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多山,道路崎岖。我们一路上走得很慢,白头翁骑着毛驴在前面摇晃着,我和赛哥迈动双脚在后面跟随着。
远处的山上,有一个女孩子在亮着嗓子唱歌:
正月里正月正,
小妹子来观灯,
大街上闹红火,
人儿是乱哄哄啊哎呀我的哥呀。
三月里天气暖,
花开满山红,
大地上人儿多,
大家就忙春耕啊哎呀我的哥呀。
五月里五月五,
肩上扛锄头,
走出去转回头,
看见我心上的人啊哎呀我的哥呀。
八月里八月八,
月儿亮堂堂,
西瓜圆月饼甜,
咱二人来团圆啊哎呀我的哥呀。
女孩子嗓音清亮,非常好听,声音高亢,就像一群鸽子排着队飞上了蓝色透明的天空。我看着她,听着她的歌声,心中挂念着燕子和丽玛。我把她当成了燕子和丽玛,盯着站在远处山崖上的她看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等到我再次转过头去的时候,她已经清脆地甩响羊鞭,赶着羊群下了山岗。
赛哥看到我忘得如痴如醉,就走过来问:“呆狗,看上那个女娃子了,要不要哥给你说说。”
我红着脸说:“不要,不要。”
赛哥笑着说:“呆狗还知道害羞呢,你是不是尕娃子?”
我知道赛哥说的尕娃子是什么意思,急急忙忙摇摇头。在西北一带,尕娃子一般指的是还没有和女人睡过觉的男孩子。我早就和丽玛睡过了,也差点和燕子睡过了。我和丽玛真的做过了两口子,和燕子订了婚,也就是名义上的两口子。可是,她们现在在哪里?我很想她们。
我和赛哥说话,迟迟没有跟上来,白头翁骑着毛驴又折回来,催促我们快点走,要不然今晚就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了。
赛哥说:“呆狗看上了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娃子。”
我赶紧辩解说:“赛哥胡说哩,他的话信不得。”
白头翁说:“呆狗你真的看上了?看上了我就帮你去说。这里都是山区,很穷很穷,几十天几十天见不到一个人影。这里的女娃子都想走出去哩。我给你用两个蒸馍就能换来一房媳妇。”
我听到这里,感到一阵心酸。
白头翁一本正经地说:“女娃子刚才唱的那首歌,叫《观灯》,《观灯》是雁北这一带的歌儿。女娃子唱这样的歌,是想盼着嫁人呢,想跟着男人走得远远的。再说,呆狗长得高高大大,这样英武,我一说,准说成了,今晚就能让你们圆房。”
赛哥在一边起哄说:“给呆狗说,给呆狗说。”
我摇摇头。我可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情来,我的心中只有燕子和丽玛。有人说一个男人心中只能爱一个女人,可是我对这两个女人都爱,都爱得刻骨铭心。
我们走进一座山坳,突然看到前面来了一支出殡的队伍,队伍吹吹打打,声音悲悲切切。道路太狭窄了,我们让在一边。
先过来的是一群龟兹,敲着锣鼓,吹着唢呐,龟兹也只在红白喜事上才会出现,平时都是下地干活的农夫。后面过来的是棺木,棺木是用桐木做成的,能够看到阔大的年轮,外面连一层清漆都没有刷。从棺木上能够看出来这家人比较穷。在北方农村,有钱人家送葬死者,打的是柏木棺材,柏木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虫子不蚀。没钱人家用的是杨木和桐木,一棵树要长成手腕那么粗,柏树需要几十年,而杨树需要五六年,桐树只需要两三年,所以,柏木的木质比杨树和桐树坚硬得多。穿山甲之类长期生活在地下的昆虫,它们轻易就能够钻入杨木棺材和桐木棺材里,但是却钻不进柏木棺材里。
死者是一名女子,棺材后面是送葬的人,送葬的是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丈夫和儿子都哭得很伤心。
送葬的人后面是帮忙填墓的人,他们扛着铁锨,嘴巴上叼着旱烟袋,面无表情,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帮忙填墓的都是本村的青壮年男子。在北方农村,一个人的一生都在这座村庄生活,从生到死,所以他的威望和声誉就显得非常重要。村庄里的二流子、荒杆子、扒灰的、偷人家老婆的,死了后就没有人填墓了。而一个人最害怕的是,他死了后没有人填墓,暴尸荒野,永世不得托生。
白头翁问那些跟在后面填墓的人:“棺材里的女人怎么死的?”
