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的春天-情人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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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跳崖

    前年初夏,我去浙南山区遂昌玩耍,朋友是个文人,过去在金矿工作,现在搞黄金旅游了。他自己住在县城,父母亲却住在深山中。我去后,他就带我到老家去看看。曲折的山路,美丽的山景,古老的山镇,善良的山民……朋友说,这些是我在大城市里所看不到的。朋友的母亲见我们去,二话没说,就杀了一只鸡,砍了些草药根,煮山家特色的药鸡汤给我吃;在酒桌上,朋友的父亲又搬自家酿的米,又搬蕲蛇浸的药酒,让我品尝,结果喝得我醉五醉六的。

    第二天朋友特地带我到山上转了转,他说只可惜现在不是打猎的季节,不然叫上几个朋友,让我真正体会一下打猎的乐趣。关于打猎,在我们以往的交往中,他已经讲了很多了。这次他之所以带我上山,就是叫我去看看那道羊跳崖。他说你是个作家,应该去看看。一爬山,就觉得天气太热了,太阳像块烙铁一样背在身上,人像淋了雨似地汗水直流;从朋友的老家到羊跳崖,要爬过三个山头,走得就像诗人所说的“正入万山圈子中,一山放过一山拦”。我几次想放弃了,但朋友的力量终于让我爬上了海拔1400多米高的山崖。啊,这儿就是羊跳崖了,山风吹来,那个凉爽的劲儿就别提了。

    到过富春江严子陵钓鱼台上的朋友,都知道那拔地而起的悬崖,就像斧劈刀砍出来一般的,站在崖上就双腿发软,如果你斗胆往悬崖底下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会飘起来似的,不经你的同意就想自个儿飞下去了。我被胆大的朋友拉过去张了张,吓出一身冷汗。退到安全处,我们坐下来休息,朋友又讲起那个动人的故事了。

    当时,他们是七个人来围猎的,因为他是一个新手,所以队长把他一个人安排在这山崖的前面,他的身后是无路可逃的悬崖,猎物是不会往这边来的,即使来了,新手对付不了,也没有关系,悬崖会把它们截下来的。其余六个猎手,他们两人一组,兵分三路,从另外三个方向围猎过来,汇合点就是新手所在的悬崖。那个时候,这悬崖还不叫羊跳崖。他们围猎了半夜,却始终没有听到枪声,月光朗朗,山色重重;没有新人来前所想象的刺激,也没有别样的情趣,他等待在沉闷中,感到无聊极了,便坐在一块岩石上打瞌睡了。正朦胧欲睡时,两团白色呼呼地蹿到他的跟前,等新人意识到什么,提枪起立时,两团白色已经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紧接着,随后追来的六个猎手也到了新人的面前。队长按住新人端起的颤抖着的猎枪,说,不急,它们跑不了了。的确,它们无处可逃,因为它们的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们开始向悬崖缩小包围圈。现在,新人看清楚那是两只山羊,大的那只是母羊,小的那只是母羊的孩子。小羊哆嗦着,要向人们这边突围。这是死路一条。母羊对小羊咩咩地叫着,一声紧似一声,不知说着什么?小羊终于回过头去,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母羊。母羊也望着它,眼睛湿润了,月光如水。猎手们纷纷举起猎枪,准备收取猎物了。但母羊突然转过身去,嚎叫着,向悬崖边缘跑去。这是十分愚蠢的举动,因为这道悬崖与对面那道悬崖相隔五六米宽,羊根本跳不过去,只会掉进山谷中摔得粉身碎骨的。母羊的愚蠢之举,也让小羊步了它的后尘。当母羊跳离悬崖后不久,小羊也跳离了悬崖。他们都看呆了,忘了对自杀的山羊扣动了扳机。但是奇迹出现了,当母羊跳到崖与崖之间时,后跳的小羊刚好踩在母羊的背脊上,并再一次奋力跳起来,落在了对面的悬崖上。它嚎叫着,回头凝视着早已消失了母羊的山谷。猎手们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猎枪,他们被山羊的母爱所征服了。

    下山时,朋友对我说,从此,他们这儿就有了羊跳崖,也改变了他们围猎的方向。

    想去一个地方

    鉴于我的做人原则,我必须去一趟桃园。但我听说我要去的桃园正在封闭式的建设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峻工?世事难料,我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所以在一个秋天的清晨,我出发了。一路上我问了不少知情者,他们都劝我放弃这次行程,但见我固执其见,就告诉我说,那你就在那个有块“古今文胸”广告牌的路口往右拐,不到五百米就是桃园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广告牌才是那个文胸的广告,他们就把坦胸露腹的美女形象描绘了一番;他们的热情,让我不想知道也不行。我拐过那个路口,就在前面三四百米处,又问人道,去桃园有路吗?被问的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这叫什么话?没有通路的地方你说会有路吗?那怎么过去呢?我问。那人笑道,你要么飞过去,要么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我觉得他的话很对,既然不长翅膀,那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吧。于是我横穿马路,穿过城市的绿化带,开始向我要去的地方出发了。但挡住我前进的步伐的是高深莫测的围墙,围墙,还是围墙。当然,围墙与围墙之间还有一些特别的门洞。那是供建设者进出的。我不是建设者,但我试过冒充建设者或上级监督部门的人,也都没有混进去。那些守门人眼睛刁得很。当然,这些办法之所以无效,其实很大原因在于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我做事一向都是很有原则的。没有办法,我开始翻这道最外围的围墙;可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一个人民警察来,他“吧嗒”给我敬了一个礼,将我拦住了。他称我先生,并请我按交通法规行事。他善意的提醒,让我不得不从围墙上跳下来,告诉他我要去桃园,你说怎么走?他想了想,最后摇摇头说,没有路可走。我说那住在里面的人怎么出来呢?警察说,桃园本来就是一个荒野之地,除了建设者,没有别人。他说到这儿就咦了一声,说对了,既然没有人,你去那儿干什么?我告诉他,有关此行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他,要不,我未来的前程就丢了。警察见我这么说,他就安慰我道,要不你到前面看看,那儿到桃园相对近一点。他说到“近一点”三个字时,嘴上有个小动作,泄漏了他在说谎;他是想骗我过去,离开他的管辖范围,那样就没他什么事了。我当然不是一个会轻易上当的人,我一向坚持我的原则。

    最后我被带到附近的警署,所长问了我三个问题:你知道桃园是什么地方吗?既然没有通路你为什么还要去呢?你去干什么?我三缄其口。后来我被告知,既然桃园没有通路我就不能过去,懂吗?我连忙点头,懂懂懂。我想我连这一点也不懂,还想不想离开警署了?当务之急,我得先离开这儿再说,鉴于我良好的认错态度,我很快就出来了。可是,当我第三次被“请”到警署后,我不得不感叹,在现代社会里我想独自走出一条路来,是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我不得不放弃去桃园的初衷。后来,桃园的建设终于峻工了,几个因为我问过路而熟悉了我的好心人,特地跑过来告诉我说,桃园通路了,我现在去那儿应该畅通无阻了,但我已经不想去桃园了。对我来说,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因为我终生的梦想,就是能够去一个别人去不了的地方。

    放学了

    雷峰要复员回杭州那年春天,对象苏春晓突然嫁了人。

    那年深秋,西湖之上烟雨迷离,暮色苍茫,雷峰徘徊在孤山、断桥一带,悲痛欲绝。

    “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吗?你不是说蒲苇纫如丝吗?为什么?”

    雷峰站在断桥上,声嘶力竭地质问西湖山水时,邻家小妹突然抱住他,生怕他一头扎进湖底。

    柳闻莺哭泣道:“对不起。雷哥。”

    当年的跟屁虫毛孩,如今已出落成美丽大姑娘了,懂事了。

    雷峰抹了把泪道:“对不起的人是她,不是你!”

