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第五章 坐困江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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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轻取武昌

    当曾国藩在1854年六月下旬站在湘军战舰甲板上,吹拂着温暖的微风时,长沙人从远处张望,发出惊涛拍岸般的称赞。彻底整顿后的湘军,看上去实力和士气都今非昔比。

    这自然不是假象,六月的最后一天,湘军采用“诱敌出击”之计,轻松地从太平军手中收复岳州。岳州太平军仓促而逃至城陵矶,湘军紧追而至,双方展开惨烈水战,结果湘军以“亡命之徒”的勇气击败太平军,并击毙了太平军勇将曾天养。

    其余太平军狼奔豕突地逃回武汉,湘军紧追不舍,就此,武汉之战拉开帷幕。

    一路逃回武汉的太平军惊惶未定,就被武汉守将石凤魁找来问话。石凤魁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自革命以来,他们很少吃这么惨的败仗。

    逃兵们涕泪齐下说:“非是我等不效忠天国,而是我们的对手就不是人。他们每个人都以血肉之躯挺立船头,我们的大炮根本伤不到他们!”

    石凤魁冷笑,这和他们伟大领袖洪秀全常常做梦见到上帝一样恍惚难测。他轻轻地挥了挥手,那批自认为遇到战神下凡的逃兵们就被砍下了脑袋。

    别人滚落尘埃的头颅并未化解石凤魁的疑惑和焦虑,他开始深思熟虑如何应对马上就来的曾国藩湘军。

    石凤魁大惑不解的问题,曾国藩在城陵矶的军事会议上给出了答案。他对这场轻而易举得来的胜利禁不住得意忘形,幸好在其唾沫即将横飞时,理学“人生要绝对严肃”的教导如闪电般射入其脑海。

    他偷偷地出了身冷汗,立即收起得意洋洋的神情,平静地对军官们说:“咱们水军初上战场时,我就冥思苦想抵御炮弹之法。你们也知道,开始用牛皮,后来用铁皮,效果都不怎样。如今,我们终于找到了抵御炮弹之法,那就是不披甲胄,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就避,不可避则听天由命。我这招数,其背后的理论就是,躲避不是办法,要勇于面对!”

    众将官纷纷点头,向曾国藩投以浓郁的钦佩目光。除了将士们对曾国藩的大力认可外,北京方面也对他赞赏有加。咸丰皇帝特意发来圣旨,赏他个三品官,曾国藩大感欣慰,和将士们说,自己诚惶诚恐得很。

    他根本就不必如他所说的那样诚惶诚恐,这个三品官,他受之无愧。自太平军革命以来,无数拥有重兵的亲王重臣,还有雄踞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和太平军接触就无底线地溃败。只有他曾国藩的湘军,竟然把太平军赶出了湖南,非但如此,竟然还即将兵临长江军事重镇、大清版图南北的关键点武昌城下,东南局势顿时旋乾转坤。他曾国藩这份擎天之功竟被皇帝一个“三品官”敷衍了事,更要命的是,他还在那里诚惶诚恐?!

    他真就诚惶诚恐,觉得自己受了这个“三品顶戴”是名过其实。他给咸丰皇帝写信说:“我在办理团练之初就和您说过,以后有功不计,自然也不升官。我这样做有原因,我是守丧期间出山,一旦南方版图有起色,我该回家守丧,不可在外闲逛。所以功勋于我如浮云,孝道(守丧)才是我本心。”

    咸丰看不出这封信所表达的深层意思,只好用权力回答曾国藩:“孝道就是为国鞠躬尽瘁。如今国家有难,你不可再唧唧歪歪说守丧的事,聚精会神于对付长毛,建立功勋,光宗耀祖,这才是真孝!你现在兵强马壮,赶紧去收复武昌,武昌可是至关重要的!”

    不必咸丰废话,曾国藩当然知道武昌的重要性。有武昌在手,就能顺流东下,进攻九江、安庆,直抵太平天国老巢南京城下。武昌城不仅有此重要的战略意义,还有清政府的尊严。武昌城是被太平军攻陷的第一座省城,对清政府而言,收复武昌城就等于挽回了一个大面子!

    1854年八月下旬,湘军一支主力逼进离武汉只有30公里的金口。金口太平军守军一触即溃,湘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了金口,曾国藩站立船头,风度翩翩姗姗而至。

    经过一番缜密的研究,攻打武昌的计划立即被执行。首先,以水军沿江东下,扫清太平军水军。然后兵分三路:罗泽南兵团进攻武昌外围要隘花园,塔齐布兵团绕路扑洪山,另外一支湘军则攻汉阳。

    曾国藩和太平军打交道的时间虽短,却已大致熟悉太平军的防守战术。太平军向来是在城池外围的险地驻扎重兵,险地一失再退而守城。武昌太平军的精锐部队都分布于城外沿江要隘,凭险修筑堡垒。比如花园,太平军在此构筑大营三座,挖掘了宽二丈、长约三里的战壕,把长江水引进。同时建立木城,用土沙填实,在中间开炮眼,安置了百余尊大炮,比马其诺防线更有威力。

    这是湘军第一次面对如此强硬的堡垒,分配任务前,竟然无人敢领兵打花园。关键时刻,罗泽南为曾国藩排忧解难,主动请缨,这才有了之前提到的作战计划。当湘军水军如游戏般的扫荡了太平军水军后,罗泽南兵团开始行动。

    罗泽南知道,此时不可硬碰硬,要以巧劲取胜。他把军队分为两支,一支在花园正面用大炮猛轰太平军堡垒,另外一支悄无声息地摸到花园的后面,如同二战时德国军队摸到马其诺防线后面一样,突然发起轰击。

    花园守军被前后夹击,霎时崩溃,发出天崩地裂的嘶喊,仓皇逃回武昌城。与此同时,湘军在洪山和汉阳城外也击垮了太平军的防御堡垒。至此,武昌城外太平军堡垒全被拔除,武昌城孤立无援,人人都可看出它的命运。

    武昌城守将石凤魁此时已如惊弓之鸟,武昌城外一连串的惨败让他想起那批从城陵矶逃回的兵将们。他似乎真看到湘军如天兵天将般踏着五彩祥云逼近武昌,他浑身发抖地爬到城墙上,望向战场。他对身边的人说:“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从来未吃过这样惨的败仗!”

    他的感慨是事实。太平军自造反以来,所向披靡。定都南京后,西征军占领了安庆、九江、武昌等绝对重要的战略据点,将清军拦于长江以北,太平军在长江沿岸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任何清军。长江沿岸如同是太平天国的后花园,天国子民可以在长江沿岸撒网捕鱼、乘坐装饰豪华的游船欣赏长江的滚滚东逝水。但仿佛一夜之间,一只叫湘军的恶兽扑面而来,先是攻陷湘潭、岳州等重镇,现在又把武昌城下变成了战场,这真是个巨变!

    石凤魁趴在武昌城墙上,哭丧着脸嚎丧道:“巨变啊,巨变!”