填墓的人说:“生娃生不下来,大人小人都死了。”
白头翁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填墓的人说:“夜黑了。”夜黑了,就是昨天晚上。
白头翁摇头不相信,因为他觉得如果棺材里的人是夜黑死亡,死者家里是没有时间做成这么一口薄木棺材的。
填墓的人说:“这口棺材本来是做给他爹的,他爹没死,倒把媳妇给死了,顺势就用上了他爹的棺材。”
白头翁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填墓的人在布鞋底磕着旱烟锅子里的烟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头翁继续问:“稳婆在哪里?”稳婆就是接生婆。
填墓的人指着前面一个老女人,那个又矮又瘦的老女人,正抓起篮子里的纸钱,一把一把撒在出殡的路上,边撒边叫喊:“回来呀,回来呀。”这是叫魂。按照民间的说法,如果死者魂散了,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流落异乡。
白头翁走过去,走在稳婆的身边,他指着棺材问:“生娃这女人怎么死的?”
稳婆上下打量着白头翁,他问:“你问这干什么?人死都死了,你问这干什么?”
白头翁问:“出血了没有?”
稳婆说:“没出血。”
白头翁又指着后面两个哭得凄凄切切的孩子问:“这两个都是她的娃娃?”
稳婆说:“是的,怎么了?”
白头翁说:“都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妈妈,怎么可能再生孩子就死了呢?”
稳婆说:“死就死了,还能哄你?”
白头翁没有理会稳婆。他站在小路上,叉开双腿拦住了送殡的队伍。唢呐声停止了,哭声也停止了,人们都用极为诧异的目光望着白头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白头翁喊道:“打开棺材,让我看一眼。”
没有人理会他,人们的眼中充满了疑问。
白头翁又喊道:“快点打开棺材。”
还是没有人理会他。
我和赛哥对望一眼,我们走上前去,准备打开棺材。我们亲眼看到白头翁用他身上的污垢救活了两个送信兵,那么,白头翁说让打开棺材,那么一定就有他的道理。
可是,送殡的人不答应了,他们团团围住了棺材,就像围住了祖传的宝贝,他们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我们,就像看着两个抢劫宝贝的响马。赛哥微微一笑,抖抖衣袖,突然一只老鹰腾空而起,巨大的翅膀掠过了人群的头顶,铁钩一样的爪子,让人望而生畏。人们急忙俯下身去,胆小的抱住了头颈,倒在地上。
老鹰飞远了,他们的头抬起来了,可是,棺材盖子也被打开了。
送葬的人看着棺材,惊讶不已;我看着赛哥,也惊讶不已。
送葬的人惊讶不已的是,棺材里的女人还活着,她面如金纸,嘴唇苍白,双眼圆睁着,棺材的内壁已经被她抓出了一道道痕迹,显然她此前有过挣扎和喊叫,只是可惜都被唢呐声和哭声掩盖了。我惊讶不已的是,赛哥衣袖里根本就不可能藏着一只老鹰,那只老鹰又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女人身边还躺着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婴儿和母亲用脐带连接着,婴儿的肚腹在轻微地一起一伏。
稳婆看到孩子生出来了,她像一只兔子一样,逃到了路边的田地里。几个填墓的放下铁锨,大呼小叫地追上去,截住了她。
稳婆大呼冤枉,她说:“她要死要活的,和我相干?我又不想让她死。”
填墓的人说:“你说人家母子都死了,人家准备埋人,结果人家母子平安,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不找你找谁?”
