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第五章 坐困江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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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很有道理,我向来善听人言,博采众长,以为己用。我的心胸虽不如古圣先贤那样宽广,但至少能容人正确之言。我刚才说‘诚’有‘至虚’的意思,就是要虚怀若谷,心胸广阔,能容纳万事万物、万人之言。”

    李元度很欣慰,曾国藩继续说道:“我看这用兵啊,就如同下棋。棋术高低要先看棋谱,但临局走子,对方未必按棋谱来下,那我从棋谱上得来的阵就成了摆设。又如射箭,射箭教科书上讲的是身正,但身正也未必都能命中。因为成败都在变化万端之中。我看啊,胜败之情,就如下棋发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段深沉的总结让李元度大为感动,他原以为曾国藩这次不可能挺过来了。曾国藩最后如释重负地说道:“人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只要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人不怕失败,只怕在失败中沉溺而难以自拔。”

    李元度激动起来,去找曾国藩的手,握紧了,声音哽咽:“大人,好样的!”

    中国儒家最得意的一点就是,万物皆备于我,艰难困苦非但不能摧毁我,反而会成为磨练我的动力。我把艰难困苦和一时的窘迫当成是磨刀石,千磨万砺虽辛苦,但非得经风雨才可见彩虹!

    曾国藩振奋起来,忙忙碌碌:十三艘大战舰傲然驶向鄱阳湖,源源不断的物资船只航行在江上。保住鄱阳湖的舰队后,他又招兵买马,重新构建湘军力量。同时命令罗泽南和塔齐布,只要还有一丝力量,就绝不能停止对九江和湖口的进攻。

    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战场上,却想不到战场之外还有更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老同学陈启迈。

    搞掉陈启迈

    1855年的曾国藩只缺一样东西——钱,他干任何事都需要钱,而这些钱,中央政府给的很少,甚至是不给。所以自组建湘军以来,曾国藩始终靠两个字——乞讨——度日。

    一年前攻克武汉时,他认为可以好好在湖北捞一大笔,想不到咸丰让他立即东下。虽然时间紧迫,曾国藩还是在湖北捞了一笔,但这笔钱在抵达九江和湖口时就所剩无几,随着攻坚越来越难,钱也日渐稀少。他曾向咸丰皇帝请求过发饷,可咸丰皇帝身边有些混球认为湘军是他曾国藩的武装,不是国家军队,所以不能拿国家的钱养活私人的部队。咸丰冥思苦想许久,才承诺曾国藩22万两白银,其中江西巡抚陈启迈应落实8万两。可直到曾国藩狼狈来南昌,其他14万两白银连个影儿都没有,陈启迈的8万两任务也只完成了一半。

    曾国藩来南昌后,要陈启迈拿钱出来,陈启迈装聋作哑。曾国藩只好找咸丰皇帝,他情感深沉地谈了当前的局势和军饷的必要,无论如何都希望咸丰能提供他一笔钱,否则九江、湖口将功亏一篑。咸丰皇帝急了,下令给陈启迈:曾国藩要鹰毛,你不能给鸡毛,倾江西全省之力,务必保证曾国藩的军队有吃有用。

    陈启迈对圣旨相当敏感,急匆匆地跑来找曾国藩,开门见山:“同学啊,搞这么大动静干嘛啊。”

    曾国藩秉承儒家忠恕之道(站在别人角度考虑问题),不无歉疚地说:“同学,我真是迫不得已。”

    陈启迈一笑:“我非是不支持你,咱们是同学,能不帮忙?可你来南昌多日也看到了,江西实在没有钱啊。”

    曾国藩微笑着:“无论如何都请陈大人再帮忙。”

    陈启迈转动眼珠:“南昌城墙上有一百五十尊大炮,你拿去吧。”

    “我拿?怎么拿?”

    “要你的人来搬啊。”陈启迈故作惊讶,“我给你东西,难道还要我搬?”

    曾国藩有点生气:“巡抚大人你太开玩笑了,我的人都在前线卖命,哪里有时间来搬这东西?”

    陈启迈又好气又好笑:“曾大人你才太会开玩笑,你的人恐怕有一部分正在南昌城收税呢吧?”

    陈启迈这句话应做补充。曾国藩一到南昌,就设立了一个税务局,陈启迈收的如果是地税,他收的就是国税。最让陈启迈看不惯的是,曾国藩似乎有种先天而来的与乡绅打交道的魅力。他才来南昌几天,就和乡镇土豪们打得火热朝天。而这些土豪为曾国藩捐款捐物,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他陈启迈去乡镇要点东西,实比登天还难。

    曾国藩并未被陈启迈的冷嘲激怒,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打仗需要钱,而您拨款的速度太慢,我插手税务,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实属权宜之计。”

    陈启迈夸张地大笑:“同学,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有人说这话的时候,说明他已打定主意讲了,而且这话对听者来说肯定不当讲,所以曾国藩没有任何反应。

    “我个人认为,你的湘军在江西就是个累赘。你说你的军功是保障了江西,可现在九江、湖口都在长毛手里,何来保障江西?你们攻下来的城池,今日得明日失,于大局无补。比如汉口、汉阳,哦,对了,前些日子,武昌也失了。尤其让皇上忌讳的是,你的湘军不是国家军队,是你的私人武装。天下但凡聪明人怎么能相信你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

    陈启迈说得唾沫横飞,他可没有注意到曾国藩已竖起三角眼,脸上笼起乌云。

    曾国藩始终坚信这样的人生哲理:在我未完成大业(消灭长毛贼)前,我不可能交出兵权,谁来抢我的兵权,谁就是我的敌人。这条人生哲理和当时的形势紧密相连,因为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的原因是腐败,所以纵然是十万天兵天将,一旦被政府领导,就会变成一群虾兵蟹将。

    这是曾国藩的底线,陈启迈勇猛地跨过了这条线:他想直接指挥湘军罗泽南部。罗泽南部湘军在一个月前从九江前线撤入江西东部,防御从安徽南部向江西推进的太平军。当时曾国藩正在手忙脚乱地收税,无暇和罗泽南做亲密联系。陈启迈趁机插脚进来,向罗泽南发布命令。

    曾国藩动了大肝火,儒家的自我克制荡然无存,他暴跳如雷,当着湘军高级将领们的面咒骂陈启迈越权,毁坏了同学情谊。曾国藩痛斥道:“陈启迈简直比洪秀全还可恶。”有位高级顾问腼腆地站起来,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很简单,就这样。”

    曾国藩倒抽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要对陈启迈动刀子,这是流氓做派。他毕竟和陈启迈有同学之谊,别人不仁,他不能不义,儒家思想告诉他,要想搞别人之前,必须先仁义一下。

    他火冒三丈地来找陈启迈,陈启迈预料到他会来,早已准备好一切。曾国藩一闯进来,还未开口,陈启迈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冲到曾国藩身前,手里托着一幅人物肖像:“同学,来得正好,我新得一人才,早就听说你相面功夫一流,今日帮我把把关如何?”