    泪眼两相望,秋水多涟漪。

    柳闻莺哀求道:“雷哥,你还有我呢。”

    她蹲下身道:“你不想走,我来背你回家吧。”

    一如当年的他。

    深夜,巡警拦住走在湖边的雷峰,拍醒他背上的女孩询问。柳闻莺在梦里朝巡警一挥手道:“不要你管,我是他女朋友!”她继续抱住脖子睡,口水打湿了他的衣领。

    第二年春节,柳闻莺嫁给了雷峰。柳闻莺聪明、能干又贤惠,家务事无需雷峰插手,悉心养育儿女;雷峰在派出所工作,受过三次伤,立过两次功,都离不开她的支持。

    夫妻俩相濡以沫三十年。

    一次职工体检,医院成了法院,她被判了死刑,最多半年。

    省肿瘤医院复查,被确诊。

    儿女都在国外,柳闻莺不许雷峰招回。

    她说就把这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留给咱们俩吧。

    雷峰痛哭流涕。他该死!他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此生没有好好待她。

    她不许他责备自己。

    她又说对不起。

    她不能陪他到老了。

    趁自己还有点力气,她给他准备了一年干净的衣服,按月份放在衣柜里。

    她唯一的遗愿就是在她周年忌日那天,他能穿上她压在最底下的那套衣服。

    五个半月后,儿女从国外飞回,一家人时刻守着她。

    雷峰是在病床边紧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柳闻莺离开人世的那个黄昏,突然对雷峰说“放学了”。

    一直假装硬汉的雷峰,听完这句话就像孩子似地号啕大哭。

    柳闻莺周年忌日那天,雷峰取衣服时,啪!从衣柜里掉出两封信。

    一封信是柳闻莺写给他的。

    她再次说对不起,当年是她以死要挟苏春晓嫁人的。

    另一封信给苏春晓的。信封上有地址和手机号。

    原来,柳闻莺和苏春晓一直来往。

    原来,苏春晓就在杭城。

    苏春晓,离异,有一子,不在身边。

    柳闻莺把雷峰托付给苏春晓,要她照看好他后半生,否则做鬼也不放过她!

    一如当年小魔女的霸道。

    雷峰和苏春晓结婚了。

    他们常常带点干粮和水,手挽手,漫步西子湖畔,从苏堤到白堤,春花夏荷秋月冬雪,一遍遍走,一遍遍回忆;围绕西湖,他们有走不完的路,说不完的话,捡不完的故事。

    当年的初恋情人,幸幸福福地生活了十八年。

    七十三岁,雷峰无疾而终。弥留之际,他突然用清晰的口吻对苏春晓说“放学了”。

    一直假装豁达的苏春晓,听完这句话就像孩子似地失声痛哭。

    葬礼结束后,雷峰的儿女问苏阿姨,为什么我妈临终时对我爸说“放学了”,我爸临终时又对你说“放学了”,而你和我爸一样,听到这三个字就泣不成声。

    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春晓叹息道:“我也想说放学了,那样我就和你们父母在一起了,可是我对谁说呢?”

    原来,从小学到高中,雷峰和苏春晓是同学,柳闻莺低两级,但她古灵精怪,玩时最起劲,回家就脚痛,非要雷峰背她。早晨,她们会对雷峰说,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傍晚,他们会在回家路上遛个弯儿,去西湖边玩,看看一株桃树一株柳,桃红柳绿水如烟……

    情人节的礼物

    今年的冬天太冷,情人节那天更是大雪纷飞。

    虽说是个工作日,但袁芳还是给自己放了一天的长假。这个假她是为男友张荣南放的。尽管她的男友还蒙在鼓里。清晨,她就起来沐浴,跑去娜娜美容院做了做,然后收拾了一些东西,乘快客离开自己的城市,奔向男友张荣南的城市。两座城市不远,坐快客两个小时而已。快客上放的是周星驰主演的搞笑片,张冠李戴的爱情,溅起一片笑声。

    这时候已是午后,袁芳感觉不到饿。她被另一种感觉幸福得惴惴不安了。她想象不出,他这个工作狂的呆子见她从天而降会是怎样的表情?两眼突出,嘴巴大张,喉咙口被惊讶声堵住了……那将是怎样的喜悦呵!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才叫情人节的礼物嘛!所以昨夜通电话时,她都没有告诉他她的这个预谋,她甚至连明天是情人节都一字不提。她的呆子除了工作,能知晓情人节为何物?想到这里,袁芳情不自禁地把手探进衣袋里,抚摸起那枚小巧的铜钥匙。

    到了他的城市,袁芳替他买了一支红玫瑰。时间尚早,大街上一点也没有节日的气氛;倒是青春亮丽的她,手执一支火花的玫瑰,招来十二分可观的回头率。她为此很开心。那位粗犷的的哥,一路就盯着反光镜看她。他说小姐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新婚回门的吧?袁芳笑笑。的哥又得意地说,我一看小姐的脸就明白了。袁芳好奇地问,我的脸怎么啦?的哥说全是甜蜜,蜜月后的甜蜜。袁芳全身像灌满了汽油似的,被他的话一点就烧。她用那枚铜钥匙打开男友的宿舍,心里还在甜蜜地想,为什么的哥会这么说呢?

    和她想的一样,他还在工作。袁芳幸福地吸呼着他弥漫在公寓里的气息,然后打他的手机,但有个小姐说,您所拨的用户已关机或联系不上。这也和她想的一样。他工作起来总是那么专一。她决定去单位找他。反正他的单位距宿舍不远。但他不在单位。他的同事尤其那个戴眼镜的家伙,色迷迷地盯了她老半天,问她是张荣南的什么人?她不知为什么,说是大学同学,而没有说女朋友。同事们说他下午就没来,叫她去问姓金的女所长,或许她知道他的下落。她从他的办公室里退出来时,听到他们说这小子倒是艳福不浅,又是个女……

    袁芳回到他的公寓,心里就有了些许的后悔和失落,悔不该昨夜不告诉他。或许他和她一样地预谋,一样地跑去她的城市找她了。这时候已是黄昏了,天色一阵阵地黑下来。袁芳打电话给同宿合的小姐妹,问张荣南有没有来?小姐妹说没有。袁芳说要是来了,请马上给她电话。在黑暗里傻呆了好久,她才想到开灯,想到自己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有了饿的感觉。她泡了碗碗面吃了。单身公寓的脏乱差,让她很快就投入了忘“他”的工作中。记得去年与他共舍的舍友另筑爱巢之后,这套公寓就属他了。她过来帮他收拾,被她布置得像新房似的。那个八月的夜晚,他想要她,但她拒绝了。她不是不喜欢他,不是不想他,而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她要给就要给一生可以依托的男人。当时她还吃不准他是不是这样的男人。今天,在这个特别的洋节日里,她把自己收拾得那么鲜艳,当作情人节的礼物送到他这里,而他不知去哪儿了?小姐妹一直没有电话来。

    袁芳收拾到他的床上,却发现他拉在里床的手机。这说明他并没有走远,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她想到他的同事所说的话,那个姓金的女所长?她觉得自己好傻好傻。但她在心里一直批驳着自己,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是为了工作,他马上就要回来了。袁芳坐在他的小书桌,玩耍着他和她的手机。这是一对情侣手机,是去年那个八月,经过了那个激情而又纯粹的夜晚之后,他们在街上买的。那一夜他对她的尊重,让她确信他是可依赖终生的,她才认同了他这个男友,她不但接过手机,还接过了他的那枚钥匙。时间就像冬眠的蛇一般,恶毒地一动不动;但这个本该异常浪漫与甜蜜的夜晚,终于被她一点点地熬去了。忽然,趴在书桌上迷迷糊糊的她,听到手机的铃声。是他的手机,是个短消息:南,谢谢你让我度过如此美妙的夜晚……袁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地一声灰飞烟灭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细碎声,但袁芳没有听到。

    老尚的雅号叫“各位观众”

