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烟花三月好时节,江水正碧,山花欲燃。一叶轻舟,载着他们夫妇二人,山一重,水一重,离那座让人伤心的江宁古城越来越远。
她屹立船头,目光悠悠飘落在水面,如同一具大理石雕塑。几乎从上船开始,她就立在那个位置,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亦不语。
那叶小舟,犁铧一样劈开碧绿的江面,迎风向前。风掀起她耳鬓的发,风掠过她紧抿的唇。风却无法挥开她满眼的痛苦与迷茫。
他走近过她几次,却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她不回头,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还说什么?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已经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注定。那一夜,城中叛军乱起,作为一城之守的他却被那阵阵汹涌而来的喊杀声吓破了胆。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城头垂下来,他像一枚腐败的果子,仓皇从枝头逃离。是的,从那一刻,他弃了自己为官的责任,也弃了一般堂堂男儿正气。他在自己原本光明磊落的人生画图上涂上了黑色的一笔。
面对她的震惊与绝望,他曾为自己辩解过的:我已不再是江宁长官,我只是还没前去新的任所上任,平定叛乱本不再是我的责任。他还说:如今山河破碎,从帝王到将相,都在忙着醉生梦死。可他说这话时,根本就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其实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她懂他。所以从事发到现在,她没有一句埋怨。可她也无法给他送上一句和风细雨的安慰。她用一路的沉默来对抗着他几次要说出口的歉意。
从江宁乘船到芜湖,途中要经过和州的乌江县。船行至此,已是暮色苍茫。她的眼眸终于从茫茫水面移到青青岸上。她从船头回转身来。身后,那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刹那被惊喜填满:“去看看他?”
“去看看他。”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那个让后世人一再凭吊感叹的西楚霸王项羽,他就在岸上,已在那里立了一千余年。
公元前202年楚汉战争中,项羽为刘邦击败,最后从垓下突围率一路残兵一路逃至乌江边上,乌江亭长把船停靠岸边,请项羽上船,并对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项羽却笑着拒绝了亭长一番好意:“天之亡我,我何渡为……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言罢,项羽转身又融入与汉军的赤身肉搏中,直到拔剑自刎,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乌江水,这条长江上游的重要支流,已在此静静流了一千多年,滔滔江水早已将项王当年的斑斑血迹冲刷而去,可江水带走的只是他的热血,却不曾将他的温度带走。那一声仰天长啸,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如今又随着猎猎江风在她的耳边回荡,也如潮水一样拍击着她的心。
站在项羽庙前,抬头就见“西楚霸王灵祠”几个大字,那是唐朝书法家李阳冰的篆额。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一颗心也“怦怦”跳得欢,那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啊,又穿越重重山水迷雾,呼啸而来。这座霸王祠,最早其实是项羽的“衣冠冢”,英雄的魂魄如今又栖身何处?
当年的乌江边上,项羽拔剑自刎,他身被十余处创伤的肢体被争功夺利的汉军分夺,他们分别带着他的头他的肢体去邀功请赏,这儿只埋进了他的分裂之余的残骸和血衣。后人在此地建亭纪念,代代相传,代代修葺扩建,庙内香火不断,慢慢就有了现在的气势和规模。
他是文物专家,任何时候他都不曾放弃过自己对金石碑刻的热爱。他来,是为唐代书法家李阳冰而来。她却与他的心思不尽相同。她是为着一份情怀,一种情绪,为着那个寂寞的英雄而来。
站在祠中,面对英雄的塑像,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霸王的气概一如往昔,但见他身体前倾,双目圆睁,一手执剑,一脚向前踏出,还是当年他征战的样子吧。孟郊、杜牧、王安石,这些前朝的文人雅士,他们都曾来过,并在祠中题诗以念。他们景仰拜谒当年的西楚霸王,端的是被他那股英雄气概所折服,亦为他的时运不济而叹息。可她想要说的却不止这些。她从那一双圆睁的怒目里,读出太多的执着与不甘。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水墨淋漓,笔走龙蛇。一支纤笔,一曲《乌江》绝句,写就的却是让多少男儿亦汗颜的剑胆琴心。那哪里是诗,那是燃烧在纸上的熊熊烈焰。那一道道烈焰终是灼痛了他的眼睛:“清照,你……”
“明诚,我想让他在我的诗里活下去!”扔掉手上的笔,李清照大踏步走出西楚霸王祠。
西天,一轮红日正慢慢向青山后隐去。
风起了,残阳如血,正慢慢铺向整个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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