,我心里真是矛盾极了!今天结婚,可我并不感到很幸福、很快乐……”

    这一番话把牛宏闹蒙了,他不敢说对,也不能说错,这个爱动脑筋的牛琢磨,不能为眼前的姑娘提出一个有价值的建议。

    刘俊英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泪水,她靠近牛宏,声音低低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姑娘,牛宏,以后你就彻底把我忘掉吧!”

    刘俊英披散的长发,期待的目光,鲜艳的嘴唇,使牛宏周身火烧着了一般,血液冲动,感情激荡。

    刘俊英轻轻叹了口气,满面羞红,一声不响地抱起仙人球向门口走去。牛宏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他有些后悔,甚至咒骂自己不是个男子汉。可,可……事情已无可挽回,留恋这些往事,只会把自己搞得更尴尬、更难受,既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他默默地望着刘俊英走出房门,自己还站在会议室里发怔,赵永利突然推门走进来,那种神情仿佛是有话要说。呀,他不是“政治哑巴”吗?从来没有主动地跟别人说过话,难道真是——

    逼得哑巴说话

    “丁零零……”经理办公室的电话铃又响了。

    牛宏抬起头来,看着电话却不想去接。他知道这电话一定是找游刚的,游刚不在房间,他又不愿意去找,不如不接。可是电话铃很有耐性地持续不断地响着,吵得牛宏心烦,他不得不抄起了话筒。

    “喂——”

    对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十分高兴:“你是牛经理吗?”

    牛宏却只想着游刚,把话听错了,而且口气很不耐烦:“我不是游经理,他不在!”

    他说完就想放掉电话,耳机里突然传出来一阵笑声:“你这家伙怎么搞的?才几天不见面就把自己的老部下全忘了!我不找游刚,我要找牛宏牛经理。”

    牛宏举着听筒呆住了,对方是谁?声音陌生,口气随便,春城饭店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被撤职两个多月,他已经不习惯在自己的“牛…字后边加上“经理”两个字了。

    “喂,牛经理,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谁?”

    “你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太不像话了!我是赵永利。”

    “你?哑——”

    “‘政治哑巴’!”

    “永利,你好?”

    “我不好,而且很糟糕,我们都觉得是叫你骗了!你叫大家开花,你叫我别当哑巴,我们都听了你的话,有的正在开花,我也开始说话,你却拍拍屁股扔下我们逃跑了,我们能饶过你吗?”

    “政治哑巴”居然以这样亲热戏谑的语调取笑他,挖苦他,使他心里感动而又惭愧:“永利,那天正好轮上你休息,没有看到我是怎么被撤职的,我不是逃跑……”

    “得啦,得啦,我全都知道,咱们见面再谈,你赶快到康乐冷食店来,我在三楼雅座等你,请你吃冷食。”

    “这……”

    “什么这个那个,你快来,我有话跟你说。如果等二十分钟还看不到你,我就到公司去找你。你别太不够哥们儿了!”赵永利不等牛宏再解释就放下了电话。

    牛宏自从离开了春城饭店,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不愿意见到春城饭店的同伴。他在饭店里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撒得开,收得拢,可独独害怕亲人和好朋友。被撤职的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向大姐倾吐积愫,他软了,他厌烦了,他感到筋疲力尽,他不愿再强鼓着劲儿干下去了,要成就一番事业太难了,他是凡夫俗子,不是那种有作为的人,他不愿意再演戏,想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羡慕过一种平稳的、安全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以为大姐一定能理解他,关心他,谁知大姐把他臭骂一顿,骂他不争气、窝囊废!半途而废,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群众,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人格,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自己的责任!他完全可以过一种有智慧的生活,现在却又倒退回愚蠢的泥坑。只有傻瓜才不懂得运用策略和手腕。在人的生活中有些失误是一生也不能挽回的!要千方百计防止发生这种失误。大姐鼓励他继续干下去,利用被撤职这件事公开自己的主张,宣传自己那一套办法,纵然不能重回春城饭店,也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让群众明白是非曲直,牛宏虽然是昙花一现,也能留下点香气!

    于是,牛宏采取了现在的这种方针。但他尽量躲避着春城饭店的伙伴儿,害怕听到他们同情和鼓励的话。他现在不怕讥讽和嘲骂,却讨厌别人的可怜和安慰。只有弱者、可怜虫才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慰。今天,“政治哑巴”赵永利一反常态,不到公司来找他,不到家里去看他,却邀他到“康乐”吃冷食,天气还不算太热,吃的什么冷食?显然是那儿清静,说话方便,他不能不去。

    牛宏站起身,稳了稳心,从里到外都恢复了常态,才走出了经理办公室。他神态潇洒,举止机敏,步行还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康乐冷食店。眼下刚是初夏,吃冷食的人不多,楼下的大厅里却坐了喝红豆粥、吃西式糕点和购买有名的康乐什锦元宵的人。牛宏暗暗佩服康乐冷食店的经理会做买卖,冷热齐备,冷有冷的名牌货,热有热的名牌货,一年四季买卖都兴旺。他走上了三楼,赵永利已在楼梯口等候。

    “你可来了,大驾真难请!”赵永利迎上一步,没有跟牛宏握手,却扳住了对方的肩膀头,他的手劲儿很大,眼睛盯着对方:“好家伙,这两个多月我们都瘦了,你倒关在屋里焖得又白又胖。听说你在公司里大闹天宫呀!”

