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我赤条条地站在郊外的路上，不，是矗立路上。要喊，喊不出声；挣扎，动弹不了。我变成了一座石牌坊！莫不是睡觉前做噩梦？不像，太阳火辣辣地烙着我，几只鸽子在我头上咕咕地调情。对了，这是我那首诗《牌坊的贞节》中的情形。糟了，我那首诗对牌坊的种种大不恭敬，今日让我自己受用了。报应！牌坊不是为女人立的吗？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哪！我打量了一下“自己”，马上沮丧地承认，我对自己性别的判断已经过时，我只是一堆石头，一堆货真价实的石头而已。这些石头还雕刻得真不错！算了，现在不是自我欣赏的时候，得想点招儿，让家里人知道。哎呀，我的妻子准以为我出差了，不过她应当发现我的车票还在桌子上……等定定神，有人过来了，“喂！我是叶延滨！”不知是他聋了还是我哑了，这位先生默默地从我“胯下”走过。

    奇迹出现了，我变成了牌坊却得到一种“特异功能”—能听见每个走过牌坊的人心里的话，这使我进入了一种忘我境界，忙着记下这些心曲。好吧，当一回“牌坊型录音机”吧！

    “可恶的传统！这就是东方文明！把无形的礼教用石头来呈现，压得人喘不过气。用死人压活人，用石头压人心，真不懂中国人为什么不知道活得轻松一点……”看来这位先生对“传统”的气出在我身上了。

    “棒极了！这才是真正的抽象艺术。有门却没有墙，有门之形却没有阻挡的门板，与天地合一，借山水的灵秀，石头也得一种精神！抽象却不离开自然，与山水同构，风景却有哲学意识。中国文化集大成者，牌坊也！”看来这是位现代派艺术家，他太夸奖我了，真不好意思。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这么大的牌坊现在这些小妖精就看不见？离婚的离婚，改嫁的改嫁，怀着崽儿才去扯结婚证的数也数不清。牌坊哟，你枉自站在这儿！”看着这九斤老太的尖尖脚我真想笑。老太太，我才不想站在这里呢！

    “旅游局想用这牌坊赚钱，上头却把难题出给我们文物管理所，要求给牌坊找个有知名度的主人！老天爷，咱这方水土又没养出个孟姜女、秦香莲、苏三、莺莺之类的红角儿。没法子的事，今天到文化馆去求哥几个去查查地方志，找出个上吊跳河的贞女节妇编他一个动人心魄的传说，交差！”倒霉透顶的事！我当诗人那阵子就让人编逸事弄得哭笑不得，当牌坊还要被人继续操练……

    “什么玩意！几块烂石头往路上一立，头头们就当宝贝护着，天天堵车，交通事故不断，非把我这交通监理所长的饭碗砸了不可！娘的，四化四化，就拿几个拦路石没办法……”我很同情这个戴大盖帽的，怎奈我乃终身制，越老自我感觉越良好，要保护文物嘛。

    “Ok！How beautiful！Very good！I love you！”这位洋先生简直被我迷住了，据说他是个什么“世界著名建筑艺术大全”编辑委员会的委员。被他相中，这对我十分不利，一旦入了“大全”，我这牌坊的身份就无法改变了。福兮祸兮？

    “这几块石头的雕刻技术不错。对了，搞一个‘中国古代牌坊雕刻艺术研究中心’，建个基金会，拉上几百万元赞助，这倒是‘搞活’的新路子！”我真想唾这秃头一口，糟了，我怎么有了牌坊意识啦？

    “叶延滨这家伙上哪儿去了？！他的车票还在桌上，人在哪儿？！生我的气啦？不会的！下次这么捉弄我，非饿他一天，不给他做饭！是不是让车撞了？延滨！……”妻子那么一掉眼泪，我看见了她那让人怜爱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嘿！我又是我了：一米七八的男人站在我妻子背后。

    随后是两口子的关于这事的争吵和议论。最后总算让她相信了我的解释，是我站在这里，而那座牌坊不见了。

    好心的妻子担心那些向石牌坊吐露心曲的人，面对没有牌坊的现实，能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劝我写下这篇短文，好使牌坊问题有个交代。

    198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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