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书简:致刘曾复信十七通-谈京剧改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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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复老师道鉴:

    戏剧改良是戏剧生生不息的原动力。中国戏剧滥觞于宋、金、元时代,传承九百余年,当是屡经改良而方能适应社会需要。亦并长期得发展表演艺术。但要特须知道,自元代成就戏剧之高妙水准,凡研治者,如王国维先生已是肯定达于戏剧全备条件,生、旦、净、未、丑,早已专业分科。曲牌、唱辞、说白无不优美典雅。而表演、过场、道具、切未亦有清楚交代。自是中国戏剧达于成熟境界。然因世变代嬗,适应社会需要,演变流派剧种,分化南北地区,是各因时因地而开新,并亦承旧。不当以改良而论,自是长期演变。

    中国戏剧无论直接演变或应生地区剧种,主流特点则仍是固结传承。我们须知元、明以降戏曲体制、形式、角色、曲牌、科白、过场等,是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之清末。流寓上海的青年文学家欧阳巨源,二十四岁病逝上海,而生前能写小说和传统戏剧。这且不表,二十世纪初十年代,其时维新分子、革命女性,也以戏剧题裁表达新观念。例如梁启超所撰《新罗马》,秋瑾所撰《精卫石》,张竹君(女)所撰《东欧女豪杰》,而浙东女子古越嬴宋季女以秋瑾被害故事,撰《六月霜》等等,俱依元明戏剧体制,而能蕴蓄最新思想知识。其实固有戏剧可以沿承数百年。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的新文化运动蜂起,传统剧艺才遭遇严重打击,终至即将快速没落。恐怕已是无药可救。

    虽然,文家学者也不可只相信那些维新、革命的固旧戏曲,仅是著作形式,并非要真正排演。这有两点事实可以举证。须知像汤显祖的《牡丹亭》、洪昇的《长生殿》、高明的《琵琶记》、关汉卿的《窦娥冤》,这些名剧,其实是不断搬演。最能说明的,是明季南渡残局,金陵明廷马士英、阮大铖当令时代,大文家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明亡不久,孔尚任写成《桃花扇》戏剧。此剧在各地演出,长期受到欢迎,康熙前期孔尚任甚负文名。康熙到山东谒祭孔林,孔尚任是当时接驾之人,载入《山东通志》。此是真人真事新撰戏剧,全照传统元明戏曲体制在清前期上演的例证。不要以为元、明已亡,传统戏剧就随着消亡了。

    其次一点,是新人新故事,新剧本演出,其剧中人尚能亲自看到自己的戏。远的来说,大家尚能记得清光绪中期《杨乃武与小白菜》故事。其实当年记载杨乃武脱罪之后,其晚年看到过这出戏。更近的来说,民国初年康有为自己记载亲在台下观赏他在《戊戌变法》剧中的自己。提到光绪出场使他感动落泪。如此评断中国固有戏剧艺术,应该知道,是一种久远的、完备的、有适应能力的艺术,有文学地位,也有艺术价值。它有独特本质,具全面表演能力,经历长久累积繁复剧艺,成就真是不易,应予护持尊重。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戏剧改良呼声随新文化运动飙起。我再不客气说,自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自此打破了中国人的自尊心自信心。以下的一个世纪,国人尤其是文士充分表现崇洋媚外,反回头来则自毁自伐。所谓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文人率先表演一个中国人没有出息的时代。

    我大胆冒犯时讳说,二十世纪国人普遍崇洋媚外,而以学界最可悲,因为是故意鼓动风气为全国倡率。特以所谓新文化运动为时代先锋。当然,这一代文士女士之从事新文学,不能说不具文心真诚,不能说没有理想,不能说不力求上进,不能说没有好文章。但是全然笼罩在反古、反传统以至打倒前代流传百世的文学艺术戏剧遗产。古人并没阻止和挡路,妨碍我们这一代的文学创作,何必那样敌视前代,而自以为做了重大开新?要造出一个辉煌的新时代,空间甚大,何必检讨古人抹杀已传世之文学?对于西洋文学,又是那样恭维谄媚,可说是入主出奴。

    戏剧是文学中的一门,因是有人关心改良戏剧。想想专制时代如元、明、清王朝,还尚未肯拿戏剧开刀,只是禁止过分诲淫诲盗的剧目。其余任其接受自然淘汰。而二十世纪,则有文士出而改良戏剧。我人也一定给予正面肯定。像是欧阳予倩、齐如山、洪深、马彦祥都是要走开创新路。其同一时期的戏剧名家有重大分化,有不同专业重点。有纯粹研究传统戏曲的名家如王国维、吴梅、赵景深、钱南扬、卢冀野、郑骞,以至当今的罗锦堂、白先勇、曾永义等。这是在严格的学术领域,文学史上有其地位。又有完全开新,循西洋话剧之路,而创作而写作新话剧。则如曹禺、洪深、熊佛西、马彦祥、赵清阁、郭沬若、姚莘农、陈纪滢、易风、李曼瑰、王生善等,自是戏剧新路,也是二十世纪主流方向。此外与本文有关系者,则是从事改良京剧。重要人物有欧阳予倩、齐如山、罗惇曧、俞大纲等人。他们的共同意趣,是要使京剧高雅、出俗、精美,要更上层楼。这四人俱有京剧新作。当然以齐如山影响梅兰芳最大,梅派创作新戏若《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太真外传》《廉锦枫》等戏,是受齐氏影响。其次著名的罗瘿公为程砚秋编新戏最多,所知者有《六月雪》《赚文娟》《回龙阁》《孔雀屏》《青霜剑》,俱于程氏亲笔记载。其他似尚有《荒山泪》《文姬归汉》。欧阳予倩则自编自演,他的名剧就是《人面桃花》。俞大纲编剧最少,也为郭小庄编有《王魁负桂英》,被郭小庄唱成名剧。以上四人是深爱京剧,也以改良宗旨创作新剧,自足令人钦佩,值得世人风从。