    “政治哑巴”果然变了,牛宏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赵永利。记得去年春天,刘俊英结婚的那天中午,赵永利闯进来似有话要说,结果只说了句公司来电话找牛宏,如果牛宏不愿接,他可以代替接这个电话。牛宏猜到了电话里可能会说些什么,他不能把责任推给下边的职工,就一声不吭走出会议室去接电话。从此,哑巴还是哑巴,再也没见赵永利有说话的欲望。想不到他一离开春城饭店,哑巴立刻会说话了。

    赵永利没有理睬牛宏疑问的目光,领他来到一个优雅的单间小餐室,石心菊和刘俊英早就坐在里边等他们哩。牛宏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不敢看她们,尤其不敢碰刘俊英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两个女的倒很大方,站起来和他握手,四只眼睛从他一进屋的时候就不错眼珠地望着他,好像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点什么秘密来。

    刘俊英:“牛宏,你是吃冷的,还是吃热的?”

    “给他吃冷的,败败心火!”赵永利抢先替他回答,“今天不是我请客,是老桑和俊英请客。老桑说好了先来,不知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到?”

    “准是又写得上了劲儿忘了时间,别管他,咱们先吃先谈。”刘俊英为丈夫误了大家的事感到不好意思,也很生气,她叫服务员端来了四喜雪球、鸳鸯冰激凌、橘子水、啤酒、红豆粥、热元宵,还有两盘糕点。满满摆了一桌子。

    两个多月来,牛宏被排斥在生活之外,不管他表面装得如何满不在乎,内心却是十分痛苦。今天见朋友们对他这样,心里发热,他说:“要的东西太多了,吃不了。”

    “没关系,俊英不怕花钱,今天就是要换你一颗人心,试试你对春城饭店到底变没变心。”赵永利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了。

    牛宏抬起头,迎着赵永利的目光:“有话就直说吧,店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很不怎么样!一切全乱套了,再这样拖上半年,饭店就彻底垮了。你虽然花了很多心血,费了近两年的时间,毕竟是底子不厚,基础不牢,怎经得住别人冠冕堂皇地打着上级指示来冲击?”

    牛宏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没有办法,眼不见心不烦,谁有办法就叫谁去干吧。”

    “你的心里真的不烦?”赵永利却逼住他不放,“你的事业被别人夺走了,能不烦?你心爱的东西被别人砸碎了,也不烦?你的心血被别人糟蹋了,还不烦?”

    牛宏的脸色变了,讲实话他的心里很烦,他留恋春城饭店,留恋在那里的工作,能够主宰自己和饭店的一切,凭自己的智慧和责任可以去办一切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他并不看重经理这个头衔,他在春城饭店那样干,愉快比对自己前途的担心更来得强烈,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因此,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把被撤职当做一回事,丢了经理这个头衔并不觉得太重要,可是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智慧,他的才能,如果不依附在这个头衔上面,对自己、对饭店都毫无用处。但他必须对一切人,包括自己的朋友,掩盖这种心理,要装得坦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避开赵永利钉子一样的目光,说:

    “我说心里不烦是有道理的,我天生不是个能当官的人,大官更甭提,芝麻大的小官也当不好。我从小就不喜欢出头露脸,愿意一个人躲起来胡想乱琢磨,默默地过平静日子。谁知咱们这一代人命运都不大好,像河心里的一块木头,水流的方向就是我们的方向,忽而被冲上基层店经理的位置,忽而又被刷了下来。大小当个官儿,就得用两副嘴脸去应付社会上的虚伪,我讨厌作假,心里很苦。现在被撤了职,我可以恢复自己的天性,再也用不着紧张,用不着犯愁,踏踏实实地做人,轻松愉快地活着。我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呢?”

    石心菊和刘俊英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赵永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一种痛苦发出的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

    “你不用来这一套,这说明你对自己都不敢诚实。人活一辈子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开花时期,常引以为荣,希望第二次、第三次重新开花。你也永远不会忘记在春城饭店的生活,而且不会为那段生活后悔。那不到两年的时间,胜过你像现在这个样子生活二十年。人总是有追求、有欲望的,只要活着心就不会死,世界上没有真正看破红尘的活人。关于这一点,咱们四个人中数我感受最深了……”

    另外的三个人果然把惊异的目光都转向了赵永利,这个一向冷冰冰、不动声色的“政治哑巴”,突然变得感情激动,语言热烈。大家都没有插话,等着他慢慢说下去。

    赵永利喝了一口橘子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接着说:“我当过兵,打过仗,受过伤,还立过一个三等功。复员回来,我胸膛里还装着一颗学雷锋的心,可是睁眼一看,社会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哪里都有不合理,哪里都有不公平,早知如此,我何必拼死拼活地傻干呢?叫我当服务员不要紧,可是有谁配享受我为他的服务呢?我有一肚子牢骚,我也跟别人一样有资格发发牢骚,但我不愿意发,不是不敢,是不愿意,我好赖是个党员,好赖当过功臣,胳膊断了往袄袖里吞,只有装哑巴!我的心冷了,对社会看透了,不说不笑,不哭不骂,混吃等死。你到春城饭店里来了,我一看、二看、三看,我的心慢慢又热了,只要我们自己不灰心,完全可以干出个样子。我看着公司钟警深这个人行,还给他写了封信,要求春城饭店成立党支部,用选举的办法产生党支部书记,不要由公司派遣。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就是我想当支部书记,占住这个位子,不叫公司再派一个拆台派来,或者来一个‘阶级斗争脸儿’之类的人物,由我跟你搭班子,全力支持你,就靠我们这伙年轻人把春城饭店办出个样子。也就是在这时候,你却落荒而逃了!……”

    牛宏被赵永利的话深深打动了:“不是我逃,是人家赶我。”

    “赶你也可以不走。游刚用戗火的办法撤你的职,违犯党的组织原则,你可以不服从,当场抗议,为什么要上他的当,也用戗火的办法卸职?”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赵永利不需要牛宏做出回答,话锋一转,拉到正题上,“不管你高兴也罢,痛苦也罢,也不管你有几副嘴脸,我们喜欢你当经理时的那副嘴脸,大家都盼着你快回去。现在就要你一句痛快话——回去,还是不回去?”

