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复老师道鉴：

    当代政治领袖护持我国文化而予以大力支援者，自是难于偻计。惟其深心关怀戏剧，始终呵护并作有计划的挽救保存者，自应推重李瑞环先生。对于保存前代剧艺贡献甚大，值得世人尊敬纪念。原来台湾地区还有南管、北管、歌仔戏，而京剧得以有发展机会，全靠陆、海、空三军各拥有京剧团，经常作劳军演出以及公演，售票收入以各自训练后进，也是人才辈出。且不要以为这是政府的新负担、新善政。这在三百年来，清代盛世也是护持戏剧，宫中以及圆明园内俱建有戏楼。宫中经常看戏，也在圆明园招待外藩贡使看戏。一八一八年嘉庆帝也命大臣安排了接待英国贡使看戏，由于事态闹僵，朝贡中挫，才未达成。先别批评其他，若以中国文化特色，展示给任何外使观赏，这是最正确最必要的高明作为。现代的国家，现在的政府也有必要。

    拿俄国来作比较参考，他们本是野蛮民族，无文化可言。自九世纪才成为一个国家，由于地在欧洲，文化自是承受高文化希腊、罗马的濡染。近代文学倾向法国，音乐艺术步趋德国。到了十八世纪，女皇叶卡捷琳娜（Catherine the Creat）加深吸收西欧列强文化文风，提高文学音乐到西欧水准。从此文学音乐名家辈出。终使芭蕾舞这一剧种跻身于俄国文化代表，嗣后外国来访贵宾，俄皇必邀请观赏芭蕾。我非乱说，可举一个证据，一八九四年中国正忙于应付对日甲午战争，俄皇逝世，新君初立，中国于十月派遣头品顶带湖北布政使王之春任专使赴俄国，一面吊唁故君，一面贺新皇即位。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年）正月递国书，二月俄皇尼古拉二世亲陪王之春到剧院观赏《天鹅湖》这时原作者大音乐家柴可夫斯基（Peter Lynch Tchaikovsky）方去世两年。若论记载中国人第一位观赏《天鹅湖》者自然就是王之春。中国本来原有的悠久戏剧，自具特色，政治领导亦应使之推向国际观瞻。想想俄国历代领袖是何等用心推动他们独特的文化。让我多说一句吧！四十年前我已看过两次《天鹅湖》，一次在剧场，一次是从电影中看专辑。我至少在电视上看过三次不同演出的《胡桃夹子》。这是西方圣诞节应景剧，年年上演。伟大的音乐家柴可夫斯基，带给世界儿童无限欢乐。

    我国前辈主张战剧写实又反对神话传说。俄式的《天鹅湖》是纯为神话，全犯大忌。更应该向国人提示，此一舞剧完完全全不写实，全是象征手法。虽有布景也只是意思意思，全然虚设和我们一样。请思想一下，这个全剧要在湖水中表演，湖在那里？就是整个舞台，湖水在那里？舞台上不见一滴水。天鹅在那里？是一批女孩子扮的。和咱们中国人一样，他们观众都假定舞台就是湖，十余位穿着白色短衣短裙，交叉穿梭在舞台上来往跳舞的女孩，也就相当于天鹅在湖中徜徉。注意，人们所要欣赏的真实是舞姿之美妙，主角以一趾脚尖支撑全身，只靠另一只腿美妙摆动一下就转一个圈，还要面对台口，她可以不停连转十四个圈，高难度令人叹为观止。艺术才是真实，国宝级的艺人才能做到。这是真实的俄国文化精华。他们的政治领袖提倡护持，他们的人民珍惜宝重。我们也得对我国的艺人存一分崇重，怀十分爱护。

    京剧之兴盛，自是受到清廷皇室的垂青而盛极一时。光绪一朝更是黄金时代。虽非政府刻意提倡，却因皇家喜爱，而影响京官的普遍喜爱。有一些真切证据，外界少知，我是四十年前，从文廷式亲笔载述，而抄下来，《文廷式集》已问世十年，这批资料并未收入，兹愿于此略加提示。

    一般常说都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都爱好京剧，很喜欢欣赏谭叫天，大家都知道，那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支持此说。文廷式的记载就很可依据。所记是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年）之事，如下：

    十二月二十一日，御史王濂奏：优伶贱质，不宜近至尊。有小叫天、十三旦者，闻尝召入。又有俞庄儿者，闻尤得亲近。此等污秽之人，岂可今其出入宫禁云。又谓：皇上必不能知此等贱人，度必有荧惑圣听者。奏入，上大怒曰：不知他还要说什么？命枢臣传入诘问。俄传入军机房（指王濂来军机处）。张之万顿足曰（原作自注：与王濂同乡）你为什么参到皇上？遂问其上折是何意思？王濂曰：小臣风闻如此，只为有关圣德，故不敢不奏。上又令军机问之曰：伊折中言有荧惑者，试问荧惑者为谁？王濂奏曰：臣唯不知何人，度必当如此。若确知其人，亦必写入折中，不敢隐也。上又传问，伊此折有无主使？何人代撰？王濂奏曰：臣奏稿在怀中，遂以原稿递军机大臣曰：上问主使，此即主使矣。军机一一覆奏。上欲即加以罪。军机为碰头乞恩。及上请懿旨，乃得宽免。

    这段记载，出于文廷式手书《知过轩谭屑》，稿本未尝公之于世。值得传示于众，具以见真有官员不惜触怒皇帝，直谏宫廷。后人据此记载，自可明悉当日名伶在京中朝野声名之盛。

    在同一本文稿中，文廷式提到京中官员绅商富户请戏班办堂会的市价，在光绪初年每演一昼夜（即日场加夜场）用费不过白银百两，而到光绪十八年则每昼夜需四五百两。文氏又提到当时官宦之家与各省会馆都更番大办堂会，比之茶园唱戏收入远增什倍。自使艺人天天接不完生意，遂至各擅绝诣，人才辈出。当知有此高人呵护提倡，方能造出绝代演艺。不走只靠演员如何精练努力所能达成。一味的只顾改良戏剧，观众没了，演给谁看？真是身怀绝艺，坐待陨落，毕生心血，付之流水。可悲！可痛！

    晚王尔敏敬启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写于新大陆之柳谷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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