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奥古斯都·海尔,并且尚在人世的人并不多,而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个。我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在当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有幸接到奥古斯都的邀请,和他带来的一位我们都认识的好友互相碰面、寒暄,并且一起享用了晚餐。当时的我年仅二十四岁,从年龄和性子上都显得年轻和羞赧,面对他的侃侃而谈愿意做一个忠实的听众,这也使得他对我倍加赞赏,从而忽略了我安静少言的一面。这次会面不久,我就接到了与他共度周末的邀请,地点是在他乡下的一所宅第——“霍姆霍斯特”。此后,我便成了他家的熟客。
在生活方式上,奥古斯都显得有些太过时了。我想,在这里对他的生活起居做一下详细的描述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的女佣身穿一条印花裙,行走时还会带出一些细碎的声响;她每天早晨八点都会按时来到他的房间,将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和一杯冲好的奶茶放在床头柜上。如果是冬天的话,还会有一个同样穿着印花裙的助手跟在女佣身后,只不过相较之下素淡、安静了许多。这位助手会将壁炉里前一夜烧出的灰烬扒出来收走,然后将壁炉重新点燃。到了八点半,女佣会拿着一小罐热水再次来到他的房间,将他前一夜临睡前用过的水倒掉,再把水罐放进盆里,然后用毛巾盖上。有时候女佣会吩咐她的助手端来一个坐浴盆,那说明此时她很忙碌。为了防止水花溅在地毯上,她会预先将一块儿白毯铺在地上,然后把坐浴盆挨着壁炉放在白毯上,再将一大罐凉水和一大罐热水分别放在浴盆两侧,并且放上刚从脸盆架取下来的一条浴巾和肥皂盘。做完这些,女佣们便请求离去了。对于现今的人们来说,坐浴盆已经是一个非常遥远而陌生的东西。坐浴盆是一个大约十八英寸深且带有靠背的圆盆,直径在三英尺左右。靠背的位置恰好能够抵到坐浴人的肩胛骨。盆的颜色外黄内白,大多都是漆上去的。坐在浴盆里放不开腿,腿只能露在外面,所以更没有办法在坐浴盆中洗脚,当然,如果你会柔术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在这里你想搓背是不可能的,只能将海绵沾了水沿着脊背挤出,让水流缓缓淌下。这种感觉不像是全身浸在浴缸中那样悠闲、惬意,因为你的双腿和脊背都露在外面,这也是这件事物的好处。当然,当早餐铃声想起的时候,你早已经收拾妥当准备下楼,而那些因为这件事物所失去的闲情雅趣和漫无边际的思想也就失去价值了。
这时,奥古斯都早已坐在餐桌前的上座,而餐桌上也早已摆好了丰盛的早餐供他享用。一大本家传《圣经》以及一部包着黑色封皮的祈祷书摆放在奥古斯都面前。奥古斯都在坐下来的时候面色庄重,可称得上一丝不苟。但十分滑稽的是他身长腿短,所以一站起来先前所呈现出的庄严和威风便荡然无存。仆人们会在客人们都坐好后井然有序地进来。一排椅子早已为他们准备好,就放在餐具柜前。柜子上摆着银餐盘,里面盛满了各式各样的美食,并且用细细的甲醛的蓝色火苗进行保温。除此之外,柜子上还摆放了一对冷雉和一大块火腿。这时,奥古斯都会拿起祈祷书读上一句。他的嗓音尖锐而有金属感,使人听了非常刺耳,同时在语调上让人深切地感觉到他对上帝的虔诚,仿佛不能容忍任何有关亵渎或者不敬上帝的话语。有时候,会碰见客人迟到一两分钟的情况,迟到的客人通常都是轻声开门溜进房间,谨慎的步子不敢弄出一丝声响,好像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这时,读祷文的声音戛然而止,奥古斯都既不抬头也不说话,直到迟到的客人落座后才继续接着前面的祷文向下读。斥责的感觉在空气中蔓延,不过也仅止于此。对于那个懒惰的客人的拖拉行为,奥古斯都便不再提及。在将几句祷告词读完后,他会合上祈祷书打开《圣经》。“我们一起祈祷吧。”当他读完当天标记的《圣经》后说道。所有人在听到这句话后便一起跪下来。客人与仆人分别是跪在漆毯上与土耳其毯上的,他们一齐和声吟诵主祷文。在一切结束后我们便纷纷起身,而女佣和厨师们也都迅速离开房间;很快,就会有侍女端着茶和咖啡进来,取走《圣经》和祈祷书,将茶壶、咖啡壶放在桌子上。
我非常熟悉家庭祷文,所以,在奥古斯都念祷文的时候,我听出了其中的些许不同。之后我很快发现,在他念的那本祈祷书里,有很多句子都被直截了当地划掉了,对此我向他追问了缘由。
奥古斯都说:“所有有关赞美上帝的话语都被我划掉了。在我看来,上帝是一位绅士,并不喜欢人们当着他的面阿谀奉承。这种奉承是极其庸俗和无礼的,而且很不合时宜。那些拍马逢迎之举听了实在令人反胃,这绝对是对上帝非常大的冒犯。”
对我来说,他当时的那些想法非常古怪甚至滑稽,然而我慢慢便发现了其中的道理。
奥古斯都在早餐完毕之后会回到书房,继续致力于他正在着手写作的一部自传。他本身没有吸烟的习惯,因此在房间里也禁止别人吸烟,这就使得那些有烟瘾的人不得不去外边享受。当然,如果是在夏天的话还是很舒坦的,但如果在冬天的话就不得不在马厩里躲避严寒了。
午餐定在下午一点钟,主要以通心粉或者实实在在的鸡蛋为主。除此之外还会增加一些甜点或蔬菜,如果没有前一晚的剩菜的话。在下午一顿丰盛的餐点之后,奥古斯都会领着客人们去庭院中散步,此时的他脚着黑皮靴,身披黑衣套装,戴着圆领、硬领的帽子。他的地产连四十英亩都不到,算是很小的地产了。但是经过他的精心打理却已经和一些乡村豪宅相近。在与你同行的时候,他会向你介绍他最近的一些改进工作:例如他在某处试图造出广阔的视野,在某处成功设计出一条林荫道,在某处模仿托斯卡纳别墅的花园建造了一处花园等。因此我也开始发现他对于客人们的赞美之词还是相当在意的,尽管他很反对对上帝的阿谀奉承。散步的终点站是“疗养院”。在那里他安排了一间小屋,主要是为那些遭遇困境的贵妇们而准备的。有时候,他会邀请夫人们来这里住上一个月,而且还会为她们提供旅行费用以及农舍里生产出来的土产品。对于夫人们的需求和居住情况他也会时常嘘寒问暖。他对受赠者与施恩者之间的落差感把握得相当到位,已经完全将慈善与恩赐融为一体;我想,他所做的已经完全超过了那些给佃农送半磅茶叶和小牛蹄的公爵夫人。
散步结束后就到了下午茶的时间。这时候餐桌上的食物非常丰盛,有面包、黄油、果酱,还有烤饼、松饼,以及葡萄干蛋糕和清蛋糕等。在大约半个钟头的下午茶里,奥古斯都会说起一些他早年的生活,以及游历时的见闻和他的很多朋友。到了六点,他会回到书房去写信。晚饭时间,铃声会再次响起,我们又聚在了一起。为我们服务的女仆们头戴白色帽子,身穿黑色制服,腰间还围着白色的围裙。晚饭更加丰盛,鱼、禽肉、汤以及开胃菜、野味、甜点样样俱全;可以自行搭配,如野味与红酒,汤和鱼配雪梨酒,坚果水果配波特酒,等等。享用完晚餐,我们会一起回客厅。没什么娱乐项目,或是让奥古斯都大声朗读一些作品,或是我们一起玩一种极其无聊的跳棋游戏——“哈尔马”。有时候奥古斯都会向我们讲其他的英雄事迹,当然这都是建立在宾客留给他非常体面的印象上。当十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的奥古斯都就会站起来。然后我们各自走向大厅,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银烛台和蜡烛,点燃,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房间里,壁炉烧得正旺,盆里有一罐热水。虽然一根蜡烛的光太过纤小,无法提供足够阅读的光源,但是蜷缩在四柱大床中间,伴着摇曳的炉火进入梦乡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这便是19世纪晚期一个乡村小宅一天的生活。这也间接反映出,当时有数以千万计类似这样的宅院生活存在于整个国家中。或许这些宅院的主人并不是多么富裕,但是想要维持这种舒适且优越的生活却是非常容易,而这种方式的生活被认为是绅士应当过的生活。奥古斯都的家族荣誉感很重。于他而言,能够向客人们展示自己的家族在过去享有的生活如何奢华,是一件非常令他高兴的事情。这曾经是一座布局非常杂乱的房子,屋顶偏低,走廊太宽,几乎没有什么建筑学价值,但是放在奥古斯都的手中却焕然一新,他在之前的基础上额外添加了两个房间,并且在花园中建起一座拱廊,偶尔再增加些瓮缸和雕塑作为点缀。在所有雕塑中有一尊是安妮女王和她的四个随从,这尊雕像是曾经矗立在圣保罗教堂前的。一经改造,这里顿时变得像是某个大贵族的遗产。倘若这所宅院没有人要继承的话,完全可以把它暂借给某个前奥斯曼宫廷大使守寡的姨妈。
海尔家族简史
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海尔家族是一个很古老的乡村世家,奥古斯都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这个世家的代表,而且还和许多贵族家庭或多或少存在着血缘关系,虽然这种关系已经很远。尽管他的家族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但是这一家族的背景却依旧在他们心中占据着很重要位置。他的身边环绕着许多过去残留下来的色彩,展现着他过去的荣光和尊贵,就像是一个被流放的国王一样。由于身份的改变,他不得不去接触那些三教九流之辈,而且还要报以温和的态度,但是在礼数上却是按部就班,目的就是防止那些顽劣之徒误解这种客气态度,导致坏了规矩。
其实,弗朗西斯·海尔才是奥古斯都所在家族的创始人。虽然奥古斯都时常会提及自己是爱德华一世的一个王子的后代,而且每当提及的时候都会带着不屑的微笑。弗朗西斯是一个教区牧师,他非常聪明,而且是罗伯特·沃波尔爵士在剑桥国王学院的导师。马尔伯罗公爵夫人萨拉是沃波尔晋升中影响力最大的一个,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影响,弗朗西斯·海尔才得以获取低地国家军队的总随军牧师的职位。他经历了布兰海姆战役以及拉姆利斯战役,与那位大将军一同纵横沙场。他的才华得以显露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有权势的朋友。他曾先后担任过伍斯特大学校长以及圣保罗大教堂的主教,圣保罗大教堂主教一职薪酬非常丰厚,他也在此职位上保持多年,哪怕后来被奉为圣亚萨首任主教和奇切斯特主教。他的两次婚姻都获利不小。第一任妻子叫贝萨·奈勒,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小弗朗西斯。“霍斯特姆赛克斯”就是他妻子的产业,那是一处庞大而浪漫的城堡,还有一处极为体面的庄园,这些后来都为小弗朗西斯继承。后来,他在父亲的姓氏后面加上了奈勒的姓氏。弗朗西斯的第二任妻子同样是一位女继承人,且产业丰厚,也为他诞有一子——罗伯特。在他受洗礼的时候,罗伯特的教父罗伯特·沃波尔给了他一份干薪,每年大概四百英镑,是戈里弗森德港清扫员的工作,这份干薪直到老了他都在领取。对于老导师的儿子,罗伯特爵士可以说对其极为关照,并且为了更进一步方便照顾他还建议他投身教职。他的主教父亲做事非常谨慎,早已安排好了一位女继承人与之联姻。那时候罗伯特还很年轻,这位女继承人与主教自己的妻子的财产也不遑多让。罗伯特的大哥并无子嗣,所以在他大哥死后,霍斯特姆赛克斯便由这位温彻斯特的教士继承。对于他的儿子,主教一定非常满意。
