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黄泥湾离竹园镇三公里，竹园镇离殷城县城三十公里。现在修了村村通公路，公路围绕大山绕来绕去的，好像一根飘舞的细长绸带，萦回在大山雄健的体魄上。

    秀英看见县城的长途汽车开往镇里的时候，她正攀爬在山腰那截盘山公路上，如果她深陷在山坳里，她的视线就不会如此开阔。汽车仿佛一只慢吞吞的小爬虫，在对面山坡上缓慢地爬行。秀英知道，这是她自个儿的视觉误差造成的，每一个长年在山区开车的司机，都能将汽车开得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如果站在公路旁边，就会感觉汽车不是在跑，而是长了翅膀一样在飞，眨眼间就飞到了面前，带过来一阵呛人的尘土和浓烈的柴油余烬的气息。秀英不敢怠慢，抬手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其实，秀英赶车从来都是从容的，每回她都是守候在车站气定神闲地等车。她知道，城里来的长途汽车，周五下午一般都是满载而归的，也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闲人。她雷打不动地周五下午进城，一是看望在县城读高中的儿子，二是看望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干活的儿子他爹，顺便给他们爷儿俩带些吃的用的，帮他们洗洗衣服。夜晚，一家三口聚在工地旁边的小饭馆用餐，是秀英百过不厌的节日，看着儿子他爹一口一口就着油炸花生米下酒，看着儿子大口大口扒着西红柿炒鸡蛋菜汁泡过的米饭，秀英的甜蜜就随着小饭馆袅袅的炊烟一起升腾到半空中去了。

    这趟汽车在镇车站卸下回镇的旅客，又装上进城的旅客，会立即返程的。虽然每天除了这趟固定的长途汽车，镇里还有七八辆昌河面包车来回穿梭着招揽生意，甚至还有三几辆桑塔纳轿车卧趴在街边随时恭候进城的客人，但是收费明显高出许多，秀英从没问津过。秀英不想错过这趟车，想跑得快一些，山路却黏滞地缠绕着她的双脚，使她只能做出一个奔跑的姿势。

    几年了，秀英终于第一次没有搭上进城的长途汽车。望着汽车离去的背影，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一辆昌河车开过来，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大声喊，大姐进城吗？快上车，人满了就走。秀英慌乱地摇了摇头。

    秀英怏怏地回了家。失明的婆婆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听到有人走进院子的脚步声，竖起耳朵，警觉地问了一声，谁？

    秀英连忙打起精神，说，娘，是我。

    你怎么回来了？婆婆的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往秀英这边挪过来。

    晚了一步，车开走了。秀英说。

    怪我啊，都怪我！婆婆自责地说。

    秀英走过去，抓住婆婆的手，把她扶到凳子上坐好。秀英说，没啥，下星期再去。

    秀英原本在城里工地上做饭，一家三口在县城一起生活，自从左眼失明的婆婆右眼也看不见了，她才辞工回乡，伺候婆婆，这样就开始了和儿子他爹的牛郎织女一样的生活。每个周五的晚上，儿子可以离校，和父母团聚，这个晚上也是他们夫妻俩鹊桥会的美好时光。这天中午，秀英像往常一样，按时和婆婆吃过饭，把婆婆要用的东西归置好，并一一交代清楚，这个时候如果直接出门，是不会误车的。可是，在秀英和婆婆道过再见之后——

    秀英，牙签放在哪里了？婆婆问。

    秀英找来了牙签筒，放在离婆婆三寸远的餐桌桌沿上。娘，我搁您手边了。秀英说。婆婆摸索着，牙签筒却被她碰翻了，滚到了地上。牙签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秀英蹲下来，捡牙签。婆婆催她，你走吧，我慢慢捡。没事儿，我马上就捡好了。秀英说。秀英捡完了牙签，有的牙签沾上了泥土。这样脏的牙签，婆婆怎么用呢？她打来一盆清水，把牙签洗净了，甩干水，重新装好。就这样，她误了车。

    人老了，没用了。婆婆还在自怨自艾着。秀英想跟婆婆笑一下，安慰安慰她，却没有笑出声来，只伸手按了按婆婆的肩膀。

    傍晚时分，邻居家座机响了，找秀英的。邻居喊一声，秀英匆匆跑过去，接过一听，是儿子他爹。

    你没有上车吗？他风风火火地问。

    我误车了。秀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哎呀，这下我可放心了。他的声音炮仗一样急促而响亮，你知道吗，老婆？今儿个下午那趟汽车出事了，伤亡了不少人，整个县城都吵翻天了。我从工地出来，听街上的人都在嚷嚷。你怎么就误车了呢？

    秀英大叫一声，天啦，真的啊？然后就飞快地讲述了中午她捡牙签、洗牙签的经过。

    看来，是咱娘救了你，你没有白孝敬咱娘，停顿一下，他又说，说穿了，还是你自个儿救了自个儿。老婆，我这会儿更加想你了。

    要不，我明儿个再去？秀英试探着问。

    别别别，他慌忙阻止，我上午本来想打电话给你，让你别来了，又怕你多心。昨天夜晚，有个工友恶作剧，把牙签插在我的毛巾上，我搓澡把下面搓破了，挂了个口子，当时流了血，现在还疼着呢。看来，都是天意啊！

    秀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觉得一根根洁白的牙签仿佛一群洁白的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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