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出书版完结)-第10章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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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伦乐

    成化年间,万贵妃携帝宠而骄横跋扈,独宠六宫,毒害人子,后宫女子敢怨不敢言。

    【壹】

    这世上,赵福娘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的阿弟赵禄儿。

    乡下人家穷,赵福娘从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阿娘年年都省吃俭用给她做绢花和新衣裳,可是赵禄儿出生后,爹娘明显没那么疼自己了,不但过年的鸡腿子跑去阿弟碗里,就连她的新衣裳也跑阿弟身上去了,绢花也给阿弟换糖吃了。

    阿弟有什么好?每天拖着满脸鼻涕,迈着小短腿到处跑,时不时弄脏她的衣裳,打翻装满鸡食的木盆,踩到小黄狗的尾巴,动不动就哭鼻子满地打滚,撒娇耍赖,还要浪费她绣花的时间去照顾他,实在讨厌至极。

    偶尔,赵福娘趁着爹娘不在的时候,也会抄木条子修理这捣蛋讨嫌的小弟,小弟便去找爹娘告偏状,两人吵闹不休,动不动就几天冷着眼不说话。

    那一年,赵福娘十二岁,家乡遇灾,恶吏横行,宫中征人,家里没钱疏通关系,天使们选中了看起来粗壮能干的她。

    一入宫门深似海。

    生离别,何年再相见?

    “入宫后要听话懂事,会看人眼色,皇后娘娘赏根汗毛也比咱的腰粗。”家里愁云惨淡,阿娘含泪替她买来最好的绢花,别上鬓边,替她穿上绣有五色蝙蝠的绣花鞋,循循叮嘱,阿爹坐在门前一口又一口沉默地抽着旱烟袋,唯独四岁小阿弟懵懵懂懂地坐在床边笑着要糖吃,她摸摸怀里,掏出在镇上买的桂花糖,塞入阿弟怀里,如往常般斥:“吃吃吃,就知道吃,以后要懂事听话,莫要打鸡揍狗惹爹娘生气,也莫要和邻居家小二子吵架,再讨嫌就没人帮你出头……”阿弟欢天喜地接过就往口里放。

    茅草屋,黄土墙,人离家贱。

    话未尽,泪先流。

    天使派人来催,凶神恶煞。

    阿弟似乎发现了周围的不对劲,捏着桂花糖,吃了一口停下,狐疑地看着阿姊,过了一会,愣愣地问娘:“阿姊要去哪里?”

    娘亲说:“阿姊要去享富贵。”

    阿弟问:“阿姊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说:“不知道。”

    阿弟:“明天回吗?”

    娘亲摇头。

    阿弟问:“后天回吗?”

    娘亲再摇头。

    阿弟小心翼翼问:“一月后回?”

    娘亲含泪,继续摇头。

    阿弟有些紧张,拉着她衣角再问:“阿姊过年可回?”

    娘亲闻言,抱着他号啕大哭:“小禄儿不问了,阿姊去挣钱给你买糖吃呢。”

    赵福娘默默扭头拭去眼角的泪痕,随着天使走出家门。

    阿弟似乎明白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姐姐,他“哇”地一声就哭了,扑过去,拦着赵福娘的裙角不让出门,拖着含糊的奶音哭:“禄儿乖,禄儿不吃糖,阿姊不要走!禄儿要阿姊……”

    赵福娘也“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她扑回去:“我不要走,我要小弟!”

    可是他们的反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天使粗暴地拉开了他的小手,拖着依依不舍的赵福娘就往马车上走。阿弟在娘亲的怀里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禄儿再不惹阿姊生气了,新衣裳桂花糖都给阿姊,阿娘让阿姊不要走好不好?”

    马车越行越远,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声,直至消失不见。

    听见他第一声啼哭,一口口喂他吃米糊,教他说话,扶他走路,替他缝补衣衫,夜里听着他软绵绵地缠着自己叫“阿姊”,给他唱山里的歌儿,说那乡间流传的故事……

    在真正失去后,赵福娘才知道有多爱自己的小阿弟。

    为时已晚。

    【贰】

    泪流多了,便会干。

    紫禁城内规矩重,容不得半点出错。长夜寂寞,宫女们常常凑一块聊闲话,有时是宫中流传的鬼故事,有时是贵人们的事情,其中最让人不解的是贵妃娘娘的得宠。若说娶妻娶贤,贵妃娘娘不但不贤惠,还骄横跋扈,宫女出身却从不怜惜下人,闹废了一个皇后,闹得宫里人人自危。若说纳妾纳美,贵妃娘娘早已徐娘半老,身材已经发福,眼角还有许多细纹,她也知道自己年华不再,所以尽力梳妆遮掩,服饰打扮也往娇艳上靠拢,但那么大年纪的女人再折腾也不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不过东施效颦罢了。