    牛宏面对着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情谊,不能装假,只有实话实说:“事情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回去不回去不取决于我了。别说是丢了那顶一钱不值的小帽子,就是丢了命也不能丢这么大的人!”

    “当然得是公司里名正言顺地让你回去。这两个月我们也没闲着,向市委、公司党委写信、告状,老桑还把这件事写成了长篇报告文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估计公司党委会吃不住劲,肯定还想让你回来,不然不会两个多月不派新经理来。现在的关键是你,总不能老是死硬到底。”

    刘俊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推到牛宏面前:“你吃了那么多凉的,再喝碗热的吧,让凉热在肚子里打打架有好处。”

    石心菊也插进来说:“有个哲学家说,人类愚昧的典型表现就在于过分热衷于手段,而忘记了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把春城饭店办好。你是全公司唯一的一个三十岁以下的经理,带有对青年人的试验性质,你干好了会带起一批,往后也许还会提升新的年轻经理,你垮了就会影响一大片,什么青年人靠不住呀,不堪重用呀,我们有嘴难辩。”

    “小石果然内秀,她这个说法太对了,这不是你一个人怄气争脸的事,你学这个学那个,就是不学韩信,光想伸不想屈。党还搞灵活性哪,你就一点灵活性不讲?公司领导要是找你谈话,叫你回春城,你一定要有台阶就下,见好就收。”

    ……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引经据典,感情真挚,每个人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牛宏后悔以前没有真正了解他们,更好地取得他们的合作与支持。和这样一些有头脑,有独立见解,又是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是一种愉快。赵永利谈吐机敏,精明干练,身上看不出一点“政治哑巴”的痕迹了。更使牛宏感到新奇的,是石心菊身上突然闪现出来的思想的力量、个性的魅力。这一切像奇迹般地改变了她的容貌,显得性情敦厚,举止娴雅,就连那张略扁的平脸也透出一种稳重和善良,不但不丑,甚至有些漂亮了。坚强的人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空洞的同情。牛宏决定接受朋友们的劝告,争取一切机会重返春城饭店。

    刘俊英焦急地看看表,又把眼睛贴上玻璃窗望望下面的大街,盼望能看见丈夫那矮墩墩的身影,他的失约太叫人扫兴了,何况是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

    服务员又走进来:“哪位同志姓牛?”

    牛宏一怔:“什么事?”

    “去接电话。”

    “电话?谁会找到这儿来?”

    “一个姓桑的同志。”

    “桑原蓁!”三个人都跟着牛宏来接电话。

    “喂,老桑吗?我是牛宏。”

    话机里传来桑原蓁那响亮有力的声音:“牛宏同志,今天上午你们公司的党委书记老钟找到我家里来了,刚把他送走,所以不能赴约了,非常抱歉。”

    “唔,钟书记找你干什么?”

    “就一个目的,劝我不要发表那篇报告文学。理由是,他说党委书记和作家是同行,职责都应该是净化人们的关系,净化人们的灵魂,不要让已经十分复杂的人事关系变得更复杂,火上浇油,扩大事态的发展。他说,当代不少作家的悲剧就是好心帮倒忙,写一篇报告文学去支持一个先进人物,结果反而使那个先进人物的处境更狼狈、更困难。如果我真的爱护你,爱护春城饭店,就撤回那篇文章,相信他会处理好‘牛宏事件’……”

    “你怎么回答的?”

    “我答应考虑一下。小牛,这位钟书记头脑十分清楚,可以信赖。我给你打电话的目的,是叫你赶快回公司,他们说不定立刻要找你谈话。谈话时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头脑要冷静,以事业为重。明天中午,我私人掏钱在春城饭店雅座款待你,欢迎你官复原职,见面再细谈。”

    “再见!”牛宏放下电话,那三个人追问他桑原蓁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牛宏简要地重复了几句,他的脑子里已经在盘算怎样对付和钟警深或者游刚的谈话,自己应该持什么态度,提什么条件。

    赵永利不放心,他叫石心菊和刘俊英先回饭店,自己保镖跟到了饮食公司。如果是钟警深和牛宏谈还好,倘若是游刚谈,他生怕再重演两个月前的那一场——

    敲山镇虎反被虎咬

    “牛宏,牛宏!牛宏来了没有?”游刚恼怒地扫视着会场。

    “来了,来了。”崔芬拉下耳塞,急忙站了起来。

    “你是牛宏吗?!简直是胡来!”

    会场上爆发出一声哄笑,各基层店的经理、副经理们非常开心。有些人私下里向游经理的耳朵里灌了不少关于春城饭店的坏话,根据老头子的神色、说话的腔调,可以断定今天有好戏可看了。

    崔芬满脸通红,急忙解释:

    “牛经理没有空,我是这个季度的开会代表。”

    “哈哈,春城饭店尽是新鲜事,还有专门来开会的代表!”

    “老经理,这个经验不错,应该大力推广。我回去也选个开会代表,得省去我多少事!”

    “对,大家都这么办,以后公司再开会别找经理,找开会代表就行了。”

    “哈哈哈……”

    这些有身份的老年人、中年人,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和一群普通的职工并没有两样。特别是当他们心里有了某种情绪的时候,因为他们的身份高、胆子大,有恃无恐,其表现并不比一般的群众更文明、更高雅、更有水平。

    崔芬感到恐慌,手足无措,走也不好,留也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游刚强压住火气:

    “开会代表算个什么职务?谁承认你?公司召开的是各分店的经理会议,且不说你该不该进来,你即便坐在这儿,能做得了牛宏的主吗?”

