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着马车,向前飞驰,迎面的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脸,路旁的树木像水一样流向两边,道路在我的眼前梯子一样竖起来,又决堤一样倒下去。
我挥动着马鞭,“驾,驾”,马撒开四蹄狂奔。我看到马张大着嘴巴,嘴边涌出了一堆白沫。少年时代的那一年,我跟着二师叔追赶那个玩嫖客串子的,坐着马车,那名车夫曾经告诉我们说,如果马的嘴边泛起了白沫,那么马就距离毙命不远了。
马车风驰电掣,我总以为跑得很快,但是,坦克的隆隆声还是愈来愈近。血肉之躯的马匹,怎么能跑过现代化的钢铁机器?
这里是空旷的原野,一望无际,原野上长满了紫色的薰衣草,日本人知道我们难以逃脱,反而减慢了速度,他们一字排开,悠悠然跟在后面。那一刻,站在颠簸的马车上,我想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当猫吃饱了肚子,又发现老鼠的时候,他并不急于捕杀老鼠,而是把老鼠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直到老鼠再也跑不动了,猫没有了玩耍的兴致,这才扑上去把老鼠一口咬死。
我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都必死无疑。
豹子说:“呆狗,你和师父下去,我把日本人引开。”
我争辩说:“我把日本人引来。”
豹子从我手中抢过了马缰绳,他瞪圆眼睛喊道:“快点呀,你们下去。”
我放开缰绳,抱起躺在车厢里的虎爪。虎爪受伤很重,我摸着他的胸脯,摸到了一手鲜血。一颗枪子像知了一样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再也不肯出来。他脸色蜡黄,口中吐着血沫子。
前面出现了一道斜坡,坡下是郁郁葱葱的荒草。豹子边赶着马车,边对着我怒吼:“快点跳。”
我看到豹子双眼圆睁,目光中充满了焦急;我看得到拉车的马也双眼圆睁,目光中充满了无奈。我想要抱起师父虎爪,但是虎爪身躯高大壮硕,异常沉重,我抱不动他。日本人的坦克逼近了,轰隆隆的声音让地面都在震动。豹子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我的腰上,我的身体像一颗石头一样在斜坡上蹦蹦跳跳,最后落在了草丛中。
落在草丛中后,我才意识到师父虎爪还在车上。我看到豹子吆着马车,车上载着师父虎爪,越跑越远,日本人的坦克雷霆万钧地从我的身边驶过,我看到一只土黄色的蜥蜴爬在草梢上,被震落到地面,它慌手慌脚钻入了草丛中。
很快地,马车和坦克都驶出了我的视线,天地之间又恢复了寂静。那只土黄色的蜥蜴从草丛里钻出来,惊魂未定,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我爬起来,向着南方行走,越走天色越黑,我想要找到师父虎爪和二师叔。旷野辽阔无边,天上星辰满天,一只猫头鹰在远处呜呜叫着,一声高一声低,它阴森的声音让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走到了半夜,看到一弯镰刀一样的月牙渐渐西斜,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座村庄。我突然意识到,这样走下去,是找不到师父虎爪和豹子的,就又折回来,想要回到那片树林里。那片树林里,燕子和三师叔还在等着我。
黎明时分,我才找到那片燕子和三师叔藏身的树林,走进树林,就能够回到村庄。然而,眼前的一切让我大吃一惊,昨天还是风和日丽的小村庄,此刻变成了一片废墟。房屋倒塌了,墙壁烧掉了,村道上躺满了死尸。
我来到死尸跟前,看到他们都是被机枪射死的,身上的弹孔血迹模糊。我一具一具翻看着死尸,没有见到燕子他们。
昨天,当日本人来洗劫村庄的时候,燕子他们逃走了。
燕子他们逃走,一定会给我留下标记的。我在被烧焦了的村庄四周寻找着,终于看到一棵杨树的树身上留下了标记,上面刻着一只展翅腾飞的燕子。
我继续向前追赶,可是,接下来,我无论怎么寻找,都再也找不到标记了。地面上是杂乱不堪的脚印,我爬在地上仔细辨认,却找不到燕子纤细的脚印。
我想,燕子肯定就在前面,我继续向前追。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我又困又饿,游目四顾,四周连一片挡雨的瓦片也没有,我只好继续赶路。
到了黄昏,我再也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雨水中。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想着刚重逢,又分开,现在下落不明的虎爪他们,突然泪流满面。
我歇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赶路。
