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讲究做表,有高深造诣,远非西方歌剧所能比侔。表情表演复杂繁难,有极高水准。不可舍己耘人,不可邯郸学步。
中国话剧,启运于二十世纪,早在上海、广东有所谓“文明戏”。自是全袭西方剧艺方法体制。因是而造成中国戏剧新主流艺术。当为百年来最成功、最具发展前景之剧类,后来由电影、电视之丰富表达,其根本仍是来自话剧中全部内涵。这俱当以全盘西化待之。电影、电视不受启幕闭幕约束,就弃绝了这一套。而话剧则绝对宗行西制,一概行之于舞台演出。此是西方早已形成,亦自当一例遵行。惟在中国自金、元以降,所有演出,一向不用帘幕,自其创始,即有上场演唱,演至一段即行下场。传统戏楼固定在台上自右门出场,至左门入场,门楣大书“出将”、“入相”以示定则。
我们莫以为中国戏剧创始于元代,元曲之壮盛繁伙,是成熟阶段,学者慎思,无不上推至宋、金时期。在此可以肯定举示,中国戏剧的舞台形制,早巳定于金代,嗣后相沿数百年以至今时。有一个真实证据,是在二〇〇三年已发现金大定二十三年(一一八三)在山西临汾牛王庙,尚峙立一座戏楼。戏楼坐南朝北,楼基正面,青石条上刻有童子、莲花、缠枝花等图案。上方有石刻题记云:“时大定二十三年岁次癸卯仲秋十有五日。石匠赵显、赵志刊。”这项文字,说明戏楼建置。而尤其重要的价值是戏楼坐南朝北。这一建楼定制代表自此(当不止此时)以后八百余年中国戏楼建筑全是坐南朝此。一直与皇宫、神殿等建筑保持其供观览游赏的一个卑位。此项体制为后世信守至二十世纪。显见工匠比学者更能严守规制,令人深为感慨。
话剧本是全盘西化,自宜一例应用启幕落幕。而中国任何传统之戏,全无模仿必要。说真的,一种戏剧原为一种精致艺术,像这种拉幕落幕实为最粗拙的表现手法,不得已而为之,岂可取法乎下,得其下下?国人盲目,实所不解。大抵只有在检场需要,可以拉下幕来,遮掩人的眼目,当须立即拉卷上去,仍以上场下场为演戏正轨。
演员上场下场,依戏情不同有千百做表手法,决无雷同,亦决不能相同。剧情关键自要把握,而表演的功力绝诣亦可借此有出色表现。我观剧最少,尚能解悟,其他高明监赏家、老戏迷,定能三天说不尽上场下场妙处。何以电影电视一向不用启幕落幕,可见打破舞台拘限,谁也都要丢弃这笨拙方法。中国戏剧出场入场,本已缔造精诣,偏要走洋人笨路,自炫得意。全泯自识,亦无自信,这是显例。
西洋除了市井草台哑剧不用启幕落幕,其重大剧种话剧、歌剧、芭蕾、轻歌剧、歌唱剧,则全有启幕落幕一套。我人熟习话剧,可以不论。其在歌剧、芭蕾则是毫无例外。启幕之前,管弦乐队先奏序曲,任何歌剧、芭蕾必宗此法。序曲奏完立即启幕,已是全景呈现,人物或唱或做,俱已入戏。唱固重要,布景设计每演必用尽心思花样翻新。我在英国看了法国作曲家古诺所作著名的《浮士德》(Faust)歌剧。一启幕舞台上新设有六位盛装仙女,悬空坐在舞台上端的花盘式座架,以不同高低八字形分列两排。不过仙女不能任意上下,始终在半空中挂着,虽然点缀了舞台,却并无出色表现。有关戏中任何唱段,亦算不得重要角色。直到落幕不过如此,而报上剧评则推为巧妙设计。像这样花大钱装饰舞台,西人乐此不疲,但何补于戏艺内涵?能会维持长远?只为拉幕一下令人惊奇,就不惜弄活人布景,这是走火入魔。
