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门楼上的小伙子,下来吧。”
我趴在屋脊后,回头一看,看到寺庙的围墙外,站着一个中年人,方形脸,五官棱角分明,看起来就像刀刻的一样。我刚才只顾望着寺庙里失而复得的弥勒佛思索,如果他是黄脸汉子的同伙,在背后给我一刀,或者给我一箭,我早就没命了。我感到暗暗后怕。
我羞赧地从门楼上跳下来,满怀戒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他看着我问道:“排琴是吃搁念的?”这是句江湖黑话,意思是说:兄弟是江湖中人?
我点点头。
他又问道:“吃的哪行饭?”
我不知道他的路数,为了能够唬住他,我说:“干过做金点的,也干过老荣,还入过挂子行。”我做过算卦先生,也做过小偷,还练过武走过镖。
他说:“怪不得这么好的身手。”
我问道:“排琴吃的什么饭?”兄弟入的哪一行?
他说:“彩立子。”变戏法的,现在的说法叫魔术。
我明白了,刚才弥勒佛失而复得,一定是他变的戏法;黄脸汉子的布包不见了,也一定是他变的戏法。
以前我听师父凌光祖说过,变戏法的属于江湖中的飘门。飘门包括赌博杂耍、青楼娼妓。飘门在江湖上的地位,相对较低,和我们江相派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江湖八大门中,我们江相派属于第一门派。江湖八大门指的是:惊门、皮门、飘门、册门、风门、火门、爵门、要门。惊门是测字算命、占卜看相,就包括我们江相派。
彩立子看着我,脸带微笑,我看到他没有恶意,就不再说江湖黑话了,我问道:“老兄,怎么称呼你?”
他说:“你叫我赛哥就行了,江湖上人称我赛伯当。兄弟你怎么称呼?”
我说:“我叫呆狗。”
他笑着说:“你可一点都不呆啊,怎么就叫个呆狗?”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呆?”
他说:“你一路跟踪那个江湖术士,借刀杀人,把那伙老渣装进套子里,哪个呆子能想出这一招?”
我大吃一惊,他居然一路都在跟踪我,而我居然丝毫也没有发现。为了探听他的用意,我故意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是一路跟踪那个江湖术士的,顺便也跟踪了你。我本想干掉这伙江湖老渣的,没想到被兄弟你抢了先。”江湖术士,就是那个黄脸汉子。
我一听,哈哈大笑,握着他的手说:“赛哥,请受兄弟一拜。”
赛哥反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你有胆有识,应该是老哥拜你才对。”
赛哥说起了他的经历。
几天前,赛哥在山下的庙会上,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他们说的是冥婚的事情。冥婚就是指为死去的未婚男女说婚事,这两个人,一个死了未成年的儿子,一个是以说冥婚为职业的媒婆。媒婆每天都在打听,哪里有未成年的男女死了,然后他就去撮合。说冥婚很简单,不需要看家庭状况和男女长相,一说就成功,成功了就要举办占卜、祭司、设幡等仪式。仪式一结束,媒婆就从双方的家庭拿钱走人,再去说下一家。
冥婚,至今还在广大的中国农村存在,尤其是西部乡村。
媒婆和一个男人说完了冥婚后,准备离开。那个男人又说:“这几天,我晚上一个人睡在房间里,总是听到有人的咳嗽声。”
媒婆说:“那是你想你儿子了,想得糊涂,出现幻觉了。”
男人说:“真真确确听到了咳嗽声,可是,我点亮了煤油灯,就听不到咳嗽声了。”
媒婆问:“真有这回事?”
男人说:“真有,千真万确,我一吹灭了油灯,房子里就有了咳嗽声;我一点亮油灯,就听不到了。”
媒婆说:“真见鬼了。”
男人说:“真的有鬼。”
就在这时候,男人后面出现了一个人,他说:“我修炼多年,早就熟悉鬼怪的各种脾性。你说的这种鬼,叫做痨病鬼。生前得了痨病,死后咳嗽不已。他藏在你的房间,是要等到你睡着后,再去害你。”
赛哥和媒婆都去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看到他长手长脚,脸色蜡黄,倒像是个痨病鬼。猛然间在路上见到这样一个人,会吓人一跳的。
这个痨病鬼就是我见到的黄脸汉子。
那个男人和媒婆都惊讶地望着黄脸汉子,黄脸汉子接着说:“这个痨病鬼在阴间欺负你的儿子,又到阳间来祸害你。如果不把这个痨病鬼抓住,你们父子两个都要惨遭它的毒手。”
那个男人满脸惊恐,他小心地问道:“你是谁?”