    1854年八月二十二日晚,石凤魁和他的心腹们从城墙缒下,溜之大吉。第二天,武昌城守军发现长官凭空消失,顿时炸了窝。一批珍惜生命的将士打开大门,敲锣打鼓迎接湘军入了城。

    这不是最有戏剧性的,最有戏剧性的是太平天国汉阳城守军。他们一听武昌城失守,拔腿就跑,连在汉水完好无损的水军也忘了通知。曾国藩占领汉阳后,这支水军被封锁在汉水,被湘军关门打狗,全部毁灭。

    湘军的这次全线胜利,自有它的原因,比如湘军的玩命拼杀和野蛮。罗泽南竟让士兵挖太平军俘虏的心肝吃,一是壮胆,二是挑拨起疯狂的野蛮人性,让他们在战场上由人变成野兽,提高战斗力。另外,太平军将领的无能,尤以石凤魁最具特色。他本是文人,参加太平军后凭着理论功夫走上高位,误把理论当作实践,结果一遇事就仓皇失措,把武昌城拱手相让。

    无论如何,曾国藩取得了自太平天国叛乱以来破天荒的成绩,人人都可见,咸丰皇帝自然也见到了,有些遗憾的是,咸丰皇帝不是从曾国藩那里而是从一个叫杨霈的人那里得到的捷报。

    有功,不赏

    杨霈,一个官场老油条,清朝史上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之一,1854年时正代理湖广总督。曾国藩收复武昌的第二天,他就得到消息,但他不相信曾国藩真能收复武昌,可又不想再花费时间证实,急吼吼地写了封奏折,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北京。奏折上写的是,“我听说曾国藩在我的指导下收复武昌,如果确实,真是震动天地的大功。我身为湖广总督,激动得非流干泪水不可。”

    咸丰也不相信曾国藩真能收复武昌,那可是太平天国的重镇,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曾国藩收复?但他希望这样,所以他给杨霈回信道:“你这报捷书值得商榷,等消息确凿,再来禀告。我已记下你一功。”

    咸丰收到杨霈的朦胧捷报的六天后,曾国藩和塔齐布的联名捷报送到北京。咸丰狂喜,恨不得在龙椅上翻个跟头!如果曾国藩在他面前,他非上去亲两口不可。

    几年来,咸丰被太平军打得满地找牙,六神无主。想不到曾国藩异军突起,创造奇迹,这怎能不让他惊喜若狂?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看完捷报就大喊大叫,命人起草圣旨,任命曾国藩为代湖北巡抚,并在奏折上深情款款地批示道:“看到你的捷报,朕心花绽放,简直大出意外,很好!”

    他激动得两眼发光,几天后,仍不能平复激动的心情,话越来越多。他对身边的人说:“曾国藩这老小子真可以,一个书生竟能创此奇功。”身边的人眼珠子转了几转道:“一书生竟能建成如此强大的军队,再给他个湖北巡抚的平台,让我油然而想到‘如虎添翼’这个成语!”

    咸丰皇帝“啊呀”一声,从前有人说这样的话,他不介意;现在有人说这样的话,他就很介意。在古代中国,震主的都是功高的臣子,曾国藩已符合条件。

    “这可如何是好?”咸丰大腿抽筋,焦虑得龇牙咧嘴,“要他代理湖北巡抚的圣旨已发出,君无戏言,这可如何是好?”

    天老爷看到他那副懊悔终身的模样,实在不忍,于是给了他挽救的机会:一个叫沈葆桢的御史把整个身心沉浸在曾国藩收复武昌的喜悦之海中,然后极为兴奋地上疏咸丰。他说:“曾国藩应该乘胜东下,对长江中下游的太平军发动毁灭性打击,然后攻克太平天国的都城南京。”

    沈葆桢是1840年在广州焚烧鸦片的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女婿,正义感和冲动感交互在身体里流动。他憎恶长毛贼,希望曾国藩能迅速剿灭他们,于是认定曾国藩能剿灭他们,才有了那道上疏。这道上疏简直就是给了曾国藩一记闷棍。

    咸丰皇帝一见沈葆桢的上疏,心狂喜地直跳。他喜的不是沈葆桢的战略计划,而是有理由取消曾国藩的代理湖北巡抚。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沈葆桢的意见,命令迅速下达:曾国藩即刻起兵东进,代理湖北巡抚一职由陶恩培接任。

    曾国藩如同一只猴子被咸丰耍着。刚接到要他代理湖北巡抚的圣旨时,曾国藩内心极为激动,但激动戛然而止,因为理学教条回到了他的头脑。他马上恢复冷静,写信给咸丰推辞说:“我是守孝期间出山为国分忧,按祖制是有功不能赏的。如果他接受代理湖北巡抚一职,那和当初的意愿大相径庭,我向来标榜孝道,却知行不一,对不起儒家列祖列宗,更愧对皇上。接受代理湖北巡抚一职,我心有余悸。因为人情可畏、人言可畏。倘若我违背传统,将来怎能号召群徒,奔赴战场?所以,这个代理湖北巡抚,我是诚心诚意地不能接受。”

    这封信还未送到北京,咸丰就已改了初衷。当这封信摆到咸丰面前时,咸丰简直比得到曾国藩收复武昌的消息还要高兴。他顺势在曾国藩的奏折上批示道:“我早就料到你推辞。你不干这活我也不勉强你。其实你要整师东下,挂个代理湖北巡抚的空职也无意义,朕赏你个兵部副部长(兵部侍郎)吧。”

    这不算完,咸丰又耍起了把式,拿腔拿势地训斥曾国藩:“你这个人啊,太实诚。你写这封奏折时已是代理湖北巡抚,可官衔竟不写湖北巡抚,有人说你好名,我看你好名之过没那么严重。但朕让你担任代理湖北巡抚,你却推辞,这是违旨,罪过很大。严重警告一次!”

    曾国藩接到这道圣旨时,五味杂陈。首先,他很失落,虽然代理湖北巡抚是他真心不想要的,但一辞就被允了,心里仍不是滋味。其次,圣旨里还说道,要那个笔杆子特别快的杨霈由代理湖广总督转正,原因是曾国藩收复武昌,杨霈功勋卓著。

    据说,曾国藩在和太平军浴血奋战时,杨霈正在办公室里品信阳毛尖,他的功勋不知从何而来,竟然还卓著?!

    最后,也是曾国藩心上很恐惧的一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分析,咸丰的忘恩负义都无疑地被证明了,北京方面对他具有很重的猜忌心理。这是什么世道啊,曾国藩的粗鲁将官们发出愤怒的叹息。曾国藩却不动声色,但细心人看到他双手紧握,牙齿紧咬,双眼射火,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折磨。

    折磨并非来自心上,而是肉体。每次情绪波动过大时,他的癣病就会发作,奇痒难耐,苦不欲生。他走过的路上会落下一层白,步步生癣花。幸好有癣病发作,转移了咸丰打击他的注意力,曾国藩才只是悲观,而并未绝望。

    他也不是那种受到一点打击就灰心绝望的人,否则他早就死了。

    真正让他挂碍于心的是咸丰皇帝竟然同意沈葆桢的馊主意。曾国藩的性格决定了他喜欢稳扎稳打,他原本想攻占武汉后好好经营下湖北,再以湖南、湖北为基地,进取江西、安徽,一步一个脚印地攻向太平天国的首都南京。收到咸丰让他启动快进模式的命令后,他提出攻占武汉后立即东下有三大忧虑。

    第一,湘军经过从岳州到武昌的一系列战役后,人员和武器都有损耗,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休整和补充,以巩固和提高战斗力;第二,太平军虽失去武昌,也正如人失去一只手,实力犹在。太平军在湖北、江西等地的群众基础超级良好,湘军如果东下就是孤军深入,稍有挫折就可能陷入太平军的包围之中,到那时进不能退更不能,只能等死;第三,湖北经济没有恢复,不能成为湘军的粮饷基地,湘军东取江苏、安徽,仍要湖南供给,可湖南也没那么多余粮啊。

    曾国藩的考虑是有远见的,这缘于他谨小慎微的性格,能在取得重大胜利后头脑依然清醒,客观地观察和估计敌我形势,是一个战略家必备的素质。

    但是,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担忧嗤之以鼻。他严厉斥责曾国藩:“才有点成绩就不思进取,忠孝之人岂是可以这样的?如今满朝文武都翘首张望东南,你那光辉的形象映射在天,帝国恢复秩序的重任就在你肩,你却和我讲这些废话?!朕命你不可迁延观望,坐失事机!”

