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进地窨子里,取出了步枪,陶丽拿着另一杆步枪,我们带着其余的人跑上了山顶。站在山顶,我向四周望去,看到四面的半山腰都有树枝在摇晃,显然寻找我们的人下了血本,四面合围。
这伙人肯定是冲着陶丽来的,如果不是冲着陶丽,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现在四面都是人,我们必须分路突围,分路突围,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搅在一起,都会被捂死的。
我向陶丽说了自己的看法,陶丽同意了。我提出我们突围出去后,在一个地方汇合,这就是我当年练习偷窃技艺的武周山,那里估计还有钟老头。到了钟老头那里,就什么都有了。
我们分成了这样两组,因为只有两杆枪,只有我和陶丽会打枪。所以我带领一组,陶丽带领一组。知道武周山钟老头那个地方的,只有我和燕子,所以,燕子就必须在陶丽这一组。这样,我带着梨花、赛哥、白头翁,陶丽和燕子带着其余的人。
柴胡本来分在我这一组的,但是他放心不下陶丽,他一定要跟陶丽在一起。
燕子又要和我分开了,我们就像两条飘荡在汪洋大海中的航船,刚刚相遇,又被狂风吹散。聚少离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时间紧急,燕子双手捧着我的脸说:“你一定要到武周山,你一定能到武周山。”
我也双手捧着她的脸说:“我一定会到武周山的,你也要到武周山的。你说过的,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山村,男耕女织,生一堆孩子,我们在那里一直生活到老。”
陶丽说:“我等你。”
我说:“我也等你。”
陶丽说:“你一定要回来。”
我说:“你也一定要回来。”
我们分开了。我带着他们向东,陶丽和燕子带着其余的人向西。
我看着陶丽他们淹没在了密林中,就故意把落在地上的树枝踩得咯嘣乱响,很快地,远处响起了追捕者的叫喊声:“在这里,在这里。”
我带着他们钻入了树林中,走出不远,就听到了枪声。枪声先是一声两声,接着好像炒豆子一样,响成了密集的一片。我望着身后,不知道燕子和陶丽他们到了哪里。
我刚刚回过头,就看到前面的大树后闪出了一名黑衣警察。我下意识地举起枪,瞄准他。黑衣警察和我们突然遭遇,张大了嘴巴,喊不出一句话来。他看着愈来愈逼近的枪口,浑身颤抖。
我举着枪逼近了黑衣警察,突然一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里。黑衣警察倒了下去,他身下的树叶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我把步枪从黑衣警察的身上拔出来,突然看到前面几丈远的地方,一名黑衣警察举枪对准了我,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狞笑。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我连举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
身后的梨花发出了一阵尖叫。
那名举枪的黑衣警察发出了叫喊,远处响起了回应声。突然,空中飞过了一支利箭,一箭射穿了这名警察的脖子。他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就倒了下去。
我向空中望去,只看到密密的遮天蔽日的树枝,树枝间透出星星点点的阳光,那支箭从哪一棵树上射下来的,我不知道;那支箭是谁射出来的,我同样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三师叔,三师叔这会儿被关在大同的牢房里。而且,三师叔在射出一支箭后,肯定会露面的。
我对着空中鞠了一躬,然后带着他们向山下跑起。
我们跑出了不远,我突然听到前面传来说话声,是两个黑衣警察在说话。我看到旁边有一个树洞,急忙把那几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塞进了树洞里。我蹲在最外面,握着枪,观察情况。