我在旷野中漫无边际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星火光。我走过去,我湿淋淋的脚步声在这个雨后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响亮。我走到火光边的时候,突然看到高高低低站起了几十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形同鬼魅。
我大着胆子问:“谁?谁?”我听到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娃娃,莫怕,莫怕。我们是逃难的。”
我一听他们是难民,心中的恐惧烟消云散。我说:“我也是难民。”
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那你跟着我们走。”
我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苍老的声音说:“谁能知道?家都被日本人烧光了,年轻人被日本人抓走了,妇女也被日本人抢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死老汉病娃,只能逃难。”
另一个听起来很幼稚的声音说:“我们往南边走。”
我说:“南边不能走了,日本人的铁乌龟都开过去了,还有骑兵。往南边走,就会碰到日本人。”那时候,和所有没有知识没有见识的中国人一样,我还不知道那种轰隆隆作响的铁家伙叫坦克,我把它叫做铁乌龟。
人群里听到我这样说,一阵骚动。一个在篝火边烤衣服的人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借助着篝火忽明忽暗的亮光,他打量着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我说:“我昨天爬在草丛中全都看到了,日本人太多了,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你们向南边走,刚好会和日本人碰了对面。”
那个人好像是头领,他一说话,别人就都不说话,都在听着他说。我看到他身材中等,年龄大约有四五十岁。
他问我:“你是哪里人?”
我八岁就被老渣贩卖了,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不过,最有感情的还是雁北大同。
我说:“我是大同人。”
那个人又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想,我不能给他们说实话,再说,实话那么多,那么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干脆说:“我来这里找朋友,没想到碰上日本人打过来。”
那个人又问:“大同有没有日本人?”
我前几天才刚刚从关中道上赶过来,经过了雁北,在那里没有见到日本人。我说:“大同没有日本人。”
那个人说:“那就去大同吧。”
天亮后,这群人就出发了,他们老老少少一大群,都来自于张家口郊外的一座村庄。日本人烧毁了村庄后,他们就结队逃出来。
那个人确实是这群人的首领,他在这群人中说一不二,别人都要听他说话。我听到大家都叫他保长。保长是民国时期乡村最底层机构的领导,大小相当于今天的村长。
我们向西面走出了不远,队伍中出现了一个掉队的。掉队的是一个孩子,他拉了几天肚子,此刻身体虚弱,脸色蜡黄,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落在了队伍后面。那个声音沧桑的老人提议说,让大家歇一会儿,等等那个拉肚子的孩子。可是,保长不同意。保长煞有介事地说:“军情十万火急,岂能因为一个人而耽搁军情。”
保长带着大家是去逃荒,而他居然认为是带着去打仗,我一听到他这样说,就感到好笑。
老人说:“大家都是逃难的,都不容易,就等一等海娃子嘛。”
保长问:“你是保长,还是我是保长?”
老人吓得不敢说话,其余人也吓得不敢说话。
我们和那个孩子拉得越来越远,此后,再没有看到那个孩子。
保长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一定要竖起耳朵听他的,不能有一丝反驳,否则,就会遭到他的痛斥。保长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这样的:“你是保长,还是我是保长?”别人一听到他这样说,立即哑口无言。
村庄都被日本人烧了,保长都变得有名无实了,可他偏偏还把自己当成保长,时刻不忘向别人提醒,他是保长。
这一天,我们来到山西境内,住在一个叫做高木门的村庄。
高木门有二三十户人家,我们走进村庄的时候,感觉到村庄上下都飘散着一种诡异的气息,村道上没有人,只有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领着一群俯首帖耳的母鸡,在村道上散步。
村子里有一户人家传来了惊呼声,保长让大家坐在村口休息,他说他要先进去查看情况。
我感到这座村庄透着神秘,就要求跟着他去。保长打量了我一番,就说:“你去能干什么?”
