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赛哥走到了五味巷。
五味巷的巷口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我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坐在柳树枝上,向巷子里的第三户人家望去。那座院子里一片黑暗,没有一星灯光。
我挂在柳树枝上,身体一荡,就落在了第一户人家的院墙上。我沿着树枝走到了院墙上,从院墙上抠下了一块土疙瘩,丢在了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人声。我从院墙溜下去,打开了门闩。赛哥走了进来。
我们虚掩上院门,沿着墙角慢慢走近了房屋。这户人家的房屋有好几间,有两间房屋从里面关上了。
我在院子里转悠着,看到靠墙立着木头制成的支架,支架上搭着一根长椽,长椽上晾着衣服,衣服湿漉漉的,显然是黄昏时分才放上去晾晒的。我看着衣服的颜色和式样,判断是敲家子的。
二门子果然没有说谎话,这户人家确实住着那伙挑汉儿的。
我和赛哥商量,这座院子里住着三个人,三个人是一伙的,只要撬开任何一个房门,就知道老德住在哪里。因为老德不是住在这间,就是住在那间。
我们先走进灶房里,揭开锅盖,没想到锅里还有温度,锅沿还热乎乎的。锅里放着一个老碗,碗里有半碗肉,还有四个馒头。我和赛哥大喜过望,狼吞虎咽,几口就把半碗肉和四个馒头吞进了肚子,喝了两瓢凉水。
吃饱喝足了,准备干活。
我走出灶房,来到了院子里。赛哥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膀,让我看他手中拿着的东西。
我一看,那是一条麻袋。
我看到麻袋,就知道赛哥的想法。我心中也萌发了这种想法。
我来到一间房子门前,把剃刀伸进门缝里,刚准备开始拨开门闩,隔壁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咳嗽声,接着,想起了布鞋拖拉在地上的吃啦吃啦的声音。
我赶紧闪身在墙角。
隔壁房间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影走了出来。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们都不知道那是谁。那个人想着我走了过来,我身子帖子墙壁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紧地盯着黑暗中他的脖子的位置。我判断他没有发现我,如果他发现了我,再给他两个胆,他也没有胆量冲着我走过来。但是,他再走几步就会发现我,我会赶在他叫喊之前,一刀削断他的喉结。
自从跟着陶丽学习一招制敌的功夫后,我对喉结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面前走来一个人,我的眼光总会下意识地盯着他的喉结。
那个人走到距离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了脚步,解开裤带,然后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长尿。尿水溅在泥土上,发出迟钝的声响。那个人尿完了,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哆嗦,准备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候,赛哥出现在了他的后面,先捂住他的嘴巴,我上去后掐住了他的脖子,赛哥把一团棉花塞进他的嘴巴里,然后将麻袋兜头套了下来。
那个人猝不及防,赛哥把麻袋整个套在他的头上,麻袋口已经抹到了他的小腿处。然后,赛哥收紧袋口,那个人就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赛哥刚把那个人扛在肩膀上,那个人就开始了挣扎。我上去照着麻袋狠狠地擂了两拳,那个人老实了。
我们扛着那个人走出院门,那个人又开始了挣扎,赛哥担心叫喊声会招来巡逻的警察,就把他狠狠地掼在地上,我上去踩了两脚,也不知道踩在什么位置。然后,我扛着他,向巷子口跑去。
这个人是站着撒尿,肯定是男的。但是他是那个老者,还是那个少年,我们都不知道。刚才只顾着赶快制伏他,根本就来不及留意他长什么样子,摸着他身体的手感如何。我们只想着不让他喊出声,只想着把他装进麻袋里。
我扛着这个人,一直扛过了两条巷口。麻袋里的这个人没有再挣扎。我扛到了一大片开阔地带,突然感到不对劲,放下他,打开麻袋,手放在鼻子下一试,这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我摸到了他下巴上的乱蓬蓬的胡子。原来这是掌穴儿的。
我心想,坏了,掌穴儿的死了,我们怎么才会知道三师叔的下落。
掌穴儿的真是一把老骨头,我们还没有怎么折腾,他就已经死了。
我们把掌穴儿的丢在旷野上,赶快回身去往五味巷,找到那座院子,却看到两间房子的房门大开,借助着朦胧的光线,我们来到炕边,炕上还铺着被子,探手进去,被子里还是热的。
挑汉儿的一共四个人,现在一个死了,一个被绑在那座空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就是那个少年和那个女人。
天色尚未放亮,而他们却离开了,肯定是刚才我们绑架掌穴儿的时候,他们两个察觉了。我们一离开,他们立即逃走。
我们绑架掌穴儿,只是想探听到三师叔被关在了哪里。
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少年,掌穴儿死了,知道三师叔下落的,估计就剩下这个撒帖子的少年了。
这户人家门前有一棵钻天杨,我飞快地爬上去,向四周张望,只看到一片黑暗,没有看到人影在晃动。撒帖子的和敲家子的,估计已经离开很久了。
这下该怎么办?
