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书简:致刘曾复信十七通-京剧传承不可忽略小戏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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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复老师道鉴:

    二十世纪最后十年,在我们文化戏剧传承的伟人是李瑞环先生,最重要的贡献是用心保留京剧演出纪录数百种。这表现有识力眼光,具文化责任担当。是政府领导高层一位出色的官员。虽然如此,由于前代艺人多演大戏,并未留下任何精彩的小戏小调。

    自数百年前以至今代,戏剧名作,经典名剧,当是频频演出,深入人心,构成戏剧艺术主体代表。而小戏小调大多无人传承,也难出名角。

    实在说,无论仕宦名流,财主豪商,以至梨园行当班主,大概也全不重视小戏。小戏小调俱归于丑角一科。丑角是按科分,自然也是人才济济,并亦有杰出名家出人头地,萧长华就是一例。我无机缘观赏,而听其唱片,亦自钦服。

    我思考的重点有三个不同层次,可以肯定真的重视小戏小调。第一个层次是戏剧本身的艺术层次。这当然就戏论戏,最为重要。代表中国戏剧之全能多样,生、旦、净、末、丑俱各占一定专职领域,可使复杂故事剧情得到充分表达。须知在中国各剧种,一般丑角的造诣都达到很高水准。和西方那种被定型身着方格花衣鼻尖上系一个圆球,称之为Clown的角色完全不同。中国戏中丑角要复杂得多。不能乱加比较,会产生争论,专讲京剧中丑角,不尽专门表现滑稽,而多有恢谐幽默。若是演蒋干、汤勤、乐布、程志节、陈友谅等等,重点俱不在滑稽逗笑,既要表现一定身份内蕴,且须与老生、小生行当大有不同。多演仆役皂隶,负贩脚力,但亦必各具特色。像是崇公道、张别古、武大郎、朱千岁、张文远这些人物,也是各具不同特色。丑角自须用心表演。戏剧水准,自是一个要领。

    第二层虽与戏剧有关,却要看重说白语言特色。丑角念白,较少角色用韵白,较多演出用京白。他们基本要求口齿伶俐,吐字清楚,声调抑扬顿挫,爽朗紧凑。就是韵白,也与生行不同。我看他们训练基本功是要熟练绕口令,这门行当绝对以京白流利为门径,大概老师都会传授十首八首,要门徒念得滚瓜烂熟。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就听过寇春华念大段刘老六。想系看家本领。

    严肃一点说,丑角京话对白,就是优美语言。我们自己不注意,西方的汉学家却早已注意,文界朋友多想不到,西方汉学入门第一步要学中国语言文字,要说话流利。传教士也极其需要。这类教材,却是奇缺。别小看民间浅俚的小调,我国民间流行的绕口令《十三层塔》在二十世纪中叶,被译为德文英文各一种。英文译称是《The Pagodo:Thirteen Songs from China》。计有三十一页。我家乡称为“翻塔”。先父生前常唱: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这一小调,又是绕口令。先念单层由一数到十三,再念双层,由十二念到第二层,上下一翻,故名“翻塔”。

    第三个层次,就要提到更能切近民间社会生活写照的小戏。这也是外在的先有西洋教士和汉学家所发生兴趣的。三十年前,偶然看有西洋人翻译中国民间故事《老鼠告状》,译称《The Rat's Plaint, an Old Legend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于一八九二年在日本东京出版。不过中文原本应是很普通,但却在中国不易找到。多年来我只见过杨柳青年画《老鼠嫁女》,我的门人吴美凤有此画册。却见不到《老鼠告状》故事的中文本。倒使我注意到戏剧领域。是我收集到一个《Pu Kang》的西文翻译剧目,猜不出是中文哪两个字,它在一八〇二年,也就是拿破仑崛起震慑欧洲的年代在西方刊布。后来见到一八三七年在广州的英文杂志《Chinese Repository》有一个英文翻译,才弄清楚Pu Kang原是“补缸”,正是今时熟知的《王大娘锯缸》,一八三七年的英译是:Remarks on the Chinese Theatre; with a Translation of a Farce.《The Mender of Cracked Chinaware》.我没想到《王大娘锯缸》这样逗趣的小戏,竟然在两百年前使西人有两种翻译,真是不可思议。除了这个,《小放牛》也有英文翻译,但已到了二十世纪。西方人的出发点,是要认识中国民间百态,我们自己却反而轻视其艺术价值,当是应该反省。

    其实五十余年来京剧多不注重小戏,我只在台北看过《探亲家》,由于金骅、王正廉合演,于金骅的丑婆子演得出色。早在五十多年前初到台湾,在偏僻的屏东市,看军界串演平剧,我的长官何希文连长客串《请医》,小戏中的老医师,流利的京白,风趣的对话,使观众醉心倾倒。何先生生长北京,最喜到富连成班,时常讲述富连成科班故事。他说过富连城学徒全是睡在簸箩里,天一亮就炸响鞭叫起大家练功。得知学艺真是辛苦。后日在香港观赏过《小寡妇上坟》,是由陈永玲和寇春华合演,一种夸张表演,卡通动作,特殊的对唱调门,充分表达了庶民闹剧中俏皮风趣特色,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想起幼少年所多次观赏《打城隍》《花子拾金》这两个闹剧,觉得内涵浅薄,并无可取,不值再演。

    我讲这三个层次,可以呼吁京剧保存不要遗忘小戏小调,希望能反复上演。还有一些不能算是大戏小戏的表演,例如《跳加官》是不可淘汰的。另一个更重要的是表演《天官赐福》,七八年前我在台北电视上看到国光剧校学生演出《天官赐福》,十分欣赏,立即打电话给王海波请定购一套《天官赐福》录影带,她回说这一种是不作录影发售的,使我惋惜至今。这十分重要,就不常见。不要以为这和《跳加官》都是戏班想出来的讨赏的花招。我在幼年看过河南梆子戏的《大加官》,和《天官赐福》异曲同工。实则这是代表中国庶民文化的内涵,是无论穷富都天天盼望达到的愿景,使国人能抛下失败忧烦痛苦穷困的咒诅,而念念于东西南北、上天下地求得人人福分。这是穷苦负贩小民自我的慰藉,只有戏班才能编出美满周全光明幸福的一套恭维祝愿。我们人生不都是很往好处想?这是人民的人生观。凡想到的都赞唱出来。值得一演再演。

    晚王尔敏敬启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十四日

    写于新大陆之柳谷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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