从山下走上来了两个黑衣警察,一个胖,一个瘦。瘦子抱怨说:“不就是抓一个女人吗?犯得着这样吗?来这么多人,到现在都没见踪影。”
胖子说:“你知道个屁。这个女人很特殊,他的价值要值一个团。”
瘦子说:“怎么可能呢?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胖子说:“这个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
瘦子说:“不管她是什么女人,抓住了,就丢在粉巷,谁想去弄,谁就弄。”
胖子说:“不会丢在粉巷里的,肯定会和昨晚那个女人一样,送到前线去做军妓。”
我听了这句话,心中震惊不已。我回头看看梨花,她的表情很淡然,她根本就不知道军妓是什么。军妓的下场,比普通妓女的下场更悲惨。
两个黑衣警察走远了,我带着他们悄悄向着山下走。
我们走到山下的道路时,听到山上还有枪声。起初,枪声很激烈,后来,枪声渐渐平息了。
后来,我才知道,黑衣警察和鬼子兵分两路,对我们围剿。我遭遇的这一路都是黑衣警察,而燕子他们那一路遭遇的,全是鬼子。
在山下,梨花要回张家口,她不愿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她想过安定的生活,和她爹在一起。她说,只有自己的家最好。
到了这一步,我只能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我说了那天我们和四害准备火拼,日军飞机轰炸的经过,她爹被炸死了。她坐在地上,好久都没有说话,捂着脸,我看到眼泪从指缝间露出来,哭声也从指缝间露出来。
她无家可归,没有亲人,只好跟随着我们。
前途未卜,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三天后,我们来到了武周山。钟老头还在那里。多年前,当冰溜子投靠了鹰爪孙,举报了晋北帮所有的秘密,官府曾经派人来到武周山,捣毁了我们练习偷窃技艺的那个地方。那天,钟老头刚好下山办事,躲过了一劫。
过了很久,钟老头看到风平浪静了,又回到了武周山,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盖了一间草房。这时候,冰溜子已经被宰杀,也没有人再会来到武周山找钟老头的麻烦。
我们在武周山等候了三天,没有等到陶丽和燕子他们。
第四天早晨,我派赛哥出去打探消息。当天下午,赛哥回来说,他在城门口看到一张告示,日本人说,第二天中午要处决一名女匪。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天亮后,我们早早走下了武周山,来到了城门口。我在城门口果然看到了那张告示。告示上说,这名女匪罪大恶极,要处以极刑。
杀人现场设在城内那个戏台上,就是赛哥表演魔术,我把假情报塞在八字胡口袋里的那个戏台。戏台前早早就围满了人,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但是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凝结着萧杀的气氛。
几名鬼子走了过来,我看到为首的是那个走路一脚高一脚低的老鬼子,他的身前身后都走着凶神恶煞的端着步枪的鬼子,而在戏台旁边的房顶上,还架着机枪。两名鬼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戏台子前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把机枪的枪口在人群的上空晃来晃去。
鬼子们就坐后,一个中国男人走上了戏台子,他先说欢迎皇军之类冠冕堂皇的话,然后说请维持会会长上台讲话。
维持会会长走上台来,我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保长。
保长比以前胖了,满脸红光。保长在台上说,皇军在前线捷报频传,已经占领了南方很多城市,南方人民沐浴在皇军大东亚共荣圈的光辉之中,中日亲善,要不了多久,全中国都会尽享大东亚共荣圈带来的幸福。
