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是铁哥们。不一个姓的哥们，有时比一个姓的亲兄弟还亲，这好像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亲兄弟们在娘怀里抱着的时候，还是亲近得很，一旦倒过来，亲兄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让女人抱着，而是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就要分家另过了。古人说，女人是祸水，大概就是说的这情形，而且只说抱着女人这后半节，不讲让“祸女”养大的前半段。忘了。

    铁哥们就不一样，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朋友就是指铁哥们。阿甲和阿乙曾是最资深最正宗最名牌的铁哥们，远近闻名。

    阿甲和阿乙都是外地到京城的打工仔，阿甲从湖南来，阿乙从湖北来，是几年前，睡在火车站的地上过夜时成了哥们。阿甲已经几天没吃饭了，看见阿乙从包里拿出一只烧饼，眼睛一下子就放光，那光发绿。阿乙熟悉这绿光，他也常放出这绿色眼神，所以，他知道这是救护车灯在发光。救命要紧，于是他把整个烧饼给了阿甲：吃吧，哥们。阿甲听到“哥们”两个字，就着眼泪把这烧饼吃下去了。阿甲从此跟上了阿乙，他说：这才是哥们，把自己全部的东西都可以给对方，全部！他心里想：对！全部给对方这才够哥们。

    阿甲和阿乙在京城一起闯事业，什么事也干过，开初没混出样子，两个人还是公认的铁哥们。有了一支烟，一个人抽一半；有了一包烟，一人分半包。有了一瓶啤酒，一人喝半瓶；有了一箱啤酒，两个人面对面地吹喇叭，一人半箱喝光它。有了一张床，两个人共同盖一条被子，互相闻对方的臭脚；有了一套房，也两个人共用一只马桶。就这样，一包烟的家当，一瓶酒的快乐，一张床的地盘，他们在京城立住了脚。阿乙有文化，找到的活工资高，阿甲干苦力，挣的却不多，但还是一人一半。到后来，阿乙又买了一套房，他就对阿甲说，两套房我们一人一半，你挑吧。两套房在两个区，阿甲和阿乙从此就分开过日子了。阿甲还是说：我们这才是铁哥们，不管是一支烟还是一套房，没说的，一人一半！他说出这“一人一半”后，觉得以前好像不是这么定义“铁哥们”的，心里有点不快。

    分开后的头一年，听说阿乙做生意挣了五十万元，阿甲去找阿乙。阿乙没说什么，拿出五万，“兄弟你过年置点东西吧。”阿甲拿着五万，心里想：这一人一半的铁哥们怎么变成十分之一了？又过一年，听说阿乙做房地产挣了五百万，阿甲又找去了，阿乙拿出十万，“兄弟你也用这钱开个店吧。”阿甲心里很不痛快，心想：这五十分之一还叫铁哥们么？他伤心地去大醉一场，一边喝酒一边骂：“这个当年把全部东西都给朋友的人，一有钱，就变心，全部变成了一人一半，变成了十分之一，变成了五十分之一，这还叫铁哥们么？真是一阔脸就变，有钱人没情义呀！”

    阿乙知道阿甲骂他，心里也不解：“这个人真不够哥们，钱真是坏东西，坏了兄弟情分。唉，当年给他一个只值五角钱的烧饼，换回他双泪流。现在给他十万元还不知足，这像个哥们么？”

    两个哥们就这么掰了。都因为在计算“铁哥们”价值上出现了分歧：阿甲是用比例法，说从给全部降到了给五十分之一，所以阿乙不够哥们。阿乙用的是直接价格，说从给五角钱到给十万元，阿甲还不满足，太不哥们了。

    大概所有的铁哥们最后分手，都因为有不同的算术题在测定哥们的“含铁量”，这个含铁量就是他们心中的财富。

    199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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