    “牛经理说了,谁当开会代表就有权对饭店的事做主,实在主不了的事,再回去商量。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大家选的。游经理,您不必把公司的会说得那么神秘,那么高级,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当这个代表,给头等奖都不干,这是受洋罪的事!”崔芬也不是两年前那个受气包了,生完小孩儿以后的那一段邋遢时期已经过去了。身子早就恢复起来了,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牛宏去了以后她心气顺畅,干活儿拔尖,敢跟任何人比。当过劳动模范,在工作上到底有几手真功夫。做人没有短儿,就不甘忍受别人随意的欺侮了。她冲着公司经理甩完了几句冷腔,提起小包掉头就走。

    游刚有个毛病,一向对女人都比较客气,还喜欢和她们开个玩笑。他放缓了口气:“小崔,你回去马上叫牛宏来。不,等你回去就来不及了,你在公司先给他挂个电话,叫他立刻来!”

    “我管不着,你们自己通知他吧。”崔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司的小礼堂。

    “嚄,好家伙,春城饭店的人一个个都这么横!”

    “老经理也是吃软怕硬,对我们有能耐,对牛宏毫无办法,连牛宏手下的人这样当众顶撞他,他也只好吃下去。”

    游刚虽然没有全部听清中层干部们的小声议论,可是他猜到了,发过这种议论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牛宏成了他最大的障碍,管不了牛宏,往后他就当不好这个饮食公司的经理。他叫手下的干部给春城饭店接通了电话,游刚拿过话筒:

    “你是牛经理吗?”他打起了官腔,“我是游刚,你为什么不到公司来开会?”

    “我们的代表没去吗?”

    “什么代表不代表,公司不承认,我打发她回去了。今天召集的是基层店经理会议。”

    “在我们店没有副经理,没有支部书记的情况下,由大家推选出来的开会代表,就可以行使副经理的职权,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而且我认为是个很不错的办法。您不应打发崔芬同志回来,伤害我们选出来的代表。”

    “公司是叫你来开会,不是叫你再派个替死鬼来!”

    “替死鬼?你认为开会是和死同样难受吗?”

    “你不要胡扯,小崔能把公司的精神带回去吗?能代替你进行传达贯彻吗?”

    “完全能够,这本来就是开会代表的事情。何况我们还专门买了个开会用的录音机,可以把会议内容全部录下来,回来播放。”

    “别提你那个录音机了,开会的时候她插上耳塞听音乐。”

    “这只能怪会议的内容不能吸引她。”

    游刚受不了牛宏这种不慌不忙、冷静沉着的腔调,他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胡搅蛮缠,立刻到公司来!”

    “对不起,我被工作缠住了,实在走不开。”

    “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还承认不承认公司是你的上级?”

    “我都承认,而且还承认公司党委派我到春城饭店来主要任务是把饭店搞好,并不是光为公司服务,每会必到。”

    “你不了解上级精神,能把饭店搞好吗?工作要干,会也得开!”

    “我一个人顾不了两头儿,远的不说,就说这个月,打击经济犯罪每周学习两天,学习新宪法集中讨论三天,讨论买国库券的意义每周两个半天,机构改革每周一、三、五下午,主人翁教育每周半天,还有计划生育,节水节电,五讲四美,新事新办,口号无穷,会议不断,经理同志,你算算,还给我们留下多少干工作的时间?”

    不能再这样一句对一句地叮当下去了,游刚说:“我通知你了,来不来你看着办吧!”

    他用力地挂上了电话,回到小礼堂却极力装得心平气和,对大家说:“牛宏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我们先议着。现在时兴民主,公司也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然后就改革机构,党委改选。我把工作报告的草稿早就印发给你们了,今天就是征求你们对这个报告的意见……”

    “老经理,咱们公司有十几年没盖房了吧?职工意见很大。”

    负责基建的沈副经理把话接过来:“盖不了房,没有钱!”

    “有人反映春城饭店的职工每人分了一套新房,可有这事?”

    “那是附近一个小研究所盖房,研究所里要房的人不是很多,牛宏出了一半钱,盖好的楼房就分给他一半。”

    “嘿,牛宏哪儿来的钱?”

    “这你得去问他。”

    “春城既然有钱,公司为什么不调上来?”

    “凭什么?他各项指标都完成了,而且都有点超额,该缴的全缴了,你凭什么调人家的钱?”沈副经理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别说调,我找他借都不借给我。他说——你们正副经理加起来够一打,都找我借钱我应付不过来。你们商量好了,由一个人出面跟我谈。你们赚了钱就盖房,赚不来钱拉倒!”

    “牛宏这小子也太狂了!”

    负责生产的陶副经理一向支持牛宏,慢条斯理地说:“这不能怪牛宏狂,只能怪我们这些人太无能了,又连续三个月没有完成利润指标。元旦、春节,这是我们饮食行业的黄金季节,你们各个饭馆却赚不上钱来,叫公司怎么办?”

    “你们把奖金都卡死了,每月不许超过八元,下边的人谁还干!”

    游刚摇摇头:“这是市里的精神。”

    “得了吧老经理,你就会唬我们,整治老实人,你的文件下去有半年了,春城饭店的奖金根本就没改,上个月每人还发了近四十元奖金。我的职工都不干了,哭着喊着要去春城当服务员,现在的人谁不见钱眼开?哪儿给钱多就愿意往哪儿去。你们公司的头头要搞一个章程,别搞两套,别像广东跟深圳似的把春城办成个特区。要管都管,要不管就都别管,不能管得了的管,管不了的不管。搞邪门歪道很容易,光为了捞钱谁都会!”

    “牛宏能干,为什么不叫他到公司当经理?破格提拔嘛!”