    单以京剧而言,二十世纪有盛极而衰之势。这种难挽的情势,十分复杂,暂不在此碰这个大困局难题。将来再说。单论京剧之改良,所有人的出发点都是纯正的善意,也是爱护京剧,但我敢说,迄今而言都不曾走对路子。我相信是枉费金钱气力,并愿负学术文化责任。是决有所见。我对于大陆京剧界知之甚少,不敢多言,却也能提论一二。在此则可举示台湾京剧界改良的努力。

    台湾地区在二十年前,由政府新闻局部门长期鼓励提倡京剧,最重要方式是每年各剧团举行盛大比赛一次。因此各剧团俱编新剧演出,我赞成这是京剧所走的最正当最成功之路。这是专业内行人自动的改良,并且尊重传统体制与行当专业,决不乱来。我岂能预料,政治有变化。二十年来就大受顿挫。若不敢批评当道将相,就只能慨叹时也运也!

    更可敬佩的至少有两组京剧专业人士以大开大合手法改良京剧。其一,是郭小庄的“雅音小集”,其二,是魏海敏、吴兴国合排《欲望城国》。两组俱循吸纳西洋歌剧手法来改良京剧。我敢说他们是白费气力,无助于京剧生存。

    我郑重声言,改良京剧,决不可模仿西洋歌剧,我也大胆申说,以戏剧而言,歌剧不如中国戏剧完备。我是经过多年深思比较。但请留心一点,西方的歌剧、芭蕾俱是音乐为主,一切照乐谱行事,指挥是全体灵魂,歌剧只唱,芭蕾只跳,但全在指挥之下行事。照着音符歌舞毫无稍改。我不宣扬自己经验,可说明早在四十年前看过各名家的歌剧、芭蕾,不待细举,太占篇幅,我早经细心比较。芭蕾只是跳,歌剧无念白。歌剧在唱上有很高造诣,芭蕾在舞上有很高造诣,京剧远逊其后。但无论念白、台步、动作、武打,则是歌剧、芭蕾远不能及,而且真是相差天壤之别。我于此负全责,这样说。老前辈京剧大师齐如山先生到过欧洲并曾以西文译戏剧。但他观察有差,给予梅兰芳误导。他说西洋歌剧是载歌载舞,这是大错,西方无论男女高音,俱是只唱不舞,仅仅随音乐有点简单手势台步。如威尔第(G.Verdi)的《阿伊达》,此剧我看过三个不同的演出。布景服装大有变化,而唱腔则不能丝毫更改。男女高音只有小动作而全不舞动,观众可以看到雄壮庞大的凯旋行军,又有囚车俘虏,以及市民群出翻跳,如此热闹翻跳,则全不唱。也有合唱一部,亦必是站立不动的唱。可以说西洋歌剧唱者则不舞,舞者则不唱。

    郭小庄的“雅音小集”,说来改良是成功的,她是只改良乐队。我也以为是做错了。若使乐队阵容加强,像歌剧的orchestra那是不能借来效法的。小型的music band足够,“雅音小集”在香港演出我全到场。西方歌剧芭蕾乐团俱在台下,在舞台前面低下去,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的管弦乐团。比观众席正前面更低下去很多,叫做Orchestra Stall(乐队区),而前排正面坐位约六至十排叫做Stall。票价最贵,指挥是面对舞台背对观众。全部上场一概受指挥的旋律行事,一点也不能错。比较京剧演剧全归指挥掌控,演员全在指挥之下。郭小庄要仿照歌剧加强京剧效果,是花大气力、费大钱,而不足使京剧更好。我指原来论点,就是不能使京剧变成歌剧,因为中国戏剧是完全的繁杂多样的表演,不全靠音乐。中国戏剧乐班一组不出十人。已能帮助一切剧情变化,当今在美国哈佛任教的赵如兰教授她是音乐家,很看重这样乐班(music band)称为是最能快速直接表达各样感情的一个组合。十分推重,请相信她吧!

    至于魏海敏、吴兴国两人的《欲望城国》则只是穿西洋服装、唱中国腔调。我都钦佩他们的改革精神,却惋惜其无助于京剧发展。

    我曾看过一些唱带,见到大陆改良京剧手法。只是一鳞半爪,不能全面比较。我敢说是愈改愈糟。在此我仅举一个浅显的例证就教于方家。像麒派开创名家周信芳,他是造诣最高的一流演员,具京剧老生行当大师地位,其所演名剧多成经典之作,像其《徐策跑城》这样优美紧凑生动感人的剧目,由于要求写真,使他在真的城头、真的大路上又唱又跑,这个唱带我拥有,也观赏了。看看那一段巉岩青砖城垛站着一个穿戏装的周信芳在唱戏,简直像一个老叫化穿着戏装在城头喊嗓子,一切精彩唱腔绝妙表情全被那高大墙垛空无一人所遮掩了。更难受的,是那跑城一段,像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一个老头。无缘无故在大方砖的空旷官道上猛跑起来,真令人不禁无限悲慨。像这样的戏剧大师被一类自命不凡的人摆布蹧蹋,真是京剧就要没落了。

    适逢中秋佳节敬颂节禧!

    晚王尔敏启

    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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