    曾国藩不是王阳明,他没有和皇帝周旋的心机和能力。他的悟性和学识决定了他必须要执行皇帝的命令。从武昌东下前,他和湘军军官们聊天,内容却不是东下而是建立基业。

    他说:“古代英雄的事迹必定有基础;比如汉高祖刘邦在关中,光武帝在河内,魏在兖州,唐在晋阳,都是先占据根据地,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

    军官们听懂了,虽然说的是历史,但内容还是东下。军官们以为曾国藩要抗旨,谁知曾国藩另有说法:“就如同居室那样宏大,那么它占的宅地就广阔,能够庇护的人就多。当然,除了宏大之外,还要有诚信。诚信如果站得很稳固,结构就牢靠。《易》说:‘宽大居之’,说的是宏大;‘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说的就是诚信。程颢也说:‘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诚便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若口不择言,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

    说来说去,虽必须有牢固基础,但奉命行事的忠诚也不可缺少。大家都知道了曾国藩的意思,毫无理由、绝无抱怨地东下!

    1854年九月上旬,湘军向九江迅疾推进,太平天国举国震动!

    胜利的喜悦:田家镇大捷

    武昌失守后,太平天国二号人物杨秀清暴跳如雷,把逃回南京的武昌守将石凤魁斩首示众。当时洪秀全正沉醉在温柔乡中,几日后才知道这件事,找来杨秀清问情况。杨秀清说:“石凤魁把武昌弄丢了。”洪秀全大惊失色:“他们下一步要打九江,如何是好?”

    杨秀清发挥全部智力道:“曾国藩这妖善稳扎稳打,短时间内不可能打九江。”

    洪秀全上帝附体似的从喉咙里发出怪声:“他是满清狗皇帝最忠实的走狗,咸丰让他东来,他敢不来?”

    杨秀清一笑,认为最近上帝附体后的洪秀全智慧不高,转身出去了。但几天后,有情报传来:湘军正在东移,而且速度很快。

    杨秀清大叫一声,匆忙命令燕王秦日纲亲去九江,负责防御事宜。秦日纲才能不高,但和洪秀全家关系很深,每当祭祀天地时,秦日纲会充当小天王洪秀全儿子的“坐骑”,将其驮上祭祀之地。正因此,秦日纲占据高位,理所应当。他一到九江,马上就把曾国藩东下九江的必经之地田家镇作为防御重地。短时间内,太平天国在这里集结了四万人马,秦日纲在阵地上来回奔走指点着防御要点,专注而忙碌的身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秦日纲当然不会瞎忙,而是有板有眼。他用并排两道铁索将田家镇和与其隔江相望的半壁山生生连了起来,两道铁索贴近江面,相隔十几丈。铁索下面排列数十条小战船,战船上设有枪炮护卫;北岸修筑土城,土城的墙壁上开凿了无数个洞,远望如蜂巢,近看全是炮位。

    这就叫立体防御,水陆空样样不差。

    探子们把秦日纲的防御工事报告给曾国藩,众将都心里没底,有的已冒了冷汗。曾国藩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他说:“别管他人如何准备,如何修行,我们只做自己,做最好的自己,自己准备充分,修行圆满,还怕事情不成吗?”

    他所谓的准备的确充分,在深思熟虑,模拟了无数次后,1854年九月中旬,湘军兵分三路向九江方向开进。长江北岸是绿营兵团,南岸是罗泽南、塔齐布兵团,曾国藩本人则率湘军水师沿长江顺流东下。

    此前的情报指出,半壁山太平军要远弱于田家镇,所以他命令罗泽南、塔齐布带领湘军陆军主力去打半壁山,这就叫以强击弱,只要拿下半壁山,战事就应该结束了。

    1854年九月最后一天,曾国藩在长江的指挥舰中与罗泽南、塔齐布谈话。他说,打仗最忌讳不要命。塔齐布打仗就不要命,听到这里大惑不解。

    曾国藩慢悠悠地解释道:“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当初,子路问孔子,如果打仗带上谁。他认为自己最勇猛,孔老师一定会带上他。但孔夫子却说,我不带不怕死的去,我只带那些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咱们带兵,必须要做好充分的计划,否则就不可轻易开战。但开战之后,必须要勇猛,若能发挥出猛兽般的野性,才最好。”

    这番话实际上是儒生带兵的特点,而曾国藩更为持重而已。塔齐布终于听到要勇猛的话,才要放松下来,曾国藩又说了:“你二人如何打半壁山?”

    塔齐布脱口而出:“先运筹周全,再如野兽般攻击。”

    曾国藩眯着眼,看罗泽南。罗泽南此时不想动太多脑子,所以向他请教。曾国藩就在二人面前缓缓展开一张地图,“这是新得到的半壁山形势图。我们要取半壁山,必先取距半壁山三里远的马岭坳。马岭坳孤峰峻峙,俯瞰大江。长毛在山上设了大营,营垒之外挖了宽三丈深的壕沟,壕沟内机关重重,若是硬攻,伤亡不可估量。”

    二人面面相觑,曾国藩终于说出自己的策略:“我们守,他们攻。”

    这怎么可能?马岭坳的太平军纵然吃错药,也不可能放弃有利地势而主动进攻。曾国藩说,还是那句话,只做自己的事,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围困,至于他们攻不攻,那是他们的事。

    如果世界上有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只专注于本身的人,那曾国藩就是典型代表。

    罗泽南和塔齐布虽大惑不解,却不能不执行曾国藩的命令。两人抵达马岭坳后就在山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困,不做任何进攻。

    匪夷所思的是,几天后,曾国藩猜对了。马岭坳太平军守将真的大开栅门,向湘军发起了猛烈的冲锋。罗泽南目瞪口呆,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后来终于相信,太平军已冲到第一道防御前。他急忙下令迎敌。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湘军数倍于太平军,又是守势,马岭坳很快被攻陷。消息传到曾国藩的指挥舰上,他不禁眉飞色舞,对着幕僚们指点道:“你们看,只要有耐力,能等待,就能带来好消息。”

    马岭坳一得,半壁山就在眼前,曾国藩下令进攻半壁山。秦日纲决心和半壁山共生死,为此信念,他特意带着卫队从田家镇冒着风雨来到半壁山。

    环境有时候可改变人的思维,秦日纲原本是想死守半壁山的。但抵达半壁山后发现自己的防御是铜墙铁壁,人马众多,气势如虹,脑子一抽筋,就改变了策略:对围困在下面的湘军发动进攻!