    老尚有个雅号,叫“各位观众”。

    老尚人老心不老,他那颗沧桑了半个世纪的心,还时不时要骚动一番呢;冷不丁地冒一下“像余纯顺那样徒步行啊”、“骑摩托车飞越长城啊”之类的念头。但他哪儿都去不了。所以他清晨挖开眼睛,头一件事就是开电视,看有没有最新的新闻;晚上就更不用说了,抱着被老婆淘汰的破黑白,看着一年四季“雪花飘飘”的新闻节目。即使是中午,人家都在大楼里打瞌睡、玩牌,唯独老尚屁颠屁颠地赶回家去,在荧光屏前关心半个小时天下事,也是他莫大的快乐。合着老尚的心愿,天天有鲜活出炉的新闻,那才叫活得带劲。正是这个缘故,单位里那些些新闻赖汉,平常连央视的新闻联播都不瞧一眼,却尽知天下事;为啥?他们一上班就去老尚的办公室报个到,听老尚来个五分钟的“各位观众”就得了。

    在同事们眼里,老尚的脸是支新闻晴雨表。他那张脸红润有亮度,说明天下又出了啥新鲜事;他那脸黯淡无光,说明阳光下无新闻。就说911恐怖分子炸了美国世贸大楼的第二天早晨,老尚那个兴奋啊,上下两片薄如刀片的嘴唇,噼哩啪啦撞击了整整一个上午,也不知道累的。这家伙要是在美国,肯定第一个当嫌疑犯给逮了。就凭他脸上那朵灿烂的笑云。当然老尚不是嫌疑犯,他是一个善良的中国公民,对于恐怖主义,他完全与联合国站在同一立场上。他对此事的关注并不比美国总统布什和联合国秘书长安南逊色。他简直操心极了。美国出兵阿富汗,美国警告伊拉克,美国支使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动手动脚……天天有新闻,让老尚像吃了鸦片似的,人因思索而瘦了,但绝对瘦得精神。这两三个月以来,老尚以“各位观众”作开场白的新闻发布会,时间比原先长了一倍。当然,老尚欢迎各位在发布会后,与他共同探讨国际局势的走向。

    不过最近老尚有些怪,气色一直不大好,这倒不是因为最近缺乏鲜活出炉的新闻。像本拉丹到底是死是活啊?中国足协到底对吹“黑哨”有何新动作?新闻有的是。而是因为他那只“雪花飘飘”的黑白电视机彻底报销了。本来嘛,老尚申请买一只,如果老婆同意也就没事了;可老婆非但不同意,还不让他分享现有的那只彩电。这就导致老尚面临着失去“各位观众”的雅号,于是他心一横,背着老婆偷偷地搞了台回家,虽然尺寸小了点,但还是带彩的呢。问题就来了,老婆“请”他解释一下,他先说是朋友淘汰的,只花了五百块元……老婆又“请”他解释一下钱的问题;他又说是朋友白送的,老婆就问是哪个朋友,老尚一时语塞。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尚让老婆查到了一个近千元的小金库,以及瞒着她每年偷偷给他乡下父母寄钱的证据。到这地步,老婆还能不像美国对阿富汗似对他,她声称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而且跟他没完!

    有一天,苦不堪言的老尚,终于向我们透露了他的私家新闻。

    出秧

    我一早从省城坐车,再转轮渡过江,从七闸渡口步行三里路,回到三角街已经很晚了,村子里静悄悄的。秋夜凉丝丝的,村里人睡得早,家家户户黑灯瞎火的,唯有东方初升的月亮,黄澄澄地照着屋树和田野。从牛家门前经过时,我从齐肩高的篱笆墙上望过去,只见一位老人蹲在屋檐下,头埋在臂湾里,好像在哭泣,但我听不到哭声。我没有停步,匆匆地赶去父母家。父母家在丁字路口开了爿小店,此时还醒着昏暗而又明亮的灯。

    因为事先没有联系,父母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慌多过惊喜。母亲为家里没有饭菜可以招待我而连连叫苦,最后下了碗面,面里磕了两枚鸡蛋。父亲连忙给我泡茶,不停地问我有什么事吗?他担心我为什么事而来?或者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听我说明天要去县城参加一个同学会,就提前回家转转之后,终于安下心来。吃面时,我没话找话,就说有个老人在牛家门外哭,却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灯火。父母顿时大惊。母亲讳莫如深地跑去房里,在观音菩萨佛像前点烛焚香,敬拜祷告,嘴里念念有词。我再三问父亲,父亲最后才支吾道:“你看到的是牛伯,他已经过世七八天了。”“啊!”我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难道我见到鬼了?”

    母亲先是埋怨父亲多嘴,但随后也自个儿说开了。听母亲说,牛伯苦了一辈子,最早是从绍兴讨饭过来的,老婆有严重的哮喘病,过世时才下了一回床;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靠牛伯一个人到外面扒心扒肝地扒,才扒回来一家活命的东西;但一个个精瘦精瘦的,比猴子强不了多少。日子最苦倒也给他熬出了头,两个女儿相继出嫁,三房媳妇又娶进门;可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他老婆就“当啷”过世了。牛伯从此独自生活,做点吃点,稍有积蓄就补贴给三个儿子家;日子也过得顺风顺水,有时候他到小店里来,打一碗散装老酒,要一块酥油饼,就有滋有味地坐上半天,回家时还哼个小曲呢。但是没多久,一个大雨天里也不知他出去做什么,就要死要活地摔了一跤,屁股骨摔断了;也没人给他去医院看,就翘松松地躺在家里。开始儿子女儿的,还常跑来看看他,给他端点吃的,给他净个身,但日子久了,谁也扛不住这个事儿;牛伯就有一顿没一顿的,尿屎都拉在床上也没人管,家里臭得根本进不了人。母亲说到这儿,啧嘴,摇头,一脸鄙夷;说得我也脸有愧色。我已经有五年没回老家了。母亲接着说,村里也去看过他,牛伯下身都烂坏了,蛀虫爬得到处都是。就这样,牛伯又撑了一年多,前不久才过世的。是他小女儿来看他时发现的,人已经臭了,大概死了有几天了。听得我唏嘘不已。

    母亲说今天大概是牛伯出秧的日子。我不懂什么叫“出秧”。母亲就此解释了一番,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母亲最后埋怨道:“牛伯这一世人还没有做够吗?还想赖在家里不肯走。”我不知道母亲何故这么说。但父母都认为我威光低、魂度弱,才看得见鬼的;就再三叮咛我天黑之后不要出门,防有不测。我尽管觉得可笑,但瞧着俩老严肃的样子,就满口答应了。

    这天夜里,我一直无法入眠;刚入睡又是梦,梦见自己在逃,却不知为什么逃蹿?十分恐慌,七逃八逃就逃到一间破屋子里,却无处藏身;破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瞎子,颤抖着双手,像瞎子摸象一样摸着墙头;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他要回家。我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能出去,外面有人在追杀我。但老瞎子不听,他非要出去;我和他争吵起来,就突然惊醒了,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天一早,我擅自从父母的小店里拿了一袋“北高峰”的料酒和两只酥油饼,偷偷地来到牛家,放在昨晚老人坐过的地方;又从屋前的树上折下一根活的树枝,斜靠在门边上。随后,我回父母家吃了早饭,就赶去县城会老同学了。

    同学会设在蓝天宾馆,当年全班四十五个同学,只来了二十三个,个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宴会从中午一直闹到傍晚,大家喝了很多酒,就说起三个已过世的同学;一个当交警的,去处理一起车祸的途中被另一起车祸夺去了生命;一个老板患了绝症,不治身亡,年仅三十九岁;一个官至反贪局副局长,出了事,就自行了断了。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说起牛伯,就搬出昨晚母亲说的话:“过了头七,逝者就会从埋骨的坟墓里回家来一趟,看看他生前的院落和屋子,他种下的花草树木,他打下的粮食,他坐过的板凳、睡过的床和用过的器物,他养过的禽畜……总之,但凡他生前的一切,他都会一一看看、摸摸;这天他的亲人们要远远地躲出去,把生前的家完整地还给逝者,出门时还要准备一根鲜木棍安置在门口,好让逝者离开时沿着木棍,爬上墙头,拐上屋顶,再攀上更高的树梢,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从此与生者两不相扰。”大家放下酒杯,直愣愣地瞪着我。我又自说自话道:“知道人为什么有灵魂吗?因为他是人。”

