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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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弥漫着温柔充斥着甜味机灵燥热的暗色,吞噬了城市。唯“快乐碉堡”像一根发亮的骨头,刺破了夜的嘴。霓虹灯把“快乐碉堡”四个顶天立地的大字打扮得光芒四射——它使我骄傲又使我神伤!

    它是我的,我是这座大舞厅的主人。

    那深红色的光霭就是我的手臂,拥抱着整个城市,拥抱所有的人。人啊,都到我的“快乐碉堡”里来快乐快乐吧!

    此时,有谁能看得见我心里的颜色?

    没有真正踏上过人生的高峰的人,是无法体验一个成功者的快乐的。是的,我成功了。看看门前相互拥挤着的这一堆人,看看灯光下的广告,谁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快乐碉堡,碉堡里快乐,快乐又安全。

    快乐碉堡,属暖色调舞厅,节奏明快,气氛浓烈。欢乐今宵,为了明朝更好地学习和工作。催动你,撩拨你,让你热爱生活,积极进取。

    快乐碉堡,有自己的乐队,有歌星演唱中外著名的流行歌曲,为顾客助兴。高级精神享受可使你心驰神往,飘飘欲仙!

    快乐碉堡,高薪聘请两位一级厨师,可制作俄式、意式等西餐大菜和中菜及各种点心小吃,并备有中外各种名酒和冷热饮料,如:“天使之吻”、“百万富翁”、“粉红佳人”等等。

    快乐碉堡,承办各种筵席,可以举行结婚仪式、婚礼舞会、单位包场舞会。进一次快乐碉堡,可成终身纪念。

    快乐碉堡,用新颖周到的服务充分给顾客以美的享受,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中青年男女最理想的娱乐场所!

    快乐碉堡,美的堡垒!

    走遍世界,有谁会把这“快活林”、“怡乐园”一类的地方取名叫“碉堡”呢?有,这个人就是我。这正是我的过人之处。“快乐碉堡”——多么与众不同,它能不吸引人吗?城市越大越拥挤,僻静的地方越少。男欢女爱总是不愿有不相干的人在场,偷偷摸摸、东躲西藏。我把自己的舞厅叫做“碉堡”,就是要给人以牢靠感、安全感。我特别满意在广告里标出“快乐碉堡”最适合有知识的中青年男女,这使它更具吸引力。当代人推崇知识,谁愿意承认自己没有文化呢?能进“快乐碉堡”,就说明自己有文化,有教养。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以能进“快乐碉堡”为荣。我还愁自己的买卖会不兴旺发达吗?

    开办“快乐碉堡”配得上我的智慧。尽管从酝酿到今天正式卖票营业,几乎耗去了快一年的时间,历尽坎坷,饱经忧患。记不清跑了多少路,拜了多少庙,求了多少佛,烧了多少香,上了多少供,磕了多少头。光是办营业执照就跑了三个月,花了上千元。还算值得!因为“快乐碉堡”是全市第一家私人营业性舞厅,会当官而且已经是官的人心里没有底牌,一会儿准办,一会儿不准办,真比唐僧去西天还难。

    幸好,我心里有一种命运感,知道跟自己的命运一道前进,就难保不会出人头地。大家都在发疯地寻找自己的机会,能当官的当官,能出国的出国,能当博士的当博士,能捞钱的捞钱。世界进入了一个多样选择的时代,现代活得自在的人一定都是适应主义者,顺时而谋,顺时者昌!生命天生就喜欢选择更新,我身上偏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掌握时机的天赋。像我这样一个城市盲流儿、小偷儿、倒爷儿,如今一下子不是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快乐碉堡”的经理吗?昨天下午开业大典时,当初指挥解放本城战役的将军来了;八十岁的中央顾问委员会的委员来了;本市的名流、有些已进入世界名人大词典的人物来了;工商财贸界的头面人物也来了……他们都是我请来的客人,为我祝贺。知名的文人墨客即兴赋诗作画。谁敢不承认我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假如中国真的有上流社会的话。我看是有的,任何社会都分等级。没有英雄不会有历史,没有强盗也不会有历史。历史记录的是创造,也是犯罪!犯罪也是一种生意,往往赚钱还要更容易些。有阴就有阳,有昼就有夜,有好就有坏。否则好也显不出来。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不是大杂烩的社会。正因为“杂”,才有种种机会。我往上数八辈祖宗,也没有一个是当官的,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的官也跟我们家无缘。然而我有钱,同样也获得了上等人的地位。我不靠权力和门第,同样成了一个有特权、有身份和有脸面的人。现今社会上一个市委书记能够享受的物质文明,我也可以享用,只要我乐意。他们有专车。我出门有出租车,比专车还方便,而且更有派,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有高级住宅,我的“快乐碉堡”也不差。光是舞池就近三百平方米,至于彩电、冰箱、音响、录像机,吃的、穿的就更不在话下。我拥有的这一切说不定比他们的还更高级。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找到生活的真理,找到人生的最高价值!

    我默默地数着买票进堡的人数,顶多不过八十人,太少了。我的舞厅可以容纳二百多人。门口围着一堆人看热闹,为什么不买票进来?舍不得花这两块钱?不,这些人不是真心想跳舞来的。现在两块钱算什么?傻小子,两块钱只是钓饵,进了我的碉堡喝杯橘子水要六角,喝杯咖啡要一元五角,如果要酒要菜上点心,那更得拿钱来吧。话说回来了,现代人,尤其是现代年轻人,讲究摆谱儿,端着点绅士风度(也许是骑士风度),讲究在花钱、喝酒、交友待客上见性格,有高级的不用低级的,有好的不吃次的,在爱人、情人、朋友、舞伴面前还在乎花钱多少吗?

    不错,我的票价是比官办舞场的票价贵了五角。可我这里是什么规格,什么设备,什么气氛!我对面那家官营的“文明舞厅”我去看过了,内部装修粗俗。一些不愿意当着年轻人搂着老伴跳舞的老头儿老婆儿,才喜欢到那儿去。舞曲多是慢节奏,就像出殡,真有点在开追悼会上奏哀乐的味道。我自信,不用多久,就能把“文明舞厅”的中青年顾客全都拉过来。

    大厅里已经在开始演奏第四支舞曲,我应该到里面去照应一下。但我还是愿意以这座碉堡的主人的身份站在大门外面,希望看到有更多的人向我走来。听着若有若无、飘如行云的乐声。对着夜幕下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城市,仔细品味自己心里的滋味儿。这一年来我可是难得有安静的时候。成功后的安静是最好的享受。

    二

    碉堡门前越聚人越多,远处昏暗的黑雾中还有无数个脑袋在滚动。

    他们是被“快乐碉堡”的名气、门脸儿、灯光和广告吸引来的。有这么多人在门口站脚助威,是我的买卖兴旺发达的好兆头。我刚才还为此感到得意。渐渐地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隐隐袭来。幽暗中有一双双带着饿狼般贪婪的眼睛盯着我。

    他们进又不进,散又不散。看热闹不能看起来没有完哪!这里又有什么热闹值得这么长时间地看下去呢?

    他们闹闹嚷嚷,就是想不买票而混进舞厅。是一群看不出任何职业特征的年轻人,也许根本就没有职业,最小的不过十几岁。没有几个看上去是顺眼的。歪瓜裂枣,烂菜剩汤,死皮赖脸的不怀好意的笑容,邪恶而又满不在乎的劲头,古怪的举动,放肆的叫喊。在忽明忽暗、模模糊糊的夜色中,像蛇一样在蠕动,这蛇阵包围了我的碉堡。如果把这帮大爷放进碉堡,我的买卖就算砸了锅,倒了牌子!

    我的舞厅名为碉堡。但决不如碉堡那般坚固。这群“混混”要想硬往里冲是很容易的。

    我对他们太熟悉了,以前也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更谈不上害怕。富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以前是又穷又横,必要时也不把命看得太值钱。现在可不一样了,我把全部家当连同身家性命都投进了“快乐碉堡”,还找银行贷款三万元。金钱、名誉、地位,都是我的包袱。“快乐碉堡”不能让这帮“混混”给炸上天!

    把门的服务员有点招架不住,向我求救:

    “经理,他们不买票就想进去。”

    我叫服务员关上大门,自己站在中间。这时候不能慌,不能怯,也不能太横。太横了会火上浇油。稳稳当当,笑模悠悠,内紧外松:

    “几位,怎么回事?”

    一个泛着青光的和尚头搭了腔:

    “我们想进去看看。”

    他的脸已被邪恶蛀蚀,却做出一种无辜的样子。

    “请买票入场。”

    “我们不跳舞,进去只看。”

    立刻有人响应:

    “对,看比跳还过瘾哪!”

    人群向我挤压过来。我只得提高声音:

    “实在对不起,本舞厅谢绝参观。”

    “我要进去吃饭,你总不敢先收我两块钱的进门费吧?”

    “对,我也要进去吃意大利牛排。”

    “你是想吃女人的大腿吧!哈哈……”

    “里边跳脱衣吗?”

    “我看见女的进去的多,男的进去的少,放我进去正好配成对。”

    “白效力,不收报酬。这么便宜的事你还不干?”

    “你以为老子拿不出这两块钱?”

    和尚头跨前一步,没有到口袋掏钱,却伸手揪住了我的领带。

    “你要干什么?”

    “这一带是老子的地盘,你开了舞厅倒把咱哥们儿挡在门外……”

    和尚头话未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不过不是我打的,斜刺里杀出一个穿花格衬衫的壮汉:

    “告诉你们,曹经理是我的朋友,谁敢在这儿乍刺儿我就废了谁!”

    他身后也站着几个精壮的小伙子。

    和尚头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胳膊一抡扑了上来。双方打在一起。我趁机后退,闪进碉堡,关掉门前的所有灯火。我却不能躲在碉堡里,必须尽快了结这场纠纷,或者把他们赶开。只要他们离开“快乐碉堡”远远的,即便打出脑浆子也与我无关。再出来,眼睛不适应骤然降临的黑暗,黑乎乎的人群像浪涛一样朝我压过来,把我卷走。“快乐碉堡”变成昏暗海洋上一块突兀的礁岩。相互厮打的黑色团影滚来滚去,像潮水般在黑暗中来回撞击。他们都很有骨气,绝对遵守流氓殴斗的规矩,只听得到乒乒乓乓、哧哧啦啦捣击皮肉和撕破衣衫的声音,听不见喊妈叫疼的呼号。

    他们是真打,还是假打?是寻求刺激为了找乐儿,还是相互早有仇恨?

    我闻到了一股灾难的味道。我对这种味道是不陌生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不愿意他们把事情闹大。要是吓着顾客或传扬开去——流氓成群结伙在“快乐碉堡”门前惹是生非、打架斗殴,谁还敢到我的碉堡里来吃饭跳舞?若是让公安局知道了,警察一定会怪罪于我。他们本来就对私人开舞厅感到别扭,这下更认为是我的“快乐碉堡”招来了流氓。这些小混蛋,成天没事干,闲得难受,憋得难受,正愁找不到地方排泄过剩的荷尔蒙。“快乐碉堡”给他们提供了快乐的场所和机会……若是给公安局造成这样的印象,我的舞厅还能办得下去吗?

    数不清的脑袋在黑色液体上摇摆滑动,空气中散发出人肉和汗臭的混合味道。黑压压的肉团碾过来轧过去,我被挤在中间,同样也被他们碾过来轧过去,感到自己成了肉饼,成了粉末。

    任我怎样劝导,怎样叫喊,也无人理睬。这黑暗中黑色肉搏像黑风暴一般越刮越烈!

    不知是谁,故意压低声音叫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声音越低,越有威慑力。因为它听起来像是真的。

    “警察来了——”混混们低声传递,似大雨倾盆而下,黑风暴散开,向远处滚动,眨眼间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们更怕警察!

    我走进碉堡,打开门前灯。对着进门的穿衣镜整理好自己的服装。嘱咐服务员关好大门,天到这般时候,舞会都快散场了,估计不会再有顾客来了。我正要进舞厅里面去照应一下,门外又响起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曹经理——”

    刺眼的花格衬衫,黝黑的肌肉膨胀的长脸,像警犬的眸子一样贼亮的眼珠,肮脏而蓬乱的长发。身后站着两个面色阴沉的小兄弟。今天算我倒了大霉,压住心里的惊烦,只能客客气气:

    “三位,有什么指教?”

