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贼喊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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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师叔在当岐山县长的那段时间里,岐山县里百姓富裕,安居乐业,处处莺歌燕舞,时时欢声笑语。只是,岐山县的富翁们家中总是时不时地遭受失窃,他们向县衙反映实情,三师叔坐在高高的堂上声色俱厉地承诺,一定把蟊贼抓住,严惩不贷。

    然而,奇怪的是,在岐山县百姓眼中断案如神的三师叔,却总是无法抓住偷窃富绅家中的蟊贼。三师叔一次次召开誓师大会,决心和蟊贼斗争到底,可开完会后,就没有了动静。

    偷窃富豪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熊哥。我们趁着夜色,像两只夜鸟一样起落在富豪家的屋顶上,倾听着他们的私房话和叫床声,偷窥着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在所有人的酣睡声中,将他们的财宝收入囊中。我们沐浴着午夜凄冷的月光,在夜的呼吸声中渐行渐远,融入远处的一片苍茫中。我们是两架收割机,我们只收割富豪的欲望和贪婪。

    有一天,三师叔走入收藏我们偷窃财物的地下室里,看着琳琅满目的金银财宝,三师叔说:“这些财物足值三十万,这几天我们准备车辆,然后趁着夜晚逃走。”

    我问:“那县长这个位子怎么办?”

    三师叔说:“谁爱干谁干去。”

    熊哥说:“舍弃县长不干,岂不可惜?”

    三师叔长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有了这些钱,我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熊哥问:“你要干什么事业?”

    三师叔说:“我要开一座最大最豪华的妓院,天下美色入我彀中。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青春易逝,韶华不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熊哥接着说道:“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探花郎真真可与曲家圣人相媲美。”

    我知道曲家圣人指的是关汉卿。关汉卿才华盖世,但生不逢时,他生活在元朝,元政府打压汉族文人,关汉卿和那个时代的所有汉族才子一样,只能依靠给妓女写歌词来维持生活。这种生活被上流社会不齿,因为妓女是下九流,没有地位。而关汉卿则说,他就喜欢的是这种生活,就喜欢和妓女泡在一起,活到老,泡到老,生命不息,泡妓不已。

    我们三个,一起约定,为了将来能够开一家最大最豪华的妓院而努力奋斗。

    岐山城郊外,有一座大村庄,名叫卫谷浴。卫谷浴有一个大户人家,家资甚富,我曾经去他家偷过两次,他家的每间房屋里都藏有财宝。

    关中平原的居住环境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从商鞅所处的战国时代开始,关中平原的家庭里,如果有两个儿子,其中就要有一个儿子分出另过;如果有三个儿子,就要有两个儿子分出另过……以此类推。商鞅变法让秦国驶入了高速发展、富国强民的快车道,而商鞅变法中就有这样的内容,要求把大家庭分成若干小家庭。这样做的好处是,减少了家庭矛盾,让秦国所有国民,能够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农耕生产中,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

    卫谷浴的这个大户人家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各有各的院子,各有各的厨房,各有各的寝室。三个院子连在一起,中间用矮墙隔开。我曾经去其中两个院子里偷过东西,今晚准备再去第三个院子。

    那天晚上,我穿着夜行衣,夜行衣外罩着一件棉大衣。这时候,秋庄稼早就收割入仓了,寒冷的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浩浩荡荡地吹过来,让人感到寒意一阵紧似一阵。那天晚上,我是一名打更人,所以我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夜半时分,我来到了卫谷浴,看到周围没有一个人,便把灯笼放在井口下,用砖头压住灯笼杆,我脱掉棉大衣,盖在井口。这样,即使有人从井口路过,也不会想到井口下有一盏明亮的灯笼。

    我穿着夜行衣,隐身在树影里,看到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便翻墙进入了那户人家。我在这里熟门熟路,来到这里,就像来到自己家中一样。我抬起门扇,从一间房子的衣柜角落,找到了一个小箱子。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我把这件雕花的异常精致的小箱子放在月光下,打开,看到里面全是金首饰。我喜不自胜,装好小箱子后,就翻墙而出。