    除了口味独特的皇帝,没人喜欢贵妃娘娘,宫女偷偷在心里叫她老妖婆,那些被打胎害死孩子的嫔妃们更是恨不得她早死。

    赵福娘长得平凡,胜在农户出生的孩子力气大,性情老实。入宫后她认识了名叫张敏的小太监同乡,宫女太监经常认干亲,互相照顾,张敏怜惜赵福娘性情老实,便认了她做干妹妹,时时说说家乡话,照应一二,还帮她跑关系,调去贤妃娘娘的宫外干粗活。贤妃娘娘长得貌美,心地善良,膝下还有个刚出生的皇子,粉嫩嫩的很是可爱,而且天资聪颖,已会咿咿呀呀地叫爹娘,皇帝非常宠爱。贤妃娘娘过得意气风发,隐隐有与贵妃分庭抗礼的势头,而且她对宫人们颇为大方,极少打骂,在她宫中干活是再好不过的工作。

    奈何好景不长,贤妃娘娘的儿子不到一岁便夭折了,人人传是贵妃娘娘下的毒手,贤妃娘娘为此性情大变,平日说话做事狠辣了许多,就连温柔的眉梢里都带着说不出的暴戾,下人岌岌自危。

    风头火势上,赵福娘竟打碎了贤妃娘娘心爱的琉璃盏。贤妃娘娘勃然大怒,下令要打五十板子,这是能把小姑娘活活打死的刑法。消息传出,是张敏掏出毕生积蓄贿赂了打板子的太监,手下留情,打得皮开肉绽却没伤筋骨丢性命,然后找机会和贤妃娘娘讨了个巧,竟把阴郁的她逗得笑了下,终于放过了赵福娘,只将她丢去荒凉的安乐堂养伤当差。

    救命之恩无从报,赵福娘只能将这份恩情默默藏心里。

    张敏哥哥经常来安乐堂看望她,还教她在宫中生活的方法。

    张敏哥哥说:“你嘴巴笨就少说话,不要随便和宫人说闲话,免得说错被告上去挨罚。”

    张敏哥哥说:“你尽量挑抬水打扫的粗活做,虽然累些,但是不容易出错,免得做错挨罚。”

    张敏哥哥说:“和大宫女相处,吃点小亏不要紧,挨点骂也不要往心里去。”

    张敏哥哥说:“那个姓赵的家伙给点小恩小惠要你做他的对食,这不是好事!不要蠢得乱答应了!”

    张敏哥哥说:“不用你报恩,好好过日子就成。”

    张敏哥哥说:“福娘,求你千万待在安乐宫别想出人头地了,最好连门都别出,若再犯错误,哥哥再大的情面也保不住你性命……”

    张敏哥哥说:“……”

    不管张敏哥哥说什么,赵福娘全部言听计从,所以她安稳地在安乐堂度过了好几个寒暑,再没挨过罚,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肚子能吃饱,也不用下田耕地,但是枯燥无味,每天准时起床做活,准时吃饭,准时睡觉,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年四季,将反反复复的景色看腻,日子刻板得就像宫城上的青石砖。

    最开始还会因想家哭泣,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

    大家都说,紫禁城美得像仙境,处处如诗如画,却没有半丝人味儿。

    大家都说,太重感情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了的。

    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宫女因苦闷发疯被送来安乐堂——她们不会活很久,死后很快就烧灰送进枯井里。所以每次看见那些发疯大笑的女人们,赵福娘总会抱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想:或许这也是她的未来,所有宫女的未来。

    【叁】

    月黑风高夜,三两声寒鸦啼鸣,感觉会发生很多事。

    安乐宫是紫禁城内最阴森的所在,这里的枯井冤魂缠绕,还流传着许许多多的鬼故事。比如成祖年间被冤杀的朝鲜宫妃,据说全身皮肤都给烙铁烙了下来,经常会在半夜红彤彤地四处游荡;又比如宣宗年间,进宫才二十多天就被拖去殉葬的郭姓宫女,据说有人见过她伸长了舌头在井边找回家的路,口中不停念叨着:“娘,吾去!娘,吾去……”

    和赵福娘同屋的宫女前阵子因病去世了,空荡荡的房间格外寒冷可怕,窗外的树影就像鬼手般招摇,还呼啦呼啦地叫唤着,叫得人心惊胆战。赵福娘尽可能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努力不去想以前听过的鬼故事。

    忽而,木门被轻轻叩响,“笃笃笃”的极细微的声音传来,急促地响三声,迟疑地停一会,又急促地响三声,犹豫和焦急混杂在一起,有种矛盾的违和感,在阴冷的夜里显得清晰又恐怖。

    紫禁城内有宵禁,安乐宫这种鬼地方半夜是不会有人游荡的,会敲门的是什么?

    “阿娘啊,菩萨啊……”赵福娘吓得用被子蒙着头,怯怯发抖。

    诡异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紧接着传来的是细若游丝的呼唤声,夹杂着不知是婴儿还是野猫的啼鸣声,有些尖细,有些紧张,有些含糊,有些别扭,叫的是:“福娘——福娘——”

    赵福娘眼泪都吓飙了,她死死地抱着被子不肯出来。

    过了好久,她才恍惚听见这声音似曾相识,于是抄着洗衣棒,犹犹豫豫地走向大门,从门缝中看去,却看见张敏大哥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门,手里抱着个奇怪的布包,整个人都感觉很奇怪……

    张敏大哥变成鬼也不会害自己。

    赵福娘抱着这样的小信心,犹豫许久,怯生生地打开了门。

    张敏大哥不由分说,立即推开门,侧身闪入,将怀里的布包塞入她手中。布包很暖和,入手沉甸甸的,还有些动静,赵福娘狐疑地打开看进去,却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孩子脸正有气无力地啼哭着。

    紫禁城内哪来的孩子?