保长说完后,戏台子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保长走下台后,两名日本鬼子拉着一个女人走上来,我们一看到她,就差点喊出声来,尽管她低垂着头,尽管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尽管她被夹在两名日本鬼子的中间,被两名鬼子拖着向前走,但是我还是认出了她。
她是陶丽,教给我打枪,教给我一击致命的陶丽。她还穿着那天突围的那身衣服。
陶丽在这里,燕子在哪里?柴胡在哪里?其余的女人在哪里?我紧紧握着拳头,感觉到手心全是汗水,全身微微颤抖。我用最后的一丝气力站立着,才保证了自己没有倒下去。
陶丽被绑在戏台子旁边的木柱子上,低垂着头,她的衣服被多处撕破,还沾着血迹。一名鬼子用刺刀挑着她的下巴,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我看到她脸色惨白,嘴角也有血迹。
保长又走上台来,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他说:“这个女匪,一贯与皇军作对,破坏来之不易的中日亲善。凡是和皇军作对的,绝没有好下场。”
保长在台上趾高气扬,口若悬河,身后的梨花抓住了我的衣角,她的手指颤抖着,带动得我的衣角也在颤抖。我回头望去,看到梨花脸色潮红,她声音颤抖地说:“就是他,就是他。”
我知道梨花想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认出来了保长的真实身份。她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保长走到了台下,四害又走了上来。这段时间里,我的视线一直被吸引在戏台子上,都不知道四害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四害和保长一样洋洋得意,不同的是,保长脸上带着一层伪善,而四害的脸上布满了阴冷。
四害同样说了一同皇军天下无敌,中日亲善之类的话,然后指着陶丽说:“凡是和皇军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这个女匪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个鬼子走上来,他手中拿着一把剪刀,狠狠地抓住陶丽的头发,一剪就是一大把,然后丢在地上。陶丽的脸上是木然的表情,她的眼光扫过人群,她好像看到了我,又好像没有看到我,她的眼神似乎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没有停留。我从她的眼睛里没有读出任何哀伤。
陶丽的头发被剪光了,四害指着陶丽说:“大家看一看,这就是女匪,丑他妈的像个逼一样,还敢和皇军作对,真是螳螂挡车,不量自己。也不量一量自己,就敢和皇军作对。”
那名鬼子剪光了陶丽的头发后,又一把扯开了陶丽的衣服,陶丽张开嘴巴,但没有发出一声叫喊。她长大了嘴巴,神情显得极为痛苦,但发不出一声。
我知道有一种工具,中间是弹簧,两边是木塞,手指压着弹簧,可以向中间压缩,而一放手,弹簧就会扩向两边。过去,在处决犯人的时候,担心犯人会叫喊,就把这种东西放在犯人的嘴巴里,弹簧扩开,犯人尽管张大嘴巴,但喊不出一个字。
陶丽的嘴巴里,肯定被放入了这种东西。
陶丽的上衣被撕开,露出了两个奶子,那个鬼子放下了剪刀,换成了钳子。钳子张开了,慢慢凑近了陶丽的乳头。陶丽的脸上还是那种木然的表情,人群中引起一阵轻轻的的骚动,很多女人低下了头,还有人在嘤嘤哭泣。
鬼子的脸上带着残酷的狞笑,钳子终于夹住了乳头,鬼子握紧了,向两边拧着,陶丽的脸上全是痛苦的表情,眼睛闭上了。我咬紧牙关,太阳穴在蹦蹦跳动。
身后,梨花又一次抓紧了我的衣服。她身体前倾,挨着我的后背,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像寒风中的一片树叶。
那名鬼子拧下了陶丽的乳头,他哈哈笑着举起手钳,举过了头顶,然后打开手钳,一粒葡萄样的东西从手钳之中滚落下来,落在了戏台子上。陶丽闭着眼睛,因为痛苦,眼角全是皱纹。一股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乳头流出来,流过了小腹。
