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电视台的几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到家里，说是做一个关于读书的节目，要在书房里才好。雨蒙蒙，几位做完事情，也不好马上赶路，雨留人。从节目和工作中出来，一个青年记者说：“我们现在忙得昏头转向，还得读书，考职称，考托福，考来考去，出了学校还得读书。叶先生算是熬出头了，不考官，不留学，自己不评职称只是去给别人划圈，我呀，到你这个份儿上，早就不读书了。”我信他说的，自从几年前，再不用让别人评，让卷子考，我确有一种“解放了，天亮了”的快感。读书不赶考，何等爽快的境界。那么，不考何必读书，读书何为呢？读书不为考试者，还有一种人，是不进考场的考试：读书做学问。这是职业读书人的境界，叫作自己考自己，认真的读书人，一辈子就在学问上得到快乐与满足。等到这等读书人出了考场，交了考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后人又接着用他的学问，去考下一拨读书做学问的人。我不算个做学问的人，有人要说我学问不深，我不会生气，我这辈子的正业是编辑，做到顶是个编辑家，副业是作家，到现在还是个业余作家。因此，我读书，一是爱好，二是习惯，三是业余，如此说来，读书何为？

    一为养生。读书看报，如同一日三餐。饭天天要吃，总统与百姓，概莫能外。看报纸读时文，就是吃饭喝汤，不可一日停止。读书人也是凡人，在养生的需要上，与当官的、经商的、打工的，没两样。当官读报，重在领会上头的精神，这上头的精神关乎国运民生，读书人也应知晓。现在有的读书人一听见政治两个字就撇嘴，就不屑，自以为这叫清高，其实，这只是老百姓说的“装嫩”。完全不讲政治，读什么书？只好读情书，情书能读一辈子么？经商人读书看报，重在经济市场。打工者看书读报，意在看到前途。唉，上头有精神，交通有规则，世态有炎凉，不可不知，此谓养生。

    二为养气。读书读得多了，也就读出书生意气来，何为书生意气？读书人不会不与官场之人来往，官场中人也是读书人，只是先读书，后一心一意从政罢了。官场有官场的正气，叫清廉，叫先天下，叫什么的都有，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百姓头上；官场也有浊气，浊气太浓就有了臭味，人称腐败。读书人也不会与商场绝交，现时的商人大概都是读书人下海，捕鱼捞蟹，难免沾上腥味。当官的浊气重了，进医院的有，进学习班的有，进法院的也有。经商的腥气重了，有工商来管，有银行来追，有熊市来找。读书人满世界地走，也会沾些腥味臭气，只能自省自养，读书就是养气，书中有天地正气，养吾胸中浩然之气。

    三为养趣。读书常读有趣的书，这是不为考试，不为文凭，不为职称而读书后得到的快乐。过去的人说，活得太苦，是指求温饱难，生活无法满足肉体的需要；现在的人说，活得太累，是讲求快乐难，生活无法满足精神的需要。读书养趣，就要读杂书，天天读圣人书，如同天天吃龙虾，高贵够，营养够，但只吃龙虾，三日之后就如嚼蜡。就养趣而言，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稗，稗不如侠。现在是，桌面上都说是在读经，桌面下只是在读侠，这样做来，上面与下头，想要情趣相投，就很难了。还是吃杂食，才能养情趣。

    四为养性。读书人不能靠读书吃饭，入世下海都是做事，不当官不下海也要做事才能叫个读书人。有一种人，也读书，找个有钱的富婆包起来，于是成了不做事的专业“读书分子”。骂当官的，损下海的，嘘爬格子的，看不起还要上班做事的，以为唯有自己才是天下最最纯正的读书人，其实，吃软饭也是个行当，读书人吃软饭，这不算是中国的新景致。大家不说，不是说不知道你的真本事在何处。不管在哪儿做事的读书人，只要做事，就有顺与逆，达与穷。事做得顺了，名气大了，读书可以养性，不张狂，知节制。事做得不顺当，遇到坎儿了，不钻营，不苟且，读书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另一个世界大得很，心会宽，气也平。凡是我读书多几本，写的文章多几篇，这情形，也多是人家说的“受挫不顺”的时候。丰年做事情，小年收文章，此乃养性也！

    读书养生，读书养气，读书养趣，读书养性，这就是一个业余读书人的读书理由。

    200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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