    ……

    大家攻击的目标不约而同又对准了春城饭店。牛宏——这个害群之马!如果没有他,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各在自己的小单位当官坐天下,吃官饭,干官事,坐山为王。有了他就打破了平衡,破坏了安静。这小子好像灵机一动就把别人都超过了。有了差距群众就会比较,就会要求向高的看齐,就会对“当官坐天下”的干部产生不满意。说买卖话,牛宏这叫砸了别人的饭碗。说干部话,牛宏这叫破坏了别人的官运。怎能不叫这些中层干部们发火呢?他们一是学不了牛宏,不能冒那个风险,干工作可不能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二是能学也不学,学牛宏岂不太栽跟头、太失身份!他们根本就瞧不起牛宏那一套。因此他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咒骂牛宏,把他骂倒、骂臭、骂垮!恢复全公司的平静。

    游刚被吵得耳根子发疼,头脑发昏。大家有的真生气,有的假生气,无法引导,又不能清理出几条像样的意见,会议在争吵中开始,在争吵中结束。大家对公司的意见集中在春城饭店和牛宏的身上。牛宏成了扎在游刚嗓子眼儿里的一根鱼刺,如果承认他这一套是对的,那么游刚经营饮食公司的那一套就全错了。这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不解决牛宏的问题,游刚就要得罪一大批自己的老部下,这对他在党委改选和机构改革中的地位是大有妨害的。因为他还不想引退,还不想撒手闭眼。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各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年轻时开玩笑,说能活六十岁就满足了。现在活到了六十六岁,却很不满足。

    吃过午饭,游刚坐车来到了春城饭店。牛宏和饭店的职工们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小汽车,认不得汽车也认得人,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打招呼,这使游刚心里好生不快,他到其他基层店去都不会碰到这样的冷遇。他走下汽车,看见饭店门前还停着三辆小轿车,心里为之一动:坐小汽车的人物还有到这儿来吃饭的?难怪这个店的人都这样大气哩!

    游刚正要推门而进,门却自动开了,穿着笔挺的邱二宝迎上前来,口齿伶俐地说:“经理同志,您好!是视察,还是吃饭?要视察请到经理室暂坐,要吃饭请到楼上雅座,只剩下五个外国客人还没吃完。”

    “我找牛宏。”

    “牛经理正给待业青年讲课,您请到经理室稍坐,我去叫他。”

    这不就是邱傻子吗?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虽然有一点装模作样,但比过去那种浑身野气、满嘴粗话要强多了,待人大方,彬彬有礼。凡是认识游刚的服务员们,都过来跟他打个招呼,然后再去忙自己的工作。虽然不是一群一伙地围着他,说着讨好的笑话,仰着巴结的媚脸,但都很懂礼貌。游刚不经常到这儿来,每来一次都发现一些新的变化。牛宏这小子倒真有一些怪招,把手底下的这帮人玩儿得花花转,他好像有一种善于驾驭人的特殊的力量。

    按理说,一个大公无私的经理,或者是一个资本家的经理,看到下边的基层店办成这个样子都应当高兴。可是游经理不仅不高兴,反而觉得不舒服,心里不是滋味。他想的是什么呢?既不是为了社会主义的“功”,又不是为了资本主义的“钱”,然而他确确实实又是吃我们的大锅饭活着的。

    游刚没有到牛宏的办公室去,他在一楼的各个房间里转着,有时亲切地和职工交谈几句,有时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使人摸不清他是为什么事情来的。只有崔芬心里多少明白一点,他很可能是为牛宏没去参加公司召开的会议而来。因此崔芬在打扫餐厅的时候故意把电镀铁椅子弄得乒乓乱响,碗筷哗啦啦,连走路也像旋风一样带着一股火气,脚步咚咚响。孙连香听说游经理来了,从洗碗间出来,鞍前马后围着游刚转,主动介绍饭店的情况。

    游刚问:“牛宏给待业青年讲什么课?”

    孙连香说:“唉,别提了,我们饭店赚了点钱,他被这点钱烧得难受,拿出去投资,办代销点,就像我们的分店一样,卖我们的产品,打我们的旗号。他就不想想待业青年有几个是好小子,赔了钱、砸了招牌,职工有意见,牛宏也被缠得拔不出腿来了!”

    “你们店敢私自向外投资?”

    孙连香放低声音:“牛宏是个贼大胆,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她突然又收住话头,因为牛宏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牛宏脸色很难看,显然也是闷着一肚子火气。但不是因为游刚来到饭店兴师问罪,他是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无能。饭店越办摊子越大,问题更复杂,困难更多,比他的估计还要复杂十倍,困难十倍,他处处感到力不从心,智穷才尽。更为可悲的是人心从不满足,大了还想大,好了还想好,大概只有天才才会把握时机,急流勇退,见好就收。

    “游经理,叫您久等了,真抱歉!”

    “你架子大,请不动你,我只好上门来看你。”

    牛宏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到办公室坐吧。”

    游刚故意装得很随便,一屁股坐在电镀椅子上:“这儿不挺好吗?清静,凉快。”

    “游经理,你们谈吧,我去刷碗。”孙连香识趣地走了。

    “牛宏同志,你对公司有什么意见吗?”游刚亮开了架势,打起了官腔。

    牛宏望着自己的上司没有搭腔。他不能说没有意见,可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向游刚提什么意见,对方的神色显然也不是征求意见来的。这几乎是我们队伍里的一种惯例,在谈话进入实质性问题之前,总要先打官腔,他控制着自己,忍受着这可恶的官腔。

    “有意见就敞开谈嘛!”

    牛宏本想说:现在的时间、地点、心情都不适宜交换意见。可话到嘴边也变成了一句官腔:“没有。”

    他只有也打官腔,才能引出对方要说的话。

    “那为什么公司召集会议你不参加呀?”