    我走向井台,准备揭开棉大衣,把小箱子藏在棉大衣下面,然后取出灯笼,走回县衙。没有人会想到,静静的夜晚里,一个可以随便去往县域任何地方的更夫,居然是老荣。

    就在我的手刚刚挨上井台上冰冷的石头时,我突然看到,朦胧的夜色中,有几个黑影向着我摸过来。

    我一看,势头不好,顺手操起棉大衣,灯笼掉进了水井里。左侧一个人向着我扑过来,我抡起棉大衣,兜头罩住了他,他慌手慌脚想要拉开棉大衣,我趁机从他这个方向逃走了。

    我逃向县城。关中平原地处西部,土壤肥沃,多少年都没有打仗了,所以这里很多县城都没有城墙。

    我跑得飞快,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呼,树木像被砍倒了一样向身后倒去。我左拐右拐,拐入了一条巷子里,我认为我这么快的速度,足以摆脱追赶的人了,可是回头一看,后面的几个人牢牢咬住了我,他们距离我只有几丈远。

    这几个人是经受过训练的人,只有老荣和捕快才有这么快的速度。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这是些什么人啊,为什么就会知道我今晚在这里偷窃?为什么对我紧追不舍?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可是他们是谁呀。

    前面,一堵墙壁拦住了去路,好在墙壁不高,我一跃就可以上去。这是我事先侦察好的线路。快到墙壁前,我回头看去,看到有一个人距离我只有两三丈了,我这会儿也顾不上金银财宝了,抡起手中的小盒子砸向他,那个人啊呀叫了一声,蹲下身去,其余的人在后面追赶着,丝毫没有停止。我跑到了墙壁前,一只脚踩着墙壁,一翻身就跃上了墙头,突然,身后扔来了一块砖头,砸在我的头上,将我从墙壁上砸了下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摸一摸头部,摸出了一把血,我只穿着紧身夜行衣,明知道流血,可也不能包扎,我向着县衙的方向,拼命跑去。

    县衙的后门边开着一道小门,这是过去的衙门特意开设的一道小门,以便粪便从这里运出。过去的人都很讲究,认为污垢之物不能通过正门,污垢之物运送的门也要与人行走的门分开。

    我一跑进小门里,就身体虚脱,一跤跌倒。小门没有关,这是我们特意给自己留下的。每当夜晚,我和熊哥出去偷窃的时候,这扇小门就虚掩着。

    那几个人看到我跑到了县衙边,也不敢贸然进来。衙门是神圣之地,百姓只有从正门外鸣冤击鼓,得到许可,才可以进来。

    县衙里,三师叔和熊哥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扶进房间里,我说起了今晚这群追赶的人,三师叔和熊哥都感到很诧异,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熊哥趴在后门,向外望去,看到外面有人在盯梢。

    天亮后,县衙外响起了密如雨点的击鼓声,一声接一声,非常急促。县长三师叔不得不走出来,门外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中年人自报家门说,他是省府主管监狱囚犯的人,并拿出了一张红色的纸片,上面印着他的姓名和职务,三师叔一看,这个人是科长。这种红色纸片,相当于现在的名片。

    三师叔问:“您光临敝处,是要检查监狱工作吗?”

    中年人说:“不是的。昨晚我带着几个手下,追赶一名盗贼,看到盗贼钻入了县府里,因为不便打扰,就没有进入,只是派人看守。天亮后,才敢打扰父母官,请让我们进去捉拿盗贼。”

    三师叔说:“县府是何等地方,怎么会有盗贼?”

    中年人说:“卑职昨晚一路追来,亲眼看到他逃进县府里,况且,此贼头上被砸一砖,已经受伤,只要找到头上受伤之人,就是窃贼。”

    三师叔听了,心中暗暗惊慌,可是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说道:“居然有这等事?你是怎么发现这个贼的?”