黄脸汉子说:“我是捉鬼的道士,我替你捉了这个鬼。”
在民间传说中,道士最擅长的就是画符捉鬼,既然有一个会捉鬼的道士在身边,那个男子感到胆气壮了很多。站在他们身边,偷听到谈话的赛哥,决定去看看这个黄脸汉子怎么装神弄鬼。
那天黄昏,黄脸汉子跟着那名男子走进了一座院子里,院子修建很好,雕梁画栋,池馆水榭,亭台楼阁,飞檐翘角,一看就是非常有钱的人家。那名男子把黄脸汉子带进了一座房子里,满脸惊恐地说:“就在这里。”
黄脸汉子让关上院门,别让鬼怪逃跑了,又令家里所有人拿着棍棒,守在院墙下,见到鬼怪就打。黄脸汉子从身上抽出了桃木剑,傲然挺立,神情肃穆,眼睛却在骨碌碌乱转,寻找鬼怪,这幅表情显得滑稽可笑,但是没有人敢笑。
夜色愈来越浓,气氛愈来愈诡异,突然,有一声咳嗽声从房间里传来。
黄脸汉子高喊一声:“点火把。”
庄客们将火把点燃了,高高地举起来,咳嗽声停止了。
黄脸汉子让大家不要做声,熄灭火把,静静地等待着,果然,咳嗽声再次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
黄脸汉子又大喊一声:“点火把。”
火把点燃了,熊熊火光照耀着做法事的黄脸汉子,黄脸汉子拿着桃木剑在院子里横插竖劈,好像在奋力地和一个看不见的人拼杀。后来,黄脸汉子累得气喘吁吁,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桃木剑,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口气轻松地说:“好了,鬼怪被我砍伤,现了原形。”
人们都看着黄脸汉子,黄脸汉子径直走进了房间里,他站在木凳上,从房梁上挑下了一只缩成一团的癞蛤蟆,他说:“鬼怪在这里。”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那只癞蛤蟆,黄脸汉子喊道:“快架火,烧死这个鬼怪。”
火堆很快就架好了,黄脸汉子将癞蛤蟆丢进了火堆里。此后,房间里再也没有咳嗽声传来。那户人家千恩万谢,给了黄脸汉子一大笔赏金。
听到这里,我问赛哥:“房间里的咳嗽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和这只癞蛤蟆有什么关系?”
赛哥说:“当然有关系了。让癞蛤蟆咳嗽,是这些江湖术士的常用招式。他们先捉一只癞蛤蟆,往嘴巴里塞点辣椒面,然后绑住它的嘴巴,又绑住它的腿脚。癞蛤蟆不能动弹,也不能发声,但是喉咙难受,就会发出声音,和人的咳嗽声一模一样。江湖术士就可以趁机捉鬼行骗。”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赛哥说:“你学过相术,学过窃术,还学过武术,这些在江湖上都属于正术。你当然不了解江湖术士了,江湖术士学的,都是江湖上的邪术,邪门歪道。”
我问:“后来呢?”
赛哥说:“后来,我就一直跟踪这个黄脸江湖术士,等着他行骗得手,我再用幻术,将他的钱弄到我手中。这世上,甭管他这个术,那个术,最厉害的,还是我们幻术。”
江湖真是博大精深,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术。师父凌光祖说,世间第一是相术;燕子说,世间第一是盗术;而这个彩立子说,世间第一是幻术。也许,江湖上每一个行当的人,都对自己的行当过分痴迷,都认为自己的行当天下第一。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跟踪黄脸汉子?”
