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的春天-枷锁的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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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誓

    二十年前,徐家丝织厂在县城开设门市部,门市部由徐家独子徐长福的未婚妻韩豆豆一人掌管。韩豆豆从早忙到晚,别说没功夫跟徐长福谈个情什么的,就是有她也没精力谈,一天下来端只饭碗都手发抖,掉地上,碎了。徐母脸就肿。韩豆豆光落泪,不啃声。徐长福心疼她,知道她累坏了,就向母亲提议,给门市部招个营业员。徐母脸更肿了,埋怨道:“这家产将来还不都是她的,连这点苦都吃不起!”话虽这么说,但徐母还是从娘家的远亲里挑了个姑娘来,叫张宁;比韩豆豆小半岁,人长得漂亮,嘴也甜,韩姐与伯母时刻挂在嘴上;手脚更勤快,不光在门市部,到了徐家,也黏着徐母帮这帮那,让徐母喜欢得不得了。

    有了张宁这个好帮手,韩豆豆终于有空闲可以和徐长福去看个电影,或回娘家看看父母什么的;韩豆豆对此过意不去,但张宁总是满心喜欢地对她说:“韩姐你忙你的,我没事。”确实,张宁挺能干的,韩豆豆不在,门市部的生意反而更好。徐母就当着韩豆豆和家人的面夸她:“怎么样?我有眼光吧?小宁就是能干!”

    这天韩豆豆要回娘家,徐长福从家里取钱给她,给家人买点礼物。谁知韩豆豆从娘家回来,徐母就大呼小叫,骂她手脚不干净。徐长福再三声明钱是他拿的,是他给韩豆豆的。徐母非但不信,反而责备儿子:“你就这么护着她,将来有你的苦头吃。”韩豆豆见徐长福被骂,也不敢申辩,反而安慰徐长福:“你不要难过,我不会怪妈的。”

    三个月后,门市部少了钱,而且数目不小;韩豆豆哪敢隐瞒,徐母一听就跳将起来,骂韩豆豆贼喊捉贼。“你污辱人!”韩豆豆十分委屈道:“钱不是我拿的。”而张宁就更委屈了,哭哭啼啼,说门市部就她和韩姐两人,不是韩姐拿的就是她拿的?徐母就问韩豆豆有什么证据?韩豆豆哑了。徐长福说:“我和豆豆青梅竹马,知道她的为人,她不会拿这个钱的。”徐母却说:“小宁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知根知底,她更不会拿这个钱!”事情折腾了一些日子,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不了了之。

    但是不到半年,门市部又少钱了。

    这回事情闹大了。徐母认定是韩豆豆偷的,骂她狗改不了吃屎,而且把旧事又翻了出来,说她可以原谅韩豆豆一次两次,但决不会原谅三次。徐母一向看不惯韩豆豆,首先她的名字就难听,韩豆豆,寒抖抖,哪像是徐家将来光大门户的少夫人;再说她体弱多病、做事抖抖索索的,成不了大事;要不是宝贝儿子爱得死去活来,当初她才不同意这门亲呢。徐母当机立断,不但把韩豆豆辞了,还退了婚。因为在她心里早已另选了儿媳妇。晴天霹雳!韩豆豆万念俱毁,只有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投了燕子河。但没有死成。最后被家人接了回去。再说张宁,当着韩豆豆和徐家人的面对天发誓,如果是她拿了钱,就让她断子绝孙!

    韩豆豆走后,门市部便由张宁掌管,又叫她叔叔帮忙。生意兴隆,徐家的丝织厂越办越大。徐长福也在母亲的周旋下,娶张宁为妻。夫妻俩倒也恩恩爱爱,生活美满;美中不足的是,张宁婚后一直留不住孩子,每次怀上个把月就流了。夫妻俩跑了不少医院,吃了不少药;徐母到处烧香拜佛,家里供满了送子观音,但都没有用。婚后六七年,张宁就流产七八次,最后一次好不容易保胎保到五个多月大,结果还是流了,大出血,又刮宫,医生明确告诉她和家人,她的子宫已薄如蝉翼,不能再怀孕了。这对事业蓬勃发展、拥有上亿资产的徐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徐母毫无留情地要儿子离婚,另找媳妇。但徐长福死活不肯。徐母使出女人的拿手绝活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儿子;这回徐长福却铁了心,他不像那些为富不仁的老板,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徐母只有退让,让儿子去外面抱个私生子回来。当然,必须是徐家的种。徐长福权衡再三,只有先答应下来。

    再说韩豆豆,她原本是徐长福未婚妻,在农村办了酒就等于结了婚,而且退婚前一直住在徐家,不但被人骂作二婚头,还背上小偷的恶名;韩豆豆心灰意冷,很多年都不问婚事,最后一狠心嫁到偏僻的穷村,过着异常清贫的日子。丈夫倒是十分疼爱她。但贫贱夫妻百事哀,第二年春天韩豆豆生下一个男婴,刚满月就得了顽症,没钱治病,夫妻俩跪在院长面前百般哀求也无济于事,医院是拿了钱也未必消灾的地方,更何况没钱;他们转而跪到院前的人行道上,向过路人磕头;但看热闹的不少,给钱的没有。这天徐长福去医院,一眼就认出韩豆豆。徐长福的律师朋友向夫妻俩声称有个老板愿意出钱给孩子看病,而且再给他们一笔不小的钱;但孩子必须让人领养,从此与他们断绝任何关系。夫妻俩见孩子有救,甘愿忍痛割爱;但韩豆豆拒绝了对方给的钱,她说:“我不卖儿子。”

    一个月后,徐长福抱回家一个健康男婴。徐母只道是徐长福的亲生子,直呼阿弥陀佛,去给观音菩萨烧高香。张宁也视如己出,清醒有这个孩子才有她在徐家的明天。而徐长福更是把自己对韩豆豆的爱全部移植在孩子身上。

    孝心痛

    钱最孝是在五星宾馆送走港商后,突然心绞痛的。等他蜷曲的身体缩成一团,心绞痛却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一条疯狗突然蹿过大街不见了。手机响了。妻子告诉他,他爷爷过世了。“什么时候?”“下午。”钱最孝噢了一声,傻呆呆地站了那里,半晌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钱最孝连夜赶回麦村。

    爷爷像一截长不大的老桑树,弯曲在床上;树根状的脸上布满苦难的皱褶,微启的嘴唇像一道刀口。他问爷爷走时说什么?母亲摇摇头。钱最孝从烟盒里抖出两支软中华香烟,一起含在嘴上,点旺后,抽出一支塞到爷爷嘴里。爷爷嘴上顿时轻烟缭绕,他没有走,躺着那儿抽烟呢。爷孙俩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烟。母亲抹着泪,不安地望着儿子。

    抽完烟,钱最孝问村上还有什么人吗?母亲摇摇,村里只要走得动远路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小。钱最孝说没事,就开始打电话。他在屋里打,在屋外打,一直打到天亮;这才挤着眼屎对母亲说:“一切都安排妥了。我去躺一会儿。”他在床上又抽了一支烟,躺下去却始终迷迷糊糊的。

    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有病,钱最孝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和母亲只有一件夜当棉被日当衣的褴褛衫,他却有两套衣裳,因为他要出门读书。村里的孩子早就不读书了,唯有他天天书包里塞一只生地瓜,跑去镇上读书。他在学校里被人欺侮,在村里又遭人嘲笑。他本来就榆木脑袋,读不进书,就成天在外面鬼混,混成了小流氓。倔犟的爷爷在派出所里像孙子似地给人长跪不起。当他得知自己读书所花的钱,是爷爷一次次卖血换来的;钱最孝开始发奋读书,最后考上大学,服装设计专业,他发誓要让爷爷和母亲穿上世上最漂亮最温暖的衣裳。

    第二天,一支专业哭灵队从县城远道而来。哭灵队员都在县文工团呆过,在钱家院子里一拉开架势就震动了麦村。她们唱着哭,哭着唱,一会儿是《黛玉葬花》,一会儿是《宝玉哭灵》,听得全村老少如痴如醉。接着,厨师队也来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除了桌凳,其他家伙包括七荤八素的原材料,载了满满一车。接着是红木棺材。那么大,那么亮,艳红艳红的,棺材两头描有金色龙虎图案,将麦村人的眼睛都拉直了。接着是剃头师傅,给爷爷理了发,刮了胡子,修了脸,白白净净的。钱最孝也剃了个光头。剃头师傅问他确信要剃光头吗?钱最孝红了眼,点点头。剃了光头的钱最孝走到哪儿都是最亮的。