    秦日纲只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没有看到敌人的强项。曾国藩的湘军最善于的不是进攻,而是防守,更是防守之后的反冲锋。

    半壁山太平军主力全部出动,由于人太多,阵形无法展开,最前面的士兵已被湘军干掉,后面的士兵还在原地踏步。罗泽南针对敌人纷乱的阵形,以求最有效率地消灭敌人,把部队分为四队,交替防守。这样一来,湘军的每次防御都好像是刚上战场的士兵,士气之猛,甚至有一批士兵已跳出防御圈和敌人野战。

    秦日纲不具备在危难时刻的应变力,和湘军接触的太平军正在成批倒下,他在后面却无计可施。直到还活着的太平军调头逃跑,他才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地喊着:“撤,撤!”

    倒霉透顶的太平军虽然后撤,却无生的可能。先是抢道而互相踩踏,接着是跑到半壁山后面,前有湘军,后有长江。湘军紧逼上来,所有太平军士兵像饺子下锅一样被挤下江水,活活淹死。

    秦日纲不在饺子行列,他眼见半壁山已无望,提前跑回了田家镇。

    据秦日纲说,他的跑不是逃跑,而是战略转移,目的是为了新一轮的战斗。半壁山失陷的第二天,秦日纲和前来支援的两支太平军反攻半壁山。

    半壁山本来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秦日纲如果只守不攻,坚持一个月不成问题。所以他的进攻毫无效果,湘军轻而易举地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

    接下来,双方都进入休息阶段。秦日纲发誓要和田家镇共存亡,曾国藩则制订计划,让士兵从半壁山的峭壁上缒下,砍断横江铁索,如果成功,那长江南岸就彻底被其控制,田家镇则成为孤垒。

    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太平军的铁索不仅仅系于峭壁上,中段还系在几艘沉船上。也就是说,砍断半壁山上的铁索,并不能让湘军水师顺利通过,因为江面上还有铁索。

    另外一点就是,你去砍人家铁索,人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让你砍。所以当湘军去砍江面上的铁索时,半壁山对面的太平军就拿大炮对着湘军猛轰,砍铁索的湘军士兵毫无掩护,江面上血肉横飞。

    曾国藩的毅力又来了:坚持不懈。

    于是每天都有湘军士兵乘船来砍江面的铁索,太平军就拿他们当靶子。常常能听到“轰”的一声,接着“啊”的惨叫。

    七日后,湘军士兵死伤无数,只好靠抓阄去给太平军当靶子。曾国藩心急如焚,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么拖下去,于战事很不利。

    罗泽南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的中心思想就是明确分工。把去砍铁索的士兵分为四队,一队不带武器,只带巨锅盛油脂灼烧铁索,另外两队携带大炮和太平军对轰,最后一队则开凿拴挂铁索的沉船。

    曾国藩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在砍太平军江面铁索的八日后,江面上出现了一支诡异的队伍,这支队伍由三艘船只组成,最前面的船上放了一门大炮,第二艘船上有一只巨锅,最后一艘船上,每人都拎了巨大的凿子和锤子。

    太平军还未反应过来,这支部队想上演什么节目,猛地看到一发炮弹飞来,“砰”的一声,砸开了他们的防御墙。他们大呼小叫起来:“哇呀呀,原来那门大炮竟然能发炮弹,给我还击!”

    装载大炮的船只立即吸引了太平军的注意力,双方开始对轰。于是,另外两艘船上的人就开始干活了。

    有人报告曾国藩:“太慢了。”

    曾国藩微闭着眼说:“慢,不要紧。慢工出细活,只要坚持到底。”

    两天后,曾国藩的预言成真,太平军当初千辛万苦在江面上编制的铁索阵就这样消失了,湘军水师开向了田家镇。

    田家镇,绝不是可小觑的对象。太平军九江方面军的一部主力都在这里,这支部队是出了名的骁勇。另外,田家镇是九江的西大门,太平军在这里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物力。

    总之,曾国藩认定,要拿下田家镇,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在军事会议上确定对付田家镇的基调,仍是老腔调:围而不攻。

    彭玉麟反对,因为后续粮草不多,根本打不起持久战。罗泽南和塔齐布也认为应一鼓作气,拿下田家镇。

    月亮还未圆满,在江面上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烧饼,荡漾着。曾国藩就在这样的江面上沉思,他想得很多,前思后想、反复推敲,其实想的只是一条:在没有完全胜算的情况下,主动进攻不如严防死守。

    如果要说曾国藩有什么座右铭的话,那就是三个字:慢——慢——来。

    他对罗泽南说,天下无论什么难事,一碰到这三个字,顿时瓦解。

    罗泽南一针见血地指出,田家镇必须要快点打下来,因为围而不攻,受伤的只能是咱们而不是对手。对手可以源源不断地从九江那里得到支援,我们后方一片荒芜,只能坐吃山空。

    曾国藩又开始琢磨,直到太阳轰隆隆地从江底升起,他才做出了决定:硬攻吧。

    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是他放弃了“慢慢来”三个字,而是实事求是的结果。

    全线进攻在一个下午开始,湘军水陆军同时出击,曾国藩喊出最凌厉的口号:“杀贼立功、夺船致富,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健儿们赶紧去取!”

    曾国藩底气十足,但音色很差,音调一高就会失声,所以传到别人耳中时就有点敲破锣的味道。当时正好东南风大作,曾国藩站在风口,喊这些口号,西北方面的田家镇太平军还以为湘军敲锣发起了进攻。

    曾国藩了解人性的弱点,湘军士兵最喜闻乐见升官发财,而且他们见到东南风大起,也认定天老爷正站在他们这边,所以战斗一开,湘军水陆士兵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冲向太平军水师。他们冲向的不是人,而是荣华富贵;他们冲向的不是战舰,而是一座座金山。

    太平军水师自组建以来,很少遇到这种不要命的进攻,湘军水师的进攻开始还有阵形,冲入太平军水师战阵中时,阵型就已打乱。如同屎壳郎看到化粪池,只要是粪,他们就扑上去,如野兽,如魔鬼。江面上的哭爹喊娘声和火炮轰炸声,夹杂在一起,变成了地狱。

    胜负已判,曾国藩站在船头,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激动得把手指握的嘎吱嘎吱响。幕僚提醒他:“大帅,先别激动啊,顺风放火,把长毛烧个精光。”

    曾国藩叫起来:“你疯了,放火的话,咱们的船也完蛋了。”

    罗泽南跑来说:“咱们那些破船,烧就烧吧。杀人一万还自损三千呢。”

    曾国藩又摇头:“不行,把长毛的船烧了,咱们的士兵们没有船夺,发家致富的梦就破灭了。”

    罗泽南哭笑不得:“您怎么还把宣传语当真了,那只是鼓舞士气的话,打了胜仗,还怕没有钱给士兵吗?”