    莫非是张敏大哥的?!

    莫非张敏大哥不是太监?!

    孩子他娘是谁?!

    几个问题如电闪雷鸣般从脑中划过,每个问题的答案都非比寻常。震得赵福娘阵阵心慌,不由手抖了下,险些将孩子摔落地上,吓得张敏一身冷汗,连呼:“姑奶奶,你稳着点,孩子不经摔。”

    赵福娘稳住心神,用狐疑的目光把他从上到下都打量了番,死活想不出太监怎么把孩子弄出来的。张敏给她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摆着手解释:“不是我的。”

    赵福娘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追问:“哪来的?”

    张敏见她不紧张,也松了口气,解释:“是万岁爷的。”

    “噢,原来是万岁爷的。”赵福娘乐呵呵地拍拍婴儿的背脊,抱了片刻,忽然捂着嘴惊叫,“万……万岁……万岁爷?!”听说万贵妃专宠,万岁爷至今无子,他的儿子可是皇子,皇子关她小小安乐堂什么事?

    张敏似乎很焦急,他颠三倒四地说:“这是纪姑娘的孩子,贵妃娘娘不高兴,下令要杀了他呢。可是……纪姑娘是好人,她磕着头求咱们饶了孩子性命,何况这是皇子呢,是万岁爷唯一的血脉,天上星宿下凡,咱小小平民百姓怎敢乱杀?所以咱和大家合计了番,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然后偷偷将他送来你这先藏着,贵妃娘娘不会管安乐宫的事,哥哥在这宫里最相信的就是你,你可万万藏好孩子别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否则大家都活不成。”

    赵福娘不明白,连珠炮似的发问:“为什么贵妃娘娘不高兴?这孩子犯错了?小孩犯错不是要教的吗?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万岁爷不要小孩?为什么大家活不成?”

    宫里犯错的宫人都要挨罚,她想破笨脑袋也想不明为何小孩也要挨罚。

    张敏与合谋的宫人是冒着风险偷溜出来的,实在没空和她解释那么多为什么,急着要走,只能命令道:“不要让人发现了。”

    赵福娘急了:“哥哥,我就带过弟弟,他粗生粗养的,可是这孩子太高贵,我怕……”

    张敏要回去复命,心里更急,果断:“你先照着弟弟养!”

    赵福娘问:“可是,为什么……”

    张敏道:“在这宫里,我只相信你!”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入夜幕中跑了。

    皇子能当弟弟养?什么世道?

    赵福娘懵了,她抱着孩子,狠狠掐了一把脸蛋,肯定:“还没醒。”

    【肆】

    只要是张敏哥哥的吩咐,赵福娘赴汤蹈火也不怕!

    想到张敏哥哥把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赵福娘心里暖乎乎的。

    她努力地抱着孩子哄了半晌,却怎么也止不住哭声,结果先是隔壁屋的韩云儿和陆春英被惊醒,接着是隔壁屋的隔壁屋的刘翠柳和许雀儿,再接着是……

    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就像丢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头,惊醒了整个安乐宫。

    赵福娘又不懂藏话,硬说孩子是自己生的也没人信,结果四个脑袋围着宝宝死命看,兴奋地议论纷纷。

    “怎么他没牙,脸长得皱巴巴的,好丑。”

    “呸!小贱蹄子乱说话,这是万岁爷的儿子,真龙天子!小脸蛋皱得多特别啊!红彤彤的就像云儿脸上的胭脂,和咱乡下娃娃就是不同,端得是气魄过人,英俊非凡,就连哭声都和唱歌般韵味,简直不同凡响!”

    “你上次还说云儿脸上的胭脂像街边耍把戏的猴子屁股。”

    “你们俩混账,谁再笑话我的妆容就和谁急!”

    “这孩子头发怎么那么稀疏啊,好像庄稼没长好。”

    “这可证明真龙天子都是从出生起就绝顶聪明的!”

    “眼睛黑漆漆得挺好看,他笑了!他是对着我笑吧?”

    “滚!是对着我笑。”

    “你这老树皮子半老徐娘,别吓着宝宝了,他明明是对我笑。”

    “胡说,他是对我笑!来,宝宝再笑一个。”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挤什么?!把老娘都挤出去了!”

    仿佛听懂了大家的吵闹,孩子“咯咯”地笑起来,笑容里不知什么是痛苦悲哀,不懂什么是枯燥绝望,在这个未曾有过希望的安乐宫中,宛如一线划破幽暗的阳光,笑得人心都温暖起来,逗得所有女孩子母性爆发,大家纷纷回忆着自己未进宫前所会不多的育儿经验,个个争当狗头军师出谋划策,手忙脚乱地给他换尿布,喂米汤,你骂我,我骂你,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闲下来,赵福娘弱弱地问:“张敏哥哥说,若是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就活不成了……”

    赵福娘看韩云儿,韩云儿看陆春英,陆春英看刘翠柳,刘翠柳看许雀儿……女孩们或泼辣或温柔,性格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犯过事或惹过管事宫女才给打发来安乐宫干活,没有出头之日。她们都很清楚贵妃娘娘极忌讳后宫里有孩子出生,若是把皇子的事情上报,自己或许能领到赏赐,但这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

    一面是富贵,一面是良知。

    面对抉择,小宫女们扭着手帕,踌躇不定。

    赵福娘弱弱地问:“要是把孩子报给贵妃娘娘,咱们会怎么样?”