    大坑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苏大爷是个孤老头子,但他死倔,政府给他评“五保户”,他就凶神恶煞地跟人急,死也不要。长大后我才知道,他的家人多着呢,只是他们都去了那边,这边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就像余华小说《活着》中的男主角,经过一个八年和又一个三年的时间,家人都走了,就留下他守着一户偌大但又空荡荡的人家。

    这时候他已经七十出头很多靠八十岁了。

    苏大爷病倒了,而且要死要活地大病了一场,谁见了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他都摇头,但只有阎王老爷没有摇头,所以这把老骨头又起来了。只是病坏了他的脑子,之后尽做些傻事。他居然想拿自家的良田,要跟人家换乱石岗的那块荒地。这种缺德事谁敢答应啊?做了要折自己阳寿的。再说这块荒地又不属于谁家,而且派不来一点用场,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既然他要那就给他吧。

    说到这个乱石岗,我们都会后背上冒冷汗。过去,有乞丐或流浪汉冻死在路边,或者穷人家有夭折的孩子,就用草席儿一裹扔到乱石岗上了事。所以,乱石岗上蛇鼠一窝,且有秃鹫在后,最可怕的是经常有野狗出没,红了眼睛,看谁都像看死人似的。小时候我总是远远地绕着它走,实在绕不过去,就通过尖叫加奔跑的方式,迅速穿过那个恐怖地带。谁也不知道苏大爷要做什么?难道他选择这个乱石岗作为……但是不可能啊!苏家另有墓地,而且他的归宿早就准备好了。

    那年秋天,苏大爷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岗上放了一把大火,化了那些死人白骨,也赶跑了一窝窝蛇鼠,然后用锄头开荒。这无疑是件顶傻的事。家有良田他不用(给了人家种),还开什么荒吗?而且他在乱石岗上种的是果树苗。果树生长期比较长,苏大爷又毛八十岁了,他还有几年好活呢?他还能吃到自己栽的这些果树上的果子吗?再说要吃果子,他可以买啊,他又不缺钱。村里人瞧着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头不免可笑,这老家伙图个啥呀?但是谁知道呢?问他劝他他只是笑笑,就见他候到暮春或深秋,今年在这边乱石间种两株桃树,明年在那边乱石间植两株梨树;过了种植时节他也不闲着,用一只小木桶拎上半桶水或粪便,给果树浇水或施肥。

    谁知几年下来,昔日的乱石岗竟成了果园,杂七杂八的果树先后开花结果了。昔日村里最荒凉的地方,倒成了现在最美丽的风景。苏大爷也依旧的傻,还在继续种植果树苗;只是累了的时候(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累的),他就坐下来,看看这些果树,高高矮矮地站在他面前;听听这些果树,在风中哩哩哇哇地说话……他爱这儿的每一株果树,它们都是他的亲生儿女。说来也趣得很,苏大爷享年九十高龄,在他乘鹤西去前,还是享用了几年他手栽的果实。对于果实,苏大爷并没有占为己有的意思,成熟时,他自然要摘点尝尝的,但不多;就任凭村里人或过往行人自由摘食,尽情品尝。有时候一夜之间就让人采尽了,他也无所谓,倒是不少人都气不过,站出来替苏大爷说话。

    后来,苏大爷过世了。早已出落成果园的乱石岗,便没有了主人。对于村里人来说,它也就是属于大家的。正因为如此,每当进入成熟期时,往往果实远没有熟透,就被抢得一干二净。这些已经可以吃了,但不是最好的果子,吃起来的味道自然少了甘甜,多了苦味。更奇怪的是,后来这个果园划为集体财产,成熟期由民兵守夜,也不乏偷窃者;谁知这些果树颇历变易,几番沧桑之后,有的味道更甘美了,有的则又苦又涩,竟成了苦果。后来,这些果树被定性为资本主义尾巴,是诱引人们犯罪的毒瘤,被彻底砍除了。为了达到更彻底的效果,农业学大寨那会儿,村里人将村口那个大池塘填平了,改造成了良田;而用了两个冬季的时间,想在乱石岗挖一个大池塘的,结果只挖了一个大坑。因为那是高地,无水。

    这个大坑至今尚在,如果你去豆村,我可以带你去瞧瞧;很大的一个坑,在高岗上,朝着天空,没有水,倒像一只没有乌眸的巨眼,空得叫人心慌。

    单车

    男人的单车丢了。

    单车半新不旧,有四五年骑龄了,记得他和她刚恋爱那会儿,他们去玩山,把车停在山下;他用链条锁把两部单车锁一起,结果两部车一起丢了。第二天,他就去买了部新车,他骑,她乘;开始她乘车后架,后来乘车前杠,再后来就下车上红地毯了。

    男人的厂子在郊区,上下班有公汽;单车就冷落在厂子的车棚里,也不常用。偶尔下基层,以车代步,图个方便。男人的同事们中,没有单车的倒在大多数,都认为单车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男人不这么想,单车在时果然可有可无,一旦没有了却很不方便。有时候不光下基层,他也到郊区别的地方。

    男人决定去买一部新的。

    同事们都劝他,再寻寻看,说不定丢在厂部的那个旮旯了。这种事常有。要不然,去旧货市场搞部二手车吧,既经济又安全。再说,厂部到基层一炮仗路,没有单车也无所谓,步行还能健身呢。

    男人笑笑,不作回答。

    男人的女人丢了。

    男人和她结婚三四个年头了。这三四个年头,就像三四座大山。男人累了。女人也累了。男人累了,就半夜半夜地拖朋友在外面喝酒,斗地主;女人累了,也半夜半夜地找小姐妹卡拉OK,泡舞池。发现单车丢了的前两天,男人发现他的女人丢了。是他将她丢了呢?还是她把自己丢了呢?他没有去细思量,但总之是丢了。他还知道她丢在了那儿。

    让男人愤愤不平的是,那个男人比他老,比他丑,收入也比他低。

    更让男人痛苦不已的是,静下心来想想,他还是爱她的,他是她的初恋,她也是他的初恋。

    过了两天,男人的单车就丢了。男人回到家里,和女人说起了那部半新不旧的单车。那部单车驮过他们不少故事,有风花雪月的,有花前月下的,有醉生梦死的……许多,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依旧如梦似幻,依旧拨弄得心弦颤颤的,如春风吹拂过林梢。男人和女人在单车的故事,在他们自己的故事中发呆,呆呆地你看着我看着你。良久,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女人说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作什么!女人又说车子丢了就丢了,你再买一部新的吗?你现在正当年富力强,功成名就,男人魅力四射的时候,买部新车绰绰有余。男人苦笑道,但我想找回那部旧车,那可是我的单车。

    女人摇摇头说,你又何必呢!