但是在人情练达这一点上,主教的子孙只继承了主教很少的一部分。也正是这样,家族的财富开始慢慢减少。最先使其财富走向败落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她拆毁了旧城堡,在不远处建立了一个新豪宅,同时还把门板、地板以及壁炉架也移了过去。弗朗西斯·海尔·奈勒是教士的大儿子,也是主人公奥古斯都的爷爷。他生有一张漂亮脸蛋,却不务正业;聪明而莽撞,经常会欠下一些债务,因此,霍斯特姆赛克斯庄园的产业便成了他用来还债的一处产业。他很受丹佛郡伯爵夫人青睐,并且经其介绍认识了她的表妹——圣亚萨主教乔纳森·雪埔里的女儿乔吉安娜。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对男女竟然私奔了,因此他们双双被各自的家庭逐出了家门。从此以后他们二人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无论是温彻斯特教士还是圣亚萨主教都没见过他们的踪迹。他们其实是跑到了国外,依靠伯爵夫人每年供给的两百英镑维持生计。他们生有四个儿子,分别为弗朗西斯、奥古斯都、朱里斯以及马库斯。当弗朗西斯·海尔·奈勒终于继承了他父亲的财产后,他便将剩下的祖传庄园以600万英镑的价格卖了出去。老弗朗西斯是1815年去世的,当时他的大儿子弗朗西斯·海尔已经完全失去了霍斯特姆赛克斯领地,所以奈勒的姓氏也不得不放弃。由于他继承了家族的产业,有足够的金钱来维持他寻欢作乐的生活,他也乐于如此,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他出现财务危机为止,那时候他不得不远离故土到欧洲大陆过活,和那个时代的许多败家子如出一辙。不过他依旧有钱可以挥霍,够他一星期举办两次排场很大的晚宴了。他的社交圈子也很有档次,布莱顿夫人和德奥塞伯爵、德萨特勋爵、布里斯特勋爵以及杜德里勋爵都是与他经常来往的好友。1828年,他与银行家约翰·保罗的女儿安妮结为夫妻,并生有三儿一女。其中最小的儿子就是1834年出生的奥古斯都,也就是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
虽然霍斯特姆赛克斯庄园早已经被变卖出去,但是海尔家族的圣禄依旧丰厚。罗伯特·海尔教士是圣职的继承人,他也是弗朗西斯·海尔·奈勒的小儿子。当时大家都认为继承职位的将会是奥古斯都·海尔教士(奥古斯都·海尔的三兄弟之一)。关于马库斯,他是三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位,我对其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与埃尔德利的斯坦利勋爵的女儿成婚,并且在托基拥有一处房产,当他在霍斯特姆赛克斯下榻的时候,经常抱怨茶水没烧开,他最后在1845年去世。朱里斯的学识非常渊博,是三一学院的会员。他曾写过一部叫作《试问真理》的著作,是与他的兄弟奥古斯都合著的,很受当时善男信女的好评。在罗伯特·海尔教士去世之后,奥古斯都·海尔教士作为他的侄儿对自己任职的奥尔顿·巴恩斯教区依旧不舍,所以便劝说自己的弟弟朱里斯代为接受霍斯特姆赛克斯的圣职。对于离开剑桥大学,朱里斯也很是不情愿,但是一份如此珍贵的家产是不能平白无故丧失的,因此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做出牺牲,出任了刘易斯教区长一职。
奥古斯都·海尔教士与斯托克·旁·托恩教区的玛丽亚结为夫妻,他的妻子玛丽亚是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的女儿。1834年,他由于身体原因前往罗马,结果在该地去世。同年,我们所讲的奥古斯都出生,他的名字取自于奥古斯都·海尔教士和他的教母奥古斯都·海尔太太。而弗朗西斯·海尔和安·海尔作为孩子的父母对于这个小儿子的出生倍感压力,甚至是烦恼,因为他们既要按照符合自己身份的生活方式生活,又要考虑如何养家糊口。所幸,当时的玛丽亚·海尔并无子嗣。在回到英格兰给亡夫料理完后事之后,她突然想到或许自己提出将教子过继过来会得到弗朗西斯夫妇的同意。于是她便给她嫂子写了封信,并且很快得到了答复。
“没问题,我亲爱的玛丽亚,等孩子一断奶我们就把他送到你那里。你真是太好了。倘若还有其他人要领养孩子,我们这里还有。”
孩子顺理成章地被送到了英国,而且随身带了一个绿色的小毡袋,有一条红色的珊瑚项链和两件白色的小睡衣装在里面。
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教士为玛丽亚的父亲,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家族,据说是诺曼底公爵夫人圭纳拉(征服者威廉的祖母)的直系后裔。所以,他与彭伯里的达西先生与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伯特伦家族是同一阶层的人。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教士是个忠实的基督教徒,他对英国绅士应该有的礼数样样熟知。对于凯瑟琳·德·包尔夫人的观点他也一定会赞同:达西先生是不应该娶伊丽莎白·班纳特为妻的。雷金纳德·赫伯是赞美诗的作者,也是加尔各答主教,同时还是霍德奈教区的区长,他住的地方离玛丽亚·莱彻斯特家仅有两英里的距离。玛丽亚与教区区长夫妻之间的交往十分密切。雷金纳德有一个助理牧师,名叫马丁·斯图。有关他先祖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所以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生于富贵之家。玛丽亚与马丁彼此相互爱慕,但是玛丽亚的父亲却考虑到马丁太过卑微而拒绝他们在一起,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小小的牧师。由于玛丽亚顺从的性子,她没有逾越父亲而自作主张。马丁·斯图为了赢得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大人的好感,在雷金纳德被任命为加尔各答主教后,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去印度的礼拜堂担任牧师,以图让他对自己和玛丽亚的婚事有所缓解。但一切都是无用功。在与玛丽亚告别几个月后,马丁便死于热病。奥古斯都·海尔是马丁·斯图的朋友,同时也是赫伯夫人的表亲。对于这对恋人来说,他一直是他们的密友和知己。他们有苦难言时就会向奥古斯都倾诉,而奥古斯都也乐于倾听他们的诉苦。在玛丽亚·莱彻斯特得到马丁的死讯之后,她向奥古斯都·海尔寄了一封信,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虽然我知道说再多的话已毫无用处,因为奥古斯都·海尔太了解我了,肯定早已洞悉我的感受,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写下几句。你是我困境之中的朋友,正与我共同承受这段悲伤、痛楚……你一定会来我这里的,我知道。我们能够面对面地一起承受这段哀伤将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最后,他们彼此相见,并且继续保持通信。在玛丽亚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了她对奥古斯都感情的变化——由最开始的“尊敬”以及“友情”抽出新的枝条和嫩芽,这种情感来得很自然却又后知后觉。也正是这种特殊情感的萌生,使得她在奥古斯都向她求婚时很顺利地接受了,不过这是马丁·斯图死后两年的事情了。“生活中又重新注满了光明,不似以往那样死寂和苍白。”在日记里她这样写道,仿佛时刻都沉浸在奥古斯都那如潮水般的爱意中。即便如此,他们这桩婚事也是在一年之后才得到了她父亲的同意。当时,玛丽亚已经31岁了,不难想象,她父亲能够认可这桩婚事是出于对女儿的幸福着想。因为这个年纪在当时看来已经不小了,就像华兹华斯先生说的那样,是“美丽芬芳绽尽,正濒临凋谢”的时候了,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尖酸、刻薄。此外,他也觉得这桩婚姻算是门当户对——奥古斯都作为爱德华一世幼子的后裔,以及诺曼底公爵夫人圭纳拉和霍斯特姆赛克斯·海尔家族的后裔,还是能配得上托夫特的莱彻斯特家族的。霍斯特姆赛克斯区的圣俸非常优厚,在罗伯特去世后定然会收归在他的侄子——奥古斯都的名下,而玛丽亚也就理所应当能够过上贵妇人的生活,这与她出身贵族的身份也是极为相符的。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两个家族的相遇与相互信任可以说是非常短暂的,只是一个稍事停留的驿站,但即便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从道理上讲我们也应该把它安顿得舒服一些。
玛丽亚·海尔在丈夫过世后,来到了霍斯特姆赛克斯——她小叔朱里斯的家中住了几个月。最后,她找到了一处让她一住就是二十五年的住所,那是一处叫作“莱姆”的房子。将教子小奥古斯都培养成为一名圣职人员是玛丽亚一向的愿望,这样可以接替他叔叔朱里斯的职务,成为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教区长。对小奥古斯都美德的培养,她很早就开始着手了。她在奥古斯都十八个月大的时候在日记中曾这样写道:“无论是食物还是玩具,小奥古斯都都愿意与人分享,真是越来越顺从了。”她对于奥古斯都的神学教育一直极为看重。小奥古斯都在开始学习识字和学习德语的时候还不足三岁。在讲解三位一体的奥秘的时候,玛丽亚可谓费尽心思。在他四岁的时候,为了让他懂得生活中有一些比玩具更为严肃的事情,玛丽亚将他所有的玩具都没收,放在了阁楼里。同龄的玩伴在他的生活中成了一片空白。有一个穷苦的女人,她的住处与“莱姆”大门相隔不远。为此,她经常会得到玛丽亚的探望、接济和劝导,使她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且相信是神的恩赐。这个穷苦的女人有一个小儿子,与他一起玩耍便成了奥古斯都最为渴望的事情。终于有一次,在一片秣草地上,奥古斯都得偿所愿,与邻居的小儿子一起玩耍起来。但奥古斯都也因此受到了惩罚,而且非常严厉,这使得他再不敢想这些了。曾经的托夫特的莱彻斯特小姐,现在的海尔太太,都是贵族;对于她来讲,探望穷人不仅仅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爱的实践。但是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一个出身贵族的孩子竟然与一个工匠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她在1839年3月13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小奥古斯都已经五岁了。我看到了他性格中的一些明显的表现:太过个性和自我,且有很强的占有欲,好沉溺于享乐。我虔诚地祈祷得到上帝的帮助,让我懂得如何将他的罪恶倾向更正过来,使他跳出以自我为中心的牢笼,惠及他人。”