我和赛哥蹲在那户人家的房檐前,一筹莫展。
远处响起了一声鸡叫,声音像个省略号一样,叫到最好的时候,好像没有了自信心,声音就一路低沉下去。近处的公鸡听到叫声,就纷纷跟着啼鸣,乱纷纷地,想在练习大合唱一样。
天色亮了。
我看看四周无人,就爬上了那棵钻天杨,向远处一看,突然看到城墙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兴奋地从钻天杨上溜下来,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赛哥,赛哥和我的判断一样,他说:“撒帖子和敲家子看到我们绑架了掌穴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我们一出门,他们肯定就赶快逃走。黑灯瞎火的,他们能逃往那里?肯定是最近的城门。走,趁着城门还没有打开,逮住他们。”
穿过了两条小巷,我们就来到城墙下,沿着城墙走不远,就看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有挑着担儿的,有挎着篮子的,还有推着车子的。
撒帖子见过我们,把传单发送到了我们手中,但是,他肯定不会对我们有多深的印象,他每天要发多少传单啊,要和多少人打照面啊。敲家子见过我,但没有见过赛哥;敲家子和我说过话,但没有和赛哥说过话,她肯定不认识赛哥。所以,赛哥在前,我在后。赛哥看到了撒帖子和敲家子,就会给我发送信号。
我们沿着城墙向前走着,赛哥走过了一条巷子口,而我还没有走到巷子口,这时候,从巷子里走来了一名警察,衣衫不整,显然刚刚起床,准备去上班还是什么的。
我一看到这个警察,马上有了一个好主意。
我和警察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一个趔趄,碰在了警察的身上。警察张开嘴,想要骂骂咧咧,可是一看到我身上绫罗绸缎的,长袍短褂的,他住了口,只是凶恶地瞪了我一眼,问道:“搞什么搞?”
我说:“老总,抱歉,我走路太急,地上打滑。”
警察丢下一句:“以后注意点。”就离开了。
我看到警察离开了,摸摸身上的口袋,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在那里。就在刚才一碰的时机,警察的证件到了我的身上。
现在,我的身上有了证件,我就是警察。
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我藏身在一堵围墙后,查看着城门口的情况。
我看到城门打开了,人们一窝蜂地涌出去,有一个人的鞋子被踩掉了,他骂骂咧咧地,尽管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我能够看到他梗着脖子的样子。等到把鞋子捡起来的时候,另一只鞋子却又被后面的人踩掉了。
以前,日本人没有来的时候,进出城门都不要检查;日本人来了后,出城门一般不需要检查,进城门则需要检查。只有在城里发生了什么情况,比如日本人被刺杀,要全城大搜查,才会出城门也检查。
日本人进城搜查,是担心有国军或者共军化装进城。
出城的人一窝蜂地涌出去后,我看到走在最后的赛哥,他向着我藏身的方向,招招手。我明白了,撒帖子和敲家子就在刚才那群出城的人群中。
我急急忙忙跑到城门口,跟在赛格的后面,走出城门。
一出城门,就看到天地辽阔了很多,有一只老鹰在天空中翱翔,它宽大的翅膀像船桨一样上下起伏。它每扇动几下翅膀,就张开翅膀停住了,而它的身体还在滑翔,就像用一根看不到的绳子吊着一样。
城门通往乡下只有一条路。太阳升起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追上了赛哥,悄悄问他:“怎么样了?”
赛哥说:“撒帖子和敲家子就在前面。”
我说:“追上去。”
我们追了不久,追过了一辆又一辆独轮车和架子车,追过一个又一个挑着担子的行人,和背着包裹的行人,太阳升上了一竿子高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撒帖子和敲家子走在远远的前面。
因为担心会被人追杀,他们一路都逃得非常快。而且,边逃边向后张望。
我对赛哥说:“你先上去,缠住他们,我出来,把他们带走。”
赛哥问:“这么多人,你怎么带走他,弄不好就会出事的。这里是通衢大道,鬼子和警察随时都会出现。”
我笑着对赛哥说:“我有这个。”
赛哥看到我手中的那个证件,也开心地笑了。那时候的照相技术还没有普及,证件上都没有照片,只有姓名和单位。任何人拿着这个证件,都可以说自己是警察。
赛哥跑了上去,我夹杂在人群中,慢慢悠悠地走着,我看到撒帖子和敲家子回头看了看,看到赛哥跑来了,他们丝毫也没有感到惊慌,因为他们不认识赛哥,因为赛哥是一个人,还因为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
即使有人想绑架,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绑架。所以,撒帖子和敲家子一点也不惊慌。
赛哥跑到了他们的背后,一把揪住了撒帖子的衣领,他高声叫喊:“叫你跑,叫你跑,看你能跑到哪里?”
人群看到前面有人吵架,立即兴高采烈地闹嚷嚷地跑上去,我夹杂在人群中,也跑到了他们的跟前。
撒帖子感觉他不是人赛哥,所以底气十足,他说:“我不认识你,你是干什么的?”
