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锅饭并不难吃,因为最后还是一个人一只碗,在吃的动作发生时,还是个人行为。睡大炕就不简单,现在二十岁的年轻人,能睡在大炕上不失眠,恐怕不多。有个成语“同床异梦”,常是贬意,用在大炕上“同炕异梦”,就百分之一百的正常情形了。一排人睡在一条大炕上,你的汗臭,他的脚味,说梦话的说梦话,打呼噜的打呼噜,咬牙的,放屁的,这个起来小便,那个站起梦游,五味俱全,五音不停。那时,我在延安插队,第一条大炕上同睡的有四个人:范加辉,初中生,因好打架进过班房;马德祥,初中生,因偷窃被派出所抓住过;沈宁,高中生,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被打倒,拉一手好提琴。这样四个人在一条大炕上,和平共处一年多,真不易—“同是天涯沦落人”,“各人做着各人的梦”。青春和梦想,让我们躺在一条简陋而又空气污浊的大炕上。我们生活在这一条大炕上,国家也出了安置费,每人一百六十元“安家费”,就注销了我们每个人的城市户口。在陕北一条山沟里,把我安置在四分之一的土炕上,宽两尺,长六尺。
农家的大炕上摆着农家全部的生活内容。那时典型的陕北窑洞布局,进门是灶和锅,地上有一排水缸、酸菜缸和米缸,这是窑洞的前半部,与吃的主题有关。后半部是大炕,大炕靠里是炕台,上面放着被褥、木箱和炕桌。晚上,把被褥铺上,从外面拿回一只大尿盆放在炕角。睡觉时,长辈睡在炕头,那里是灶火的热风进到大炕下面风道的入口处,暖和,来了客人就让客人睡这里。老老小小睡在一条大炕上,当儿女长大了,就再挖一孔窑洞。女儿嫁出去,儿子娶媳妇,性生活多的成年男女,要分开住了。进他们自己的洞房,然后再与他们自己的儿女睡一条炕。关于农家的大炕我有一篇《想起土炕》,记录了我在与知识青年共同生活之外,与农民共同生活一年多的印象。
知识青年在大炕上同炕异梦地生活下去,除了劳作的艰辛让我们与失眠无缘之外,在特殊时期社会压力的铁钳下,生存本能也发挥着一种龟壳效应。睡觉的地方,应该是个人的私密空间,然而大炕却是集体宿舍、公共客厅和会议室。集体宿舍里,男人与男人之间,一切都是公开的,音乐家与女朋友的通信约会是公开的,小流氓之间的往来和活动也是公开的。比方说,马德祥就当着我们的面,把香皂丢进开水盆里,用两根手指往出夹,说是“练活”。他夹钱包的手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下乡了,虽说没有钱包可夹,但手艺不能丢生了!在小马练着开水里夹香皂时,沈宁拉起他的小提琴,他不拉样板戏,拉的是练习曲,这些东西在市面上讲也是“封、资、修”。沈宁叹一口气说:“下乡也好,老乡比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好多了,不会来敲门叫停。”
大炕时代,我就躺在长六尺宽二尺的土炕上。范加辉说:“这尺寸和埋死人的墓坑差不多。”我对他说:“不一样,坟墓冷冰冰,而我们的土炕下有热风,炕尾有尿盆,炕头还有一盏油灯,吹灭了灯啊,长长的夜里,还有你和我各自长长的梦。”
2002年1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