奥古斯都偶尔会出现调皮的情况,这是玛丽亚无论如何费尽心机地去约束都避免不了的。当然,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被严令到楼上“准备”,这意思我想就是脱光了屁股等着挨打吧。惩罚大多是由他的叔叔朱里斯执行,是他妈妈特意请他来的。马鞭是用来打屁股的专用惩罚工具。小奥古斯都想要的东西都会被玛丽亚拒绝,这是玛丽亚为了防止孩子被惯坏所特有的教育方式。有一次,玛丽亚带着小奥古斯都去助理牧师的妻子家做客,奥古斯都接到了主人家送的一根棒棒糖吃了下去。他一回家就被玛丽亚发现了,因为他嘴里还散发着棒棒糖的薄荷味儿。为此,玛丽亚用调羹用的勺子给他喂了一大勺大黄加上苏打,用以警醒他以后对于肉体的欲望要有所抑制。
玛丽亚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埃瑟和普里西拉,她们是传教士弗兰德里克·毛瑞斯的两个姐妹。在雷丁,她们二人开办了一所小学,但是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来“莱姆”小住。她们的信仰非常虔诚,甚至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在玛丽亚看来,她们的话是最值得信任的。这也就导致了另一种情形——为了使奥古斯都成为一名极为合格的牧师,玛丽亚采取了更加严苛的举措对奥古斯都进行性格塑造。奥古斯都的晚饭始终是烤羊肉、大米布丁,从小到大皆是如此。有一次,玛丽亚对他说:晚上会有一道非常美味的布丁。她一遍遍重复着这样说,直说到奥古斯都流口水为止。晚上,布丁如期而至,在奥古斯都将要享受的时候却又被抢走。他得到玛丽亚的命令,起身将布丁送给了一个村里的穷苦人。在日记中,玛丽亚这样写道:“只要让他明白其中的道理,我想奥古斯都会非常乐于去做正确的事情的,这一点我很确信。但是他的个性使得他必须要多出一些品质,即无条件服从的品质。在上帝面前,人的意志必须要锻炼得极为驯服。”她还这样写道,“现在,他的自我控制力与克制能力都将会不断地加强,这都要归功于他先前能做违反自己意愿的事情,能忍受不愿意忍受的事情。这种训练方式当真是最好的。”
不同以往,玛丽亚这次的表达有些模糊。她字里行间的意思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才五岁大的奥古斯都每天都会被迫去做一些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久而久之,即便这些曾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会变得心甘情愿起来。
玛丽亚的娘家在斯托克,她每年都会带奥古斯都回去一次。他们坐着自家的马车前去,沿途住宿在客栈里。他们的这种习惯哪怕是在铁路开通之后也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将自家的车子放在火车的车板上罢了。后来,直到他们肯坐普通车厢时,还不忘提前在靠近伦敦的车站安排一辆马车去接他们。因为在玛丽亚看来,让人们知道她是坐火车进伦敦是一件极为不体面的事情。
莱彻斯特太太是玛丽亚的继母,她对奥古斯都也是严肃的,但同时很慈祥。奥古斯都在家里只要稍有吵闹,就会立即遭受惩罚。但是到了斯托克就不同了,莱彻斯特太太会这样讲:“玛丽亚,孩子只是在玩,不要管他太多。”对于一名神职人员妻子的职责,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在村里的小学里任教。她教训学生的方式是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抽捣蛋学生的耳朵,而且边抽边说:“我可不会去拧你的耳朵来弄疼我的手指!”紧接着又道,“单抽你这只耳朵是会让另一只耳朵嫉妒的。”说罢,捣蛋学生的另一只耳朵也未能幸免。在教区长的府邸,她每个星期天都会开设午餐,并邀请助理牧师们都来参加。在饭桌上,任何人都没有发言权,一旦有人开口说话也是自讨没趣。吃完冷牛肉后,莱彻斯特太太会把他们叫到面前训话,对他们过去一周都做了什么一一了解。如果他们所做的与自己吩咐过的不符,就会受到极为严厉的训斥和责罚。伊格顿先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能够在前门进屋的人,因为他是世家出身的,而其他人则只能自后门而入。年少的我在听及奥古斯都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不由大吃一惊。
对于这样违背正义的举动我表现出了由衷的愤怒。“不要犯傻了。”奥古斯都说道,“因为伊格顿先生是布莱芝华勋爵的侄子,而其他人则什么都不是,所以贸然去摇正门的门铃是极为不得体的。这是再自然、普通不过的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是:当两个人同时到达教长府的时候,其中一个可以自正门而入,而另一个人只能去敲后门?”
“就是这样!”
“我感觉这对于伊格顿先生来说并不是多光彩的事情。”
“这一点你自然无法看到。”奥古斯都回答得非常尖刻,“作为一个绅士,他理所应当知道自己的地位。思前想后并不是他应该做的,他所该做的就是理所当然地去接受。”
对待女佣,莱彻斯特太太的管教也十分严厉。倘若触怒了她,她会毫不迟疑地去拧她们的耳朵,下手毫不留情。女佣们也不会因此而心生怨愤,因为当时的习俗便是如此。每三周家里会换洗一次衣物,因为家里的规矩便是如此,而且自夜里一点起就要开始工作。贴身侍女负责换洗精致的平纹细布衣服,她们在三点钟之前必须赶到洗衣房。对于迟到的人,会由管家上报给莱彻斯特太太,即将面临的是莱彻斯特太太的一阵痛骂和训斥。当然,莱彻斯特太太也不是一直这样严厉的,她也有轻松的一面。玛丽亚·海尔一直认为读小说是宗罪,所以她每天晚上给双亲读的都是《英格兰女王》——斯特瑞兰德小姐的一部著作。而在当时,以月刊形式发表的《匹克威克外传》深深地吸引了莱彻斯特夫人。她常常躲在更衣室里独自阅读,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她紧闭房门,并且让侍女为其把风。对于那些读完了的书页,她都会细心地撕碎了扔进垃圾桶。
在毛瑞斯两位小姐的坚持下,莱彻斯特太太不得不将奥古斯都送进了小学。那年暑假,同往年一样,玛丽亚带着奥古斯都回到了斯托克的娘家。之后,玛丽亚又带着奥古斯都对英格兰的湖区进行了游览。陪他们一同游览的是朱里斯叔叔。同时玛丽亚还邀请了一直在雷丁辛勤工作的埃瑟·毛瑞斯,认为这也是她一次难得放松的机会。事实上,这个满怀善意的举动却隐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朱里斯·海尔在旅途中向埃瑟·毛瑞斯求婚,她也欣然应允。而玛丽亚·海尔在接到两人订婚的消息后泪流满面,充满了苦涩。朱里斯在玛丽亚的丈夫去世后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们的相聚很是规律,朱里斯每天晚上六点来“莱姆”吃晚餐,到了八点起身告别、离开;玛丽亚也经常在下午的时候乘着自己的马车到教长府做客。每当朱里斯遇到问题的时候都会向玛丽亚请教;若真有一日不能得见,生活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在英格兰的法律以及祈祷书中,她对朱里斯生出更深的感情是严令禁止的,但是即便如此,看着另一个女人——而且是受过她恩惠的女人——成为霍斯特姆赛克斯的女主人还是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在情感上,玛丽亚对这件事情极为厌恶,同时,她还有更为严肃的理由来反对这场婚姻。虽然老毛瑞斯拥有学者和牧师的身份,但是他却不是出身名门;毛瑞斯家的两位小姐虽然也是行事磊落,品德高尚,但是玛丽亚却很难接受她们的言谈举止。她们并不是生下来就是贵妇。或许马丁·斯图也算不上是出身名门,但是他品格的卓越与高贵却得到了亲爱的奥古斯都的首度认可。虽然她很爱他,但是她却更加尊重父亲的决定,即她深爱着的马丁·斯图并不适合做她的丈夫。
婚礼如期举行。那个极度虔诚且个性蛮横、独断专行的女人——埃瑟成了朱里斯·海尔太太,即小奥古斯都的婶婶。“她认为,快乐是宗罪。她所认为的道路必然是充满荆棘和随时准备自我牺牲的,一旦出现这样的情感使她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她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份情感抹杀,影响到她认定道路方向的情感,她就会毫不留情地从心中斩去。”她的绝对权威一旦得到那些可怜人的接受,她便会体现出她胸怀宽广、温柔和慈爱的一面;“她那严厉、苛刻的道德准则使得她对自己的丈夫无所不从、分外上心,这与她要求别人毫无保留地服从自己如出一辙。”于是她便开始了驯服小奥古斯都的计划,目的是使小奥古斯都的灵魂更加完善。她和朱里斯的婚姻对两个家庭的生活习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为此,她决定纠正一切被影响的东西。过去,都是朱里斯每天晚上到“莱姆”吃晚餐,为此,她坚持让玛丽亚与奥古斯都每天都来教长府共进晚餐。冬天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晚饭过后无法回家的情况,他们就不得不在教长府过夜了。从小体质虚弱的奥古斯都一到冬天手脚就会生满很重的冻疮,咧着长长的大口子。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埃瑟婶婶仍旧把他安排在一个非常潮湿的房间里。房间里设施极少,仅有一条松木的板凳,一条毛毯以及一个草席子。由于埃瑟婶婶禁止仆人给小奥古斯都送热水,所以每天早晨他都必须用铜烛台敲碎水罐里的浮冰;遇上连铜烛台也没有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用自己冻伤的小手来完成这一切了。为了使他的灵魂得到完善,埃瑟婶婶还强迫他吃那些闻了叫他恶心的德国泡菜。唯一稍微好过的日子大概就是星期天了。因为要履行神职,玛丽亚便不能像往常一样去教长府。在埃瑟婶婶看来,奥古斯都害怕玛丽亚是因为受溺爱的缘故,便给玛丽亚提出建议,让她在礼拜式的间隔时间里将奥古斯都锁在法衣室里边,给他的晚餐只是一个三明治。后来,奥古斯都养了一只小猫,已经到了和它难以分离的地步。然而,埃瑟婶婶发现后便强迫他将小猫交出来。奥古斯都哭得很伤心,但是他想起了玛丽亚说的话——要学会放弃自我,给予别人自己的快乐。他抱着猫咪来到教长府,满含泪水地将它交给了埃瑟婶婶,然而埃瑟婶婶却立即叫人将它吊死了。
