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风乍起，天转寒，燕子又南飞了，留下了房梁上那个空空的燕窝。

    房梁下，藤椅上，坐着孤零零的三娘，望着空了的燕窝痴痴地发呆。

    三娘老了，真的老了，老得就像村东头那棵老空了树干的槐树。

    三娘的家就在老槐树下，老了的三娘守着比她还老的那座宅院。

    老宅是座青砖灰瓦的院落，院内房屋廊道相连，雕窗画檐，虽已斑驳老旧，依然显现着当年的辉煌。空旷的院落里，遍地长满了杂草，平时除了三娘进出外，很难闻到人气，看上去尽显凄凉。

    守着老宅的三娘，越来越懒得动弹了。

    头些年，白天天晴的日子里，三娘还喜欢拄着拐杖到老槐树下去扎堆儿，和那帮老头老太们唠嗑，听听村里的逸闻杂事，说笑间解个闷儿，倒也打发了些许时光。

    可后来能扎堆儿的人越来越少了，今年又老了好几个。

    偶尔走到大门外的三娘，手搭凉棚东看看、西望望，半天见不到个人影儿。除了有时能与隔壁贵他娘打声招呼外，一天里难得与人说上几句话，都快变成哑巴了。

    “你们住的这个窝啊，是生俺石头那一年老燕子衔泥垒下的，还是添俺瓦块那年才有的？俺家石头属猪的，过罢年就五十七了，都当爷爷了。你们燕子啊，也是代代繁衍相传，可谁知道你们是第几代子孙哪——”到了晚上，山村里鸦雀无声，三娘越发觉得孤独，就对着房梁上的那窝燕子说话。

    “唉，俺可管你们是第几代呢，反正每年回来的燕子啊，都是来和俺这孤老婆子做伴的，俺都把你们当成自家的孩儿一样亲哩。”三娘对着房梁上那对眨巴着小眼睛的燕子说完后，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三娘可喜欢燕子了。她说燕子最念旧情，即便是飞越千山万水，不论到哪里过冬，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它就会准时飞回来。

    每年燕子归来后，头几天里总要进进出出叼泥衔草修补旧巢，那个仔细劲儿，让三娘看得眼热：“连燕子都这么恋家，为啥俺的孩儿们一离开家，就不愿回来了？宁愿在城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不愿回到乡下来，多好的宅院啊，硬是没有人住了——”说着说着，三娘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三娘的几个儿女，只有到年根了，才会举家带口像燕子归巢似的回到她的身边。那几天里，三娘快活得不得了，虽说腿脚不灵便，却总也闲不着，从早到晚就落个笑了。可这样相处的机会太少，一年里就那么几天，还没等三娘稀罕够哩，吃过破五的饺子，又会无奈地望着儿孙们，像过冬的燕子一样一个个又“飞”走了。

    也许儿女们与三娘想的不一样，以前，儿女们也曾把她接到城里生活过，可她总觉得住不惯，过不上多少日子，就吵着要回家，不回家头疼的老毛病就会犯。往后，儿女们都拗不过她，就由着她住在老宅里了。

    住在老宅的三娘，由这窝燕子陪伴，多少觉得有个依靠。每天清晨，三娘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外屋的房门打开，好让燕子飞出去觅食；傍晚，吃过晚饭的三娘上门前，也总忘不了朝着房梁上的燕窝里看看，见到两只大燕子进巢入宿了，才插上门闩。

    入夜，坐在床上的三娘，老眼昏花地望着房梁上的燕窝，听着燕子那声声呢哝，心情便如同过年那几天与子女相处一样，感到既温馨又踏实，就觉得屋子里充满了生机，又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

    从南方过冬归来的燕子，过不上多少日子，便不停地飞进飞出，三娘知道它们快要孵雏了。果然没几天，就见燕窝里叽叽喳喳露出几个小脑袋来，两只大燕子就更忙了，每一次归来，都把捉到的虫子喂给那一只只小燕子。

    “唉——都是一样的心情啊！”每当见此情景，三娘就想到了她和那死老头子拉扯子女的不易，心里不免酸溜溜的，可叹老头子没福气啊。

    花开花谢，燕来燕归。在燕子南归不久的一天深夜里，三娘就像一盏熬干了油的枯灯。弥留之际，老人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还在吃力地朝房梁上张望着，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着什么。儿女们都以为她还有放心不下的事要交代，一个个赶忙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倾听着，断断续续听到的竟是：“来年——谁——给燕子——开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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