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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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归于宁静。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天,总舵主在祠堂里召开各帮派会议,他说,他要离开了,要去各地走走看看,再不去,就没有时间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总舵主又说:“江湖总舵主之位,我想传给呆狗。”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很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当总舵主,少年时代跟着二师叔第一次看到总舵主的情景,又浮现眼前。总舵主,那是江湖上一言九鼎,一呼百应的人物,而我远远不及。

    我站起来说:“我当不了。”

    豹子说:“论胆略,论智谋,论为人,我觉得呆狗是最佳人选。”

    三师叔也说:“江湖八大门,各门有各门的学问,呆狗精通八大门的各种规则,又为人真诚,处事公平,忠厚善良,呆狗能当总舵主,乃江湖之幸。”

    黑白乞丐、白头翁、冬梅等人,也随声附和豹子和三师叔。

    总舵主说:“明天我就走了。此后纵情山水间,不问江湖长与短。”

    我接过总舵主珍藏了一生的短剑和印章,心中却没有任何惊喜。短剑和印章代表着江湖总舵主的身份。这时候,大排覆灭的消息已经传来,我感觉江湖要发生巨变,上千人跟随者大排,眨眼之间就被一群溃兵消灭了,我不由得想起那年在丝绸之路上发生的镖局之争,两支镖局都在争抢这一路生意,都想独霸这一路生意,却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走镖,那次险象环生,刀光剑影的走镖,成为了永远的绝响。

    而这次总舵主之争,会不会和十多年的镖局之争一样?

    总舵主就要离开了,他找到我,和我推心置腹地谈话。他说:“呆狗,你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真的?”

    我想了想说:“江湖兄弟情。”

    总舵主又问:“什么是最长久的?”

    我说:“也是江湖兄弟情。”

    总舵主说:“你错了,江湖兄弟再好,到了一定年龄,也有分开的时候,各自成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面对柴米油盐。其实,江湖上的恩怨情仇,都是过眼烟云,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慢慢消亡。然而,人世间有一种东西,却能够对抗时间。”

    我问:“是什么?”

    总舵主说:“是亲情。时间愈久,亲情愈浓烈。”

    我望着总舵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想着他临走前,会交代我江湖上的一些规则程序,各门各派的渊源来历,他做总舵主的心得经验,可是他不给我说这些,却和我聊起了家常。

    总舵主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37岁。”

    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成家?”

    我说:“想过,可是……”

    “可是什么?”

    我说:“可是总找不到合适的。”

    总舵主说:“婚姻这事,谁也说不上来,但是,适合你的,一定是最好的。找一个你喜欢的,不如找一个喜欢你的。短暂的激情过后,最后都要落在一日三餐和家长里短上。婚姻不需要浪漫,婚姻需要的是脚踏实地。”

    我点点头。

    总舵主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37岁。”

    总舵主说:“你快点结婚吧。”

    总舵主在和我谈话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思索着总舵主的话,感悟很深。以前总想风风火火走江湖,轰轰烈烈过一生,现在才知道,繁华过尽,名利如烟,最真实的是结结实实地活着,享受俗世的安宁和充实,体味人世的柴米油盐和酸甜苦辣。这才是生活。

    两天后,三师叔找到了我。三师叔穿着羊皮大衣,一只袖管里露出半截手臂,一只袖管里空空荡荡。这么多年里,我一直敬他若父。尽管他好色,可他除了好色之外,豪爽,豁达,精灵古怪,善恶分明,而且,自从因为好色而失去一条臂膊后,他整个人都变得,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担惊受怕,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三师叔说:“你该成家了。”

    我说:“是的。总舵主临走前也这样说。”

    三师叔说:“你看冬梅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做我的妻子,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我知道她当年为了我,离开家庭,独自奔走寻找我,差点被四害害了。然后,她依靠自己的勇敢和能力,成为了新晋北帮的帮主,这次,接到江湖传帖,想着我会在王家祠堂,又义无反顾地来找我……冬梅确实很好,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夫妻。