我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陶丽的惨状,人群中有了一阵骚动,像风吹过麦田哗哗作响一样。
保长走上戏台子,他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草木灰,那个鬼子抓起一把草木灰,涂在陶丽的乳房上,血液不再流淌。
台上的鬼子招招手,四害带着两个人,牵上来了两头牛。两头牛慢腾腾地走上来,神情迟钝。
四害指挥着两个人,给牛的脖子套上了木轭,木轭上连接着套绳,然后,四害让两个人把牛牵到了戏台子的两边,把套绳绑在了陶丽的脚腕上,一边一条。
人群里嗡地一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同时发出了惊叫,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恐。
我望着陶丽,看到陶丽神情木然,闭着眼睛。四害指挥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手持鞭子,抽打在牛的身上,连接着牛轭和陶丽的绳索,渐渐拉直了。
突然,人群中冲出了一个女人,她大声哭着,向外面跑去。她跑了几步,摔了一跤,爬起来,又向外跑去。陶丽的惨状已经让她失魂落魄。
人群外的一名鬼子举起枪来,一声脆响,那名女人倒在了地上。
四害在戏台子上大声叫喊:“往台上看,往台上看,奶奶的,谁敢低头就打死谁。”
所有人不得不胆颤心惊地望着台上。
四害对着两边赶牛的人喊道:“走,走。”
两名赶牛人各在牛背上打了一鞭子,神情迟钝的牛一边磨着嘴边的白沫,一边慢腾腾地向前走。陶丽的身体悬空了,双腿被拉直了。两只牛停顿了下来,它们似乎在思考,然后弯下腰身,继续加力,陶丽的头歪在了一边。
我不敢再看了,闭上眼睛。我听见人群里发生了齐声尖叫,就像蔑刀破开竹片一样。我张开眼睛,看到陶丽被撕成了两半,捆绑她的绳索绷断了,落在地上。两头牛依然神情迟钝地走向戏台两边。
陶丽被撕成了两半,我的心也被撕成了两半。
下午,我们离开了大同城。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心里堵得慌,像揣着一块石头。
我们来到武周山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月挂中天,万籁无声。我们坐在山顶上,望着月光下的千山万壑,我感觉到起伏的山峦就像锯齿一样,锯着我的心。
我面朝大同的方向,跪在了地上,他们也都跪了下来。我对着千山万壑喊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陶丽死了,三师叔被关了,燕子他们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是那两个卖假虎骨造成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两个卖假虎骨的、保长、四害、跛子老鬼子,我们一个都不放过。
先干掉两个卖假虎骨的。
两天后,我和赛哥下山了。步枪携带太不方便了,就没有带枪。我们假扮的是江湖郎中。
我只听过两个卖假虎骨的说话,赛哥见过他们的容貌。从过去到现在,卖假虎骨假麝香的都很多,每一座城市里都有很多,都说自己是东北人,都说自己是猎户出身,都说老虎爪子是他爷爷打死老虎后流传下来的。我担心把人认错了,就带着赛哥。
我们假扮成卖眼药水的。过去医学不发达,江湖郎中非常多,卖眼药水的,卖狗皮膏药的,卖治疗肚疼的,还有卖虱子药的……过去,不但医学不发达,人们居住的环境不好,卫生习惯也不好,尤其是北方,干旱缺水,好长时间也洗不了一次澡,大人孩子被子上衣服上都长了很多虱子跳蚤。
我们一走进大同城门,就看到有人在卖蛇酒,蛇酒是现场制作。卖蛇酒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南方人叫鸡公车,独轮车的一边绑着一个瓦缸,一边绑着一个竹笼。瓦缸里装着白酒,竹笼是全封闭的,里面装着很多蛇。
卖蛇酒的是两个人,一个膀大腰圆,一个又矮又瘦。他们都操着南方口音,咬着舌尖说话。
膀大腰圆的推车,又矮又瘦的制作蛇酒。旁边围了很多人。
一个人拿来瓦罐,又矮又瘦的拿出杆秤,称了称瓦罐的重量,然后装了大半罐酒,又称了称重量。那一瓦缸酒是真酒,一打开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味。