    曾国藩斜眼一看,不禁怒火中烧,那张人物肖像肥头大耳,正是罗泽南!

    换做别人,早已对陈启迈挥舞老拳,但曾国藩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学习到了自我克制的本领,他用尽大力气使自己忍耐下来,不愠不火地回了一句:“我不会看相!”

    陈启迈故作惊讶地向后一退,“不可能啊,我听说多年前您在京城见过江忠源后,就对人说,我看他这面相将来必立功名于天下,但当以节义死。当时可是太平盛世,长毛未起,您就从面相上看出江忠源的命运来,真是非同凡响。如今怎么谦虚起来?”

    曾国藩不想和陈启迈扯皮,想了一想,问道:“罗泽南是我的人,你直接指挥他,恐怕多有不妥。”

    陈启迈一笑,没有搭话。

    曾国藩一拳出去,似乎打到棉花上,很不通透,只好换个角度:“我平生做人做事,最讲究一个字……”

    “诚嘛……”陈启迈拉长了声音,露出轻蔑的哂笑。

    “错!”曾国藩睁着三角眼,“是‘和’,和衷共济,才能移山填海。但你却总搞小动作,闹得大家很不和,如此下去,不必长毛来,我们自己就完蛋了。”

    陈启迈激动起来,把罗泽南的肖像拍到桌子上,怒气冲天:“同学,注意你的措辞!先不说你那‘和’字是否真有奇效,我们只说到底谁在搞小动作,闹不和。我是江西巡抚,掌握江西军政大权,你只是中央的一个侍郎,凭什么你要在江西行使你不该有的权力?这是越权,我不参奏你一本,已是给足你面子!”

    “参奏”两个字如闪电一样射入曾国藩的脑海,他立在那里,愣了半天,突然向陈启迈一笑,“多谢,多谢!”

    说完转身就走,陈启迈被搞得莫名其妙,也愣在那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曾国藩那四个字的意思。半月后,他才明白了曾国藩多谢他的原因。

    曾国藩跑回办公室,找来高级参谋刘蓉,要他写一道参劾陈启迈的罪状。刘蓉是恶人先告状和无理也能夺三分的主,很快就写好了参劾状,参劾状指出了陈启迈有十大罪状,这十大罪状非常朦胧,比如“纵兵扰民”“用兵无章”。咸丰皇帝看了半天,凭借圣明,终于明白了,不拿掉陈启迈,曾国藩就难以施展拳脚。曾国藩难以施展拳脚,长毛贼就会继续猖狂,那他的江山就不稳固。这递进思维要他迅速做出决断:撤了陈启迈的职。

    陈启迈被拿下,代替他的是满人官员文俊。文俊有种族自豪感,瞧不起汉人曾国藩,比陈启迈还不是东西。

    曾国藩向“本我”发出了抱怨:真是流年不利,小人太多。他的“本我”回应道:抱怨是人生大敌,是恶,赶紧祛除他。

    曾国藩就跑到床上静坐,克制“抱怨”这一大敌,几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眼前已经是个不抱怨的世界了。

    文俊的无赖做派和曾国藩的“克己”气质形成鲜明对照,由于文俊是满人,所以曾国藩不能像对付汉族官员陈启迈那样对付文俊。他所能使用的招数只有一个:隐忍不发,任凭文俊在他身上耍把式。

    一方面他要憋出内伤般的应付文俊,一方面还要为他在前线的湘军弟兄们苦心积虑寻找军饷,曾国藩身心俱疲,癣病发作。夜晚不能入睡,每当匆忙走在街上,身后皮癣飞舞,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纵然如此操心操肺,曾国藩感觉还是不见效果。在给家人的书信中,他自我批评说,“所做的一切对国事都毫无益处,很不如人意。”但曾国藩写家书,很多时候都不是发自“诚”。比如他说,我食俸禄已很久,不得不把国家的忧患当作自己的忧患。他把国家的忧患当作自己的忧患不假,但食俸禄已很久却是假的,因为自创办湘军以来,他一直在自力更生。

    显然,曾国藩写家书的读者有两位,一是家人,二是外人。

    家书要写,路也要继续向下走。曾国藩继续霉运当头,道路坎坷。

    失去左膀右臂

    1855年烈日炎炎的夏天,曾国藩在南昌城不动如山地领受文俊的冷嘲热讽。他毕竟不是山,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在钱粮稍微充足后,就带着一支水军进驻南康。一来躲避文俊那张臭嘴,二来,他要重新对九江和湖口布局。

    对于九江和湖口二城,曾国藩仍坚持己见,那就是持久地围攻。塔齐布高度支持曾国藩,所以曾国藩抵达南康后,塔齐布在九江跃跃欲试,要去和曾国藩畅谈一番。南康和九江虽然只隔了个庐山,但由于太平军游击队的袭击,曾国藩和塔齐布要见面很不容易。两人多次约定骑马相见,都未能如愿。直到六月份里最热的那天,曾国藩和塔齐布终于得到机会相见了。

    这是自曾国藩离开九江前线到南昌后二人首次见面,塔齐布抓住曾国藩的胳膊,眼眶里全是泪水,曾国藩也落泪。塔齐布说曾国藩白发多了,曾国藩就说塔齐布瘦了。塔齐布说曾国藩精神差了,曾国藩就说塔齐布脸色难看,应是营养不良了。

    二人互相关爱后,就谈到正事。那天的天气酷热难耐,曾国藩慷慨激昂,塔齐布被曾国藩的言辞挑拨得热血上涌,所以两人拼命地摇着扇子,汗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曾国藩和塔齐布最后达成共识:在七月的雨季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这是最后一搏,能攻陷九江最好,如果无法攻陷,那就从九江城撤兵。

    塔齐布跑回九江大营后,磨刀霍霍。从前的攻城器械已不能用,塔齐布命人昼夜加班制作工具,仅云梯就制作了数百架,又征收了布袋四千,结了几千条竹筏。挡牌、竹盔堆积如山,太平军在九江城下看到塔齐布干得热火朝天,不禁心胆俱裂。

    塔齐布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月黑阴雨之夜。这样的夜晚数不胜数,但塔齐布按曾国藩的训导,要在这些黑夜中挑选一个最好的日子。这个日子就是七月十五,南方民间所说的鬼节。

    非常遗憾的是,七月十五那天,突然天空放晴,月亮又大又圆,连九江城墙上的茅草都能看清。这真是绝佳的讽刺。塔齐布气得吐出一斗血来。

    他为了湘军,为了曾国藩,为了大清江山,洒了太多热血,几次都想抛掉头颅,但老天眷顾他,始终保佑着他在战场上的幸运。然而这一次,福运离开他。七月十八,塔齐布吐完胃里最后一口血,一命呜呼。

    这是个天大的噩耗,曾国藩得到消息后,不管通往九江路上有多危险,只带几十个随从,策马加鞭,飞奔而来。一见塔齐布尸体,他无法控制地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这既是哭塔齐布,又是哭他自己。塔齐布在他形单影只时离他而去,对于他和塔齐布,都是最悲痛的事。