    中年十碗头。晚上十碗头。吃得久旱逢甘雨的全村老小无不痛哭流涕,都说钱老汉这世人做着了,有这么个大孝孙子。但钱最孝独自蹲在村道上,听着哭灵队咿咿呀呀的,不禁皱起眉头来。他是想借他们的眼泪和哭声,来表达失去爷爷的悲痛;但他怎么听,都觉得没有表达出来,他又一阵心绞痛。

    钱最孝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一家服装公司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都默默无闻,直到被董事长的千金青睐之后;但钱最孝越发痛苦了,他偷偷地回了趟老家,向爷爷吐露心声。爷爷将他一顿臭骂,上门女婿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以事业为重。于是,钱最孝就成了董事长的乘龙快婿,后来有了儿子,姓丁;后来又接了老丈人的班,成为服装公司的董事长。

    但他总觉得对不住爷爷,对不住本家祖宗。

    第三天,又一支专业哭灵队来到麦村。钱最孝让两支哭灵队摆开擂台对着哭,看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天抢地的样子,哭了一天,又一天,他这才咧开厚厚的嘴唇,满意地付给他们双倍的酬劳。到了出丧这天,又来一支军乐队和抬棺队,在咿哩哇啦震天响的军乐声音,爷爷所睡的红木棺材从麦村出发,远远地走出去,到三里路外的米字乡镇上绕过一圈,又远远地走回来,最后埋在钱家屋后的麦地里。那儿砌起一座漂亮的砖瓦小屋,成了爷爷那边的家。

    丧事结束后,钱最孝回县城检查身体,心脏没有问题;但那条像疯狗一样的心绞痛,却始终咬住他不放,冷不丁地就会来那么一下。爷爷“五七”那天,钱最孝带上那只纸板箱,一早就回麦村。家里做了一天佛事,直到傍晚才结束。爷爷生前所穿的衣服、使用过的物品,统统在路口烧给了他。钱最孝还从县城带来一车纸扎祭品,有汽车、洋房、美女等等,应有尽有,让爷爷在那边过上富人的生活。夜深人静时,钱最孝独自扛着纸板箱,举着一支蜡烛,来到爷爷坟前。他点了两支软中华香烟,一支倒立在爷爷的碑前;然后打开纸板箱,从箱子里取出一张树叶,点燃,烧在爷爷坟前;接着是第二张、张三张……

    整整一箱树叶,是他小时候和爷爷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剪的。他们将树叶剪成自己向往的小衣裳,想象着穿上它的模样,就都笑了。那些年,爷孙俩捡回家各种各样的树叶,剪成各种各样的小衣裳;他们边剪边憧憬着未来,有穿不完的新衣裳。但是,直到爷爷过世,钱最孝也没有给爷爷设计过一套衣裳,他还是穿着村里老人穿的普普通通的寿衣走的。

    钱最孝烧着树叶小衣裳,烧着烧着,突然又一阵心绞痛,消失了十多年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终于有了失去爷爷的悲痛,他没有动,静静地让眼泪和着悲痛疯狂地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

    你把爱情给了谁

    初闻同事凤的婚变,谁都不肯相信;又闻便疑惑不解,同事凤与她丈夫一向情深谊重,有口皆碑的;再闻也就信了许多,因为有关同事凤的婚变缘由、事态发展及确凿的故事细节,尽管是零碎的、缺乏主线的,但已经够多了。其实这一切,只需因一下同事凤便是了,但她已于两年前提前内退了,大家以为出了这种事,她肯定会来找组织的,但不知何故一直未来。

    她不来,大家反倒都惦记她的。很多知道她历史点滴的人,便以其个人化的叙述,丰富了我们对共事了多年、但不甚清楚的同事凤的了解。同事凤是上海人,支青到大庆,因为她的文弱和美貌,也因为她高中文化,让她没有深入到生产一线,而成了支青点里唯一一爿代销店的营业员。她就是在大庆结识丈夫的。或者说丈夫结识了更确切些,因为每天从她手上过的支青太多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压根儿不知道他是谁。他们在大庆风风雨雨了十多年,苦过了他们想锡不到的苦;但他们也得到他们想象不到的甜,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甜蜜。终于丈夫招过杭州了,同事凤独自带着一岁大的儿子,又在大庆苦了一年多,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杭州,而不是上海。在杭州他们从零开始,支撑一爿挡风遮雨的屋檐,建立一个虽然很小得很温暖的家,他们是幸福的,他们的生活一直走着上坡路。后来,儿子一点点大了,小学中学大学,最后在上海找到了发展的基地。这真是她所希望的,她的故乡在上海,人到中年之后她就常常在梦里回到上海,回到童年的上海。在她内退前,儿子已经事业有成,对象也找好了;她便倾囊而出,给儿子付了按揭房的第一笔重金。她这一生好像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她感到非常满足。她走的时候,笑着这样对我们说。

    同事凤终于在大家的热盼中,来单位打个什么证明;她的出现,办公室里顿时人满为患。在同事们的热心关怀和强烈同情下,同事凤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秋天,有个陌生人打电话到她家里,告诉她她丈夫和他老婆的奸情。她死不相信。隔了段时间,是个夜晚,陌生人又来电话,让她立刻出来,要带她去看事实,让她相信。于是她就是去了,那个男人带她到据说是他老婆的朋友家。他们进去时,她丈夫和那个女人还在床上呢。后来,他就不断地忏悔,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原谅了他。因为她有事进城,回来很晚了,而他就站在车站的风口等着她;这让她想起在大庆的无数日子和情景,让她有了一种挽回往昔的甜蜜的愿望。但到了今年的春天,他“旧病”复发了,而且又换了一个女人。这让她非常震惊。更让她震惊的是,他居然对她大打出手,还叫她不要管,也没资格管他。她是他老婆,她居然没资格管他?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大庆时丈夫暗中截留了十二封从上海来的信,那是她的初恋写给她的情书,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收不到他的信,她以为他变心了,抛弃了她,绝望到了顶点;丈夫就是这时候趁虚而入的。现在他居然指点着她的初恋在情书上所描绘的,指责她支青前就与上海小瘪三有染,已经不是处女了。当丈夫把这些隐藏了将近四十年的信甩到她脸上,当她细细读着这三十多年前就给读到的情书,她傻了,她看着自己的心一块块碎了,没有了。而令她更傻眼的是,撕破脸的丈夫还告诉她,他头一年回到杭州后就跟别的女人有染了,这些年来七八个已经是少算了。他无耻地跟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保存着信吗?我就是要报复!

    别说是怀疑爱情,我连我的一生都怀疑。同事凤打完证明,离开单位时,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不久,我们听说他们离了,是协议离婚。他们的家也卖了。她把什么都处理了,仅带了四季的服装回上海去了。听人说她说从此再也不踏进杭州半步了。

    枷锁的歌手

    任民出生在将军家庭。谁叫她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独生女,所以打她一出生就被当作男孩来抚养,因为她得担当起“子承父业”的重任。任民有天赋,嗓音特好,天生就是唱歌的料。其父任大江是个歌唱家——一个从文艺小兵靠唱歌把自己唱成将军的歌唱家,很不容易。任民从小就在父亲严厉的管教下,学习唱歌。本来,任民嗓音又好,又喜爱唱歌,而且小小年纪就识乐谱;但凡有外人的场合,父母都会让她“露一手”,博得如潮的赞美声。小任民也乐此不疲。可是,望“子”成龙的父亲,不仅将她男性打扮,而且对她实施的魔鬼训练也到了极其残忍的地步:任民三岁就学钢琴,四岁加学小提琴,五岁加学舞蹈,六岁加学美声……总之,到了她八岁上学时,每天业余时间起码要上三四个“兴趣班”,搞得她非但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还苦不堪言;父亲任大江虽说是靠唱歌获得的将军头衔,但手劲却一点也不比武官差;每当她因为睡眠不足,昏昏沉沉,思想开小差时,任大江就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朝她大吼;吓得任民魂飞魄散,吊起嗓子尖叫。

    任民将其父的手掌称之为“魔掌”;她的童年和青少年,都是在“魔掌”中度过的。只要父亲的“魔掌”掐住她的脖子,瞌睡懵懂的她就彻底清醒,萎靡不振的她就精神抖擞,面无表情的她就神采飞扬……甚至于平常上不去的高音部也不在话下;久而久之,任民感觉到其父的“魔掌”始终掐在自己的脖子上。有时候任大江不在她身边,任民也自觉地履行起其父的职责来,用自己的双手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命令自己歌唱,用生命去歌唱。任大江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也是这么教育她的:要想成为一名歌唱家,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逼自己用生命去歌唱。唯有如此,才能成为真正的歌唱家。