然后,又矮又瘦的打开竹笼的盖子,一条蛇爬了出来,围观的人群哗地向后退缩。又矮又瘦的偏过上身,但并没有挪动双脚。那条蛇在竹笼上方探头看了看,看到索然无味,就准备缩回去。又矮又瘦的突然伸出手指,一把掐住了蛇的脖子,将那条蛇拎了出来。那条蛇摇摆着尾巴,似乎很不情愿。
我想起来,北方民间有句俗语:“打蛇打七寸”。人们说从毒蛇头部向后七寸,是蛇最要命的地方,只有击打这里,蛇就会死亡;而捉蛇的时候,只要捉住这里,蛇就不会反抗,这是非常错误的。捉蛇的时候,只能抓住蛇的脖子,如果你抓到蛇的任何部位,都会被蛇咬伤。
又矮又瘦的左手掐住蛇的脖子,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将蛇的嘴巴两边豁开,鲜血流出来,蛇就不动了。又矮又瘦的端一碗清水,浇在蛇的嘴巴处,把血液清洗干净,然后放进了瓦罐里。
他一连这样,杀了五条蛇,都放进了瓦罐里。这就是蛇酒。蛇酒的功效有活络血脉,祛除风湿等等。
五条蛇,一罐酒,又矮又瘦的张口要二十元。买酒人说价格太高了。又矮又瘦的说,这些就都是真正的竹叶青酒,这些蛇都是毒蛇。只有毒蛇才能泡酒,毒蛇的毒液有治疗功效。
但是,我看到这些蛇都是普通的菜蛇,不是毒蛇。少年时代,我跟着师父凌光祖在山中捉毒蛇,认识各种各样的蛇。毒蛇都是野生的,心情凶猛,极具攻击性,很难捕捉。而这个人的满竹笼蛇,都是菜蛇,是自己家养的。如果是毒蛇,他刚才打开竹笼盖子的时候,毒蛇肯定会激射而出,而不是慢慢爬出。
如果在平时,我肯定会管一管的。可是今天我不能管,今天我下山要杀人。
我想起了三师叔。三师叔是个老江湖,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可是上次进城让他探听四害的消息时,他却得罪了两个卖假虎骨的。我猜想,肯定是这样的,三师叔带着海棠花,想在海棠花面前逞能,让海棠花看看自己的手段,就揭穿了两个卖假虎骨的骗局。没想法,两个卖假虎骨的却把三师叔送进了监牢,至今生死未卜。
江湖有江湖的行事规则,江湖上的事情,只能用江湖上的方式来解决。而这两个卖假虎骨的,居然去报官,让官府来插手江湖上的事情,这是任何一个吃搁念的都不能容忍的。
江湖上把这种报官的人叫贰臣子。见到贰臣子,轻则挑断脚筋,重则直接打死。
我们走到距离粉巷不远的地方,我从口袋里取出虎撑,在手中摇晃着,赛哥背着药袋子,跟在我的后面。
我们身边很快就围了很多人,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看热闹的。
这里是粉巷,是妓院聚集的地方。
日本人没有来之前,这里是妓院扎堆的地方;日本人来了后,这里还是妓院扎堆的地方。日本人没有来之前,这里的生意很红火,上至高官富商,下至贩夫走卒,都会来这里,这里昼夜欢歌,笑语盈天。然而,日本人来了后,这里的生意萧条了很多。大街上游走着背枪的鬼子,他们看到谁不顺眼,就会把谁抓起来拷打。
梨花原来所在的那座妓院,曾被日本人的飞机撂了一颗炸弹,炸塌了一间房屋。日本人来了后,妓院得到了修缮,那座被炸塌房屋的地方,又盖了一排新房子。妓院里的生意重新开张了,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嫖客和一个个涂脂抹粉的姑娘从那座妓院的门口出出进进,但是没有会知道这座妓院曾经的那些妓女们,她们散落各处,生死未卜,也没人想知道。
这座妓院的对面,是一家古玩行。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小伙计。小伙计大约十多岁,看起来浑身都透着机灵。
我把虎撑放在了口袋里,和赛哥走进古玩行。古玩行的小伙计问道:“两位客官,想要什么?”
我问:“做旧的要不要?”做旧就是做赝品,当成真品的价格来卖。
小伙计听我这样说,一双眼睛在我们身上看来看去,知道我是同行,他说:“里面请。”
我走进了柜台,看着货架上的那些瓷器,在手中掂了掂,又放回去,我装作行家说:“这几件,有妖气,功夫还可以。”妖气指的是在瓷器上做旧下了功夫,让外行人看不出来。
小伙计钦佩地看着我,说:“大哥您是行家。”
我故作矜持地说:“行家算不上,马马虎虎混饭吃。”
小伙计又问:“大哥手里有什么货?”
