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一种艺术有机体,有生命、有个性、有机能、有生死。即令今日科学发达,也不能使象生麟马生角。即令使象有鳞马有角,又能产生何样功能,何样美观?
三十多年前京剧艺人郭小庄女士,她是台北“中国文化大学”俞大纲先生亲自调教出的京剧艺术家,有理想有信念为京剧作创新尝试,组合“雅音小集”,重在增强音乐效果,并试演新剧,远到香港表演,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先生特在校内盛大招待,郭女士赠送我们大批入场券,因是每演必到。正好香港剧院舞台原有一个台下乐队区,在观众席中区正面,但低在地下,有围屏阻隔,不能进入,观众席不易看到下面奏乐情况。郭小庄的演出成功,是把乐队全放在这个西洋通见的orchestra stall。有一点必须说明,“雅音小集”的乐队全是中乐而无西乐。仍不脱中国风味,她的用心令人称赏。她演《王魁负桂英》一段云路场面,一群大鬼判小鬼卒陪着桂英跑,仍是脱胎于老戏《锺馗嫁妹》。而一场国乐伴奏之舞,却是新鲜美妙,博得掌声。不过这一美化改造的功力,既无发展,也难继续,真是曲弥高和弥寡,已沉寂十年了,令人惋惜。我看大举丰富乐队,改造京剧,此路不通,原因将慢慢澄清。
原来郭小庄的经验并未传入大陆。近两年来,大陆京剧界的前修们,忽发奇想,拉来交响乐队(symphony orchestra)伴奏京剧清唱,我只是看到北京的盛大清唱,早已拥有左光煊教授赠VCD碟片二张,甚感谢他。我已在一年以前全部观赏。这一次北京举办的京剧名家清唱,主唱者全是专业艺人,各唱一段,并无不妥。只是又有一个交响乐团在台上后面入坐,指挥家(conductor)深色礼服上场,行礼一鞠躬,就转身去,背对观众,挥起指挥棒(conductor's baton)来指挥管弦乐队,只是艺人却站在前台台口,和指挥完全背对背稍有错开间距,指挥家和艺人谁也不能彼此互看,也无法做到,就是你指挥你的我唱我的。我郑重告诉戏剧界先进,这是闹大笑话。不要把歌厅舞厅那种为小姐伴奏的小乐班(music band)方式,冒充西方歌剧演唱场面。这既蹧蹋音乐指挥家,也使演艺人莫知所从。
我四十年前在英国的一点小小经验,知道凡一流二流的交响乐团,像伦敦交响乐团、伦敦爱乐交响乐团和新爱乐交响乐团,他们只奏古典交响曲,并灌制唱片,是第一流的有国际声望,向来也不会去为歌剧伴奏。台北在中正纪念堂分建音乐厅和歌剧院。但凡交响乐演奏是在音乐厅,乐队在台上,但凡演歌剧是在歌剧院,管弦乐队是在台下。在伦敦一流的音乐厅有两个是:Royal Festival Hall和Royal Albert Hall。二三流交响乐团和未成名的音乐家是不能在此地表演的。中国钢琴家傅聪则是Royal Festival Hall的主奏者,他的岳父大指挥家曼纽因的多次演奏(他晚年到过台湾),我都曾购票欣赏。伦敦的一流歌剧队是Covent Carden,稍次的有Sadlers Theatre。他们管弦乐队全放在台下,永不上台(除了指挥谢幕)。一般经营歌剧院,一定要有自己的管弦乐团。指挥虽是背对观众,却两眼照顾舞台,紧盯着男女高音及合唱队。他们彼此眼神沟通,往往台上有任何差错,都由指挥立即补救,可使剧情圆满发挥,观众看不出破绽。所以在全剧演完之后,要推尊指挥家先上台谢幕,地位高过男女高音。而Royal Opera和Royal Ballet虽不常见,则是 Covent Carden的官方正名。
大约将有十四年(一九九〇年),三位男高音帕瓦罗蒂(Luciano Pavarotti)、多明哥(Placido Domingo)、卡雷拉斯(Jose Carreras)以爱好足球见称而在罗马足球大赛场合露天清唱,轰动世界,虽是奉献,而发行CD,卖过五百万张,也把钱包装满。三人不久又在洛杉矶世界奥运会场再来一次露天清唱,也是轰动世界。三人也不到剧院演唱就仆仆奔走台北、东京、首尔、北京,更番登台演唱,更是赚得满盘满钵。我们的剧界领袖莫非要仿效他们吗?第一,看技术方式,请注意这些独唱男高音所站的台前是和指挥家平行各占台口一半,并不是指挥家和唱者背对背站立。实际这像音乐厅上常见的小提琴协奏曲(Violin concerto)、大提琴协奏曲(cello concerto)一样,指挥家并不指挥主奏者,但要分庭抗礼,站到对等一面指挥乐团,一面盯紧主奏者,音乐家一向是看成两者竞奏。这样才可以表现艺术造诣。