    中年人说:“家父住在卫谷浴,家中已经短时间里失窃两次,家父让人捎话到省城,我听说后便回家,带着几名手下,决心抓住此贼,为民除害。果然,蹲点守候的第三天,此贼就出现了,打扮成更夫,来到我家门外,把灯笼放在水井里,用砖头压住灯笼杆,脱下棉大衣盖在井口,穿着夜行衣翻墙进入我家。”

    三师叔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中年人说:“卑职推测,此贼把棉衣盖在井口,是为了遮住灯笼光亮。此贼得手后,还会穿上棉大衣,把赃物藏在棉大衣里,打着灯笼,继续假扮成更夫,从容离开。但是,昨晚,我等追赶甚紧,此贼来不及穿上棉大衣,就仓皇逃遁。我们一路追赶,来到了县衙门外。”

    三师叔脸露愤慨之色:“有这等事情?此贼胆大包天,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偏来,逃进县衙,就是自投罗网。师爷,快将县府所有人叫出来,伙夫更夫,一个都不能遗漏,让科长查看。”

    师爷就是熊哥。熊哥带着几个人走入了后院,他故意高声喊道:“县府所有人,到前院集合。”他故意让前面的那几个人听见。

    熊哥走进我的房间里,悄悄对我说:“一会后院没人了,你就从三师叔县长的书房逃走。搬开书架,有条秘密通道,沿着通道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出县城。你在外面躲几天,伤好了再回来。”

    熊哥和后院所有人都走到了前院,我悄悄起身,来到了三师叔的书房。三师叔的书房里,靠墙竖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放着线装书。过去的书架和现在的书架差别不大,但是过去的书籍摆放和现在的书籍摆放差别很大。现在的书籍,是一个挨着一个竖立起来,塞进书架里;而过去的书籍不是这样摆放的,因为都是线装书,所以每套书籍都有几本,这几本是摞放在一起,所以,书架虽大,但摆不了多少书。我一个人挪开书架,果然看到书架后有一个洞口,我钻入洞口,看到书架后有两个把手,拉着这两个把手,就能够将书架挪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沿着黑漆漆的地道一直向前走,走到尽头,看到已经来到了县城之外。因为要在县城外呆几天,避过这阵风头,我就想到了那个秀才家,那个丢失了猪娃,又被三师叔找回来的卢三娃。卢三娃是一个老式秀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和村子里任何人都没有过深的交往,而且他还对三师叔评价极高,说三师叔是岐山设县以来最贤明最有能力的县长,我躲在他家,万无一失。

    我来到了卢三娃家,卢三娃对我的到来受宠若惊,我说我爹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不同意,我爹就找到县衙,用门关子打破我的头。卢三娃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更改,但虎毒不食子,你爹将你打成这样,又毫不顾及父子情分,哪里有做爹的样子。唉,你呆在我家吧,你爹不会找到的。”

    在卢三娃家,我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但是,我逃走后,县衙却并没有平静。

    三师叔将县衙所有人叫到了前院,让那个省府科长辨认。省府科长看到没有一个人头上带伤,就问:“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三师叔说:“都在这里。”

    科长说:“卑职斗胆,请求父母官让卑职带人进后院查看,卑职怀疑有窃贼躲入后院,想要对县府行窃。”

    三师叔让在一边说:“请便。”

    科长带着人在后院上上下下查看了好几遍,也没有看到窃贼,就显得非常失望。他明明看到窃贼进入了县府,怎么就找不到呢?既然县府里没有窃贼,他就只能离开了。他满含歉意地对三师叔说:“卑职告退,叨扰父母官了。”

    三师叔勃然变色:“堂堂县衙,乃国民政府办公场所,岂能让你说进就进,说走就走,而且空口污蔑县衙有贼,来人哪,把这几个大胆狂徒绑起来。”

    科长看到三师叔变了脸色,他经过了短暂的慌张后,就盛气凌人地问道:“省府来的人你也敢抓?”