    曾国藩怔了一会,还是摇头:“不行,我以诚待人……”

    罗泽南不说话,盯着他看,小声说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

    “那赶紧放火!”曾国藩大声叫起来。

    火起了,顺着风向,如条条火龙,扑向太平军水师,吞噬了所有的船和人。整个江面火光冲天,映着曾国藩的脸。

    这就是湘军史上最辉煌的一笔:田家镇大捷。

    田家镇大捷是曾国藩带领湘军出山以来获取的最大胜利,太平军的“恐湘症”自此而生。田家镇大捷的那天晚上,曾国藩在摇曳的战舰烛光中,露出消失多时的微笑。他的耳边仍能听到喊杀声,但这些声音正催生他微笑的持续绽放,因为那是湘军正在屠杀太平军俘虏的喊杀声!

    当头一棒:湖口惨败

    田家镇庆功宴上,月亮又大又荒唐,清辉在宴席上无孔不入。气氛异常欢畅,但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听到一声犹如地狱传来的叹息。众人不约而同去寻找这声音之源时,就找到了曾国藩脸上。

    曾国藩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来后,指了指月亮说:“月满则亏。”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杯说,“酒满则溢。”

    如你所知,这是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中国人认为事物盛到极点就会衰落,所以真正深谙此道的中国人始终相信事不可做尽,言不可道尽。因为一旦抵达终点,人就有了骄傲之心,得意忘形之时正是失败之日。曾国藩用月亮和酒杯来提醒众人,其实也在提醒自己。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到曾国藩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得意之态,这足以说明,曾国藩虽没有忘形,内心却已很自鸣得意。

    曾国藩出山前曾对人说:“东南大局,真堪痛哭。”但田家镇大捷后,他乐不可支地对咸丰说:“东南大局,似有转机。”这当然不是曾国藩吹牛,因为田家镇大捷对清政府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田家镇在谁手里,就意味着谁控制了长江中上游,控制了长江中上游,就能控制物资运输,这无疑等于掌控了生命线。

    那场宴席上,曾国藩提醒他的将军们不可骄,根本毫无效果,包括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地骄傲,并且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给咸丰皇帝上书说:“如今掌控了田家镇,下一站就是九江,九江失去田家镇等于老虎失去利爪,指日可下。我希望皇上能通知各地官员,做好充足的防范措施,堵截南京长毛匪的逃亡路线。因为我要继续东进,抵达南京,对长毛贼围而歼之。”

    这口气大得可以吞天,如同说相声一样,咸丰对曾国藩的逗哏心花怒放,急忙捧哏道:“实在朕意中。”

    两个人你唱我和的神韵激起了左宗棠的不满。左宗棠去信曾国藩说:“你取得如此重大胜利,我本来是要写信祝贺你的。可听说你大言不惭,居然要直捣长毛贼南京,真让我吃了一大惊。皇上说正合他意,是他不了解真实情况,你还不了解吗?你明知道太平军的主力根本没受到大损失,尤其是陆军几乎纹丝未动。如果你直捣南京,残存的太平军水军就会四处旁蹿,你必会陷入四处作战的被动局面。我大清正规军能作战的军队实在太少,只有你湘军可以打,但好虎如何抵挡得了群狼?将士骄傲就会轻敌,主帅骄傲则谋略必乱,我希望你能谨慎从事,千万不可轻进!”

    曾国藩捏着这封信,给他的官员们看。官员们意见截然不同。罗泽南倾向于左宗棠,但有人马上捧曾国藩的臭脚,认定左宗棠是眼红、愤怒曾国藩的战绩。原因是,一年前,太平天国夺取了田家镇,而当时田家镇的防御方略正是出自左宗棠。

    知道了这件事儿,曾国藩当即断定左宗棠是眼红他。这也不能全怪曾国藩,左宗棠向来在曾国藩面前讲话刻薄,不可一世。

    想到这里,曾国藩把左宗棠来信轻轻地放进了纸篓,继续幻想他的宏图大略。左宗棠三番五次的来信,归宿都是纸篓,曾国藩只字未回。左宗棠暴跳如雷,不是因曾国藩不听他的,而是他感觉曾国藩不回信是对他的最大不敬。

    其实,左宗棠想多了。曾国藩不给他回信,原因无他,只是不想被左宗棠扰乱他的思路。曾国藩的智慧全从儒家经典中取得,《大学》中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才能得。他知道自己的目标(知止),意志才能坚定,意志坚定后才可静下来考虑”,才有所得。如果目标改变,意志就不会坚定,剩下的就是空谈。左宗棠正是要他改变目标,他怎会和左宗棠你来我往地辩论?他的智慧本来有限,倘若把智慧都放在说服左宗棠上,如何还有智慧直捣南京?

    左宗棠见热脸总贴曾国藩的冷屁股,索性不贴了,而去贴罗泽南。罗泽南对左宗棠感叹道:“你说的湘军有骄傲之气,我岂不知?但气候已成,我能如何?”见左宗棠言辞恳切,罗泽南又安慰左宗棠道:“曾大人自办理团练就历无数艰难险阻,所以非是一胜就昏头的人。据我观察,他看问题往往从终极目标向前倒推,并不十分计较具体的‘多算少算’,请您放心。”

    左宗棠气鼓鼓地回信道:“关我屁事,我当然放心!”

    太平天国方面是大大地不放心。田家镇失守后,杨秀清迅速调整部署:太平天国最有亮点的翼王石达开由安庆进驻湖口,和骁将罗大纲协防。九江方面由天国中有勇有谋的林启容防守;文武全才的黄文金从湖口攻都昌,以策应九江的防御。

    整个太平天国精兵名将云集九江、湖口,摆出一副要和湘军一决雌雄,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1854年十一月中旬,湘军水陆近三万人陆续抵达湖口、九江城下。曾国藩本以为湖口、九江二城能顷刻而下,但一看到两城的防御,当场傻眼。

    湖口被罗大纲的人化成了天然屏障,数十丈的木排横亘江心,排侧有炮船,排外有铁锁,层层固护,两岸营墙,几百门炮对准木排周围,纵然一只鸟要接近木排,也是南柯一梦。九江城本来就是铜墙铁壁,又被林启容锦上添花,已是货真价实的坚不可摧。

    千年以前,魏帝国皇帝曹丕站在长江边,哀叹道:“天老爷制造长江,就是为了分割南北啊。”千年以后,曾国藩站在湖口城下,也不禁哀叹道:“长毛贼制造了木排,就是为了不让我功成名就啊。”

    曾国藩虽这样说,但他不是被困难吓倒的人。猛烈的进攻在两座城下同时开始,湘军在九江城下百路攻城,九江城岿然不动,湘军死伤无数,但士气仍在。湖口木排阵前,湘军用各种计谋攻之,却无一人能冲入排内,木排周围漂起了湘军士兵的尸体。令太平军惊异的是,对手伤亡越大,士气却越高,更让太平军惊骇的是,从前的敌人向来见死不救,可湘军士兵们在战场上却亲如兄弟,从不丢下一个活人。

    这是曾国藩的教化之功,自湘军创建以来,曾国藩言传身教给湘军士兵的就是一个字:和。

    “和”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简单而言,就是与人和谐,与人为善,互相帮助,互相激励,和衷共济,由此在一个团队中形成正能量,良性循环,使每个人在关爱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关爱。“和”的终极目的就是人心齐,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