    三师叔说:“你和冬梅在一起,一辈子都会感到幸福,她是一个既泼辣又温柔,既有能力又顾家的女人,三师叔的眼光很毒的,看女人很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师叔又说:“不成熟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外表;成熟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内心。只有内心善良的女人,才能做一个好妻子。”

    我点点头。

    三师叔又说:“找个吉日,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我说:“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娶冬梅为妻,他们认为我们很般配,然而,只有我知道,我的心早就另有归属。婚姻确实面对的是一日三餐和柴米油盐,但是,婚姻更应该有爱情。婚姻不是随便两个人就能在一起,婚姻需要两情相悦。

    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早就把她遗忘了,然而,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就会被拨动,带给我难以忍耐的颤痛。我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突然间就泪如雨下。

    有一天,来了两个西域客人,他们是江湖中人,依靠耍蛇走洲过县,他们吹着笛子,蛇就会随着笛声起舞。

    我和他们攀谈,他们向我说起了西域见闻,和西域各地风情,我听得很入神,突然,他们说起了莫耶教,他们说莫耶教的教主是个奇女子,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带着女儿,跟着采玉人去了昆仑山深处。

    我突然如遭五雷轰顶,用颤抖的声音问:“这个教主叫什么名字?”

    他们说:“丽玛。”

    我呆坐着,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还在絮絮叨叨:“莫耶教教主只能处女担任,可是,她偏偏要生下孩子,带着孩子去了昆仑山,不做教主。其实,她如果偷偷堕胎,又有谁知道?这样就可以继续做她的教主。”

    我全身像被抽空了一样,头脑嗡嗡作响,我感到悲欣交集,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我鼓足了所有的力气问道:“丽玛和孩子在昆仑山哪里?”

    他们说:“那没人知道,昆仑山那么大,走一个夏天,再走一个冬天,也走不完昆仑山。再说,采玉人居无定所,随时迁徙,哪里能挖到玉,就去了哪里。”

    第二天,我对豹子说:“我要去昆仑山。”

    豹子沉吟了很久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西域女子。这一路山重水复,不知道要走多久,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说:“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里的所有事情,需要您尽心。”

    豹子说:“你就放心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我走出去,刚刚迈出两步,豹子在身后说:“西北风大,别冻着了女儿。”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向西而去。

    自从知道了丽玛带着孩子在遥远而辽阔的昆仑山后,我的心就飞到了那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地寻找我的家,我没想到,我的家却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老婆和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这些年过去了,丽玛变了没有。她一定不会变,她一定还像以前那样美丽。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如果是女孩,一定像丽玛那么漂亮;如果是男孩,也一定会像丽玛那样刚强。

    然而,这么多年来,我让丽玛一个人忍受痛苦,让丽玛一个人颠沛流离,让丽玛一个人抚养孩子。我自诩为纯种男儿,可是,在丽玛和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的身边。

    我羞愧不已。

    穿过陕西,进入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天气愈来愈冷,风景愈来愈荒凉,行人愈来愈稀少,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场景,我仿佛又看到了丽玛踏着夕阳,从沙漠中走来,风吹着她白色的长裙,勾勒出她美好的胴体。这条路上的每一处风景,都留下了我们的印记,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那些我们走在这条路上的美好往事,还如同昨日,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寻找她的道路上。我还能找到她吗?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一路上心急如焚,不知道走了多少天,这一日来到星星峡。

    星星峡悬崖峭壁,壁立千仞,重峦叠嶂,地势险要,这是从东面进入新疆的隘口,星星峡以西,便是新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从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着悲怆的心情,从这里进入新疆。然而,没有人比我的心情更复杂,没有人比我更急切,我是要寻找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

    进入星星峡,再走七八里,看到有一座小镇。两排黄泥小屋,夹着一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便是这座小镇。风沙在小镇上空盘旋,小镇瑟缩成一团。

    小镇上没有一个行人,人们都躲在房间里。小镇上有一家饭馆,老板是一个瘦巴巴的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他看到我走进来,连问都没有问,就端上来一斤刀切羊肉和两个馕。这间饭馆也只有刀切羊肉和馕。

    我问老人:“这里距离昆仑山还有多远?”