关于意大利歌剧家威尔第的作品,我观赏过四种,有一种已完全忘记剧名。在前次所提一种外,看过他的《茶花女》(La Traviata)和《弄臣》(Rigoletto)这两种。像《弄臣》这出戏,在男高音之外,男低音也是一个主角,有吃重唱段,亦具特殊深澈剧艺。《茶花女》中的男低音是阿尔芒的父亲,一样有精彩沉着的唱段,因为中国声乐名家斯义桂是男低音高手,擅长这类角色,在我开始任职近代史所期间,因同事感染,又听过斯义桂的唱艺广播,故而对这两戏心里早有准备。抑且这两戏的创作均早过阿依达。所以在伦敦并未放过机会。《弄臣》这出戏,一启幕就进入剧情高潮。序曲奏完,幕一拉开,立即展现男女宾客云集,围坐一个大椭圆桌进行酒宴。装表人人低声交谈,男女侍者捧食奉酒。宾客互相举杯,开始只有音乐演奏,可见到一个热闹的宴会实景。在此须加一句提示,西方观赏歌剧、芭蕾,除我们外行人之外,大多数要每人自备一副专用opera glasses,就是小型双筒望远镜。像这样宴会表演,是真了假不了。决不能拿起空杯欺骗观众,自然有人看出破绽。要写实,从酒瓶里倒出来不管是水还是酒,就是杯中酒不空。这真笨拙。
戏剧一开场就进入高潮,这家主人的门下,男低音所扮的丑恶小人,在大庭广众羞辱席间一位贵宾,讽嘲他的老婆跟这家主人通奸,令全席轰笑。未料这位家臣正在兴高彩烈,被对手反唇相讥,指称你的女儿也会被伯爵主人勾引。这一下音乐有一个激转,几把这丑人打入万丈深渊。由是生起毒心,要对主人下毒手暗杀。
这个样子丑陋、心迹恶劣的老人,对女儿十分心痛,有一场和女高音的对唱,劝说女儿远离色魔,同时告知女儿就要杀死伯爵。
又一拉幕,是这个丑奴由上场门正式出场走出来,手中拖着一个黑色大布袋,缓慢拖行十分沉重。剧中交代他要把杀死的伯爵拖到河边去丢到水里。河在那里?河在前台台口,因为他是向台口走来,哎呀!果真往下一丢,岂不要砸到乐团指挥的头上。但他刚到台口,音乐转变,原来后面传出了伯爵的欢情唱调,就是著名的男高音喜唱的《善变的女人》。丑奴一听,伯爵未死,立刻惊慌打开布袋,原来就是自己的女儿。妙在尚未死透,身上没有伤痕,也未流血。于是最后的女高音精彩唱段展现出来,男低音对唱,也表现感情丰富,令人哀伤欲绝。女儿自然倒在父亲怀里死去。这出戏作成早于《阿伊达》二十年。威尔第的名作甚多,是十九世纪一位伟大剧作家。
回头来看中国戏剧,自无法与西洋歌剧争较音乐高下,实是各有长短,而中国的做表,则是千变万化,精彩万分。西方各样剧均不能望其项背。在上场下场之间,就是展现念、唱、做、打的各样表演。演员各现绝活,各有独到胜境。以打戏而言,武生的长靠名剧有《挑滑车》《长坂坡》《铁笼山》《火烧裴元庆》等。我可用四字形容,就是美妙精绝,都已成为经典名剧。武生短打有《林冲夜奔》《三岔口》《白水滩》《刺巴杰》《拿花蝴蝶》等。而《三岔口》中武丑和《三盗九龙杯》《时迁偷鸡》等亦是精彩绝伦。武旦戏则有《扈家庄》《天门阵》《泗州城》《打焦赞》《战洪州》《大英杰烈》等。老生念唱做打,全出齐者有《定军山》《阳平关》《伐东吴》《战太平》《镇澶州》等。我最欣赏者有俞大陆、高牧坤、李宝春各人的《挑滑车》。看过厉彗良的《长坂坡》《锺馗嫁妹》,也有河北梆子裴艳玲的《锺馗嫁妹》和《哪吒闹海》。看过杨少春的《林冲夜奔》,张春华的《刺巴杰》《三盗九龙杯》《蒋平大破铜网阵》。我也喜看做表精彩的《花田八错》《春草闯堂》《八仙过海》等。我是看戏最少,知之亦少。但印象深刻,深知其他国家绝无如此水准。这些俱是国宝,人人都要珍惜爱护。
晚王尔敏敬启
二〇〇五年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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