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天韵:叶延滨精短美文100篇-俄国朋友奥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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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我的俄罗斯之行分不开,我的俄罗斯之行实际上是奥列格式的访问。

    我们是2002年10月16日从华沙赴莫斯科开始访问俄罗斯。大概这是最小的一个中国作家访问团,两人,还有一位是湖北作家协会的副主席韦启文先生。没有随行的翻译,在国内与俄方联系好了,由接待方找一个翻译。

    下午两点过了边防关,走出莫斯科机场的出口,一群接机的都举着牌子在等人。老韦推着行李车,我在人群中来回探看,没有接我们的牌子!这下子麻烦了。我们不懂俄文,也不知道接待我们的人在哪里。给大使馆打电话,文化参赞的电话没人接。给国内打电话,国内是晚上了,办公室没有人。我来回在接机厅溜达,老韦一次又一次拨电话。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一张俄国人的脸凑到我们眼前:“你好!叶—延—滨,韦—启—文?”奥列格先生到了:他五十岁左右,长得精悍,没有肚子,行动利索,像个教练员,脸上有招之即来的外交型微笑。与他同行的还有中国的博士留学生孙超。孙超告诉我们,奥列格原想请他陪同当翻译,后来知道上海外语学院的郑体武教授要来与彼得堡大学签合作协议,于是今天孙超算临时帮忙。明天郑教授与我们同行,奥列格就省下一笔请翻译的钱。临时动议,奥列格有许多事情要支应,便把我们撂在机场出港口,虚惊了一场。奥列格对此好像没反应,只顾数落我们的大箱子了:“我们的活动非常精彩,本来是直接开车去彼得堡,现在要等郑教授。还有你们的箱子太大了,要换小的,伏尔加的后厢要装四个人的行李……”小孙给我们解释:“你们马上就会明白,这里的人爱迟到。大学研究生上课,教授迟到半小时算最正常的了。”大概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办,从机场把车开到红场,让小孙带我们看一下红场,说他在红场另一个出口等我们。已经天黑了,走在红场上,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雨雪。小孙着急了,一直用手机和奥列格联系,在红场的另一出口,在雪雨中,我们都浇成了落汤鸡。又等了半小时,奥列格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像圣诞老人一样,笑容可掬:“孙超,你们等错了路口了。”我这时才想起出访前,作家协会外联部同志的一句叮嘱:“他很热情,但从不准时。”

    在苏联时期奥列格是苏联驻叙利亚文化中心的负责人,管一百多人的中心首长,进出坐的都是奔驰车。苏联解体后,他在俄罗斯作家协会找了个“外交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谋生,接待外国作家,其中不少是中国作家:“我这个外事主任和你们的不一样,还当司机、秘书、清洁工。就一个人干!”他接待中国作家,同时组织俄罗斯作家访问中国,确实是从组团到接待,从导游到司机全包了。此次出访俄罗斯的一周时间里,奥列格和他的那辆伏尔加,从始到终与我们在一起。

    当晚我们在国防部宾馆住下,奥列格拿来了小行李箱和旅行袋,换下大行李箱存放在使馆。第二天上路时,汽车的后厢里,塞满了四个人的行李、矿泉水、他家果园里摘来的小苹果和书及杂志。就像郊游,开车出发。奥列格车技高明,公路上一踏油门就时速一百公里。有人据此开玩笑说,奥列格以前也许是“克格勃”,才会这么能干!这是玩笑话,但他的能干我是亲见亲历。因为车子超速,当场被测速的警察抓住,命令汽车靠边停下。奥列格上前和他们比画了一阵子,又拿出一份文件给他们看,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两本文学杂志送给他们,最后拍拍两个警察的背。一场危机化解,两位警察挥手与我们告别。原来,奥列格早先接待另一个中国作家团,也因超速被捉,还扣了他的驾照。奥列格事后马上给当地省长写了一封抗议信,声称这是一件“影响中俄战略伙伴关系的大事”。不久这位省长给奥列格寄回了一封道歉信。这一回,他又让警察看了接待我们的证明文件,大概还有那封引以自豪的道歉信。

    能干的奥列格让我有这次“深入基层式”的出访,坐着伏尔加走遍俄罗斯大地,每到一处都能会见许多俄罗斯作家,不仅到作家的家里做客,还到俱尔部纪念十月革命的“传统歌唱比赛”现场,去为他的女诗人朋友的吉他演唱捧场……

    但是,奥列格确实是个不守时的人。与他共处的一周时间,吃饭从不准时,常常是下午四点才吃午饭,深夜十二点才吃晚饭,最后叫我的胃病发作,让我带着胃疼回到北京。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仍在继续吃“乐得胃”药片。

    他是我难忘的第一个俄罗斯朋友,他留给我的并不都是愉快的回忆。

    我喜欢奥列格,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让我在俄罗斯农村生活了两天。奥列格这个俄罗斯作家协会外委会主任,对外接待工作的方式类似“承包”,他在自然保护区瓦尔代市的郊区有一幢农舍,是他用一辆汽车换来的,成了他的作家接待站,效益不错。他在农舍旁又买了一幢旧屋,还雇了两个人在湖边给他盖新房。两天在瓦尔代别墅生活,可以节省两天的宾馆和城市餐费,于是,我们这个官方正式代表团,也深入俄罗斯民间进行访问。

