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厚呢子大衣,大衣放在身后的椅子背上,那种大衣在他那个内地城市里,只有厅局长们才穿。稳重、沉闷、保守和暧昧。他矮小的身体不适合穿这种大衣,会让人觉得他是钻进大衣里的鼹鼠,踮起脚才能撑起这件沉重的外套。于是他脖子上围了一条红围巾,让人们的视线抬高,从那沉重的大衣里和他一起从领口伸出头来。这个红围巾让我想起他曾有过的风流事件,不过他到底还是为了这件准官袍,割舍了那份情缘。唉,围巾上的这颗头还是多年前那个头,只是头发又少了许多,光滑的不再是前额,而是头顶。有一缕头发,认真地从左面的耳侧越过秃了的顶峰,贴在右耳的上方。要保住这几根残存的头发,要染黑它们,每天还要指挥它们越过秃了的头顶。这是件细心的工作,当然,从我一认识他,就知道了他的心细。细细的头发就像他的字,每个字都写得工整,每一笔都匠气十足。头发这东西,像人的才气,多了怎么都好办,越少越费劲。记得他曾自己评价自己:“我这个人没上过几天学校,在文坛混出来,靠的就是才子气加上流氓气。出身苦哇,从社会底层爬出来,容易吗?”他说得也对,只是才子气越来越少,就压不住流氓气了。当然,官场和文坛的流氓,不比大街上的滚刀肉,不是用力去搏,而是用心去算。他够费心了,原先还算光滑的前额,算出了一道道深沟。我相信面相也是心象。心地坦然的人,脸上也光明清秀,心里阴暗险恶的人,会有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这个人呀,得是得于算计太多,失也失于太多算计。看来,他给别人心上刻下的一道道伤痕,老天爷也一刀一刀地刻在了他的额头。额头上刻满了,眼角和腮帮子上也沟壑纵横,像水土流失。当然,流失的是岁月,岁月带走了许多曾经有过的友情和信任。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自从认识他,我再也不信这句话了。他的眼睛很会表达,准确说是表演,有时盯住你,你会觉得那双眼睛充满了真诚和善意。只是后来,我发现这双眼睛像猫的眼睛一样,会变化,会调光,当需要的时候。啊,这不,此刻他一直呆滞的目光瞬间消失了,两眼放光,可以用“炯炯有神”这个成语了!啊,他想发言了,灿烂的笑容从嘴角吹出来,开遍了他整张脸……
时间过得真快,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为自己新的发现而陶醉。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这个会议室,还是这个令人讨厌的人,还是那夸张而蘸满“哈!哈!”的发言,但我已经不觉得他那么讨厌了。他生动,他善于表演,他活得努力而辛酸,他让我同情。
这是我的体验。如果要作总结的话,那就是两句话:第一句,当我对我喜爱的人认真观察的时候,这种观察让我从爱我所爱的人进而热爱生活。第二句,当我对我所讨厌的人认真观察的时候,这种观察让我从热爱生活进而热爱文学。
200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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