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吹得一手好唢呐。
王虎小时候放羊,春天里,赶着羊群走在堤坡,满坡新绿。随手一扭,就是一支柳笛。放在口中,就能吹出一支跌跌撞撞的曲子来,虽说野调,却也悠扬。后来,再大些,就迷上了吹唢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唢呐,没事就吹,吹得老爹心烦,说,我死了你再吹行不?妈就说,去江边吹,那里人少。王虎无师自通地能吹好多首曲子后,非要跟了戏班子走。那是下九流啊,能当营生?他妈把菜刀放在自己脖子上,才拦下他。
王虎成亲的当晚,年轻的伙伴们来闹新房,按常规是要熬到深夜,还要新人端着烟茶说尽好话才会走,可今天他们没坐屁大的工夫就起身告辞。王虎问,不再多坐会儿?伙伴们说,不坐了,改天再来,不是新沟镇来了戏班子,今天能放过你?王虎忙打听是哪里的戏班子。伙伴们故意逗他,特别把戏班子里的唢呐手吹了个神乎其神。王虎说,没那么好吧?伙伴们说,汉口来的,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王虎的心一下活了,望一眼坐在床边蒙着盖头的新娘,还是咕咚咚跑了出去。等父母发现,从十里开外的戏台下把王虎揪回来,已是子夜时分。新娘在里面插了门,嘤嘤地哭,谁喊也不开。屋檐下,王虎两只手翻飞,做吹唢呐状,一直比画到天亮。
王虎当泥瓦匠,上高了头晕;王虎去当木匠,刨子却总推不平;王虎用所有的积蓄买了300只母鸡,鸡刚下蛋,一场鸡瘟死个干净。王虎实在没有一个好营生。高兴的时候,王虎喜欢吹唢呐,心里郁闷了,也会来上一段。埋掉了瘟鸡,王虎站在江堤上,呜呜咽咽地吹了半天,吸引得几个路人围拢来。原来这几位是民间吹鼓手,专给红白喜事奏乐的响器班子,要请他入伙。王虎抚摸着唢呐想,每天既能过了瘾,还有可观的收入,干!
王虎就成了吹鼓手,虽半路出家,却一丝不苟。白天吹了一天,晚上到家还要练习新曲子。王虎的名声很快就响遍方圆几十里,冲着王虎唢呐吹得好,远近的红白喜事都会点他们的班子。
王虎的爹去世了,出殡那天,响器班子来义务捧场。披麻戴孝的王虎感激地一个劲儿磕头。接待完吊孝的人们,稍微闲下来的王虎听着同事们的演出,细咂摸,总觉年轻的唢呐手吹得不对味,有气无力的,一点不洪亮,还接连吹出好几个破音。王虎忍了忍,谁知唢呐手又接连吹错了几个音。王虎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走出灵棚。一串高亢嘹亮的声音飘荡上空,这声音像磁铁,把远远近近的人们一下都吸了过来,只见头戴重孝的王虎时而昂头,时而俯首,脑后的孝布随着他的摆动,在空中翩舞,刚才还五音不全的唢呐,在他手中立刻成了直冲云霄的百灵鸟。不过,他的一曲还没吹完,他三叔拿了鸭蛋粗的木棍劈头砸来。
吹鼓手的生活每天除去吹拉弹奏,就是泡在酒肉里,再吝啬的人家出了请吹鼓手的大事,也不再吝啬。饱吹饿唱,五十大几的王虎胖成了一口水缸,总觉头晕心慌,吹出来的唢呐声更浑厚和动听。这天要去邻村吹奏,早上起来却晕得两只脚打别。老婆说你别去了。王虎说,说好的,哪能不诚信?再说我不去唢呐就不响亮。老婆说,那你省着点力气吹。
出殡的这家是殷实人家,也讲孝道,除了王虎他们,另外还请了一班子。两班子人都认识,虽不至于像老话说的同行是冤家,但相互之间绝对没有好感。
吹奏刚开始,两班子人就铆上了劲儿,一为面子,二争名誉。主家这时候还嫌不热闹,两边的桌子上各放了十块大洋,算是加赏。于是,两边的比试立刻升了级:那边吹个《一江风》,这边吹个《月牙五更》,这边吹个《小寡妇上坟》,那边吹个《秦雪梅吊孝》,那边来个《夜祭》,这边又吹个《送亲人》,吹完悲曲吹喜曲,好在逝去的是位八旬老者,喜丧,主家只图热闹。看热闹的人们,潮水似的,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涌向那边,哪边稍微出点儿花活,就立刻起哄似的涌过去,另一边面前立刻就稀稀落落地冷了场。王虎毕竟是王虎,虽说早上晕着出来,吃饭时喝了半碗酒,唢呐一拿,人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他从来都是人来疯,只要面前听众多,他就卖力地吹,耍着花活吹,他不但用嘴吹,还能用鼻子吹,偶尔也用耳朵吹。七窍是相通的,只要功力到气运足,都能吹得响。
马上要抬棺下葬了,吹奏就要结束。这时,王虎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祭出撒手锏,他深吸一口气,鼓圆了腮,吹起了《百鸟朝凤》,他用唢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百种鸟的叫声,模仿着凤凰的长鸣。到最后,越吹声音越高,越吹声音越亮,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春天来了百花必开一样,不需要理由。
一曲吹罢,万籁俱寂。好一会儿,才响起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叫好声。王虎笑着朝大家招招手,往下一坐,却从座位上滑下,软在地上。
用今天的医学常识看,王虎是脑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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