    男人的神情固执而又霸气。

    女人又说,我不想再爬三座山,再吃两遍苦了。

    男人默然了。男人在心里对他自己说,是啊,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女人再说,就此推翻三座大山,大家解放吧。

    男人想也只能如此了。

    等忙完他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已经过去些时日了。这天,男人在开水房旮旯里,在一丛美丽的芭蕉树后,意外看到了那部丢了的单车。偷单车的家伙,只取走了单车上几个主要零件。男人过去拎了拎,估计拿去修的费用,与买一部也差不了多少,就掸掸手走了。

    男人不听众人的劝告,当天买了一部崭崭新的单车。

    新车骑了不到两天,又丢了。

    每天清晨,男人去开水房打水,都忍不住去看芭蕉树后的单车,经过几番雨,该锈的地方都锈了,铁锈跟血似地流了一地。男人心里偶尔也会闪过个念头,拿去修一修也还能骑的。但念头仅仅是念头。男人开始习惯无车的生涯了。其实步行去基层挺好的,边走边看看风景,安全又轻松。

    女人很快又结婚了。

    新郎倌就是那个比他老比他丑比他收入低的男人。

    女人曾经对他说过衰老是女人的地狱。女人其实还年轻,但女人比男人更敏锐地感到自己的吸引力在衰退。这就是女人害怕岁月流逝的真正原因。对于女人来说,即使是再婚,能早一天嫁出去也是好的。而男人压根儿不在乎年龄,他没有结婚。每每有朋友关注他有个人问题,他就戏谑道:离婚是觉悟,再婚是执迷不悟,不结婚是领悟。大家听了就哈哈哈一笑。

    单身贵族的男人,生活并不缺少女人。

    第一千零一种爱

    早晨,父亲出门时,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没听清楚,就胡乱地应了声。母亲当时在阳台洗衣服,没在意他,老头子要出去就出去呗,哪来介多事儿?等母亲把家里的事弄明白,准备午饭时,见父亲还没回家,她就琢磨起父亲的话来。他是说我去理个发?我出去走走?我去看场电影……母亲作了种种假设,但都不可能;那父亲到底说什么呢?母亲边做饭边等父亲回来。

    中午十二点,父亲没回家。下午一点,父亲没回家。下午二点,父亲没回家。母亲急得像油锅上的蚂蚁,给大哥、二哥和我打电话。我们都劝慰她没事的,叫她先吃饭。但母亲哪咽得下呵。下午三点,母亲在电话里哭了。我们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从四面八方赶到父母家。母亲愁得像啥似的,被我们团团围着,问父亲到底哪去了?母亲说他早晨出门时,倒是说啥来着,但她没听清楚。大哥就火了,父亲到底说啥了?这肯定是个事儿。二哥问母亲,家里最近有啥事吗?母亲摇摇头。我安慰母亲,父亲既然说了,肯定被啥事耽搁了,别急,说不定父亲这会儿就回家了。

    但父亲没回家。大哥问父亲大概说了几个字?母亲说也就三四个字吧,很简单的。于是,我们就开始猜字,等二哥说出“我走了”三个字时,大家都愣住了。我们看着母亲,母亲慌忙地点头,又慌忙地摇头。“我走了”可以表示父亲“出门去”,也可以表示父亲“离家出走”。当大哥问父亲会不会离家出走时,母亲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父亲一向是个窝窝囊囊的男人,老实厚道,挣钱又少,常常挂在母亲的骂嘴上;但最窝囊的男人,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大哥责备母亲,哭有什么用?你老是说他做什么呢?都这么大年纪了,平安就是福。二哥也劝母亲。但他们劝人的话,却像一把把刀子直捅母亲的胸口。母亲到厨房洗了把脸,就要出去。我拉住她,妈,你去哪儿?母亲说我去找你爸。我说你到哪儿去找他?母亲说我去报警。我说父亲失踪才几个小时,派出所不受理的。母亲跌坐在地上,再次哇地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办呀,我的老头子啊!

    还能怎样呢?找呗!大哥说。

    可是怎么找呢?二哥和我问。

    我们盘算起父亲的社会关系(他可能会去找的人),亲人,除了三个儿子,好像没有其他亲人了;朋友,父亲有朋友吗?好像也没有,父亲不喝酒不抽烟不下棋不唱戏不和人来往;同事或熟人呢?好像也没有,从没见过有人来找父亲,或者他去找人的……父亲永远是孤独一人,即使和母亲走在一起,也是母亲在前,他背着手跟在后。换句话说,我们没有人可找。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可怜起父亲来,这些年他就活得像个影子。

    大哥有小车,二哥有摩托,他们说出去碰碰运气看;叫我留守家里,陪着母亲,等父亲回家。他们出门后,母亲抽抽泣泣、絮絮叨叨的,说她今儿个真的没说父亲;我瞧着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突然显得那么苍老。我心痛痛的,我说爸才出去了几个小时,妈你就急成这样,说明爸在你心中的地位很重啊;等爸回来了,我们都要对他好一点。正说着,父亲倒是土头灰脸地回来了。我急忙问道,爸你去哪儿?一家人都为你急死了。父亲却坐到沙发上拍打着自己僵硬的双腿,说他走岔路,走到城外去了。我说这么晚了,你咋不打个的回家呢?父亲也像做错事的孩子,回头瞧瞧母亲,说浪费那钱作啥?

    我连忙通知大哥二哥,父亲平安回家,解除警报。大哥让我问问爸,早晨他出门时说啥?我问了,爸说我问你妈,没事吗?你妈说噢,我就出去啦。切!我摇摇头,告辞了。我刚出门就听父亲在求母亲,你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啊。突然,母亲又开骂了:你个死老头子,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你还回家作啥?

    清晨的茉莉花

    每次上北方,一杯茉莉花茶在手,就让我心暖得像回了老家,回到了童年时代。

    江南的老家不喝花茶,嫌茉莉花香得艳,香得俗。老家人喝西湖龙井,喝黄山毛峰,喝无锡碧螺春。江南人娇起来,也是没底的。但我喜欢茉莉花,喜欢她洁白如米的小花,喜欢她晚来飘逸的清香。其实茉莉花香得不俗也不艳,而是清丽沁人的。我至今还记得奶奶的窗前有七盆郁郁葱葱的茉莉花,在青麦没膝的五月次第盛开,清香袭人。

    据说,那七盆茉莉花是奶奶全部的嫁妆。

    还是小姑娘的奶奶是很有些爱情的。她和河那边的穷小伙相爱了。月亮很好的夜晚,奶奶和穷小伙爱并肩坐在石板桥上,看撒满银子的河面有如剑的菖蒲丛随风摇曳,听河水汤汤的流淌声而莫名地幸福。感到好幸福好幸福的夜晚,奶奶就会下桥,卷起裤管,下到河里洗头。奶奶在月光下洗头的情景一定很美很美,就像七仙女下凡。穷小伙匆匆地跑走了,又匆匆地跑了回来。等奶奶洗好头回到石板桥上,等穷小伙用捏惯铁锄的粗手,捏起牛角梳子轻轻地梳理她如瀑的秀发时,突然,奶奶的头上像有千朵万朵茉莉花开了。那个香呀,奶奶她醉了。

    非你不娶非我不嫁的传统信誓,奶奶和穷小伙不知说过多少回。

    但她们说了不算。那个时代,奶奶的幸福得由曾祖父曾祖母作主。也还是小姑娘的奶奶,就被她的父母作主嫁给了远村的我的爷爷,而不是那个穷小伙。奶奶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被父母看得紧紧的她,突然嗅到了窗外的茉莉花香。穷小伙告诉过她,茉莉花白天不香,夜里才香呢。于是那突然出现的七盆茉莉花,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嫁妆。只要她活在,她走到哪儿,七盆花就在哪儿。于是,奶奶的嫁妆中就多了这七盆土得掉渣的茉莉花。

    除此之外,奶奶显得很平静。

    倒是那个穷小伙,据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去县城了,有人说更远,怕是去了大省城,再也不回来了。

    嫁过去的奶奶,辫子长过膝。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梳头了。在我们老家,女人家梳头是件沉长的事情,是每一天的晨曲。她们坐在次第清亮起来的房檐下,朝里而坐,边呼吸着乡下清新的空气,边细细地对着镜子,用牛角梳子专注地梳理起长发来,一小束一小束,一点油一点油,把秀发梳理得一根是一根的。她们在对镜梳妆时,在长时间和自己对视中,会在心里把一些事情过一遍,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再燥的心也淡了,也平和了。那茂密而又乌黑的长辫子,被奶奶平静地盘起来了,盘成传统妇女的牛粪头,套上黑黑的网罩,用长长的银簪子别住。这时候东方已是满天霞光了。

