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着白头翁离开了,就来到了那个倒棺材的老月面前。这时候,倒棺材的面前蹲着好几个人,他们愁眉苦脸,都输光了身上的钱。
赛哥说:“我和你来一把,敢不敢?”
老月说:“卖饭的不怕吃客多,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几个输光了钱愁眉苦脸的人,都看着赛哥,他们的眼睛里满含着期望。
江湖人看江湖人,一看一个准。我看到一个老月在地上摆摊设局,另外三个老月在四周望风。四个老月看到赛哥凑近了局摊,眼睛立即落在了他身上,而且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
我们两个人,他们至少四个人,如果一会打起来,我们占不到上风。我迅速向四周观望着,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铁器的铺子,铺门口摆着两张床板,床板上放着铁匠打就的锄头、锨头、镰刀、叉头等农具,还有几把炭锨。山西这个地方,自古以来盛产煤炭,别的地方生火做饭用的都是柴禾,而山西人用的是煤炭。
要用煤炭做饭,就要用炭锨。炭锨是小号型的铁锨,作用在于给灶膛里添加沫煤。所以,铁锨头是铁的,铁锨把是木头的;而炭锨因为它特殊的作用,锨头和锨把都是用生铁打造的,长约两尺,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我走到铺子前,顺手摸了一把炭锨,藏在了衣服里。
那边,赛哥正在与老月对赌。
倒棺材的规则,我在前面说过,相信很多人也见过,我就不赘言了。
这里,我要说的是老月在倒棺材中是如何骗人的。最初的倒棺材是这样的,用一根竹片,漆成红色,放在其中的一个碗下面,老月把碗转来转去,让你猜猜哪只碗下面有红竹片。到了以后,才进化成了两个玻璃球,一个红球,一个绿球。
老月当着你的面,让你看着他把红竹片放进了一只碗里,然后他拿着两只碗底,贴着地面,转来转去,你紧紧地盯着他手中放着红竹片的那只碗,你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碗移到了他的某一只手。当他停止了以后,你盯住了那一只碗,你确定那只碗的下面就有红竹片,你看的千真万确,毫不含糊,可是,等到他揭起来以后,你才发现,那只碗下面没有红竹片。
你觉得自己看花眼了,再来一次。可是,不管你来多少次,你都判断错了。即使身边你朋友帮你看,无论有多少朋友帮着你看,你最后都判断错了,揭开碗后,下面没有红竹片。
你怀疑是他在捣鬼,你怀疑另一只碗下面也没有红竹片。可是,当你看着他揭开了另一只碗后,你真真切切地看到下面有红竹片。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老月在倒棺材中设的局。
老月的手法极快,你看着他把红竹片放进了某一只倒扣的碗下面,其实他没有放进去。红竹片夹在他的指缝。他拿着两只空碗在地上转来转去,所以,无论你揭开哪一只碗,哪一只碗的下面都是空的。而当你要求验证另外一只碗的时候,就在老月揭开碗的一刹那,他已经把红竹片放在了碗底。
这部分老月是依靠倒棺材吃饭的,所以,他们手法非常纯熟,你一个江湖菜鸟,或者对江湖一窍不通的人,纵然浑身是眼,也看不清他的猫腻在哪里。
但是,在今天,这个倒棺材的老月,碰上了江湖杂耍高手赛哥,他就要倒霉了。
老月的标准是翻一把一个银元。江湖黑话中,把一次叫一把。
第一把,老月把红竹片放在一只碗下面,然后把两个碗转得飞快,装着他在故意扰乱赛哥的视线,其实这时候,一般人的视线都会被扰乱。老月停止了两只手的交叉转动,停住了,两只手的手指按在了小碗上,问赛哥:“哪一个?”
赛哥指着左手说:“这一个。”
老月翻起小碗,下面空空无也。
老月伸出手来,想要一个银元。赛哥说:“那肯定是在另一个碗下面?”
老月说:“肯定在另一个碗下面。”
赛哥说:“我想看看。”
老月说:“不能看。”此前输钱的人,从没有要求打开另一只碗的。因为按照人们的思维,第一支碗下面没有,那么就一定在另一只碗下面。
赛哥说:“为什么不能看?我就想看看另一个碗下面有没有。”两个人开始拉拉扯扯起来。围观的人也开始起哄,为什么不让人看,你是不是捣了什么鬼。
老月拗不过这么多张嘴,就问:“如果有呢?”