用这种非人的方式对待一个孩子的女人,竟然还是一个对上帝无比敬畏和虔诚的人,这让我们很难想象。这种类似变态的行为我想除了是要完善奥古斯都的灵魂之外还夹杂着一些其他欲望,而这种欲望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是想给深爱着他的养母玛丽亚一个教训。虽然玛丽亚·海尔对埃瑟·毛瑞斯一向是极好的,但是生来就是贵妇人的玛丽亚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带着恩主的气质,仿佛在暗示、提醒着她卑微的朋友——无论是在托夫特的玛丽亚,还是在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海尔遗孀,都与这位人品虽然高尚但出身卑微的姑娘存在着天壤之别。这样的处境让她想到了与其处境相同的夏洛蒂·勃朗特当家庭教师的时候,在潜意识里,埃瑟·毛瑞斯或许将那种单纯的善意当成了一种侮辱,开始没有任何依据地认为在玛丽亚心中她始终低她一等。在成为朱里斯·海尔太太以后,或许她也会萌生一些让玛丽亚吃些苦头的想法。事实上,玛丽亚也的确尝尽了苦头。但是,这种眼睁睁地看着奥古斯都在其眼前遭受折磨的痛苦她很快便坦然接受了,她只需要耐心地忍受和等待即可,这不过是孩子应该接受的一场磨炼罢了。
对于奥古斯都生命中接下来的几年生活我想就此跳过。就从奥古斯都离开小学的时候开始,他紧接着就去了哈罗公学。但不幸的是由于健康问题他不得不借宿在导师的家里,也仅仅在哈罗公学学习了一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够上剑桥的年龄。他取得学位是在1857年,自此,游山玩水、在上流社会混迹以及画水彩画便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他第一幅景物素描是在他七岁的时候画下的。在绘画领域,玛丽亚·海尔的水平也是非常好的。在她看来绘画是一件并没有什么危害的事情,因此,在这方面的兴趣上她一直注重对奥古斯都的培养,并且做了许多对他大有裨益的指点。对于奥古斯都的作品,她会观察得非常认真和仔细,然后会问他:“出现在这里的这根线条代表着什么?”“嗯,我只是看着这根线条还不错,就加上了。”“倘若你不能清楚这根线条所代表的确切意义,就不要轻易地将它添加在你的画上边。”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正确的见解。对于颜料,玛丽亚·海尔非常排斥,所以,奥古斯都画画的时候都是用铅笔或者乌贼墨来完成。玛丽亚允许他画水彩画是在他成年以后的事情了。他画过很多幅素描作品,其中一些得意之作挂满了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整个墙壁,而且都被装在精美的画框之中。当然,他画的不仅仅就这一点儿,除此之外,他还有许多整本的画集。由于时间隔得太过久远,他的一些作品的价值已经无从判断。奥古斯都的一些作品曾被玛丽亚·海尔拿给罗斯金看,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审视之后,罗斯金指出,在这堆糟糕的画作中仅有那么一幅还算差强人意。在风景鉴赏的能力上,奥古斯都也是当仁不让的,所以回想起我曾对他这方面的能力有过质疑,还真的对这位鉴赏家有些太过苛刻了。奥古斯都的画作在风格上继承了十九世纪中叶的作品遗风。他的一些作品如果有幸能够让今天的人们看到的话,里面其他时代的一些魅力或许会被发掘出来。
走上创作之路
在林康,寄宿在导师家中的奥古斯都年仅十四岁。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爱上了旅游,而且从未感觉到厌烦和疲劳。他经常会步行二十五英里之远,目的仅仅是为了参观一处华丽的教堂或者是游览一座沧桑的古宅。在奥古斯都被送回导师家中的时候,玛丽亚为了防止他误入歧途,给了他五个先令,但是这仍旧不能构成阻碍他远游的障碍,即便是口袋里连买一个面包的钱都没有,他也未曾放弃。有很多次,他饿得发昏,最后倒在了路边,对于那些路过的“普通工人”所施舍的食物,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然而,他想要进入社交圈的心思要比一切曾引以为生活的东西更加重要,哪怕是对旅游的热情以及画风景画的喜好也不能够与之相比。在社交方面,他的优势得天独厚。首先,他的亲生父母就和许多乡绅家庭以及很多贵族有着血缘关系;其次,他的那生来就是贵妇命的养母更是在上流社会有着繁杂的关系。对他而言,不管这些亲缘关系是远是近,终究都与自己有着堂表亲的关系。
很多年来,玛丽亚·海尔一直体格孱弱,按照医生的建议,她应该搬到一个气候温润的地方修养——一个比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气候还要温润的地方。在此之前,她曾到欧洲大陆做过短途旅行,是奥古斯都陪同她一起去的。从剑桥毕业不久,奥古斯都他们便确定了长期旅行、居住海外的想法。为了在旅途中避免疏于照料,使自己过得体面些,玛丽亚还带上了自己的侍女和男仆。两年之前,朱里斯·海尔就已经过世了,不同于他亲属那般难以抑制的悲痛心情,他的教民们显得格外高兴。“莱姆”在玛丽亚·海尔出国后便被租给了朱里斯的遗孀。他们在游历大陆的时候速度非常缓慢,慢悠悠地穿过瑞士、意大利;当然,象征他们身份的马车是必须有的。他们一边游历,一边画了许多素描。马车里非常宽敞,里面装满了书籍;在旅途中,他们阅读了好几部整套的著作,有阿诺德的、吉本的、兰克的以及米尔曼的等。这在我看来真是一大壮举,非常了不起。奥古斯都两人抵达罗马不久,就立即在波波洛克广场租了一套公寓。几年前,奥古斯都的生父就已经去世,他的遗孀和女儿艾丝美拉达住在一起,奥古斯都称这位遗孀为“意妈”,很明显,就是意大利妈妈的简称。而奥古斯都的两个亲哥哥——弗朗西斯和罗伯特,一个在近卫军中服兵役,一个是在当警察。对于奥古斯都的这两个哥哥,奥古斯都并没有跟他们有过什么密切来往,所以这里我也仅仅是简单地介绍一下。与他们的父亲一样,这两兄弟在生活上大手大脚,但是他们却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有很多财产可以继承,最后死的时候身上也没留下几个子儿。还有一件事情,弗朗西斯做的一件事让其家人非常震怒——娶了一个他相识多年的女人。这个女人应该是弗朗西斯的情妇,只是奥古斯都在文章中表达得比较委婉罢了。在奥古斯都的自传中,仅仅是用了个脚注对这个女人进行了阐述:“和她出现的时候一样,在弗朗西斯生命即将结束的几个月里,他娶回的这个女人又归于一片混沌。”
之前,奥古斯都与他的生母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很少相见,他的生母也对他不怎么上心。但是现在两人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在罗马的顶级社交圈里,经常会出现她和她女儿的身影,倘若玛丽亚·海尔允许的话,她也会带着奥古斯都一同出席。因此,奥古斯都所结识的王子、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然而,“意妈”见奥古斯都的频率显然超出了玛丽亚所容许的范围。因此,有时候玛丽亚会让奥古斯都陪着自己,来破坏掉他早已与“意妈”约好了的会面。由此可以看出,哪怕是如同圣徒般的女人也难以抵御嫉妒的侵袭。
在国外,奥古斯图陪同玛丽亚·海尔游历了十八个月之久。由于玛丽亚开始怀疑奥古斯都有倒向罗马天主教的倾向,所以她不得不提前准备返程,不敢再多逗留。哪怕当时的奥古斯都身患病症,而且医生也警告她说他很难忍受英国冬季的严寒,但这仍旧没能阻止玛丽亚带奥古斯都回到那个新教国度(有着坚定信仰的国度)的决心。因为在玛丽亚看来,奥古斯都身体上所面临的危险远远比不上他灵魂所即将遭受的危险。奥古斯都对于不时穿过罗马街道的宗教队伍有多渴望,对大主教们身着红袍端坐在马车的威仪有多欣赏,对那些华美的天主教仪式有多羡慕,对这座仍旧视教皇为尘世君主的“永恒之城”有多敬仰,玛丽亚再清楚不过。她非常了解奥古斯都那轻浮的性格,所以她不能不担心。“在所有我见过的安于享乐的人中,你算是最会享受的了。”有一天玛丽亚对奥古斯都这样说道。在这句没有训斥和责骂的话语中,无不透露着玛丽亚那为之担忧的心情,因为安于享乐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生活状态。
当时,正是天主教在英国再度兴起的时候,最为大家所共知的例子就是纽曼和曼宁。许多人开始追随他们的身影,其中有声名不敌他们的人,也有地位远高于他们的人。许多家庭都因为这股风气的袭来而布满创痕。不幸的是,“意妈”和她的女儿艾丝美拉达也成了天主教的教徒。需要澄清的是,对于女儿想投入天主教,“意妈”曾极力阻拦过,因为对于这个孙女,她的祖母安妮·辛普森夫人还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艾丝美拉达改投其他教廷,必然会愤怒地将她的继承权剥夺。约翰·保罗爵士——奥古斯都的外祖父,在得知自己女儿加入罗马天主教后也是毫不留情地将她逐出了家门,并发誓再不与其相见。玛丽·斯坦利是主教诺威奇的女儿,也是玛丽亚的侄女,当她也抛开了新教祖辈的信仰投入天主教的时候,玛丽亚更加担心她亲爱的奥古斯都的处境了。
让奥古斯都成为一名教士,是玛丽亚自他小时候起就为他树立的目标,我想亲爱的读者们一定都还记得。玛丽亚之所以对他严格培养,没收他的玩具,教育他为他人舍弃自我,这一切都是基于这个原因——这个早已树立的目标;后来埃瑟婶婶的出现也对奥古斯都进行了非人般的痛苦磨砺,然而这一切都旨在让他能够习惯贫穷、困苦,让他明白快乐犹如魔鬼一般诱惑着他,应该时刻远离。丧失了领地及大部分财富的海尔家族并没有因此而衰落,因为丰厚的霍斯特姆赛克斯圣俸还掌握在他们手中。奥古斯都作为弗朗西斯·海尔的小儿子,有权将这一圣职继承下来。但是非常不幸,奥古斯都的长兄因为经济原因将这一圣职变卖了出去。玛丽亚·海尔想要让奥古斯都重新住回教长府的想法也破灭了,即便那里满载了他美好的回忆。但是她想让奥古斯都成为一名优秀的牧师的想法却从未因此而动摇。他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早已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他注定应该成为一名出身名门的神职人员,这与他的亲缘关系以及家族传统是密不可分的,而且选择这条路对他来说是既有利又有益的决定。在家族中,生产财富的人拥有两个主教的职位,不但如此,还担任着圣保罗的教堂主持;奥古斯都的两个爷爷,一个是圣亚萨主教,一个是温彻斯特的教士;他两个叔叔也是圣职者;他养母的姐夫——爱德华·斯坦利也曾经担任过诺威奇的主教,同时,爱德华的儿子亚瑟·斯坦利也已经成为坎特伯雷的一名教士。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必将拥有更加尊崇的位置。最后,这一切也的确都成为了事实,奥古斯都当上了威斯敏斯特主教,并且娶了奥古斯都·布鲁斯小姐为妻,与此同时,他还得到了维多利亚女王的青睐,彼此成为密友。其中,雷文华斯家族、斯特拉斯摩尔家族以及埃尔德利的斯坦利家族等,都是这条道路上的同行者。在如此有利、如此丰富的社会关系下,奥古斯都如若不能取得先机倒有些说不过去了。这个时代,虽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身兼数职的时代,但是,无论是其自身的能力还是他那些位高权重的亲戚,都足以让奥古斯都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在意大利,当玛丽亚·海尔得知奥古斯都不希望被授予神职的时候,这是多么让她感到震惊呀!我们也可以想象,奥古斯都当时的心里也是充满了紧张和歉疚吧?不管是从世俗的角度,还是从宗教的角度,奥古斯都这样的做法都显得有些好坏不分,而且很愚蠢。玛丽亚对此也是充满了难言的苦涩,全部化作了泪水流淌而下。作为一个真诚的基督教徒,面临奥古斯都不想担任神职的想法,她显得有些无能为力了。最后,她还是尊重了奥古斯都的决定,因为她是爱他的,尽管这样的决定让她感觉心碎。回到英国后,这一决定被他的家族成员知晓,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因此很激动、很愤怒。面对家人们的质问,奥古斯都既找不出一个很好的拒绝担任神职的理由,又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说法,只能以“这个不是他的志向”作为借口。但这样的借口却引起了埃瑟婶婶的不满,她认为,如果是这样的话,玛丽亚应该更加坚持最初的决定。不管他是在去意大利之前,还是在他从意大利回来之后,他都是一个忠实的新教徒,所以,他的新教信念未曾受到过冲击。那么,就只有一种情况,他这样坚持放弃神职只是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得到放纵,变得碌碌无为。