    把自己梳干净的奶奶,是个收拾得精致和美好的小嫂儿。这时候,奶奶的身上满是茉莉花香。她已经懂得如何让千朵万朵的茉莉花盛开在自己的头顶上了。但你看不到她头上的花朵。乡亲们都亲切地称呼我奶奶是个香人儿。但没有人知道,嫁过来一年之后,奶奶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我爷爷,给的时候还是个处子。奶奶彻底征服了爷爷。

    奶奶是那种冰层下激流汹涌的女人,抱住一个主意不放的女人。

    但她又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很难说奶奶爱过爷爷,或许一点也没有。但奶奶把她的一切都给了爷爷,为爷爷生下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平平静静、举案齐眉地和爷爷共同生活了四十余年。我是奶奶的小儿子的小儿子,我小的时候就寄养在奶奶身边。清晨,奶奶梳头时,我就坐在奶奶的木头门槛上,静静地凝视着晨光中的奶奶专注地梳理着,一梳就是两三个小时。而我却非常的安静,傻傻地坐在门槛上,也不觉得无聊与寂寞,看看南方的天色,看看梳理中的奶奶,在渐渐弥扬开来的茉莉花香中,如痴如醉。乡亲们都说我小时候是个痴人儿,行为举止有点儿像越剧中的宝玉。我注意到生活中的奶奶和爷爷,整天没有一句话;他们从同一张床上起身,然后默默地忙碌了一天,又回到同一张床上去。他们的无言,那时候我以为就是爱,爱情的那个爱。

    忽然有一天,奶奶娘家村子里的那个穷小伙,突然有了消息。消息说,他就在县城里,至今孤独一人。这时候奶奶已经五十多毛六十岁了。她听了,也没有笑,也没有哭,也不言语。第二天清晨,奶奶比往日起得早,梳头的时间也长;平日两个小时,这天梳了三个小时。这时候爷爷还在沉睡,香香的奶奶轻轻地掩上门,安静地走开了。

    奶奶就这样失踪了。

    三姑四伯的,奔波了好些时日,也没有找到奶奶。但他们倒是在县城找到了那个穷小伙,才知奶奶并没在他那儿。那她会去哪儿呢?这至今是个谜。每年清明,父亲带我兄弟仨去上祖坟,望着祖父身边空空的坟穴,我就无端地要痴想奶奶最后的出走,于是我的鼻尖就缠绕着阵阵茉莉花香。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的存在;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知书达理的奶奶,终究是个冰层下激流汹涌的女人。

    清晨的茉莉花,非常的老式女人。

    这辈子你去过哪儿

    有个富三代,生来喜欢周游列国,到他五十来岁时,已游遍了世界;即使像南极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留下了他的足印。现在,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这使他非常苦恼。因为旅行是他的人生梦想,在路上是他的座右铭。但他的家人不明白他,世界之大,怎么会没有他可去的地方呢?他们扳起手指头来,把七大洲四大洋上的地名报了个遍,但回答他们的只有两个字:去过。

    这天,他无聊之极,没有驾驶越野车出去,而是从家门口跳上一辆公交车,一直乘到城郊的终点站,然后漫无目的地朝乡下走去;行走是他唯一的目的,直到午后,饥渴交加,他才找到一户农家,对满头白发的老妇说明来意。老妇请他进屋,给他倒了碗水,又连忙做饭。他环顾四壁道:“大妈,家里人吗?”老妇说:“他们都出去了。”老妇有三个儿子,她所说的“出去”,是指离开农村进了城。“那老伴呢?”“十年前就过世了。”“您一个人住不冷清吗?”“不冷清,有老头子在。”“他不是……”“噢,他就在这儿……”老妇指指屋后的小山坡。

    饭后,老妇又给他倒了一碗水。“家里连颗茶叶也没有。”她非常抱歉道。他笑了:“白开水就很好啊。”“先生从哪儿来?”她问。“县城。”他答道。“到哪儿去?”“随便走走。”“跑这么远做啥呢?”“不做啥。”“多可惜啊。”“为啥?”“你啥都不做,跑那么远不可惜了吗?”“不可惜,随便看看嘛。”“看到啥了?”“看到田野、小山、农舍,还有大妈您……”“看了有啥用呢?”“没啥用。”“那还不是可惜了!”老妇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满脸小河般的皱纹。

    对他来说,从县城跑到这乡下,不过三四十里路,算个啥?他连南极都去过。想到以往种种天南地北的经历,他不禁问老妇:“大妈,您这辈子去过哪些地方?”老妇摇摇头,她哪儿都不去,就呆在村里,一辈子足不出方圆十里。现在轮到他替她可惜了,外面世界多大、多精彩,不出去看看太可惜了。但老妇不可惜,她说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就在县城,老头子去了就后悔,出门朝东朝西都分不清,那种地方要天没天,要地没地,夜就更不像个夜了;外面千好万好,哪有家里好?家里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田有菜有鸡有鸭……还有老头子,日子就过得踏实。“话不能这么说。”他反驳道,并列举了自己去过的世界各地,老妇听到“罗马”二字,说她听说过这个地方,便问那里的天气怎么样?土地怎么样?他们都种些啥庄稼?他竟一问三知。“哪你去那儿做啥?”“随便走走看看。”“有啥用呢?”“没啥用。”“那没啥意思。老头子在时对儿子们说过,你们要是不晓得去做啥,那去最多的地方都是空的。”

    他被老妇说得不好意思,搔掻头皮道:“大妈,您就没有一个想去的地方?”老妇想了想道:“有啊。”“哪儿?”他忙问。“天堂。老头子在那儿等我呢。”老妇又问他:“那你呢?”他苦笑道:“我啊,现在只想回家去。”他告别了老妇,朝县城而去;路上他不断地问自己:这三四十年来,我去过世界各地,是为了去过那些地方而去过那些地方吗?那我的人生呢?

    捡只破皮鞋回家

    哇噻!这天傍晚总算给我捡到一只破皮鞋。我激动得将垃圾房翻个底朝天,想再捡只破皮鞋,好事成双,但是不能够。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两年垃圾中皮货奇缺。孩子们期待已久,但我总是叫他们失望,孩子他妈也多有怨言;这回终于让我捡到了,他们不知有多开心呢,想到一家子那个欢乐的劲儿,我早就按捺不住了,起身往家里赶。

    我有三个儿子,老大五岁,叫今天。老二三岁,叫明天。小三一岁多,刚生下来,我叫他后天;但孩子他妈坚决不同意,她说我就这点眼光,今天后面是明天,明天后面是后天,她要再生一个,是不是就叫大后天?难怪我捡了这么多年破烂,也没捡出个名堂来。她要我把眼光放长远。可我哪敢把眼光放长远啊,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过呢?说来也巧,隔壁传来气象预报的声音:“未来三天……”我灵机一动,就给小三取名为未来;孩子他妈一听就乐了,抱住我乱啃,夸我太有才了。其实我有啥才呀,也就捡破烂的命。

    当我赶到家,举起破皮鞋叫大家看时,孩子们一片欢呼声,拥过来抢,我叫孩子他妈洗洗,洗干净了再给大家舔,卫生一定要注意。于是,孩子们簇拥着孩子他妈去了。老大今天,捧着滴水的破皮鞋,深情地舔了一口:“啊,我终于尝到果冻的滋味了!”老二明天,抢过破皮鞋,也深情地舔了一口:“哇噻!老酸奶呵。”孩子他妈从老二手中要过破皮鞋,交给小三未来;未来病了,他不肯吃药,孩子他妈就叫他也舔一口;她说舔过之后再吃药,就等于是吃有了胶囊的药,就不苦了。但小三舔了破皮鞋,再吃药还是苦的,他就哭着喊道:“你骗人,你骗人,药还是苦的。”老大和老二只舔了一口,不过瘾,趁小三吵闹地当儿,他们又抢来抢去地舔那只破皮鞋。好不容易盼到的宝贝,大有一次舔个够的架势。我连忙夺过那只破皮鞋说:“少吃多滋味,你们不要舔多了,吃过了肚子。”我把破皮鞋交给孩子他妈放起来,明天再舔了。

