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书简:致刘曾复信十七通-外行人对于戏剧应持何样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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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复老师道鉴:

    对于戏剧我是根本外行,读了刘真先生之书,寒山楼主之书,以及吾师之书,再加时和杨绍箕先生交谈,越来越感到所知之少而且浅,越来越感到知识贫薄,与真正之名家名票,相去有天壤之别。可以真真正正、结结实实的自认是外行人。回头思考中国戏剧之衰敞,却深信大多是贻误于半瓶水的外行人之手。反省过来,就思想到外行人该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戏剧。

    说来外行人看戏,无不批评,而任意批评,往往使专业内行人啼笑皆非。在此仍要从二十多年前一次听许道经先生讲演引述他的见闻。他是久居英伦,在当地观赏戏剧。许先举示一个实例,是有一位K先生在观赏戏剧之后,在报纸上投诉,此公控诉,戏演得很不真实,其人说:“我真是看不懂,戏里在演什么,全然感觉不出我身在何处?是很令人生气。”此报刊布数日之后,却有另一位G先生针对K先生的诉怨,作一回答。G先生指出,K先生如此认真,令人同情,只是很可怜,阁下竟然不知身在何处?何以有如此悲哀,真值得再看医生了。想一想,你身在何处未免不明,也太荒谬,告诉你,你是身在戏园,而面对舞台(stage)。你要弄清楚,舞台上全是表演,舞台下才是现实世界,你的生活是活在舞台下这一群人中,弄清楚舞台上的一切,与你无关,如此你才心安理得。许道经先生是举伦敦见闻,可以参考,外行人不能太过于投入于戏剧真实,只须前来欣赏。为此,我可借此一例证,自我估断,如何做一个外行人。

    真是时代变迁飞速,世势演变也是无可揣度。西方文化浸澈,遇到中国人信心动摇之际,特别易于引致中国各界菁英倾服追摹。我自七十年代到香港,八十年代就碰上舞台戏的新风气。乃是戏剧界杨世彭先生带来,杨先生是美国的戏剧博士,主要他早有京剧造诣,故能在香港扮演京戏之《鸿鸾禧》带《棒打薄情郎》,他演小生莫稽,由卢燕女士配金玉奴,杨志卿先生配金松,三人演戏俱佳,中规中矩。我是观赏者之一,自很悦赏赞美。须知杨世彭乃是西方戏剧专业学者,被当时香港聘为戏剧总监,自然其职司即是天天排演英国名剧。他把西方新理论也带到香港,主张舞台上演员要和台下观众打成一片,于是台上演着演着突然有主角跑到台下,坐在前排和观众拉手谈话。港人啧啧称奇,到处夸谈新鲜有趣。未料此流风传到台湾,有人仿效,或亦有从国外学来者。有一天就在台北社教馆观赏到改良《法门寺》,由著名老生叶复润串演贾桂,由名花脸朱锦荣扮演刘瑾,其他演员亦俱是名伶,我已忘记其名。此戏仍用固有服装,只是场子大有改易,少唱多念多表。最一鸣惊人一场乃是突然在表演中间有穿着戏装演员蓦地自台下跳上台参与演出,正是大太监刘瑾。好在只此一响,不是所有演员都从台下跑上来。可使观众耳目一新,不得谓之精彩。像《法门寺》已是经典名剧,脚色齐全,戏味醇厚,唱念优美,剧情丰富曲折,表演动人。如不慎改良,反倒是点金成沙,果然台北只演一次,就难于为继了。

    像上举港台二例,虽可说是西方戏剧所创辟的沟通台上台下的有趣手法,实在我国并无仿习必要。因为既无关剧情,亦无关演技,只能达到逗趣效果而已。也实在不可东施效颦。

    此就反映到许道经先生所举示的K先生愤怨不知身在何处。既是观赏戏剧,至少先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乃明显知道身在戏园,面对的是舞台。就自能清楚分判,舞台之外,即是我们大家来聚的现实世界,而舞台所表演则一定在表现另一个世界,岂可允许台上台下跑来跑去,弄不清楚谁在看戏谁在演戏。看来那些新的噱头才真正是多余。

    看到这里,不能就归怨于当今这些改革家,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代外国人毁坏中国文化遗产不提,而中国人在丧失自尊自信之后,有一个动力是要一概打倒“旧文化”,改革“旧文学”,这决无升斗小民参与的分,几乎全是高级知识分子,特别有声望有头面的知识界、文界、教育界领袖分子,不外文学名家、教授之类,最有胆量声言改革文化。一般所取途径多不外在洋人屁股后头跟。他们跟得很谄媚,仿得很蠢拙。尤其他们自信很懂戏剧,就不惮烦要大刀阔斧改革戏剧。不到百年,中国戏剧已被割得残破不堪,终至势归消亡。