而产生这一决定的根本原因,就是奥古斯都太过厌烦宗教了,仅此而已。每个礼拜,他都要被迫参加两个礼拜式;每一次,他都要忍受朱里斯叔叔的长篇累牍和布道,犹如听天书一般;此外,他还要忍受玛丽亚·海尔同她的亲友间的有关信仰的高谈阔论,这一切,无不让他厌烦透顶。奥古斯都从小就经历着以灵魂救赎为名的严苛生活,对此亲身经历的痛楚,他恨透了毛瑞斯的女眷们,恨透了她们对于宗教的狂热。在我结识奥古斯都的时候,他已经摆脱了星期天进教堂的习惯。但是对于家庭祷告的习惯,他还是保留着的,当然,这对于他来说只是对社交的一个态度罢了,这能够让他看起来更符合一个古老世家的绅士风度。
奥古斯都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便成了主要的问题。在大英博物馆,他曾试图求得一份书记的职位,但未能得偿所愿。最后,他接到约翰·穆雷的委托写一部《伯克郡、巴克郡和牛津郡旅游指南》,当然,这都是在亚瑟·斯坦利的全力相助下才得到的机会。很显然,这份工作就像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对于一个喜欢四处周游且喜欢结交自己感兴趣的人的年轻人来说,这份工作再适合不过。后来,他也真的因此碰到并结交了许多他中意的人物,以及一些新的“远房表亲”,并且常常被招待进豪宅中做客。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玛丽亚住进了“霍姆霍斯特”并且卖掉了原来的“莱姆”。因此,“霍姆霍斯特”也便成了奥古斯都终身的住所。那本旅游指南奥古斯都写得很成功,也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因此,他再次接到了约翰·穆雷的邀请,写一部与此类型相同的书,并且给了他选定主题的权利。最后,诺森伯兰和达勒姆成了奥古斯都的最终选择,并由此开始了他的创作之路。很快,一系列的旅游指南便出自于他手,奥古斯都·海尔的大名也开始为观光者所熟悉,并影响到至少两代欧洲观光者。在他编排的著作之中,有着全面而实用的旅游信息,其间大量引经据典,这使得他的著作极具创意。其中,教会的神父、艺术评论家、诗人和历史学家以及《新约圣经》便成了他引文的主要来源。他的自尊心会在一位诚心的游客看到他的引文时而得到非常大的满足,这段引文可能来自于贺拉斯、维吉尔、苏埃托尼乌斯、奥维德,抑或是来自于一部不起眼的生僻著作。
然而,就是这种旁征博引的习惯,后来给奥古斯都带来了一些麻烦。在他所写的指南中,有一部叫作《中北意大利城市》,在没有征得史学家弗里曼同意的情况下,大量引用了他的著作作为引文。很快,奥古斯都就遭到了弗里曼的指责,说他的行为是从头至尾的剽窃,是让人不齿的行为。对此,奥古斯都伤心至极。奥古斯都认为,弗里曼的行文风格极其古板、啰唆,这使得他文章本身的价值极易遭到人们的忽视,他摘录弗里曼的文章是为了帮他,使他得到人们的关注。在对此事的评述中,奥古斯都加了一个注解:“无须多言,在此事发生以后,我以极快的速度将弗里曼先生作品的引用部分全部删除了。”他的这一举动直接将刚刚被他从默默无闻中拯救出来的历史学家又重新打回了默默无闻的状态之中。出现这样的效果,非常合他的心意。
对于这本指南,还曾有一篇指责他的文章被刊登上了《阅览》杂志。奥古斯都对此曾言:“这是极为恶毒且有侮辱性的行为”。这篇文章明确地指出了奥古斯都在没有注明出处的情况下抄袭了莫雷《旅游指南》的证据——两本书出现了同样象征性的错误。事实上,奥古斯都也的确是这样做的。然而这则事件却未曾对奥古斯都造成任何影响,他的旅游指南依旧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奥古斯都的《漫步罗马》到了19世纪末期已经出了十五版,《漫步伦敦》和《漫游西班牙》出了六版,《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也已出了五版。虽然他也曾写过有关西班牙、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及荷兰的书,但是限于他对这些地方的了解,写出的东西都比较肤浅。不过,对于意大利和法国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在今天,他对这两个地方的了解仍旧是无人能及的。
玛丽亚和奥古斯都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大多数时光都在意大利和法国度过。玛丽亚经常疾病缠身,奥古斯都也常常衣不解带,照顾得非常细心周全。在玛丽亚身体条件还允许的情况下,奥古斯都常常在上流社会中进行交际,并举行聚会邀约一些出身良好的女士一起画水彩画;此外,他还带领她们游览罗马,一一点评出各个参观对象的历史渊源以及艺术价值。此时的他,站在一群充满仰慕的女士中间,俨然是众人的焦点。
由于父亲的银行破产,“意妈”的经济状况遭到了严重的损失。而她余下的财产也被她的私人律师侵吞一空。1864年,“意妈”去世。四年后,她的女儿艾丝美拉达也随她而去。1870年,玛丽亚·海尔也去世了。在玛丽亚去世的一段时间里,奥古斯都的经济状况一度十分紧张。他和玛丽亚的关系是如此亲密,使得玛丽亚根本没有预期到她死后奥古斯都独自在人世间徘徊的场景;也正如奥古斯都所说,她对于奥古斯都将来靠什么生活没有做任何安排。在这段时期,奥古斯都仅仅依靠“霍姆霍斯特”以及一年六十英镑的生活费维持生计。至于后来事情是如何安排的,他没有给出详细的解释,总之,他最后还是继承了玛丽亚的遗产。然而他却不得不为每份遗产上缴百分之十的遗产税,出现这一状况是因为他不是法定继承人,对此,他常怀气愤和抱怨。对于自己的收入,奥古斯都的口风很严,因此我也毫不知情;但是他现有的经济状况却足以让他经常向家中呼朋引客,游览一些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并且将霍姆霍斯特装饰得更加气派一些。除了这些,他还能剩下一些钱进行投资,而投资的对象常常是一些不着边际的投资黑洞。他常常以绅士自居,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职业作家,而他最初的写作动机也很纯粹、很简单——无私地帮助游客更好地欣赏自然与艺术之美。他自己的作品全是依靠自费出版的,但是在财富上,他所出版的这些书也给他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回报。
奥古斯都的生活在玛丽亚·海尔死后开始遵循着某种规律,并一直得以保持。奥古斯都经常会出国,这只是为了写旅游手册的需要。回到英国后,在“霍姆霍斯特”他经常会接待接连不断的宾客,有的时候,他也会去一些乡村宅地拜访、做客。在伦敦的哲曼大街,他有一间房。他经常去雅典娜俱乐部吃早餐,而且每次都是坐同一张桌子;在俱乐部的图书馆里,他会工作一整个上午,直到中午需要外出午餐时才停止。下午,他会去拜访朋友,或出席一些茶会、酒会;到了晚上,他会出门赶赴晚宴。在他的日记中,有一天记录着这样一句话,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五月十五,在圣巴塞罗缪举办绘画聚会,这里是那样的肮脏却又非常亮丽。这还是今年第一次没有人邀请我参加晚宴。对此,我感到无聊至极。”奥古斯都终生未娶。但从他的自传中我们得知,他曾一度考虑过婚姻,这都要归结于这句神秘的话:“今年(1864年),我一度有着非常强烈的愿望去做一件事,但这与我对母亲的心无旁骛完全不符,因此,这个念头和随之而来的希望也就被打消了。”倘若我理解得没错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中意于一位家境殷实、社会关系良好的年轻女子。但是在经济上,奥古斯都却不得不依附玛丽亚·海尔而生存。奥古斯都所讲的打消他结婚念头原因的真实度我们没理由怀疑,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婚姻如果没有得到玛丽亚的首肯,他的经济来源就会被断掉。他的家族传统也的确如此。而且在我的印象中,奥古斯都并不是一个满怀激情的人。他曾跟我坦言,他直到三十五岁才有了第一次性经历。他是以黑色的十字标记在当天的日记里记录这种事情的,大约每三个月会出现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大多数男人会言过其实。因此我也严重怀疑奥古斯都在这种事的频率上夸大其词,以达到在我面前炫耀的目的。
奥古斯都曾在玛丽亚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里与她谈及一件事——为她写一本书,叫《纪念平静的一生》。最初,玛丽亚对这个想法付之一笑。但是经过一两天的考虑之后,玛丽亚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认为,在上帝的指引下,自己这简单的一生倘若能够在他的记录中给予其他人更多的帮助,那她就同意。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一些日记和信件,给予奥古斯都尽可能的帮助,并且在材料的编排上也给了奥古斯都很多指点。奥古斯都也不再拖延,直接动笔写作,并且能够有幸将最初的几章在玛丽亚去世前读给她听。在玛丽亚去世后的那个冬天,奥古斯都闭门谢客,一直到这部书完成为止。发现了他的举动之后,他的表亲们表现出了极度的愤怒,其中以斯坦利家族为甚。他们甚至发出了这样的威胁——一旦奥古斯都发表了有关玛丽亚的姐妹斯坦利太太的信件,他们将不惜采取法律措施予以制止。而已经成为威斯敏斯特主教的亚瑟·斯坦利则说服了约翰·穆雷,使其向奥古斯都的出版商施加压力,试图阻止奥古斯都出版这部书。然而这部书终究还是出版了,而且再版仅仅是在出版的三天之后。毋庸置疑,这部书在美国和英国所获得的巨大成功是公认的。“朝圣者”为了观摩奥古斯都笔下的各个场景亲自从美国赶来。在一次午宴中,奥古斯都遇到了卡莱尔。卡莱尔对他说道:“我很少会因为某件事哭泣或者落泪。但是您写的这部书当真让我泪如雨下。当我看到亲爱的奥古斯都抓住机会,一举获得玛丽亚的芳心的时候,我的心顿时犹如顿悟般变得明朗起来。”