稳婆看到逃不掉了,干脆坐在地上撒泼。又是哭喊,又是打滚,人们还是不放她走。稳婆看到逃不脱了,干脆脱光衣服,我看到她胸前两个干瘪的乳房就像水袋子一样吊儿郎当,不堪入目。我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这个老女人实在太丑了。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
稳婆趁机光着身子逃走了。
白头翁跑进了刚刚收割了的包谷地里,折断了一根包谷杆,用包谷杆的皮割开了脐带。
在那个时代,因为消毒不过关,很多孩子刚刚出生,就夭折了。夭折的原因是,稳婆用剪刀剪短了脐带,给婴儿造成了破伤风。有经验的郎中,在剪断脐带的时候,不用剪刀,而是用包谷杆。包谷杆斜着折断,就像刀片一样锋利。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有这种经验。
江湖上的三姑六婆,是最不敢惹的几类人。
过去,走江湖的基本上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而女人在江湖上一般从事的都是和男人不一样的行业,江湖中人就把他们分成了三姑六婆。
三姑指的是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指的是稳婆、花婆、巫婆、虔婆、药婆、媒婆。
稳婆指的是接生婆,这类人心肠很硬,如果和谁家有仇,会趁机害了人家小孩。曾经有一个人家,新生了孩子,可是孩子啼哭不已,几天后就丧命了,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有一个知县恰好路过这里,查看孩子,看到孩子头顶上给按进了一枚绣花针。这是稳婆干的。
花婆,就是女叫花子,女乞丐。前面写丐帮的时候,写到过仙人跳,几个男乞丐伙同几个女乞丐,走进一户人家,把女乞丐嫁给这户人家,然后隔几天,女乞丐偷了人家的钱财逃跑。逃不脱的,就杀了人家主人。乞丐中的女性很少,但只要是女乞丐,一定心肠极端狠毒,什么下作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巫婆,就是装神弄鬼的女人。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巫婆都是非常邪恶的,传说中他们夜晚会偷吃小孩,白天则化身为乞丐。
虔婆,就是妓院的鸨母,也就是南方所说的鸡头。这样的女人,心肠之狠辣,手段之下作,思维之缜密,人所共知。现在,还有很多女人做虔婆,他们大多是人老珠黄的妓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药婆,就是江湖游医中的女人。这类人口称有祖传秘方,因为女性身份,可以出入大户人家的后院闺房,常常向荡妇兜售春药,向未婚女子卖打胎药。过去的有钱人家,都有大房二房直到七八房。药婆还会和某一房联手,兜售毒药,害死人家另外的房生下的儿子。还有的给大户人家出售鸦片。
媒婆,就是把不相识的男女撮合在一起的人。按说,这本来是好事,但是有的媒婆趁机给人拉皮条,干的是《水浒》中王婆干的那种事情,把有夫之妇潘金莲介绍给了地痞流氓西门庆。民国以前,还有官媒,一般是女人担任。如果谁家没钱还债,官府就把这家的女儿带走,交给官媒,官媒把这个可怜的女儿变卖给有钱人家,或者做了小妾,或者做了丫鬟,这是好的结局,更有的官媒,把人家可怜的女儿卖给了窑子,遭受种种摧残。清朝灭亡后,这种灭绝人性的制度才取消了。
江湖上有句俗语是这样说的:“僧道尼姑休来往,出门切记防六婆。”
那天,白头翁救活了这母女两人,我们受到了全村人隆重款待。雁北最有名的小吃是莜面和煎糕。我们在那座村庄停留三天,吃了三天莜面和煎糕。这是两种百吃不厌的食物。
三天后,我们走出那座村庄,翻过了一道深沟,站在沟沿上,看到远处有一片树林。
黄昏时分,我们穿过这片树林,看到远处有两三星灯光。白头翁说:“快走,前面有人家了。今晚就住在那里。”
我们继续前行,来到了一座院子前,敲门,里面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披着黑色夹袄,耷拉着布鞋。他借着月光,对着我们看了又看,然后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说:“大同。”
身材高大的男人让我们进来了,领着我们走进了一间房屋里,他对着外面喊:“冬梅,把灯点上,送过来。”
那个叫冬梅的人答应一声,声音脆脆的,很好听。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油灯过来了,我一看,大吃一惊,她就是几天前我站在沟畔上看到的那个唱歌的女孩子。
女孩子看看我,也终于认出来了,我看到她低着头,脸上泛着两坨红晕。
我还没有说话,她倒先说话了,她问:“我那天在山坡上放羊,就看到你们了,怎么你们现在才来?”
赛哥看看我,又看看冬梅,神情暧昧地笑了。
冬梅接着又问:“你们要去大同,大同在哪里?”
我说:“大同在南面。”
冬梅问:“大同好耍吗?”
我说:“那当然好耍了,有汽车,有煤矿,还有电灯。”
冬梅问:“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过,都是些啥?”
我说:“汽车就是个铁疙瘩,不要马不要牛,一转就跑了……”
冬梅说:“你骗我。没有马没有牛,怎么会跑?”
我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冬梅问:“那另外两样是什么东西?”
我说:“煤矿就是挖煤的地方,从地底下能够挖出煤炭。”
冬梅问:“煤炭能干什么?”
我说:“煤炭能烧火。”
冬梅说:“地底下的东西能烧?”
我说:“是的。”
冬梅还想问,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女娃子怎么这么多嘴,快走。”
冬梅说:“我就要问,我就要去大同。”
身材高大的男人说:“大同有什么好的?我一辈子没去过大同,不也好好的。”
冬梅撅着嘴巴说:“我才不想和你一样,我就要去大同。”
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冬梅的爹,他对着冬梅连连摆手:“快走,快走,甭在这丢人现眼了。”
冬梅气哼哼地转过身,甩着两条长辫子走了。
冬梅爹不好意思对我们说:“我这个女娃子,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跟个男孩一样,甚至比男娃还厉害。村子里的男娃和他打架,她都把人家打哭了。”
白头翁笑着说:“好好,这样的女娃不吃亏,不知道许下婆家没有?”