    为戏剧想想情况,就会感到越改越糟,情势不妙。清末堂会天天有,戏档接不完,民初戏园各地有,本戏连台。好戏百唱不厌。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各地尚有不少戏园,而往后每况愈下。由全本戏,改唱段儿戏,由段儿戏改唱折子戏。近年就只能改成便装清唱了。真令人不忍卒听。不过戏剧改革家到今还未收手,令人痛心。

    我们做一个外行人来观赏中国戏剧,自然有权批评,但要慎重一评。自然也有权作改善建议,但须一概委之于戏班与演员,不可操刀自为。我们即令博学多识,受到他人尊重为专门名家,须知艺人也是一种专门名家,也是需要他人尊重。我曾经举例提到《红鬃烈马》这出戏若干内容之谬误,但当下即主张不要求作任何改革。并不是畏缩,而是慎重。一来此戏在明清两代传之数百年,已多次经艺人加工,成为经典名剧,后人势不可以乱改。更重要者,乃是充分反映小民内心想望,给穷苦人一个希望前景,慰夫妻分别之痛苦,有多重深远意义,后人不可孟浪改割。

    在此我抱定一个谦卑的看法,对于中国戏剧,首须抱爱护之心,但凡已经流布传演多年之剧目,尽量不稍损益,因为此是千百艺人锤链的精华,是一代一代传承经典戏剧。其中主要是保存精湛演艺。其次反映前代种种之庶民阅历,留下喜怒哀乐之感情印记。中国人民饱经忧患,忍受离乱,若《桑园寄子》《生死恨》《珠痕记》《文姬归汉》,俱不过能表演真实千百分之一二,使人不忘悲矜,亦为小民抚平深沉伤痛。剧力感人,小民是很需要看的。为了尊重前代艺人创作心血,不可轻易乱改。

    谈到此处,随令人联想到中国戏剧一个传承的特色,就是每出戏最会造就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我国当代文人先加讥评诟病,十分排斥。鄙人最初也服从此见,阅历日久,方觉前贤之虚矫,无非要步趋西人之处理手法。我国新文学家,什九模拟西洋小说戏剧表达手法。像曹禺的《日出》《雷雨》,可为显著代表。充分唾弃中国戏剧的大团圆手法。

    鄙人拙见,以为大团圆之结构,反映中国历史上不断的丧乱世局,万千人民破家流离。最著名之史乘有西晋之丧乱,北宋之覆亡,南明之消亡,以至对日之抗战。多少人骨肉拆散,多少人道死沟壑,多少人饥寒冻馁,俱是需要抚慰伤痛,创生如此戏剧,亦不过给人一些想望的愿景,未必实现,而勉强令人看到有免除痛苦之目的,如此低微廉价,使贫苦人民不至当真走上绝路。中国历史如此,在上者大人先生要负起责任,小民无告,也只有借戏剧抚慰,抱一点空想希望,本来是表演万一之机遇,但亦自有其功用。

    进一步看来,大团圆思想是中国历史文化累积形成的民族特色,在世界文化言,古老文化传承,只有中国绵延不绝,屡覆屡起,是全民族思想有一个光复故旧的理想,不全是屈服于现实。国之复兴家之团圆,成为历数千年而不衰的文化特色。如果放弃此一思想,大概真是要达到消散瓦解万世不复的地步了。

    我再放胆暴表一点个人浅见,大团圆观念,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思想,其来源很早,是战国时代的大一统思想的世俗化。大团圆之大,不是伟大,不是强大,不是扩大,而是重大。大团圆思想就是由大一统思想衍生而来,重视光复,反对分裂。三十年代浅薄文人那里晓得!(我有短文:《保守主义与光复心理》,在报上发表,已二十余年。此文已流失无存,可见台北《中央日报》历史专栏。)

    市井小民看戏,即令有意见,并无大冲击。文士学者看戏,若有意见,自己须先有一点戏剧知识背景。按之史学大师王国维和文史名家周策纵二人的研究结论,都主张中国歌舞创生于古代之巫。周策纵特又确信早在殷商之巫,已是音乐、舞蹈以及医病之专业者。王国维只是其书中提到,而周策纵则有专书《古巫医与六诗考》,虽然可信殷商甲骨文之证据,有一般学者包括王国维多是向上推测到远古传说时代。