    刘翠柳的脑子转得快,喜欢见风使舵,她迅速道:“贵妃娘娘会赏很多钱给咱们,可能会让咱们去万岁爷身边当差,若是被万岁爷看上,就能出人头地,穿着绫罗绸缎,大堆大堆的宫女服侍着……”

    陆春英性格孤僻,最爱打击人,她冷冷地问:“就凭你这长相,能出人头地?更何况贵妃娘娘在……就连皇后都废了,更何况你我这种蠢货?要是聪明就不会混到冷宫来了,好不容易过几天清净日子,老娘死也不要再回去那鬼地方!”

    韩云儿憨直,她打了个寒战,摸着屁股直摆手,用带着方言的话说:“俺也不要去贵人身边侍候了,还嫌板子没打够吗?”

    许雀儿老实,她憋了半天才憋出句:“我听各位姐姐的。”

    “……”

    五个女孩子既同情又害怕,将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了半晌,拿不出结论来,陆春英说了许多违抗贵妃娘娘被打死的例子,把许雀儿都快吓哭了,韩云儿是什么都不懂的笨人,倒是刘翠柳迟疑地连问两次:“要不要去说,张敏这样做恐怕是大罪,若让贵妃娘娘知道,咱们也得死。”

    赵福娘刚哄完孩子睡觉,听见这话,顿时怒了,学着泼妇般破口大骂:“若是谁把孩子的事说出去,连累了我的张敏哥哥,我就和她拼命!”紧接着孩子也跟着哭了,小胳膊小腿一蹬一蹬,不像皇子皇孙,倒像乡下受委屈哭鼻子的孩子般可怜兮兮的,惹得人心怜,赵福娘见大家表情有些软,赶紧祈求,“他就像我的小阿弟呢。”

    乡下孩子多,谁家没阿弟?女孩们心中的秤杆渐渐压向了另一头,手中帕子扭得更紧了。

    赵福娘努力怂恿:“咱们烂命一条,死了填井,也没啥好可惜的。就算出首告密,贵妃娘娘也不见得会念着咱们的好。贵妃娘娘年纪也不小了,谁知道未来是什么状况,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万岁爷无子,若咱们把皇子养大,就是救命之恩,说不准会有大好处,不如搏一把。”

    许雀儿犹豫:“是很可怜,但我好怕……”

    陆春英冷静分析:“能救条性命也是功德,更何况救的是皇子皇孙,来世一定会有善报的。”

    刘翠柳有些意动,却支支吾吾不敢应。

    倒是韩云儿大大咧咧:“反正俺活着就和蝼蚁般没区别,烂命一条,怕啥啊?”

    老实人说话很有说服力。

    大家都是乡下姑娘,很多时候,人的善良只要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足矣。

    赵福娘最后的说服很成功,就像明灯般,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终于让最胆小的宫女也能横下心肠,有些人是为了富贵,有些人为了善心,大家都愿意放手一搏。让小小的婴孩在偏僻的冷宫中,悄然无声地成长起来。

    【伍】

    先是五个宫女,然后是更多的宫女,最后是整个安乐宫的宫女太监都知道孩子的存在,紧接着是安乐宫附近的宫女们,就连吴废后也加入了这个秘密行列,不管他们会不会带小孩,每个人都抱过这龙子,争着给他把过尿,喂过米糊,说是要作留念,而且所有知道孩子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最大的秘密,小心翼翼地遮掩着。

    在这个充满绝望气味的宫殿里,培育新生命的过程充满趣味,宫女太监们没有后代,他们不禁把所有对弟妹、对亲人的爱和期待都灌注在这个高贵又不幸的孩子身上。

    孩子一天天长大,就好像抽出新芽的绿树,绽放花蕾的枝头,却比春天更令人期待。

    由于不敢见太多阳光,任凭大家精心照顾,孩子的身子骨依旧有些虚弱,脑袋顶还少了点毛,就像刚出生的病歪歪小猫。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暗号叫“小猫”,每次做活时提起他就眉开眼笑地说,“我要去喂小猫。”“小猫饿了吗?”“今天小猫睡得可真香啊。”“小猫会翻身了吗?”“小猫会叫唤了吗?”“小猫实在太可爱了。”

    偶尔有几句不慎让不明真相的人听见,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就连万贵妃也略有耳闻,梳妆时询问:“听说宫里最近养了很多猫?”

