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均敛声屏气，垂手侍立在台阶下，任凭黄豆般大小的冰雹砸落在身上，一声不吭。
南宫昱脸色煞白，心似沉到深不见底的冰渊，惶恐骇怕到了极点，定定地望着明月，良久，哑声道：“对……不……起……”
明月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插了一刀，漆黑如墨的双眸充满痛苦与绝望，死死地咬着樱唇，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他说，幸好有你，我不再觉得是孤伶伶一个人。
他说，我南宫昱有你一人足矣。
他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必会护你一生一世。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说，我想要的并不多，有你，有孩子，便已足够。
……
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可为何转眼间他却能狠狠地算计她，灭了她的国家，杀光她所有的亲人。
空洞而呆滞的目光滑过他身上，赤金九龙冠，明黄缂金团龙袍，和田青玉腰带……无人可以逾越的九五至尊。
她怎么那么傻呢？她竟然忘了他是踏着亲人的血登上尊位的皇帝？
锦绣江山，君临天下，她一个女子算得了什么么？
她竟然愚蠢到相信他所有的甜言蜜语！
“月儿，不要害怕，相信我。”裴曜温暖的声音似在耳边回荡。
为了她，曜哥哥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提出议和，答应和亲，一步步地踏入他的算计中，最终亡国惨死。
是她，害死了曜哥哥，害死了师傅，害死了千千万万死去的战士！
喉间蓦地涌起一股腥甜，明月张嘴吐了一大口血，殷红的血珠落在衣襟上仿若一片娇艳的梅花，身子晃了晃，向后倒下去。
南宫昱眼疾手快，抢过去将她抱入怀中，心如刀绞，颤抖着手拂去她唇边的血迹，惊慌失措地叫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明月全身无力，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圆睁着双眼死死地望着他。
南宫昱见她目光冰冷彻骨，漆黑如墨的瞳仁涌动着无尽的恨意，霎时身子如坠冰渊，他恍惚觉得这一生还很长很长，可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血！娘娘……流了很多……血！”一名宫女忽惊恐地大叫道。
南宫昱脸色巨变，低头看去，果然明月身下那条妃色留仙裙赫然染着大片殷红的血迹，仿若绽放着妖艳的罂粟花。
“太医！太医……”南宫昱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惶恐。
明月眼神渐渐涣散，身下不断地涌出温热而黏稠的液体，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耳畔喧嚣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师傅死了！曜哥哥死了！大胤灭亡了！
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噩梦！
……
她觉得好累好累，双眼轻阖，周遭所有的声音似一下子静止了，莹白如玉的手无力地垂落于地，陷入沉寂的黑暗中。
含元殿。东侧殿。
微蒙的烛光下，明月脸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两侧的鬓发濡湿晶亮，黏腻地贴在脸颊上，似一只了无生气的木偶躺在金丝楠木雕龙凤呈祥的御榻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宫女们神色惊惶，端着一盆盆血水奔出殿。
南宫昱静静地立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明月，生恐一个眨眼，她便会消失不见了。
烛火摇曳，红色的烛泪缓缓垂落，凝结如一树红珊瑚。
杜子淳诊完脉后，跪在地上，擦一把额上的冷汗，禀道：“皇上恕罪。微臣无能，无法保住宸妃娘娘的龙胎。”
南宫昱身子一震，那是已成形的的男胎，是她和他之间的延续。闭了闭眼，沉声问道：“宸妃身子可无碍？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杜子淳额上泠汗滚滚而落，躬身道：“皇上，微臣拼尽一身医术也只能暂时保住宸妃娘娘。”
南宫昱脸色大变，双眸幽深冰冷，声音里透着几分颤抖：“什么叫只能暂时保住宸妃娘娘？”
“回禀皇上，娘娘求生意志极弱，若三日之内无法醒过来，即便是扁鹊再世也无能为力。”
杜子淳恭敬地答道。
南宫昱双眸黯淡如死灰，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扶着雕腾龙金丝楠木柱，声音嘶哑：“宸妃若不能醒过来，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听清楚了么？”