赛哥说:“如果有,我就给你一个银元。”
老月说:“好的,你看好了,我要你让心服口服。”老月洋洋得意地翻起碗来,可是,下面也是空空如也。
围观的那些输钱的人开始起哄,他们说老月在骗钱,因为两只碗下面都是空的。
老月脸露惊慌,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想看看红竹片掉在什么地方,可是看不到。刚才明明红竹片夹在自己指缝里,现在怎么看不到了。
可是,老月有办法,老月身上还装着一张一模一样的红竹片。老月出来骗人的时候,已经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老月说:“这一把不算,另开。”
第二把,老月故伎重演,让赛哥说哪只碗里有红竹片。赛哥还没有说话,托儿上前帮忙了,有的说左边,有的说右边。还有的托儿对赛哥说:“我帮忙给你看住,你掏钱吧。”
赛哥从口袋里掏钱,老月故意偷偷把两个碗换过来,围观的人看到了,就在高喊:“换了,换了,不能换,不能换。”老月只好又换过来。
赛哥手里拿着一枚银元,托儿大声说:“左边,左边。”还有的托儿说:“刚才我看见了,他想把左边的换成右边。左边肯定是的。”
这么多嘴巴说左边,任何人到了这个时候,都相信左边的碗下面有红竹片。
其实,只有老月和托儿知道,哪一只碗下面都没有红竹片,红竹片让老月以极快的手法,藏在了指头缝里。这就是倒棺材骗局的精髓所在,无论你翻开哪只碗,哪只碗的下面都没有红竹片。没有红竹片,你就输钱了。
赛哥说:“既然这么多人说左边,那么我就揭开吧。”
赛哥拿起左边的碗,揭开一看,里面果然有红竹片。老月一把那那枚红竹片抢在手中。围观的人喜形于色,他们替赛哥高兴,认为赛哥终于替他们扳回了一把。而老月和托儿面如土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碗的下面怎么会有红竹片?
赛哥伸出手来,老月只好给了赛哥一枚银元。
赛哥兴高采烈,围着老月又唱又跳,状如疯癫。老月歪斜着嘴巴,脸上是鄙夷不屑的表情,他准备下一次翻盘。
然而,第三把,老月翻开碗,又有一枚红竹片。老月给了赛哥一个银元。第四把,依然是这样。
一直到了第七把,老月终于看出了底细。赛哥载歌载舞的时候,把老月身上的红竹片偷走了,老月每次揭开碗的时候,都被赛哥以极快的手法,偷偷放了一枚,所以,每次老月都要赔给赛哥一枚银元。
老月自以为自己手快,然而,和杂耍的赛哥比起来,他慢了很多。赛哥的手法出神入化,神鬼莫测。
老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指着赛哥说:“这是个砸摊子的。”
托儿一听赛哥是砸摊子的,立即扑了上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赛哥已经跳在了一边,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条长鞭。赛哥的长鞭是用牛皮编成的麻花辫子,平时缠在腰间当裤带,关键时刻抽出来做武器。
赛哥的长鞭像游蛇一样,卷起了地上的一只空碗,甩向了老月,空碗狠狠地砸在了老月的脸上,砸得老月鼻青脸肿,空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赛哥又用长鞭卷起了另一只空碗,甩在了一名托儿的头顶,空碗在托儿的头上砸成了碎片,托儿捂着头倒下去。
托儿们不敢向前,老月也不敢向前,赛哥长鞭卷向老月的衣袋,一抖一收,老月的衣服就开裂了,银元叮叮当当滚了一地,那些受骗的人欢天喜地,争抢着捡拾自己刚刚被骗走的银元。
一个托儿看到空手难以对付赛哥,就悄悄挪向一个砖堆。这户人家正在盖房,门口放了很多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头。我看到他的手指刚刚挨上了砖堆,就一炭锨砸在他的头上,他一声没吭,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赛哥的皮鞭像蛇一样在空中游走,在老月和托儿的脸上打得噼啪作响。我在后面,见到托儿就给他一炭锨。我们正打得高兴,远处突然跑来了一伙军人,他们端着枪,杀气腾腾。赛哥说:“风紧,扯呼。”我们急忙逃走了。
逃到了下一个巷口,我们见到白头翁,说起刚才的经过,开心得哈哈大笑。
夜幕降临了,我们还没有找到虎爪和豹子的家,就来到一座私塾学堂里。
战争快要来临,学生们都放假了,连先生都不来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墙上的孔圣人在守护着。
我们把几张桌子对在一起,躺了上去。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够有一张安安稳稳的床供我们睡觉,实在难得。
我问:“大同怎么会有这么多当兵的?”
