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见细考各种戏剧,必须坚持本身特色,方能表现独到的绝艺绝技。京剧之外,西方的歌剧、芭蕾、话剧也都各守专门特色,而不舍己耘人。歌剧只是唱,绝对没有对白,话剧以对白为根本,可以把唱歌、唱戏作为剧情故事需要,常能完全是对话,现代中国把这一剧种吸收,成为最发达最成功的戏剧门类。芭蕾永远是既不唱又不说,全程配合音乐而舞。至于京剧则是既唱亦说,既表亦演。是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全职全能剧种。最重要特色是中国独具的象征表演。若把象征除去,必至失色,将动辄得咎,一无是处。拙见认为舍去象征,京剧即成消亡。丧失特色是最大的悲哀。
这里并无意批评一些具创新思想之人,思考细致精妙,设计豪华布景,以增强美化演出,提高京剧艺术表现,一切俱本之善意。近代所以如此发展,在财力上只有北京、上海做得到,剧场宽大豪阔,票房收入丰足,只是其他地区多做不到。近五十年有电视助力,可以播放全国,虽是阵容鼎盛,却是严重萎缩,我的台湾经验是这里歌仔戏大城小镇、偏僻乡曲无处不有。自有一个剧团登上电视,其余百团消歇,乡间不再有野台戏,人们打开电视,除了重大酬神拜拜偶一为之,剧团变成饱三天饿三月,无人问津。京剧虽盛,也难逃此运。
我们近代戏剧界受到西方启发,借作他山之石,自是甚对,西方泥信于写实,自然极讲究布景。但我们可参阅而不可仿效。我看歌剧、芭蕾,他们是有常年演出,但有轰动声势的音乐季,一般在一年前中两段。但也有小变动。无论歌剧、芭蕾,不但事先排练,而且及早设计布景,有专业人员执理,服装亦全新设计,虽花大量工本,却更能赚取大量金钱。我看过一些在音乐季排出的名歌剧芭蕾,大体有些心得观感。建议京剧完全不必跟风模仿。拙见是一人私见,敬请看过歌剧者指教。在此要挑剔他们,不过为一时之快,有的是四十年前看的。我在英伦的Sadlers Theatre看过瓦格纳(Richard Wagner)所作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The Flying Dutchman)。这个故事演成电影才真精彩,是由詹姆斯·梅森所演。只是原作者的最享盛名的歌剧却是沉闷。简单说叙述一个武官屈杀了妻子,受到诅咒,使他永远在海上漂泊不能死去。所乘坐的自然是鬼船,水手也是鬼。这个戏有名在于音乐,但演出就十分麻烦。舞台设计者每每绞尽脑汁,要演出行海帆船,水手小工在船上跑来跑去。布景动作,都要逼真,我认为是根本失败。这不能怨指挥和演员,应是舞台设计者费脑筋表现实物实景,求好心切却陷于拙滞不堪。
这出有名的歌剧,纯用德文唱出,英、美人士未必都懂德文,可是自能欣赏歌唱艺术。我说沉闷,自然是外行感觉,只有懂声乐的人才算是不虚此行。但我仍会说,就演戏言,当然沉闷。就戏剧表演看,主角只是站在那里唱,配角水手并不蹦跳演杂耍,只是平常拉扯绳索搬运物件,走来走去,绝不张口一唱。最当肯定称为拙滞者,走在高阔巨敞的舞台上放一艘大帆船,只是一个船头,半截桅杆可以看见街上顶层像剧场顶外尚有半截看不到,这个船头就占了剧场前景一半,直逼台口。总之船上应有设备都可被观众看到,只是水手甚少,以至全不能爬上去。因为假定船下面是大海,水手怎可一时上船一时下海?同时设计把舞台背景以电光幕打出大海洋上帆船穿梭,真费巧思。但也不能使人感到这个大船漂在海上,只清楚看到是搁舞台台板上,极像大船进了干船坞。想想象征表现的妙处,原来假想正面舞台就是海面,台面虽是硬板有地毯,也得假想那是海面。另一不通之处,不知放这个船头要干什么?就是无论男女高音,俱都站在不是船上而是船下舞台板上,却不能表演边泅水边唱戏,人人都会看到演员站在地毯上唱,是无法联想到他们和那艘帆船有什么不解的关系,因为故事全是唱出,注意不是演出,所以看了令人沉闷。可怜这艘大帆船头一直从开场停到剧终,它是一滴海水也未沾上。演员的脚印也未触及。我提示到此,拜请通人来索解吧!
想想梅兰芳所演《廉锦枫》,只消象征表演海洋自在舞台,出入巨浸,剑刺巨蚌,全被灵活演出,有唱、有演、有念、有打,功力表演才是艺术真实。这是中国戏剧的写实,演艺超卓,唱念悠美,就是真实不假。
再举一个音乐季(Opera Season)的名剧,就是威尔第的歌剧《阿伊达》,这个名剧未开演先轰动,因为是为了苏伊士运河开航的庆典而作,因是以古埃及故事背景为题材。但埃及法老王只是配角,公主则是女中音,而所使用女奴阿依达才是女高音,出征的将军是男高音。我是在伦敦著名歌剧院Covent Cardens所观赏,后来倒又看过电视播出的两个演出,包括在最近中国的演出。我看了这三个不同的演出,认为布景一律笨拙。由于作剧家刻意表现埃及特色,把埃及最有特色的金字塔定为全剧主体,这就使舞台设计伤透脑筋,因为戏剧高潮男女高音是互相热恋的将军和女奴,都被赐死于墓道,一部分精彩唱段,是在地下墓道中所唱,女中音的精彩唱段是在墓顶所唱,这就必须把金字塔搬上舞台。想想世界著名的七大奇迹的巨大金字塔,如何放进舞台,那真是假了真不了。难倒舞台设计师,也难于让人看了有伟大的感觉。我看了三场不同的布景,可以说无不笨拙。俱是要真的乌森森的一个浑然大石堆,可以令人自觉渺小,那是做不到。但这一堆东西填满舞台,是什么样子。上海人当领悟,我是从电视上看到,这场戏并未在墓道进行,只有四十年前在伦敦所看是将军女奴身在墓穴而埃及公主身在墓顶。作曲家使尽浑身解数,令剧情哀艳动人。虽然精彩,而布景则失金字塔原味,谁还计较这个。一句要言,就是决不真实。
我的结论,是不要盲目模仿西洋布景,尤其要节省布景的花费,即今花费再多,也不中用。
回头看看中国自己的各样剧种,那是千年来戏剧智慧果实,一切早经过尝试、改进、创新历程,最后形成统一一致的象征艺术,当然仍可再加改进,只是不多思考而仓促借西方之长以改造中国戏剧往往不免画蛇添足,西洋各样戏剧也都是后人传承前修达数百年历史,乃是各有分野,各具特色,各守共约,并各有传统。我国戏剧本来超越他国也包括西洋各样戏剧,决不可舍己耘人,画虎不成反类犬。
晚王尔敏鄙言
写于新大陆之柳谷草堂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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