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约克小镇最西边的小山坡上听说住着一位叫“刺青”的英格兰人。

    房东老爷爷曾经提醒过我，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去小镇西边的那个小山坡上溜达，那里虽然野花满山，但人影稀少，尤其是那个叫“刺青”的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原来的肤色，甚至头上、脸上都是文满怪异的图案，那是一个异类，老爷爷说这话时面色略显恐惧。

    我笑笑，自从北部那场大火把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后，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约克小镇，我怕的正是所谓的正常人的眼光，我同样也是一个异类。

    今天是public holiday（公共假期），约克小镇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带着孩子和朋友出去玩了，我没地方可去，没有车也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也没有多余的钱出去玩。于是，房东老爷爷对我关照不可去的地方倒成了我的首选。

    山坡不高，只是几百米的海拔，十一月的约克小镇还是春天的景色，山花烂漫，各种野花任性地在山坡上肆意招摇，有蝴蝶、蜜蜂、苍蝇和叫不出名字的飞虫在花间乱舞。我是全副武装的，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自己，大草帽、太阳镜、口罩更是把我的一张脸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似乎，我是如此见不得人，事实上我的样子的确吓人。

    我找了一块相对空阔的地方，支起我的那架高倍望远镜，这是费客的最爱，当初他从火海中抢出这架望远镜，弥留之际看着满脸狰狞的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爱它，它会给你带来情绪。费客用了奇怪的一个词“情绪”，是的，人是需要情绪的，喜怒哀乐，那才是正常人，而我已经没有了情绪，只是行尸走肉。

    透过高倍望远镜，看到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晃头晃脑的，身子似乎在伸展，蜜蜂的触角亲吻着花蕊，有两只蝴蝶在镜头中一直相伴着飞舞、交欢，连那在野外吃野草生存的苍蝇看上去也是肚子圆滚滚的，并不丑陋，喜悦的情绪渐渐地围绕过来。

    我移动着镜头，对准了远处的一间木屋，这肯定就是那个英格兰人住的地方，我期盼着他走出来，期盼着他出现在我的镜头中，这样，我就能看清，比面对面更能看清这个老爷爷口里的异类了。

    我如一个狙击手一样一刻也不敢放松，眼睛就盯着望远镜里的木门。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只穿着一条牛仔裤、裸着上身的人走了出来，虽然我有思想准备，但还是经不住打了个战，他的身上文满了五颜六色的图案，似乎是一幅立体的百兽图，他的额头是一条斑马线，左右两边的脸各文着一只形似猫的动物，鼻子中间挂着一个大大的圆环，他的左耳是红黄蓝横着相隔，右耳是豹纹装扮，嘴唇用了深紫色……总之，这真的是一个异类。我知道世界上最震撼的十大文身，每一个都有自己特立独行的理由，比如为了艺术，比如为了掩盖疤痕等，谓自由也行，谓疯狂也罢，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他们的文身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堂，或是猫女，或是蜥蜴人，或是老虎女士、拼图先生。只是望远镜里的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把他自己当作了什么？他又是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刺青”在慢慢往前走，在这仅仅是一大片野花的山坡上，显然，他看到了我，从望远镜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尽管他的整张脸是张牙舞爪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却是特别的，特别与众不同，碧蓝的眼珠晶莹剔透，是如此温和，出卖了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的身影越来越大，一步步的像是要逼近我，我依旧弓着身子脸贴在望远镜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没有一丝的恐惧、害怕，相反，我有一种找到了同类的安心感觉。

    终于，望远镜里没有了木屋、野花和怪兽，我们中间隔了架望远镜，我直起身，与他的眼睛对视，我们像两头怪物杵在这片野花遍地的土壤上，一群飞虫在我们身边舞动，如此静谧，我慢慢地拿下大草帽，又慢慢地摘下了口罩，把自己袒露在对方面前。

    “刺青”看着我，似乎并不惊讶，他伸过来右手，拿掉了沾在我衣服上的花草，轻轻地说了一句：It must be very painful（一定很痛吧）。

    瞬间，泪水溢满了我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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