杜子淳心下打了个冷战，诺一声，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相禀。”
“何事？”南宫昱皱眉问道。
“皇上，娘娘体内的寒气未除，身子原本便很虚弱，如今又小产，更是雪上加霜。”杜子淳额上直冒冷汗，胆战心惊地禀道，“此次娘娘身子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恐怕……日后……日后……日后……”
南宫昱眉心隐隐一跳，心底生出一股不祥之感，颤声问道：“日后会如何？”
“娘娘日后很难再成孕。”杜子淳战战兢兢地答道。
南宫昱脸上的血色霎时消失殆尽，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忽狠狠地砸向雕腾龙金丝楠木柱，咚的一声巨响，殷红的血珠顺着手指蜿蜒而下。
为何连最后一点希望也不留给他？
杜子淳大惊失色，忙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及药膏，替他清理包裹伤口。
南宫昱面如死灰，挥手命所有人退下去，半跪在榻边，凝望着明月苍白瘦弱的脸庞，眼角滑落清凉的泪珠，轻声说道：“你不是很恨我么？我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亲人，你为何还不起来呢，你快起来报仇啊……”
“明月，你醒过来骂我，打我，杀我吧……”
“明月，只要你活下去，哪怕恨我，杀我，只要你肯活下去……”
“明月，求求你，活下去……”
“明月，求求你，快醒醒……”
太阳升起又落下，南宫昱如一尊塑像般守在明月榻前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明黄缂金团龙袍皱皱巴巴，哪里有半分九五至尊的威严与尊贵，嘴里不停地喃喃说道：“明月，求求你，快醒醒……”
鎏金蟠龙烛台燃着通臂巨烛，烛火煌煌，忽地“噼啪”一声，结了一朵灯花，火焰霎时大亮。
南宫昱微微一惊，却见明月依然昏迷未醒，伸手握住她苍白冰凉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明月，求求你，快醒醒……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潮水般涌向她。
明月拼命地向前跑，不住地呼唤道：“师傅，师傅……”不远处有一团朦胧的亮光，她大喜地奔上前，一只高大凶狠的狼忽地拦住去路，眼睛碧绿阴森，慢慢地靠近她。
明月吓得心胆俱裂，双腿发软，正准备闭上眼等死时，寒光一闪，凄厉的哀嚎声蓦地响起，温热的液体飞溅而来，狼赫然倒毙在地，师傅持剑而立，恍若天神。
她一头扑进师傅的怀中，哀求道：“师傅，不要再仍下明月一人。”
“师傅永远都不会扔下月儿。”师傅微笑着承诺。
……
院中的白玉兰花又开了，洁白晶莹的花瓣飞扬轻舞，似下起一场雪。
师傅又出门去捉拿那些江洋大盗。
明月坐在树下掰着指头，默默地道，师傅，你快回来！眼皮越来越沉重，好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明月，求求你，活下去……”
是谁在耳畔一遍遍地呼唤，那样伤心，那样执着，那样绝望。
“明月，求求你，快醒醒……”
是师傅在唤她！
明月拼尽全身力气睁开双眸，只觉得四肢百骸如散了架般疼痛酸软，忍不住“嘤咛”一声，榻边守候的人闻言大喜若狂，一把紧紧地抱着她，哽咽道：“明月，你终于醒了。”
她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师傅肯定吓坏了。
明月抿了抿嘴唇，说道：“水，我要喝水。”
南宫昱忙走过去斟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柔声道：“慢慢喝。”
明月一连喝了三杯，南宫昱拿起巾帕轻拭她嘴边的水渍，问道：“可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过来。”
明月摇摇头，皱眉打量着他，只见他脸色苍白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深陷，下巴长着青色的胡茬，显然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了，不由眼眶濡湿，声音温软：“师傅，你瘦了很多。”
南宫昱身子一僵，怔怔地望着她，问道：“你叫我什么？”
明月却一头扑进他怀里，轻声啜泣：“都是月儿不好，害师傅受苦了。”
南宫昱面无血色，心不住地下沉，默了半晌，方轻抚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柔声道：“月儿乖，师……师傅很好。”顿了顿，问道，“月儿饿吗？”
明月点点头。南宫昱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水，她昏迷了三天刚刚醒来不便吃太油腻的食物，遂命人做了燕窝粥，亲自喂她喝下，自己也胡乱地用了一碗。
用完膳不久，明月便睡着了。南宫昱静静地坐在榻沿上，脉脉地望着她安祥宁静的睡颜，心中思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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