    孩子们依旧吵吵闹闹的,我说好了好了,老爸给你们讲故事吧。听我爷爷说,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时,就将皮带啊皮鞋啊剪了拆了,放在锅里煮来吃,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老大今天聪明,抢先答道:“他们想吃果冻。”老二明天也不傻,他说:“不是的,他们想吃老酸奶。”小三未来哭着叫道:“他们怕吃药,才……才……”我笑道:“乖,你们答得都对,他们啊,有的想吃果冻,有的想吃老酸奶,有的病了怕吃药,所以就煮来吃啊。好的,不早了,你们都去睡吧,明儿个老爸再捡两只回来,给你们每人发一只,捧着你们的果冻老酸奶边舔边睡呵。”

    “真的?”老大今天眼睛放光。

    “真的?”老二明天眼睛有电。

    “真的?”小三未来吵着说:“我不要吃胶囊,我要吃果冻老酸奶。”

    我说:“当然是真的,你们等着吧。”

    入夜,我搂着幸福的孩子他妈,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你明天到哪儿去捡啊?老是跟孩子们说大话,这样多不好。”我说:“你放心吧,我会捡到的。”我舔着她胸前的两砣果冻,由衷地感叹道:“你也该洗洗了,不然真成了老酸奶。”

    第二天,我早早地出门了,满怀我希望地去捡破烂了。

    燕子南

    深秋的一个晚上,燕子南忽然想到故乡合肥,那种思乡之情犹如钱江潮把他淹没了。燕子南对妻子阿慧说,我想回一趟老家看看。阿慧知道丈夫老家没什么亲人,就问他回去看什么呢?燕子南愣了一下,是啊,回去看什么呢?他没有想过,也不知想看什么,只是那股思乡之情像九头牛一样拉着他走。他还是想回去看看。阿慧见丈夫固执,就鼻腔里出气,哼了一下,翻身朝墙睡了。

    燕子南回老家了。燕子南到合肥时是下午三点多,从合肥火车站到老家的蓑衣巷有六七里路吧,燕子南没有叫的士,二十一年没有回老家了,他就想慢慢地走走,慢慢地看看,认一认回忆中的街市的容貌。老家的变化让燕子南有点头晕,有点找不到北,他七走八走天一个劲地暗下来,但蓑衣巷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在一个叫亭子里的地方,天完全黑透了,燕子南不得不叫了出租车,让这种包打听式的车子把他带到他梦中的故乡。的哥对蓑衣巷倒不陌生,问燕子南是不是回去处理旧房的。燕子南含糊地应了声。的哥说那里拆得差不多了,听说要造一条商业街。是吗?燕子南说。的哥把燕子南掼在蓑衣巷的巷口,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燕子南所面对的是一片破败的废墟。他简直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他梦里早已神游千百度的故乡吗。

    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走一走吧。燕子南落寞地走在一片废墟中,直到他看到那爿孤零零的小店醒着灯光。灯光幽暗,像个孤独老人嘴边的烟头,随时会熄灭似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跳出这样的念头。他走向那一星灯火,店实在小得可怜,柜台里有个中年妇女在打瞌睡。他愣了一下,这不是小娥吗?只是有了年纪而已,人一点也没有走样;哪像阿慧,爬过三十六,人就横向发展了。他说要一包红塔山。女人漠然地把生意做了,又趴下去打瞌睡了。他却憋得脸通红通红,心都快飞出身外了。当他看到小娥时,他才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固执地要回来看看。他就想看看小娥,他走后还过得好吗?他用挤压了太久的声音问,你是小娥吗,我是子南啊。女人问哪个子南?见女人这么问,燕子南羞怯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打开烟盒,抽了一支,点上。

    那年小娥找到他,告诉他已经有了,有了他的骨肉时,不料小娥的父亲带了一帮人赶来了,非要把他揍死不可;他在小娥的帮助下,逃啊逃,最后逃到了杭州,生了根,有了家。这是他始料不到的。其实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小娥,可很多事情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燕子南离开了小店,离开了那条空荡荡的巷子;他敢肯定小店里的女人就是小娥,她不愿意认他总有她的理由。他应该知趣地走开才是。当晚燕子南回到火车站,买了午夜的车票,回杭州。

    我们头儿

    我们头儿是个懒汉,每天清晨来工地上到一到,把我们今天该做的任务交待之后,就不知溜哪儿去睡回笼觉了。有人说,他就躲在一扇玻璃窗的背后,在高处,正暗暗地监督着我们呢。这个说法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工地四周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建设物;而且我们在工作中碰到困难需要向他请示时,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自行解决。长此以往,我们头儿深感自己对下属的工作情况缺乏了解,无法对我们进行公正的评判和实行合理的经济考核;于是,这个懒汉就把经济考核的“鞭子”交了出来,请我们自己来“挥舞”。

    为了做到公开、公正、公平,我们头儿规定如下:第一,每月由他指定我们中间的一人作为考核员,对每个人在本月中的工作业绩进行分等考评,等级分直接与月收入挂钩。第二,不得搞平均主义,月收入必须拉开差距,也分A、B、C三等;我们中间每月至少有10%的人得到嘉奖,有10%的人受到处罚。第三,每月受到嘉奖与处罚的人,不得是考核员本人。第四,任何人必须对全体员工(包括自己)在本月的出勤、出力、出错等工作情况做好记录,以备作考核员之需。第五,考核员对全体员工的经济考核负责,必须做到“三公”,并在考核中说明分等理由和奖罚额度。第六,考核员如被举报弄虚作假,并查实在考核中存在错误的,将视其情节轻重作出加倍处罚,或永远取消考核员资格。第七,只要考核合理,任何人都不得打击报复考核员,违者不论情节轻重,一律解除劳动合同。第八,同一名员工在连续十二个月中,最多只能担任两次考核员。有了我们头儿的这“懒汉八条”,整个工地顿时沸腾了,每个员工的自我感觉都非常好,好像当月的考核员非他莫属。

    有一段时间,“俺是俺的爷!”这句话在工地上非常流行。每个人都具有高度的主人翁精神,工地上的人与事,不论巨细,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抢在第一时间把它做好。正因为如此,我们头儿更懒了,后来连每天清晨到一下、布置一下工作也免了,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但工地上的工作却比过去更加顺利更出成效。这是因为每一个后备考核员都比过去更加严格地监督着他人和自己,而且一旦被头儿选中当了考核员,就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真正在考核中体现“三公”。有人说头儿这么做,那是发动群众斗群众;也有人说他调动了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和主人翁精神。现在,我们头儿压根儿就不来管我们了,在这种头儿缺席的情况下,我们一个个成了头儿,或者我们自己以为是头儿了。

    “懒汉八条”实施一周年后,我们头儿就把当过考核员的九名员工,请到一家酒楼里“撮”了一顿,并象征性地发给每人一元钱,以作精神鼓励。我们头儿将他的懒惰法子称之为“驴子理论”。这套理论的精髓是:首先给予驴子以驴子主人的政治地位,然后将主人的鞭子交给它,驴子就会自觉地高高扬起鞭子,以驴子主人的态度狠抽自己。唉,我们头儿绝对是个懒汉,他总是在我们埋头苦干的时候,不知溜到哪儿去想他那偷懒的法子了。

    三叔的茶壶

    三叔像只老猫趴在柜台上,捧一把茶壶,歇会儿就嘴对嘴“咕噜噜”地喝一口老酒。对,是老酒,不是茶。三叔那把大肚子茶壶就是用来装老酒的,要不,三叔还能叫“老酒瓮”吗?三叔拖拖沓沓地喝一口老酒,就有一长串响亮的“咕噜噜”。这是老酒香喷喷穿过壶嘴进入他嘴里的流动声,三叔听了心里非常惬意。三叔就好这一口。做人吗,你总得好一口。不好这一口,就好那一口,这才叫做人。所以三叔有空捧茶壶时,就捧得拖沓,因为拖沓能成倍成倍地延长了这份惬意。就像一分钱买到了二分甚至三分钱的东西,能不叫人快活?