    “我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清楚了。”

    “噢……听说你们店把赚来的钱又拿到外面去投资?”

    “有这回事。我们不能像过去的土财主一样,把赚来的钱放在瓦罐里,再埋到地下藏起来。应该让钱生钱,钱变钱,我把饭店看做是活细胞,而不是死砖头。”

    “先不说这样做是对是错,你不觉得在办这件事之前应该跟公司打个招呼吗?”

    “跟公司打招呼当然也可以,可是并没有一种条文规定非打招呼不可。如果我事前请示公司,十有八九会办不成,公司会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无限期地拖下去,因为谁批示同意,将来出了问题就要担一部分责任,哪个领导愿意冒这种风险呢?我自己决定,出了问题由我自己负责,公司领导可以理直气壮地当批评者,这正是我对公司领导的爱护和体贴。”他的话很对,但说得太损了!

    游刚一开始想漫天撒网,不让牛宏摸着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全国正开展打击经济犯罪活动,你们店的进展如何?”

    “打击的是犯罪活动,我们这里没有。有人多吃几口,小拿小摸,还称不上是坏人。”

    “你们这里没有?财贸、饮食行业成天和钱粮物打交道,是重点,你敢打保票?”

    “我是经理,当然敢打保票!”

    “你好像对上级派下来的中心任务有一股对立情绪!”

    “不是对立,而是要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不管单位大小,当一个领导要是以上级的脑子当做自己的脑子,那是最危险的!”

    游刚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这么说你可以不要上级领导,不听党的指挥了?”

    “游经理,你不要用这么大的帽子吓唬我,我这个人可胆小。我的意思是说,基层店的小经理不能老跟着公司大经理的屁股转。今儿个您说东,我们向东;明儿个您说西,我们向西;后天你又说东,我们再向东;大后天你又说西,我们返回去。这受得了吗?”

    “我是大草包、大笨蛋瞎指挥?你要拿出证据来!”

    “您不要生这么大的气,我没说这种话。一九七九年您说可以多发加班费,一九八〇年又下令一分钱的加班费也不许发。一九八〇年规定奖金随便发,去年又说奖金不许冒顶,最多不许超过八元钱。您指挥小经理是很容易的,可小经理再去指挥群众就不那么容易了。政策没有个连续性,没有个永久性,怎么取得群众的信任?领导不能老是左右打自己的嘴巴!”

    牛宏深深地刺伤了游刚的自尊心。饮食公司的老人跟游刚说话心里都有个界限:不能触犯老经理的权力、尊严。资格老的人最忌恨别人瞧不起他,牛宏恰恰给自己的上级造成了这种印象。

    “好吧,你既然谈起了奖金,咱就把话说明吧。从下月起,你们店的奖金也必须按公司的统一规定改过来。这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根据市里精神,党委讨论通过的。”

    “我不能执行这个规定,那样会破坏职工的情绪,失去群众的信任。表面上看国家是节省了几千元的奖金,实际上国家将要损失几万、几十万以至几百万!公司只应该按八项指标考核我,我保证每一项指标都不会低于同规模的饭店。至于怎样办饭店,请不要干涉太多。”

    “什么?什么?这是国家的饭店,不是你私人的买卖!”

    “您叫我当这个饭店的经理,我就要按自己的想法干!”

    “好啊,你也太狂妄了!从现在起我撤掉你的经理职务,写出检查再说!”

    “什么?这可是您说的?将来可别赖账?谢谢您把我解脱了。”牛宏突然给游刚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站直身转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游刚说:

    “实话对您说,从一上任那天起,我就不想当个完人,不想当个让您满意的人。像斯大林那样的大人物还三七开哪,我是个凡夫俗子,只要五五开就行!但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群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责任。再见!”

    邱二宝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了这场谈话的全部内容,当他感到形势不妙,跑到后面把石心菊和长寿眉师傅找来,两个经理全不在了。

    这才叫真戏假唱,弄假成真。下一章请看——

    话不投机也要谈

    公司党委书记钟警深在楼道里碰上了赵永利,十分高兴地喊住了他:“小赵,你来得正是时候,赶紧坐我的汽车回春城饭店,把你们店的共产党员和会计都叫到公司里来,要让会计带上这两年来你们店的全部账目。快去快回,我等你们。”

    赵永利心里暗吃一惊,知道事情有变,却又不便多问。他只好掉头往楼下跑。

    钟警深路过财务科的时候又叫上了总会计师杨森,这个老头儿白发白眉,却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一副老派知识分子的味道。两个人走进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钟警深请老会计坐下。

    “杨总,春城饭店的账目是您亲自核对的吗?”

    “是的。”

    “没有发现什么漏洞?”

    “决无差错,他们的会计和账目是全公司最出色的。”

    “您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对,您看,他们饭店还出了这样一个账本——”钟警深把孙连香那个小账本递给了总会计师。

    杨总感到很新鲜,摘掉眼镜,认真看了一会儿,哈哈笑了:“这是黑账本、小报告,不是正大光明的人所为,不足为凭。”说着一扬手,把那个账本扔到党委书记的办公桌上,不屑地耸耸眉毛,重新戴上眼镜。

    “杨总,不要小瞧这个黑账本,它记载的两笔账值得注意,一是修地板,二是安装锅炉,牛宏都是请私人干的,私人哪来的发票呢?没有发票怎能报账呢?倘若牛宏用白条报账,这难道不是漏洞吗?怎能证明他清白呢?……”