第二,三大男高音到亚洲清唱是按合约拿包银,净赚不亏。主办者尚须预备一个交响乐团搭配,不是两家分帐,而是只给一场报酬。若是卖票不理想,主办者包赔。
看看今日(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一日至十五日)第四届上海戏剧节,一定是主办者包赔。但是主唱者能拿多少?交响乐团分到多少?恐怕仍是饱半月饿半年。凭一朝炒作鼓吹,热闹一下,这不能代表京剧兴旺,只更见出没落消亡。诸君想想,三大男高音成了名,可以唱一场花用三年,而咱们的京剧演员,再成名也无法靠清唱讨生活。奉劝有心人士要改弦易辙。
再进一层,用治学研究方向看戏剧艺术。我可郑重向世人宣示,中国戏曲与西洋歌剧自其创生第一步,就是绝然不同的两大艺术。尤其在演艺与音乐是无法互通不能代替。根本道理就在功能宗旨绝然不同。表面看彼此也都化妆穿戴戏服并演出故事,然中国戏是表演展现功能,而西洋歌剧是以音乐而展现造诣。故而中国戏重表演角色的分殊,而自元代已分生、旦、净、末、丑。后日发展更细;西洋歌剧则是以声乐分职能,故有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之分。绝没有生、旦、净、丑之类角色。是以两者自一开始起步,就是南辕此辙。如果我们专家还能顾及艺术是千姿百态,剧种是各有长短,就不该迷惘的去追逐他人。中国戏剧在音乐方面远不如西洋歌剧,是自然之理,不必羡慕。中国戏剧的全能表演是远超过歌剧、芭蕾,将来尚可细谈。
古希腊戏剧邈远未能传世,世人只凭剧场考古推论演出状况。已是既无传承,亦消绝难复。可以肯定说,希腊戏剧虽古,却不是歌剧渊源。欧洲人称希腊戏剧为Creek Theatre,绝不与歌剧相混。中国自二十世纪,先接受西方话剧,最早叫“文明戏”,自是最有发展,全盘西化,也最具主流地位。值得推动的是充分表演中国人的故事人情,这如同中古时代吸收了佛教的五常狮子舞,数百年来早已是纯中国舞艺,话剧引入百年,有其相同意义。英国莎士比亚生于一五六四年,至今不过四百多年。由于我国高明大翻译家朱生豪、梁实秋的高妙中国文笔,为我们一门话剧艺术打下深厚文艺根基。已占当今戏剧主流地位。因是奉劝多看话剧,可以学得美妙的国语。是以我基本上不反对全盘西化的门类,它自然会灌入我们的民族灵魂。你尽管纯用西方艺术形式表达自己的感情。最佳的例子就是林怀民的“云门舞集”,这全是纯粹的西洋现代舞与西洋管弦乐伴奏。但却完全表现中国固有的古老故事传说以至我们的感情与人生观。“云门舞集”这个名称就很具深思,因为这是历史记载黄帝时代的歌舞名称。林氏的任何舞剧全是创新,而其深厚内涵,却使西洋人看到是东方的艺术,已三十余年,辛勤耕耘,不计成败,不慕虚名,全心为艺术,全心发扬真、善、美。今年(二〇〇四年)又在欧洲表演他的新舞曲《烟》,博得西方人热烈掌声与广泛崇重。我们今日同胞,有几人能达于这样举世钦仰的地位。只有林怀民才是为国争光,只有林怀民才称得起是二十世纪伟大艺术家。我不写出来,对不起万千同胞。
总的说来,我不反对西化,我反对一知半解的洋迂,见洋就昏头着迷。这在我们学术界最普遍,他们是一肚子草包,满脑子创新。奇说诉不完,怪招出不尽。而且弄得新就是洋,洋就是新。洋迂之称我在大学讲了三十年。十多年前讲给自美国回来的两位具潜力的青年学者。他们是周昌龙和张寿安两位博士,可作证明。我们这一代洋迂,多如过江之鲫,令人忧心,改良戏剧,少不了受这一风气影响。祝愿国人早日回头想想。一个伟大民族,为何有这样多洋奴才?
晚王尔敏敬启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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