    任民不负“父”望,十六岁就出道,在歌坛崭露头角后,迅速蹿红大江南北。虽说有身为将军的歌唱家父亲为她开路铺道,但成功的关键还在于她得天独厚的天赋,和后天残酷的魔鬼训练;再加上她另类的男性打扮,身着银灰色竖领的中山装,却又在脖子上系条粉色的丝巾,简直迷死人了。不仅如此,任民在表演风格上也另辟蹊径,走出一条唯她独有的特色演唱路子来。给她伴舞的,要么是彪形大汉,满脸横肉,手提一块大砖,凶神恶煞地冲她而来,欲将她一砖拍死;要么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鬼魂,挥舞着无情的利爪,向她扑去,仿佛要将她掐死在舞台上……总之,任民在令人耳目一新却又深感诡异的场景中,向歌迷们奉献出一首又一首令人叹为观止的歌曲。当彪形大汉或恶鬼们用力扯住她脖子上的丝巾,欲将她勒死在舞台上的那一刻,她用生命唱出了世上的最高音;把台下的歌迷感动得一塌糊涂,掌声雷动,泪如雨下,甚至有歌迷疯狂地冲上台去,找彪形大汉与恶鬼们拼命。歌迷们越是为之疯狂,任民就越是大红大紫。

    往后的十年,任民势不可挡,直逼歌坛一姐的霸主地位;她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但就在她处于歌唱事业顶峰时期,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以往她巡演时每场必到的那个特别座位上空了,那个对任民来说不可替代的人物——她的父亲溘然去世。那双紧紧掐住她脖子的“魔掌”消失了。无论是她的歌迷、经纪人,还是主办方,都惊讶地发现,此后,任民在演唱中常常失误,她不但忘了歌词,而且发呆。没有人知晓个中的原由,唯有任民自己清楚,当她的脖子被人狠狠地掐住时,她就拼命地想歌唱,而且条件反射般地用生命去歌唱;但她的脖子一旦获得自由,她就会茫然地东张西望,忘了歌唱。过去,有父亲的“魔掌”,以及舞伴们的施压,使她的歌唱事业如日中天;如今她父亲走了,舞伴们也因为表演风格的更新而改变,舒缓而又唯美的伴舞,令她不知所措。

    经过一段时间的低迷期,任民“穷”则思变,偷偷地给自己定制了一条智能项圈,纯金,掩饰在粉色的丝巾下;小小的遥控器就掌握在她的手中,但凡到了演唱的高潮,她就暗暗地揿住遥控器,让脖子上的金项圈不断地收紧,再收紧;于是,她脖子上的“魔掌”又回来了,又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掐得她的肺都要炸了;她的潜能就被激发出来,她的歌声一路飚升,直达其他歌手难以逾越的高度。那个神采飞扬的任民又回来了,那个霸气十足的任民又回来了,她无疑是当今歌坛的大姐大!就在歌迷们为之欢呼、为之疯狂的档儿,任民突然坠倒在舞台上,气绝身亡。而此时此刻,她那高昂的歌声依旧余音绕梁,令所有在场的观众深感悲痛。事后有报道称,任民酷爱歌唱事业,她不同寻常的激情来自于神秘的力量;她的歌唱太美了,就连最迟钝的感官也无法抗拒它。任民的歌唱,充分展示了我们民族固有的艺术特点:那就是用生命去歌唱。

    加塞人生

    何赛西刚要从娘胎里钻出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娘胎突然调了个个儿,他的孪生兄弟何赛东抢先出世了;于是他就成了弟弟,何赛西;而那个加塞的兄弟,却成了哥哥,何赛东。何赛东个大,能哭,会吃;母亲喂奶时,总是先喂何赛东,等他喂饱了,才轮到何赛西。母亲给他们俩买衣裳,在服装店试穿的,永远是何赛东,因为他个大,只要他穿得上,何赛西就不成问题。兄弟俩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都一起上学;上同个班,坐同张课桌;但俩人共用的文具、字典等,却永远由何赛东保管,何赛东高兴给他用,不高兴就甭想。或许是孪生的缘故吧,兄弟俩常一起生病,万事都加塞的何赛东,在吃药打针上,倒是挺会“让贤”的,有药让何赛西先吃,有针让何赛西先打;何赛西暗暗咬紧牙关,最苦的药最疼的针他都不吭声,轮到何赛东则大哭大叫,大骂何赛西是个骗子。

    高考时,何赛西憋足劲儿,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而何赛东只考了普通大学,他终于摆脱了将近二十年始终加塞的哥哥。到了大学里,何赛西如鱼得水,凭借他优异的学习成绩,和近二十年来被哥哥“欺压”所造就的良好性格,很快就得到了同学与校方的赞许,在海选学生会干部时脱颖而出;就在他即将当任学生会主席的一片呼声中,某副校长的公子哥儿横插一杠,当选了学生会主席,何赛西只有屈居副职。何赛西没有气馁,但大学四年,他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副职而已。走上社会,何赛西这才松了口气,凭借他在大学里的历练,很快就被提为副科长,前程阳光明媚。正当何赛西伸长脖子,期待着职位的三级跳时,他身后的同事们一个个地都上去了,有的提为科长,有的提为副处,唯独他依旧原地踏步,辛苦努力工作,全让溜须拍马奉承加塞了。

    何赛西不免心灰意冷,好在有美女青睐。美女是新来的大学生,到单位也有年把了,一直关注着他,但何赛西却是最近才发现的,她身材苗条、靓丽白晢、活泼开朗,是不错的对象人选;何赛西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与美女正式交往不久,感情蹭蹭升级。这女人最是漂亮,也是需要有男人来陪衬;何赛西携美女进进出出,倒使美女在单位直线升热;忽然有一天,美女告别何赛西,投入年轻副总的怀里。何赛西哪里是加塞副总的对手,只无奈傻楞楞地当了几个月男花瓶。何赛西也是个伤不起的男人,想副总不就是有房有车有钱嘛?套房太贵,他一时买不起,但车子总可以吧,宝马开不起,宝骏总可以吧。何赛西就买了辆宝骏,心烦时就开上高速公路撒撒气;谁知这人背时,喝凉水都塞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前,就有一辆保时捷加塞;出了收费站,何赛西一咬牙,奋起直追,非要赶超保时捷不可。谁知这一飚车差点要了何赛西的命,他的车子从高速公路上飞了起来;恐惧战胜了赌气,何赛西冷静下来,已吓出几身冷汗。

    何赛西渐渐懂了中国式加塞,排队购物有熟人加塞,驾车行驶有好车加塞,谈情说爱有大款加塞,加薪升职有拍马加塞……放眼神州大地,加塞无处不在。何赛西不善加塞,就永远落在后面;落后是要挨打的,扛得起“吃亏是福”最好,不然就退出竞赛。何赛西做了件他一生最明智的傻事,他辞职不干了。何赛西在一片匪夷所思的目光中,在街头租了个小门面,开了家电脑维修店,兼做淘宝生意。他在大学里读的就是电脑专业,对电子产品尤为精通,电脑维修和淘宝生意还算马马虎虎;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自己给自己打工,自己当自己的老板,虽然不能说当下社会的一切加塞都让他“拍死”了,但至少那些特闹心的加塞没有了。

    这天,何赛西正在店里忙碌,突然飘进来一位长发美女,媚眼如丝,一脸惊喜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何赛西一愣,问道:“我们熟吗?”美女说:“不熟。但我知道你,何赛西。”何赛西顿时一愣,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美女笑道:“我曾经是你哥的女朋友,经常听你哥提起你,就不知不觉喜欢上你了。”何赛西问:“为什么?”美女道:“你哥说得越多,我就越憎恶他,就越喜欢你。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他,一直在找你……”

    二代奶

    “你,这个是真的吗?”

    我刚落座,他就肆无忌惮地盯住我丰满的胸脯,竟敢这么问初次见面的女孩。

    他还用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轻佻地指指我的乳房。

    他眯着眼,歪着头,一脸坏兮兮的神情;微歪的嘴角边徐徐地冒出一缕轻烟来,像个二流子。

    他就是个二流子!

    “有区别吗?”

    “我倒是无所谓。”他说,“但我得为我将来的儿子考虑,我希望他喝母乳长大。”

    他说:“这世上还有放心奶吗?我听说,就连母乳也靠不住了!”

    “傻二代还没有私生子呀?”

    我管他是官二代、富二代还是星二代……总之,他就是个傻二代!

    “有呀。但家里只承认公生子。”

    在这个“姿色就是办量”的年代,我自信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但像他这样的傻二代,绝对不是我的菜。我屁股还没有坐稳呢,我起身,将大衣从椅子背上收起,搭在手臂上;我拎起坤包,准备开路。来见这种货色简直是浪费时间,而浪费时间,无疑是对自己谋财害命。

    他翘着二郎腿,一脸坏笑地看我离去。

    他说:“有点意思。”

    “怎么又是你?”