    “刚才那几个小混蛋跟你捣乱,是我把他们打跑的。怎么样?咱够哥们儿吧!”

    “谢谢。你贵姓?”

    “我是‘河西大毛’。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谁要再敢到你这儿来搅和,由我来收拾他们!”

    他用骄横和傲慢掩盖自己的厚颜无耻。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想敲我竹杠。也许他是今晚赶巧了,顺便先敲一次。也许他是想长期敲我。就凭“河西大毛”这个名号,我也惹不起。不管他是不是真“大毛”,今晚我是非出点“血”不可了。破财免灾嘛!

    “本堡有个规矩,舞会一开始餐厅就停止对外营业,专门为跳舞的顾客供应点心、饮料。三位晚上辛苦,请到雅座随便吃点东西,喝点啤酒。”

    “曹经理,你够朋友,我‘河西大毛’也是痛快人。”

    他边说边往里走,就像进他们家一样放肆。他的举止满带着棱角,别人无法仿效,也无法描绘。他的厚颜无耻,更是独一无二。

    我早知道他不会谦让。

    开业前我朝拜了公安局、税务局、工商局、银行、附近的交通警察、群众治安委员会,就是没有拜地痞流氓。我请“河西大毛”进堡吃饭,若是让公安局知道了,说我勾结流氓,窝藏打群架的流氓,还不得把我的“快乐碉堡”给封了!

    人家都是财大气粗,我为什么发迹了反而气短?这也怕,那也怕。闹了半天我还是我,不论身上穿着破帆布工作服,还是西装革履,不论身份是倒爷儿,还是“快乐碉堡”的老板。也许正因为“快乐碉堡”是私人的,而不是官办的……

    三

    旋转多变的彩色光环,充满诱惑力,也可以说带着强烈的性感。乐曲一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轻飘,不再有压力,不再真实。我闯进一团粉红色的雾气之中,大厅里散发着香水的气味和腻人的甜味,有种莫名的而又强烈的欲望抓住了我,形成一股爆发力在心里冲荡着。我尽力压制着。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而不是普通的顾客。但我又想报复自己,要跟自己赌气,老板也是人,是更特殊的顾客。既然激情已经燃烧起来,为什么不咬着牙去快乐一番。我舞瘾大发,体内有某种力量活了,对自己对周围失去了实实在在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我冲进旋转的人流。忽而别人旋转着包围了我,忽而我又旋转着包围了别人。身体像肥皂泡一样轻浮。混乱而又炽热的激情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我体验着内心冲动的无穷滋味。在五彩缤纷的色彩笼罩之下,大家都微笑着,那么甜美,那么善良。表情那么丰富:梦幻般的,醉醺醺的,放荡的,挑逗的,动情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脑袋,灿烂夺目的衣饰,女人美艳绝伦的臂膀和大腿。我体内渐渐生出一种蜜意柔情,头晕目眩。疯狂地满足一下自己的意识吧,尝尝自己这个人的味道,也值得了!

    由于顾客不多,更因为今天是“快乐碉堡”第一次正式接待顾客,大家还不熟悉,坐在旁边看的人多,下场跳的人少。我身为舞厅老板,更应该发挥作用,充分施展舞技,把“快乐碉堡”的快乐气氛造足。我请了一位又一位。我诚恳的态度,在舞蹈家协会举办的交谊舞培训班训练出来的风度以及舞厅经理的身份,不论她们多么拘谨,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和感情需要,都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如果对我还不信任,又能信任什么样的人呢?

    她带有一种老派的端庄和稳重。但缩着肩膀,好像怕冷似的。目光惊疑不定,充满惧怕,看上去神经像迪斯科舞曲一样紧张。来吧,跳一个吧,旋转扭动起来你就会放松了。在这个紧张而又充满压力的世界上,只有我的“快乐碉堡”才是世外桃源。这个快乐而又合乎法律合乎道德的地方就是专为你这种人准备的。不必解释,在这里语言是多余的,是令人尴尬的。

    你很有身份,是个教授、研究员,还是主治医生?有相当的地位和名气。你身上的某些东西我熟悉。因为我现在本应该是个工程师。不管你在事业上获得了怎样的成功,却没有得到个人的幸福。你是个单身女人,甚至是个老处女,或者也曾经历过昙花一现般的婚姻。踽踽独行几十年,惆怅了几十年,一天到晚被孤寂感包围着,孤寂就是你最好的宇宙。能够冲破你的孤寂圈的,就是那些在身前背后对着你的叽叽喳喳的议论。在你身边老有沉渣泛起。你的单调的生活,使别人的生活不单调了。他们身上积存着过多的同情心,善良、愚昧、妒忌、幸灾乐祸、爱刺探别人隐私的欲望,都从你身上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你使他们随时都有发泄多余的精力和时间的对象。你手下的工作人员干活儿心不在焉,工作出了差错,你批评她们几句。人家就会在下面冷言冷语地诅咒你:“嫁不出去的货,还耍什么威风,要不没人要吗!”“那可说不准儿,也许明天就找个外国博士。到那时屁股还不得翘到天上去!”你放心,这虽然是背后说的闲话,保证会让你听到。还会有假装劝架的人,借机冷嘲热讽几句:“哎呀,你们这些小萝卜头,就少说两句吧。你们不知道,人家这是心理变态,心里烦着吗!”你怎么办?只能忍气吞声,有泪也只能跑回家趴到枕头上去流。

    你别说了,我叫柳一娴。你说我跑回“家”去哭,实际就是回到我的单身宿舍。我没有家。有人说,像我这样高素质的事业心又要强的单身女人就应该以研究所为家。我也这样想,有伴侣的人,爱情是事业的润滑剂。我是单身,没有爱情,只有事业,事业就变成我的麻醉剂,忙起来什么都忘了。可我毕竟是个女人,不是人造电脑,更不是机械人。在实验台上站着的那几个钟头里,神经紧绷,涔涔汗下,是想不起什么“家”的。可是做完工作,即使是取得了某种成果,长舒一口气,兴奋点也立刻降到零度。这时,我是多么想有个可供身心休憩的家呀!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万家灯火中走向我的宿舍,看见的只是一扇漆黑的窗户。我的心有多凉!有丈夫的女人下班回去烧饭洗衣喂孩子,单身姑娘回去看书看戏听音乐。有时,我宁愿系上围裙烧饭喂孩子。我也需要“丈夫孩子热炕头”,女人毕竟是女人……他们说我心理变态。我承认是有些变态。我怕下班,怕黄昏和夜晚。我不愿看见电视上拥抱接吻的镜头。我怕进儿童商店,看见玩具和童装喉咙就有点梗塞。每逢节日,我就去试验室,躲开人群。我害怕孤独,但制造孤独……谢谢你请我跳舞,我是带着一种膨胀而又变形的想法要验证一下自己的欲望才有勇气走进这个“快乐碉堡”。即使在你这风度十足的怀抱里,我仍然感到十分孤独。像我这样的人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在彩色的热闹中我的孤独感更强烈,更难挨了!

    可怜而又可爱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持重的美,这般审慎,这般贞洁。眼睛紧张地转来转去,承受不住跟我的目光相接触。狐步舞柔和缠绵的旋律,使我忽增一股暖融融的柔情。几十年来我像牲畜一样活着,积攒下足够多的情和爱,完全可以分给她一部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许配不上她,在这“快乐碉堡”里我则配得上她。我感到有股新奇而又狂烈的力量在体内烧灼,应该顺从这充满生命欢乐的疯狂。她口中喷出炽热的气息,胸脯激烈地起伏。她身上那种隐蔽的被抑制的狂热正在苏醒。我喉咙一阵阵发紧,怀着一团浓浓的模糊而又充满刺激的恐惧,向着一个自己愿意葬身其中的地狱坠落下去。有无数湿润烧烫的女人的手臂托住了我,我在柔软馨香的撕扯中打滚、降落,在一片粉红色的云雾中穿游……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我眼前站着一个明艳俏丽、顾盼生姿的姑娘,鬈发披肩,眼窝深陷,盯着谁就让谁销魂。何况还飞快而又热情地向我一笑呢!大概也因为我是“快乐碉堡”的主人,才有这种福气受到她的邀请。

    她爽快透彻,从她头发里散发出温馨的香味。黑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闪动,咄咄逼人地盯住我,放肆而又迷人。我被一片慌乱震颤了全身。

    “曹经理,你这个舞厅真漂亮。”

    “那就希望你以后多关照,多向你的朋友们推荐。”

    “你为什么不招收几个漂亮姑娘专门给单身来的男顾客当舞伴?那样到你这个‘快乐碉堡’来的人就会更多了。”

    “不行,那不跟旧社会的舞女差不多了?舞会管理办公室不会同意的。”

    “你是私人舞厅,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私人舞厅比公家开的舞厅更要小心。”

    “好吧,我来为你白尽义务。”

    “不敢,怎能叫你白尽义务。”

    “只要你不收我的门票就行。”

    “这好说,你贵姓。”

    “姓白。你叫我小白就行。”

    她向我贴近了一点,我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柔。这才是文明而又合乎规范的接触与抚摸。但我清醒多了,知道这妙龄女郎的温柔和接触是最容易给人设置圈套的。

    但是,迪斯科舞曲一响,“快乐碉堡”才真像个快乐的样子。连空气和色彩一下子都变年轻了。行为规范不再有约束力。迪斯科最大的功绩就在于随心所欲,舞姿跳出了常规,这也就有了味道。在扭动中颤抖、晕旋、跺脚,碉堡要倾斜,地板要塌陷。大厅里满是人的气味,强烈的裸露的气味,昏沉沉地狱的气味。人人面孔上燃烧着火,眼睛贼亮,全被猩红的热浪淹没了。大家登上了感情爆发的顶峰,会跳的不会跳的全都加入到扭动的行列。集体从曲折痛苦的现实中解脱出来,终于把虚伪、腐败、丑恶、竞争、苦恼的鬼魂甩掉了。

    我也淹没在花花绿绿的人的漩涡里,一阵轻松感传遍了全身。我产生了一种梦游者的感觉,被五彩的梦引导着,真实的自己不存在了。我自由了。眼珠发烫,满眼都是最美的色彩,最美的人体,最美的火焰……

    我的肩膀猛然被人抓住了:

    “你疯了!”

    是妻子。舞会已散,顾客们正向门外拥去。

    “你怎么跳起舞来了?”

    “我是老板,我不跳舞谁跳舞!”

    “那也不能跳起来没完没了。”

    “既然开舞厅还不让自己过过舞瘾。有这一个晚上,明天就是关门也值得了。”

    “我看你是叫那几个小娘们儿迷上了。”

    舞厅刚开业一天,老板娘就开始吃醋了。往后“快乐碉堡”里不会缺少漂亮女人,这醋是够她吃的了。结婚二十多年,妻子不知道妒忌为何物。她很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丢在外边连狗都不吃!金钱和地位的滋味真是奥妙无穷。

    “那三个流氓走了吗?”

    “吃饱喝足了还能不走!我知道你怕他们,自己躲到大厅里来跳舞,把三个下三烂交给我这个老娘们儿去对付,没出息!”

    “今天能赚多少钱?”

    “赚个屁!刨去人吃马嚼剩不了几个。”

    “刚开始我们不图赚钱,只为了创牌子。赚钱的日子还在后边哪。”

    我安慰妻子。

    四

    碉堡沉静下来,生命的颜色连同欢乐的气味一同消失了。沉重的黑暗像固体一样塞满了所有空间。舞曲还在我心里响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还在禁不住地扭动,像得了舞蹈病,昏昏沉沉。很困,却又睡不着。很累,又很兴奋。四周似乎还浮动着一片肉感的刺激和欢爱的热浪,飞扬的美发、笑面、手臂和大腿。

    在“快乐碉堡”顺利开业的大喜日子里,也理应跟妻子好好欢悦一番,用夫妻间最美妙的方式庆祝我们的成功。可是我实在太累了,浑身感到疲乏。妻子说话了:

    “我真是自作自受,放着安定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帮着你开这个倒霉的舞厅?还没有赚了钱,却赚来不少麻烦和闲气。刚开业一天,你的心就野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太累了。”

    “跳舞的时候你可不嫌累啊!”

