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戏”有一时期名曰“平剧”。直到现在,我仍然习惯用“平剧”一词。平剧在从前有三处活动的地方,一是都市中的戏园,一是官绅家的戏台,一是乡村中的寺庙。我的故乡是一个濒江小镇,并无官绅,因而亦无戏台,更且并无寺庙。长辈们说,镇北本有一所庙,国民革命军北伐,宣传破除迷信,兵锋所过,庙宇多毁,本镇少年亦闻风破坏神像,庙舍改为公廨。所以我幼年并未见过庙会以及演戏酬神等热闹活动。抗战初期,县镇的海门中学遇到黄海之滨王氏巨绅之宅,我负笈于此,插班初二。某夜远处市集演戏,宛转清扬的青衣唱声,伴着杂而不乱的琴鼓,传到晚自修的教室中,并未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只有数学老师黄铭新先生支颐出神,后来对我们批评说:“唱得真好”,而我在下面只是“莫名其妙”。初中毕业,晚筵上有位丁姓同学被大众哄起来唱了一段平剧,我也不知道他嘶吼的是什么。高中三年级时转学到南通余西镇的精进中学,开始渐渐受到平剧的薰陶。那时,每当夕阳西下,宿舍中乐声嘈杂,吹口琴的、拉胡琴的、唱歌的、唱戏的,各乐其乐,互不相妨。有位曹同学,不断地高唱“夜半歌声”和“黄河初恋”,另一位周飞君,则不断地摇头晃脑唱《武家坡》。我们几个转学生负责欣赏而已。其他同学则此起彼落地和唱着抗战歌曲。记得唱得最多的是《黄海渔民曲》,大约是沈亚威所作,那首歌苍凉沉郁,充分表现了敌后渔民的悲情,确是一首成功的作品。数十年后,回到苏北,再也听不到有人能唱了。学生宿舍的乐声杂噪,表现了国难时期后方青年们的生机抒发,绝无委曲之感。当时精进中学似无钢琴,音乐课程上教唱平剧,由国文老师陈博君先生负责指导。我曾在窗外见他将戏词和简谱写在黑板上,一字一句地慢慢示范,又谆谆地告诫学生不可呆呆地为简谱节拍所拘。据说陈先生是位名票,每学期去北平上大学,路过青岛,登场一二次,演出所得,足付学费而有余。他脸方有棱,上下眼皮甚黑,是北方男儿相,但唱的却是旦角。我初次听他发出女嗓时,脚底起麻,觉得十分不协调。记得教员群中尚有多位喜欢平剧,历史老师曹玉麟先生曾在我们鼓掌下唱过一段须生,吞吐抑扬,悲凉慷慨,我第一次感到男子的声音可以这么美,但并未能了解戏词的内容。来台湾后,就读师范学院,男生宿舍中不如中学时代的乐声洋溢,但仍有人拉京胡、吊嗓子。理化系的林国经几乎每天都拉琴,他恐怕影响室友读书,常独自到大操场的司令台上演奏,后来听说有位国际著名的小提琴家,便是他的公子,原来音乐细胞真能遗传的。理化系另有位陈若天和国文系的胖杨,常常唱戏,若天兄和著国经兄的琴声,一段《苏三起解》,听来真是动人,他嗓音清脆嘹亮,至今思之,不下于顾正秋。胖杨则是唱老生的,他手拿脸盆,口中唱戏。缓缓下楼洗澡的神情,犹在目前。此外,有时晚饭后校园漫步,常可听到七星寮中女生们在度曲,有人能分别哪是乔大姐唱,哪是褚仲妈唱,哪是汪秀珠唱。我则无此本领,不过品味着隔墙而来的青衣花旦声,宛转悠扬,有时亦为神往。教职员中单身者,多在第六宿舍,我常去拜访牟宗三先生,每可听到有人唱须生,噌吰铿锵,如出金石。牟先生说这是体育系的张先生,他唱得不坏。那时师大的大礼堂中,每学期由学生们公演平剧,我似乎不常去,去亦等不到谢幕。回顾在校四年,耳濡平剧既久,不知不觉亦能耳顺了。进入社会后,亲临剧场的机会,屈指可数。顾正秋剧团这么多年的演出,我竞未到永乐戏院一次。但收音机和电视机上的平剧节目,足以使我极视听之娱。自己的嗓子,五音不全,所以从无引吭一快之心,使我不能深入平剧堂奥。
然而我于戏剧的文学一面,则接触甚早,所知较深。初中时得到一本苏渊雷编的《诗词精选》,书中所选作品,由今及古,自冰心、徐志摩、郭沬若、王独清等新诗,上及于《楚辞》《诗经》,凡文学史中的名篇巨作,搜罗几尽。我由是能知道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高则诚、汤显祖、洪昇等名字。以后每次赴沪,按图索骥,购阅了整本的《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长生殿》等。由于对戏曲文学的爱好,使我在心理上能接受平剧,从而不时流览《大戏考》,知道平剧的构造与当世名伶。《大戏考》不是文学作品,但它可说是平剧的脚本,性质上是上接元曲传奇的,目前在台湾,看不到此书了。