    我就想吗,谁吃饱了撑的,竟在同家酒店同个包厢相亲呢?原来是你在捣鬼呀。

    我转身欲走。

    “你走可以。”他温馨提示,“除非你这辈子不相亲。要不然,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你见到的,是我,是我,还是我……”他说着就得意地唱了起来。

    “不要恶搞姐,姐让你累吐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行呀!想玩吗?姐就陪你玩玩。

    我脱下大衣,套在椅子背上,将坤包挂在椅子上,我落座,女汉子似地捋起双袖,两条胳膊架在圆桌上;我无不揶揄道:“这么说,对姐有点意思?”

    他点上烟,又是一副二流子相;还嘴硬:“我只是对女博士后有点好奇。”

    “惭愧!让你无知了吧?”

    我继续发扬上次风格:“不过,像你这种傻二代,认识钱就够了。”

    “呵呵,就怕连钱都认不全!”

    我又补了一句,笑微微地盯着那张小白脸。

    “除了读书,”他反击道,“还会什么?”

    “会唱歌吗?”

    “不会。”

    “会跳舞吗?”

    “不会。”

    “会打高尔夫球吗?”

    “不会。”

    ……

    我打定主意,他说什么我都说不会。

    他笑了。他说:“那你会什么呀?”

    我说:“睡觉。”

    他说行呀,“那我们直接开房吧。”

    “臭流氓!”我骂道,“就会这点?”

    “臭吗?”他撑开双臂,故意扭头闻闻自己两边的胳肢窝。

    这顿饭就精致了,才八只菜,都浅浅的,但只只像玉雕一般,精美得让人不敢下筷。

    一瓶法国波尔多原装葡萄酒,上个世纪产的。

    这顿饭,竟花了上万元。

    饭后,我们去湖畔居听苏州评弹,两杯明前狮峰龙井茶,入口生津,齿唇留香。在吴言软语的艺术氛围中,品茗真是莫大享受。

    我们看话剧。

    ……

    我承认有钱真好,我也承认他不是个草包,至少没那么俗不可耐;但这并不表示我要喜欢他,我要嫁给他。我这个人吃人家的决不嘴短,花人家的决不手软,尽管我不会打高尔夫球,但我歌唱得比他好,舞跳得比他赞;我深谙文学与哲学,我在大学里讲课,听者如潮,素有美女博士的美誉。

    他开着法拉利来学校接我,我不坐。

    他请我去西湖国宾馆吃饭,我不去,我下奎元馆吃面。

    但凡高级的地方,我都不去。但我们去听歌剧,看演唱会,甚至去浙江人文大讲堂听课。

    他服了。他不得不服,尽管他身边美女如云,但像我这样的,据他所说,一个也没有。

    一年后,我们步入婚姻殿堂,我们在教堂举行的婚礼,虽然我不信教,但我喜欢宗教的婚礼仪式。

    我嫁入豪门。

    我生下一子。

    我的妈呀,生下儿子的第二天,我的乳房变成了巨乳,发红,流血水,时而还夹杂着黄色的浓液。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恐惧,我怕我的奶水里也会有注射的液体,我不敢给孩子喂奶,看着其他产妇给孩子喂奶,我泪如雨下。

    好好女士

    单位里新来了位女同事,我们也不清楚她是怎么来的?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来了就来了,反正又不争我们的食,谁叫她有背景呢?凡事我们都绕过她,敬而远之为上策;但总有绕不过去的时候,不得不与她共事时,小心为妙。谁知一接触,发现她为人处事都低调,圆圆的脸,有些发福的身材,四平八稳的服装;对谁都笑微微的,目光暖暖的,还有些傻气。怎么说呢?你跟她商量个事儿,或者叫她做个事儿,她没有回绝的时候,总是对你说:“好的,好的。”

    渐渐地,大家都熟了。

    当然,熟的程度也就是在单位彼此相处做事的那种熟。尽管她对谁对什么事都说“好的。”但除此之外,从不多言;至于她是怎么来我们单位的,或者说她有什么背景,却三缄其口。我们也就不得而知。管它呢?大家都是在单位混口饭吃,搞得那么累干什么?吃不吃力?所以,我们与她也就熟到这种程度,和谐就行。

    同事老杨,是个好管闲事的主儿,凭着自己老资格,洪局长也要让他三分;有事没事,他就喜欢去头儿办公室串门,所以小道消息特丰富,混充是路路通。据老杨爆料,女同事既不是从洪局长那路上来的,也不是从三个副局长道上来的;这就让老杨寝食难安,单位里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有段时间老杨天天泡在女同事那儿,但依旧套不出半点货色来;气得老杨在背后大骂,还刻意给她取了个绰号,并当面叫她“好好女士”。

    过了没多久,绰号就传开了。

    女同事似乎还挺受用的,谁叫她“好好女士”,她都笑微微地回答:“好的,好的。”这什么人吗?傻不傻?接着有小道消息说,女同事并无什么背景,是对调过来的,也不知真假;大家去问老杨,老杨竟然也不知。于是,大家就放心多了,谁都敢对她发号施令,做这做那;谁都敢编排她,笑话她这个那个;反正“好好女士”没气没屁的,你对她说什么,她都是“好的,好的。”

    于是,单位里所有的吃力不讨好、损己利人、吃亏就是吃亏的“好事儿”都落在她头上。

    洪局长看不下去,他训斥我们之外,就对女同事说:“你就不能说个‘不’吗?”

    女同事笑微微地答道:“好的,好的。”

    洪局长恨铁不成钢,三番五次力挺之后,她依旧口口声声“好的”,也就听之任之。

    有一次局里搞活动,酒足饭饱之后,大家簇拥着洪局长去K歌;大家叫女同事点唱,她就“好的好的”,张嘴就鬼哭狼嚎;大家叫她跳舞,她就“好的好的”,跳得跟赶路似的,尽踩人家的脚;大家叫她喝酒,她就“好的好的”,拿起啤酒瓶来吹,结果吹呛了,喷了人家一身酒……大家就不信了,今天非要逼她说出一个“不”字来。脑瓜子特灵的老杨,伏在洪局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喝得醉五醉六的洪局长突然放大眼睛,射出奇异的光芒来。

    老杨叫大家安静,并将女同事叫到洪局长跟前。

    洪局长挥了挥大手,对女同事说:“你把外套脱了吧。”

    女同事笑微微地答道:“好的,好的。”

    大家一愣,紧张地注视着女同事。

    女同事刚要脱外套,洪局长又大手一挥道:“你把内衣也脱了吧。”

    这回轮到女同事一愣,她看了看洪局长认真的脸,又笑微微地答道:“好的,好的。”

    这什么人吗?傻不傻?连这都敢说“好的,好的”,难道说一个“不”字有那么难吗?

    谁也没有想到,女同事还真的开始脱了。

    我们没有笑,这回我们都紧张地注视着洪局长;洪局长也酒醒了一半,连声对女同事说:“别,别……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但女同事似乎啥也没听见,她既没有说“好的”,也没有说“不”;而是专心致志地脱着她的衣裳。

    老杨第一次逃离了包厢,接着我们大家,最后是洪局长。

    包厢里就剩下了脱衣裳的女同事。

    老人石寒鸦

    华下村有个老人,叫石寒鸦,今年六十三岁,自从五年前老伴白楝花去世后,就一个人居住在老家,整天傻呆呆的,碰到村人也不说话,常常手扶着家门前的篱笆墙,用一种深幽幽的目光长时间地凝视着远方,直到被晚风吹湿了老眼。老人膝下有两个孩子,大女儿石景花,现住在县城;二儿子石景山,现住在华中镇;姐弟俩都是华下村里顶顶有出息的孩子,靠自己从农村走向城镇,而且对父母也特别孝顺,母亲去世后几次三番劝父亲跟自己住,但老人石寒鸦舍不得自己养的鸡鸭,还是邻居家的那条老黄狗。老黄天天过来几次看看他,他也总要和它说一说内心的寂寞和孤独。但狗毕竟是狗,鸡鸭毕竟是鸡鸭,语言不同,心情也无法理解,整天不见人影的石寒鸦总是感到异常的枯寂和孤独。这天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村庄,去儿子那儿住。他之所以上儿子那儿,是因为华中镇离村庄比较近,又是他所熟悉的小镇,人也比村子里多,应该可以消除他内心的枯寂和孤独,而且有事回一趟村庄也方便。