我说:“有王羲之的,有褚遂良的。”
小伙计说:“我们这里没卖过片儿,片儿在大同卖不出去。”片儿指的是字画。
大同过去很多年都是中原民族和少数民族交汇的地方,又是北魏时期的佛教圣地,所以,器皿很多,字画很少。做旧行的人,都做的是瓷器佛器,很少有人做字画。
我说:“我的片儿,便宜点给你们,只要有钱挣,什么都能卖。哪里有古玩店不卖片儿的?片儿才赚钱,别的就是赔钱赚吆喝。”
小伙计说:“东家这会儿正在后院睡觉,要不,我把东家叫醒。”
我说:“不需要了,我在这里等会儿。”
小伙计让我们坐在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下,让另一个神情有些木讷的少年出去看着门店。
我坐下来后,透过店门,看到对面的妓院里有一个妓女搀扶着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走出来,另一个妓女拉着一个长袍短褂的男人走进去,我故作惊讶的问:“对面是个什么店铺?”
小伙计说:“是妓院。不但对面是妓院,对面一条街都是妓院。”
我笑着说:“古玩店开在妓院门口,生意肯定兴隆了,东家真会挑地方。吃喝嫖赌的男人,哪个会没钱?”
小伙计说:“现在生意不行了,不如以前。以前皇军没有来,做生意也不收保护费;皇军来了,就有人收保护费。”
我说:“怎么能这样?商人有商会,同乡有同乡会,商人受了欺负,会有商会和同乡会出面主持公道,怎么会有人冒出来收取保护费?你这个古玩店收了保护费,对面那排妓院肯定收取的保护费更多了。”
小伙计说:“咦,你不知道,收我们保护费的,就是对面的人。”
我说:“奇怪了,怎么能这样?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对门就是亲戚,怎么收保护费收到了你们的头上?”
小伙计说:“客官有所不知,对面那一排妓院,都是一个人开的,除了妓院不用交保护费,全城的商铺都要交。”
我问:“这是谁呀?这么大的本事?”
小伙计说:“他是我们大同城里的混世魔王,以前还没有成气候,自从日本人来了后,投靠了日本人,认了个干爹,就在大同为所欲为,谁也不敢惹他。妓院里有了漂亮姑娘,他就先送给他干爹和日本人,他干爹和日本人玩腻了,他就放在妓院里。”
我问:“这是谁呀?认日本人做干爹,真是羞了他八辈子先人。”
小伙计跑到店铺门口,左右张望,然后回来小声说:“四害。”
我和赛哥听到四害,都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我说:“可怜了这些姑娘。她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小伙计说:“我给你说了,你出门可不能说是我讲给你的。四害手下上百号人,都是做老渣的,从外地坑蒙拐骗女娃子,骗到城里,就先让他糟蹋了,这小子坏透了,浑身流黄水。”
我们交谈了有半个时辰,东家还没有睡醒来。我对小伙计说,我先回去,等明天再来和东家谈生意。
我和赛哥沿着粉巷慢慢向前走着,看到街道边一家家门楼下都站着姑娘,她们一个个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有人走近,就招手叫着:“来些,来些。”但是街道上行人稀少,日本人的到来,让人们走上大街都要担惊受怕。
我把虎撑又戴在了手指上。
在粉巷口,我看到了四害,四害的前后各有两个拿着枪的黑衣警察。四害的双手背在后面,扬起一颗滚瓜烂熟的脑袋,让秋日午后的阳光照着他一张蠢笨无知的脸。我和赛哥此前都和四害照过面,那天,我们和四害的人在楸树林中开打,我手持皮带,抽得四害手下的头号战将大牛满脸淌血,突然,日本人的飞机开始轰炸大同城。当时,我以为四害被炸死了,没想到他居然不屈不挠地活着,而且活得很滋润。
狭路相逢,无可回避,我想了想,就用手指摇着虎撑,迎着四害走过去。
四害看到迎面来了两个江湖郎中,丝毫也没有在意,街巷逼仄,他和我们擦肩而过。我正在暗暗庆幸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四害的喊声:“站住!”
我和赛哥不得不停住站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