赛哥说:“我是干什么的?你背上牛头不认赃,提上裤子不认娘,你们骗了我的钱,拿出来。”
撒帖子一听赛哥这样说,胆怯了,他明白是受骗者找上门来了。他脸色通红,但还要抵赖,就说道:“你把人认错了,我不是骗子,我咋骗你钱了。”
赛哥说:“你在街上发帖子,一看到有人过来,就拦住给人发一张。我就是看了你的帖子,才找的人看病,看病的是一个老者,胡说什么风灵子,让我掏了十块钱,买了一小块。回去一问药铺,他们说就没有这种药,你骗得我好苦。还我的钱来,十块钱,快点。”
撒帖子的听到赛哥说得句句在理,明白真的是碰上了冤家。人群中也有人指认说,这个少年确实在大同城里发过帖子。自从卖假虎骨被三师叔揭穿后,他们就一直做挑汉儿,那时候的大同并不大,所以,撒帖子走街串巷做了这么久,肯定就有认识他的人。
人群中有人说:“快点把人家的钱还给人家。”
还有人说:“骗子太可憎了。”
我看火候到了,就走了出来,手持证件,就像手持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样,踌躇满志地走到了撒帖子面前说:“警察,跟我走一趟。”
撒帖子看着我,脸露惊恐;敲家子看着我,脸带惊讶。
敲家子说:“你……你,你是警察?”撒帖子没有认出我,但是敲家子已经认出来了。昨天,我被掌穴儿,也就是那个老者,认出来是跑江湖的,而今天突然变成了警察,让也是昨天看到我的敲家子惊讶不已。
我镇静地说:“我是警察,注意你们很久了。你们干了哪些坏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有记录,现在骗了钱,就要跑,没那么容易?还有一个老汉,那个老汉呢?那个老汉呢?”
撒帖子和敲家子都摇摇头。
我故意大声说:“你们三个,哪个都跑不了。”
我看到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就颐指气使地走过去,对着赶车的老头说道:“我是警察,你的马车我征用了。”
赶车的老头不敢不答应。一声鞭响,马车载着我们驶往远处的一片树林。
马车来到树林边,停下了,车上的人都跳下来,老头赶着车仓皇离去。
撒帖子和敲家子在前面走,我和赛哥在后面跟。他们走得磨磨蹭蹭。我顺手从树上折下了一根柔软的树枝,还带着黄色的叶片,我对着撒帖子没头没脸地抽了一通,打得撒帖子哇哇乱叫。
敲家子看到撒帖子挨打,走得飞快。撒帖子也赶紧加快了脚步。
我们在树林中走了一段路程,就开始走上山路,半山腰有一条山洞,洞口结着蜘蛛网,我用树枝划开蛛网,把撒帖子和敲家子赶进去,看看四周无人,然后搬了几块大石头,堵在洞口。阳光透过石头缝隙照进来,我看到他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我向山洞里指了指,对着敲家子说:“进去,进去。”
山洞里黑咕隆咚,敲家子走了几步,就不敢再走进去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
我把树枝丢在地上,然后走近撒帖子。撒帖子看着我,惶恐不安。我挥舞拳头,照着撒帖子的脸上一通乱揍。撒帖子嗷嗷叫着,倒在地上。我又用脚踢着撒帖子的脸,一脚又一脚。
我踢累了后,才住了脚。撒帖子双手抱着头,躺在地上,像一条虾米一样痛苦地扭曲着。
我指着他喊道:“起来,起来。”
撒帖子站起身来。我看到敲家子坐在山洞里面,双手抱着头,不敢往这边看。
我双手拎着撒帖子的领口,将他拎起来,撒帖子的脚跟离开了地面,我双手一推,撒帖子就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倒了下去,他的头碰在了地面的石头上,砰然有声。
撒帖子倒在了地上,我继续用脚踩。我每踩一下,撒帖子就发出一声哀叫。我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下,看到撒帖子不再发出哀求,这才住了脚。
我站在一边,看着地上的撒帖子,撒帖子像张烙饼一样摊在地上,我喊道:“装什么死狗?给老子爬起来。”
撒帖子爬不起来了,他眼睛睁开着,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他手臂举起来,又无力地落下来。
我走上一步,问道:“你带着警察在铁炉庙里抓走的那个瘦个子,他现在在哪里?”
撒帖子嘴巴翕动着,但是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他可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从地上抱起一块脑袋般大的石头,举起来,准备砸下去。撒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连躲避的意识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山洞里面的敲家子说话了,她说:“我给你说,我给你说。”
我放下石头,问敲家子:“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你说!”
敲家子说:“在煤窑里。”
啊,三师叔去了煤窑里?煤窑里暗无天日,与世隔绝,在那里生不如死。煤窑里死人很普遍,死了后就丢在煤坑里,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那里是人间地狱。
我喊道:“胡说,怎么会在煤窑里?”
敲家子说:“真的在煤窑里,四害有一个煤矿,在城西,四害抓到人,都在煤窑里给他干活。”
我问:“你怎么知道?”
敲家子说:“老德告诉我的。”
我和赛哥对望一眼,然后走到了洞口,爬上了洞口上方的悬崖。我们把悬崖上的石头推下来,石头轰隆隆地滚落,很快就淹没了洞口。
我是吃搁念的,心狠如铁,但是我对女人狠不起来。我不会亲手杀死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