    老人石寒鸦挑着家中的全体鸡鸭来到了华中镇,这让儿子石景山高兴得不得了,连忙让媳妇整理出一个房间来,把老人的生活起居安排稳稳妥妥的,还时常偷偷地塞钱给他,让他多出去逛逛,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初来乍到,老人石寒鸦那个高兴呀,小镇上的人比村庄多多了,热闹多了,也有看头多了,头几天他几乎天天在街上逛,看看这个,尝尝那个,太有意思了,哪天回村庄去,简直可以吹上三天三夜。但是好景不长,小镇毕竟是小镇,才东西一条街,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十分钟时间,这还是往慢里走呢,若是照他的急性子三分钟就走完了。老人逛过三天大街,第四天就不想出门了,街上人是不少,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所以从第四天起,老人就希望自己能融入儿子家的生活中,比如让他去菜场买买菜,上幼儿园接接小孙子,晚上陪小孙子玩玩什么的;对此儿子和儿媳妇倒是没说什么,可问题是他去买菜老被骗,接小孙子差点走失了,小孙子喜欢玩的游戏机和睡前必讲的故事他又一窍不通……屡屡败北之后,老人放弃了,因为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深知自己根本不懂儿子家的小镇生活。从这以后,老人再到街上,瞧着熙熙攘攘的行人,陌生而又匆忙的人流擦身而过时,他感到自己比在村庄时还要枯寂,还要孤独;本来就瘦的老人,竟越发的枯瘦了。

    儿子石景山瞧着老爸日益憔悴的神色,连忙和姐姐石景花商量,石景花没有二话,连忙力邀老父亲去县城和她一起住,因为县城既大又热闹,好玩的地方也多,还有一个老人公园,很多老人在那儿打太极拳,健身,搓麻将,打牌,他去了一定会快乐的,绝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老人石寒鸦也有此意,就快快活活地让女儿接去了。开始,女儿带他到百货商场,给他买新衣,把他打扮得像过年似的;又带他上联华超市,买各种好吃的;每逢双休日,就带他上这个公园那个剧院的,还特地陪老人看了一场越剧呢。但一家有一家的经,老人的外孙女今年读初三,正全力以赴准备“中考”呢,天天夜里去家教的老师那儿上课,来去得由父母接送。所以女儿女婿尽过一点孝心之后,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女儿的教育与培养上去了。这是对的,也是好的,老人石寒鸦瞧着也很高兴;但结果是他成天就一个人,因为不会使用煤气灶,女儿就每天给他十元钱,叫他自己在外面去吃。另外,因为城里人家的门锁既多又复杂,这道门那道这种锁那锁的,他实在弄不清也不会弄,所以他习惯女儿们一清早出门上班时也跟着出门去,在外面逛到傍晚他们回家时他才敢回去。大县城热闹是热闹的,别说白天,就是夜里也灯光明亮,车声人声嘈杂,他根本睡不好觉。最可怕的是,路上的汽车太多了,一辆辆快得就像打冲锋似的,他一出门就双腿发软,听到身前身后的紧急刹车声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来,天天夜里做噩梦。另外,他虽然天天去那个偏远的老年公园,但那儿的老头讲的一口鸟语,他一句也听不懂,还被人家讥笑自己是乡巴佬,根本无法跟他们在一起。热闹是他们的,快乐也是他们的;老人石寒鸦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假山边的石凳子上,一整天一整天地呆望着假山前的那个小湖上,几对鸳鸯鸟在湖面上嬉闹、玩耍,谈情说爱,把老人石寒鸦看得心都酸了。

    原来以为热热闹闹的大县城,他总不会再寂寞和孤独了吧,但是身处这拥挤的人群中,耳边不绝的车声人声歌声,反而让他比在小镇时更加寂寞更加孤独了,甚至寂寞和孤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村里时,他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冰冷的石头间的寒鸦鸟,但此时此刻,他多么想念老家那片天高地远的田野,自己养过的那些家禽,以及邻家那条老得快走不动的老黄狗了。想着想着,几粒热热辣辣的老泪竟滚出了他的眼眶,他忽然觉得人的孤独其实和人的密度是成正比的,人越多的地方人越是孤独;比起城里人来,鸡鸭和猫狗都比他们亲近。于是,他向女儿表白了心迹,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匆匆地趁长途汽车回乡下了。回到华下村,老人养了几只鸡几只鸭,还特地从邻村一户养了小狗的人家抱来了一条小狗。可是……可是没两天,就有消息说华下村也要农村城镇化了,上面要让他们人人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老人石寒鸦急了,怕一刀切,逢人就大讲特讲自己这一段幸福而又痛若的经历。

    混账手机

    一天下午,我的手机上呼地进来一个短信,向我“出售枪支弹药,最新台湾版假钞,九成新黑车,迷药,窃听器、跟踪设备,高利贷款,千王赌具及各种上网文凭、证件。”惹得我哈哈大笑,想自己虽然“廉颇老矣”,但尚能明辨是非。为删除垃圾短信,我进入文字信息区,将陈年的堆积如山的短信一一清扫;后又随意翻阅起自己的通信地址簿来,一条条地往下读,忽然思绪万千,感悟甚多。

    谁都知道,每一个符号都对应着一个不同的人,人在手机上只是一个序号,一串阿拉伯数字,从“0001”到“0130”,这样依次念下去,都是和我有关联的人;要不然,我不会把和他们的通信地址储存在手机上。0001是我的妻子,善良而又黄脸,同床共眠数十载,却做着不同的梦。0002是我的情人,妩媚而又精灵,常常有古怪的举动,让人哭笑不得。0003是我情人的丈夫,一个视我为知己的人,我们经常一起喝茶聊天,他使我感到人心的险恶,和自我的坠落;以及对妻子的怀疑,会不会我的某个朋友,也是妻子的情人?0004是我的父母亲,他们说老就老了,满头白发,却依旧为生计奔波着,苦了一辈子,也苦中作乐了一辈子。0005是我姐,姐姐大我六岁,我小时候就是姐姐背大的,我至今还保留着姐姐后背的温暖。0006是我哥,哥哥很聪明也很能干,但自从有了嫂子之后,兄弟间的情谊就荡然无存了。0007是我舅佬,一个憨厚而又老实的农民,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希望把儿子培养成才,谁知儿子不成器,便在他四十九那年抑郁而逝……0050是朋友刘,一个在我困难时候全心帮助过我的人,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十多年前出门做生意,大亏,因为满身债务而销声匿迹了(包括向我借的一千元钱)。0051是朋友申,曾经帮我造过房子,但因为以权谋私,不久东窗事发,他灰溜溜地离开了单位;很多时候,我常常想到他,不知他现在还好吗?0052是朋友张,当他还在基层干苦活时,他许老师长许老师短的,后来经我推荐他得以高升,我就成了老许,现在见到我则直呼其名仙。0053是同学高,当年她在人生中遇到曲折时,我去她单位探望过她,区区小事她却记在心上,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她仍逢年过节寄个贺卡送盆花,叫人感动……0100是仇人权,权原本是我的朋友,但人一有点权脸就阔,话不投机,他就设计陷害人,他是那种面上瞧着光彩夺目,而暗地里卑鄙无耻的小人,所以人称“猪大肠”。0101是仇人钱,老钱是条狗,对权贵们点头哈腰舔屁股,对普通人就汪汪直叫,暗地里乱咬人;凡是权贵的亲信,都是他爹,凡是权贵们冷落的,都是他的仇家。0102是债主王,因为买房子,我借了他几块钱,他就盯牢老包车一样,一天往我家跑两趟,直到还了他钱。0103是债主于,最初接触时他热情无比,喜欢给你做这样做那样,一旦你视他为朋友后;他就反过来要求你给他做这样做那样,如果你稍有不慎,或帮不了忙的,他就到处骂你不够朋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居然把妻子和情人、和情人的丈夫混在一起;把亲人、朋友、同学和仇人、债主混在一起;把伤害过我的人与我伤害过的人混在一起;把高尚的和卑鄙的混在一起;把我赞美的和我诅咒的混在一起;把活着的人和逝世多年的人混在一起。当我默念着死者的名字时,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因为我想到在许多别人的手机上,肯定也和我一样,把我的名字和死者混在一起,和仇人混在一起,和无耻小人混在一起……为此,我对这混账手机深恶痛绝,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把通信地址簿上的所有号码全删了。