赛哥说:“我跟踪这个黄脸汉子,来到了高木门村,看到他给人治病。在高木门村,我看到了你。”
哦,原来是这样。
赛哥接着说:“我看到他又是用火点绳子,又是手臂入滚油,旁边的人看得神乎其神,都惊叹他真的把鬼捉住了,而我看得只想冷笑。”
我说:“那天,我没有看懂。我相信世间没有鬼,可是那天黄脸汉子又真真切切捉到了鬼。”
赛哥说:“黄脸汉子在耍把戏呢,把戏把戏,全是假的。他在耍把戏的时候,都做了手脚。你看,他说鬼怪跑到了那个老汉裤带的麻钱里,但是他却不连老汉的裤带一起烧,而是把麻钱解下来,绑在自己身上抽出的绳子里。他用绳子吊着麻钱,然后点火,绳子烧成了灰烬,而麻钱还没有落在地上。为什么?因为这个绳子有假。这根绳子先在卤水中泡过,然后晒干。绳子虽然烧成了灰烬,但灰烬仍然凝结在一起,足以吊起一枚麻钱。”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赛哥接着说:“再说那个手臂入滚油。油锅里先倒入油,再倒入醋。油不会和醋混在一起的,就像油不会和水混在一起一样。油的粘性大,水和醋都没有粘性,所以,水和醋都会沉在油的下面。下面生火加热,醋早早就翻滚起来,而上面的油也跟着翻滚。黄脸汉子把手臂伸进油锅里,其实是伸进醋锅里,任何一个人都敢把手臂伸进这样的锅里面。”
我想了想,又问道:“那锅里的吱吱叫声,又是什么?”
赛哥说:“放点水银啊。水银最重了,沉在锅底,遇热就会发出吱吱的爆裂声。”
我震惊不已,江湖上果然是隔行如隔山。
我又问道:“还有那个鬼火,是怎么来的?哦,我想,应该有人和他一起配合。所有人都在一心一意盯着黄脸汉子,他的同伙偷偷放鬼火,他趁机表演桃木剑斩杀鬼火。是不是这样?”
赛哥笑着说:“呆狗的脑子转得挺快的,确实是这样。他在前面表演,他的同伙藏身在人群中,观察四周动向。”
我说:“那个给钱的人,以后要是知道上了江湖术士的当,该有多痛苦啊。”
赛哥说:“他已经知道上当了,因为当天晚上,他的儿子就死了。这真是既折财又折人。如果这些江湖术士仅仅只是做鬼骗财,我也就懒得继续管下去,可是,他们既做江湖术士,也做江湖老渣,我就要管一管了。”
我说:“黄脸汉子明里是捉鬼,吸引全村人来看,暗里是给那伙江湖老渣踩点。”
赛哥说:“你这句话说对了一半。黄脸汉子他们是一个团伙,团伙里的每个人各司其职。黄脸汉子表演捉鬼,把全村人都吸引过来。你说村子里几十天都不来一个生人,现在来了一个生人,而且这个生人还在捉鬼,谁不想看?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就都跑出来了。黄脸汉子在前面表演,他的团伙装着过路人,也跑来看热闹。其实,他们不是看热闹,他们是来看大姑娘小媳妇的,看谁好看,就准备向谁动手。”
真没有想到这伙老渣这么卑鄙无耻,他们躲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会留意到危险来临呢?
赛哥接着说:“高木门村这个被绑架的女孩子,名叫春花,我是听到别人这样喊她的名字。这伙老渣盯上了春花,就在春花的衣服上做了一个记号,让团伙的其他成员看到。黄脸汉子的表演结束了,春花回家,老渣就盯上了她家的门,准备夜晚动手。”
我听得心惊胆颤。那天,我看完了黄脸汉子的表演后,就和保长向村外走,我只听到保长在怒骂私自跑进村看稀奇的三老汉,却不知道此时的村庄已经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一伙老渣准备对一个无辜的女子下手。
赛哥接着说:“这伙老渣其实是准备夜半再动手的,可是,谁知道天刚黑,春花就出门了,她提着粪笼,想去打麦场揽一笼苞谷芯子回去。苞谷芯子是生火做饭的好材料。春花刚刚来到打麦场,就被埋伏在麦秸堆后面的老渣打晕,装在麻袋里背走了。”
我正在听着赛哥讲述,寺庙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我和赛哥环顾四周,看到无处可躲,赶紧藏身在弥勒佛的大肚子里。
寺庙外走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把马拴在寺庙外的柳树上,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走进来,就躺倒在地,看起来异常疲惫。
我和赛哥都不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躲在里面静静地观察动静。
这两个人躺了一会儿,又勉强挣扎着爬起来,一个说:“看看寺庙里,能不能找到一点吃的?”
另一个说:“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吃的?”
前一个说:“没有吃的,难道我们活活饿死在这里不成?情报咋能送到呢?”
后一个转换话题说:“你说日本人会不会打大同?日本人不是都去了北平那边了吗?怎么又会来大同呢?”
前一个说:“既然上线都这样说了,那么就说明情报没有错误。日本人肯定要分兵攻打大同了,这个情报十万火急,要赶紧送给傅司令。”
后一个说:“那你在这里等等,我看看寺庙里有没有吃的?”