    曾国藩曾不无得意地对人说:“湘军是最善和衷共济的一支军队,文与武和,水与陆和,兵与勇和,将与卒和,连厨子和马夫都和,全军上下几万人,如家人骨肉之联为一体,而无纤芥嫌隙生于其间。”

    曾国藩高度重视“和”文化,“和”文化的四平八稳注定了曾国藩的用兵方略。自他出山以来,曾国藩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兵法,更没有出其不意的计谋。他靠的就是稳扎稳打,如同一块铁板,同进同退,笨拙却有效。

    稳扎稳打成功的前提是,对手也稳扎稳打但实力弱于自己,或者是对手轻敌冒进。遗憾的是,曾国藩面临的对手虽稳扎稳打,却不冒进,相反,对手非常有智慧。

    曾国藩的对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中的翘楚,无论为人还是用兵,都可圈可点。

    曾国藩在九江、湖口二城下困顿不前时,石达开和他的伙伴们却虎虎生风,越战越勇。曾国藩进攻,他们就坚壁不出,顽强抵抗。曾国藩扎营休整,他们就偷偷溜出城外,对湘军发动骚扰性袭击,搞得湘军将士吃不好睡不实,整日耳鸣、头痛、烦躁不安,现代医生会告诉你,这是典型的神经衰弱症状。

    纵然如此,无论曾国藩还是石达开,都不能一口吃掉对方。大家在僵持,都黔驴技穷。穷则变,变则通。谁先变,谁变得巧妙,谁就能拔得头筹。

    曾国藩很难在这种关键时刻做出变化,儒家教导人要稳重,前后如一,不可轻言改变。所以,只能是石达开先变。石达开和他的伙伴们认为,曾国藩的军队能取胜,关键在于水上优势,湘军水军分为大战舰和小战船两部分,大战舰笨重,但装备大口径火炮,能摧枯拉朽;小战船虽没有巨炮,却运转灵活,能出其不意地让敌人受到打击。二者互相配合,用曾国藩的话说,这就叫阴阳互补,取长补短。它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石达开决定,只要把曾国藩的“阴阳”分开,那就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曾国藩必然失败。计策因此而出,石达开调遣湖口全部水军在湖口至姑塘四十里江面上一字排开,引诱曾国藩来攻。

    这是兵法上最简单的招术:以能示之不能。

    曾国藩老成持重,若在平时肯定不会上当。但在1854年年末的湖口江面上,他肯定要上当。因为多日来,他对敌人的城池久攻不下,欲决战而不能。如今终于有机会和敌人决战,曾国藩和他的将士们绝不可能放过。

    石达开正是找准了曾国藩军队急于求战的心理,所以生出这一计策。曾国藩果然中计,闻听对方要一战定胜负,大喜过望,下令全线出击。湘军水军将士个个奋勇,人人争先,恨不得把所乘坐的战船插上翅膀,冲向敌人。

    曾国藩在指挥舰中看到个个小战舰如离弦的箭一样从身边飞过,又看到大战舰如史前巨兽轰隆而行,不禁有了吟诗的冲动。但他没有七步之才,而且当他的舰队和对手交锋后,兴奋也冲淡了这种心思。他看到敌人如丧家之狗,掉头急急而逃。

    他听到自己如云的小战舰飞速追击敌人搅动江水而发出的巨响。他兴奋地在甲板上直跳,脸色因激动而红润得发紫。他大吼一声:“弟兄们,冲啊,把他们赶进鄱阳湖,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当时正是逆风,所以没有人听到他破锣似的吼叫。根本不用曾国藩的吼叫,湘军水军的小战舰们早已冲过长江和鄱阳湖的分界。

    曾国藩看到小战舰们在长江和鄱阳湖分界点如鲤鱼跳龙门一样弹跳而过,先是惊喜,这惊喜还未达到高潮,猛地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糟糕!

    糟糕的理由是:长江进入鄱阳湖的水位太低,他那些巨大战舰根本过不去。更糟糕的还在后头,他那些小战舰“嗖嗖”地“飞”进鄱阳湖后,突然在鄱阳湖口处出现一支伏兵,这似乎是一支工程兵部队,因为他们正紧锣密鼓地塞断湖口水卡,修筑工事,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了无数门大炮。

    现在,曾国藩的水军被分割为两部分,小战舰在鄱阳湖中,大战舰在江里。

    曾国藩大喊大叫:“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身边的人安慰他:“大人莫慌,大战舰都在您身边,天不会亡您。”

    曾国藩气急败坏:“你们这群蠢才,我说的是鄱阳湖里的将士们,那可是两千精锐啊。”

    曾国藩的担忧并未成真,因为当天夜间,石达开的一支机动舰队突然冲入他的大战舰群,灵活性和有备而来,把曾国藩行动不便的大战舰打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惨叫。

    在江面上有机动舰队,沿岸则是太平军的陆军精锐,这些人用大口径巨炮朝着曾国藩舰队持续不断猛轰。火光冲天,蔚为奇观。

    曾国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太平军那些如跳蚤一样的小船驱赶出战舰群。第二天晚上,曾国藩在弥漫的月雾中长吁短叹。有人安慰他:“青山还在,何愁没柴烧。你看咱们的舰队群虽被长毛打得残缺不全,但仍浮在江面,找时间修理下就好了。”

    说这话的人是曾国藩指挥舰的舰长刘盛槐,自湘军成立后,刘盛槐就坚定无畏地跟在曾国藩屁股后面,每当曾国藩有愁闷之事时,他的身份就变成了心灵导师。

    曾国藩摇头对刘导师说:“我忧虑的不是咱们,圣人说,立己达人。先为别人着想才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我焦虑的是鄱阳湖里的弟兄们啊,当然我焦虑他们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们若真全军覆没,我们也躲不了灭顶之灾。唇齿相依,阴阳互补,圣人说……”

    话未完,“轰”的一声,曾国藩和刘导师只觉得船剧烈一晃,二人重心不稳,滚落在地。曾国藩紧紧抓住可以抓到的东西,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地问:“什么事?”

    刘导师的心灵鸡汤此时已不起作用,船外火光冲天,每条船都发出“吱嘎”的声音,如同在曾国藩的脑子里碾过。正在二人惶遽时,有人冲进来报告:“敌人突然出现在战舰群中,我们已成了没头的苍蝇。”

    曾国藩一手扶船体,一手去拾地上的帽子,同时发出嘶哑的命令:“各舰原地勿动,还击。”

    原地勿动在当时情况下是个神话,石达开把小战舰全部投入战场,目的是彻底消灭曾国藩的大舰队群。所以在江面,每个湘军的战舰周围都围拢着数不清的太平军战舰。这些战舰射出火箭,抛出火球,湘军战舰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准机会逃跑。

    曾国藩在战舰上大呼小叫,他的跟班也大呼小叫,旗手拼命地挥舞原地勿动的号旗,险些把手腕子折断,但无济于事。湘军水军各自为阵,战舰冒着浓烟纷纷向长江上游拼命溃逃。

    “诚!”曾国藩一摇三晃地跑道甲板上,对着江面落荒而逃的战舰声嘶力竭地喊:“真诚无欺,平时的教导哪里去了?”