    老人的耳朵可能不太灵光,他侧过耳朵仔细听着,我又说了一遍,他才说:“昆仑关几千里长,几百里宽,你要到哪一处?”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一听说丽玛在昆仑山,就急急忙忙赶来,只想早一点见到丽玛和孩子,没有想到昆仑山居然这么大,这么辽阔。如果没有一点线索,我就是穷其一生,也走不完昆仑山的每个地方。

    老人看到我神色有异,又问道:“你去昆仑山干什么?”

    我说:“找人。”

    老人说:“那可太难找了,昆仑山有多少个村子,有多少条沟,有多少个人,连我们当地人都不知道,你怎么找?”

    我难过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十几年来,丽玛和孩子肯定在等待着我,可是,我却没有去找她们。现在,我距离她们如此之近,却难以寻找。

    我发誓,即使找遍昆仑山所有地方,也一定要找到她们。

    我走出饭馆,即将跨上马背的时候,突然看到道路那边走来了四个瞎子,他们排成一行,后面那个人的手臂搭在前面那个人的背上,最前面的一个人拄着一根竹竿探路。

    我走过去,先叫声“老合”,然后说道:“青山八字开。”

    四个瞎子听到他这样说,全都站住脚,最前面的那个瞎子说道:“绿水两边流。”

    我知道了这四个瞎子是江湖中人,就继续问道:“走的哪条线?”

    最前面那个瞎子说:“团柴不风光,瓢儿吃四方。”

    我问他们的行业,他们说他们是瞎子说书,走南闯北。

    听说他们也是江湖中人,我就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可知昆仑山中的采玉人?”

    一个瞎子说:“知道,我们以前给昆仑山中的采玉人说书。”

    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就问道:“那些采玉人现在在哪里?”

    另一个瞎子说:“昆仑山的采玉人成千上万,像星星一样撒在昆仑山中,老合要找哪一个?”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昆仑山中居然有这么多的采玉人,喜的是他们和采玉人有过来往。我说道:“我要找一个叫丽玛的女人。”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我的心突然跌入了冰窖里。顿了顿,我又鼓足勇气问:“莫耶教的教主丽玛,在昆仑山采玉,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有十几岁了。”

    瞎子们又摇摇头,其中一个瞎子说:“莫耶教听过,但丽玛没听过,是不是在昆仑山采玉,更不知道。”

    我异常伤心失望,给他们连招呼也没有打,就牵着马向前走。走出了十几丈,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叫声:“老合,停一停。”

    呼叫的是那四个瞎子,我停住了脚步。四个瞎子抖抖索索地来到我跟前,问道:“你说的那个丽玛是不是回族人?”

    我说:“是的。”

    一个瞎子说:“那就在花梨沟。”

    我惊愕地望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们说不知道,现在又说在花梨沟。那个瞎子大概觉察出了我的惊愕,就补充说:“昆仑山中的采玉人很多很多,但都分有地盘。维族人在葡萄沟,蒙古人在野驴沟,回族人在花梨沟……谁也不会抢谁的地盘。丽玛是莫耶教教主,那就是回族人,肯定在花梨沟。”

    我问:“花梨沟在哪里?”

    那个瞎子说:“向西南走几千里,要先穿过沙漠,然后翻越阿尔金山,路程太远了,估计你……”

    我惊喜不已,不等他们说完,向他们深深鞠一躬,然后飞身上马。跑出了几里地后,才想到他们看不到我鞠躬。

    那片沙漠叫库姆塔格沙漠,我走到这片沙漠的边缘时,看到一路的冰雪已经融化了,白色的桃花开遍了山沟。我走到阿尔金山的时候,冬天已经来临了,阿尔金山又披着一层积雪。

    辽阔的西域,风景如画,然而生存却极为艰难,有时候,我只能以野菜野果充饥,有时候,只能点篝火取暖,从山西离开的时候,我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早就被荆刺枯枝划成了碎片,我不得不裹着两张缝在一起的羊皮。无论谁看到我,都会把我当成一个野人。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寻找丽玛和孩子的脚步,沙漠挡不住,高山也挡不住;饥饿挡不住,寒冷也挡不住。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活下去的所有意义,就是能够看着丽玛和孩子,陪着孩子渐渐长大成人,陪着丽玛慢慢变老。