当初的那个世界已经离我们而去,现在能够很动情地读完奥古斯都那两大卷传记的人已经很少了。单就我自身而言,就感觉这本书很枯燥、乏味。在这本书里,有关海尔家族以及莱彻斯特家族的叙述必然是少不了的,而且数量很多。互相通信似乎是这两个家族成员的一大爱好,而且每次通信的长度都让人惊叹。同时,对于他们读信的耐心也不得不感叹。当遇到有亲友去世的时候,这些人的信件中会遍布由衷的慰问以及一些极为赤诚的劝解,但是在这些信件中,文字上的善用辞藻却让人感觉那些应有的诚意是如此的不真实。当然,对于上一代人感情抒发的方法,我们这一代人也不应妄下评断。上帝在他们的脑海中是始终与之同在的,“来世”是他们的话题中经常出现的词语。有时候,奥古斯都会不怀好意地这样写:随着他们年龄的越来越大,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大谈期待“天国的圣临”,而是对此变得心事寥寥的样子,“知道天国终究会有一天降临就已经足矣”。
奥古斯都在《纪念平静的一生》这本书上取得了巨大成功,这使得他备受鼓舞,在同类作品的创作上也是信心满满。随后,《本生伯爵夫人》《弗兰斯家族的生活与书信》《厄尔汉姆的戈涅家族》《两个高贵人的故事》以及几部其他作品都由奥古斯都创作并出版。坎宁夫人夏洛蒂和沃特福德夫人路易萨是《两个高贵人的故事》一书中的两个主人公。这本书的可读性哪怕到了今天也未曾变淡。其中有几个章节非常有趣,即在1815-1830年,斯图亚特·德·罗塞勋爵(两位女士的父亲)出任巴黎大使的那个桥段。
奥古斯都结识沃特福德夫人是在为莫雷编写《达勒姆及诺森伯兰旅游指南》收集资料的过程中。从那以后,他每年都会去拜访一次沃特福德夫人,从一开始的福德,到后来的海-克里夫,从未间断。当然,对于奥古斯都这样有许多豪宅敞开门欢迎的人来说,像沃特福德夫人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每年,他都会接到很多地方的邀请,于是,他得以游览一幢幢城堡,观赏一处处花园,拜访一座座厅堂。对于垂钓、狩猎及射击,奥古斯都一窍不通,因此,他不是什么男中骄子。在他的人际关系中,相处融洽的大多数是老人,只有几个是同龄的男性朋友,而这几个男性朋友也大多是他在牛津时的旧识,或者是和他的宗教观相近的人。在面对他们的豪宅及陈设的时候,奥古斯都独有的热忱表现让他们十分受用。然而,有些时候他的这种热忱表现也会遭受到严峻的考验,而且远超其承受的限度。例如,有一次他去参加艾略特港的拜会。在车站受到迎接后立即被主人家带去参观房里的画作,花园里的花卉及每一条林间小道。奥古斯都在日记中这样尖刻地记录:“在向客人展示的时候,应该有个度。显然艾略特勋爵不具备这方面的常识。”
奥古斯都最为如鱼得水的时候是在女士们面前。她们乐于和奥古斯都一起画素描,自豪于他对当地名胜古迹的热忱,因此,每天驾驶马车带着他去造访附近的豪宅、精美的教堂以及罗马的遗迹便成了她们乐此不疲的快事。那时,距离留声机和录音机的问世还很远。绅士们在活动了一天后都会回家;而女士们在午茶过后也各自回房休息,到了正餐的时候,她们再重新整理装束下楼。此时的奥古斯都也会回到他的房中记录日记。在晚餐后到就寝前的这段时间,音乐和交谈成了众人的主题。奥古斯都会在此时向人们展示他素描的技艺,和他趣味相投的人也不吝展示自己的作品。而所有在嗓子上有特殊才艺的人都会被要求演上一段。作为一个出了名的故事大师,奥古斯都在此时便展现出他耀眼的一面。在哈罗,当奥古斯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因此在很多年以前他就开始搜集一些故事素材,并全部记录在他的日记里。基于他游历的经历,他的段子中大多讲的是鬼故事,因为所有他访问过的古宅中都会有一只鬼住着。这些鬼或是吓唬那些不幸住宿在此地的客人,或是与家族中某个成员的死期息息相关。这些鬼的行为方式大多乏味而缺少创意,但是奥古斯都却能有声有色地讲起这些故事来。每当有人问起他是否怀疑过这些故事的真实性的时候,他的回答都是对这些故事的真实性确信无疑。这使得所有的听众都不禁打起了冷战。当然,鬼故事只是奥古斯都所有故事中的一种,除此之外,他对于心灵感应,超能感知,预知未来以及一些有关意大利和西班牙贵族的让人震惊的传说也稍有涉猎。在这一特长上,他很下功夫磨炼自己,因此在营造惊悚气氛上也独具所长。当然,这其实也是他所拥有的很重要的社交财富。
谈及在“拉比”做客的时候,奥古斯都说他每次逃回房间的时候都会有仆人来敲房门,说楼下的客人都希望他能下楼接着讲故事。“这一直都是人们对于故事的无穷无尽的渴求。”奥古斯都这样说道。在讲故事方面,他的名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有人在荷兰宫特意安排了一场聚会,目的就是为了请他给公主殿下讲故事,原因很简单——路易萨公主愿意屈尊聆听他的故事。
能够让奥古斯都与之往来的大多都是一些高雅且志趣相投的人。有关宗教的一些话题是他们交谈中经常涉及的。由于奥古斯都出身的关系,他对这些问题自然是见多了,甚至还可以详细地叙述出来。但有些时候,在他看来主人家的宗教态度有些太过僵硬、古板了。例如,有一次他在乔治·莱德尔的家中做客,发现星期天是非常庄重的一天——上教堂、读祷文、在家中听取布道(这些布道词往往都是些长篇大论),这一切几乎占用了整个星期天。哪怕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这家人在早祷结束后也还要将当日旧约《经书》和《诗篇》一篇篇地读完才允许出门。
与文人交往是奥古斯都不太擅长的。在我看来,文人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可以为他提供素材的资料源罢了,也或者是他在午宴或晚宴上娱乐众人的噱头而已。有一次,在玛丽亚·海尔的带领下,他们拜访了华兹华斯,华兹华斯为他们献上了生动的诗朗诵,当然,这些诗都是他自己写的。同时,华兹华斯也对自己和自己的诗侃侃而谈。奥古斯都这样评价他:“虽然他并不虚荣,但是自负却很严重。”这两者之间有着很微妙的差别。我想奥古斯都的大意是在说华兹华斯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而是一直沉浸在对自我的过高评价中。对于虚荣和自负这两种情况,人们更愿意去接受虚荣的情况。因为虚荣的人往往会很在意别人的看法,而且我们的评论也会得到他的高度重视,使得我们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而自负则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自负的人对于周围的评论丝毫不在意,这就使得我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和挫败。
还有一次,奥古斯都在格利维尔太太的带领下访问了丁尼先生。丁尼先生给了奥古斯都这样的第一印象:“虽然外表上丁尼先生有些不修边幅,但是他过分苍老的面容却有效淡化了这一点。在行动上,他表现得粗鲁而僵硬,没有丝毫诗意可言,仿佛生活中一切乏味、平凡的东西都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身体之中。”和其他人一样,丁尼先生也要求奥古斯都能再多讲几个故事,但是他却是个很特别的听众。“他总是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问一些问题,使我的故事中断,这可真是个讨厌的听众。”奥古斯都回忆时这样说道,“但总体上,这位诗人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为他能够在如此多的赞誉面前一直表现得很谦逊。”在卡塞顿夫人家里,他还遇到了“勃朗宁先生”,但是奥古斯都对他并没有一个很深的认识,只是在后来评价他时引用了一段洛克哈特的话:“因为他为人不是很死板,所以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为人的。”这也算是对他的赞许吧。奥古斯都年幼时,卡莱尔曾经到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教长府做过客。“那里的人不是很欢迎他。”奥古斯都回忆道。奥古斯都曾在伦敦见过卡莱尔,但是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艾申波顿夫人有一次带着奥古斯都到谢内罗探望了一下这位所谓的“切尔西智者”。“当时的他为着自己的健康状况抱怨连连,并且坐立难安。从他的话语中,我能够听出他想给予魔鬼最残酷的惩罚就是将自己的胃永生永世替换给他。”卡莱尔有一次在艾申波顿夫人家中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话语中的形容词冗长得不见边际,让人们根本不能够与他对话,甚至有些时候就连他自己也完全迷失在自己的话语之中。在德坤尼夫人家中,奥古斯都还曾见过奥斯卡·王尔德。奥古斯都这样描述:“德坤尼夫人一句‘你这可怜的孩子在胡乱说些什么?’使得想要语出惊人的王尔德顿时无言以对。在一座乡间的宅地里,他的一位朋友曾遇见过王尔德,此时的王尔德看上去脸色苍白。一位客人关心地问道:‘王尔德先生,你怕是生病了吧?’‘我没有病!昨天,我在森林里采了一株报春花。它病得那样严重使得我不得不花费整晚的时间来照看它。所以,我只是累了。’王尔德这样答道。”
与文人之间的交往奥古斯都的经历也就仅限于此。他年轻时曾对众议院发言人丹尼森景仰有加。在温顿城堡,他们曾一同做客,奥古斯都对于他那“连绵不断且让人轻松愉快的闲谈”本事煞是钦佩。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这项社交能力的重要性。根据我的回忆,奥古斯都在这方面曾有意识地去着重培养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能够体现奥古斯都所做出的贡献的价值就是他所接受的晚宴邀请,倘若他的出席能够抵得上这顿饭钱,那他每晚都会接到邀请也就不足为奇了。不管是在聆听上,还是在交谈上,奥古斯都都能够把握得很好。当时人们最为推崇哪种类型的口才,我们可以通过奥古斯都所讲的一个例子窥得其中奥秘。罗杰斯,当时的银行家诗人,很善于交谈。还有一个被人们称之为“酷夜”的年轻人,叫莫可顿·弥尔尼斯,脸皮厚,也很善于交谈。“罗杰斯每次在弥尔尼斯即将开口的时候都会恶狠狠地对他说:‘你也想来一手是吗?’然后便以找自己的帽子为理由将接下来的场子让给弥尔尼斯。”在奥古斯都与这位厚脸皮的年轻人结识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已成了霍顿勋爵。虽然这位勋爵有些过分的虚荣,但是奥古斯都仍旧与之交往甚密。霍顿勋爵喜欢招待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或者无足轻重的客人,奥古斯都不得不报以一声哀叹。有一次,奥古斯都应邀参加他组织的一次聚会,“参加的客人几乎全是作家,有诗人弗朗西斯·道尔爵士以及史文明;有小说家布莱克、詹姆斯和耶茨;有浑身金光闪闪、充满异国情调的女诗人辛莱顿太太——维奥莱·费恩;有朱利亚·沃德·豪太太以及她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刚刚写了一篇名为《新共和国》的俏皮杂文的马洛克(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勇士)。这可谓一个非常奇怪的组合。”而且这些人都不是奥古斯都平时所习惯并经常交往的那类人。