    歌舞背景,即是戏剧创生的来源,此在王国维之书《宋元戏曲史》是有逐步推考,专章申叙。肯定春秋时代已形成表演专职专才。像纪元前七世纪晋国之优施,楚国之优孟。此二人自一定是有演艺专业之艺人。算来优施、优孟应该是可见于文字的最早期演员,应同于后代戏子。世人多知优孟扮已故令尹孙叔敖衣冠表其生前而感动楚庄王故事,其实今代文史笔记亦历载前代优伶名姓,王国维之书举示甚详。各人表现不同,而学者亦多引重。

    中国戏剧有剧种不同名称者,王国维认为开始于北齐,总体俱是歌舞戏。王氏举其名称五种。

    其一,大面或代面,始于北齐(公元五五〇——五七七年)即世人熟知之兰陵王入阵乐,战场戴面具,作战阵之舞。想见我国武打戏出现甚早。(按至今武打戏名虽是打,实仍是舞,切勿拿“铁公鸡”真刀真枪看待)

    其二,拨头,钵头。

    其三,踏摇娘,苏郎中。

    其四,参军戏,王氏叙此戏较详,引称始自唐玄宗开元间(公元七一三——七四一年)。同时举列唐代各期弄参军戏之伶人有:黄幡绰、张野狐、李仙鹤、周季南、周季崇、刘采春等。

    其五,《樊哙排君难》戏。

    王氏举言此戏为唐昭宗光化四年(公元901年)所制。本当后世似为一个剧目,王氏重其脚色人物众多,看待为大型剧种。

    照王氏慎重陈叙,命名为歌舞戏,尚不肯与宋元以来戏剧看作同等,看作戏剧之前纪形式,为其所疑者。王氏重心,实把中国正式戏剧定在宋元时代。

    以上简叙,犹似学究炫弄古典,不免催人入睡。但愿建议我辈文史专业,略可涉猎王国维、周贻白、钱南扬,以至张庚之书,多少具备一些中国戏剧概念。

    归根还是要回到一般外行人看戏剧的态度。那是很需一点慎重与爱惜的习惯。譬如说,许多前辈早已批评过,观众坏习惯是环境培养而成。其一是在演戏当中彼此交谈,也会吃烟、吃零嘴。最失仪态者乃是演戏中间竟然大模大样进场,大模大样离席。我们是不能自以为是,不顾一切。主要是有人提出,批评观众,而却无人醒悟。我要重提,很有必要。须知这是咱们共同的丑陋处。

    对于戏剧本身,要抱定外行人态度,如此则必保持慎重。主要由于不少知名文士,自以为懂戏,很有自信,也就不免喜欢批评戏剧。我以为最好听其自然,由演员自己去修饰,决不插手改戏,否则等于是一种破坏。可以据实略举于此。

    像《玉堂春》这出戏,已被前代艺人唱成经典名剧,各派俱能表现精彩,应无须动手修改。这出戏虽是完全虚构,而实反映明清两代多年可见之真情。人物不管是谁,在明清两代全国各省必在秋天实行所谓“秋录大典”,基本宗旨是朝廷要清讼省刑,地方官必须履践。全国自明代起每省要派出都察院右都御史到地方察案,每省一位。就是戏中的巡按大人,他的实职是右都御史,所到之省就是某省巡抚大人,到省城驻地就是都察院。像《玉堂春》戏里是山西省的都察院,在《四进士》戏里是河南省的都察院,也是真正的秋录大典。正是三堂会审。除巡按大人外,穿红袍的就是一省之承宣布政使,简称“藩台”。穿蓝袍的就是一省的提刑按察使,简称“臬台”。戏上的场面,与实际审案格局完全一样。此审案格局在明清两代年年俱有。主要宗旨与戏上相同,就是一定减轻刑罚,不会加重刑罚。在今天仍有参考价值。所谓“清讼省刑”,就是清理积案,减轻刑罚。像曾国藩、丁日昌俱在地方高位总督巡抚之任一力以清讼要属下府州县官做到,定作政绩考核标准。像《玉堂春》这戏,正是反映真实的一个典型。