    “等等,让我想想。”杨总把雪白的头发向后抹了抹,好像他的记忆和智慧都储存在头发里,用手抹上两抹,记忆的大门就开了,智慧就放出了火花:“对,有这回事。我查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两张白条,而且找沈副经理核对过。春城饭店基建没有收尾,牛宏去了以后找公司要钱,公司的基建费早就花光了,沈副经理叫他自己想办法。每张白条上都写着承包人的姓名、地址、过去的单位和职业以及他们的签字盖章,联系人、主办人盖章,还附有正式的合同书,最后经牛宏和沈副经理的签字才能上账。无懈可击,无懈可击。”

    “唔……”

    游刚推门走进来,他早就看见钟警深已经和桑原蓁谈过话回来了,他想知道谈话的结果,还想知道老钟对打击经济犯罪办公室那份报告的态度,他等着钟警深找自己。可是从上午等到吃午饭,吃过午饭又等到下午上班老半天,还不见党委书记的动静,他沉不住气了,不能再傻等下去了,主动找到钟警深的屋里看看虚实。钟警深让他坐下,把老孙的报告和孙连香的账本都递给他:

    “你来得正好,先看看这个。”

    游刚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又把这两样东西草草翻了一遍,然后用一种夸大了的口气说:“这就严重了,而且问题的性质也变了。你的意见哪?派不派工作组?”

    杨总抬起眼睛,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望着游刚。

    钟警深说:“我刚才征求了一下杨总的意见,他核对过事实,好像并不像孙连香的账本上记载的那样。是吗,杨总?”

    “首先是没有问题,因此,‘性质’、‘严重’之类的话根本用不上。”

    在杨总说话的时候,钟警深又给沈副经理打了个电话,叫他马上来一趟。他手里的话筒还没有放下就响起了敲门声,杨总起身拉开门,门口站着赵永利、崔芬和抱着一个大皮包的石心菊:“呵,请进!”

    杨总格外喜欢自己的小同行,拉着石心菊坐在自己身边的沙发上。这时候沈副经理也脚挨脚地进来了。

    钟警深说:“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提前打招呼就把大家找来了。有人告牛宏同志有经济问题,我想核实一下……”

    春城饭店的三个人心里都吓了一跳,虽然他们不相信牛宏会有问题,可是闹不清发难者的来头有多大。

    党委书记那钩子似的目光看着他们三个:“小石同志是会计,当然要介绍真实的情况,赵永利、崔芬两个同志是共产党员,要站在党的立场上如实地反映情况……”

    杨总把孙连香的账本递给他们三个,崔芬看了两页就气得叫了起来:“这是孙连香记的,她一贯爱整别人的黑材料,全是诬蔑!”

    钟警深严肃地说:“崔芬同志,你要以党性保证,不对群众讲出这件事,不准对孙连香同志进行报复。”

    “哼,这个害人精!”

    石心菊心里的一块石头反倒落地了,她坦然地打开账本,取出那两张白条,从从容容地说:“牛经理提出我们饭店的二、三楼改成雅座,铺人字形木地板,又好看又结实,找到国营安装公司,他们提出要等一年之后再说,安装费七千元。由我们店的李师傅介绍了三个退休老木工,每人每天给十元钱,中午由饭店管吃,干了七天就完成了,总共花了三百六十元。每天中午陪着吃饭的是李师傅,牛经理只抓质量和进度,从来不陪吃陪喝。安装锅炉也是一样,邱二宝的父亲是发电厂的副厂长,他给我们找了五个安装工人,管了一天饭,每人发了十元钱,当天就把锅炉安装好了。”她说完就把白条递给党委书记。

    沈副经理肝火很旺地插了一句:“这事我都知道,真是没病找病,有这个工夫干点正事不好吗!”

    赵永利说:“但是孙连香记的那两句话——找国营不如找集体,找集体不如找私人,这是真的。牛宏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先干后讲,或者只干不讲,一说走嘴就被人抓住了,不如闷头干出成果来,用成果说话就有说服力。我认为牛宏已经是一位非常成熟的基层店的经理了。”

    钟警深说:“好吧,你们三位同志先到杨总会计师的办公室里等一下,我也许还有事情要找你们。”

    赵永利他们三个人退了出来,也迫不及待地想议论一下孙连香的账本,商量以后怎样提防这个人,怎样提醒牛宏知道孙连香的底细。他们声音很低,却无不咬牙切齿。

    钟警深打破惯例,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查证牛宏的经济问题,孙连香写的黑材料,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办公室送来的报告全不攻自破,往春城饭店派工作组一事连商量的价值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堵住游刚的嘴,不让他再节外生枝,按自己想好的办法赶快解决“牛宏事件”。他说:“老游,你说怎么办?”

    游刚闷头抽烟,没有吭声。

    “我们姿态越高就越主动,最好你亲自找牛宏谈一下,承担责任,叫他明天回春城上班。”

    杨总说:“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沈副经理说:“什么事都是开场容易收场难,越拖越被动,现在大家的闲话太多了,还有人说牛宏可能要留在公司当经理……”

    游刚心头一颤,还是沉住气不吭声。

    钟警深又将了一军:“你实在不愿意谈,只好由我代表党委出面了。”

    “好吧,我去谈!”游刚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

    钟警深说:“稍等一下,我还有个建议,春城饭店不能再让牛宏一个人跳独角舞了,让他们单独成立支部,由赵永利担任支部书记,他是从部队下来的三等功臣,很有点政治头脑。然后再给他们派一个,或者干脆叫他们自己再选一个副经理。你看行不行?倘若你没有意见,就只管去找牛宏谈话,我召集常委们碰一下头,如果大家都同意,立刻就办。”

    但此时此景游刚又能说什么话?他只能表示同意:“好吧,我没意见!”