    从这以后,我就告别了已相守数年的手机。

    每个人的锁

    这天运来一批宝贝,一批金贵得比黄金还要金贵的宝贝。大家那个兴奋劲儿就甭提了,连平常从不和我们同甘共苦的头儿,也甘愿和我们一起流臭汗,还连声道:“流汗好呀,痛快!”确实,这搬运宝贝的活儿不但痛快,而且有种无形价值;似乎通过和宝贝的接触,大大地提高了我们的劳动价值,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劳动光荣。我们浑身是劲,挥汗如雨,发疯似地干活,居然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把一整天的活儿都干完了。等到所有宝贝如数地搬入仓库、妥善安置后,我们一个个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气喘如牛,像一群残喘的落水狗。我们总共四个人,一个头儿,三个搬运工;四个人就这样东倒西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盯着这批小心轻放、堆桩整齐的宝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缓过劲来的我们,依旧磨蹭在仓库里,大眼瞪小眼;尽管我们一句话都不说——每个人都紧闭双唇,有的甚至为了不让那句话溜出嘴角,嘴唇都咬出血来——,但那句话在我们见到这批宝贝时,就已经在我们心头产生了;它在每个人的心头蹦蹦跳跳的,拼命地要从我们的嘴里冲出来。但我们谁都不说,尽管我们谁都心知肚明。

    那句话就是:这批宝贝存放在仓库里是危险的,要不了几天就会被人盗走的。

    因为仓库只有一把普通的锁。

    这把锁的钥匙就拴在头儿的裤腰带上。过了好久,头儿在斟酌再三之后终于直起身来,吩咐其他两人守着宝贝,他和我一起去浦江梅花锁业集团有限公司的门市部,因为他们制造的锁是一流的,被中国五金制品协会授予“中国十大锁王”的称号;到了门市部,头儿一口气买了四把完全不同的锁,有中厚型铜锁、矩形铜锁、菱形铜锁和方形密码铜锁。我们返回仓库后,头儿把锁分给每个人,自己率先锁上第一把锁。接着是我锁上了我的锁。大家瞧着头儿的锁和我的锁缠绕在一起。头儿说:“如果说过去只有一个安全的话,那么,现在就有了双倍的安全。”接着是其他两名搬运工锁上了自己的锁。仓库的安全系数一倍倍地增加,四把锁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仓库大门上有了四把锁,就有了四倍的安全。每把锁只有一把钥匙,每把钥匙都牢牢地掌握在每个人的手中。照头儿的话说,仓库从此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仓库。从现在起,必须四个人同时在场才能将仓库打开。我们这才放心地离去。

    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仓库大门上的锁有被人撬过的痕迹。所幸的是,四把锁完好无缺,在梅花锁面前,小偷强盗也只能望而却步。我们赶紧开门,看到宝贝一件不少,这才有心思干活。说实话,自从有了这批宝贝,我们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几天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批宝贝还是被人盗窃一空。梅花锁虽然坚固,但如今人心不古;强盗居然炸开仓库的后墙,堂而皇之地把宝贝盗走了。尽管我们的锁都好好地锁在门上,它们相互缠绕着,相互证明着,失窃事件和我们没有关系;但看到后墙的窟窿和原本堆放宝贝的地方空荡荡的,我们一个个伤心欲绝,平常五大三粗、老实巴交的搬运工竟哭得像个女人似的。

    因为这批宝贝价值连城,市公安局接到报案后,出动了最强阵容的警力,迅速封锁各路码头和道口,通过排查,终于在一条通向暴富的高速公路上,截住了歹徒的集装箱卡车。可怜那些歹徒,因为贪婪与邪恶,竟连箱子里的宝贝都没看上一眼,却因此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锒铛入狱,终生将牢底坐穿。这批宝贝重又回到我们手上。我们将宝贝搬入仓库,它们又成了我们的宝贝。仓库的墙体与屋顶加固后,有四把锁世上最坚固的梅花锁把守着,从此平安无事。

    其实,每个人都需要一把梅花锁,锁住内心深处那些不劳而获、一夜暴富、不择手段、贪婪与邪恶的念头,唯有这样才能守住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有人说,“贪”字即是个“贫”字,当贪婪占据心灵时,你的一生将迅速土崩瓦解,最后只留下赤贫的下场。

    不久,仓库里的宝贝终于被安全运走了,我们也就松了口气。

    搬运出库那天,因为谁也没有见过这批宝贝,我们都十分好奇,它们到底会是什么呢?是钻石还是文物?头儿悄悄地询问来运走这批宝贝的负责人;负责人乐呵呵地笑道:“你们想知道吗?”我们点头如捣蒜。负责人又道:“它们是一把把价值连城的梅花锁。”“梅花锁?”我们大惑不解。负责人就在我们面前打开一只箱子,从中掏出一把把完全不同的锁来,向我们如数家珍道:“这把是尊严锁,这把是道德锁,这把是诚信锁,这把是公德锁,这把是博爱锁,这把是仁慈锁,这把是怜悯锁……”我们的眼睛随之越瞪越大,一个个眼如铜铃;负责人最后由衷地感叹道:“这可是真正的宝贝呵!我们将运往全国各地,发放给那些迫切需要它的人们……”

    男人赵云

    男人赵云,并非刘备手下之猛将赵子龙,乃朋友的朋友,但同样是条汉子,壮胜猛男体,貌比潘安俊。搞对象他是宁缺勿滥,眼界甚高;但好东西谁都懂得欣赏,不料泡妞泡成了婆。谁叫他不坏那么多,就坏一点点呢。有趣得像流氓兔的男人,那个女人都难以拒绝。

    有人说爱情就像女人的迷你裙那样短暂,恋爱时还温柔如小鸟惟他是依的女孩,眨眼间小母鸡变鸭,结了婚的她,就像《画皮》中的女鬼彻底撕下了美丽的画皮,别说点心做得精,情话说得勤,能舞会调情,体贴且窝心;婚后的他绝对是耗子遇到猫,猪肉遇到刀,木头遇到胶,一点办法也没有。洞房花烛夜,女孩就立下规矩:从今天起,工资全部上交,包括计划外的;剩饭全部承包,包括馊了的;家务全部包干,包括岳母家的;思想天天汇报,包括一闪念的。那赵云过去可是大帅哥,他是头可断,发型从来不可乱;血可流,皮鞋天天都上油。这些如今看来岂不是花花公子的行径?于是责令他从此穿着普通,打扮得笨头笨脑。但他真的是不修边幅,她又不干,说他样子邋遢,出门净给她丢人。于是男人又把过去的行头找出来,天天油头粉面,那女人也摇身一变成了家庭女侦探,天天翻他的包,查他的手机,还不忘给几个月大的儿子添了副放大镜,半夜半夜地拿它在他的衣服上寻找蛛丝马迹,稍有怀疑便不管时间是午夜还是凌晨,统把他叫起来审问一番。

    女人的心情猜不透,更何况是结了婚的。都有孩子了,她还整天抱怨他不懂浪漫,和他过日子是索然寡味。但他试图逼着自己向她调情,气氛来点儿浪漫,她就怀疑他至今仍旧是个情场老手,就像狗熊掰玉米那样,见一个爱一个。有时候真的没有道理可以跟她讲的,赵云如果通情达理一点,她就说他是那种别人让他学狗叫他就不学猫叫的人,毫无主见。赵云怕了她的多心,天天一下班就回家;可回家早了,她有意见,说一大男人下班就回家,没应酬没朋友自然就是没本事没出息;其实赵云也不想做“四大傻”:下班就回家,挣钱自己花,吃饭点龙虾,给小姐留电话。所以听老婆这么说,他心下窃喜,从此下了班就呼朋唤友,夜夜很迟回家。女人也知道“晚上下班回家是穷鬼,晚上九点回家是酒鬼,晚上十二点回家是色鬼,凌晨四点回家是赌鬼”,从时间上看男人可是“四鬼”都占全了,终于有一天她冲着晚归的他杏眼一瞪,效仿河东狮吼:你还知道回来,死在外面算了!

    张爱玲都说女人有改主意的特权,她想还是让男人规规矩矩下班就回家算了,穷鬼就穷鬼吧,只要钱不要少得让我为生计犯愁就行了,多了说不定还让别的女人帮着花呢,那不成冤大头了吗。但天天吃清水炖白菜吃得反胃,天天坐男人骑的破自行车满街跑,颠得屁股受累;你别小瞧了她也是情趣高雅的女人,也喜欢逛高档商场,购高档商品。但他除了上那种没什么钱的班外,就不知道下海经个商,大小也玩个“款儿”是不是,让她也尝尝富婆的滋味。谁晓得赵云并不是木瓜脑袋,开窍一次比火星撞地球还难三分,也不知他哪根筋突然开窍,和几个酒肉朋友自办公司,还真的发了。要不然怎么说,人生果然充满了不可预测。可那烫手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都是赵云们没白没黑地忙出来的。这就不能不让女人经常独守空房,时间久了,女人竟怀念起夫妻相守清水炖白菜、破自行车乱颠的日子了。但赵云不干。女人她就是这么烦,得到的总觉得不是她想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贵。

    如今,男人赵云是猛龙过海,像山东人眼里的大蒜,四川人碗中的辣椒,抢手得很哪。女人默默地咀嚼着男人四十一支花、女人四十豆腐渣的真味,明白成功男士的背后都有一个爱流泪的女人。