    塔齐布这只曾国藩的左膀离他而去,他还未从悲痛中复苏,又一个更重大的打击来了。这就是罗泽南的出走。

    事实上,从曾国藩创建湘军到1855年的酷夏,曾国藩所依仗能打的人只有塔齐布和罗泽南。

    塔齐布尸骨未寒,罗泽南就颠颠地跑来,和曾国藩谈论一个极有前景的大计划。罗泽南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四个月前,他在南康和九江察看多次后,像发现外星生物一样的跑去对曾国藩说:“太平军上控制武汉,下占据南京,湖口乃中游要塞,其志在必得。纵然咱们攻克湖口,也难以据守,更不能摆脱与之相持长江中断的被动局面。要想打破僵局,改变目前半死不活的被动地位,必须回师上游,攻克武汉。而要攻克武汉,又必先据其上游的崇阳、通城、咸宁一带,以锤击武汉的后背。”

    曾国藩思考了许久,确信罗泽南的计划没错,但他就是不肯痛快地答应。原因有二。第一,其时,他正和陈启迈的矛盾激化,其中一个激化点就是他罗泽南;第二,罗泽南去武汉,除了战略目的外还有私人目的,那就是增援上任不久的湖北巡抚胡林翼。

    本来,胡林翼是湘系,他成为湖北巡抚,是湘军福星高照。胡林翼一直想拿下武昌,无奈兵寡将少,始终不能如愿。曾国藩不是不想支援胡林翼,奈何他是泥菩萨过江。正如儒学理念告诉他的那样:人,先要为己才能成己,能成己才可成人。一个人自身还难保,就要去拯救、解放别人,这是神经错乱。

    胡林翼曾给曾国藩写过求救信,他的见解和罗泽南一样,认为曾国藩不该对九江和湖口较劲,咱们是在打仗,不是在斗气。曾国藩向胡林翼诉说衷肠:非是我较劲,如果我从九江、湖口撤军,那我在江西就没法活了。

    胡林翼叫起来:“兄弟,湖北就是你的家。”

    曾国藩轻轻摇头,他需要的不仅是个歇脚地,还有颜面。

    最终,理智战胜颜面,他同意罗泽南分兵离开九江,先试试看。1855年三月,罗泽南带领他的精锐兵团从九江拔营,逼向广信、义宁,几个月来,罗泽南马不解鞍,人不卸甲,和太平军展开野战、攻坚战、麻雀战、奔袭战、突袭战,但成绩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趣,罗泽南攻陷一城,前脚刚走,太平军就再度夺回。

    曾国藩得知罗泽南陷入这种泥泞后,写信鼓励他:我平生坚信八个大字——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若能坚持到底,坚忍不拔,一百次失败后就是成功。

    这封信如同鸡血,罗泽南浑身充满了野兽般的力量,1855年七月十五,也就是塔齐布准备全线进攻九江的那天夜里,罗泽南奇迹般的攻陷义宁。塔齐布死后的第三天,罗泽南从前线发来两封信,一封是很遗憾塔齐布的阵亡,另一封则是决定大踏步去勾勒他的宏图。就是说,他要彻底离开曾国藩,单枪匹马去湖北冲锋陷阵,为湘军铸造荣耀。

    曾国藩看了罗泽南的信后,陷入死一样的沉思。直到肚子咕咕叫时,才被迫醒转。他无精打采地又翻阅了罗泽南的信,就在他心如乱麻时,刘蓉拉着李元度来了。

    曾国藩向二人诉说罗泽南问题,刘蓉想了一想说道:“应该走也不应走。”

    这是辩证法,辩证法的好处就是,永不会错,曾国藩则认为这是中庸,不偏不倚,其实体现了一个“和”字,和稀泥的“和”。

    罗泽南应该走,刘蓉认为有如下理由:增援武昌就是增援咱们的人胡林翼,胡林翼如果在武昌覆灭,那咱们湘系就要失去湖北这块地盘了。

    在这点上,曾国藩比刘蓉理解得更深刻。胡林翼刚被任命为湖北巡抚,正是展现亮点的时候,如果能收复武昌,那对胡林翼和湘军实在是其乐无穷的大好事。

    李元度不同意刘蓉的观点:“胡林翼在武昌外围已将湘军水师发展到十个营的兵力,他自己就能搞定武昌,罗泽南去干甚?”

    刘蓉叹气道:“他的部队都是水师,没有得力的陆军配合,水师在武汉难以立足啊。”

    李元度没有反应,曾国藩也保持沉默。刘蓉很自豪地继续开口:“第二点,罗泽南也非去不可。胡林翼的密友左宗棠是骆秉章的心腹,操控湖南军政大权。如果您不允许胡林翼之请派罗泽南援助湖北,必然开罪左宗棠,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元度恼了,他不是讨厌左宗棠,而是觉得刘蓉把左宗棠神化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蓉已急转直下:“罗泽南也有不能去的理由,而且非常充分。塔齐布刚死,罗泽南又要远走高飞,如有不测,更赖何人?所以我坚决反对罗泽南离开。但不离开,这盘棋又不好下,真是两难!”

    这就是辩证法的神奇之处,采用这种方法的人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但最终要他拿主意时,他就开始和稀泥,等于说,他说了一大堆,实际上跟没说一样。

    曾国藩闭眼沉思,他要权衡得滴水不漏,才能做出最终的正确决定。李元度和刘蓉知道曾大人的习惯,思考起事情来没有时间概念,所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当夜,曾国藩出了军营,护卫要跟随,曾国藩制止了。他缓步走上一块土丘,站在那里。温度并未因太阳缺席而降低,热风吹到他脸上,如同火炭。

    夜是那样静,曾国藩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土丘下面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响,像是小猪抢食。一条毫无精气神的蛇爬出来,直起上身,仰望曾国藩。

    曾国藩立即浑身发痒,一抖,苍白色粉末飘曳而下,这是新癣。他痒得龇牙咧嘴,急忙跑回军营,如释重负地挥毫泼墨。

    他已打定主意,允许罗泽南支援湖北。凌晨时分,这封洋洋洒洒的信件终于完成,他派人送出去,同时请来刘蓉。

    刘蓉一进军帐,从曾国藩耷拉着的双眼就知道了曾国藩已做出决定,并且执行了。他不由得叹口气,曾国藩也跟着叹息道:“很多人都舍我而独立门户,使我一人独任其难,抑何不仁之甚也!我虽知罗泽南的方略眼界高超,但就是解不开这心结。在这种时刻,他竟然抢先离我而去!”

    刘蓉不语,这种时候,他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曾国藩用了他最拿手的辩证法。

    曾国藩难过,罗泽南更难过。在送行宴上,有人问罗泽南:“曾公(曾国藩)兵败怎么办?”