    第二年夏天,我终于来到了昆仑山中的花梨沟。

    花梨沟有几百里长,奇峰耸立,荒无人烟。沿着山谷向前行走,有的地方有羊肠小道,有的地方没有路,只能用刀斧砍伐树木,开辟道路。然而,我知道这里有采玉人经过,因为我看到山谷中,有石块翻动的痕迹,也有开凿山石留下的痕迹。

    大约走了十几天,我在山谷中遇到了几个人,他们是昆仑山中的猎户。他们身上背着弓箭,腰间插着猎刀,浑身透着凶悍之气。

    我向他们打听采玉人的情况,可是他们听不懂;他们向我说话,我也听不懂。我给他们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他们只是向身后指指,而我行走的方向,正是他们的身后。

    他们说了,等于没说。

    告别了那群猎人,我又向前走了几天,道路越来越难走,有时候,我不得不把石头铺在地上,才能通过。有时候,又要趟过齐腰深的积水。

    有一天中午,我被一道悬崖拦住了去路,我必须凿出脚窝,才能够爬上去,而两匹马却难以通行。我不得不把马的辔头和马镫解开,丢在地上,拍拍它们,让它们离开。两匹马跟随了我这么久,它们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似乎不愿意离开。我不得不用肩膀推着它们,让它们一步步离开我。

    两匹马用头颅蹭着我的脸,摇晃着鬃毛,过了好久,它们才扭过头去,离开了我。我强忍着眼泪,望着它们的背影。等到它们的背影在山口消失,我突然嚎啕大哭。

    我哭成了泪人。这两匹马跟着我行走了万里之遥,跟着我受尽了千般苦难,它们和我相依为命,而现在却离开了,永远离开了。在气候恶劣环境恶劣的昆仑山中,它们以后如何生活,我不敢想象。

    然而,我又无能为力。

    我哭了很久,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我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我看着刚进山的时候,树叶翠绿,而现在树叶金黄,严冬又要来了。

    有一天,我实在累得走不动,就坐在地上,靠着一棵大树,蒙眬睡去,我似乎看到对面的山峦上,有几个人的身影走过,我想睁开眼睛,可是实在太困乏了,眼睛总也睁不开。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小会儿,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山峦上空无一人。

    我想:也许对面山峦上没有人影,那是我的幻觉。

    第二天午后,我正在山谷中行走,突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喊,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回应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转过山脚,叫喊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的叫喊,但是我听不懂她喊的是什么。我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有一个女孩爬在树杈上,树下是三只野狼。

    我手中握着长刀,向着那三只野狼大踏步走去。

    三只野狼身形巨大,看起来就像小牛犊一样。它们看到我,低伏着身子,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威胁声,露出匕首一样的獠牙。我双手握刀,架在脖子上,紧紧地盯着距离我最近的那只狼。

    那只狼咆哮一声,旋风一样地向我扑过来,我挥刀砍去,它突然跳在一边,我砍了一个空。与此同时,另外两只狼一左一右向我扑来,我退后一步,站立成弓步,向着左边最先赶到的狼捅去,那只狼怪叫一声,倒在地上打滚。右边的狼看到这种境况,生生刹住脚步,闪在一边。

    我挥舞长刀,向第一只狼砍去,那只狼不敢和我对攻,夹着尾巴逃走了。第三只狼也逃走了。

    我走到树下,准备把树上的女孩接下来。突然,我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声,然后,有很多声音在回应。树上的女孩声音惊恐地喊着什么,我一看,远处的山上奔下十几只狼,每只狼的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升到半空中的尘土。

    想要逃走,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就算我逃走了,树上的女孩怎么办?我决定和狼群对抗到底,地上堆满了枯枝败叶,我用脚掌一划拉,就划拉出了一堆,然后,我划根火柴,燃起了篝火。

    篝火刚刚燃起,狼群就跑到了跟前,它们看到愈燃愈旺的篝火,都停住了脚步。

    我用刀又在地上划着,隔开了一圈防火带,这样,篝火就不会把这个山林点着了。狼群看着我做这一切,慑于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我手中闪闪发光的长刀,始终不敢扑上来。

    做好了这一切后,我用长刀砍下那只狼的脑袋,然后用刀尖挑着,架在篝火上烧烤。狼的毛发吱吱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焦糊气味。狼群悲哀地叫着,但始终没有一头敢扑上来。

    我扬起头问树上的女孩:“饿不饿?”