赛哥说:“一定那两个传信兵把消息送到了。”
我问:“是不是我们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两个通信兵?”
赛哥说:“是的。”
我说:“那两个通信兵也够笨的,野蓖麻怎么能随便吃?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野蓖麻有毒?”
白头翁说:“那两个兵,一看都是城里长大的,听口音好像是南方人。南方城市人怎么会知道野蓖麻不能吃呢?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口音相差太大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做旧行里,一个南方兵用老太太的尿壶做饭碗,又想起了燕子说过的一个笑话,禁不住开怀大笑。
赛哥问:“你笑什么?”
我说起了燕子说过的一个笑话。
一个南方人到北方当乡长,上任伊始,来到一座村庄里作报告,他面对村民高声喊道:“兔子们,虾米们,猪尾巴,我是香肠,不要酱瓜,咸菜太贵啦。”(同志们,乡亲们,注意啦,我是乡长,不要讲话,现在开会啦。)
主持人听乡长说现在开会啦,立即站起来说道:“咸菜请香肠酱瓜。”(现在请乡长讲话。)
乡长说:“兔子们,今天的饭狗吃了,大家都是大王八。”(同志们,今天的饭够吃了,大家都使大碗吧。)
村民们听到乡长说他们是大王八,在下面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乡长接着说:“不要酱瓜,我捡狗屎给你们舔舔。”(不要讲话,我讲故事给你们听听。)
赛哥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白头翁也笑出了眼泪。突然,外面传来了叫骂声:“打伤我兄弟的那两个狗崽子,给老子出来!”
我趴在窗口往外面看,看到外面黑压压的,足有几十个人,有的手中拿着快刀,有的手中拿着棍棒。
这座私塾学堂是关帝庙改造的,空间狭窄,神龛上还有关公的牌位,墙角还有废弃的香炉,关公的塑像看不到,估计是被人搬出去了。
学堂里只有前门,没有后门。那些人堵住了前门,我们就插翅难逃。
那些人在门外舞枪弄棒,气焰嚣张,威逼我们走出去。我在私塾学堂里转着走着,寻找可以当做武器使用的东西。赛哥又把软鞭握在手中。白头翁踱着方步,他沉吟着说:“外面那么多人,我们只有三个人,绝不能来硬的。大家都是走江湖的,常言道,人不亲行亲,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应该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的。”
我觉得白头翁说得有道理,就想走出去,和这些老月会一会。赛哥刚才拿着软鞭,打伤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一定恨死了赛哥,如果赛哥走出去,等不及说话,双方就会打起来。所以,我觉得我出去合适。
白头翁拦住了我,他说:“这些老月都是亡命之徒,你不能只身涉险,还是我出去吧,我老大一把年纪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说:“不行,事情不是因你而起的,不能让你冒险。”
白头翁说:“就这么决定了,你们两个呆在私塾学堂里,我出去和他们谈判,如果看到情势不对,你们就赶紧上房顶。上了房顶,就会相对安全些。”
白头翁昂首阔步走了出去,双手提着长袍的前下摆,看起来就像一名气质儒雅的教书先生。我在房间里找了找,看到实在找不到更趁手的武器,就拿起一条长凳子,跟了出去。如果他们敢打白头翁,我就抡起长凳子砸他们。
赛哥也提着软鞭走了出来。
对面站着几十个人,中间簇拥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那个男子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谋划着,如果争端一开,就抡起长凳子,直奔这个男子。只要制住他,其余的小喽啰就不敢动。我看出来,这个男子是他们的头儿。
白头翁对着他们弯腰施礼,然后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京城人士,悬壶济世,江湖人称神医白头翁。请问对面的好汉如何称呼?”
身材修长的男子没有接过白头翁的话,他指着我问:“对面可是呆狗?”
我一下子愣住了,对面的那个我一直想要拿凳子砸他脑壳的人,居然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仔细看看,好像还是不认识。可是,又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拿不准。
对面那个人又说:“常家大院,呆狗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
对面那个人又说:“狐子,记得吗?”