    恰逢张敏侍候在侧,听见问话,急忙低眉顺眼答:“娘娘,听说宫中最近闹老鼠,大家盛行养猫,皇后娘娘养了头麒麟尾的花猫儿,贤妃娘娘也养了只四蹄踏雪的猫儿玩,据说是名猫。”

    万贵妃略有所思,施施然拖着长裙起身找万岁爷去了。

    过了两天,她身边的大侍女桂花抱着一只据说是从海外进贡来,独一无二的白色鸳鸯眼波斯猫,趾高气扬地跟在贵妃娘娘身边。

    猫名雪儿,金绿双眼,如霜白毛,映得六宫群猫无颜色……

    【陆】

    小猫在众多宫人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成长,虽然吃喝用度跟不上,身体有些弱,日子有些艰苦,却仍旧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一岁多就会说话,姐姐姑姑叫得很甜,特别会讨人欢心。

    既是皇子,又是孩子,没人舍得打,舍得骂。他仗着大家宠爱,最爱调皮捣蛋,玩起来根本管不住,不是爬墙就是钻洞,很不省心。

    任凭赵福娘碎碎念叮嘱百十次不准跑出安乐宫,陆春英吓唬千万次说安乐宫外有个吃人老妖怪,青面獠牙,专门爱吃小孩的心肝,还是压不住他的好奇心。最开始是趁大家忙着干活,偷偷贴在门缝朝外看,后来胆子肥了,还趁着大家没留意,偷偷溜达出去转两圈,每次都吓得大家半死,又舍不得严厉打骂,只好尽力看管。

    “我的祖宗啊。”再一次把孩子抓回来,赵福娘都要急哭了,“求求你别出去好不好?咱们都快担心死了。”

    小猫挂着甜死人不偿命的笑,扯着衣角,软糯说:“福娘姐姐,我想吃糖葫芦。”

    明明身为皇子,连个冰糖葫芦都吃不上,日子过得比她入宫前的小阿弟还不如,赵福娘看着就心疼,不由忍下焦急,替他拾去粘在头发上的草叶子,解释:“宫里没有糖葫芦,福娘姐姐偷偷给你做甜汤圆好不好?”

    小猫扭着身子说:“不要汤圆,要冰糖葫芦,雀儿姐姐说糖葫芦最好吃,她小时候最爱吃,雀儿乖,她娘最疼她,去庙会买给她。小猫也乖,福娘姐姐给小猫买糖葫芦。”

    赵福娘努力解释:“宫里真的没糖葫芦……”

    小猫眼里立即泛出泪水,拿出第一千零一次撒娇大法:“是不是福娘姐姐嫌小猫不乖,所以不给糖葫芦……”

    “不是不是,”赵福娘顶不住小家伙的眼泪攻势,瞬间扭头,改变仇恨目标,冲着偷偷摸摸想逃跑的许雀儿吼,“不是说不准和他说外面的事情吗?!怎么知道糖葫芦的?!”宫里从来没小孩,所以以吴废后为首,大伙对他争着宠,几乎宠到了心坎里,除了不敢让他离开安乐宫外,简直有求必应,上回也是许雀儿嘴多说外面的耍猴戏特别好看,他撒娇要看不成,哭了两天,害得张敏抽空来画了个大花脸,装猴子跳了一天才把这小祖宗哄高兴,也把众宫女笑得半死。

    “又不是只有我说,”许雀儿抱怨,“上次韩云儿说外头的戏好听,他还不是闹着要听戏,幸好云儿唱得比乌鸦叫还难听,把他吓坏了,否则还没完呢。”

    赵福娘歪着脑袋想了会,斩钉截铁道:“我娘说过,孩子要管教呢!有钱地主家少爷都要念书,何况是他?”

    “谁来教?”许雀儿弱弱问,“你教?!”

    陆春英路过,鄙视:“就你们俩这点墨水?别教坏孩子了。”

    赵福娘很无奈,他们宫女太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懂的道理少,小猫的教育问题是大难题。吴废后倒是出身高贵,对小猫也是真心疼,外头弄来的好吃好玩的都紧着给他,奈何她是将门虎女,肚子里的学问也多不到哪里去,进宫后又经历了太多的不公,把心高气傲的性子磨得有些偏激,学会的礼仪也丢去脑后,最大兴趣就是在私下无人时痛骂万贵妃,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小猫的亲生母亲纪姑娘虽满腹诗书,可惜为了避万贵妃耳目,探望孩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实在不是教导孩子的好人选。

    赵福娘只能一声叹息。

    小猫继续眼巴巴地看:“糖葫芦……”

    许雀儿哭丧着脸研究怎么做糖葫芦去了。

    小猫年幼,无忧无虑,尚不知烦恼何物,他继续拉着赵福娘问:“福娘姐姐,大家都说吴姐姐的爹可疼她了,就算被打进冷宫还给她送好吃的,爹是什么?你有爹吗?”

    赵福娘答:“自然有爹。”

    小猫问:“雀儿姐姐有爹吗?”

    赵福娘:“有爹。”

    小猫又问:“翠柳姐姐有爹吗?”

    赵福娘说:“有爹。”

    小猫皱着鼻子问:“为什么大家都有爹,就小猫没有爹?”

    这个问题真是太复杂了……

    赵福娘答也不是,不答不是,乱答更不是,笨拙的她挠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支支吾吾无法作答,最后含糊道:“你长大就知道了。”

    小猫纠缠许久,又问:“爹是怎样的?”