    他的嗓门对湘军水军没有任何效果,却吸引了太平军的注意力。刘盛槐从舱门跑出,去拉曾国藩:“大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快回舱躲避之。”

    曾国藩一把推开他,怒目圆睁:“平时讲此心不动有何用,此刻正是修行时!”

    “砰”的一声,在刘盛槐听来,这声响特别刺耳,因为响声就在他耳边响起,他看到一道红雨从胸前射出,映着漫天火光发出璀璨的美丽。他中弹了,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曾国藩正在全神贯注地慷慨陈词,根本未注意到刘导师的阵亡。直到脚下流来殷红的血,有人跑过来把他硬拉进船舱,他才知道不但刘导师已死,船上大多数人都已死。活着的士兵看到一群敌人的战舰如饿虎扑食般向这里猛冲,都奋不顾身地向江里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曾国藩质问着苍天,质问着长江,“天要亡我,奈何奈何!”

    “大人快进来躲之。”护卫惊慌地叫起来,因为他看到神情严肃的曾大人居然魂不守舍地走出船舱,走向甲板。从其神态上可知,他肯定不是去指挥战斗。这些人猜中了,曾国藩冒着震天动地的炮火走到甲板最前端,双手撑住护栏,如体操运动员一样,双肩一震,整个人越过护栏,栽进了江里。

    他的护卫们大惊失色,不顾刚才的性命,纷纷跑出船舱,跑到甲板上,跳进江里。曾国藩已喝够了一斤江水,却还未沉底,众护卫七手八脚将他抬出江面,想要上指挥舰已不可能,因为战舰太高。指挥舰适时地甩下一艘小船来。众护卫把直打嗝的曾国藩扔到小船上,趁着黑夜的慌乱,这艘小船飞一般的驶向岸边。一到岸上,曾国藩清醒了,拿出吃奶的力气喊道:“你们不要管我,我死都不做长毛的俘虏。”

    护卫们说:“已到岸上,危险解除,咱们赶紧去罗泽南大人营帐。”曾国藩神经松弛了,长出一口气道,“今日真是好险,是我平生第一大耻辱。”

    护卫们没有刘盛槐的口才,也不知在此时此地该给主帅大人灌什么样的心灵鸡汤,所以只能用行动代替言语。他们抬起曾国藩,飞一般冲向了罗泽南的陆军大营。

    罗泽南闻听曾国藩又自杀未遂,捶胸顿足地跑出来迎接曾国藩。曾国藩满脸是水,还不停的有水从口中射出,这是因为长途奔跑,把他的胃颠簸坏了。

    曾国藩身体和情绪恢复后,握住罗泽南的手号啕大哭。众将士们都眼含热泪,极度同情主帅的凄惨遭遇。罗泽南让曾国藩放宽心,他想了想说,虽然咱们陆军和水军都受到打击,但魂魄还在。也就是说,咱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罗泽南说的是事实,太平军根本吃不掉困在鄱阳湖中的那支湘军舰队,江面那支水军只是仓皇而逃,实力仍在,只要派人重新集结,又是一支虎虎生威的舰队。陆军虽时刻受到太平军的袭扰,但进攻多于防守。一切的成败还只是未知。

    罗泽南不说这些话也就罢了,一说这话,曾国藩更是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掉下,脸扭曲得吓人。他摇头哽咽道:“指挥舰失去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罗泽南早已知道:“文案资料可以再补,这没有什么。”

    曾国藩痛苦地呻吟:“不是这些。”

    罗泽南想了一想,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指挥舰和文案资料更重要的东西。

    曾国藩泣不成声:“我辛苦写的家书和家训也失去了。”

    罗泽南“哎”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安慰。

    曾国藩突然紧张地抽搐起来,声音已变:“昨天上午,皇上送来的黄马褂一件、福字一幅、荷包三对,也丢了!”

    “哎,”罗泽南说,“事已至此,何必想这些?能保住性命足矣。”

    这句话是一针强心剂,曾国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再度抓起罗泽南的手说道:“杀身成仁才是圣贤所为。你可听过春秋时晋国大将先轸(zhěn)?”

    罗泽南当然听过,先轸是春秋时期的战神,最后战死沙场。他一面讲述先轸的事迹,一面被曾国藩领着走出营帐。

    曾国藩说,“我要效法先轸,战死沙场!”

    话音未落,他猛地跳上一匹马,连缰绳都没有解,就做快马加鞭状,要去追寻先轸的足迹。罗泽南和跟过来的将士们慌忙把他拉下马,曾国藩要死要活,非学先轸不可。

    大吵大闹了半天,罗泽南猛地提高嗓门,喊道:“曾大人别闹了,还有很多事等待您处理呢!”

    曾国藩这才慢慢消停下来,然而湖口惨败、被人打得跳江自杀的事迹将永存其心。

    怎么抉择都不对

    1855年的春节,曾国藩在罗泽南营中忧心如焚。他给家人写信说,我终日惶惶,如坐针毡。他还说,不知这次是否能挺过来。他更说,丢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家书,只为此故,愁眉到今。

    让他愁大眉的事才刚刚开始。当他惶惶不可终日时,太平军在石达开的谋划下,开始在长江北岸发动凌厉的反攻。那位笔杆子特别快的湖广总督杨霈被打得一路后撤,太平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汉口、汉阳,武汉三镇只剩下孤零零的武昌,在刺骨的春风中摇摇晃晃。

    曾国藩面临有生以来最严峻的选择。

    1. 湘军全部回援武汉;

    2. 湘军一部回援武汉;

    3. 湘军继续逗留江西。

    如果选择1,那就预示着整个湘军要回到武汉和太平军一决生死;如果选择2,那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选择3呢?

    曾国藩静坐下来,半个时辰后,心绪平静,他开始使用理学方法论——格物致知。

    回湖北有个好处,他可以推掉打不下九江和湖口的责任。以后北京城伟大的咸丰问起来,他的回答会很有底气,我是救援武昌啊。但也有坏处,因为杨霈这老小子还在湖北,整个湖北仍是他说了算。曾国藩想起当初杨霈抢他功劳的事,不禁鼓起了鼻子。

    不能回武昌!只要把九江和湖口拿下来,他就有了自己的地盘,不必再看杨霈那老小子的脸色,更不必和他生气。但武昌危急,如果见死不救,以后咸丰问起责来,他肯定脱不了干系。他站起来踱步,一个时辰后,腿有点麻木。但头脑越发清晰了:绝不回武昌。

    铺开纸,他给咸丰皇帝写道:目前的形势异常复杂,湘军的进止机宜搞得我头昏脑涨。然而就在这头昏脑涨的刹那清醒时,我看到上苍指点的那道光芒。

    上苍说了什么呢?曾国藩代天言道:“长毛如今进攻武汉,湖北军队肯定无法抵挡。长毛的小盘算是攻占武汉,将湘军夹在中段,断我后路,活活饿死我们。如果长毛攻占武汉,西窥探荆州,南窥探湖南,防不胜防,这是我最忧虑的第一点。第二点,如果湘军撤出江西回援武汉,则几个月来辛苦创建的战果将付之东流,实在可惜。湘军军饷全仰仗江西,湘军如果撤围九江,九江长毛势必内犯江西,湘军军饷必断绝,而且陷入鄱阳湖的轻快水军战船百余艘,士兵二千余人,也就交代了。还有第三点,湘军陆军在九江和湖口城下奋勇作战,奈何贼人拼死抵抗,我湘军士兵士气已不如从前高涨,突然撤军,更会让士气跌入低谷,到那时候回武昌就等于回地狱。”