冬梅爹说:“谁敢要啊,这么凶的女娃子谁敢要啊,她娘死得早,我又舍不得打她,就把她惯坏了,成了这个样子。”
白头翁说:“这样的女娃娃,也不是不好,要看放在哪里,要是放在乡下,可能就会被人认为不好;要是放在城里,就是一块干大事的料。”
冬梅爹说:“城里谁敢去啊,听说遍地都是骗子,把人心挖出来卖钱。”
白头翁笑着说:“哪里会这么严重啊?”
冬梅爹说:“村里人都说呢。反正我是一辈子不想去城里,我娃娃也甭想去城里。我就觉得我们这里蛮好,要啥有啥。”
白头翁知道冬梅爹是个倔强的人,在农村,这种人叫做一根筋,他认为什么事情正确,就到死都认为正确;他如果讨厌哪个人,就到死都讨厌这个人。这种人的脾气发作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白头翁知道他无论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冬梅爹的想法,所以,他干脆不说了。
冬梅爹对我们说:“炕上有一床被子,你们将就一晚上吧,家里再没有被子了,真是不好意思。你们都没有吃饭吧,想吃什么,我让女娃子给你们做。”
白头翁看出来了,冬梅爹尽管是个极度倔强的人,但是他心肠不坏。白头翁说:“能让我们在你家留宿,已经感恩不尽了,哪里还能再提过分要求。我们都吃过饭了,不用麻烦了。”
冬梅爹走出去后,我们凑在油灯边,头对头说着这几天的见闻。突然,房门又被推开了,冬梅爹走进来,他手里提着半坛子醋。
我们望望冬梅爹,又望望那半坛子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冬梅爹说:“喝醋好,我天天晚上都要喝几大口醋。辣子不乏,老醋防滑。你们也喝点醋,出门就不会摔倒了。”
喝醋和出门摔倒有什么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第一次听人说,喝了醋能够防摔倒。
白头翁端起醋坛子,问:“辣子不乏,老醋防滑,这谁告诉你的?”
冬梅爹说:“去年有一个老郎中来到我们村子,告诉我们这样子喝醋。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的人每天都要喝几大口醋。”
我心想,又是一个江湖游医!
白头翁说:“醋是高度腐蚀的东西,每天喝几大口醋,肠胃怎么受得了?这是什么老郎中,简直就是江湖骗子。”
冬梅爹梗着脖子说:“我们喝的是山西老陈醋,香得很。”
白头翁说:“越是老陈醋,腐蚀性越大,千万不能干喝。”
白头翁很不服气地抢回了半坛子醋,他说:“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们山西老陈醋从老先人手中传到现在,这怎么就不能喝了?”
我听到冬梅爹这样说,连连摇头。这个老头不仅很倔强,而且很愚昧,他连基本的是非判断都没有。白头翁说的是山西老陈醋不能干渴,他认为山西老陈醋是他先人传下来的,是好东西,一定能喝。在农村,这种愚昧的人很多,认为自己家的一切都是好的,自己家先人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不容别人一点点指责。
白头翁抱着半坛子醋出去了,我们再不敢和他争论。这个老头如此不通情理,如果我们再争论下去,说不定他会赶我们出去。
赶了一天路,我们身体疲乏,脱了鞋子,都没顾得脱衣服,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房间里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睁开眼睛,看到月亮通过顶窗照进来,照在房间炕边的箱子顶上。箱子顶上放着笸箩,笸箩里放着针线剪刀,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睡的是冬梅的房间。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响起,我悄悄爬起来,隔着门缝向里望去,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她犹犹豫豫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敲一下,敲完后,又退到了门边。借助着明亮的月光,我看到她是冬梅。
夜半三更,房间里睡着三个男人,她为什么要敲门,她敲门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这个女子真是没脸没皮,半夜三更敲男人的房门,一定是动了什么坏心思。我没有给她开门。
她看到没有人开门,就怅然离去。
第二天早晨,冬梅家煮了一锅红薯稀饭,我们一人端了一碗,圪蹴在墙角,准备吃完后就上路。
冬梅走到我的跟前,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
冬梅又悄声说:“你把我带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了。”
我说:“带你去哪里?”
冬梅说:“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说:“我们去大同,路程还很远,三个男人带上你一个女人,路上不方便。”
冬梅说:“那你就把我当成男人嘛。”
我说:“你明明是女人,怎么会当成男人?”