    “连舞厅的老板娘都反对跳舞,难怪我们的顾客那么少。”

    “你是开舞厅的,主要精神要用在照顾买卖上。不是瞪着眼珠子光去寻觅漂亮娘儿们!”

    “快睡吧,天快亮了。”

    她刚才的亲热举动不过是对我的试探。

    这几天可真够热闹,有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也有种种忧虑。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强刺激中度过的。

    妻子毕竟是妻子,刚停止争辩不一会儿,她就发出柔和而均匀的鼾声。我虽头疼欲裂,却更加清醒了。忽然感到自己被抛弃了,置身在一片荒凉的静默之中。体内的静默和体外的静默连成一股冰冷的味道。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碉堡,这是任何力量都攻不破的碉堡。原来孤独也自有它无尽的味。我开始想柳一娴。她现在睡着了没有?是不是又把自己关进了那特别坚固的碉堡?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差不多记住了大部分顾客的面容。一张张姣好的脸上漾着甜甜的笑意……

    “啪、啪啪、啪——”真痛快。地道农村造的像老式钢笔一样粗长的大鞭,带着火星落地才炸,响声惊天动地,比昨天开业典礼上燃放的鞭炮气派可大多了。那种糊弄城里人的鞭炮,像筷子一样细,外面包了一层红纸,花里胡哨,看上去就没有威慑力量,放起来像炒崩豆,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响一下地动屋摇,震得你耳朵嗡嗡响,炸得地面尘土飞扬;响一声在土道边上炸出一个坑,纸屑四散。弥漫着火药味的浓烟包围了我的家——一座真正的由国民党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小碉堡。我心花怒放,这一天活得顺当不顺当,跟早晨刚一起来的心气儿很有关系。我很在乎这个,就大声吩咐二儿子:“老二,还有吗?有就拿出来放,要大个的,响的!”“不过年不过节,放这么多鞭炮干什么?”“傻小子,叫你放你就放。今天是星期二,又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三个‘双’,大吉大利,祝你爸爸旗开得胜!”在轰轰隆隆的鞭炮声中,妻子把一个漂亮的万元户提包交给我,里面沉甸甸,装着拜佛上供的好东西,我要用这些东西去换“快乐碉堡”的营业执照。我在接提包的那一刹那,趁机探过头去,在妻子的嘴上亲了一下。她猛地推开我,又气又笑,红头涨脸:“该死的,吓了我一跳!”我却一脸正经:“夫人,这是叫你实习一下洋礼。免得将来对舞厅的气氛不适应,看不惯。”“快滚吧!开舞厅又不是开妓院。”“你呀,真不愧是学铸造的,脑袋也像铁铸的一般不开化。”这种亲亲热热、嘻嘻哈哈,使我的心里轻松了。好像我要去会朋友、下馆子,而不是去朝见我最厌恶、最怵头的工商局的老爷们。我事先曾到那个管发执照的科长家里去送过礼,礼物中有一个精美的海蓝色硬塑提盒,提盒内装有四瓶不同瓶子的杜康酒,是河南伊川杜康酒厂的珍品,连我自己都喜爱得了不得。据说是专为送给外国领导人制造的。杜康是中国历史名酒嘛!那位科长见了我的提盒眼睛放光,毫不谦让,立刻打开他的酒柜。里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式名酒:“正好,我柜里就缺少这种包装的杜康酒。”他连句感谢的客气话也不说,就好像我是他的儿子、孙子,这些都是应该孝敬他的。可见他们收礼都习惯了。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要送就送重礼,送新鲜的,吓他一跳,让他动心。叫他忘不了你,才会为你办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有沾光的就有吃亏的。说老实话,国家没有他们这批人也不行,光是我们这些个体户就会翻了天!坑蒙拐骗,倒爷儿们没有干不出来的缺德事。但是,他们这些国家干部也太过分了。我们赚点钱还要冒风险、卖力气,他们坐在办公室里身不动膀不摇,横财就到手了。那位科长二话不说把我的礼物全都收下,还又得寸进尺:“老曹,我老婆想给女儿买点金首饰,托了好几个人都没有买到,你一定有办法。花多少钱我兜着。”这是找我要金货,他们的胃口可真大呀!我自己的老婆还没戴上金戒指、金耳环和金项链哪。现在她戴上了。刚戴上的那阵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做饭时摘掉,干活儿时摘掉,只有清闲的时候才戴上。可惜,她一天当中清闲的时候太少了。现在习惯了,看上去也顺眼了。今天的舞会上,哪个女人的手指上、耳垂上、脖子上,不是金灿灿,光闪闪。一听说首饰店里要卖金货,提前三天就有人在门口排队。人们真是疯了!多亏我动手早,这要感谢那个科长。我问他,“快乐碉堡”执照的事怎么办?他说:“那好说,过几天你到办公室去找我。”这就是说等我搞到金货以后再去见他。老奸巨猾,不见兔子不撒鹰!进他的办公室更是熟门熟路,哪有小鬼不熟悉阎王殿的。大儿子把他那辆崭新的摩托车推过来:“爸,我送你去。”我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又换了一辆车。摩托车对他来说就像衬衣一样,三天两头换新的。原来是辆蓝色的,这又换成了红色的,车身通红锃亮,像豪华型轿车一样雄伟。这小子就爱玩这玩意儿,爱到不要命的程度。“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这话我不愿意说出口,可好说好道他不听。谁叫他是我的儿子呢!从小就跟着我住碉堡,吃尘土,捡破烂儿,受了不少罪。如今我赚钱容易,他花钱大方,谁家不是如此!听说电影演员崔嵬,落实政策后给独生儿子买了辆摩托车,骑着摩托上山打猎,掉下山去摔死了。著名的福日电器公司总经理的儿子,也是骑摩托撞死的。老子有身份,儿子才有摩托车骑。可惜我没有福气消受这玩意儿,坐在后座上如同骑着一根火箭,总觉得这玩意儿有点悬!

    昏昏沉沉,身体像一团飘动的热雾。眼前忽而发白,忽而发黑,头脑里一片沉重而空洞的沉默。我在自己深感害怕的静默中晕眩、下坠!然而我又是非常清醒的,越来越清醒,尽管在近三天里加在一块我也没有睡够五个小时。

    妻子呼吸平稳,真是吃得饱睡得着,幸亏她还大吃了一阵醋,要不然睡得还会更香甜。我真想拿只袜子塞到她嘴里。

    反正睡不着,不如想点正事,想个什么办法多拉点顾客来呢?现在如果开舞厅还不能赚钱,那就没有能赚钱的买卖了!

    到工商局里申请执照的人排长队。老大爷、老太太、小伙子、大姑娘,什么成色的都有。有的想卖果仁,有的想摊煎饼,有的申请摆个杂货摊,有的要卖冰棍儿。我问一位大娘:“现在还穿着棉袄,您怎么就想卖冰棍儿?”“咱没有后门,到天热了再申请就来不及了!”对这些老实人来说,赚点钱也真不容易。我也就更为自己的棋高一着而得意。甭说别的,就从穿衣打扮、气质和风度上看,他们就不行。一决定开办“快乐碉堡”,我每天晚上到最好的浴池里泡上两个小时,用蒸汽熏,用热水烫,希望能把倒爷儿脸上的那层黑皮熏白烫嫩,把骨子里原有的那点中专生的秀气给泡出来。打扮自己、修炼自己可不能图省事,就像演戏一样,上台前必须化妆。我现在要扮演“快乐碉堡”的经理这个角色,不进入角色、不体验人物的内心怎么行呢?在进行自我修炼的同时,我把开办“快乐碉堡”所应该走的门路也都打听清楚了:在我经过的路上要通过几道关口,要拜几尊佛,用什么东西破关最快,使什么办法让佛爷好点头,我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就说工商局、税务局这些衙门里能够管我的那些人,哪一个姓甚名谁,谁的权力更大一些,我全都一清二楚。我办“快乐碉堡”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说得他们大眼瞪小眼:“我们没有出过国还没有去过深圳、珠海吗?到处都是度假村、夜总会、游乐园。人都是一样,饱暖思娱乐。现代大城市里光有吃的喝的买东西的地方不行,还要有能满足人们精神、文化和感情上需要的地方。”

    这算精明,还是算不老实?以前我难道不是个老实人吗?

    谁的心里没有回廊弯道!

    五

    我好像睡了足足有一年,又好像不曾真正睡着过一分钟。躺着脑袋是清醒的,立起来则是昏昏沉沉的。浑身酸懒不想动弹,我也该好好捞捞本儿,睡上个十天半月也没有关系。二十多年来我可曾认真歇过一个星期天?过年逢节别人都休息,正是我抓钱的好时机,比平时更忙更累,总算挣扎过来了。现在我还有什么可犯愁的呢?户口已经报上了,一家五口堂堂正正成了天津卫的市民。再不是“黑人”了!至于工作嘛,那就无所谓了,现在讲的是挣钱多少而不是职务高低。我就是不缺钱花。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总要缺点什么,我缺什么呢?

    这是阳光还是月光?像根棒子一样通过射击孔捅进我的“宫殿”。一下子把黑沉沉的“宫殿”捅了个窟窿,灰土、尘埃在光束里团团飞旋,像飘舞的雪花,使我的“宫殿”分为阴阳两部分。我仰着脸凑近光柱,想睁开眼看看光源,眼皮尚未全部撩开,强光像闪电一样刺疼了眼球,眼皮不自觉地又合上了。我没有回到黑暗,周围一片白茫茫,眼皮像透明的玻璃纸,脸上热辣辣的。光束很快就移开了,我挪个地方再把脸放到光柱底下。对了,我这个“宫殿”里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充足的阳光。只要有光射进来我就不能浪费掉。这光柱的顶端像有一个钩子,钩着我的脑袋转来转去。妻和孩子们出出进进……

    我的骄傲我的耻辱我的福气我的不幸我的欢乐我的痛苦全在于我是个大都市里的“堡垒户”。何为“堡垒户”?据传是革命战争年代铁了心支持共产党八路军的人家。即所谓“战斗的堡垒”、“革命的堡垒”、“抗日的堡垒”……

    我的堡垒也是真正经受过炮火的洗礼战争的考验。它的圆形的外壁上弹痕累累,不知吃过多少枪子儿。解放军攻城的大炮轰到它的腰眼儿上,也只是把它炸得稍微有点倾斜,就像人缺了两根肋条,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这并不影响它的结实,反倒证明它是何等地坚固;也不影响我的居住,碉堡的小门口正好在倾斜的那一面,我出来进去更方便了。我感谢蒋介石的本城警备区司令,是他修筑了这固若金汤的碉堡。我也感谢解放军,是他们赶跑了国民党的兵,使这么好的碉堡空出来,以后变成了我的“宫殿”。一九六一年,当国家遇到天灾人祸要勒紧裤腰带的时候,工厂把我疏散到农村,在农村混了一年多。花完了那点安家费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带着老婆又回到城里来。没有户口,没有工资,没有粮食,没有……一个中国人活着应该有的东西我全没有。糊口的东西总还能找亲戚朋友临时拆对一下,最急需最困难的是没有房子。天无绝人之路,我一眼搭上了这歪脖子碉堡,赶跑了里边的老鼠、黄鼠狼、蝎子、屎壳郎、潮虫子、蚂蚁,清除了人屎、狗屎、蜘蛛网、乌七八糟的发霉的破烂儿,搭起一张床。我便又有了一个窝,而且是一个牢靠的安全窝——不怕轰炸,不怕天塌地陷,不怕着火,不怕龙卷风,不怕暴雨冰雹,不怕小偷。闹大地震的时候谁不羡慕我的碉堡?