    罗泽南含泪道:“天若不亡本朝,曾公必不死。”

    这句话动人心弦,在场众人都流下眼泪。罗泽南给曾国藩写信,深情款款道:“我走非是离公而去,实是为公开辟。公沉溺九江、湖口,本该走,却不能走。其中苦楚和深意,我心中有数,所以才去开辟第二战场。我一走,公更孤独凄凉,所以请公万不可再主动出击,耗损元气。待我第二战场传来佳音,再做下一步打算。”

    曾国藩对罗泽南言听计从,自罗泽南走后,无论水军还是陆军都没有主动进攻过太平军,所以当时九江和湖口风平浪静,双方军队好似木雕泥塑。

    但好日子在1855年十月底抵达终点。罗泽南把湘军一支精锐从江西带到湖北后,正镇守武昌的拥有超人智慧的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立即发现湘军在江西的薄弱,于是在1855年十月底亲自率军从湖北跃进江西,一路披荆斩棘,连下湘军数座城池。曾国藩惊慌失措,慌忙将围攻九江的周凤山部调到樟树镇。

    樟树镇在南昌南90公里处,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南则可进攻赣州、南安,北则可攻武宁、新昌和南昌,以通九江之路。曾国藩把湘军主力转移到樟树镇,就是为了保卫南昌和自己所在的南康。

    石达开解了九江之围后继续发力,以雷霆之势在江西横冲直撞。曾国藩在南康大营魂不守舍,一日数惊。但在众人眼中,他仍表现了作为领袖的魄力,镇定自若,尤其在抚恤伤兵上,发挥了仁者顶级风范。他清醒地认识到,越是身处危局,越要镇定,越要倾尽全力维系人心。由于人心被他维系得滴水不漏,所以湘军虽屡遭败仗,士气毫不见衰。

    但士气这种东西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战场不是内功表演场,凭的是兵强马壮,而不是气。

    1856年年初,石达开四路纵队进攻曾国藩眼中的樟树镇,周凤山不听曾国藩的嘱咐出兵迎战石达开,结果是惨败逃往南昌。太平军得到樟树镇,南昌城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南康城里的曾国藩更是心胆俱裂,慌忙奔回南昌,收拾残兵败将,抵御即将到来的太平军。

    太平军并未如猛虎下山直奔南昌,而是在南昌外围慢慢蚕食。太平军推进得越慢,曾国藩的恐慌度就越高。他再也没了从前的沉静之气,惊慌失措地写信给胡林翼,要他派罗泽南回援。胡林翼不同意,他以战略伟人的口吻对曾国藩说:“攻陷武昌就可解南昌之围,曾公您要挺住!”

    曾国藩哀怜地回信道:“我如何能挺住?湘军陆军不足三千,水军只有二千三百人,兵力单薄到如此程度,别说守南昌,就是从南昌逃出也觉形单影只。自出山以来,从未遇过如此艰难之境,让人想抱枕痛哭。”

    然后,他不再诉苦,而是冷静地分析起来:“湘军和长毛在武昌、九江一线已陷入战略相持阶段,既然武汉久攻不下,不如抽调罗泽南援救江西南昌。如此则无损于攻武汉,而有助于救南昌。”

    胡林翼看着信,信上就浮现出曾国藩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得心痛,请问罗泽南。罗泽南泪眼婆娑道:“万万不可,如果此时我去江西,那这么长时间攻击武汉的战果就尽弃。不如加快进度攻陷武汉,然后沿江东下,与曾国藩会师,再反攻江西的太平军。”

    曾国藩收到胡林翼和罗泽南的联名信后,心窝如同被掏了一拳,脸色发紫,浑身抽搐。在最后的夕阳里,曾国藩周围飘起了白色碎屑,那是因愤懑和焦急复发的癣病。

    曾国藩急火攻心的原因不仅是胡林翼、罗泽南的不肯施之援手,还有南昌政府官员明目张胆的嘲讽。曾国藩在南昌城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到处受人压抑,时刻遭人白眼。本来,他的湘军就不在体制内,之前打过几次胜仗,得到北京方面的嘉奖,引起体制内某些羡慕嫉妒恨可想而知。大部分政府官员都昼夜不休地等着看他的笑话,如今笑话终于来了,岂能放过,不但围着看,而且私下都在热烈地鼓掌。

    曾国藩被南昌官员们冷嘲热讽地神经脆弱,彻夜难眠,不思饮食。后来他干脆把自己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躲在军营里默默流泪。

    部下们都来安慰他,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长毛要从樟树镇打到这里,需要时日。也许他们来到这里时,罗泽南大人已攻陷武昌,来接应咱们了。

    曾国藩双手直颤,指着桌子上的地图说:“整个江西只剩南昌和南康这么点小地域,这还不是山穷水尽?你们可知,这几天咱们的士兵死了一百多个?”

    众人茫然。

    “送信死的,”曾国藩气急败坏,“乔装打扮送信出去,全被长毛贼捉到处决了,你们竟然还说未山穷水尽?”

    众人继续茫然,看到曾国藩双目尽赤,急忙也装出怒发冲冠的样子来。部下们都走后,李元度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曾公在此之前一向有自我克制的伟大力量,为何现在荡然无存?”

    曾国藩苦着脸,“都这时候了,克己之功有屁用!它能让长毛撤兵?能让罗泽南从天而降?”说完这些,他猛然醒悟,这可不是儒家门徒应该说的话,于是改口,“是我功夫不到家,惭愧!”

    李元度发现曾国藩平静了许多,就打开话匣子:“胡林翼和罗泽南不来,有他们的原因。据我对罗泽南的了解,他现在一定在使用吃奶的力气猛攻武汉,为的是赶紧来救曾公。”

    不必猜测,曾国藩就知道罗泽南肯定在用吃奶力气攻打武昌,因为罗泽南对他曾国藩是忠心耿耿、牵肠挂肚。

    罗泽南岂止是用上吃奶的力气,简直用上了一辈子的力气。他亲临武昌城下,不分昼夜地攻城。他两眼冒火,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武昌城生吞活剥。太平军严防死守,湘军伤亡惨重。胡林翼婉转相劝,硬来吃大亏,磨刀不误砍柴工,请调节攻城的速度。

    罗泽南目眦尽裂:“曾公在南昌城生死难料,我岂有休息的工夫?!”

    武昌太平军守将自参军以来从未遇过这种不要命的玩意,也怒发冲冠:“守城太不爽快,开城门,老子要和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一决生死!”

    双方摆开阵势,大打野战。几轮过后,太平军守将喊了一嗓子:“扯乎!”太平军掉头就跑。罗泽南双目瞪出眼眶,狂呼乱叫:“长毛败了,给我追进城门,曾公,等我!”

