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书简:致刘曾复信十七通-尽可增编新戏不可删改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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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复老师道席:

    随世情风气变化,京戏名家老伶工都会编新戏,以吸引观众,增加收入。凡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等人俱有其排演之新戏,标示独创,号召识家,也都大半成功,受到观众欢迎,亦并形成一家私房戏。私房戏未必新编,而是名角有独到精诣,常行之剧本,也会形成一家独创,此非剧本之独,而系演艺之独。如周信芳唱《四进士》《斩经堂》《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俱已唱成麒派专门独到之戏。惟《明未遗恨》《海瑞罢官》则是新编。此外《借东风》《淮河营》则为马连良唱成马派戏,所知太少,无从细举。

    样板戏是新编时装戏,未有一家唱出名,难成私房戏。好像民主时代戏剧也是天下公器,何须成流派。这是错估。但凡艺术即使天下公有也必不免产生流派,是艺术风格独到,并非文化特权之独占。科学发明尚有专利,艺术创作亦须崇重。无论绘画、雕塑、建筑、音乐、戏剧,其造诣没有止境,俱恃各家独到专工,方可达到超越凡庸境界。举例看,俄国大提琴家罗斯托罗波维奇(Mstislav Rostropovich)和我同岁。他第一次走出铁幕,是在一九六五年在伦敦演奏世上所有著名大提琴协奏曲,在音乐季和其他交响乐团节目,在Royal Festival Hall分开排四个月时间,分别演完各个大提琴协奏曲。我是一次买足各场演奏的门票,我相信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是得此机会欣赏三十多岁时的罗斯托波维奇的大提琴演奏。这要感谢庞百腾博士的事先传告,庞先生当时在伦敦大学正读博士班,由他告诉我罗斯托波维奇就要来英演奏的消息。罗氏后来移民美国,而其晚年到过台湾八次。台地音乐爱好者也全知道他,但并无人有机会欣赏他的全部著名的大提琴协奏曲(Cello Concerto)。我举此例是说艺术公器便可以用,而特殊造诣则仍归于个人。

    大抵自二次大战以后,京戏已走入下坡,独门精艺己不多见。所编新戏亦少,新戏亦不能取得大众爱好,成名真是不易。这时期老伶工多在世,典型犹存。而过到七〇年代以后,无论任何新编之戏,俱难演之恒久。而一时文人才士,自一九三〇年代以后即形成改良戏剧风气。这真是点金成沙,加速败坏,使京剧更形没落。

    我之立言陈说主张尽量编新剧,自是因应时代改变,人们欣赏的品味爱好亦有不同变化,新剧即随时代潮流创生,使文化不至僵滞,仍保活泼生机。

    我之兴言劝戒不赞成删改旧剧,是相信旧剧创生背景,展演环境,观众习惯,已有长期淘汰,己至根深柢固,已具一定的影响力。其势不易改,不可孟浪从事,爱之适足以害之,改良反促之消亡。

    我们二十世纪一代新起文士,有太多的伟大抱负,对于中国文化也要革命要改造。宗旨就是破旧立新,对自己民族的五千年文化看不顺眼,一味打倒铲除,再创新文化。凡社会、政治、信仰、哲学、史学、文学、艺术、建筑,俱要作一番改良改善,但多是只有破坏而不能创新,最多只是搬东西洋陈货,作为模仿创造。八十年来已见成效。我们除了文化虚无主义有成就之外,辉煌的文化仍尚未建立。可惜中国戏剧就不幸跟着殉葬。

    我敢说改良戏剧虽是好意,而许多背景渊源一般是很难掌握,很难周顾的。这里不能不举些实例以供参考。

    像《打金砖》这出戏,已是大家熟悉的剧种,我看过胡少安、谭元寿、李光、李岩、李宝春、于魁智等人所演这同一个剧目。李光、李岩并未改变任何演法,只是剧名改叫做《汉宫惊魂》。这出戏自明清时原称做:《二十八宿归天》,演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将被光武帝一夕诛戮净尽。正确解断,二十八宿归天这一命名是最合编剧者宗旨。汉光武帝是历史少见的保全功臣,俱享荣华富贵的君主。何以竟拿光武帝演成杀戮功臣的枭魁?原来是暗讽明太祖之杀戮功臣,徐达、刘基俱遭赐死,此剧演至太庙,二十八将英魂群绕,大呼:昏王!拿命来呀!正是倾吐怨恨,暗指朱元璋,岂敢公然指实,自在观者意会。我在港观赏汉宫惊魂,剧情竟改为邓禹出计,以死囚冒二十八将,一一斩首。而后,光武酒醒与二十八将欢聚。改编者以为得计,其实是点金成铁。功臣既不会被杀,如何能喊出来:昏王!拿命来呀!须知编者痛恨明太祖,才借演戏之口,怒斥昏王,发泄冤气。若没有这一招,何必编这出戏?故是戏名有暗示,念白有明指,这才是原作者的用心,乱加删改,全丧失原味,亦无法挞伐暴君,不能大快人心,这戏就失去主旨。