    快到达瓦尔代了,奥列格边开车,边用手机通知他的邻居:把火炉生起来!到了瓦尔代湖边的小村子,奥列格的“别墅”就在马路旁,是幢漆成绿色的农舍。还没进屋,奥列格寄养在邻家的爱犬瓦尔瓦拉就欢蹦乱跳扑了上来。这是一只出生才八个月的大狗,身材高大,扑上来就趴在肩头上。奥列格拿出根在路上专门为它买的足有一斤重的灌肠,让受尽相思之苦的爱犬美餐了一顿。别墅是间典型的农舍,主房大概有三十多平方米,门的右手是座大壁炉,一人高,两米宽,塞满了劈柴,烧得轰轰隆隆地响,整个大屋温暖得让人忘记了外面的大雪。壁炉上摆着许多小摆件,是在这里住过的作家们留下的纪念品,坐在纪念品中间的是布偶家神。家神是个满脸大胡须噙着烟袋的俄国老农民,有个农民的名字:斯乔潘。他是别墅真正的家长。与壁炉相对的另一侧墙,放张大条桌,平常堆放杂物,吃饭时往外一抬,就是大家的长餐桌。剩下两侧墙边,各放一张长沙发,沙发的布面有磨破的洞。这样的沙发在北京,卖给收破烂的,也卖不了二十块钱,不过,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白天可坐,晚上放下来就是床。睡觉用的床单、被套都收在一个大手提袋里,每次用过后,送到附近“斯大林别墅”管理员那里。下次取回来,就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

    国内现在兴起了“农家游”,这一回在俄罗斯赶上了。瓦尔代是著名的风景区,早年斯大林,如今的普京,都在这里建有别墅。我们住的“奥列格别墅”虽然简陋,但十足的俄罗斯乡风。热心的奥列格还请来当地图书馆的女馆长带来一位女馆员,俩人主厨,烧鱼汤,烤猪肉。在他们忙着准备晚餐的时候,我们到湖边去洗桑拿浴。这里,每家每户都在湖边建了自家的浴室。奥列格原先也有一间浴室,不久前刚失火烧了。据说有位著名的诗人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在美丽的瓦尔代/我的朋友奥列格的澡堂子烧掉了/啊,澡堂子烧掉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从此没有了……”我们今晚是在邻家的澡堂洗桑拿。白皑皑的雪地中,那间澡堂像一座黑色的地堡。大圆木砌起来的小屋,没有电灯,昏黄的烛光在风中晃动。澡堂里的每一根木头都被柴火熏得油光黑亮。进了第一道门,有个小过厅,把衣服放在过厅的长条木凳上。里屋是澡堂。澡堂里有一口大桶,我们到来前已经烧好了水,同时也烧烫了灶头的大石头。虽然明火撤掉了,满屋的木格楞,还散发着呛人的烟气。澡堂的格局和我们熟悉的桑拿房大体相同,但这雪地浴室、黑柱暗屋、烛影烟气、铁桶巨石,都叫我回到托尔斯泰的俄罗斯,农民的俄罗斯!两位邻家的男孩,大概十六七岁,一趟又一趟光着身子,跑过雪地,从湖里提水进来,浇在澡堂的烫石头上,让我们享受最原始最自然的桑拿。不到半个小时,浑身被蒸得大汗淋漓,两眼被熏得热泪盈盈。热情的邻家男孩,又用一束桦树枝叶扎成的浴帚在我背上抽打。啊,这是伏尔加河的源头湖泊之水,这是俄罗斯农民儿子之手,这是俄罗斯大地上白桦树之叶,生活啊,你给我一个神秘的洁净仪式—上有明月繁星,下有白雪蓝湖!

    回到“奥列格别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雪地洗桑拿,木屋尝烤肉,这是俄罗斯式的享受。感谢主人盛情,只好频频举杯。俄罗斯人酒量实话实说很厉害。我们从为中国作家与俄罗斯作家的友谊,为江泽民与普京的健康,直喝到为毛泽东与斯大林开创的中苏友好……不得不接受近十年来,头一回被灌醉的滋味!

    这一夜还没有把所有的酒喝光。当我们告别“奥列格别墅”上路的时候,细心的奥列格从一堆酒瓶里抽出一只酒瓶,还倒出了一小杯酒。奥列格把这杯酒放在斯乔潘面前:“再见了,好好看家,我会回来看你!”听这话,觉出几分感伤。刚才,就在我们上路前,邻家的男主人去世了,奥列格去帮忙,使我们晚出发两小时。村长为我们送行:“唉,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了,死三个才生一个。年轻人还都往城里去,空房子越来越多了……”

    汽车驶出村庄,回头看,雪花渐渐遮住了我的视线。

    2002年11月于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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