    湘军士兵奋勇争先,喊杀声响彻云霄。一直追到武昌城侧门,正中规中矩逃跑的太平军突然向两边闪躲,侧门突然大开,一支数目众多的太平军从里面杀出,直冲罗泽南已无阵形的军队。湘军已没有后退的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罗泽南被火枪打中左面颊,血流满面,沾湿衣衫。好不容易逃出太平军的包围圈,他已奄奄一息。在他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曾国藩。胡林翼慌张跑来查看,发现罗泽南已无药可救,不禁悲从中来。罗泽南握紧胡林翼的手,说出儒家大师风味的临终遗言:“危急时站得定,才算有用之血。现在武汉又未克,江西危难重重,不能两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我很惭愧,要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

    胡林翼不受控制地哭出声来,像是狼嚎。哭得精疲力竭后,才想到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曾国藩。几天后,曾国藩在南昌军营里接到了胡林翼的信。

    信使千辛万苦,绕了好大一个圈,才把信从武昌送到南昌。当时,曾国藩正在军营中发呆,有人来报告,南昌来了信使。军营里突然起了阵邪风,吹起桌子上的文件,在空中飞舞。

    曾国藩大叫一声:“不好!”

    这是人的第六感,也是曾国藩从神学那里得到的坚信不疑的预兆。信使跑进来,仿佛是尘土做的,浑身上下都在抖落尘土。未等信使叩首请安,曾国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罗泽南大人走了?”

    信使万分惊愕,忘了从怀中取出信,白日见鬼般看着曾国藩。曾国藩等不及了,去他怀里猛地一阵乱掏。堂堂湘军瓢把子在一个信使身上动手动脚的场景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护卫们慌忙去拉曾国藩,曾国藩丝毫未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急躁道:“信呢?拿出来!”

    信使在忙乱中躲开曾国藩的双手,把信从鞋里拿出,曾国藩一把夺过,如饥似渴地展开,信还透着温暖的脚气。曾国藩才看了几行,脸色已铁青,他的预料成为现实。他嘴唇哆嗦着,双手颤抖,眼眶湿润。看到一半,他“呃”的一声,向后一仰脖,喷上空中一大口血,然后就倒。

    护卫们慌作一团,急忙把曾国藩抬到床上。曾国藩已昏死过去,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捶后背。忙了好大一会,曾国藩才“呃”的一声,还魂人间。这一醒来,他好像老了十岁,气也弱了,手也颤了。李元度慌慌张张地跑来,曾国藩让众人都出去,喘了好久,才能正常说话。

    一开口就很不吉利:“罗泽南走了,我也要紧随其后。”

    李元度睁大眼睛:“曾公万不可这样说!”这话才一出口,就哽咽起来。

    二人制造了这压抑的氛围,这氛围又反过来影响二人,如同两个老头子看到眼前摆了两具棺材。

    时光停滞了许久,曾国藩才气息恹恹地说道:“要给罗泽南置办隆重的葬礼。”

    李元度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不可。”

    曾国藩狐疑地望向李元度。

    “罗泽南是湘军的灵魂人物,如果把他的消息传开,那军心不稳啊!”

    “啊!”曾国藩猛醒过来,“哎!”

    他叹息之后就是对罗泽南波涛汹涌的回想,在曾国藩的印象中,罗泽南是个不知疲倦、永不抱怨的人,白天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晚上回来就和别人谈论理学。这是儒生带兵典型人物,除了明朝的王阳明,曾国藩想不出还有第二人。

    这样一位本应光芒万丈的人物,就这样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更要命的是离开了他曾国藩和湘军。一月前,曾国藩对罗泽南是望眼欲穿,而现在则是肝肠寸断。曾国藩感觉,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从罗泽南的离开人世中复苏。他可能永远都这样沉溺下去,直到末日。

    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感觉,罗泽南去世的半月后,曾国藩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一天早上,鸡才叫一遍,他就坐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温六老弟左右:

    三月二十八日,有小伙计自鄂来江,乃初九日起程者。接润之老板信三条,知雄九老板噩耗。吾邑伟人,吾店首功,何堪闻此!迪安老板新开上湘宝行,不知各伙计肯听话否?若其东来,一则恐无盘缠,二则恐润老板太单薄。小店生意萧条。次青伙计在抚州卖买较旺,梧冈伙计亦在彼帮助,邓老八、林秀三亦在被合伙也。雪琴河里生意尚好,浙闽均有些伙计要来,尚未入境。黄虎臣老板昨往瑞州去做生意,欲与印渠老行通气,不知可得手否。

    余身体平安,癣疾痊愈。在省城与秋山宝店相得,特本钱太少,伙计又不得力,恐将来火食为难耳。余不一一。澄四老板三月十九发一信来,已收到矣。

    润公老板、迪安老板、义渠宝号、吴竹宝店均此。

    来伙计二人,照给白货。初七日到小店,初九日行。

    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这封信暗藏玄机,是一封隐藏真实内容的隐语之信。我们不必闲言碎语说当时曾国藩的处境多么艰难,只就这封信就可了解大概。他是用隐语写成,就如同当年的地下党写给他的组织、同志的信件一样,太平军当时控制江西省大部,用隐语写成,是为了防止信使被太平军捉住,透露了信息。

    信中的“温六老板”是曾国藩的六弟曾国华,之前在家乡优哉游哉,自曾国藩在江西坐困愁城后,开始四处活动,招兵买马,准备去为曾国藩释厄。“润之”是胡林翼,“雄九”是罗泽南,“迪安”则是湘军卓越的将领李续宾,“次清”是李元度,“雪琴”是彭玉麟,“秋山宝店”指江西巡抚文俊。

    信的大意是:得知罗泽南病逝,李续宾接管其军,不知部署是否服从稳定?如果李续宾带兵援我,恐怕胡林翼处兵力又减少。我的小店生意萧条,处于困境,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这应该是好事。最后谈到他和文俊关系融洽,只是没能给江西打开局面,粮饷很成问题。

    这封信并无实际内容,它只是反映了曾国藩当时的窘境、困境,甚至绝境。

    在绝境中迸发出奇迹般的力量,向来是出色人物的杀手锏。1856年五月,他把一封“乞讨书”成功送达北京。这是他自困顿江西以来第六次写信给咸丰,请求派出援兵。他不无痛苦地说道:“援军不到,东南大局会加速糜烂。若能有一支援军,湘军全体将士将对皇上感恩戴德,以死相报。”

    咸丰多次接到曾国藩的信,也接到文俊的信。文俊身为江西巡抚,自有守土和隐瞒危机的责任。所以当曾国藩说江西南昌岌岌可危时,文俊却说,南昌稳如泰山。咸丰犯起了嘀咕,经过长时期的思考后终于做出圣明的判断:曾国藩想骗军饷。于是他回信质问曾国藩:“你说南昌危急、整个江西危急,长毛已包围南昌,怎么就不见长毛进攻南昌?难道长毛知道你威风凛凛曾大人在,吓破胆,不敢进攻?”

    这的确是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曾国藩死里逃生的原因!