我说:“要是有个紧急情况,我可以帮助你脱身。”
保长点点头说:“那好吧。”
传出惊呼声的那户人家在村中央,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桑葚树,桑葚树杈上爬着几个光屁股孩子,他们裸露的屁股和树皮一样乌黑肮脏。孩子们专心致志看着院子,院子里一定有什么非常吸引人的事情。
院门没有关闭,我们径直走进去,看到院墙的四周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估计全村的人都来到这座院子里。一个黄脸汉子神情怪异,穿着也怪异,他伸开长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抓,然后迈动脚步,两条瘦腿在院子里跑动着,他穿着长长的下边开叉的黑袍,黑袍的下摆像鸡翅膀一样呼啦啦地飘舞。
黄脸汉子跑到了一个光头老人的面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尖着声音喊道:“大胆妖孽,何处遁逃!快快现形。”
光头老人脸上露出极度恐怖的神情,旁边的人也赶紧向两边闪躲。黄脸汉子说:“妖孽已藏进你的衣服里,化身为一枚铜钱。”
光头老人拍着自己的衣袋,拍完上面的,又拍下面的,他身上没有发出铜钱的响声。
黄脸汉子说:“在你的裤腰上系着。”
光头老人掀起衣襟,我果然看到他的裤带上系着一枚铜钱。铜钱在乡间叫麻钱。这时候,清朝已经灭亡很长时间了,大清的乾隆通宝、康熙通宝等等都不能使用了,乡间的人只好用清朝的麻钱,作为生活用途。有的把麻钱缝在床单的边缘,别在席子缝隙里,防止床单卷到一起。有的在麻钱上穿根绳子,作为裤腰带。那时候的乡下人都穿着裤腰肥大的裤子,中间需要绑一根绳子,防止裤子掉下去。
黄脸汉子把光头老人的裤腰带抽出来,光头老人老老实实靠墙站着,双手搂着裤腰,不让裤子掉下去。黄脸汉子拿出一把剪刀,将连接麻钱的绳子剪断,然后手拿麻钱,对着阳光,很专注地看着。所有人的眼睛也都很专注地看着。黄脸汉子突然暴喝一声:“好妖孽,竟敢藏在麻钱里,看我烧死你!”
黄脸汉子从黑色长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细细的绳子,准备拴在麻钱上。麻钱突然暴跳起来,沿着地面骨碌碌地滚动。旁边的人吓得连连后退,黄脸汉子形同鹰隼,他一个飞跃,就将麻钱又拽在手中,他大声喊道:“想跑?没那么容易。你作恶多端,到处害人,今日抓住你,一定要把你烧成灰烬。”
黄脸汉子把绳子绑在麻钱上,然后吊在房檐前,风吹着麻钱,麻钱骨碌碌转动着。黄脸汉子擦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绳子,火焰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
可是,等到火焰燃尽后,奇迹发生了,被烧成了灰烬的绳子,居然还没有断裂,麻钱也没有落在地上。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切,长大了嘴巴。
黄脸汉子看着麻钱骂道:“畜生,妖孽,竟敢负隅顽抗,火烧不死你,我要滚油炸死你。”
黄脸汉子开始支油锅,油锅就支在院子里,油锅下架着木柴,木柴勃勃燃烧,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门口那棵高大的桑葚树上的孩子,也鸦雀无声。
突然,院子后的窑洞里传出了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黄脸汉子满怀信心地对着窑洞喊道:“妖孽已经被我捉我,你几日内就会好起来,别着急。”
哦,原来黄脸汉子是个江湖术士。江湖术士是介于江湖老月和江湖游医之间的一种职业,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骗钱。江湖老月是设置骗局骗钱的,江湖游医是卖高价药骗钱的,而江湖术士则是依靠一些神神叨叨的神呀鬼呀来骗钱的。江湖术士也和我们江相派不一样。江相派是依靠算命问卦骗钱的,江湖术士则是依靠神鬼骗钱的。
怪不得黄脸汉子手法娴熟,原来是个吃隔念的。
过了一会儿,铁锅里的油开始冒起热气,又冒出气泡,滚油烧开了。黄脸汉子用手臂伸进油锅里,试了试说:“刚好,可以炸鬼了。”