    对一个终日东奔西窜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人来说,没有比住进碉堡更合适的了。二尺厚的钢筋水泥浇注而成的墙壁,夏天阴凉,冬天风吹不透,它仿佛是我身上长出来的一层坚硬的防护外壳。地球上的人这么多,密得几乎人挤人,没有一个外壳怎么生存?怎么敢到社会上去碰去闯?我像田鼠一样忙忙碌碌地到处找食,但尽量躲避着人。每一个同类对我都是威胁。能在夜里干的我就不在白天干,能到远处捞到钱我就不在碉堡附近做买卖。只要能搞到钱我什么都干。我是社会的弃儿,这倒成全了我,社会上流行的那一套做人的道德大理论对我不适用,我只需躲开法律,别触上公安局的霉头就行,我的上帝就是我自己。要生存就是我至高无上的信念。我的良心叫狗吃了,活得像一条狗,还怕办狗事吗?我熟悉工厂,是工厂把我赶走的,我回来了还得先吃工厂。每到深更半夜,每逢刮风下雨,只要是大家都躲起来的时候,便是我出来的时候。我在工厂的围墙外面,用砖头、石块把厂房上的玻璃打碎。早晨,趁工人还没有上班的时候再大摇大摆地去捡破烂儿。碎玻璃三角钱一斤。我打玻璃,工厂里装玻璃,装好了我再打碎它,打碎了他们再装。还有碎铜烂铁、油棉纱、旧砖废钢,工厂里到处都是宝,随便捡点就能卖钱。再穷的工厂对一个私人来说也是一块肥肉。工人们都同情我,知道我交了倒霉运,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吃不饱饭,连干活儿都没有心思,谁还愿意管闲事呢?凡事头三脚难踢,踢开了头三脚我的路子就宽了,手眼也活泛了,开始做买卖。青菜、海货、糖果零食,凡是能换钱的我都倒腾。我称得上是老倒爷儿、倒爷儿的爸爸。渐渐地我摸熟了好几条进钱的门路。钱,不再是我生活里最缺少的东西了。

    万岁,我的碉堡!

    它有东西南北四个射击孔,外面口大,里面口小,成喇叭状。我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从外面却看不到里边的情景。每当我躲进碉堡,射击孔就变成了我的透气孔,它还是我和外边那个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的瞭望孔。只不过我没有兴趣老是向外瞭望罢了。因为我在这碉堡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对碉堡周围的地形、地貌及社会环境太熟悉了。就连我那三个孩子,从小是扒着瞭望孔长起来的,一到懂事了就开始厌恶这个神秘的又小又深的方孔。

    汽车、拖拉机、大马车、自行车、人脚、马蹄,像不断的流水从我的碉堡前滚过,时而大浪,时而小波,带着没完没了的吼声。我昏昏沉沉,活的脑袋被马蹄踩住了,大腿被车轱辘轧上了。幸好我碉堡坚固,不管外面多么热闹,哪怕天摇地动,我在里边也高枕无忧,纹丝不动。只有机动车卷起的一股股旋风夹带着大量尘土从瞭望孔里灌进来,像雪花一样飘飘摇摇地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床上、柜上全是尘土,一天下来就能积存钢镚儿厚的一层。好在我对土早已习惯了,命中注定我一辈子离不开土。我和妻子在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学的就是铸造,造型就离不开沙子,沙子也是土。毕业后我们被分配到机械铸造厂,两个中专毕业生本可以留在技术科当工艺员,工艺员算干部,每月工资只有三十七元。如果到车间去当工人每月则可以多挣四元六角钱,两个人加起来就是近十元。而且当工人升级的机会还多。于是我当了铸工,妻子当了造型工,都离不开沙土。钱是多挣了几块,“下放运动”一来便难逃厄运,索性回到农村跟真正的土坷垃打交道去了。如果留在技术科当那个小干部,也许就不会被下放,现在也住不上碉堡,每天不至于被尘土埋着。我的三个孩子自小就不懂得什么叫干净。每到春夏秋三季,碉堡里太闷气,一日三餐都是在外面吃,饭菜摆好还没等动筷子就落上一层土,我们都看不见。对尘土垃圾视而不见,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人不吃饭不行。没有土还叫吃饭吗?饭菜里落土就跟撒胡椒粉放盐面儿一样合理合情,什么都取决于习惯。人体本是土做的,将来还回到土里去。三个孩子还不是照样都长大了!所有过路的人都说我们这一家子活得不容易,可我也不觉得太难。怎么不是过一辈子……

    “喂,你怎么还在这碉堡里住着?”

    老爷来了,不是派出所的就是税务局的,要不就是交通队的民警。我闭上眼睛,妻子自会对付这帮人。

    “你以为我们愿意住在这个石头洞里?”

    “那为什么不搬走?”

    “往哪儿搬?”

    “找居民委员会要房。”

    “居委会主任说没有房子。”

    “你们有没有正式户口?”

    “有。”

    “属于哪个派出所管?”

    “桃花堤派出所。”

    “这条马路要加宽,我们得把这碉堡炸掉!”

    “太好了,最好把我们五口人也一块炸上天。”

    “哟,看不出你还够横的。”

    “人混到这个份儿上命就不值钱了,不横也得横。来,哥几个吃果仁。”

    先把这些爷们的嘴堵上。说话要硬,还得舍得扔东西。吧唧吧唧、嘎吱嘎吱——男人有力的牙齿,贪婪地嚼着不花钱的炒果仁。我的脑袋疼,真想好好睡一觉。

    “你们掌柜的呢?”

    “在里边睡觉哪。”

    “嘿,够美的!”

    “可不,现在就肥了他们这些个体户啦。”

    “美,‘倒爷儿’嘛!”

    “倒爷儿”也是爷。我终于混成了爷爷辈儿。别的不敢吹,老子每天扔的钱也比你们挣的多。“倒爷儿”的这个爷爷辈儿纯粹是靠钱堆起来的,人们开始认钱不认人,有钱的就比没钱的辈儿大。外面那些有身份有权力的家伙,在我这个有钱的“倒爷儿”面前,还不是像个贪嘴的馋猫。人人都想贪点小便宜,权力碰到钱也不那么灵验了。这二十多年来,有身份的老爷们来找过我多少次麻烦,哪一次也没把我怎么样,因为我舍得捅钱。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以前是偷着富,腰里有钱也装穷,如今要堂而皇之地摆阔。我可怎么摆法?连摆阔的地方都没有。这也许正是我躺倒不干的原因。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风险、危险、纷乱大大地减少了,儿女全长大了,钱也存得不少了,以眼下的标准老两口儿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世。为什么浑身像散了架,一点劲头都没有了。只有这样躺在床上回想过去的种种冒险经历才能使自己感到一种满足和有趣。莫非我真是受大累的命,享不了清福?以前也许正因为生活中充满了风险,我才感到紧张,总是精神抖擞,连头疼脑热的权利都放弃了。

    六

    夜幕浑浊,令人迷茫。在一片老式住宅的角落里有半截黑森森的死胡同。正由于它是死胡同,无人通过,就更显得幽暗和僻静,仿佛被罩在一片死亡的颜色里。然而在死胡同的里面,却涌动着男欢女悦的热流。在两边的墙根下有一团团模糊的黑影,情人们或站,或立,或依偎,或搂抱。即使对面情人相距仅有一米,他们也互不干扰。这一对听不见那一对在说什么,也许是顾不得听别人说什么,光是自己情人的话就足够听的了。哪有谈恋爱不专心的恋人!也许他们什么也没说,幸福用不着语言。即使他们说了些什么,也像暗语一般只有情人才能听懂,才能理解。在不相干的人听来,如阵阵清风。

    这个地方太难得了,连阴沉沉的暗室里都滞留着一种敦厚的傻笑。苍天也会同情他们,原谅他们的。今晚也许不会下雨。

    “别走了,就在这儿吧——”按规定我应该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我已经说出来了,只是自己没有听到罢了。

    “不,这儿黑得像地狱,又脏又瘆人。万一再碰上小流氓或街道巡逻的民兵,那可有多讨厌!”小白的声音却甜美而又清晰,既没有喊叫,又让躲在黑暗中的情人们听到了。又娇又泼,带着沁人心肺的魅力。

    “那我们到哪儿去?”

    “‘快乐碉堡’舞厅,那儿棒极了,即使比不上国际一流的夜总会,也不会低于二流舞厅。那才是有情人的天堂。省得躲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墙根里偷偷摸摸,遮遮藏藏。”

    “进那儿还得买票。”

    “小气鬼!现在两块钱还叫钱吗?在哪儿省不出来。不买票的地方是非法的,买了票就是合法的。花两块钱买个相亲相爱的许可证,那灯光,那色彩,那音乐,那气氛,那豪华的设备,那高雅的服务,还有那笑脸儿,全是为我们准备的,你想搂想抱随你的便,难道还不值得?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只有舞厅才是比较自由的感情市场,好东西就得到自由市场上去买,还要舍得花高价。”

    “那里人太多。”

    “乡巴佬儿,小家子小势。人越多越刺激、越安全,流氓和民兵就专在人少的地方转悠。男子汉要学得大方点嘛!敢于堂堂正正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自己的爱人亲热。”

    “好,这就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们离开了那条死胡同。我相信,躲在那条黑胡同里的情人们,对小白的话不会全不动心。明天,或者后天,他们中的某些人,就会在我的“快乐碉堡”里露面。

    小白是个天才的演员,而我却不善于背台词。开始我只是希望她在常有情人出没的地方贴一些“快乐碉堡”的广告。谁知她即兴发挥,拉我演了一出活广告。不论这办法效果如何,我都答应她以后来“快乐碉堡”不用花钱买票。

    我们一连跑了好几个这种情人聚集的黑暗场所。不要说她,连我都有点累了。在上一座大桥的时候实在蹬不动自行车了,只好跳下车子推着走。小白细腰躬起,屁股滚圆。但仍然有力气说笑:

    “曹老板,你赚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不买辆摩托车?”

    “有,平常都是孩子骑。”

    “你不会骑?”

    “会骑,但不愿意骑。”

    “怕死?”

    她问得这样直截了当,使我不能回避,又不愿意承认让她说中了。她还用一双使人无法说谎的眼光瞪着我,让我感到烦躁,感到她在诱惑我又看不起我。她愿意给我帮忙,只是对我的钱,或者说对“快乐碉堡”感兴趣。至于老板是阿猫阿狗,对她来说都一样。这是个神秘的姑娘,到现在我还只知道她姓白,其余的便一无所知。她既然不愿意讲,我也不便多问。

    一狠心,说了句带有冒险性的大话:

    “好吧,下次再出来我骑摩托车带你。”

    “一言为定,我还没有坐在摩托车上兜过风哪!”

    大桥上灯光很亮,也很凉爽。将近十二点了,车辆很少,更无行人。

    “哎呀,这儿真好!”

    小白停稳自行车,在桥边的便道牙子上坐了下来。

    “累死我了,咱们歇会儿再走,反正一下桥我就到家了。”

    “你住在这儿?”

    “是啊。”

    “那片新盖的楼群?”

    “不错,离我的医院很近。”

    “你在医院工作?”

    “对。”

    “哪个医院?”

    “喏,”她扬起手臂一指,“肛肠医院。怎么样,有点恶心吧?以后不会再请我跳舞了吧?”

    “为什么?”

    “肛门、大肠、痔疮、癌肿、屎尿,连我一想起这些都感到恶心。”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她忽然变得平静而郁闷,轮廓娇美的面孔显得幽暗,在白色灯光的反照下,眼睛像冰块一样冻住了:

    “就连一些男医生,由于长年累月跟人的屁股打交道,几乎每天都得触摸女人或男人的屁股。我看他们都发生了变态。我们室有两个男大夫就不大正常。一个是无缘无故的就神经紧张,脸色发白,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着三不着两,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会突然扔出一句什么话来。另一个一没有事干就直愣眼,眼球冒贼光,吓人呼啦的,填完病历卡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对照,好像是在读一部精彩的小说。”

    她声音苍白,说出的话却是冷静而又严酷的。我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崇拜她?我有一种欲望,想抚摸她。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得这样软弱和空虚,让人爱怜,可她的思想又让我惧怕。为什么今天晚上她要跟我讲这些呢?稀里糊涂问了句废话:

    “你是医生,还是护士?”