    打虎亲兄弟

    咸丰对曾国藩的质疑,曾国藩委屈万状。可委屈之余,他也在想这样的问题:太平军自攻陷樟树镇后,并未全面进攻南昌,只是在南昌外围做些零星、毫无意义的扫荡。

    罗泽南死后,有人对曾国藩说:“长毛的行为很吊诡,我们可以偷偷出城,袭击他们的巡逻队,打击他们的士气。”

    曾国藩眉头一竖:“天下任何事都不是侥幸成之。要脚踏实地,不可投机取巧。长毛狡诈多端,这是故意示弱,咱们不可上当。”

    军事参谋们连连点头,曾国藩颤着手,指点起来:“咱们自出山东征以来,有个很大问题,就是浪战浪追。罗泽南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才阵亡的。今后要立下规矩,无论战役规模多大,指挥官必须谋定而后战,切不可蛮攻蛮打,徒伤士卒。”

    这是曾国藩的福至心灵,从此后,湘军打仗,从不主动,纵然是胜券在握时,也不主动进攻。每次和太平军对垒列阵之后,按兵不动,诱惑太平军来攻,使其三番五次进攻,消耗气力后,抓住机会,发动全线反攻,往往一战而定。

    1856年七月初,一支湘军在江西瑞州和太平军多次交战,每次都能将太平军全歼,但指挥官死活都遵守曾国藩的教诲,所以每次只是打赢而已,从不追击。曾国藩对这几次交战印象深刻,从送来的情报中,他冥思苦想,终于发现一条重要情报:太平军队形不整,旗色不一。

    他惊喜地叫出声来:“长毛物力已屈,军械不整。他们的贼巢肯定有变动!”

    大部分人认为曾国藩被围困得神经错乱,但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验证了曾国藩的猜测:太平天国首都南京发生了惨烈的变乱,史称“天京(南京)之乱”。

    “天京之乱”过程如下:洪秀全自在南京称帝后,把灵魂和身体都奉献给美色,真正掌控太平天国大权的是东王杨秀清。

    1856年夏,杨秀清假托天父附体,要洪秀全封他为万岁。洪秀全怒不可遏,秘密联合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和燕王秦日纲,决心铲除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和秦日纲当时掌握着太平天国三支野战主力,都对杨秀清“犯上行径”大为愤慨。韦昌辉先发作,突然从江西前线率领精锐兵团杀回南京,以雷霆之势杀掉杨秀清,并将杨秀清亲戚、余党万余人屠杀。

    韦昌辉不只是干掉杨秀清,而是要取代杨秀清。

    他开始如杨秀清一样控制洪秀全,石达开闻讯匆忙赶回南京,劝阻韦昌辉悬崖勒马。韦昌辉的智慧无法接受这种忠告,并阴谋要宰掉石达开。石达开提前得到消息,逃出南京城。但他的家人全被韦昌辉屠杀。

    石达开怒发冲冠,在安徽宣布韦昌辉为天国罪人,带领他的野战军十万人进逼南京。洪秀全在南京城也号召天国子民对付韦昌辉,洪、韦二人就在南京城中厮杀,血把秦淮河染红,流入长江,流进大海。最终,韦昌辉功亏一篑,被洪秀全擒杀,秦日纲也死于乱战。石达开以天国再生父母的身份进入南京城。

    这就是“天京之乱”,它告诉我们,农民武装虽能短时间内创建辉煌,可逃不过的宿命却是,终有一天会窝里乱咬!

    曾国藩能在南昌城有惊无险地度过几个月,就因为太平天国在窝里斗。但这并不能壮大自己的实力,太平军精锐虽然撤出江西,可几支小股部队也够曾国藩受的。比如在瑞州的太平军,虽衣衫不整,武器落后,却仍能把湘军多次拒之城外。在多股太平军游击队的干扰下,曾国藩仍然不能放肆地伸腿伸脚。他饥渴般的需要援兵。

    1856年七月十五,曾国藩在瑞州城外等来了援军。这支援军来自湖北胡林翼处,统帅就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曾国华在得知老哥被困在江西后,彻夜难眠,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老哥被解救的好消息。

    经过反复思量,他以半吊子军事家的身份从湖南老家直奔湖北,途中经历无数风险才惊魂不定地抵达胡林翼大营。

    胡林翼被曾国华这份兄弟情谊深深感动,拨给他四千士兵。

    曾国华流完眼泪,不禁毫无城府地问了句:“当初我老哥鬼哭狼嚎地向你请救兵,你都不理,为何我一借,你就给了?”

    胡林翼感叹道:“形势逼人,当初湖北都难保,如今长毛内乱,湖北方面撤走了许多兵,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借不出兵去。”

    曾国华恍然,原来他想多了,以为和胡林翼有深沉的交情,想不到只是形势改变而已。好一个曾国华,带领四千士兵,大显神威从湖北直杀到江西。一是救兄心切,二是运气极佳,所向披靡,打得各个城池的太平军哭爹喊娘。

    当他抵达瑞州城下时,攻城的湘军将士热泪盈眶,曾国藩一听亲弟弟带领援军来了,从南昌城一路跑到瑞州,兄弟见面,抱头痛哭。两人趁着士气振奋,向瑞州发起了猛烈进攻,一战而成。

    曾国华的到来,打通了江西湖北之间的道路,曾国藩喜不自胜地说:“全局转机,就系于此啊!”

    这句话虽有对老弟曾国华的溢美之词,不过在那种困境下,能有一支援军到来,哪怕是几个伙夫,曾国藩都会感动得涕泪横流。

    所谓打虎亲兄弟,说的不仅是团结合作,另外的意思是,一个兄弟能打老虎,其他兄弟就差不到哪儿去。曾国华不是曾国藩兄弟中出类拔萃的一个,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最耀眼。

    曾国荃在曾氏家族中排行第九,少年时到京城和曾国藩一起学习,他和曾国藩大为不同,首先天分极高,个性最倔,灵性最足,和曾国藩的中规中矩不同,曾国荃敢于打破常规。

    早些年,曾国藩在湖南办团练,他就参与积极,并且献上很多含金量十足的意见。1854年,曾国藩领湘军出山,曾国荃也要跟随。曾国藩劝阻他,你要想建功立业,非有个功名不可。就这样,曾国荃极不情愿地留在家乡复习功课,准备着1856年的会试。

    他是身在老家心在老哥。曾国藩每打一次胜仗的消息传来,曾国荃就如自己打了胜仗一样,上蹿下跳,眉飞色舞。老哥在九江、湖口城下困顿时,他就是吃不好睡不香,总想找人打架。如果不是他老爹严加管教,他早就跑去找曾国藩了。

    1856年春,曾国荃去北京考试,走到长沙时,因湖南北部和湖北路途都被太平军所阻,无法继续北上。换作别人,早就一哭二闹了,可曾国荃竟然手舞足蹈。

    他给老哥写信说明情况,希望老哥能通过关系给他弄个代理知县做。曾国藩当时正专心打仗,无时间理他。曾国荃就积极地打起老哥的旗号,凭借出色的口才和能力,他竟然攫取了赋闲在家的长沙人黄冕的心。