    赵福娘:“会疼你的。”

    小猫问:“娘疼我,福娘姐姐疼我,娘和福娘姐姐是爹吗?”

    赵福娘:“爹是男人。”

    小猫问:“男人是什么?”

    赵福娘:“就是张敏哥哥那样的……”顶多就是差一点点。

    小猫若有所思。

    【柒】

    过了几天,张敏乐滋滋地捧着亲手刻的小木偶来讨好小猫……

    小猫拖着他的衣角,甜甜地叫了声:“爹!”在他的小小的理解里,最疼自己的男人必然是爹,母亲偶尔来看他的时候,也说这些天天照顾他的姐姐们,虽不是娘,却比娘亲,让他好好听话。

    爹娘都在呢。

    小猫一手拖着张敏,一手拖着赵福娘,好不得意。

    张敏愣了半晌,急忙甩开他的手,几乎是慌乱着逃跑的。

    赵福娘吓了一跳,急忙追出去,却在安乐宫外的柳树下见到了张敏,这个平日里总是不动声色的男人,如今正蹲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满脸,他捂着脸问:“这孩子真傻,他怎么敢乱叫呢,这种大逆不道,有违常理的事情,他怎么能……怎么能?”

    “小孩不懂事,他也叫过我娘呢,后来纠正过才知道叫阿姊。哎,看见他我就想起在宫外的小弟,我进宫时他才四岁,最爱和我对着干,总是惹我生气,可是我现在巴不得他惹我生气。想当年,我娘还说过要做外婆,做婆婆……”看着他哭,赵福娘竟也忍不住在旁边拭起泪来,她想起了自己在宫外的生活,想起了年幼时的憧憬,想起宫人们思思念念的渴望。可是,他们已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梦……

    “张敏哥哥,别哭了。”男人的眼泪有不一样的魔力,撩得人心乱,让赵福娘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粗糙的手背。

    张敏忽然回手握住她柔嫩的五指,用力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

    有些东西,心知肚明,只能沉默。

    如果不在宫里,如果没有残缺,如果没有阻碍……

    这世间有许多的如果,改变不了结果。

    繁花似锦的皇宫里,有渺小如尘埃的两个人。

    他们能相知,相对,相处,偏偏不能相爱。

    赵福娘紧紧抱着被他碰触过的手,贪婪地嗅着他温暖的味道,绝望地大哭起来。

    张敏犹如梦呓般反反复复道:“我死了也乐意,死了也乐意……”

    【捌】

    岁月如梭,又是一年春。

    春光如画,安乐宫外的风景比安乐宫内美上一千倍。

    赵福娘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快六岁的小猫又跑丢了。

    英勇无畏的孩子手持木头做的宝剑,带着纸糊头盔,骑着竹马,雄赳赳气昂昂,要去征讨传说中的老妖怪。他匍匐在草丛中,眺望着汪洋大海(池塘),审视着刀山箭雨(花丛),策划着不被妖怪发现的出行线路。

    赵福娘四处寻找,刚找到这到处瞎混的孩子,忽见前方有个衣着华贵,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身着大红霞帔,绣着奇花异草,头戴金宝钿花黄金凤,耳挂硕大的金刚石坠子,身后跟着个手抱波斯猫的侍女,带着大队人马,趾高气扬地走来,花哨得就像只斗胜的公鸡。

    中年妇人身旁跟着个气度不凡的少妇,同样的大红霞帔,同样的金宝钿花黄金凤,打扮相似却有些低调,不停地找话题与中年妇人说笑,若让外人看来,两人年龄和气貌感觉有点像小媳妇服侍恶婆婆。

    这对年龄差异颇大的女人,就是万贵妃与王皇后,她们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来这偏僻的院子里赏花。

    自吴皇后因杖责万贵妃被废后,新上任的王皇后不敢仗着年轻貌美,对这位今上的宠妃有任何怠慢,不但将所有好东西都先人后己,还时时上门请安问好,强颜欢笑,战战栗栗奉承以保住后位。

    赵福娘焦急万分,不敢声张,吓唬小猫:“这就是妖怪,别出声。”

    妖怪脸上涂得好白,血盆大口张得好可怕。

    小猫头皮发麻,打了个寒战,将身子弯低了些。

    两人屏声静气,等待两位贵人离去。

    奈何清风吹动花丛,抖落花粉阵阵,冲入小猫的鼻子里,“阿……阿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喷嚏,稚嫩的童声在静寂的花园显得格外扎耳,而早年丧子的痛楚让万贵妃对这样的声音很敏感,她停下脚步,沉声问王皇后,“你听见什么了吗?”

    王皇后的位置正对草丛,她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赵福娘迅速收回的裙角,略沉吟,笑:“这,好像是……”

    赵福娘吓得牙关都发抖了。

    小猫也很害怕,抖得像包糠似的。

    万贵妃再次逼问:“我好像听见小孩的声音?”

    王皇后迟疑:“大概?”