    他走出了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想好好考虑一下怎样对牛宏开口。可是他脑子发涨、发麻,零件似乎全部失灵了,无法考虑正事。老钟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只隔着几步远,容不得想出眉目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前,不能再“三过其门而不入”了,他推门进去,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这回该轮上牛宏不抬眼皮了,他明明知道进来的是谁,却装做没看见。嘴里哼着小曲儿,专心地摆弄一台很小的收录两用机,他的兴致倒蛮高!一见牛宏这副神态,游刚的心里就气得冒烟。但又不能发作,忍了忍气,用不着拐弯抹角,谁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干脆直话直说吧。

    “牛宏同志,看来我得向你赔礼道歉哪!”

    “游经理,这是从何说起?”牛宏抬起头望着游刚,这小子不动声色,装傻卖呆,实在不好斗。

    “我们都不要装假了。没经党委研究我就撤掉了你的职务,不符合组织手续,是无效的,你应该回去上班,继续工作。”姜是老的辣,他不提牛宏有没有问题,也不说自己私自撤掉牛宏的职务是错误的,只说“不符合组织手续”,这就给将来翻案留了退身步。

    牛宏毕竟年轻,没有听出来,只顾往外放气:“不论大小,我也是公司任命的春城饭店的经理,就那么不值钱,你舌头一动,说撤就撤,叫回去就回去?”

    牛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游刚,神色不恼也不笑。他年纪轻轻不知从哪儿学得这么沉得住气!

    “好吧,谁叫您是公司的领导呢?我们的老前辈,今天能主动向我赔礼道歉已经很难得了,但也应该有个仪式。您撤掉我职务的时候,我给您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现在您要恢复我的职务,也得向我还一个礼吧!”

    “你——”游刚的老脸憋得通红,他凭什么要受这个小兔崽子的耍笑和侮辱?可又无言以对。

    “哈哈哈……游经理,架子放不下来,脸面拉不开,是吗?可是别人一旦触犯了您的尊严,就丝毫也不顾及别人的脸面了。动不动就说‘我撤你的职’!这个公司要是您私人开的买卖就可以这样干,您撤了谁的职,谁就得失业、挨饿,那撤职才有威慑力量。现在咱们吃的是大锅饭,您又最欣赏这一套,因为这一套可以省心省力省麻烦,保官保命保职权,在您的领导方法里除去私心,还有多少是您自己的东西?我不过是想在大锅饭里多少搞一点小灶,就惹得您暴跳如雷。别忘了吃大锅饭是不怕撤职的,您说‘我撤你的职’,就如同说‘我叫你去休养’一样。今天您又找我来,显然是想结束我的休养期啦……”

    牛宏一席话东盘西绕,连挖苦带损,说得游经理走也不好,留也不好,恼又恼不得,气又气不得。

    牛宏这下可出了气啦,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立刻改换成一副谈工作的严肃认真的口气:“好吧,您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明天一早我就回春城饭店上班,回去后先开两个会,一个是春城饭店的全体职工座谈会,一个是春城里居民代表座谈会,题目是一个:春城饭店今后应该怎么办?请您务必参加。”

    游刚不知道牛宏这是又捣什么鬼,闹不好这两个会就会开成对游刚的批判会,牛宏手下的那帮小青年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可是身为公司的经理,拒绝参加这样的会是说不过去的,他只好答应下来:“好,我去。”

    “还有,我把今天咱俩的谈话录了音,我想您是不会反对的。”

    游刚怔住了,桌上那个不起眼的收录机的磁带果然还在轻轻地旋转着。他心里怒气往上攻,为了不发作出来,没有搭理牛宏,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这都是:开场像一次玩笑,结束也像一场笑话。最后请看——

    尾声——生活不会给人以大团圆的结局

    当牛宏走出饮食公司的办公大楼,看见赵永利、崔芬、石心菊正站在对面的马路边上等他。他紧走几步,握住了赵永利伸出的手:

    “赵书记,我是先表示欢迎你哪,还是先感谢你?”

    “你就把这一套全免了吧!我只希望你经过这次事件不要把锐气都磨没了。”

    “你和崔芬先回饭店布置明天那两个会,我跟石心菊再去办点别的事。”

    赵永利一怔,然后转身冲着石心菊偷偷地挤挤眼:“那好吧,我们先走了。”

    牛宏接过石心菊的大皮包,扶了一下她的胳膊,两个人信步沿着大街往前走去。

    “你叫我跟着办什么事?”石心菊问了一声。

    “到南京理发店给你烫头,保证好看!”牛宏不敢看石心菊的眼睛。

    石心菊停住了脚步:“哎呀,这算什么事,我是不烫头的,谢谢你的好意,我回饭店去了。”

    “等等,”牛宏拉住了小石,“试试嘛,烫完了要好看呢,就留着,不好看再改过来。”

    “脸长得不好看,单是把头发烫成花有什么用!”

    “你的脸也很好看,甚至可以说很漂亮。”牛宏已经慌不择话,不知说什么好。

    “牛经理,你今天是怎么啦?这明明是假话,叫人多不好意思,你不嫌肉麻?”

    牛宏心里更慌了,石心菊是个实实在在的姑娘,不应该跟她说假话,改口说:“对,你是不漂亮,也可以说比较丑,可是我喜欢你,看你好……”

    “你说的什么呀!”石心菊快步向前走去,离开了牛宏。

    牛宏以为是小石听自己表白了心意,感到害羞,他又追上去,小声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石心菊也低低地说:“我早就和赵永利订婚了。”

    牛宏怔住了,满脸通红,又羞又愧:“我该死!我实在不知道,对不起!”

    石心菊非常可怜他:“满凤哪?”

    “我被撤职以后就散了。你和永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牛宏把皮包塞给石心菊,掉头跑了。

    石心菊站在大街上,怔怔地望着牛宏远去的背影。

    1982年7月24日至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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