由上所述,可知我与平剧结缘甚浅,略知皮毛而已。忽然得到王尔敏兄的电话,要我为他的大作《京剧书简》作序,真是不胜惶恐。尔敏兄爱好平剧,我曾见过他的剧照,扮相甚好。亦曾见他在蔡元培馆中面壁高唱,其造诣如何,不敢妄测。现在读了他的大作,才知他于平剧特质了解之切,于平剧前途忧虑之深。读后不能无感。
平剧是写意的表演艺术,各种人格典型以抽象方式显示。牟宗三先生曾说关公代表忠义观念,其庄严的神情气象,非任何电影所能演出。我们当可推论至其他人物上,诸葛亮之智,曹操之能,周瑜之雅,以及林冲、武松、潘金莲、杨延昭、穆桂英、岳飞、梁红玉等诸般个性与人格。在平剧中通过脸谱、服饰、动作、唱白等,活生生地出现在观众面前,而不需要任何布景及声光协助。我曾在电视上看到《白蛇传》中,白娘娘临别时对许仙凄怨的倾诉,不禁泪下。如此“痴情”女子,只能在平剧中有之。有一位乡前辈向我解释为何平剧中的旦角用男性。他说《醉酒》中的春意,哪一位女人愿意当众做出来。所以平剧有独特的表演方式,强烈的感染能力,具最高的艺术价值,可以永存不朽。
从历史发展看来,平剧是一个夭折的剧种。蒋复聪先生告诉我,清代昆剧甚盛,北京的昆剧人才,都来自南方。太平天国之乱,南北交通阻绝,北方的昆曲人才发生断层,皮黄起自民间,易懂易唱,所以代之而起。但是“易懂”的另一面,便是粗俗。至今平剧的曲词和说白,很多不合文法。这需要加以雅化,使能上跻文学之林。所谓“言之不文,则行之不远”,一旦雅化完成,具有独立的文学价值,便可不惧受历史的淘汰。民国初年,罗瘿公、齐如山等曾在这方面努力过,鲁迅加以批评,表示他不懂戏剧的演进趋势。今后从事文艺工作者仍须从此方费心,使平剧完成为真正的艺术品。
平剧所表演的内容,大致可分历史故事和现实生活两种。历史故事包括演义小说、神话、传奇等。这类平剧很少全部演出。每次只能挑择几出,如《借东风》《空城计》《四郎探母》《水帘洞》《林冲夜奔》等。观众必须自己先明了全部故事,否则前后情节不明,听来便索然无味。抗战以前的青年们,大致都已看过《三国演义》《杨家将》《西游记》《水浒传》等章回小说,故欣赏平剧,并无障碍。现在学生们的常识,被拘于教科书中,在知识面上不能通到平剧,所以欠缺欣赏平剧的福分了。表演现实生活的平剧,即是将人生中的悲欢离合,呈现于戏台上,犹如文学中的短篇小说。现在工商社会中的青年,对于过去农村及小市镇的生活,隔阂太甚,故于生旦的身段、说白,不能领会。例如在《拾玉镯》中,孙小姐纺纱和赶小鸡的动作,青年们未经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便不能体会演员刻画之有趣。
由于社会的激烈工商化,平剧有观众流失的危机,所以尔敏兄在本书中流露此种忧虑。我以为可以从教育方面先作播种之计,例如将中国的旧小说大量卡通化,培养儿童的历史常识。在中学课程内指定若干旧小说为必读之物。在大学内规定中国文学系中以昆曲为必修,懂了昆曲,自然便爱平剧了。将过去的农村市镇的生活各方面,如耕田、播种、纺纱、织布、店铺、客栈、庙会、船夫等三百六十行,都摄成电影,作为社会和地理教材,俾使青年们了解平剧的背景。政府机关可以设立交响乐团,当然亦可设立国剧团。别有一层可喜的,是大量的老人阶层出现,传统的书法、国画、棋艺,逐渐在老人群中复活,则平剧亦可在此群中再度生根,不妨由政府主管老人福利的机关,用心推广。平剧的唱腔舒徐者多,适合老年人抒解情绪。蒋复聪先生说,偶逢伤风感冒,独往后山唱上一段,全身气脉流通,什么病都没了。这也许是平剧的另一功用吧。总之,平剧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其发展的可能性甚大(将工商社会的诸般人物,以平剧形态出现)。尔敏兄正不必为之杞忧也。
以上是我对尔敏兄此书的读后感,当然是外行话,也玷污了尔敏兄的大作。还是让读者们向后展卷,一探此书的精彩内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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