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狐

    俗话说，十全为满，满则招损。农村里有做九不做十之说，赵奶奶79岁的时候，儿孙们密谋着给她提前庆祝80大寿。各房儿子、媳妇、孙辈们悄悄做起了准备。预备给她一个惊喜。

    生日的前一天，儿孙们把准备好的鞭炮烟火、寿碗寿盏、寿桃寿糕等运到村口，又雇了吹手、脚力，分几个担子，披红挂绿、吹吹打打地把这些东西，从村东头一直挑到村西头。

    担子落在赵奶奶独居的老屋前，左邻右舍的也跟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夸奖着儿孙们孝顺，都说赵奶奶好福气。

    福气个啥？没有一个明白我心里的想头。赵奶奶气鼓鼓地打断各种称赞，当众宣布说，谁要给我做生日，我就离家出走。老太太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兜脸浇得儿孙们措手不及。

    门口看热闹的乡邻也都跟着扫兴。一时议论纷纷，说赵奶奶怕是老糊涂了，拂了晚辈们的一片孝心。

    老太太闭上耳朵，独自扭身进屋，面对中堂坐下，摸出烟袋“啪嗒，啪嗒”抽起烟来。

    都说老太太闹情绪肯定有原因。儿子、媳妇们一窝蜂似的挤进老屋寻找答案。

    老太太绷着脸，开门见山。你们把给我做生日的钱省下，我想去北京。

    晚辈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道老太太啥时候起的这个念头。农村里的习惯，七老八十的老人是不作兴出门的，都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吉利。

    圈里的猪怎么办？大媳妇涨着胆子问。

    200斤的猪能出栏了。

    鸡鸭呢？

    丝网围住，端盆水，我请邻居每天给我撒把谷子。

    看来，老太太早有打算，只怪儿孙们不懂老人的心。

    老人的心里，北京遥远而又神秘。

    不单赵奶奶，留守在村里的老人们心里也都这么想。

    如果这辈子能去趟北京到了下辈子都风光呢。

    几个老人一溜排地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磕巴磕巴地说出自己心里的向往。

    哎呀呀，黄土埋到腰了，还有啥想头？笑死个人了。李二婶掏出个大烟袋在鞋帮上敲敲，烟枪里立即吐出一口口黑灰。

    瞧吧，早晚我们从烟筒里出来就是这个样。说完，瘪嘴笑了。

    想当年坐月子我想吃一碗寡米稀饭，婆婆舍不得放米，端上来一看，稀汤寡水的能照见祖宗八代的影子。如今不愁吃不愁穿已经很满足了，谁还敢指望去北京？李二婶又说。

    我想去北京！赵奶奶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让所有老人吓了一跳。

    李二婶瞥了她一眼，去北京得花多少钱哪？

    赵奶奶说，等我80岁生日我跟他们提。

    李二婶说，笑死个人啦，就算你儿孙愿意带你去，你儿媳妇她们未必同意。

    赵奶奶说，我几个儿媳妇都孝顺。

    李二婶猛地站起来，晃了晃，差点摔倒。她气愤地说，我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去成北京，我围着咱村爬两圈。说完，一颠一颠地走了，她那腿是几个月前和大媳妇吵架时跌倒摔的，还没长齐。

    赵奶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其他老人连忙解围说，别和她一般见识，难怪婆媳俩总处不好，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这回是非去北京不可。赵奶奶说。

    去，去，去。老大说，咱妈一辈子就会唱一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

    几个媳妇异口同声地说，那就赶紧按照妈的意见办。

    出资的出资，出力的出力，家庭会议开得圆满。

    坐飞机，顺利抵达北京。

    咱妈怎样？家里的儿子不放心，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追问。

    好着呢。万里长城都是自己往上爬，不用搀不用扶，精神头足着呢。

    除了毛主席纪念堂不让拍照以外，天坛，故宫，圆明园，走到哪拍到哪，人多，排队也等。

    每拍一张照片她都要把头发仔细地捋一遍，身上的衣服掸了又掸。

    照片贴满两大本相册，北京特产买了几大包。儿子们开车把她一直护送回家。

    这趟旅行，这些照片够她风光到死了呢。

    能让老人们骄傲的不就是子女的孝心吗？

    村口的老槐树底下，村里的老人们都在那里等着她呢。

    还没进村，赵奶奶忽然让儿子停车，十分严厉地嘱咐说，别说我去过北京了。

    咋的啦？儿子不解。

    她脸一板说，李二婶子他们连镇上都没去过……

    村口，老人们围了上来问，北京好玩吗？赵奶奶一边把大包小包的北京酥糖、酥饼、果脯等精致特产分给大家，一边说，我身体不舒服，半道儿回来了，这些都是大儿子出差带的。

    这时候她看见李二婶子的身影远远地藏在老柳树的背后，赶忙向她招手，哎呀呀，老姊哦，不怕你笑话，我没去成北京，这年岁不饶人呢。

    于是，老朋老友，老姊老妹，欢欢喜喜地瓜分完了她带回来的北京特产。

    北京之行从此不提。偶有老人会好奇，悄悄问她，大城市里好玩吗？谁问她，答案都是一样的，不好玩，人挤人，车碰车，还不如咱村子里住着舒服。

    但是每个夜晚，赵奶奶都会独自摊开那些照片，对着昏黄的灯，将儿子在北京买的新烟嘴叼在嘴角，用力吸一口，舒坦，又吸一口，缓缓吐出花朵一样的烟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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