    再谈一件文人学士素不看重的丑角戏,或至于逗笑小戏。其实际演变真是大有来历,我已曾向吾师表述过,喜爱一些小丑戏和各式各类丑角脚色,在此无须重述。但或可举《连升店》为例。我与杨绍箕兄交换过意见,彼此均承认《连升店》是经典名剧,由姜妙香和萧长华唱活了。我想众人熟知,可勿多说。可惜世人看轻,此类戏传世不多。但要知道,扮这样小戏渊源比任何大戏来路均早很多。王国维定在宋元戏剧之前数百年,称之为“滑稽戏”。他竟把此种剧艺定在隋唐以前。王国维于此滑稽戏举证最多,不下二十余则。可举一则,看看其与后世的关系:王国维之书《宋元戏曲史》直抄高彦休《唐阙史》文,咸通中(唐懿宗年号,公元八六〇——八七三年在位)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独出辈流。虽不能托讽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尝因廷庆节缁黄讲论毕,次及倡优为戏。可及乃儒服俭巾,褒衣博带,摄齐以升讲座。自称三教论衡。其隅坐者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对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座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上(指懿宗帝)为之启齿。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指身孕),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乎有娠乎?”上大悦。又问:“文宣王(指孔子)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嫁)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上意极欢。(据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今人看到一千一百多年前这一记载,比对今时之《连升店》,俱可见其同工妙趣,而可信萧长华之演艺渊源有本也。

    在此正可一谈,中华戏曲脚色之严守分际。吾尝言中国戏剧以表演为宗,最严画脚色适任,是以分化甚细。北齐以后已有大面、苍鹊等脚色。至宋已有副净、副末,与丑角。在此可引据王闿运光绪五年三月十六日所记:

    看宋人小说,有优人名目,有末泥、副净、副末,而所演名艳段,段即今旦也。正杂剧各两段,皆以旦为主,故声转段为旦。见耐得翁:《古杭梦游录》,陈师道言。(据《湘绮楼日记》)

    此记即南宋之真实著作所载。而脚色名称已是十分明确。后世戏剧脚色分别更细,实是进步,决不可淆乱,而自取沉沦也。

    我们先进学者文家,用揠苗助长之法改良中国戏剧。他们很有信心,真诚要改戏剧缺点。做来辛勤而认真,可以善告友朋:吾劳矣!实则这种努力使古老戏剧遭到颠覆,使艺人招架不了。最后促使戏剧消亡。统观当代数十年间改革戏剧手法有下举数条途径。

    第一,小焉者要润饰唱词念白。看去很善意很简单。鄙人认为我了解而同情,但劝高人不必烦心去改。我深知戏词有诸多鄙俚、矛盾、违背事实、不合情理,甚至交理不通。却劝人不必操心去改,我至少有一点研究下民文化生活经验,著过两本书,见到一些荒诞不经的道听涂说,要比大人先生早有深层了解,知道小民就很认同戏上的种种不通唱词,为之感动流涕。这是下里巴人文化,高人出手改成文雅,他就十分隔膜,就无法吸引粗下人共鸣。流于曲高和寡,反而断了戏剧生命。

    第二,再扩大一点,是要颠覆旧戏改头换面,门类甚多,包括互换脚色,废除勾脸。如此一来,使中国戏剧本质全失,等于另创一种剧种,而又不能独立改辟新路。至少与其改旧戏,不如创新戏。何必连累那些艺人?

    第三,是大格局的模仿西方歌剧。引进交响乐作伴奏,大肆投钱装饰布景。其实完全缘木求鱼。不用布景是中国戏特色,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高度艺术成就。盖多持身段表达情况种种遭遇及变化。须知但凡戏剧,宗旨只在于演得逼真,却并不是真实之真。此即中国戏剧演艺精华。就算西洋歌剧,亦用象征手法,前时举示很多。

    奉劝高明之家不要相信写实才最重要,不免自欺自限,我曾经说过,改革家不妨表演一下呕吐动作之写实表演,试看一下够不够精彩。

    第四,就是更进一步追逐西方新创戏剧理论,港台两地,均有仿习。也就是要使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演员可自台上跳下来与观众齐坐周旋。也要蓦然地,由台下一路走来演员跳上舞台表演。我是为之摇头。想想台上正热烈表演《锺馗嫁妹》,一下子锺馗跳下舞台坐在前排与观众攀谈,想想会有多么精彩。这会使一些痴情的观众,感觉到不知身在何处。盼望新理论家多多尝试吧。

    拉杂叙来,言不及义,有渎吾师清神,尚祈谅恕我的粗鄙。

    晚王尔敏谨启

    二〇〇九年三月六日

    写于多伦多之柳谷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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