    水边

    10月30号下午,我和老婆简钱笑赶到了城东的白沙河边,立马投入紧张的搜索中,我们和抢先到达的人们一样,低头,沉默,两眼冒绿光,在河边快速走动。我们的眼乌珠都快掉在地上了。就为本市某居民在月初买了一张6+1的体育彩票,夹在皮夹里,不幸让扒手扒走了皮夹。结果一开奖,五百万的得主竟是他;他去体育彩票中心领钱,报了销售点和购买时间,彩票中心的工作人员一查电脑,完全正确,但没有彩票为凭,人家就是不兑奖。这位仁兄出来就直接进了派出所。时间过去了十天二十天,眼看着兑奖期限要到了,彩票中心决定网开一面,将兑奖时间延期到本月底。功夫不负有心人,此案终于在10月29号,让人民警察侦破了,扒手系来自安徽某穷县的打工仔。这家伙扒了皮夹,溜窜到白沙河边,掏走了皮夹中的现金,就将皮夹随手一扔了事。据罪犯交待,当时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彩票,这也就是说那张中了五百万元的彩票还在皮夹里,谁要是找到皮夹,谁将成为五百万元的新的拥有者。

    河边突然出现动乱,人们疯了似地往一块儿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挤断了肋骨,有人摔倒在地被人踩个半死……我和老婆也损失惨重,我的脚下只剩了一只皮鞋,而老婆却让人碰了。我关切地问她碰哪儿?简钱爱恶声恶气道,你说碰女人还能碰哪儿?你个猪头山!动乱的根源是有个年轻人,在草丛里找到了那只黑色皮夹;很多人就称是自己先看到的,去狙击他。那年轻人一看这架势,就义无返顾地朝唯一无人狙击的河边跑去,只见他将皮夹往嘴里一咬,猛地扑进了白沙河里,朝河的对岸游去。岸上有不甘心于那白花花的五百万让其独吞者,纷纷跳入河中,朝年轻人奋起直追。河对岸同样挤满了虎视眈眈的人们。那个年轻人迅速游到河中心之后,就在那儿徘徊犹豫不前了;这使追上去的人信心百倍。但是那个年轻人颇有策略,忽然下到水里不见了,直到天黑,也不见他浮上水面。我和老婆简钱爱懊恼至极地回了家。

    第二天下午,我特意溜出去买了张报纸。说不上我是什么心态,反正我很想知道昨天的结果。果真不出我所料,我在报上获得了三条重要信息。第一,今日凌晨,在白沙河里发现了三具男尸,其中一位年轻人的嘴里死死咬着一只黑色皮夹,皮夹里除了几张被河水泡烂的草纸外,别无他物。第二,因为印刷的错误,在昨天有关彩票被盗案的报道中,将百沙河错印成了白沙河。第三,今天是10月31号,才是10月的月底。随后我用报刊亭的公用电话给老婆简钱爱挂电话,将上述情况一说,我问她今天还去不去百沙河了?

    雪莲花

    有对年轻人逃亡清凉山中。

    决定向女孩求爱那天,男孩清早就上清凉山巅,寻觅圣洁的雪莲花;那将是他献给心爱女孩的定情物。昨晚,当地大娘说起这一带有关雪莲花的传说时,女孩偷偷笑了,害羞了。男孩当时就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他瞒着女孩,悄悄上山了。

    其实,女孩是知道的。

    他在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

    他一定会采回来的,让雪莲花见证他们俩永恒的爱。

    至死不渝。

    中午,当地大娘让女孩去叫他吃饭。

    “大娘,不用等他。”女孩骄傲地说,“他上山采雪莲花了。”

    “啊哟!糟了糟了……”当地大娘扔下筷头拔腿就往外跑,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冒冒失失的,上山也不说一声……”女孩追出去:“大娘,有啥问题吗?外地人不许上山?山上有豺狼虎豹?到底怎么啦?大娘,您倒是说话呀!”女孩被她的第一反应吓坏了;直觉告诉她,男孩很危险。但她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危险,心里才发毛。

    老村长叫了八个经验丰富的村民,上山找人。

    “阿弥陀佛!”当地大娘手拍抽着破风箱似的胸膛,缓过气来说,山上经常雪崩,太危险了。

    女孩转身就往山上跑。

    “别去,危险。”当地大娘喊破了嗓子,但她早已没影了。

    男孩相当幸运,他没有遇到雪崩;而且,他采到了雪莲花,从主峰上蹦蹦跳跳下来。

    下到半山腰,他发现有群人上山;定睛而视,从人群中认出女孩来。其实,他看到的人影才树叶儿大小,那么远,他看得清楚啥呀?但他就是知道,是她。她一定是着急了,怕……这一刻,他无比幸福。他高举双臂,朝她挥舞着雪莲花。

    他等不了到她跟前,他现在就要告诉她;他猛吸一口气,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布。

    “以天,我爱你!”

    大山回荡:

    “以天,我爱你!”

    “子恒,我也爱你!”

    女孩回应道,发疯似地朝山上跑。

    蝴蝶效应。喊声触动积雪深处最纤弱的神经,就像利刃挑断蛛丝。就在男孩身后,飞流直下的是排山倒海的积雪,雪尘暴腾空而起,主峰消失了,天地混沌。“子恒……”女孩尖叫着冲上去,老村长拦都拦不住;一位壮汉将她拦腰抱起,扛着拼命挣扎的她,迅速撤下山去。

    顷刻间,积雪巨浪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重重地覆盖了他们。

    他们被巨大的雪浪冲到山脚,离雪线很近;全村人赶来抢救,挖出女孩和老村长他们。女孩睁开眼睛,尖叫起来,她挣扎了两步,又一头坠倒。女孩被背回村里,由当地大娘精心照料。

    女孩天天以泪洗面,时时刻刻念着男孩。

    老村长残酷地告诉她,要找到他是不可能的。他在半山腰被埋,埋得很深,少则十数米,多则数十米,这么深的积雪底下,你就是知道他的下落,也无法挖出来;更何况,他的下落是不确定的,因为雪崩等原因,山上积雪每年下移几十米或上百米,他随时都会移动,直到有一天,才可能……

    女孩问才可能什么?

    “唉!孩子,你还是离开这儿吧,”老村长叹息道,“去重新生活。”

    当地大娘告诉她,村里那些在雪崩中丧生的人,过上三五十年,甚至更久,就会随着下滑的积雪移到雪线附近,被人发现……

    “大娘,您是说,有一天他会回来……”

    “您是这个意思吗?”女孩不放心地追问。

    “是的。”

    女孩决定留下来。

    三年后,女孩第一次见到失踪者,出现在雪线附近。她穿上婚纱,匆匆赶到现场。那个失踪者不是男孩,是四十多年前失踪的一个村民,才二十多岁,看上去是那么年轻;他的父母已经老了,他的妻子也已是其他孩子的奶奶。但他的妻子依旧哭得那么伤心。女孩深有感触,更坚定了信念。

    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失踪者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她一次又一次地披上婚纱,去迎接她的新郎;但等来的,都不是她的男孩。

    她整整等了五十年。

    她终于等来了她的新郎;他依旧是那个十八岁的男孩,青春,英俊;他双手举着纯洁鲜艳的雪莲花,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他张大嘴巴,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知道的。她就是知道的。她听到了五十年前他呼唤的声音:“以天,我爱你!”而女孩这时候早已老态龙钟,满脸皱纹深得跟刀割似的,但她依旧深深地爱着他。

    女孩扑向男孩,紧紧拥抱他的那一刻,她气绝而亡。

    在这五十年里,女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村民按照女孩的遗愿,将她和男孩合棺,安葬在她生前准备的墓穴里。

    照片外面的人是谁

    不是我生性多疑,而是我老婆太漂亮;结婚已五年,她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只要我不在她身边,总有陌生男人凑上来乐于为她服务。再说在我之前,她就和另一个男人订过婚;大家都说是我有魅力,但我一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回我感觉事情大了。她从北京学习回来,居然闭口不谈北京的事;这就太反常了,绝对不像她往常爱絮絮叨叨的个性。除非……除非她隐瞒了什么?我偷偷翻过她旅行包,包里有一个很特别的手工缝制的手机挂件;但她没有送给我,那她会送给谁呢?