他一说起狐子,我立即想起了那个进入密室盗窃大钻石的高手,他和虎爪。豹子是一辈人,按照辈分排起来,我应该叫他师叔。
对面那个人又说:“我是狐子的徒弟,我叫柴胡。我们在常家大院见过面的。”
哦,我终于想起来了,最后一天,我们在常家大院动手的时候,现场看到过他。
柴胡对左右的人说:“这是我师兄,快点放下你们手里的破烂玩意,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敢对我师兄动手,你们吃了豹子胆。”
那些人赶紧拿着刀枪棍棒离开了,我也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中的板凳。真没有想到,今晚能够在这里遇到晋北帮的人。
我们手拉着手,走进私塾学堂里。
柴胡说,那次,官府清剿晋北帮,晋北帮大打出手,很多人或死或伤,他跟着一小部分人逃到了城外。
晋北帮和别的老荣不一样。晋北帮因为大当家的虎爪和二当家的豹子都功夫极好,所以,晋北帮上下都会一点功夫。这也就是晋北帮能够屹立雁北几十年而愈来愈壮大的原因。
官府对晋北帮追查很紧,凡是晋北帮的人,一律要关进大牢,处以重刑。柴胡不敢露面,躲在山上。等到半年之后,风声过去,柴胡才来到大同。这时候,晋北帮已经烟消云散,江湖上代替晋北帮的,是另外一个帮派。这个帮派挂靠官府,每次做了一笔大生意,都不忘拿出一部分孝敬官府。
柴胡鄙视这个帮派的为人,他不屑于和他们为伍,从此金盆洗手,不再当老荣。其实他也没法再当老荣了,因为这片地盘已经换了主人。按照江湖规则,柴胡纵然技艺再高,也不能下手偷窃。
不能偷窃,柴胡就转行。好在晋北帮的都有拳脚功夫,柴胡很容易就转型成功,在另一片江湖上讨生活。
这一片江湖就是替人讨债,领取回扣。江湖上把这种人叫暗挂子。现在还有这种人。
当了暗挂子的柴胡,很快就有钱了。有钱后,柴胡身边聚集的人更多了,其中就包括那些倒棺材的老月。
柴胡是他们中的老大。
这一天下午,那些倒棺材的老月被赛哥和我打得落荒而逃,他们回去报告了柴胡,柴胡让手下人调查,打人的是谁。很快,消息就反馈回来了,说打人的是两个外地人,现在住在私塾学堂里。柴胡在大同树大根深,他要在大同找两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手下的人被两个外地人打了,柴胡咽不下这口气,就亲自出马,然而,谁也没想到我们是故人,一场干戈化为玉帛。
我们谈起了晋北帮,我说:“虎爪和豹子都没有死。”
柴胡问:“他们在哪里?”
我说:“我和他们在张家口分手,当时后面有日本人追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柴胡说:“要不,我们今晚就去他们的家看看吧。”
我说:“好的。”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一条小巷走着,因为战争即将爆发,大街上夜晚依然行人熙攘,大半都是穿着军装的兵士。我们走到了一家酒楼门口,我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声音很熟悉,仔细一想,那是保长的。
保长领着一群难民从张家口逃难到大同,他怎么会在酒楼里说话。我悄悄溜进酒楼里,看到保长和三个膘肥体壮的男人在喝酒。那三个男人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
保长背对着门口,也背对着我,我能够看见他,他看不见我。
柴胡问:“你干什么?遇到熟人了?”
我说:“是的。”
柴胡说:“那你上前打声招呼吧。”
我说:“不对呀。”
柴胡问:“什么不对?”
我问:“那三个大胖子你认识吗?”
柴胡说:“认识两个,怎么了?”
我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柴胡说:“他们是龟爪子。”
我问:“什么龟爪子?”
柴胡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妓院里的鸨儿叫龟头,看守妓女的打手就叫龟爪子。”
奇怪了,张家口的保长,怎么和大同妓院的龟爪子有来往,而且看起来来往密切,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柴胡指着保长的背影,问我:“这个人和你一起来大同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和我虽然同路,但我们在寺庙就分手了。现在,我只看到了保长,但是看不到三老汉他们,他们去了哪里。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就简单对柴胡说起了保长这一路上的事情。
柴胡说:“在兄弟的地盘上,想打听一个人,还不容易?你就看好了,明天天一亮,就给你准信儿。”
在一个黑暗的拐角处,柴胡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从黑暗中立即走出了一个人,此前,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走来的,他在干什么。柴胡对着他指向那家酒楼,简单说了保长的情况,那个人立即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从黑暗中来,又到黑暗中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浑身透着诡异。
我们继续前行。
到了午夜时分,我们走到了虎爪家的门前,但是门口挂着一把大铁锁,铁锁都已经生锈了,显然虎爪没有回到这里。
踏着午夜遍地如水的月光,我们又来到几里外的豹子家,豹子家门口也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
虎爪和豹子都没有回来,估计燕子也没有回来。兵荒马乱,战争一触即发,他们去了哪里?我非常担心。
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地向前走着,我的心中充满了忧郁。柴胡说:“只要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回到大同,我一定会很快知道的。你放心,如果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我点点头,走向私塾学堂的方向。
我们走入了一条街道,突然闻到空气中飘荡着胭脂的香味,街道两边都是二层木板楼房,楼房里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发嗲声和浪笑声。街道两边还零星地站立着花枝招展的女子,在明灭可辨的灯影里,她们显得异常妖艳和怪异。
柴胡问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摇摇头。
柴胡说:“这条街道叫粉巷,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香艳的烟花场所。粉巷很有名,其实就是大同的妓院聚集地。你在大同生活时间也不短了,怎么没来过这里?”