    “医生。干我们这一行是天使,还是野兽?也许两者都是。生活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怎么会不得精神病?话又说回来了,眼下没有比精神失常更时髦的了……”

    有三个男人,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突然站到了我们面前。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前面一个,后边是桥栏杆,对我们俩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们披着相同的棉大衣——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季节就披着棉大衣逛来逛去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在夜间有特殊权威,是一般老百姓惹不起的主儿。尤其是恋人(不管合法与非法)或任何一对结伴同行的男女的克星!他们的大衣的左袖子上藏着红袖章,皱皱巴巴,上面印着什么字看不清楚。其实有字没字无关紧要,只要有这个红箍儿,就足以能证明他们的身份了——治安巡逻的民兵。站在正面的这位,是个又黑又胖的矮个子,带着一副寻开心的悠闲神态;站在左边这小子,有着一张飞盘似的大凹面孔,卑俗而阴沉;就数站在右边的那个人最粗壮,像个打手的样子,一副伺机候时的充满进攻性的眼光,盯着小白不错眼珠,恨不得把她囫囵个地吞下去。

    他们要找乐儿,不然这漫漫长夜怎么打发?既然找到了可供消遣解闷的对象,就不着急了,像猫逗耗子一样,只看着我们不吭声。

    我感到情况不妙,心里发毛。我跟小白并排坐在便道上,但没有一丝越轨的举动。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我站起身,招呼小白:“我们走吧。”

    小白没有动弹。

    左边的大凹脸嘿嘿笑了:

    “走?哪儿去?你还想走!”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你是干什么的?”

    “走路的。”

    “走路的不走为什么坐在这儿?”

    “歇一会儿。”

    “累了,是吗?干什么好事累成这样?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凉快,又清静,又亮堂。你的胆子不小啊!”

    “你这是什么话?”

    “就是这话。我们是干什么的?还看不出你安的是什么心?告诉你,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座桥底下抓个十对、八对胡搞的。你那两下子就别想糊弄人了!”

    他们仿佛拥有任意嘲骂一切的权力。我无地自容,在这伙人面前,你感到自己没偷东西也是贼,不是养汉就通奸。只是太对不起小白,我不敢看她。对着那张飞盘似的凹脸提高了声音:

    “请你不要胡说八道,这位姑娘是给我帮忙的。”

    “帮忙的?这忙可帮得好,深更半夜的,哈哈——”

    “你们……太不像话了!”

    “行了,别废话了!”黑胖子好像是他们的首领,舰着一张自命不凡的脂肪发达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曹家康。”

    “工作单位?”

    “‘快乐碉堡’的经理。”

    “‘快乐碉堡’?就是那个私人舞厅?”

    三个小子全都露出了贪婪而好奇的神色。

    黑子又问小白:“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仍旧坐着,双眉弯弯,唇边透着傲慢:

    “能告诉我你们是谁吗?”

    “嘿,你还穷横!”

    黑子拦住了他的部下,“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得出来。那就请你俩跟我们走吧!”

    这下我没法不着急了:

    “凭什么?你要带我们到哪儿去?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别嚷嚷,别害怕,到我们的办公室里好好谈一谈。深更半夜,你们俩坐在桥头干了些什么事?想干什么事?我们不清楚。为了社会治安,也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安全,有必要查对一下。说对了,就放你们走;说不对,就请你们单位的头头来领人。至于你这个舞厅的大老板,我想也不是没有地方管你吧?”

    怎么叫说对了,怎么叫说得不对?按照他们的意思,我承认在桥上跟小白“胡搞”或准备跟她“胡搞”,是不是就对了?对我们来说那岂不大错特错了!他们身上带给人一种冷峻的恐怖感。要是让妻子和工商局的人知道我深更半夜陪着一个年轻姑娘被巡夜的民兵扣住了,纵然我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楚。传扬开去,我的“快乐碉堡”还能办得下去吗?

    小白反倒不慌,带着一股无所谓的潇洒劲头:

    “曹经理,我们就跟他们走一趟吧。这是个做广告的好机会,现身说法,向那些人介绍一下‘快乐碉堡’的好处以及桥下洞穴、胡同墙角里是多么的不保险!”

    她甚至还笑了,露出迷人的样子。这时候亏她还想着我的广告。

    大凹脸头前带路,黑子和打手殿后,把我跟小白夹在中间。我心里懊恼,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脱身……更令我担忧的是小白。她不但不紧张,似乎还带着一种冒险的热忱,好像今晚的遭遇很够刺激,仍然不缺少冷嘲热讽的幽默感:

    “喂,我可不想戗火,今天晚上你们三个肯定趟上地雷了!劫持行人,无故拘留公民。我不相信你们可以无法无天,也不相信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不要以为所有夜间行路的男女都怕你们。告诉你们一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打手在后边发怒了:

    “少废话,惹急了叫你尝点厉害的!”

    小白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好威风!既然这么厉害,就请告诉我你的真名实姓。到了办公室请你陪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希望你穷横到底。”

    连我都被镇住了,不知她是什么来历。

    “我有个好主意,你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帮我们的忙。你们当然知道什么地方搞对象的最多,天一黑就到那种地去巡逻,告诉那些躲躲闪闪的情人们,在黑暗的角落里是很不安全的,不如到‘快乐碉堡’里去大大方方地谈情说爱。在那里可以热火朝天地发挥自己的感情,有舞厅,也有幽静的雅座。你们每天不是都能抓到一些被你们认为是‘胡搞’的人吗?也可以向他们宣传‘快乐碉堡’的好处,把人间这种压抑不住的感情引导到文明的方向,引导到高级的境界。那就不是缺德,而是积德了。如果你们同意,今晚请你们吃夜宵,以后你们去‘快乐碉堡’跳舞,免费优待。”

    黑首领沉不住气了:

    “等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白开始指挥我:

    “曹经理,把我们的广告多给他们一点。”

    我的胆气也壮了。从提包里拿出一沓印刷精美的广告递给黑子。他们三个凑过来看广告,事情大有转机。他们能光顾我的碉堡,就不怕“河西大毛”那帮流氓捣乱了。小白真有回天之力!

    她嘴角浮起玩世不恭的微笑。

    七

    一回到碉堡,我的狗性就又犯了。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简直是狗窝,是屎壳郎的宫殿!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无名的怒气像发面团一样膨胀起来,塞满了心口窝。里面堵得慌,外面很紧张,不知什么地方迸出一点火星儿,就会引爆我这一腔邪火。

    妻子把饭菜端上来,一盘熬鲫鱼,一大碟葱花炒鸡蛋,一摞烙饼。我没洗脸没洗手,一把撩开搌布,拿起一张饼一看,烙得不圆。“嗖——”扔到马路上,“刺溜——”被汽车轱辘轧个正着。紧接着我又拿起第二张饼,仍然不太圆,而且有的地方烙煳了,我毫不犹豫地又把它抛到大街上。一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坐好,十张白面烙饼全被我抛出去喂了汽车轱辘。我照旧不抬眼皮,嗓子眼儿里像装满了枪药:

    “你这烙的什么饼,一点都不圆!”

    连我自己都感到呛得不行,辣得不行。

    孩子们都吓傻了。妻子嘟嘟囔囔:

    “也不知你在外边又受了什么气,回到家里来撒火,你就是这点能耐!”

    我啪地一下掀翻了桌子:“你找死呀!”

    我正要逼她重新和面烙饼,见妻子两眼如贼,闪着动物般的亮光,浑身扭动,手舞足蹈。其形、其神、其态,渐渐变成了一只大黄鼠狼。

    我大叫一声:

    “不好,你娘又要犯病!”

    三个孩子跟我一块扑上去,搂腰的,抱腿的,拉胳膊的,我们爷四个却根本治不住她。她号叫,她厮打,她砸东西,她作揖磕头,就像一只巨大的成了精的发了疯的黄鼠狼。我知道,这时候在碉堡外面的某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一定有一只真正的黄鼠狼,是它在遥控我的妻子,黄鼠狼做什么姿态,妻子就会夸张地演出什么动作,她是它的大木偶。她不是自身有什么病,而是中了魔。每当这种魔怔发作,力气就特别大,五六个男人都摁不住她。一旦让她挣脱,她就会把阻挡她的一切——不论是人是物,全都砸个稀烂,说不定把她自己也砸死。

    我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妻子的后腰。三个孩子力气小,再加上害怕不敢用力,妻子的手脚已经挣脱,乱踢乱打乱咬。我的脑袋和两条大腿已经挨了好几下子,但死活不敢松手。机灵的小三跑到大街上去呼救:

    “救人啊!叔叔、伯伯快来帮个忙啊!”

    有几个过路的汉子冲进碉堡:

    “怎么啦?”

    “得了‘撞客’。”

    “噢——!”

    几条汉子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帮着我把妻子摁倒在床上,让她动弹不得。我腾出手来,顺便抄起一根棍子走出碉堡。围着碉堡转了三圈儿,也没有发现捣鬼作祟的黄鼠狼。

    碉堡的东面是大道,黄鼠狼不可能在马路上作法。碉堡的西面是洼地,长着几棵老榆树,相隔五十米就是一座工厂的围墙。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搜查,当搜索到工厂的围墙底下时,冤家路窄——一只大黄鼠狼正冲着我的碉堡搔首弄姿,兴妖作怪。看见我提着棍子走近,它毫不惧怕,更不躲闪,一对贼亮的黄眼珠嘲弄似的望着我。我原想找到它一棍子打死,现在面对面、眼对眼,我却有点胆怯了。它既然已经成精,就不会轻易地在我棍下毙命。不然它见了我怎会不逃跑?还这般人模狗样、有恃无恐?还是先礼后兵、试探一下再说。

    “黄鼠狼,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缠魔我老婆?”

    “你这小子说话无理,再叫你尝点大仙的厉害。”

    它抬起一只前爪冲着碉堡点了两下,只听得妻子又没命地号叫起来,小女儿又在大呼:“救命!”

    我豁出去了,抡起棍子朝黄鼠狼砸下去。

    “哎哟!”棍子打在我自己的迎面骨上,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在地上。

    黄鼠狼蹲在原地纹丝不动,小眼睛一眨一眨地不怀好意:

    “曹家康,你要再敢对我不敬,我立刻要你全家人的性命!”

    我只好认输:

    “黄大仙,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老婆。”

    “你无端抢占了我儿孙的房子,可知罪吗?”

    “知罪,知罪。我实在是万般无奈,一旦我在天津市落下户口,分到正式房子,一定给你腾地方。眼下还请大仙委屈一下,成全我们一家人。”

    “哼,今天就再饶你们一次……”

    有人贴近我身边,我突然一激灵!

    “家康,你躺了一天啦,不起来吃点东西?”妻子用手摸摸我的头,“哟,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从床上坐起来:

    “玉华,你好点了吗?”

    “你睡傻了?我怎么啦?”

    奇怪,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妻子出出进进、做什么事情,我全都知道,怎么会做梦呢?这可真是活见鬼。不,应该说是活见仙!

    我玩儿几个月的命以后总要睡上它两三天。每逢我不说话、不挪窝、赖在床上睡懒觉的时候,不是生病了就是又要想出新的赚钱的好主意来了。妻子对我照顾得也格外好。这一回她却是鸭子孵鸡——白忙活了,我没有想出发财的新主意,倒想了不少花钱的主意。应该带着她出去玩一玩,黄山、庐山、广州、杭州,天下好地方有的是。妻子跟着我受了半辈子委屈,还不应该让她开开心、见见世面吗?存钱有什么用?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我伸了伸懒腰:

    “几点了?”

    “八点多了。”

    “稀里糊涂又一天。买卖都收摊了?”

    “早就收了。天要凉了,西瓜快没有了,眼看汽水也卖不动了,你可要早拿主意。”

    “不用愁,最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到处都是洋钱票,只要我弯弯腰就能捞上一把,还能饿着你?”

    妻子摆好炕桌,热酒热菜端了上来。一闻到酒香我来了食欲。

    “你们都吃过了?”

    “吃过了。”

    “小三哪?”

    “回学校了。”

    小三曹兰是我的骄傲,是我们夫妻俩的全部希望和未来。正牌的大学生,可谓鸡窝里的凤凰。我一天不见她就想。

    患难夫妻,知疼知热。我喝一杯,妻子为我斟一杯。更有一阵阵轻声浪语,借着秋风从四个瞭望孔送进来,助我酒兴:

    “嘻嘻……你干什么呀?”

    “缺德鬼!我不,不……”

    “美吗?”

    “美,太美了。”

    “哎——”

    “我爱你!”