在讲故事上,霍顿勋爵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此外,他在“轻谈”上也是妙趣横生、题材丰富。我想奥古斯都最聪明的举动就是没有和他在这方面有所比试了。但是面对其他人,奥古斯都就不会丝毫手软,例如那些在宴会上无足轻重却又时时想在重要人物面前抢风头的人。在社交圈中,奥古斯都极其不愿意遇见亚伯拉罕·海沃。奥古斯都用两个注解对这个人进行了简单描述:“在聚会上,他一直致力于让人们乐于聆听他的讲演,而且他说的一些话也颇有些水平和道理,因此他也经常能够接到敬仰他的人的邀请。”当然,奥古斯都这样写已经显得他并不是很出众了。另一个注解中是这样记述的:“据档案记载,海沃早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乡村律师。他所认为的最高价值就是以文化人的身份在贵族圈子内与人交往,他也的确在这方面取得了应有的成功。他的语言中充满机智、幽默,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但有时候语言却非常刺耳,甚至粗鄙。”
成功之后
一个偶然的机会,奥古斯都达到了人生巅峰时期。这与他所创作的《本森伯爵夫人回忆录》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这本书即将完成的时候,奥古斯都特意去了趟德国,对伯爵夫人两个尚未婚配的女儿进行了拜访。前往途中,他在维德公主殿下(伯爵夫人的密友)的住所停留了两天。也正是在那里,他有幸得见公主的姐姐——瑞典王后。王后对奥古斯都所写的《纪念平静的一生》推崇有加,并告知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把这本书带在身边,因为再没有比它更能使她感到安慰的东西了,所以她是真心把他当作朋友的。王后非常希望奥古斯都与王储多做交流,那年冬天,王后打算将王储送往罗马,好对奥古斯都的圈子有所了解。奥古斯都因此接到了王后的邀请,去瑞典拜会她。不久之后奥古斯都便欣然前往。奥古斯都给国王留下很深的印象;顺应众人的意愿,王储在“永恒之城”停留的那段时间,他担当起了王储的向导兼导师的重任。恳请他在年幼的王储心里播下善良的种子是王后的初衷,而国王则向他提及一些他应该去拜会的人物、地点。就是在这个冬天,奥古斯都抵达了罗马。每天,他都会拜见王子两次,并带他去参观一些重要的名胜古迹。对与王子结识的人的身份,奥古斯都也是特别用心确保质量的。他与王子一同读英语,并和王子偕同赫特曼男爵(宫廷司仪)在内的一些身份显赫的人一起游览各处景点,并向他们一一解说。在这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奥古斯都非常有信心地写道:“仔细回忆这个冬天,我确定我来这里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在王子即将离开罗马的时候,无论是在性格、个性上还是在英语及法语上,都有了非常大的进步,尽管他在这之前还不会说法语。他的改变和我初见他时可谓大不相同。在这之前他的存在感几乎为零,而现在,他已经完全能够非常活跃地融入社交场所中了。”
在随从的陪同下,王子于五月份到达克拉里奇酒店。在奥古斯都的引领下,他还参观了皇家学院、伦敦塔以及国家美术馆,并和奥古斯都一起前往牛津大学领取校方颁发的荣誉学位。在这个夏天,奥古斯都接到了许多高层聚会的邀请,也因此能够认识许多英国、德国的王室成员,其中的公爵以及公爵夫人更是不可胜数。在索尔兹伯里夫人举行的舞会上,奥古斯都得以将自己的众多表亲一一向王子介绍,这使得王子大为感叹,在回忆中曾这样说道:“海尔先生的表亲数量如此庞大,着实让我震惊。”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奥古斯都依旧过着他四处游历、参加聚会的生活。回到伦敦后他就会外出赴宴。在这个时候,有些习俗早已经被人们丢弃,例如在乡间宅地做客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的习俗。新的习惯就是邀请客人一起共度周末。对于这种邀请,奥古斯都接到的少之又少。在伦敦度周日才是他所习惯的。在这一天,他一般都是去教堂听一下时下最流行的牧师布道,继而在公园里散散步,然后赶赴午宴。星期天午宴的这个习俗并没有受到出城度周末的时尚破坏,依旧流行着。其中德洛西·内维尔夫人主持的午宴最为著名,奥古斯都经常会参加。下午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参加一场茶会,晚宴也必然会有人邀请他。
当然,即便是公爵及公爵夫人也不可能青春永驻。城堡女主人的地位渐渐为她们的儿媳所接替,她们自己或是空房寡居,或是直接搬到了伯恩茅斯或巴斯。奥古斯都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霍姆霍斯特度过,只有遇到一场隆重的婚礼或者是一场重要的葬礼的时候,奥古斯都才会再度前往伦敦。而他周围的人也似乎一下子档次变得很低,在这之前美国人和犹太人是他最不愿意与之接触的。早年他还在游历的时候就发觉到了美国人平庸至极、俗不可耐,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开始对这些加以包容了。阿斯特买下了克里汶顿,并盛情地邀请奥古斯都去做客,在拜访中奥古斯都发现,他很友好且丝毫不做作。那个时候,金钱已经开始显现出它左右权力的重要性,但是对于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把女儿嫁给富商的行为奥古斯都还是很不齿的,他笔下肯定不会多做描述。他在日记里提到了新伯爵夫人,他对这位新伯爵夫人的评价是颇具淑女风范,这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和犹太人通婚似乎已经非常普遍,不但一些贵族家庭的游子,甚至连一些最高贵的贵族继承人也是一样。
九十年代的到来丝毫没有让奥古斯都感觉到一丝欢喜,反倒很厌恶。他已年近六十,许多老朋友早已故去。生活的节奏开始加快,新一代人找到了全新的娱乐方式。他那丰富而有意味的宗教底蕴再也找不到某位显赫的夫人可以交流;他那本厚厚的素描集也因为没有了志趣相投的圈子而蒙上了一层灰尘;那些曾经让人争相渴求的故事、段子也已无人问津;更不用说会有某位崇尚艺术的女士会和他前往“肮脏而亮丽的巴塞罗缪”去画画了。新式、繁复的晚宴已经把社交挤兑没了,再不会出现交谈的盛况。那个才华横溢的健谈家侃侃而谈,众人洗耳恭听的时代早已不再。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不管有才与否都想成为健谈家,却没有一人愿意成为他忠实的听众。在当时的人们眼中,或许奥古斯都已经让人们感觉到乏味无趣了。我想,在九十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候,奥古斯都已经不止一天没有接到晚宴的邀请了。奥古斯都对于情谊相当看重,在我结识他的时候,与他有交情的几个朋友还与他保持着来往。然而即便是他们,每当谈及奥古斯都的时候,不是耸肩膀就是报以善良而歉意的微笑。事实上,此时奥古斯都的处境倒是有些有趣了。
读到这里,我想读者们都会一致认为奥古斯都有些势利眼(snob),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在进入这个话题之前我想要指出——snob这个词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拥有太多的改变。奥古斯都还年轻的时候,绅士们都有在裤子上系马镫皮带的习惯,而且这种习惯不单是在骑马的时候,任何时候都是这样;而不系皮带则被人们看作庸俗(snobbism)到了极点(这与我年轻时候穿着灰靴子进伦敦是一个道理)。而奥古斯都在写下snob这个词的时候也是取其“粗俗”或“庸俗”含义的吧?据我的猜测,最早给snob赋予“势利”含义的是萨克雷。奥古斯都自然是很势利的。在这里,我想像《无病呻吟》里的托马斯医生那样对你说:“小姐,请看清楚。”“势利眼”在牛津字典里的解释是:“这种人无不仰慕社会地位或者财富高于自己的阶层,并试图模仿他们、接近他们,但就其本身而言却是极为庸俗且卑贱的,即便如此,他们还一厢情愿地想要人们把他看作一个有很重要社会地位的人。”而奥古斯都恰恰没有想要人们注重他的社会地位,对于这一点他也确信无疑。当然,如果你认为他不是很重要,那么你在他眼中也就是一个彻底无知的人。此外,他也没有卑贱或庸俗地去寻求靠近、模仿那些地位高于他的人。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海尔·奈勒先生是他的祖父,此外,至少有三个伯爵与他是表亲关系。虽然这种关系相隔几代,但是这表亲的关系却是不假。一直在顶级社交圈混迹的他所写的《两个高贵人的故事》极为成功,而且就是为他们所著。在奥古斯都眼里,自己的社会阶层已经没有谁可以超越。凭借自己的出身,他理所当然地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内混迹,并没有像亚伯拉罕·海沃那样凭借自己的聪明及狡猾混入上流社会。然而即便是这样,奥古斯都在许多人眼中仍旧是一个势利鬼的形象。
与奥古斯都结识多年以后,我偶然参加的一次聚会中有话题谈及奥古斯都“势利”的事情,当然,大家都是善意的,只是加以诙谐幽默的打趣。在赴晚宴后一星期内拜访女主人是那个时代里应有的理解。询问能否得见女主人也是最基本的礼节,哪怕你内心并不愿意见到她。有时候,我特意去问候哪家的女主人,但是由于紧张,在仆人开门的时候竟然忘记了主人家姓甚名谁。聚会上,当我向奥古斯都谈及我有几次这样类似的尴尬经历,他坦言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此外他还透露了自己的独特技巧: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问:“夫人在家吗?”这样讲永远都不会错。这引起了在座宾客的一阵大笑:“这可真像奥古斯都说出的话。”时隔二十年,我在一本回忆录中再次见到了我当年讲的那个小笑话,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只因这个笑话全都是我编纂的。当时我只是即兴编了个故事来博大家一笑,但奥古斯都的个性却能在这个故事中凸显出来,并且被人记录。而我写这篇文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给奥古斯都正名,以澄清事实。
