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腊月就下了两场雪,一场下在初一,一场下在初二。下完雪,天更冷了,人站在雪地里哈一口气,那哈出的气立刻就被冻住了。吓得人们就不敢再多说话,生怕话说多了,一不小心会把舌头也冻住了。这种天最好的法子就是猫在屋里不出来,可偏偏这个时候俺爷死了。
俺爷是凌晨三点死的,死的时候闺女儿子,孙男娣女,一个不缺,都守在身边。俺奶说,老东西有福啊,这种鬼天,孩子们都是拼了命来看他最后一眼的。俺爷死得很安详,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就像是睡着了。可是,一张嘴却张得老大,俺奶说,俺爷是在要上路的干粮。说着,俺奶就从点心匣子里摸出一块点心,塞进了俺爷嘴里。回身,对儿女们说:老东西走了,你们都哭哭吧。
一时间,哀声四起。
俺爷是临死前的头一天才被搬到俺家来的,在这之前俺爷和俺奶一直住在老叔院里。老叔是俺爷最小的儿子,年初才娶上媳妇。
俺爹说,搬我院里来吧,办大事,方便。
村里有不成文的习俗,看谁家日子咋样,得看他家老(死)了老人办事的场面有多大。那些年,俺爹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
磕了孝头,管事的总理就来了。俺爹和总理说要办大事,办村里最好的大事。棺材要松木的,巴掌厚。要穿大孝,子侄辈都要有孝褂孝裤。席面要十二八的大席,带全村的乡亲。锣鼓队要全台,纸车纸马要全套。停三天的灵。俺爹说,怎么好看就怎么办。总理一边听俺爹念叨一边掐手指头,完了,对爹说:还用你一家子商量商量不?俺爹说,不用,俺能做主。
总理吩咐下去,一会儿工夫,棺材拉来了,纸车纸马摆上了,锣鼓队也吹打起来了。灵堂里,男人们在左,女人们在右,白花花跪成一片,俺爷的大事就办起来了。
其实三天的大事,头两天只是吊孝和守灵。
头一天,俺奶坐在俺家炕上,喝了一碗俺娘亲手熬的粥。粥里有大米,有小米,有红豆,黑豆和绿豆,还有大枣和花生。俺奶喝完粥,对围在身边的我的几个姑姑说,不用管我,去陪陪你爹吧,他养你们一群不容易。你们要是有孝心,就多哭他几声。
那一天,吊孝的人来来往往,几个姑姑只顾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第二天一早,大姑就不哭了,看大姑不哭,二姑也不哭了。大姑对三姑和四姑说,爹是你们的亲爹,你们得多哭。
俺奶是俺爷的续老伴,大姑和二姑是俺奶从那头带过来的。
三姑和四姑听了大姑二姑的话,伤心地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俺奶,俺奶从炕上跳下来,抄着笤帚疙瘩追着俺俩姑满院子地跑。笤帚疙瘩雨点般落下了,俺奶的骂声也潮水般涌上来:没良心的东西,不是亲爹,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不是亲爹,养你们这么大。你们亲爹,管了你们啥?大姑和二姑羞得捂着脸,嗡嗡地哭,拍着棺材板,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亲爹。
那天的锣鼓班子竟吹了一出《百鸟朝凤》,师傅说,俺爷八十而终,是喜丧。
夜里天冷,姑姑们都去屋里睡了,灵堂里就留下俺爹和俺叔。哥儿俩靠着俺爷的棺材避风,俩身子挤在一块堆儿。俺爹问,冷不。俺叔说,不冷。
虽说是弟兄,其实哥儿俩却差着二十几岁。俺爹是俺爷先前老伴留下的,俺叔是俺爷和现在的俺奶老来得子的老儿子。弟兄俩,同父异母。
俺叔问,哥,花了多少钱了?
俺爹说,不用你管。
俺叔说,哥,俺长大了。
俺爹说,再大,也是俺弟。
烧过鸡鸣纸,俺爹对俺叔说,别和你嫂子说。
俺叔点点头,一串眼泪就掉了下来,趴在棺材边,俺叔和俺爷说:爹,你放心走吧,有我哥照顾我。
锣鼓班子吹过秦雪梅吊孝,就要出大殡了,俺奶却在屋里开了声。俺奶哭得老泪纵横,浑身抖成一团。俺奶哭俺爷,说俺爷心太狠,一撒手就啥都不管了,留下她老婆子,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闹嚷嚷的出殡队伍顿时安静了,目光一起聚向俺爹和俺叔。
俺爹从俺爷的灵前爬起来,跪在俺奶跟前:俺爹走了,以后您就是俺亲娘。
俺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喊一声,俺的儿啊。
出殡的队伍前,俺爹举起瓦盆重重地摔在地上,叫一声:爹,上路了。送殡的队伍随着俺爹手里高举的招魂幡浩浩荡荡向墓地走去。锣鼓班子跟在队伍后面,又吹起了《百鸟朝凤》。
俺爷死的那天是腊八,俺爷没喝上那年的腊八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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