这两个人是送情报的,他们身上肯定带着枪。我和赛哥紧紧贴着弥勒佛的大肚子,连大气也不敢喘。
有脚步声在大殿里转了一圈,然后有一个声音说:“没有什么吃的,我再去外面看看。”那个人一出去,大殿里剩下的这个人,立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过了一会儿,出去的那个人又回来了,我听见他欢天喜地地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你看,这么大一堆野葡萄。”
大殿里立即响起了香甜的咀嚼声。我在寺庙里出出进进,都没有看到葡萄藤,不知道他们找到的野葡萄是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大殿里响起了呻吟声,先是一个人呻吟,接着两个人一起呻吟,呻吟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就高呼救命。我和赛哥面面相觑,我们冲出了弥勒佛的肚子,来到了大殿里。
大殿的地面上,两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在地上打滚,他们的嘴角流着白沫,别在腰间的手枪露了出来。我看到地面还有几粒他们吃剩的东西,这哪里是野葡萄啊,这是野蓖麻。我在小时候,长工就经常告诉说,野蓖麻不能吃,吃了会中毒。
面对这两个中毒的便衣,我们束手无策。
寺庙外,两匹马在嘶声鸣叫,它们好像也意识到了危险。我说:“只要找到村子,就一定能够找到郎中。”
我们抬着其中的一个,把他搭在马鞍上,像搭着一口袋包谷,可是,因为疼痛难忍,他一扭身,就从马背上跌下来了。我们又把他抬上马背,他又从马上滚下来。
赛哥看到没有办法了,就喊道:“呆狗,你快去找郎中,让郎中骑着马过来。”
我骑着一匹马,手中牵着一匹马,飞也似地跑下山坡。
跑下了山坡,我才意识到心急火燎跑错了路,如果从山坡的那面下山,就能够找到昨晚那座村庄。那座村庄有几十户人,应该就有郎中的;即使没有郎中,他们也会告诉我哪座村庄里有郎中。那时候的北方农村,郎中很少,往往一个郎中要跑周围好几个村庄。
马跑出了一身汗水,我也急出了一身汗水,可是视线里还是没有一座村庄。这可怎么办?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去找山坡那面的村庄。
就在这时候,在遥远的地平线边,我看到有一个人露出来了。
那时候,阳光从云层里露出来,像瀑布一样,落在旷野上,视线里的一切都披着一层金光,那个人也披着一层金光。
只要有人就好办,就能够打听到郎中居住的地方。我打马迎着那个人跑过去,快要跑到跟前的时候,我有些失望了。那个人骑着一匹蹇驴,腰间挂着一个葫芦,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一颗白发蓬松的头颅,随着毛驴而一抖一抖。他肯定也是一个赶路人,附近的人只会用毛驴拉车,而不会骑在毛驴的身上。
我骑马跑到那个人的跟前,那个人抬起头颅,我看到他皮肤红润,眼睛贼亮。我问他:“大爷,你知道哪里有郎中?”
他问:“你找郎中干什么?”
我说:“那边又两个人中毒了,我要找郎中瞧瞧。”
他问:“在哪里?”
我指指山坡说:“在那上面。”
他说:“我去瞧瞧。”
他从驴背上骗腿而下,从我手中接过了马缰绳,踩着马镫,一跃而上,他动作敏捷,丝毫也不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我看着他,内心狐疑。我觉得他不像郎中,因为郎中出门都背着药箱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药材。郎中从你的身边走过去,你能够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可是,这个人,咋看咋不像。
我问:“你是郎中?”
他说:“就算是吧。”
他说完后,就调转马头向后跑去,那头蹇驴似乎很通人性,跟在那匹马的后面也跑走了。我想了想,也调转马头跟上去。这里一片空旷,一个人没有。他说他是郎中,那就权当他是郎中吧。
我看着他满头白发的背影,脑子里突然就掠过了“白头翁”这个称呼。我们村庄里有一个人,患了一种病,眉毛头发都白了,眼睛眯缝,几乎看不清东西,村子里的人都叫他白头翁。
我们来到山顶上的那座寺庙时,两匹马已经累趴下了,它们前脚伏在地上,后腿颤抖着,唾沫和汗珠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湿漉漉的小坑。
白头翁从马背上跳下来,和我跑进了寺庙。寺庙的院子里,那两个中毒的人已经无力扭动了,他们像煮熟的虾米一样浑身赤红,眼睛里露出垂死挣扎的神色。
白头翁看着地上的野蓖麻,已经明白了一切。他背过身去,在胸脯上搓一搓,搓出了两疙瘩垢甲,垢甲和汗水搅拌,就变成了药丸大小的黑色泥块。
白头翁拿过葫芦,仰头喝了一口,一股浓郁的酒气四散漫溢,那里面装的果然是酒。白头翁对着中毒的一个人,噗地一声,喷出酒液,浓郁的酒味刺激得那个人长大了嘴巴,白头翁趁机把泥丸扔进了他的嘴巴里,扶起他的下巴,那个人不由自主地把泥丸吞了下去。
他对另一个人,也如法炮制。
我和赛哥都看着白头翁,互相摇摇头,让人家吃你身上的污垢,你算是哪门子郎中啊!