冬梅说:“我爹小时候就把我当男娃养,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男娃。带上我吧。”
我说:“你要出远门,你爹同意吗?”
冬梅撇着嘴巴说:“他才不会同意的,我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就要走。”
我说:“那可不行,出去有个三长两短,怎么给你爹交代。”
冬梅变了脸色,他问:“你带不带我?”
我坚定地说:“不带。”
冬梅一把抢过了我的饭碗说:“不带我,就甭吃我熬的红薯稀饭。”
我笑着站起来,白头翁和赛哥也都笑着站起来。我拍着肚皮说:“哈哈,我吃饱了。”
冬梅气急败坏,她说:“你等着,我会追上你们的。”
冬梅刚刚说完,她爹就在身后出现了,她爹叼着旱烟袋说:“一早我就看你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你还给成精了?想撇下我一个人满天下野去?告诉你,没门,我还指望靠你养老送终呢。”
冬梅没有说话,她用怨恨的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离开了。
我们上路了。
赛哥说:“冬梅这个女娃子看上呆狗了。”
白头翁说:“我看不是单单看上呆狗这么简单。这女孩子很有心计,有主见,放在乡下都可惜了,呆狗你真的不如带上她走,给她做男人。”
我低头不语。冬梅性情泼辣,敢说敢做,风风火火,人也长得好,其实娶了这样的女娃子做老婆,也挺不错的,她什么事情都替你考虑好了,你只要按照她的话去做就行了。可是,我有燕子和丽玛,燕子肯定在大同等我,我怎么能见燕子的时候,又带上一个女人?
白头翁又说:“冬梅爹有些自私,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女儿的感受。”
赛哥说:“农村很多女娃都是这样的,成家前听爹爹的,成家后听丈夫的,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到死了都没有离开老家半步。”
冬梅爹性格固执,冬梅性格泼辣,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肯定会天天吵架,然而,我却帮不上她。
这一天下午,我们来到了大同城外。因为疯传快要打仗了,日本人要从北面进攻山西,所以,大同郊外的人,都向城里涌来。大同城墙坚固,在古代,这里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连接地带,为了抵御游牧民族,每一代守卫大同的将领,都在想办法加高城墙,所以,大同城墙高大巍峨,大家都想着日本人打不进来。
我们走进城墙里,看到街道上走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说话的声音也南腔北调。白头翁说:“照这种情势看起来,大同也不是久留之地,要打大仗了。”
我对白头翁和赛哥说:“不管怎么样,我先带你们去找我师父虎爪和师叔豹子,只要找到他们,什么都好办了。”
走在大同熟悉的街道上,少年时代的往事突然漫上心头,我想起了第一次遇到燕子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和冰溜子翻越虎爪家的院墙,想起了跟着小七子夜晚在街道上喝枣沫糊的情景……他们现在都在哪里?世事如烟,人生如梦,想起来这一切宛如梦中。
我们走到了一条巷子口,突然看到地上围了一圈人,一个精瘦精瘦的人,在地上扣着两个空碗,他的双手不断地在碗上面转来转去,边转边用骨碌碌的眼睛望着行人。
这种骗人的把戏,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是那年跟着二师叔追赶玩嫖客串子的,在一座城镇边见到的。后来,我还见到过多次。这是一种古老的,早就被江湖中人玩腻了的骗局,但是,江湖外的人却不知道,千百年来,一直在受骗,直到今天,这种老套的骗局,还在继续上演。
玩这种骗局的,在江湖上叫老月。
赛哥看着那个老月,那个老月的眼睛与赛哥一碰,就立即收回去了。过一会儿,他又偷偷地打量赛哥,可能这个老月也看出来了,赛哥是吃搁念的。
赛哥悄悄对我说:“这种鬼把戏,在江湖上叫倒棺材。”
我想,这个名字倒很形象,倒来倒去,就把你倒进去了,你进去了,钱财两空,真的就进了棺材。
赛哥又说:“我刚开始走江湖,就着了倒棺材的道儿,身上的钱被骗得精光。”
我说:“我也是的,我刚开始走江湖,也是被他们骗光了钱。”
赛哥说:“你给我看着人,我今天把这个倒棺材的老月洗光了,他身上有多少钱,我就让他掏多少钱。”
我说:“你放心,如果有人来,我就咳嗽一声,我们赶快跑。”
包头翁说:“出门在外,少惹事为佳。”
我说:“你跑路慢,就在前面那个巷子口等我们。如果事情危急,我们就跑走了,摆脱了追踪,会在前面那个巷子口找你。”
白头翁说:“那你们千万小心啊,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