围观的人看到黄脸汉子把手臂伸进翻滚的油锅里,一齐爆发出惊呼声。然而,黄脸汉子神情自若,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
黄脸汉子把挂在房檐前的麻钱摘在手中,绳子的灰烬应声而落。围观人的惊叹声也随之而落。黄脸汉子把麻钱丢进了油锅里,油锅里立即响起了吱吱的鬼叫声。
围观的人听到吱吱的鬼叫声,全都变了脸色。
黄脸汉子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把桃木剑,围着油锅快步疾走,忽而举剑过头,忽而向下劈击,嘴巴里发出喝喝的发力声,好像在与逃出油锅的鬼怪搏斗一样。围观人看得胆颤心惊。
突然,墙角出现了一堆蓝色的火焰,向着茅厕快速移动。黄脸汉子大喊一声:“鬼火,哪里逃!”飞步追上去,围观的人失魂落魄,赶紧躲避。黄脸汉子在茅厕墙角终于追上了,一剑刺去,鬼火消失了。
黄脸汉子回到当院里,抱着桃木剑,脸上是惬意而轻松的神情,围观的人脸上也全是惬意而轻松的神情。
黄脸汉子对一个中年农夫说:“妖孽已被我杀死,贵公子可保安然无恙。”
中年农夫千恩万谢,他满脸都是激动的泪光,他对黄脸汉子说:“先生对我儿有再造之恩,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中年农夫招招手,身后有人提来了一个布袋,布袋沉甸甸的,里面全是大洋。黄脸汉子毫不客气地把布袋扛在肩上,向中年农夫道别。中年农夫说:“先生吃完饭再走吧。”
黄脸汉子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容妖孽为害。本先生任重道远,继续上路,铲除人间妖孽,还世人太平世界。”
所有人都敬佩地望着黄脸汉子,黄脸汉子走到哪里,他们的眼神就跟到哪里,脖子也扭到哪里,好似葵花朵朵向太阳,又像万条小溪归大海。
黄脸汉子走后,保长感叹地说:“真是神人啊,本保长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我嗤笑着说:“什么神人,不过是江湖术士而已。”
保长说:“怪乎哉,听你口气蛮大的,那你捉一个鬼给我看看。”
我说:“世界上哪里有鬼?”
保长说:“你娃口出狂言,无法无天,真该让刚才那个鬼把你带走。”
我说:“这个江湖术士,这一套都是骗人的,都甭信。”
保长说:“哦,那信谁的?信你的?你给我吊起麻钱烧,你给我把手臂放进油锅里,你给我变堆鬼火出来。我看你小小年纪,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神鬼之事你也敢乱说,就不怕闪了舌头,遭了报应。”
我摇摇头,只好苦笑着。
保长继续说:“你娃不服气,还想跟我辩一辩?你还是保长,还是我是保长?有本事,你当了保长再来跟我说。”
我赶紧转身走了。保长的杀手锏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出,就再也没有人敢和他争论了。
我觉得这个江湖术士很神秘,他绝对很有来头,他对这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驾轻就熟,旁人看不出任何破绽。以前听三师叔说,道士经常在江湖上玩捉鬼的把戏,可是这个黄脸汉子从穿着打扮上,都看不出他是道士,他这套鬼把戏怎么学会的。
我仔细回想黄脸汉子刚才那一套做法,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骗人的。但是他绝对是骗人的。尽管我不懂江湖术士这一套,但是我知道江湖术士都是依靠骗人来生活的,装神弄鬼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
我和保长向村外走,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佝偻着腰身,整个身体走成了虾米。保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他照着那个人的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日你妈的,让你蹲在村口,谁让你跑进村庄里来?”
那个人讪讪笑着回过头来,我看到他就是和我们一起逃难的那个多嘴的老人。
保长看着他,恶狠狠地骂道:“你的眼里还有保长吗?保长的话不顶用了?”