    万贵妃大疑,欲派人搜查,眼看气势汹汹的宫女们即将逼近,赵福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又冷静了下来,年幼的阿弟再次在心中闪过,若是阿弟要被害,阿姊该做什么?若是孩子要被害,母亲该做什么?明明知道反抗会发生什么,可是为了所爱,女人能生出泼天的勇气,甚至面对最可怕的事情。

    赵福娘表情变得极其温柔,她轻轻扭过头,轻轻地亲了口小猫的脸,揉着他粉嫩的小手,低声道:“小猫乖,听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

    小猫抬起迷蒙泪眼,懵然看向福娘。

    粗壮的宫女们搜查附近的草丛。

    “啊!贵妃娘娘恕罪!”赵福娘尖叫一声,从草丛中跌跌撞撞摔出,她掩着鼻子,抹着眼泪,不停打着喷嚏,仗着在嗓子方面有些天赋,竟将声音装得和小猫有七八分相似,一时间把众人都惊着了。“恕,贵妃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阿,阿嚏——”她一边狼狈地打着喷嚏,一边磕头请罪,受惊吓哭的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颇为恶心。

    万贵妃皱眉:“是她?”

    王皇后再看一眼孩子藏身的草丛,再看一眼旁边那极其厌恶的女人,隐约猜到些什么,奈何她与万贵妃面合心离,并不打算让对方好过,嘴角只勾出微微的弧度,漫不经心装傻道:“大约是吧。”

    得到肯定答复,游园兴致已扫,万贵妃勃然大怒,吩咐左右:“拖下去打。”

    她没有说打多少,也没有说打多久。

    小猫在草丛中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他的福娘姐姐被凶神恶煞的太监拖走。

    福娘姐姐背着坏人,挤着口型,偷偷笑着对他说:“不要哭。”

    他不敢再不听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要招惹妖怪。

    “张敏哥哥,愿你来生不在紫禁城,愿我来生不在紫禁城……”赵福娘轻轻说,“愿生生世世在一起,白首不相离。”

    天很蓝,风很冷,早春的味道钻入鼻子里,和着泪,带着阵阵湿意。

    “爹,娘,阿弟,我想回家。”

    绢花落地,红裙割破,绣着蝙蝠的绣花鞋在泥地上划出两道长长的污迹。

    【玖】

    原来大人没骗人,花园里真有吃人的妖怪。

    他以为福娘姐姐大概过会就回来继续陪他玩了。

    可是,自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福娘姐姐。

    只有张敏哥哥抱着他号啕大哭。

    “是不是小猫不听话,偷溜出去玩,才害福娘姐姐被妖怪抓走的?”

    稚嫩的世界破碎,过早染上鲜红色彩,刺眼残忍。

    失去的东西最值得珍惜,幼小的孩子悔恨交加,试图用尽所有的努力来挽回错误。

    “是小猫不好,小猫认错,小猫和妖怪说‘对不起’,让妖怪把姐姐还来好不好?”小猫抱着吴废后,哭成了泪人儿,他见吴废后不回应,赶紧又抱着张敏的大腿,用尽他会的所有词汇来苦苦哀求,“张敏哥哥最厉害了,你让妖怪把福娘姐姐还给我好不好?小猫以后会做好孩子的,乖乖的,不打喷嚏,不捣蛋,不贪吃,不调皮了。”小猫的哭声撕心裂肺,“求求大家,去救福娘姐姐好不好?求求你们!”

    安乐宫中,无人可为他作答。

    低微的人们拯救了可怜的孩子,却没有能力拯救自己。

    没有能隐藏一辈子的秘密,是坦白的时候了。

    面对伤心的小猫,所有人都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们要将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统统替他从那个恶毒妇人手中夺回来。

    张敏抱着哭泣的孩子,轻轻对他说:“小猫长大后,要做个好皇帝,善良宽厚,爱民如子,不苛捐杂税,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刘翠柳说:“多放几次宫女,让大家可以回去嫁人。”

    陆春英说:“做人要刚决果断些,不要亲近小人!”

    许雀儿说:“要孝顺父母,宽厚待人。”

    吴废后说:“娶媳妇要带眼识人,不要惹上毒妇,惹得后宫乱糟糟!”

    许许多多善良的人叮嘱了许多孩子听不懂的话。

    小猫懵懵懂懂地问:“是不是小猫做好皇帝,福娘姐姐就能回来了?”

    张敏红着眼眶,很肯定地说:“嗯。”

    小猫笑了:“好,小猫最听话。”

    张敏也笑:“好,我们带你见爹爹。”

    “我爹是谁?”

    “你爹是天子。”

    “天子是谁?”