    曾国藩被困江西,频繁向中央请求援兵,咸丰特诏起用黄冕为江西吉安知府,曾国荃也“仙及鸡犬”地成了黄冕的得力助手。

    其实这是中央政府给的空头支票,因为当时吉安还在太平军手里。

    但这毕竟是一种权力。

    曾国荃一得到权力,瞬间就爆发了兄弟情谊,他要带一支军队去拯救老哥曾国藩。黄冕很为难,他是有点积蓄,却没有兵。曾国荃拍着胸脯说:“你只要出钱,我就能搞到兵。”

    一个月后,曾国荃这就招到了3000人,黄冕心花怒放,曾国荃带着这3000人,兵锋直指吉安,进军途中,遇到太平军营垒,曾国荃绝不放过,统统击破。直到这时,曾国荃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军事才能是如此了得。

    他给哥哥曾国藩写了无数封信,先是吹嘘自己的军事才华,然后是让哥哥把心放到肚子里,因为不久之后,他会踏着五彩祥云,威风八面地降临南昌,把长毛贼打得丢盔卸甲,迎老哥出城,去南昌郊区走一走看一看。

    让他气馁的是,老哥曾国藩只给他回了一封信,而且还是用隐语写成。其实,曾国藩给老九写了很多信,但信和信使都被太平军捉住销毁了。他本心不希望弟弟们带兵,在一封信中,他深情地说道:“带兵之事,千难万难,任劳任怨,受苦受惊,一经出头,则一二三年不能离此苦恼。我就是前车之鉴,希望你们不要带兵,无益于世,徒损于家。”

    曾老九看了老哥的信,百感交集,说:“老哥这是说多了都是泪啊,全是亲身经历,有感而发啊。”但他又说,“老哥这是口是心非,困在南昌,到处求救兵都不得,他一定希望有一支随叫随到的曾家军,我要为老哥实现这一宏愿。”

    曾国荃说得没错,曾国藩当时想法正是如此。所以当曾国华带兵来后,他啼泣之余,不禁急不可耐地写信给老九说:“既然你愿意带兵,现在又有军服在身,那就好好干。多向伟大的前辈学习,把自己锻造成一个出色的军人!”

    曾国荃对信立下誓言,一定要让自己成为当时世上最优秀的军人,不为别的,只为给老哥排忧解难。

    但当时,曾国荃没有这个能力,因为曾国藩的忧难很大,他自己都没有一点信心。

    可望不可即的兵权

    让曾国藩又惊又喜的特大消息在1856年年底传来:胡林翼的湘军终于攻克武汉,并乘胜东下,水陆两军同时抵达九江。湖北和江西的长江水上通道被彻底打通,曙光重现,天佑曾国藩!

    抵达九江城的水军司令是杨载福,陆军司令是李续宾,二人都是曾国藩的手下,也是曾国藩当初派到湖北去支援胡林翼的。两人也是攻克武汉的主力,功勋卓著。

    曾国藩心潮起伏,他想到很多,全是私利。首先,两人所率的湘军应该立即归还他曾国藩;其次,九江战场已成,而胡林翼远在湖北,那么战场最高司令就应该是他曾国藩;最后,他应该以兔子般的速度到九江检阅部队。

    想到就付诸行动,绝不拖延。

    1856年十二月中旬,曾国藩风尘仆仆、心急火燎地赶到九江,在九江城外湘军大营和李续宾、杨载福见了面。

    来的路上,曾国藩忐忑不安,因为他没有底气。

    李续宾接管的军队是罗泽南的残兵,杨载福去湖北时,他曾国藩好像只给了三十几条只能捕鱼的小破船。他似乎仍能记起当时杨载福失望的样子。

    现在,二人兵强马壮,声势浩大。也就是说,李续宾和杨载福都不是靠他曾国藩起家的,这年头,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谁刀快谁就是老大,哪有什么上下级情分?!

    但他一到现场,看到李续宾和杨载福在很远的地方屁颠屁颠跑来,他的忐忑就烟消云散。他很愧疚地在心里责骂自己:亏你还是孔家门徒,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肚子!

    李续宾和杨载福跑到曾国藩面前,先是激情四射地给曾国藩叩头,然后又以下级对上级的礼节行礼,最后三人抓紧彼此的肩膀,任凭泪水肆虐。

    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如同提前演练过。其中自然有讲究,先叩头是弟子对老师的感恩,然后行下级之礼,是继续承认曾国藩的领导地位,最后抓住对方的肩膀流泪体现了三人炽热的友情。

    曾国藩不胜欣慰,既对李、杨二人的从一而终感动,又感激胡林翼的正大光明。这“正大光明”就是,胡林翼明明可以自己来九江,却没有来。胡林翼完全可以在他曾国藩黔驴技穷时另起炉灶,打出自家军队的旗号,但他却仍保持了湘军的建制,而且所重用的人都是他曾国藩的部下。

    这份明智、这份友情给曾国藩的震撼是强大的。九江阅兵的当夜,曾国藩就给胡林翼写信说:“君子贵于诚,能忠贞无二于主子,打着主子的大旗为主子谋福利,这才是人臣之诚。在这点上,我虽然有严密的‘诚’的体系,却无事上练的成绩,只有你胡林翼公,将‘诚’字昭告天下,发扬四海。借此机会我发挥下‘诚’字诀:我真诚无欺地佩服你的‘诚’。”

    写完这封信,曾国藩猛然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就是给中央政府写信,要咸丰承认许可他的另外两个私利。

    在曾国藩看来,这种事根本不用他本人交待咸丰。

    咸丰如果深明大体,就会自动自发地传圣旨,要他接管李续宾和杨载福的部队,再命令他攻打九江。不过,曾国藩是儒家门徒,讲究的是要积极主动地尊敬君王,不能让君王时刻替自己着想,那就是不忠。

    他写了一道奏折,觉得不过瘾,又写了一道,还是不过瘾,一口气再写了三道,一夜之间,五道奏折在他的挥毫泼墨下大功告成。

    看着眼前的五道奏折,曾国藩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五道奏折的前三道乏善可陈,只是他所指挥的湘军在江西地面创造的几个小战绩而已。但这几个小战绩绝对要说,因为它是后面两道奏折的铺垫和基石。后面两道奏折才是正题:

    第一,杨载福统帅的长江水师在去年(1855年)经我派遣到湖北援剿,李续宾部陆军是罗泽南的残兵,罗泽南也是我派遣到湖北的;第二,李、杨二人统帅的湘军水陆师,已攻克武昌,并且已来到九江战场,准备进攻九江城;第三,李、杨的军队目前缺少军饷,希望皇上能大慈大悲,拨些款出来。早一日攻克九江,早一日得到大实惠。

    这奏折写得非常有水平,必是深思熟虑许久的。

    他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告诉咸丰:“李、杨二人是他的部下,而他的部队不属于政府正规军,所以李、杨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同时,他又说李、杨湘军强大无比,由此抬高了自己的地位,最后,他用了”瞒天过海“一招,为李、杨二人讨饷,悄无声息地当了李、杨的主。”

    咸丰接到信后,即刻看出了曾国藩的言外之意,马上召集谋臣们商议对策。谋臣们纷纷发言,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曾国藩这是挟湘军以令圣上,良知大大地坏掉了,应将他的兵部侍郎职务就地免去。

    话音未落,就有谋臣出来指责对方太鲁莽,曾国藩今非昔比,你想想,他从创建湘军到现在始终低调保守,但为何突然如此铺张扬厉地抬高自己?