我在大同生活的时候,还很小,情窦初开,满眼纯真。我只知道我在偷偷地爱着燕子,根本就不知道大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时候,我只知道男女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是拥抱,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比拥抱更进一步的方式,更不知道男女之间不需要有感情,也可以做这种方式。
我抬着脚步在粉巷走着,心中充满了激动和惶恐,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地方。我偷偷地瞥着两边,看着那些打扮得像鬼魅一样,脸上涂抹得像屁股一样雪白的妓女,在街道两边搔首弄姿,扭捏作态,有的抛着媚眼,有的吃吃笑着,还有的捏着嗓子说:“来呀,来呀。”
我的心猛烈跳着,几乎要跳出胸腔。
我们向前走着。我看到从一座院子里走出了一个肥婆,肥婆腰身臃肿,上身和屁股需要扭向不同的方向,才能够向前迈动一步。肥婆看到了柴胡,立即满脸堆笑迎上来,她喊道:“哎吆吆,柴爷来了,多日不见,越长越俊哪。快进屋坐,快进屋坐,小桃红等你多时了。”
柴胡挥挥手说:“今儿没空,改日再来。”
我们走了过去,肥婆在身后喊道:“小桃红给您留着,您啥时想来,就来啊。”
柴胡没有搭话,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我听肥婆的话语,知道柴胡是这里的常客。
我们走到街巷的中段,突然看到二楼泼出了一盆水,刚好浇在了楼下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个人一下子变成了落汤鸡。
楼门里冲出了一个中年女人,对着楼上破口大骂:“你妈的瞎了眼了,没看到下面有人走过?”
楼上的人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中年女人走到变成了落汤鸡的男人身边,一边摸着他的衣服,一边说:“啊呀呀,湿成这样了,这怎么走路啊,快点到店里,给你找一身合体的衣服换上。啊呀呀,这要是冻出病来,该怎么办?”
中年女人连推带拉,把那个男人带到了店里,楼上那个年轻女人也下楼来了,对着男人又是作揖,又是弯腰。中年女人对着年轻女人打了一个大耳瓜子,狠狠地骂道:“看大爷身上湿成什么样子了,赶快带到房间里去,给找身干净衣服换上。”
年轻女人挨了打,满脸都是委屈,可是她对着男人强颜欢笑,将男人拉到了自己房间,说要给他换一身干净衣服。
我们走过了这家店,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楼上,担心也会有一盆水从天而降。我说:“那个女人太过分了,怎么能把水泼在行人的身上。”
柴胡说:“她是故意的。”
我惊讶地问:“故意的?怎么可能?”
柴胡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妓女拉客的一种惯用的招式,她们的行话里叫做喜从天降。那个中年女人是鸨母,那个年轻女人是妓女。她们盯上了过往的有钱人,但是这个有钱人又不愿意来妓院,她们就用这一招。那个男人全身淋湿了,肯定就不能再走路了,就不得不走进妓院。妓女装着赔情道歉,要给他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每家妓院里确实都有干净衣服,专门给这种上当的男人准备着。只要走进了房间,妓女帮你换衣服,在你身上摸来摸去,你能把持得住吗?”
我听得两颊滚烫,似乎看到了妓女帮忙换衣服的情景。
真想不到,江湖上处处是骗局,妓院里也处处是骗局。妓院也是江湖。
江湖无处不在。
我们继续向前走,快要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传来吵闹声,几个男人围着一个人痛殴。那个被打的男人抱着头颅,像只虾米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妓院里经常会有打架的事情发生,为了争夺同一个妓女啊,嫖娼后不给钱啊,偷了别人的东西啦……来到妓院嫖娼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么多不是正经人的人聚集在一起,要是不弄出点动静来,那才叫不正常。
这种事情,柴胡懒得管他,我也不想管,我们走了过去。
突然,我听见那个挨打的人高喊:“呆狗救我,呆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