    树上的女孩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她说的是波斯语。十几年前,我和丽玛在沙漠中穿行,跟着她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波斯语,但是,我远远不能用波斯语和人交流。

    狼头烤好了,我一只手拿着长刀,一只手拿着狼头,大吃大啃。我斜睨着狼群,看到狼群发出一连串的悲鸣声。

    多年的江湖经历告诉我,两强对峙,对抗的是心理承受力,如果一方的心理更为强大,另一方的心里防线就会崩溃,不战自败。

    狼看起来异常凶悍,但一旦心理崩溃后,就极为懦弱,那年我和豹子掏狼窝,直入狼穴,狼看到我们,觳觫哀鸣,屁滚尿流,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凭我们用榔头敲击脑门,坐以待毙。

    我咽下几口半生不熟的狼头肉,然后把狼头抛入了狼群中,狼群惊慌逃窜,连头也不敢回。

    我从地上找到一些干枯的硬柴,丢在篝火上,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狼群站住脚,远远地望着,再也不敢走近。

    黄昏来临了,树林中响起归鸟的叫声,狼群也一声接一声地嚎叫。突然,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叫声,接着,我看到有一群人从山谷那边出现了,有男有女,他们手中都拿着长矛和大刀,向着这边跑来。

    狼群看到来人了,就很快遁入山林中。

    那群人足有几十个,他们跑到跟前,用波斯语交谈着,有人对着我说,有人对着树上的女孩说,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树上的女孩溜下来,她和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抱在一起,我看到那个女人满脸都是泪水,她用衣袖擦着自己的脸颊。

    然后,她转过身来,对着我鞠躬,感谢我救了她女儿。接着,她直起腰来,我看到她,一下子惊呆了,她是……

    她看到我,突然晕了过去。

    我扑上去,抱住她。

    过了一会儿,她醒过来,泪水滂沱而下,她喃喃地说:“呆狗,呆狗……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在等着你。”

    她是丽玛,是我踏遍千山万水,尝遍千辛万苦,也要找到的丽玛。

    丽玛拉着女孩,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很漂亮。这一年,她14岁。

    丽玛和女儿找到了,这个世界蓦地变得如此美好。

    当年春节,公元1949年春节,我带着丽玛和女儿回到内地。

    那时候,我爹我娘都还健在。我爹我娘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拉着女儿的手,舍不得放下。我娘忙前忙后张罗着给女儿做饭吃,女儿刚刚吃饱了饭,她又问女儿下顿饭想吃什么。

    14岁的女儿,已经长得很高了,比我娘还高。我娘牵着女儿的手,迈动着一双小脚,走在村道上,逢人就说:“我呆狗家的闺女,你看看,我呆狗家的闺女。”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和自豪,她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闺女了。

    女儿很喜欢我娘,她们经常在一起交谈,也不知道谈些什么,突然就一齐开心大笑。

    丽玛和我生活在关中平原那座普通的山村里,她学会了做针线活。缝衣服,纳鞋底,剪窗花,纺花织布……都是一把好手。

    日子平静地过着,如同河水平静地流着,平静得不留一丝涟漪。我是一个农民,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关心天气和收成,关心农具和稼穑,关心小麦、大麦、玉米、红薯、高粱、豌豆、糜子……关心槽头的马驹,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江湖?那时候已经没有江湖了,所有人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豹子做了黄河上的船夫;三师叔给一家工厂看门;白头翁做了赤脚医生;冬梅回到老家,继续放羊;黑白乞丐不当乞丐了,和我一样当了农民;瞎子二哥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去了哪里……

    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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