    “……”

    一到夜晚,我的碉堡就被青年人汹涌的爱情包围了。这里是市区的边缘,清静、幽暗。警察嫌远不到这儿来,爱管闲事的街道巡逻队管不到这个地方,真是个理想的男欢女爱的角落。他们一对对,一双双,躲在大树下、墙根下、碉堡下,尽情地享受年轻的生命和过剩的精力。我在床边预备了两根长棍子,当他们发出的声音太不堪入耳了,我就把棍子从射击孔里捅出去,吓唬他们一下,告诉他们这碉堡里还住着一户人家哪!我的碉堡实在是个很好的爱情瞭望哨。我的两个儿子之所以不好好学习,宁愿跟着我当个“倒爷儿”,大概跟过早地接受了太多的谈恋爱的知识不无关系。只要晚上我不在家,他们坐在床上假装看书,耳朵却凑近瞭望孔听着外边的喁喁私语。有时还把那些不懂得怎样谈情说爱的小伙子、大学生,带进碉堡进行现场观摩、窃听。

    年轻人的感情被拥挤的大城市、狭小的住房压抑得有点变形了,一来到这个黑暗的没人管的角落,简直就要疯了!毫无顾忌,胆大包天,连我这个已进不惑之年的人也听得耳热心跳。厚厚的钢筋水泥碉堡仿佛也被恋人们烈火般的情欲烤热了……

    我看看妻子,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低头为我斟酒。我把酒杯推给她:

    “这杯你喝!”

    她看看我,我看着她,并催促说:“快点,我可等不及了。”

    老夫老妻了,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她一扬脖把酒喝下去,挪开了炕桌。晚上十点钟之前,两个儿子出去逛荡没有回来;凌晨两点钟以后,两个儿子睡熟了。只有这一头一尾才是我俩的自由时间。

    这两天我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养足了。精神百倍,使妻子十分满意。当她身体绵软,沉沉欲睡了,我的兴奋状态却一点没有减弱,而且脑瓜格外好使,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推推妻子:

    “哎,我们结婚的时候太寒酸了,没有置办酒席,大宴宾客,真对不起你。我要补偿,以后天天为你举办盛大的舞会。”

    “快睡吧,你敢情白天睡足了。”

    “真的,我想好了,我们开个舞厅,一定能来大钱。你想想,像碉堡外面这些憋得难受的青年男女,全市得有多少?要是给他们提供一个合法的高雅的场合,允许他们公开地大大方方地接触,他们能不来吗?”

    妻子睁开眼,抬起了身子:

    “我们连自己住的房子都没有,到哪儿去弄房子开舞厅?”

    “正因为我们住不上像样的房子才要开舞厅,借此机会咱们全家就搬进堂堂皇皇的好房子,身份自然也跟着提高了!老住在这碉堡里,不管你有多少钱,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等人。”

    “你不是做梦说胡话吧?”

    “咳,你懂个屁。国家在市中心盖了许多新门脸儿,鼓励个体户进去开买卖。许多人一窝蜂地去开饭馆、开商店,我要办个舞厅保准一鸣惊人。这叫‘蝎子㞎㞎——独一份’!”

    我还跟妻子详细讲解了自己对形势的把握。这个时候再不帮助自己的命运往上抬,往后就没有机会了!豁出去,挖掘一家人的全部能量,脚下的路都是被逼出来的。要想成功,就得会把握时机。当你摸到一个生财的好门路,就要把消息捂得严严的,不动声色,暗中运筹,出奇兵大抓一把。当别人听到风声的时候,你已经把钱赚到手了。也必然还会有一帮废物蛋要学你,他们只能捡到一点剩渣儿,这时候你又去寻找别的生财之道了。社会就是这样,人的智慧也分三六九等,有吃肉的就得有喝汤的。也许我太贪了。而贪婪就是动力。哪个成大事的人不贪婪?

    妻子想了想:

    “舞厅的名字太旧。不如叫‘怡乐厅’,能吃能玩儿能跳舞。保险系数也大,这头儿不赚那头儿赚。”

    “行,就叫‘黄鼠狼怡乐厅’。”

    “呸!你起这么个倒霉名字谁还敢去呀!”

    “这名字新鲜,保准发财。‘狗不理’好听吗?扬名世界,发了大财。再说黄大仙挺给咱面子,自从我求过它以后就再没找过你的麻烦。有它老人家保佑,我们的买卖还能不兴旺!”

    “依我说不如叫‘碉堡’。我们在这里住了小半辈子,在这里生孩子、发家,也叫顺口了。”

    妻子的文才比我高。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起的:老大曹阳,老二曹南,老三曹兰。

    两口子商量了一晚上,最后确定叫“快乐碉堡”!

    人走时气必须要先置办行头,干大事就要有大的风度、大的气派。人配衣服马配鞍嘛。我买了一套黑色西服,配上绛紫色的领带。黑色最沉,显得庄重,大方。我穿戴好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不顺眼,有点小人得势的劲头。毛病出在哪儿呢?咱又不是舍不得花钱,身上穿的都是上等的料子,上等的做工……

    气质,是气质不对。这二十多年,我由一个中专毕业生变成文盲了。每天想的是赚钱,赚了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只落了副好杂碎。碉堡里放不下衣柜,我从来不在乎穿什么,只要暖和、舒适就行,哪儿累了哪儿坐,哪儿困了哪儿躺。一个什么活儿都干、风里钻雨里滚、倒买倒卖、东贩西运、以自由市场为工作单位的二道贩子,怎么能讲究穿戴呢?

    不行!从现在起我一分钟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市独一无二的高级舞厅“快乐碉堡”的经理。从前是中专毕业生、受过二十多年的迫害——这都是我的资本,而且是很吃香的资本。我叫妻子把两张毕业证都找出来,用镜框镶好,五十年代的老中专生胜过现在的大专生。妻子也必须从里到外变成“快乐碉堡”的老板娘,我叫小三领着她到市里最好的理发店去烫头发,到最高级的服装店里去买衣服。不管怎么说,小三是现代大学生,审美意识总不会太差,知道什么是真洋气,什么是土玩意儿。

    全家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都穿戴起来。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像“小人得志”也好,像“二小穿马褂”也好,老子的自我感觉就像个大经理。关键是自信!我全身的血管里有股邪劲,老想找到流出来的机会。这个机会来了,我看到了预示我命运要发生转机的征兆……

    八

    我心不在焉地毫无食欲地吃着饭。妻子在对面唠叨着,她可能认为自己的话是帮忙下饭的最好的菜。我们过的是真正“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的日子,只有在吃饭睡觉的这点时间里,两口子才能单独待一会儿。“快乐碉堡”就是我们的家。可是普通人活着必不可少的避风港、安身窝意义上的家却不存在了。失去了真正家庭所具有的安宁、和谐、快乐和亲近。热闹,紧张,伺候人,赚钱,累得臭死。心里没有清静的时候,即使表面冷静也是装出来的,用机械般的冷静对付各种不冷静的事件和各种不通情达理的人物。只要碉堡一开门,身上的发条就算上足了。机械般地兴奋,机械般地笑脸,机械般地扭动,机械般地声音,机械地迎来送往。我不知是创造了奇迹,还是给自己挖了个大陷阱?说不清是感到无限自豪,还是非常自卑?是无比幸福,还是万分不幸?

    “……你对服务员的态度好一点行不行?别像个一号凶神,老端着一副发号施令的神态!”

    “你说什么?”

    我突然暴怒,像被雷电击中。一股邪火控制了我,只能顺应自己渐进疯狂的意识:

    “我是这儿的主人,这儿的一切都得听我的。谁不愿意干滚开!我对顾客点头哈腰,对各部门管我的那些老爷们点头哈腰。难道还要我对自己的老婆、对手下的工作人员成天点头哈腰吗?你还叫我活吗?”

    妻子神情大变,脸色愁苦,不敢再吭声,赶紧躲出去了。大概是怕争吵下去,让服务员们都听见太难堪。

    妻子这样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仿佛是不屑与我论理,是一种无声的蔑视与抗争。我心里的怨气没有发出来,反而又添了一把火,像魔鬼附体,感到一阵窒息,一阵痉挛。顺手操起桌上的茶杯、饭碗、菜碟,狠命向水泥地上摔去!

    摔打完了,没有感到痛快,胸中愈发郁闷。头脑里一片死的空洞,周围是白色的哀悼气息。这个时候如果我手里有一支枪,准会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的!此时我怀着一种强烈的揶揄命运、要给亲人创造灾难的欲望,对生命的意义感到模糊而游移了……

    大厅里响起摄魂荡魄的乐曲,舞会已经开始,用餐的客人将陆续散去,没有人理会我。我即使真的在这间小屋子里自杀了,“快乐碉堡”也不会关门的,买卖照样这么兴旺,没有人真正需要我。与其说我是碉堡的主人,不如说我属于碉堡,靠着它,依附于它,它才是真正的主人。我死了,对它来说只是减少了一个奴隶,它还是它!我成天小心谨慎,处处算计,拼命地这样干、那样干,到底图个什么?如今被彻底抛弃了,受到了令人心寒的冷落。夫妻关系也是如此,就像筵席,再好也有散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早就把人情世态全看透了,没有我不可理解的事情。现在看,我至少并不完全理解自己!我是“官升脾气长”?不对,我不是官儿!我是“财大气粗”?眼下我只能说刚堵上窟窿,小有积蓄,还远称不上“财大”,更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气粗”。我到底是怎么啦?已经混到这个份儿上,按说该心满意足了,为什么成功远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令人高兴和满足?心里出现了一个空洞,老往外流臭水,任何欢乐都堵不住它!现在这个“快乐碉堡”的老板,难道不是过去那个“堡垒户主”了?莫非世俗的成功,都要以失去自己为代价?人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望着地上的碎玻璃、破瓦碴儿,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和生活的信念也像是用玻璃做的,极其脆弱,打碎了以后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但要想把它们再聚合为一体是办不到了,东一块,西一片,带着残汤剩饭,油渍污秽,扎得我心疼意乱。我心里那个臭烘烘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洞又出现了……

    外面那样热闹,小房子里沉静得像一团黑暗紧紧裹住了我。刚过去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却像度过了漫长而又空荡荡的一生。这苍白而又深刻的几分钟真是意味深长!

    充满自己味道的意识开始回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对妻子发这么大脾气?要把她气得老病复发怎么办?我现在心口还堵得慌,这可真是自找别扭、两败俱伤!她的哪一句话触犯了我?我哪来的这么大的邪火?这几天麻烦事比较多,心里不痛快也是真的。前天,市舞会管理办公室的人来检查,说有十几个香港工人,承包了本市一家宾馆的内部装修工程,每天晚上都到我这里来跳舞。他们也是中国人,长得跟我们并无两样,而且像我们一样聪明,并不说出自己是香港人。你要问他,他们都称自己是广东人,我怎么能把他们拒之门外呢?总不能像国营舞厅那样凭证件和组织介绍信入场吧?“舞会办”的老爷们还责怪我不该向顾客出售啤酒。舞会管理条例上只规定不许出售烈性酒。啤酒算烈性酒吗?不管算不算,是酒就不许卖!好,不叫卖就不卖!不许喝酒,不许吸烟,不许跳他们看着不顺眼的舞,不许……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人家到舞厅里来是为了散散心、自由一下、放松一下呢,还是为了规规矩矩地受别人管制呢?我总觉得欺骗了那些对“快乐碉堡”抱有好感的善男信女。这里并不像刚开业时被小白宣扬的那样是什么“感情的自由市场”。这里远不如黑暗的小胡同里更自由,更适合酿造爱的蜂蜜。不该管的有人管,应该管的事情无人管。昨天有个架着双拐的家伙来吃饭,自称是战斗英雄。他是乘出租汽车来的,后边跟着一个由二十辆自行车组成的护卫队。大吃大喝一顿不给钱,还说这是我应该慰劳的。他们从来就不懂得给钱这么一说!一个个神头鬼脸,眉目不善。我心里起疑,向“河西大毛”打听,“大毛”后悔不迭,埋怨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那瘸家伙算什么“战斗英雄”,假的!他真名叫孙德子,是个吃白钱的“皮子”,四进四出监狱。一年前又犯案,要被遣送大西北。为了逃避被注销城市户口、发配西北的厄运,从看守所三楼跳下来,摔断双腿,不久果然因残废而获释。前几天豪赌,孙德子赢的钱够了五位数字,怕输钱的人找麻烦,贿赂医生,住进医院避难。大概是在医院闲得无聊了,出来拿我寻寻开心。昨天得了便宜,今天五点多钟他们又来了。我给公安局打电话,他们说抽不出人来。我还可以通知“河西大毛”那些输家,把孙德子吓走。可万一输、赢两家在碉堡里动起手来,倒霉的还是我!我赚的是受气的钱。“经理”的头衔儿叫起来好听,其实还是小摊小贩。我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资本家。大资本家能够买通一切,能够保卫自己,有力量影响甚至左右政治、法律和舆论工具。那才可以称得上是“财大气粗”!