白头翁问我们:“这两个中毒的是你们什么人?”
我说:“不认识,我们在寺庙里说话,就看到他们走进来了,吃了野蓖麻,就变成了这样。”
白头翁说:“一会儿等他们缓过气来,你就告诉他们,野外能吃的东西太多了,野萝卜、荠菜、红薯叶、山芹菜……这些都能吃,唯独野蓖麻不能吃,吃了就中毒。”
那两个中毒的人躺着一动不动,我看着白头翁,在心中暗笑:你说得轻巧,现在他们中毒快要死了,你才说这种话。他们吃了你身上的垢甲,怎么就会缓过气来?你可真会说大话。
可是,我刚刚笑话完白头翁,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中毒的人翻过身来,趴在地上,争先恐后地呕吐,他们吐着,吐着,连肚子里的绿水都吐出来了。吐出了绿水后,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长长呼吸了几大口,然后站了起来。
我惊讶不已,这个白头翁居然用他身上的垢甲,治愈好了两个中毒的人。
我望着赛哥,一脸惊讶;赛哥望着我,一脸惊讶。
那两个便衣站起来后,先摸身上的口袋,再摸背后的枪支,我估计口袋里藏着情报之类重要的东西。他们摸到情报和枪支都在,这才走向拴在门外的马匹。
白头翁跟在后面说:“都这个季节了,还能找不到吃的?顺着大路走,总能找到红薯地,烤红薯的味道,那可是相当香甜啊。”
那两个人回头朝着白头翁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大恩不言谢,军务在身,耽搁不得,请恩人见谅。”
白头翁说:“小事一桩,何必挂齿,请便,请便。”
那两个便衣骑着马跑远了,我笑着问白头翁:“你身上搓出来的垢甲,怎么会是解毒药呢?”
白头翁说:“这种食物中毒,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解毒药,只要把肚子里的食物吐出来就行了。可是,他们两个浑身乏力,你想要他们强行吐出来,他们也吐不出来。于是,我就把污垢搓成药丸,都进他们嘴巴里。污垢多脏多臭啊,到了他们嘴巴里和肚子里肯定不好受。不好受就对了,他们就会吐出肚子里的毒物。”
我一听,还真的是这个道理。这个白头翁,确实有过人之处。
我问:“你真的是郎中?”
他说:“真的是郎中。”
我问:“你是郎中,咋连个药箱子都没有。我看到人们郎中都随身带着药箱子。”
他说:“带药箱子干什么?良医从来都是空着双手,只有庸医才屁股后面背着个药箱子。”
我说:“你不带药箱子,要是遇到病人,你拿不出药怎么办?”
他说:“世间百草,皆可入药;世间食物,皆可成药。我的药物在药铺里买不到,却家家都有,随手就能够拿出来。”
我说:“那是什么药物?”
他说:“大蒜、生姜、红糖、明矾、小葱、绿豆……这些都可入药。”
我惊讶不已,此生见过的郎中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却从来没有见过不靠药材就能够治愈疾病的郎中,我相信就连胖大和尚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白头翁问我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说:“我们想要去大同。”燕子他们和我失散了,但是我感觉都燕子会去大同,虎爪和豹子也会去大同。大同还没有被日本人占领,他们一定会去大同,他们一定在大同等我。因为大同就是我们的家。
白头翁说:“我从北平来,北平已经被占了。日本人来了,我没有家了,只好四处走走,去往没有日本人的地方。”
北平都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来得好快啊。那天我才看到日本人的坦克和马队向南开往北平,而几天后北平就被日本人占了。
我说:“大同没有日本人,我们搭伴去大同吧。”
白头翁说:“那敢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