    这时候,三叔爱把他那双老眼放到燕子路上跑,奔叽奔叽的。如果从路上捉到一个或几个过路人,又碰巧是本地人,又碰巧生活不如三叔,三叔就会在心里对自己说,知足吧你,你瞧瞧人家那是啥生活?自己又是啥生活?然后老嘴一抿,把嘴里含了好一会儿的老酒“咕噜”一声咽下去。乐胃啊。三叔心说这才叫做人的滋味。有时候路上清静得连根人毛毛都没有,三叔那双老眼就会横开去,在路两边的田野里扫来扫去;田野里也没有人,他就会在心里轻轻地叹口气,有种快活无人分享的淡愁,便眼睛一抬朝天高头望去,有云看云有鸟看鸟,没云没鸟就看空天。这短命的天也不知咋的,现在连只短命的麻雀都看不到,三叔那份小快活也就没了落处,心里空落落的。

    三叔又“咕噜噜”地喝了一口老酒,含在嘴里,温上。也真有三叔的,他把自己的嘴都当作温酒的小火炉了。这毕竟是正月里头,气候和大冬天没啥个两样,这口冷酒喝进去可真够三叔那些老爷牙齿受的。但这在无事来店里孵孵的老哥看来,那绝对是享福啊。刚才他们嚼舌头嚼得真起劲时,就因为这口香喷喷的老酒而中断了。老哥死死地盯着三叔两头鼓的青蛙嘴,只有等待,只有等三叔嘴里那口老酒暖了,“咕噜”下去了,他们的白话才得以继续。这还不叫享福,哪什么叫享福?这方圆二三十里,谁能够整天像喝茶一样喝酒?我看也就三叔这么一个吧,一张老脸整天红喷喷的,连纵横折叠的新老皱纹里都折射出香喷喷的红光来,与众不同得很哪。这位老哥就赞不像赞骂不像骂地说,说汪名堂啊汪名堂,你个贼坯哪来介好的福气呢!

    三叔听了就嘿嘿傻笑,就把大肚子茶壶直挺挺地指过来,横越柜台,一直指到老哥的鼻子底下。

    三叔实敦敦地说,来一口来一口。

    老哥的脸顿时像投石的湖面有些东西从湖底泛上来了,荡漾开来了,但双手却接不像接推不像推地挡住了茶壶。三叔就生气,他略带酒意的手粗鲁地对待那把茶壶,让它在摇晃中冷不丁地会跌出些许酒香来,怪叫人心疼的。三叔就骂人,就骂老哥你妈的嫌我喝过的脏还是咋的了?当然不是这个问题。谁会嫌酒脏的?我想嫌酒脏的人生都没有生出来呢。这个老哥就未酒先醉地红了脸,就从三叔手中虔诚地接过茶壶,就声音夸张地喝上一口或两口,最多不超过三口,就啊啊地狠啧自己的舌头。

    三叔就从哪只瓶瓶罐罐里抓点过酒的东西,几颗兰花豆,或一块小糕饼,递给与他分享了喝茶一样喝酒的老哥。这不能不让这个老哥害怕似地尖叫起来,表示拒绝。但谁能拒绝三叔的诚意呢?老哥最后几乎是庄重地接在手中,好像这几颗兰花豆早已不是什么兰花豆了,而是嵌了稀世之宝的皇冠。

    有时三叔吸动茶壶嘴时发出的声音,不是“咕噜噜”的水流声,而是“呼呼”的风流声,空洞得要命;三叔一掂茶壶果然轻屁屁的,空了。三叔坐在柜台里面的高脚凳上,也不起身,只是侧了侧身子,就摘下后墙上挂的竹提子,下到半身埋土半身露外的老酒坛里,滴哩嗒啦地吊上来满满一提子酒,大大咧咧地注入那把紫砂壶里。这情景让老哥们艳羡得不得了,他们把自己的头都摇落了。

    还是那句赞不像赞骂不像骂的说话:

    汪名堂啊汪名堂,你个贼坯哪来介好的福气呢!

    大模子老陈

    大模子老陈也就大了个模子,眼睛细细的,鼻梁细细的,嘴巴细细的,尤其是那张嘴,谁见了都说像女人,细声细气的;你要是不了解老陈,见到这么大模子说话竟这么轻,都能吓你一跳。但老陈就是这么个人,对领导也好,对我们同事也好,都是这么说话的。有时候同事们说话或争论个什么,嗓门都有些粗;但只要老陈一插话,我们顿时就闭上嘴,让老陈有一个安静的说话环境,我们也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听他说话。老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一点点下来,我们不得不佩服他,言之有理。其实这些话刚才我们都说过的,但谁也不服谁,可是从老陈嘴里说出来,大家却心服口服了,你说怪不怪?

    老陈在领导面前说话也是这么轻的,这么慢的;有的领导不了解老陈,嫌听不清楚,嫌浪费时间,这么点小事需要讲得这么复杂吗?老陈是很敏感的,领导的脸还没有变他的脸却已经变了,红得像关公似的。但他说话还是这么轻,还是这么慢;只是脸红之后,语音里会断断续续出现一些颤音,叫人心慌慌的。不了解老陈的领导终于挂下脸了,想批评他几句,这么大个的男人,至于这样吗?但领导一句话还没有说全,老陈却要哭出来了,他不但脸红,连眼睛也红了,湿漉漉的,眨巴眨巴地望着领导,却是那种哀婉的眼神,挺林妹妹的。领导还真怕他哭出来呢,算了算了,那就耐着性子听他汇报工作吧。经过一次两次之后,不了解老陈的领导也就了解他了。

    还有,老陈的心细、的一丝不苟,可是比女人还女人呵。所以在老陈那里,事无巨细,只要是个事儿,你都得认真对待,要么是,要么否,没有第三种选择。我刚分配来不久,我们有个同事说了老陈一句坏话,说他蛮“推扳”的。“推扳”的意思,泛指这个人有某个方面的问题,比如个人道德品德不好,比如工作能力差,等等。这话传到老陈耳朵里,他就红着脸来找这位同事了,非要他说出他哪儿“推扳”了,以便他今后改正。那个同事当时也是随口说说的,见老陈当回事了,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但老陈从单位一直跟他到家里,非要他把话说清楚不可,最后还是同事的老婆求情,才平息这件事的。所以有关老陈的一切,我们都不敢轻易下结论;有关老陈的事情,我们都要正确对待。

    我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这么说老陈、这么对待老陈,是否合适?我们所谓的“合适”,是指老陈能否接受?会不会脸红?会不会眼红?会不会有跟到家里来的后顾之忧?所以单位发苹果,我们专拣大个儿给他;单位发鸡蛋,唯一没有分到破鸡蛋的就是老陈。年终我们给老陈打分,都打最高分;老陈也就年年被评为先进。每次加工资、奖金,也总是他靠前,我们靠后。我们都觉得这很正常,因为他是老陈嘛,你不能大声对他说话,你不能批评他,你不能扣他奖金,你不能……不然,他会脸红的,他会哭的,至于他比哭还严重的状况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让它发生。所以从单位一把手到我们每一个同事,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大花瓶――老陈。前年老陈终于退休了,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领导还特意在大酒店摆了几桌酒,为他饯行,感谢他光荣退休。

    前不久,我在一家酒店里意外地遇见了老陈,我以为看错人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声地讲着什么事情;见我吃惊,也不曾脸红,反而用力拍我的肩膀道,“小许啊,在单位里混我告诉你一个诀窍:要做舌头,千万别做牙齿。”我感叹他两年不见,变化可大了。老陈摸摸自己的脸说,有吗?我还是我啊。

    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半山。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发表500万字。有作品入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麻醉师酒吧》、《爱人树》、《北极的春天》、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等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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