    再举《一捧雪》,也是明代之编剧,而有真实本事为据。但戏剧归戏剧,故实则有曲折,多隐晦。原是明将王思质家藏辋川图真迹,严世蕃向其要索,王思质以摹本付予,自藏真本。惟有汤姓裱工,久在王氏门下,却密告严嵩父子,为之衔恨。及王思质总督蓟辽军务,有唐荆川以兵部奉命巡边,严嵩向之暗示不满于王思质,唐荆川又在边受王氏所忤慢,唐氏遂劾其军务废弛,虚糜国帑,遂逮王思质问以斩刑,即而弃市。此故事原本王氏招祸致死,皆由门下裱工汤某之密告,剧中汤勤,演成文士,其余俱非真姓名。莫怀古、莫成俱暗示王家藏宝招祸,“一捧雪”真有其物,乃为纯白玉杯,与王思质之案无关,但亦另有其他官员奉献于严世蕃者。此剧名《一捧雪》,本有喻意,盖言宝物在手,迅即付之清水而已。剧名改为《审头刺汤》,乃偏离原旨了。“一捧雪”久藏大清皇宫,至嘉庆时尚录入《天禄石渠》。而《一捧雪》之戏,亦是经典名剧,不可乱改。

    再举一出小生经典名剧是《吕布辕门射戟》。我在现场看过马玉琪所演吕布,我认为这样演可以保留下去,不加更改,主要在戏台上看到两个军士把方天华杆戟抬到辕门,以备吕布远射。虽不合小说原意,亦不必改。《三国演义》已经后人乱改,辕门射戟就非罗贯中原书的文字。先要交代掌故,至少从秦汉之际公元前二世纪之前辕门和中军大帐有很远距离,而辕门的重要标帜,是拿两枝戟交叉,架成辕门门顶。其下至少有两卫士也是执戟交叉站立。吕布所射是辕门门顶上的交叉小戟,不是他自己的兵器。罗贯中原著有说明,而不知被那位笨蛋改写成指着方天华杆戟立在辕门供吕布遥射。吕布指明一定要射中辕门上戟头一个小枝,那是高难度如百步穿杨。这一招就足以追上养由基了,足以吓倒纪灵。即是演戏,我仍赞成不改,正史上有前例可查。《史记》对鸿门宴的记载十分生动。当樊哙得知沛公在鸿门宴上危急,立即拥盾带剑向大帐里去闯,用盾牌排倒帐前的交戟卫士,直冲帐内瞠目面对项羽。这里所载两个交戟卫士,即是持戟交叉,以为门禁。而辕门以交戟架顶,为出入之道,即本此义。虽然如此,这戏也不须改,一切照戏家手法,并无不妥。

    但凡旧戏,我俱不主张任意删改。像《红鬃烈马》这出,应该说是荒诞透顶了,包括各大桥段,无不漏洞百出,毫无根据,亦难解通。虽然如此,但已成民间经典大戏,观众未有违言,名角亦大展身手,何须更改,抑且故事无不荒唐,改亦无处下手。举其唱词,亦知难改。如薛平贵唱段有:“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驾前去讨官,官封到后军都督府哇!”好像故事肯定在唐朝。但封了个后军都督府这个官可只有明朝才有,这是什么官,是相当于今日副总参谋长。只是降了一匹马,就封到这样大的官,太幸运了。却又来“西凉国造了反,为丈夫做了先行官”,这也欠通。须知明代制度,兵部只掌军政,而五军都督府是掌军令,相当于参谋总长,下分五个中、前、左、右、后都督府。中军都督等于总参谋长,前、后、左、右四位都督即相当于副总参谋长。若果命将出师,后军都督非派成领兵大帅不可,怎会只做一个先行官?抑且无论在唐朝明朝,哪里还有一个西凉国造反?这样一路荒谬下去,就到《大登殿》,在哪里登基?在长安。套一句老旧戏词:“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个姓薛的登基在长安?”这戏自首至尾荒谬绝伦。我仍主张不必修改。因为这戏已唱了数百年,从明代到现代,久已深入人心,从戏剧艺术来看,名角所展现的都是真实感情,观众受到感动,达到戏剧表演的目的。奉劝另编一千出新剧,但请莫要乱改旧剧。旧戏词之中,也有珍贵的信息。你猜我何以知道这是明代编造的戏剧,就是王宝钏的念白说到:“军爷莫非失迷路途?”只有明代称“军爷”,以后就不用了。若果不慎一改,我们的戏剧知识就会真的失迷路途了。还有一个实例可以参考。四十年前在英伦常到当代女作家凌叔华女士家拜访,她曾讲起三十年代文学家熊式一,中英文俱健长,就自作改良剧本《王宝钏》,但书出之后(一九三五年),全无销路,改译成英文版,才能在西方图书馆有名录可见。相信他的文笔早胜过《武家坡》《大登殿》,只是这戏有谁来演?有谁来看?莫以为肚子里有一点文才就要插手改良戏剧,那些流行三百年万万千千人受落的旧剧,你有什么特权伸手就改?完全不度德不量力,学养不足,见识浅陋,只凭鲁莽蛮横,动辄改良创造,倾其智虑,制造文化虚无,令人耻笑。

    晚王尔敏敬启

    二〇〇五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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