    “天子是你爹。”

    “你要喜欢你爹。”

    可是,这个爹爹,似乎好可怕……

    小猫怕怕。

    【拾】

    数日后,张敏服侍在侧。

    帝对镜梳头,叹息:“我眼看就要老了,还没有儿子……”

    张敏伏地:“万岁已有儿子了。”

    帝大惊,追问。

    张敏道出详情。

    帝大喜,亲自率人去接皇子。

    【拾壹】

    安乐宫中,小猫被宫人们打扮一新。吴废后特意命人不给他梳头,让胎发垂落地面,穿着宽大的衣衫,配合着因长期不见天日,比正常年龄幼儿更瘦弱的身子,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弱小可怜,以期望激发起帝的爱子之情。

    宫人们垂泪,依依不舍,没有人说话。

    今日一别,便是诀别,从此身份悬殊,再无往日。

    常年怨恨的吴废后都忘了痛骂万贵妃,忘了养育这孩子抱着的复仇野心,倒抱着他大哭一场,只盼他能平安在万贵妃手上活下来,哪怕是自己折寿几年也甘愿。

    “为何大家都在哭?”小猫懵懵懂懂地问。

    陆春英姐姐严厉地叮嘱他:“以后你不能再叫小猫了,万岁爷给你起什么名字就要叫什么。”

    许雀儿第四十八次吩咐:“一定要扑向那个穿黄色衣服的贵人叫爹爹,千万别扑错,也别乱说话。”

    刘翠柳讨好道:“有富贵别忘了咱们就好。”

    小猫不太懂,但大家都说有爹爹是很好的事情,他只能死死记下,然后傻乎乎地站在安乐宫中,心里很是紧张,想牵吴废后的手,可是吴废后轻轻地向旁边避了半步,摇头道:“君臣有别。”他想去拉雀儿姐姐的衣袖,雀儿姐姐急忙往旁边躲开,求道,“尊卑有别。”他可怜兮兮地看向翠柳姐姐,翠柳姐姐连连摆手,“你马上就是贵人了,不能和咱们小宫女扯上关系,能记心里就好……”

    为什么有了爹爹,大家就不要自己了?

    小猫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当那个明黄色衣裳的男人出现在面前,他仍在迟疑,却被大家在背后推了一把,让他离开了安全的地方,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奔去那陌生而可怕的怀抱。待走到近处,他方想起大家的叮嘱,弱弱地叫了声:“爹……”

    而那明黄色衣裳的男人却非常激动,几乎抱得他透不过气来,连声高呼:“我可怜的儿啊!是爹错了,让你在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长大,连名字都没有,可怜啊,可怜。”

    小猫惊恐地在他怀里挣扎,却被越抱越紧。

    帝当天召集众臣,说出真相,为孩子命名朱祐樘。

    次日,颁诏天下,立朱祐樘为皇太子,封纪氏为淑妃。

    万贵妃怒不可遏,咬断了长指甲,砸了一整套珍贵的翡翠杯,撕了整张百里丝绣的画轴,她百般撒娇,试图撤销太子的地位,奈何帝知她本性,又心疼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这次任凭她哭死哭活也不肯相依。周太后拿出铁腕气魄,命人将孙子接去仁寿宫养育,杜绝迫害,万贵妃气得再砸了一套羊脂白玉茶具。

    待诏书宣布完毕,无数衣着华丽的宫人蜂拥上前,挂着或虚伪或真诚的面具,纷纷对太子百般祝贺,用数不清的辞藻,将他夸得口沫横飞。

    “恭喜万岁爷喜得佳儿。”

    “贺喜万岁爷父子团聚。”

    “太子看着就聪明。”

    “太子殿下,你爹可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呢,高兴吗?”

    “此情此景,实在感人。”

    帝高兴得不能自已,他抱起朱祐樘,大声宣布:“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我有后了!大明有后了!”朱祐樘却不安地坐在人群中,就好像置身于吃人的妖怪群里,惊恐的眼睛左右四顾,寻求庇护,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熟悉的善良人们,福娘姐姐,张敏哥哥,春英姐姐,翠柳姐姐,雀儿姐姐……大家在哪里?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有些东西,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有了。

    纵使绫罗绸缎满身,珍馐美食满盘,可他再也不是被大家疼爱的小猫了。

    金銮宝殿上,改名叫朱祐樘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拾贰】

    次月,纪妃宫中暴亡,门监张敏吞金自杀,太子哀慕不已。

    短短的数月里,朱祐樘长大了。

    他是小小男子汉,知道自己应做些什么。

    【拾叁】

    成化二十三年春,万贵妃病死,帝因悲伤过度于八月去世。

    皇太子朱祐樘于九月壬寅日继位。第二年改年号为弘治,是为明孝宗,将吴废后接回宫中,奉为母亲。他忠厚孝顺,一生爱民,不好女色,勤于政事,不仅没有宠妃,没有册立过一个妃嫔,只与皇后张氏过着民间恩爱夫妻式的生活。

    后世史家给予明孝宗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力挽危局,清宁朝序,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为中兴明主,其功绩不亚于太祖、成祖。在个人品德方面,更胜于太成。

    民间传说,孝宗出生时为免被当时的宠妃万贵妃害死而藏在民间,在先皇死后才由宫内太监从民间迎回即位。但根据《明史》记载:“孝宗达(实为“建”,《明史》误)天明道纯诚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讳祐,宪宗第三子也。母淑妃纪氏,大明成化六年七月生帝于西宫。时万贵妃专宠,宫中莫敢言。悼恭太子薨后,宪宗始知之,育周太后宫中。十一年,敕礼部命名,大学士商辂等因以建储请。是年六月,淑妃暴薨,帝年六岁,哀慕如成人。十一月,立为皇太子。”

    明孝宗励精图治,使得当时明朝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裕,天下小康,被称为“弘治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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