奥古斯都待我一向极好,我本不该取笑奥古斯都。他曾经对我的小说事业非常关心。他曾对我说道:“社会底层人物以及上流社会才是小说家唯一值得去写的东西。至于中产阶级,没有人会在乎。”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上流社会的不断堕落,导致那些稍微有些自尊的作家都不会在笔下提及带有贵族头衔的人物;当然,引以为笑料就另当别论了。我想这是奥古斯都始料未及的。我曾有过在圣托马斯医院实习的经历,在奥古斯都看来我已经具备了对底层社会的一定了解。但他认为我对贵族和绅士的言谈举止上还了解不深,有待进一步接触。因此,对于奥古斯都的一些老朋友我进行了单独的拜访。奥古斯都发现我给他的老朋友们留下的印象还不算坏的时候,便让他的朋友们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对于有机会进入到这个新世界我还是非常高兴的。但当时的奥古斯都已经和上流社会接不上轨了,所以这个世界也并不完美。这个圈子的成员几乎全部由老绅士组成,他们所展现出的气派生活极其乏味,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我的到来并没有展现出让奥古斯都骄傲的东西,我想他的老友们如果继续邀请我的话肯定是碍于奥古斯都的情面,而非我个人原因。与当时的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们认为自己给聚会带来的最大贡献就是年轻,而我也不例外。当时,每个参加聚会的人都有义务为这次聚会的成功付出努力,很不幸,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
那时的我少语且羞于表达,即便有什么想法或者想抒发的感情也都是藏在心底。但是我的优点就是乐于聆听、善于观察,通过这些经历所学到的当时不明所以的东西在后来却派上了用场。波特兰宫曾举办了一场非常盛大的晚宴,有二十四人参加,而我有幸出席了这次宴会。男人们身着燕尾装,打着白领结;女人们则浑身珠光宝气,丝绒绸缎环身,身后还拖着长长的裙裾。在通往餐厅的台阶上,男士们挽着既定的“搀扶”对象,排着长长的队列依次通过。刻花的玻璃、古老的银器以及一些反季的鲜花在餐桌上交相辉映。晚宴礼仪繁多而复杂,且为时很久。在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无论是女宾客还是女主人都会相互交换眼色,然后一一起身退出客厅;而男士们则留下来一起饮酒、喝咖啡、抽烟,得以有空间共同谈论一些国家要闻。其中,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名叫阿伯卡的老绅士,我认识他。“我听说你这位年轻人非常聪明。”他在询问完我的姓名后还不忘补充道。对于这个话题,我做了一个谦虚得体的回答。他继而从燕尾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盒雪茄。
“喜欢抽雪茄吗?”阿伯卡公爵一边打开烟盒一边问我,把一盒上等的哈瓦那雪茄递到我面前。
“非常喜欢!”
当时的我也只有在有人请客的时候能抽上一支,因为就我本身而言根本消费不起这样的雪茄。但是知趣儿的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感觉说这些并不合适。
“我也非常喜欢。”
“我每次带着某位丧偶的贵妇共赴晚宴时身上总会带这么一盒。我建议你也应该像我这样。”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他对盒子里的雪茄仔细检查了一遍,并从中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然后轻轻一摁,以确保其品质完美。他的建议非常实用,后来我能够买得起雪茄的时候也的确采用了他的建议。
奥古斯都对我的批评和宽容一样,毫不吝啬,但这都是发生在他认为这批评对我有好处的时候。有一次我刚从奥古斯都家中度完一个周末,周二上午便接到邮差的一封信,这是奥古斯都在我刚告辞不久动笔写的。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威利,我们昨天散步回来后你说你口渴了,来一杯喝的。这样粗俗的话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作为一个绅士他只会说来一杯喝的东西,而不会说来一杯喝的。你真诚的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在这方面显得多么可爱呀!如果他还健在的话,现在的英语世界恐怕满是庸俗不堪了,一如当年的我一样。
有一次,我是乘大巴车来拜会奥古斯都的,并把乘车这件事告知了他。“你刚刚提到的那种交通工具我更习惯于叫它公共汽车。”奥古斯都非常严肃地这样说道。我反驳道:“你叫出租马车的时候也不会以‘两轮敞篷马车’称呼吧?”“那样的称呼我只是怕他们听不懂,现在人的教育水平实在是太低了。”奥古斯都坚持道。在奥古斯都看来,现代人的举止礼仪相较于他年轻时简直相差太多了。能够以文明社会的行为处事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当然,这些都没有人去教他们,他们不懂得也就不足为奇了。每当谈到这里的时候,奥古斯都总喜欢讲起一个有关克利夫兰公爵夫人——凯洛林的故事。凯洛林夫人将奥斯特利宅租了下来,并且有很多人陪伴她。她走路的时候要依靠一根乌木杖,因为她有点瘸。有一次,大家坐在客厅里,公爵夫人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而一个小伙子反应非常积极,以为她要摇铃,便迅速跳起来帮她摇了。公爵夫人愤怒地用手杖敲了他的脑袋,说道:“多管闲事可不是有礼貌的表现,先生!”这时,奥古斯都会用他低沉的嗓音说道:“她说得很对,公爵夫人也许只是想去趟洗手间,这一点他应该想得到。”哪怕是公爵夫人也是需要解决生理问题的。奥古斯都补充道:“凯洛林夫人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贵妇,敢于在邦德大街扇仆人耳光的女人,她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奥古斯都便想起了他的祖母——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大人的太太,言语之间满是怀旧意味。那时候的她拧女佣的耳朵就像家常便饭。而那时候的仆人也都时刻准备着接受女主人的一顿暴揍。当然,这些都是属于那个勇敢岁月的事情了。
奥古斯都还出版了《我一生的故事》,前三卷出版于1896年,后三卷出版于1900年。我想没有哪部作品会像这部作品一样受到的猛烈批评是这样众口一词。事实也的确这样,因为即便是一位伟人,他的自传如果有六卷长的话也避免不了会有人来挑毛病。“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生竟然被这个作者赋予这么重大的含义。”《佩尔摩尔公报》这样说道。而《国家观察报》则说,在所有见过的作者中,这位的自负和啰唆可谓绝无仅有。更滑稽的是《布莱克伍德报》,这家报纸竟然连奥古斯都·海尔是谁都不知道。但是面对这一切,奥古斯都·海尔先生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反而冷静得出奇。这本书就如同《两个高贵人的故事》一样,并不是写给公众去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的亲友们看的。鉴于这样的出发点,我想他应该考虑一下以私人途径出版这本书,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奥古斯都对自己故事的叙述并没有随着后三卷的出版而结束,而是信心十足地继续着他的故事,直到生命的终结。只不过这些剩下的巨著手稿已经没有人肯虔诚地将它出版了。
最近,我又重新阅读了一遍《我一生的故事》,是为了重温那段记忆。文章正如评论家所说的那样,但是也有出入。按照过去的习俗,游历他国时为了给亲朋好友们描述一路的所见所闻都会寄长长的书信,而奥古斯都在他出版的作品中,有很多这样的书信全文。这些书信读起来乏味至极。然而,却能让那些消失了的东西重现,如利用“四轮马车”或者马车的旅行方式,还有曾经的历史古城以及古镇的景观、面貌,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这一切也已逐渐面目全非。奥古斯都的这本书可以说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资料库,有很多栩栩如生的素材;倘若有人想写一部有关罗马被教廷掌控最后岁月里的故事,那他完全可以从这里得到补给。但是根据奥古斯都的文风,他所记述的在旅途中见到的重要人物都写得死板而乏味,因为他不具备能够把人物写得鲜活的天赋,只是简单地写出一个个名字而已。虽然奇思妙语是奥古斯都的短板,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颗敏锐的心去抓住其他人的连珠妙语,所以他的文章中也会展现一些精彩的对白。在他的书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位女士将蜡烛的两头都点过了,并因此受到了训斥。“我只是想让它的两边平衡一点。”这是我非常乐于在现场听见她说的话。奥古斯都将他所有的鬼故事及各种段子都收录在这六卷书中。这些故事都是奥古斯都曾经讲给那些贵妇们听的,也因此使得她们成了他的忠实听众。这些故事的精彩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大段啰唆的废话却将这些好故事、好段子全部淹没,这也着实让人感觉可惜。在写作上,奥古斯都创造出的东西非常多,但是他从来都是首先以绅士自居,写作不过是顺便罢了。当然,如果反过来他首先以作家自居,那他写那部六卷长的自传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他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素材写上两部到三部作品,对他的时代做个描绘,或许描绘的不一定活灵活现,但一定非常有趣。
多年来,心脏病这个病魔一直折磨着奥古斯都。1903年的一个早晨,他的女仆为他准备好了早餐——一杯茶、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当女仆走进他的房间时,却意外地发现他穿着睡衣死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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