    她在北京拍了很多照片。有天我偷偷地把相机里的照片复制到电脑上,我发现她都是一个人拍的照片,而且取景都很远。你想长城上那么多人,你就放心把相机交给一个过路的吗?还隔那么多游客?还有一张,在什么百货大楼门口,明明前张手上还有个相机套的,后一张就空着手做动作。这不合理呀,让人拍还让人拿相机套?而且听她说把相机拍到没电,最起码拍了两百张以上,但是相机里只有七十几张,应该是删掉了另一个人的,以及和另一个人的合影,这个数字才对嘛!最后,我把照片放到无限大,终于从她眼镜上的反光中,发现每次都是一个男的影子;虽然那影子马赛克得很,但我确信是个男的。我的妈呀!这就太能说明问题了。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倾倒在电脑桌上。

    我失眠了几天,最后忍不住问给她拍照的人是谁?她说是她的室友。如果是室友,那反光的应该是个女的才对呀?我的妈呀,我的猜疑得到了证实。她果然向我隐瞒了什么。据说现在办公室恋情特多,不管是已婚的未婚的,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暗潮汹涌;再说像我老婆这样的美人,就……想想都叫人后怕。我通过她的同事,旁敲侧击,终于打听到她和一个姓王的主管关系密切,而且就在她去北京学习期间,姓王的还请过三天假。现在去北京太方便了,三天时间,啥事情不能做呀?我不能坐以待毙,恶补了几部成龙演的特工片,开始跟踪和盯梢那个姓王的,我发现他的手机挂件就是那个红色玩偶。这是情人信物?如果他们在北京一起过,还需要她带回来再送他吗?对了,他们这是障眼法,用一个小小挂件掩盖了在北京的事实。

    为了答谢单位领导和同事给予她去北京学习的机会,老婆要宴请他们,我当然举四肢赞成,太应该了!但我说我有事去不了,老婆也落得轻松;其实我有屁事?我来个欲擒故纵,就像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睛,要把他们的“暗情”挖出来。我化了妆,潜伏在街头,用望远镜捕捉她们的一举一动。我早一分钟到家,我知道是那个姓王的送她回家,她醉了,或者说更清醒了;她走到客厅,就挥舞着手臂对我大声嚷嚷:“我有话跟你说了。”

    我知道,是时候了,她要摊牌了。

    离婚!我想她会这么说。

    “你什么意思?他们看到你在街上鬼鬼祟祟的,你怀疑什么?自从我从北京回来,你就没有一天正常过!”她借着酒力朝我大吼。

    她倒好,猪八戒倒打一耙。我恨恨道:“问你自己?”

    “我怎么啦?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不可。”

    “说就说。我问你,照片外面的人是谁?”

    “照片外面的人?什么照片外面的人?”她糊涂了。

    我打开电脑,把照片放到无限大,让她看。她笑了。她说:“我咋知道那人是谁?你去注意照片外面的人做什么?你要关心的是照片里面的人!”

    “你还用得着我关心吗?”我狐狸般酸溜溜地说。

    老婆叫屈道:“好你个死山人,今天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她急吼吼的,将一张张照片裁剪下眼镜那一小块,然后再将这一小块放到无限大,于是那个隐藏在反光中的神秘人物现身了,尽管影像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而且有胖瘦高矮男女老少,他们就是她拍照那天所遇到的陌生游客。“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成了大众情人?”老婆拍拍显示屏道。

    我讨好她道:“对对对,你就是大众情人!”

    老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扯我去卫生间;将我的头塞进水槽里,然后水龙头大开,“小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魔鬼!”老婆让我“凉快”了很久才问:“你看到什么啦?”“看到老婆大人你了。”“那照片外面呢?”“一个喝凉水的小气鬼。”

    虚惊一场!我暗自庆幸喝最多的凉水也是值得的。

    岳母家的猫

    岳母信佛,吃素,每月初一、十五到虎山头烧香,雷打不动;烧完香,过虎山桥,到光福街上买些小死鱼回家,煮一锅,盛于钵中,锁入饭橱,每天匀一小碗喂猫。岳父过世十五六年,岳母唯与猫独居三家村,相安无事。猫是老猫,无名,必要时岳母叫声猫咪,它也知道是在叫它。岳母很少出门,亲戚间有红白喜事需走动时,出门前岳母必备下猫食,放于老虎灶脚边。岳母从不在外面过夜,只要摸到家门前,听见猫在黑暗中妙妙地叫,她走多远的夜路都不累;猫也晓得惦记人,一日不见,便孩子似地绕着岳母的双脚转,入夜睡于床角,鼾声比冬天犯哮喘病的岳母还响亮,咕噜咕噜的,像喉咙里永远有一块不小的痰。

    岳母家先前是有老鼠的。那时岳父健在,有门手艺,收入不错;儿女们也喜欢往家里跑,倒不纯粹是啃老;孙子辈尚小,岳母又慈祥,又疼爱,自然在岳母家做窠。那时岳母家热闹,货源充足,理所当然成了老鼠关注的焦点;在岳母家过夜,不到午夜,这些小小的梁上君子就忙碌开了;有只老鼠不慎从梁上失足掉到蚊帐顶上,它倒不咋的,我却被吓得半死。这足见当时的老鼠有多猖獗。那时猫也是工作的,但偷盗成性的老鼠前赴后继得很,捉不胜捉。岳父过世后,岳母家渐渐地清贫了,四壁如洗了,老鼠也就少了,这些聪明的小家伙早上别处去谋小康了。但猫依旧在家里,悠闲自在,白天睡晚上也睡;有时候睡多了精力过剩,有时候是厌烦了家里平淡的日脚,它扭头就走,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三两天都不回家。

    岳母说猫在外面有个家,或者在后山什么地方有个隐秘的去处;总之,它隔段时间就会出去一趟,或三两天,或三五天。但从没见它带别的猫,或带自己的孩子回家;可见它公私分明,内外有别。我们劝岳母教训它,不给它吃或把它赶出去,但岳母全然不理会我们的气愤,它什么时候回家,门都是敞开着的;它什么都不用付出,不捉老鼠,也不陪伴岳母,却依旧被岳母深深地爱着,给它温暖的住所、它最爱吃的鱼拌饭和干净的水。岳母和猫就像两个孤独的老人,虽然住在一片屋檐下,却各自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陌生而又无语;只有黄昏时分不见了对方,岳母会叫一声猫咪?猫也会叫一声妙?彼此相见,却又没一个字可诉。

    这只猫是岳父刚过世时来家里的,十五六年过去了,它也就老了,它翻堵墙、爬个灶什么的,有时候上得去却下不来,就妙妙地直叫,要八十多岁的岳母过去帮忙;岳母边埋怨,边急急地找去。岳母说我也和你一样,都老得眼花绿花猫拖酱瓜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呵?岳母的担忧,猫好像听得懂的;岳母说一句,它就妙一声。有一天它赖在岳母的膝上不走,入夜又睡在岳母的被角上;第二天猫就不见了,好像天亮前就出去了。几天后家里来了只新猫,一只年轻的猫,感觉是老猫叫它来的,岳母就将它留下了。老话说“狗来富,猫来穷。”也有的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孝。”岳母才不在乎这些呢。她养了一辈子的猫,都是它们各个儿找来的。至于那只老猫,岳母知道它不会回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猫老到不能再老的时候,就悄悄地离开家,去它在外面的家,或者是后山上某个隐秘的地方,独自老去,不让人看到它的死。我听岳母这么说,将信将疑,天下的猫不会都这样吧?但至少岳母家的猫是这样的。

    你是一只桶

    青年人即将走上社会,为此而惴惴不安。

    临行前,青年人来看望爷爷,希望爷爷能给他一些忠告。

    爷爷说我的菜地很久没有施肥了,今天你来得真好,帮我抬一桶大粪到菜地吧。爷爷找出那只粪桶,装满了粪便,然后叫青年人抬。换了别人,或别的时候,青年人是不会和爷爷一起抬粪桶的;太臭了,青年人简直受不了这股气味。施好肥,爷爷将粪桶洗干净了,但那股气味依旧存在,还是那么臭。难怪,爷爷把它存放在茅坑边上。

    干完活,青年人要走,但爷爷执意留他,说还有活要他干呢。爷爷找出一只水桶,对青年人说,你再帮我抬几桶水吧。爷爷叫他干活,青年人就不好意思说走了。家到河边有一二里路,抬一桶水还真不容易。青年人将水倒进灶头的水缸时,却发现缸里水满满的。爷爷并不是缺水,而是想留他,吃了饭再走。

    于是,青年人就留了下来。

    吃饭时,爷爷叫青年人把酒桶拿来。青年人就从灶头抱来了酒桶,揭了桶盖,打开满桶的棉絮,从中取出那把酒壶,给爷爷斟了一碗,自己也斟了一碗;黄酒温温的,入口好香呵。在饭桌上,爷爷也没有对青年人说什么。

    午后,送青年人到路口时,爷爷说,这三只桶,我是用同一棵树上的木头做成的,新的时候一模一样;后来,装酒的就成了酒桶,装水的就成了水桶,装粪的就成了粪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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