那个老人赶紧说:“顶用,顶用,保长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保长喊道:“三老汉,我再警告你最后一句,你要是再这么多事,休怪本保长无情。本保长就把你丢在半路上,让你被狼叼了去,鹰啄了去。”
三老汉赶紧说:“我知道保长是为我好,可是我这腿,就不由自个了,有啥热闹都想看一看,有啥事都想说一说。”
保长又踢了三老汉一脚,骂道:“你成本事了,那你去村子里借宿去。”
三老板满脸都是谄媚的笑,他陪着小心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啊,我要有这本事,都当保长了。”
三老板拍马屁的话让保长听了很受用,保长说:“马瘦毛长沟子深,穷汉说话死没因。你一个穷光蛋,谁会把你的话当回事?但是,保长可就不一样了。你以为保长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当的?什么叫保长?保长就是皇帝,就是总统,皇帝和总统都只有一个,在这块地盘上,保长也只有一个。”
我听了保长自吹自擂的话,差点笑出声来,保长不过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比芝麻还要小的官。这个人当了保长都牛逼成这样,他要是当了县长,当了省长,还有人活的路吗?
保长让我和三老汉去村口“归队”,他要去找村子里的族长借宿。三老汉看到保长走远了,他拉着我的衣袖说:“小兄弟,你觉得老哥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好着哩。”
他又问:“你觉得老哥对你怎么样?”
我说:“好着哩。”
三老汉说:“那你不要给大家说今天的事情。”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但是我故意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三老汉红着脸说:“就是刚才保长骂我的事情。”
我点点头。我心想:我才懒得管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们之间那点破事,谁稀罕关心?一个乐于做主子,一个乐于做奴才,我看你们的表演,权当看耍猴哩。
保长以为他的面子很大,其实在高木门村,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儿,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你一个逃难的保长。保长也只有在他的村民跟前耍耍威风,离开了他的那一亩三分地,他什么都不是。
高木门村的人没有把保长当一回事儿,他们将他赶出了村庄。
保长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难民中,我以为他以后再也不会趾高气扬了,可是,还没有过一袋烟功夫,他又洋洋得意起来,他说:“山民粗鄙,不识保长。我也不见怪。走吧,继续赶路。”
这支逃难的队伍只得继续前行,走到天黑的时候,终于看到远处的山上有一座山神庙。人们闹嚷嚷地拥进了山神庙,庙里扑啦啦飞出了一大群乌鸦。它们嘎嘎叫着,在夜空中盘旋,向我们表达着抗议。后来,乌鸦看到我们不会离开,它们只好离开了。
那天晚上,大家睡在这座荒弃的破庙里,我挨着三老汉。
因为走了一天路,大家倒头就睡,很快就睡着了。我蒙眬中刚要睡去,突然被三老汉用手指捅醒了。
三老汉悄声问我:“你怎么看今天上午那个捉鬼的人?”
我悄声回答:“我看不懂,你看懂了吗?”
三老汉说:“我觉得那个人真是好手段,鬼躲在麻钱里,都能被他找到,还把鬼放在油锅里炸,用桃木剑劈。”
我说:“你见过鬼?”
三老汉说:“当然见过。”
我问:“鬼长什么样子?”
三老汉说:“鬼长得和平常人一样,你根本就看不出来他是人是鬼。你要是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他是人呢。”
我说:“既然鬼长得和人一样,那为什么今天晌午那个鬼又躲进了麻钱里?”
三老汉说:“他是害怕那个人捉他。”
我不相信鬼,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鬼。再说,我是江相派的弟子,江相派熟悉神棍那一套装神弄鬼的伎俩,又怎么会相信鬼呢。但是,晌午黄脸汉子那一套,让我确实无法理解,实在想不明白。
我又问:“你是怎么见到鬼的?”