    我忽然平静下来,拿自己的老婆当出气筒,算是哪路英雄好汉呢?男人以喝酒、花钱和脾气见性格。这“脾气”是指爱发脾气吗?即便是指爱发脾气,也应是对外,而不单是对内。只有卑贱者才没有心肝,只有缺少睾丸的人才没有男性的威猛!心肝和睾丸我都不缺乏。在这一片冰冷的孤独之中,我厌恶自己,鄙视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怖感。妻子和家庭对我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渴望理解和体贴,渴望温暖和宁静。金钱、荣誉都是身外之物,都是暂时的。唯有家庭是永久的,即使我死了不是也要跟妻子埋在一起吗!

    一个平时我最信赖的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给我铺了一个台阶:

    “那一帮‘英雄’要进舞厅,怎么办?”

    我心里感激他来搭救我出去。证明“快乐碉堡”不能没有我,他们都需要我,我有了面子。但仍然板着面孔,不动声色。

    “他们交饭钱了吗?”

    “没有。”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直奔餐厅。

    为了跟舞厅形成强烈对比,餐厅里灯光明亮。塑料制作的葡萄架及绿叶长蔓的花草,盘绕其间,形成一片片阴影,一个个幽静的角落。这里名叫“餐厅”,实际只是一间大餐室,只有三十多个雅座。有大规模的酒筵,只能摆到舞厅里去。不管你把环境搞得多么优雅,设备多么现代化,只要一开门迎客,很快就给你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每个餐桌上都有烟灰缸,他们仍然随便往桌子上、地板上磕烟灰、丢烟头。当他们喝得酒酣耳热之后,桌子上、桌子下就渐渐变成了垃圾堆。孙德子的餐桌上更是如此,中间一个大火锅,腾腾冒着热气,荤味、素味、酒味、烟味、人味,五味混杂,乍一进来刺鼻子。每个人面前一堆垃圾,烟灰掉在菜盘里,鱼骨掉在酒杯里,汤饭、菜汁、酒水洒得到处都是。“英雄”们个个红头涨脸,眼光凝固,神色更加粗野,好像五脏六腑被酒肉撑得挪错了位置!孙德子一见我,得了便宜卖乖:

    “曹经理,你太不够哥们儿了!你请我们来吃饭,我们吃的时候你又不陪着,晒我们……”

    他的喽啰们七嘴八舌:

    “罚他一大杯!”

    “罚他找几个漂亮娘儿们陪咱们跳舞!”

    我拿起筷子,从火锅的烟筒眼儿里挟出一块通红的火炭,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劲儿捏住了这块红炭。手指和火炭之间发出“刺刺”的响声,冒出一缕白烟,蹿出一股黄火苗。靠强烈的怒气顶着,我才忍住疼痛,没有把火炭扔掉。而且让自己的声音也尽量保持平静:

    “我给你们点支烟吧,表示歉意!”

    说着,把火炭飞快地捅到孙德子的眼皮底下。右手亲热地扶住他的肩膀头,实际是摁住他的脖子,将他控制住。他毕竟是个瘸子,想不受治也不行。

    “你要干什么?”

    流氓们吓了一跳。有人站起来想动手。

    服务员和别的顾客也都围过来,站在我身后。我笑了笑,也许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都坐好,要懂规矩。我给你们点烟是瞧得起你们。”

    “谁也不许动!”孙德子赶紧给喽啰们下命令。他最清楚自己的危险,惹急了他的一双眼睛立刻就得被烫瞎!

    “孙德子,”我喊出这三个字,流氓们又是一惊,“我知道,这个月你发了!可我赚这点钱不容易,你为什么要坑害我?现在有两条道,由你挑。一条道是公了,我叫人给公安局打电话。你们坐在这儿不许动,谁一动,我就舍命陪君子!第二条道是私了,你们付清两顿饭的饭钱,我给每位点一支烟。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犯谁!”

    孙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摔在桌子上。我叫服务员去结账。火炭已经发白,我先为他点上了烟。流氓们都举起烟,我依次为他们点着火。有的人使坏,故意磨蹭时间,我就举着火炭站在他面前等着。反正我的手指已经不感到特别疼了。

    流氓们都有点僵住了。从他们那一张张半灵半兽的脸上可以看得出,多数人已经服了我。至少对我增加了敬意,不敢再耍笑我。

    我为最后一个人点完了烟,丢掉火炭,妻子抓过我的手浸在醋盆里。两根手指的里侧已经被炭火烧得焦黑。炊事员又为我涂上烫伤药。

    服务员把发票和找回的零钱退给孙德子。他带领着众喽啰离开座位:

    “曹经理,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没办法,兔子急了还咬人哪!”我一拱手,“几位走好,我就不送了。”

    我感到服务员们特殊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偷偷向我射来。他们从心里增加了对我的尊重,一定为我感到骄傲。

    我也觉得自己又像一个人了,体验到做人的满足,一种少有的痛快——有“痛”才有“快”!

    九

    这几天我的买卖格外兴旺。隔着大街斜对面的那家官办舞厅,“内部修理,暂停营业”,把顾客都挤到我这儿来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内部修理”是怎么回事。别看他们对顾客逐一检查证件,拿证件上的照片对照本人验明正身,卡得死而又死,管得严而又严,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舞厅。可经理本人却乱搞了十几个姑娘!还贪污票款,腐败堕落。开业不足一年,赔了好几万元。我这里盈利,他那里大赔,除去公家,谁能干得起这种赔本的买卖!除去撤换经理,不知他们的“内部”还要怎样“修理”?我真想把那家舞厅吞并过来。叫我承包也行,我捆着一只胳膊也比他们干得好!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想想罢了。

    舞厅已经超员。像山西的老核桃——满人(仁)!人们活动的空间太少了,扭起屁股来互相碰撞。我心里过意不去,这哪是舞场,简直是人肉市场!幸亏天气凉了,打开排气扇,人们并不觉得热。到了八点多钟,还陆续有人进来。有些是碉堡的老主顾,我不能不另眼看待,只好多说几句抱歉的话:

    “对不起,今天人太多,请多包涵!”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礼多人不怪。对有教养的人,我总是唯恐失礼,被人家瞧不起。

    我在人缝里穿行,轻松自如,丝毫不感到拥挤。因为我看到的是钱不是人,人越多,钱越多。碰着了谁,就含笑说声“对不起”。我可不口是心非,老实承认钞票的魔力是无法抵御的,它就是生活方式和世界观。对现代人尤其如此。现在也只有买卖的兴衰才能调动我的热情。变幻莫测的灯光啊,满耳轰鸣的热浪啊,都难以再燃烧起我的激情。我可以对所有的人都笑,还可以笑得很真诚,很文雅,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比热情的话。但我心里始终是很冷静的,我最注意、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买卖。没有必要,也顾不得去细想这种生活有没有意思了。反正得活着。求解生活的方程式是永远计算不到底的。拼命想找出最后答案的人,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是很蠢的!

    瞧,这个女人的屁股,保准是享受过生活的欢乐的人。

    这位明星也是我这里的常客。他的情人太多,搞得他太累、太耗心血。在碉堡里随便找个不认识的女人抱住,跳得浑身是汗。分手就忘,谁也不必牵挂谁。

    这位老先生每周准来两次,坐在边上,他不是来跳舞的,而是来看舞的。如醉如痴地看着一对对旋转的男女,尤其是那些风姿绰约的妇女。仿佛只要久久地盯着她们,自己心里的某种欲望就得到了满足,皮肤皱缩的面颊会忽然现出一股生机。

    我的老主顾中还有一些党政干部,有县团级的,还有区局级的。都是提拔无望的,“四十七八,干也白搭”或“五十冒尖儿,准备交班儿”。人都只活一生,“堤内损失堤外补”,乐得到舞厅里来逍遥自在。他们喜欢跳下午那一场,占工作时间,由机关出钱买票。

    最新鲜的就是角落里的那几位农民。他们今天晚上在我这里吃的是二百元一桌(不包括酒水)的酒筵,尔后又买了舞票,不敢跳也要看一看。花钱的叫柏祥,他妻子叫于宗萍。一九七九年两人结婚的时候,由于柏祥交不出丈母娘要的彩礼,娘家人非叫于宗萍脱光了衣服才能跟着柏祥走。外面下着大雪,老北风嗷嗷呼叫,于宗萍在父母面前硬是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柏祥从别人家借来一条旧被子,裹住于宗萍赤裸的身体,背回家里拜堂成亲。人称于宗萍是“扒光了衣服的新娘”。

    世间百态,我坐在碉堡里就全看到了。交通队的头头跟我讲,四个月来,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大街上向交通警察打听“快乐碉堡”。人们茶余饭后,常常喜欢议论我的舞厅。这正是我的成功之处!当然,人们议论的不全是好话。有人传我让女服务员都穿超短裙。有人说“快乐碉堡”是专门破坏正常家庭的“第三者”的大本营,是“插足者”的训练基地。感情老化的家庭一提起“快乐碉堡”心惊肉跳,被冷落的丈夫或妻子最恨我。所以有人传我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我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便急忙向门口走去。

    有两个黑人非要买票进来跳舞。操着半拉咯叽的汉语,显得态度强横。我赔笑相迎:

    “先生,我是这里的经理,有话请对我说。”

    “你好,”黑先生向我伸出手,露出白得耀眼,整齐得如同按一个尺寸用白瓷烧制出来的牙齿,“我们要跳舞,愿按照你们的规矩付双倍的价钱买票。”

    “实在对不起,我们有规定,外宾一律谢绝入场。”

    我把他们引到一个大镜框跟前,里边镶着市舞会管理办公室公布的舞会“八个不准”。这是我的“镇宅宝剑”!

    黑人不看,摇动着那黑得纯粹、黑得干燥、黑得冒烟的头颅,眼里冒出精悍的光,厚嘴唇充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粗犷和力量。其中一个愤愤不平,眼边发红:

    “从南到北,我走遍中国,没有一个地方让我们参加你们的舞会。这是种族歧视。”

    “据我所知,各城市的大宾馆里都设有酒吧和夜总会,任何外国来宾都可随意去喝酒跳舞。条件比我们这里也好得多。”

    “不,我不愿意去那种专为外国人准备的地方,要钱也很多。我要跟真正的中国老百姓在一块跳舞!”

    他手里举着一张外汇券儿,样子甚是恳切。

    其实,我心里很愿意放他们进去。这两个黑人会给舞厅增加一种新的气氛,刺激大家的情绪,有助于提高“快乐碉堡”的身价,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我又不敢冒险违反国家规定。黑人这么招眼,让舞会管理办公室的人知道了非砸了我的买卖不可!不能因小失大……这两个黑人也实在难缠。

    我把他们带进中厅,这里跟舞池只隔着一道大玻璃门,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还可以感受到舞池里热烈的气氛。我请他们坐在门边的沙发上,叫服务员端来可口可乐和橘子水。

    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非常抱歉,我只能让两位先生在这里看舞。如果放你们进去,我就有失业的危险!”

    “谢谢,这样也很好。亲切的平等的对待。”

    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由于一群农民大宴亲朋之后留下来跳舞,使舞池的人太多了。

    “嗯,跳舞就要人多,人多了才能热烈得起来。”

    没坐一会儿,他们就坐不住了。搬开沙发,随着乐曲轻轻扭动。从他们身上飘过来一阵阵香气,我怎么办呢?阻止不好,这里本不是舞厅。不阻止也不好……”

    等到急速跳荡的迪斯科舞曲一响,两位黑兄弟越发的不能自制,屁股和双肩扭得花样百出,放任激情,眼里充满快意。这真是跟我开了个国际玩笑。已经不是他们看里面,而是里面的顾客看他们。大厅里那粉红色的潮水,通过玻璃门缝流溢出来。这有什么不好?这是舞会,又不是党支部大会,要那么纯粹干什么?人太纯了有什么好?动物、植物太纯就意味着退化,要想保持优势就得杂交。中国舞厅里掺进几个外国人不是挺好吗?