    三师叔说:“省府来的人又怎么了?不论谁来到我的一亩三分地,就得听我说,甭说你一个小小的科长,在省府里也不过是一个听人使唤的小角色,就算他邵力子来了,敢在我的县衙里胡作非为,血口喷人,污蔑说什么有窃贼,我照抓不误。”

    科长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这么说省府主席。”

    三师叔说:“甭说是邵力子,就是杨虎城也要让我三分,我去南京参上一本,他们就全玩完了。”邵力子此时担任陕西省主席,杨虎城此时担任西北军首领,手下兵将将近十万。

    三师叔在吹牛皮,然而再大的牛皮,都会有人相信。往往是越大的牛皮,越有人相信。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冒充官员亲戚,行走江湖,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如鱼得水。比如大排。

    科长听说三师叔的关系网伸到了南京,他一下子气馁了。他相信三师叔是一个通天人物,这样的人物,怎么敢得罪呢。

    科长被关在监牢的消息传到了卫谷浴,他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吓得要死。老父亲害怕的不仅仅是儿子被关押,老父亲更害怕的是儿子被县长害死。他的儿子不属于三师叔管,但是他的儿子属于邵力子管,而邵力子都属于三师叔认识的那个人管。从县城回到卫谷浴的人纷纷传说,这个县长大人来头不小,他只要向上面打个报告,省长邵力子都会被罢免。罢免省长在这个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那么,这个人要踩死他儿子,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于是,老乡绅托人向三师叔求情。

    向人求情是不能空手而去的。求情人拿着真金白银来到县衙,求三师叔放过科长。三师叔说:“自古到今,县令都是朝廷命官,县衙都是朝廷基石,此人冲击县衙,等同于冲击朝廷;污蔑县衙有贼,等同于污蔑朝廷。何谓朝廷,就是今日的国民政府。冲击并污蔑国民政府,则与叛逆无异。此事非同小可,我须禀明南京政府,再给他定罪。”

    从西部的岐山,到东部的南京,何止千里,这一来一往,少说也需要几个月时间。而科长被关押几个月,几个月不能上班,不但职务丢了,而且性命不保。每座监狱里都有狱霸,每个狱霸可都是亡命之徒。老乡神把儿子养这么大,容易吗?老乡绅家培养出这样一个省府的科长,容易吗?

    老乡绅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把儿子弄出来。

    老乡绅一贯信奉的是钱能通神的信条。县长不放人,是因为给的钱太少;菩萨不开口,是因为香火太少。老乡神吆出了家中的一挂马车,车上装着真金白银,来到了县衙,找到三师叔。三师叔心里乐开了花,而他表面上还要冷若冰霜,说秉公办理,不能放人。真金白银拉到了县衙,就不能再拉回去了。老乡绅让人卸下车上的东西,回头再来一车,送到三师叔面前。

    直到有一天,三师叔觉得差不多了,估计老乡绅再没有多少存货了,这才同意把人放出来。

    科长形容憔悴地走出监狱,他的眼中充满了怒火。他平白无故地被三师叔关押了这么多天,而且家中的积蓄几乎都进了三师叔的腰包,他决心要报复。

    我躲避在卢秀才家。

    老秀才没有妻室,无儿无女,他这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四书五经。四书五经是老秀才的命根子,就是老秀才的一日三餐。尽管科举制度早就取消了,但老秀才仍然挚爱四书五经,他爱四书五经甚至胜过爱他自己。

    老秀才脾气很倔强,而且非常喜欢较真,针尖大的一点事情,他也要较真,村子里没有人和他来往,老秀才在四书五经中自得其乐,他了解孔子孟子胜过了解自己的邻居。老秀才是一个生活在故纸堆中的人,他呼吸着民国的空气,却生活在遥远的古代。

    长夜漫漫,我们都睡不着,老秀才就向我讲起了那些日渐遥远的圣人之言,经常地,为了一个字的订正,他要披衣下床,翻开那些线装的薄如蝉翼的古书,就着昏黄的油灯,鼻尖凑近书页,认真地看。面对这么较真的一个老秀才,我终于能够弄明白为什么他丢失了一头猪娃子,而要骂县长三师叔是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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