三老汉向我说起了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有一年,我在外地给人当脚夫,几个月才能回家一趟。有一天,我贪了行程,只好赶夜路,走到距离村子只有十几里地的时候,看到十字路口的柏树下站着一个人,那天晚上有月亮,我看得非常清楚。那个人是个老汉,个子不高,脸上有白胡子。我问:“你在这里等谁?”他说:“我一个人不敢走,想等个伴,一起赶路。”我知道前面有一座乱坟岗,胆子小的人不敢从哪里过。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从乱坟岗旁赶夜路,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我们一起向前面走,远远望见了乱坟岗,乱坟岗四周长满了柏树,月光下,柏树黑魆魆的影子落在一堆堆坟墓上,确实有点害怕。但是,身边还有一个人,我就感觉不到害怕了。我问老汉:“你家在哪里?”老汉说:“我家在雷家沟。”雷家沟这个村庄我听说过,和我们村只隔着一条沟,但是因为交通不方便,所以很少来往。沟不宽,两个村庄的人犁地的时候,经常站在沟口聊天呢,但是想要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就需要走半天,累出几身臭汗。
我问:“你是雷家沟谁家?”老汉说:“我家在雷家沟东头第一家,我娃娃叫雷顺才。”我记住了雷顺才这个名字。
我们走到了乱坟岗旁边,老汉说:“你先走一步,我解个手,就会赶上你。”我答应了,就慢慢向前走。可是走出了很远,还是没有等到老汉。我心里就有老大的疑问,决定去坟堆边看看瞧瞧。可是走到了坟堆边,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没有听到老汉的回声。后来,我想,算了,还是自个先回家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想媳妇想得发疯。
第二天,我在沟口犁地,看到沟那边有人在点包谷。用䦆头在地上挖一个坑,放上两粒包谷,一场雨过后,包谷就发芽了,过上两个月,就结出了穗子。那个点包谷的人我认识,我就站在沟口喊:“你们雷家沟的雷顺才在不在?”点包谷的问:“在呢,你找他什么事?”我说:“我想找他爹,聊几句话。”点包谷的说:“他爹都死了三个月了。”我说:“咋个会呢,我昨晚还和他一起赶路呢。”点包谷的说:“你说胡话呢,老汉都死了三个月了。”
听点包谷的这样一说,我心中一阵阵发毛,我决心翻过沟,探个究竟。
第三天,我早早起身了,怀里揣着两张饼子,就下沟了。翻过深沟,来到雷家沟,已经到了后晌。我看到村口第一家的门打开着,院门两边的墙上贴着白对子。我一看到白对子,就惊得头发竖起来。在农村,只有死了人才会贴白对子。院门里走出了一个人,我一问,正是雷顺才。我问你爹呢,他说:“我爹都死了三个月了。”
我当时吓坏了,一句话没多说,转身就走。
我问:“后来呢?”
三老汉说:“后来,我再也不敢夜晚从那片乱坟岗走过了。”
三老汉刚刚说完,我突然听见寺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仔细聆听,听到有三双脚步声轻浮,一双脚步声迟滞。
月光从寺庙的顶窗照进来,照在地面杂乱躺着的人群身上,我看到三老汉的眼睛里全是惊恐,身体也在瑟瑟发抖。三老汉觉得有鬼怪在走来,但是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怪。
可是,不是鬼怪,这四个人又是什么人呢?
我躺着不动,装着睡着了。我听见脚步声在寺庙外停止了,接着传来庙门被推开的声音。干瘪的声音在静静的夜晚,听起来非常刺耳。可是,地上躺着的这些难民都睡得很沉很死,没有一个人醒来。
我躲在墙角的黑暗处,看到有四个人走进寺庙的院子里,其中有一个人把肩膀上扛着的一个麻袋放在地上,麻袋无声地扭动着,里面装着什么活物。
那四个人想要走进大殿里,突然听见大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拉鼾声,他们狐疑四顾,觉察到没有了危险,其中一个人扛起地上的麻袋,其余三个人在后掩护,又悄悄地走出了庙门。
半夜三更,四个人走进寺庙,一定是想要住宿,可是听到寺庙里的鼾声,又躲了出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十里之外都没有人烟。他们为什么宁肯露宿旷野,也不敢和我们住在一起。还有,那个人肩膀上扛着的麻袋,里面装着的,可能是人。
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听到大殿后面传来异样的响声,是一个人轻轻挪动的脚步声。
整座寺庙里,住进来的都是这伙难民,除了我和三老汉没有睡着,其余的人都鼾声大作。那轻轻的脚步声是谁的?
三老汉多嘴多舌,还想说话,我伸出按住了他的嘴巴,悄悄指指庙后面。三老汉脸上流出了冷汗,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
三老汉不敢再说一句话,我也装着睡着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殿后面再次响起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