    有人拍我肩膀。糟糕,此刻我越怕谁,谁越来!舞会管理办公室的王主任和两个干部站在我身后。虽然我和他们都很熟悉,而且不断去烧香磕头,联络感情。只要他们出现在我的碉堡里,总是端着架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眼睛带着几分阴沉。

    王主任:“曹家康,这是怎么回事?你又私自开了个外宾小舞厅?”

    黑人并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停止跳舞,只冲着这三个面目不善的人点点头:“你好!”

    “你好!”王主任冷淡地应付着。

    我一五一十把这两个黑人的情况讲了一遍。放他们进去违反国家规定,不放他们进去他们会骂我们搞种族歧视——这牵涉到国际影响。我只好采取这种折中的办法,不收他们的钱,免费招待他们坐一坐。谁知他们舞瘾难挨,情不自禁地扭动起来。叫我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手脚捆起来或强行赶走吧?

    在王主任的眼底深处闪现出一束探究的猎奇的光焰,他对我的解释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根本没听。

    “你这舞池里像煮饺子一样拥挤,超员了吧?尽想着多捞钱!”

    我不再吭声,跟这种人解释也没有用。他的眼光是赤裸裸的,厌恶和贪婪混杂在一起,恨不得把每一个顾客的衣服都剥个精光。我很明白,在他眼里来这儿跳舞的没有几个好人!这是职业病,他干的就是这一行嘛。职业敏感取代了人的敏感。我在想,他们一来准没好事,要不要找几个漂亮姑娘拉他们下场跳两圈儿。让舞厅里那种特有的暖融融的情意烧烧他们,通过与漂亮女人身体的摩擦,抚慰他们的心灵,让那过分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在这轻歌曼舞中,男人和女人不会超过界限,反而能结成一种美丽的联系。他们一高抬贵手,就会少找我的麻烦。

    “曹家康,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倒霉了!我领他们来到空荡荡的小餐厅。我亲自去为他们拿烟端饮料,并借机叫服务员通知乐队,下个曲子奏《一条大河》。然后连奏几个中国乐曲,要政治性强的、节奏缓慢的。一来对付钦差大臣,二来让那两个黑丧门星听不懂,屁股扭不起劲来,好早点滚蛋!

    “曹家康,你认识洪兰和朱美英吗?”

    王主任眼睛理智而尖锐,脸上毫无表情。

    我想了想:“这两个人名特别生,她们是干什么的?”

    “外语学院的女学生,常来你这儿跳舞。”

    我松了一口气:

    “哦噢,来我这儿跳舞的人多了,我哪能个个都认识。”

    “真的?你要说老实话!”

    “这种事何必说谎,即便认识她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是记不得这两个名字。”

    “好吧,我正式通知你:‘快乐碉堡’从明天起关门,等待审查。”

    我的脑子一下僵住了,没有立刻转过弯来。

    “听明白了吗?你从明天起停止一切业务活动!”

    “为什么?”

    这下可踢到我腰子上了。但我不相信是真的。

    “有人告你组织姑娘卖淫。那些人已经犯了案,公安局正在调查。勒令你停业是好的,一旦查证落实之后,对你来说恐怕就不仅仅是吊销营业执照的问题了!”

    我蒙了,傻了。祸从天降。这是从哪里说起?最近我得罪谁了?是谁在背后向我捅刀子?这种事向“舞会办”的人解释也没有用……

    王主任他们走的时候我破例没有起身相送。

    刚才我还嘲笑那家官办舞厅。同样的灾祸现在降临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告诉服务员,当舞会散场的时候,向顾客宣布:从明天起舞厅更换设备,暂停开放。感谢大家的关照,以后欢迎再光临“快乐碉堡”!

    现在停业可真不是时候,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停得我肉疼!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没有开灯。铁块一样的黑暗中,处处滞留着阴笑。

    一〇

    等到上午十点钟,没有一个服务员来上班。莫非他们都商量好,一块儿弃我而去了?

    这打击比被迫停业来得更深刻,更让我痛心。人情淡如水,唯金钱和权力才有凝聚力。幸好当初我留了一手,没让自己的儿女掺和“快乐碉堡”的买卖。光我们两口子怎么都好办,卖掉这家底儿就够吃半辈子的!

    我怀着一肚子怨愤,自己写了个大牌子,戳到碉堡门外:“内部修理,营业暂停”。

    偌大的“快乐碉堡”,空空落落,死气沉沉,像口巨大的棺材!这几个月忙得昏天黑地,每天晚上舞会一散,我全身的骨头也像散了架,恨不得衣不脱、脸不洗,倒头就睡。说句没出息的话,连跟老婆干好事的劲头都没有。现在停业了,没事干了,应该好好睡它两天,捞捞本儿,养养精神。谁知又感到闲得慌,没处抓没处挠,六神无主。昨天夜里睡得不踏实,今天又早早就醒了,身上没劲儿,头昏脑涨。

    妻子从一大早起来就算账,那张普普通通的温和而有韧性的脸,失去了往日的精神。皮肤粗糙无光,脸色挂锈。这固然跟碉堡停业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长期缺乏爱的抚摸、爱的亲吻。世上哪有我这样的丈夫,终日守在老婆身边,却可以一连几十天不碰她。那还是我们俩一起去旧碉堡取东西,一走进那个埋在尘土和垃圾中、充满黏糊糊潮味的破碉堡,真正感到一股轻松,一种欢乐,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我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男人的冲动,丈夫的权利,使我周身火烧火燎。哪管它正是大白天,哪管它来往不断的汽车、拖拉机轰轰隆隆就像在我的枕头边轧过一样,我们痛痛快快地填补了爱的饥渴。原来我身上的青春的宝藏还有的是,远远没有采光。一回到灯红酒绿、舒适豪华的“快乐碉堡”,我又不行了,变成假男人,毫无欲望。妻子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在埋怨我是见惯了漂亮女人,对她失去兴趣了。可我并未跟任何一个漂亮女人发生关系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也许爱这玩意儿,本就来无影去无踪,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理由,只有愚蠢就行了。说脆弱它极其脆弱,一碰就碎。说坚硬它极其坚硬,不怕任何干扰。在“快乐碉堡”里,妻子成天守活寡,我变成了只顾赚钱的机器人。说起来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

    我本打算出去摸摸情况,我的朋友不少——这是近多半年来又一个重要收获。而且干哪一行的都有。舞会管理办公室到底为了什么要别我的马腿?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灰意懒:我这样挣命到底图什么呢?莫如趁机休息几天再说。回到房间我一次吞了四片“舒乐安定片”——先“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睡它一觉再说。

    被褥柔滑而冰冷。我从脚心升起一股湿润而裸露的悲凉,要老婆就是为了给男人暖被窝儿。而我的老婆,在外面抱着算盘,正跟枯燥无味的账本玩儿命。天塌了有我顶着,她着的什么急?好像“快乐碉堡”对她比对我更重要。为了这个买卖,她几乎失去了实际意义上的丈夫。居然不憎恨这个买卖,还任劳任怨、没黑没白地操劳一切。可怜的女人。唉,算了吧,谁不可怜!把什么事情看得太清楚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理智的空间塞满了一团团白雾。我陷入了精神和肉体、现实和虚无的迷宫。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思想清晰而又遥远,以往的许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心里怅怅,渴望有个人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说话,给我以爱的温存,爱的抚摸……门口卖烧鸡的老家伙,在郊区杀鸡,回市里抹油,捞了不少钱。他竟然搞过三四个情人,现在跟他打得最热火的是个年轻的女演员。是物质富裕引起的堕落,还是愚昧造成生命的相互腐蚀?在旧社会成熟长大的老家伙们,玩儿女人都有一套。别看王主任一脸假正经,他看我的时候,眼光冷酷得叫人不寒而栗。他往舞池里面看的时候,眼光却是赤裸裸地足可以把那些漂亮女人的大腿和屁股全吞下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想到他立刻就想到“快乐碉堡”眼前的厄运。我头重脚轻,愤怒驱赶睡意,我马上感觉清醒了。记忆——是人类自我折磨的手段。一想“停业”的事,再吃四片安眠药也不顶用。要想睡得着就得想点快乐的事。像我这种人最倒霉了,恋爱出于好奇,结婚是例行公事。谈了一个就成了,也没有认真遛过几回马路,也没有一波三折地写多少情书。陷入爱情幻想的时候是甜的,尝到的果实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稀里糊涂地过了半辈子。早知道多谈几个女朋友。许多男人长得比我还赖,照样有艳遇。我是没有机会,还是没有勇气?柳一娴的气质真好,高贵而文雅,面孔始终是温和的发光的。对这样的圣女不能胡来,要有男人的仗义和责任感,我既然不能娶她,就不应该碰她。跟小白倒是可以玩玩的,但我驾驭不了她,只能被她驾驭。有时看到她投来的目光,我真有点神魂颠倒,想超越某种界限。每到这种时候,又总是她主动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命中注定不能享受艳福。连神都搞三角恋爱,宙斯也怕老婆。

    喂,亲爱的别算啦!攒了多少钱啦?看你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犯不着,我们可不能像你攒钱一样把生命也攒起来。今天晚上咱们回家去睡,我一定好好伺候你玩儿个痛快!妻子眼睛茫然,回什么家?这里不就是咱的家吗?这里叫“快乐碉堡”,对咱们来说是“苦难碉堡”,充其量不过是个赚钱的地方。咱们真正的快乐在那个窄小、黑暗、肮脏、潮湿的旧碉堡里,那才是咱真正的家!别想那么多,别把希望都放在将来,还是享受眼前的生活要紧!搂紧我的腰啊,害怕就闭上眼,千万别松手!这双手松松软软,怎么也勒不上劲。我用手一摸,手指尖尖,手掌细而窄,皮肤滑嫩。这哪是妻子的手,我回过头去,是小白。她那丰润饱满的前胸正紧紧贴在我后背上。一股赤裸而热烈的激情在我体内燃烧起来。摩托车也像注满了男性的激情,如同飞起来一般。深藏在我头脑中的另一种意识苏醒了,强烈的欲望催促着我,人就应该这样享受自由。你带我到哪里去?到土星去,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堂。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中,都会钟情备至,爱云堆积。马路上所有的行人、车辆都给我让道,来不及躲让的我一提车把就从障碍物上面飞了过去。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驾驶技术竟这样高明,宛若有神灵相助。有爱就有灵性,为了爱就会才气焕发、力大无穷。摩托车越跑越快,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心里越发得意,简直飘飘欲仙。分明看到了碉堡黑乎乎的轮廓,知道天堂近在咫尺,没有减速就拐了车把。轰隆一声,摩托车撞在碉堡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摩托车被坚固的钢筋水泥撞成一个圆圈儿,弹出一丈多远,在地上打着滚儿,画了一溜圆圈儿!

    “小白……”

    “家康!”

    我睁开眼,站在我面前的是妻子。

    “是你,小白哪,她怎么样?”

    “我很好。你曹经理有难,我能不来吗?”

    妻子身后站着小白和几个服务员。妻子眼睛发红,泪光闪烁。还有几个朋友围在我床铺的另一边,两个儿子站在床头,分别抓住我的左右手腕。我心一惊,立刻醒过盹来,翻身坐起:“又出了什么事?”

    “问你自己呀。屁大的事,何必这么想不开!我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妻子说,“我们只要就舞会管理不严格写个检查,给‘舞会办’一个面子,很快就可以开业。”

    “他们又没丢面子。丢面子的、声誉受到伤害的是我!”

    “行了,这件事明天再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我?去医院?为什么?”

    “你吃了多少安眠药?”

    “四片,我想好好睡一觉。”

    “嘿!老板娘给我们打电话,说你吃了三十片安眠药想自杀。”

    妻子拿过一个药夹,这一个夹的确是装三十粒安定片。药夹全空了,我刚才吃的是最后四粒。妻子说:“我平时没见过你吃安眠药,中午吃饭的时候喊不醒你,一见桌上这个空药夹就慌了……”

    “没关系,‘虚惊一场’比‘实惊一场’好。”

    我一拱手:“惊动了大家,实在惭愧!请大家餐厅里坐,我给大家敬酒压惊。”

    等外人都出去了,我对大儿子说:“今天你们在这里看夜,我跟你妈回老碉堡住两天。”

    “你说什么?”

    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我虽然没有死成,但肯定是疯了!

    1987年5月2日急就于芥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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