    事实明摆着,咱们政府军不如人家湘军,咱们的人若是稍有点骨气和力量,也不至于让曾国藩如此大出风头。你削曾国藩兵部侍郎的圣旨明天到,南方后天就会大乱。

    又有谋臣跳出来,气咻咻地喷第二位谋臣:“难道他曾国藩还敢造反不成,我请求皇上现在就下圣旨,削了他的兵权,看他能蹦跶到哪儿去!”

    众人吵起来,朝堂成了菜市场。咸丰拼命地咳嗽,压制这些噪音。好不容易压了下去,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咱们不能卸磨杀驴,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曾国藩坐大,这计策嘛,就在这辩证法中,诸位超绝人士,请出手吧。”

    谋臣们又是猪群抢食的一阵乱,有人尖声高叫,“这事不能用政治手段解决,应该用咱们中华文化中的精髓——官场手段——解决。”

    咸丰来了兴趣,他知道中华官场文化博大精深,心里已有了数。那位谋臣接着尖声说道:“一个字:拖。大事拖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

    咸丰击掌叫好:“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曾国藩肯定中招,如猫爪捉心般难受。”

    曾国藩不能不中招,等了一个月,也等不来咸丰的圣旨。

    传圣旨的人就是骑驴也应该到了啊。

    他脑子里如犯了牛皮癣,摸不着抓不着,奇痒难忍。

    咸丰有谋臣,曾国藩也有。

    他一着急,就把他的谋士团找来了。曾国藩的谋士团质量比咸丰的要高,这缘于曾国藩对待他们发自真诚。谋士们争先恐后地发言,分析了各种不利情况后,得出结论:皇上是用了中国传统官场文化的精髓“拖”字心法!

    这“拖”字心法威力巨大,如同把一个人装进井里,盖上井盖。当事人明知外面有个世界,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活人会被活活憋死,死人会被憋复生。

    曾国藩并不吃惊,他在官场也待过,知道这“拖”字心法的奥妙。但他不是轻易死心的人,因为他始终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1857年春节,曾国藩又连上三道奏折,做最后的进攻。

    前两道奏折仍是报功,太平军在九江城外围的两个据点被他的湘军轻易拔除,第三道奏折拥有超高的含金量。他说:“现在九江南北两岸,水陆湘军已达到二万余人,当进行军事演习时,陆上万马奔腾,惊天动地,江面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吓煞鬼神。我准备把指挥部搬迁到九江前线,料理一切。可突然,就在昨天子时,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准备工作,发现眼神不济了。有护卫点上灯,我眼前仍是一抹黑。我大叫‘不好’,难道眼睛瞎了?但天明后,我能微弱地看到点东西,所以心安了许多,不过这毕竟是病,希望皇上能赐我一月假,我需要好好静养我的双眼。”

    曾国藩的确犯了眼病,但生理病小于政治病。咸丰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继续使用“拖”字诀,曾国藩在江西焦躁得只想跳江,眼疾真的就严重了。

    人往往是这样,工作、感情上遭遇苦楚时,就会想家。

    在不温不火的天气下,曾国藩眯着双眼去看天看地看长江,咸丰的嘴脸在江面呈现,不过不是那个相貌温和的皇上,而是一条青面獠牙的水怪。

    他急忙把眼光收回,从心中把这“忤逆”之欲祛除,心里彻底澄清后就想起了父亲。

    他三年前离开家乡和老爹,就再也未见过父亲。双方虽有书信往来,毕竟代替不了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他老爹也非常想念他,在他困顿南昌时,整日以泪洗面。

    曾国藩摸索着给老九曾国荃写信,希望能把老爹带来江西和他相见。曾国荃接到信后,大叫一声:“难道老哥又被困住了?”

    众人来看,只见曾国藩的信中字压着字,横冲直撞,像是世间不可多见的隐语。有人提醒曾国荃,你老哥犯了眼疾,写起字来当然没轻没重的。

    曾国荃于是给曾国藩回信说:“老哥听我说,老爹已六十多岁,而且身体不好,您现在正好有病,不如请假回老家看望父亲,岂不是两全其美?”

    曾国藩挣扎着双眼看完信,长叹一声:“老九真是政治白痴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此时不能走,一走就前功尽弃,那些奏折白写了。但感叹完曾国荃是政治白痴后,他突然醒悟:请假回家何尝不是政治智慧?我走了,湘军还叫湘军吗?

    这是“自我”过于膨胀,孔子教导他的门徒: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曾国藩马上想到这句训导,即刻收了自负的心。

    这是理学的方法论——存天理去人欲,内心一旦有不好的欲望,要马上克掉,否则这种欲望会如野草般蔓延,最后侵占你的内心,把你变成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这不是理学的专利,心学宗师王阳明也认可这种方式。曾国藩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来修心,可见修身功夫非比寻常。

    他正在请假回老家和继续在江西的矛盾中纠结时,老天为他开辟了一条道路。1857年二月中旬,一封信如离弦的箭飞进曾国藩的军营。信来自湖南,内容是:你老爹曾麟书去世了!

    据在场的人后来回忆说,曾国藩看完这封信后,竟然出奇地平静,还把信重新折叠完整,放进信封,最后把信捧到胸口,闭上毫无必要的双眼。他的整张脸如同地质变化一样,慢慢地开始扭曲,扭曲了半个时辰后,只听到“嗯哼”的一声,曾国藩整个人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垂直瘫软在地。

    众人在他脸部缓慢变化时,已预感到大事不妙,都在绷紧神经,一见曾国藩瘫倒,慌作一团,纷纷来扶。跟随曾国藩多年已经有经验的人,急忙掐人中、捶后背、灌凉水。折腾了大半天,曾国藩喉咙里“咯咯”地响了几声,猛地睁开眼。众人大惊骇,曾国藩的眼明亮犀利,和一个月来患病时青灰色的眼大大不同。

    突然,“嗷”一声,世间根本就没有的声音从曾国藩的全身发出,他一个鲤鱼打挺滚下床,放声大哭,在地上翻滚,几乎要再昏死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重新把他抬到床上,安慰、劝解、开导,种种声音在他头顶交织成一张网,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人滚雷般的话语,睁着眼,像个婴儿看着篷顶,就这种姿势,他保持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护卫们听到咳嗽,慌忙跑进帐篷,曾国藩端坐床边,一身白服,出奇的整齐。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曾大人这又是闹哪一出。

    “传下去,”曾国藩的嗓子虽沙哑却异常刺耳,“要各位将领来,开会,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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