    我的意见是,湘军继续围攻九江、湖口,我调出一支精锐水军驶回武汉江面,堵截长毛水军。

    聪明人一眼就可看出,曾国藩说了大半天,左旋右转的,无非是不想从江西撤兵。天老爷果然长了眼,这道奏折发出的当天夜间,突然江风大作,波涛汹涌,湘军停泊在湖口的一半水军被风浪击得粉碎。

    风平浪静后,曾国藩抱头痛哭。当时的形势对曾国藩而言,已是泥泞世界。他和罗泽南掏心窝子道:“就是不发出那道围攻九江、湖口的奏章,我也无脸从江西撤兵回湖北啊。”

    罗泽南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去南昌,找您的老同学陈启迈。”

    江西巡抚陈启迈的确是曾国藩的老同学,在曾国藩围攻九江、湖口时,陈启迈不遗余力地给曾国藩送粮送钱。曾国藩仰天长叹,格物致知了好几日,终于决定去南昌。

    临行前,他把罗泽南和塔齐布叫到身边,深情地说:“九江和湖口,还是要打。水军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仰仗你们陆军。拜托两位了。”

    塔齐布捶了胸口一拳道:“我一定不辜负曾大人的厚望。”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这也不是什么厚望,实在是逼不得已。你们不打九江、湖口,我到南昌连站直的资本都没有。你们就是我的脊柱啊!”

    这番话发自肺腑,深刻体现了曾国藩常提倡的“诚”字。三人洒泪而别,曾国藩只带了三个随从徒步而行,这是儒家修行法,目的是通过跋涉艰苦的道路来修炼内心。

    从九江到南昌,路途并不遥远,所以曾国藩一行四人很快就抵达南昌。

    南昌城门可以罗雀,没有人来迎接他,因为没有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曾国藩会来南昌。

    曾国藩径直走进南昌巡抚衙门,见到陈启迈,挂上一张苦瓜脸:“兄弟,我来投奔你了。”

    这句话一出口,曾国藩已把持不住,仿佛刹那就苍老了几十岁,他颤颤巍巍,弱不禁风,要向陈启迈怀中倒去。陈启迈慌忙躲闪,一面让人来搀扶。

    曾国藩被扶进椅子,如一摊泥。陈启迈大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想了一想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太在意。大家都没有想到九江和湖口这弹丸之地竟如此难以攻克。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

    陈启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曾国藩摆手示意他停下。曾国藩喘了口长气说道:“我这次来,不是听圣人教诲的。请你替我办几件事。”

    陈启迈“嗯”了一声,语调冷淡。

    曾国藩不管这些,恢复了往日的底气:“陷入鄱阳湖的水师需要食物支援,请您速速办理。”

    “哦。”

    “我知道你们南昌新制造了特级战舰十三艘,我要用。”

    “哦。”

    “发出告示,湘军要招兵。”

    “咳咳,”陈启迈用拳头顶住嘴,“曾大人,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这个巡抚看上去威风,南昌城看上去壮丽威武,其实都是空壳子,十三艘战舰是现成的,可以给。鄱阳湖水师的食物也可以给,但你做好心理准备,食物只能供他们吃个半饱。至于招兵,费用问题很麻烦。”

    曾国藩站起来,整个人光芒万丈,正要开口。陈启迈打断了他:“曾大人,您来得突然,但还是准备了接风宴,吃了饭再说。”

    饭非常简单,曾国藩感觉是下人吃剩下端上来的。一面吃饭,曾国藩一面感慨,这真是个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胜了什么都好说,败了怎么都不好说。这顿饭吃得非常憋气,但正是这种残酷的现实,刺激了曾国藩血液里的顽强斗志。他吃完饭一抹嘴就跑到湘军在南昌的办事处,召开总结会议。

    会议上,曾国藩听取了湘军文员们激情四射的发言,他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出于礼貌。实际上,曾国藩发现这群未上过战场的笨蛋文员四六不懂。最后一位文员演讲完毕,曾国藩忍了多日的邪火终于发了出来。他破口大骂自己的那群文员,把自湖口惨败以来所有的憋屈都狠狠地发泄出来。会议散后,他又跑进厨房重新吃了一顿。

    那天夜里,曾国藩在迷迷糊糊、噩梦连连中被叫醒。勤务兵不无悲痛地告诉他,大批文员都卷铺盖走人了。

    曾国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在月光下如同死人。他想了半天,才半死不活地说:“一个人连承受被责骂的能力都没有,还能成什么事。随他们去吧!”

    勤务兵认为曾国藩有理解误区,他整理了思路,侃侃而谈:“非是如此。他们所以离开您,因为您自出山以来霉运当头,胜少败多,人家已经对你已失去信心。人人都想跟着个顺风顺水的人,攀龙附凤,得点好处。可跟着您能得到什么好处?”

    曾国藩大吃一惊:“想不到别人还有这种心思?我曾国藩辛苦出山,只为天下太平,他们竟然把我当成聚宝盆。这种人走了也罢,只要李元度不走就好。”

    李元度没有走,他对曾国藩倒是忠心耿耿,而且敢做曾国藩的直友。第二天早晨,他主动来找曾国藩。曾国藩去拉他的手,发出风箱似的声音:“老友,我们要好好谈谈了。”

    李元度伸出胳膊去摸曾国藩,如同瞎子走路。这不是在出洋相,他高度近视,前几天又不知把眼镜丢哪儿了,所以现在走路全靠双臂和感觉。

    “是,咱们该好好谈谈。”二人互相搀扶坐定,李元度说。

    曾国藩情绪很激动,所以没有做长时间考虑,就脱口而出:“我一向以诚待人,想不到别人却不以诚待我,在危难时刻,离我而去。”

    李元度想了一下,慢悠悠地问道:“您所谓的诚,到底做何讲?”

    “不欺、无私、至虚。”

    李元度找到自己的两只手掌,拍了两下,这掌声里有讽刺,曾国藩听出来了:“这是何意?”

    “您说得好哇,我鼓掌叫好。可您只是说得好,做得却很差。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指望别人都和你一样,以至诚之心对待别人。他们离开,必有离开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们的‘诚’,我想,您所谓的‘不欺’就是不要欺骗别人和自己的良知吧。”

    曾国藩只好点头承认李元度说得对,他撇开这个话题,谈另外的,也是他头脑中最恍惚的:“自出山以来,我连遭岳州、靖港、湖口三大败,我格物致知了许久,也搞不清楚。我是不是个不知兵的人呢?”

    李元度想了想,说道:“非也,您的失败恰好是因为你知兵。”

    曾国藩大惊,李元度缓缓说道:“如果岳州之败是天意,那靖港之败就是人为,用兵之术,贵在确定目标而不更改,您则是朝令夕改,所以才有靖港惨败。至于湖口之败,气太盛,以为大局在控,其实是被人所控啊。”

    说完这段话,李元度慌忙去看曾国藩的脸色,但很遗憾,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隐约感觉到曾国藩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听到曾国藩又长出一口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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