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地上鎏金双龙戏珠大鼎飘着白雾般的轻烟，南宫昱坐在御案后面，一张冷峻的脸庞隐在袅袅轻烟中模糊不清。

    “宸妃的病究竟怎么回事？”南宫昱双眸漆黑幽深，声音嘶哑。

    “启禀皇上，娘娘因为受到极大的刺激，以致出现神经紊乱，心智缺失。娘娘潜意识里拒绝接受大胤亡国，亲人惨死的事实来逃避伤痛，选择性地记住最开心的日子，遗忘所有痛苦的往事。”杜子淳脸色颇为不忍，暗暗擦一把额上的冷汗，垂首继续说道，“医书上称此病为……失心症。”

    “啪”的一声，南宫昱手中的彩漆描金云龙纹紫毫笔断为两截，眸底掠过一抹痛楚，良久，方哑声问道：“可有办法医治？”

    杜子淳满脸愧色，黯然道：“微臣无能。心病尚须心药医，也许哪天娘娘想明白了，病也就不药而愈了。”想了想，又大着胆子道，“皇上，娘娘虽然神智失常，可同时也忘了所有的伤痛，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南宫昱心头巨震，默了片刻，挥手命他退下。

    金色的阳光透过朱漆填金长窗洒落斑驳的光影，南宫昱如一尊塑像般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幽深的双眸翻滚着汹涌的浪潮，直至暮色四合，方站起身径直走向东侧殿，甫掀起珠帘，却见明月欢快地奔上前，很自然地挽着他手臂，撅着嘴道：“师傅，你去哪里了？”

    “师……师傅去处理了一点急事。”南宫昱轻轻地拢一拢她鬓边的碎发，歉疚地道，“你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可是觉得闷了？”

    明月嫣然一笑，献宝般地将一双布靴递南宫昱跟前：“月儿刚刚做了一双靴子，师傅喜欢么？”

    “喜欢。只要是月儿做的师傅都喜欢。”

    南宫昱望着她灿烂的笑容，心中一酸，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永远都留在我身边，哪怕得了失心症，哪怕永远都记不起我是谁，我亦不在乎。

    “师傅快试试合不合脚？”明月蹲下身子，一面欲动手脱他脚上的明黄绣腾龙靴。

    南宫昱笑了笑，弯腰换上布靴，含笑道：“很舒适。月儿的女红越来越好了。”

    明月忽“咦”的一声，手指摁在靴尖上却凹陷下去，皱眉道：“为什么会偏大了？我记得师傅一直穿九寸的靴子，难道是我记错了？”

    南宫昱心头一跳，见她似极力地回想着什么，忙岔开话题道：“月儿用过晚膳了么？师傅觉得很饿了。”

    果然，明月不再关心靴子的大小，笑着摇摇头道：“月儿等着师傅一起用膳呢。”

    南宫昱遂命人传膳，又挥手摒退所有宫人，亲手盛了一碗酸笋人参乌鸡汤放在她面前，微笑道：“快趁热喝。”

    明月听话地舀了一匙喝下，忽侧着头问道：“师傅，这是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侍候我们？”

    南宫昱握箸的手顿了一下，温言道：“这是师傅新置的大宅子，那些丫环也是刚买来侍候你的。”顿了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问道，“月儿可喜欢这里？”

    明月闻言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摇摇头道：“不喜欢。月儿只要师傅和月儿两个人住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一辈子。”

    南宫昱心中一暖，即便知道她口口声声叫的师傅并不是他，心底仍是涌起无尽的欢喜，脱口而出：“师傅也不喜欢这里。”

    明月眼睛一亮，喜道：“师傅，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太平村？我们出门很久了，也不知道小石头他们好不好？”

    “小石头？他是谁？”南宫昱疑惑地问道。

    明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师傅连小石头也不记得了么？他是海叔的儿子，可聪明了，小小年纪便会作诗，师傅还夸过他是神童呢。”

    “小石头是么？这臭小子机灵得很。师傅怎会忘了他？”南宫昱扒了一口饭，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明月莞尔一笑，继续问道：“师傅，我们什么时候回太平村？”

    南宫昱搛了一块胭脂鹅脯放在她碗里，柔声道：“等师傅处理好手上的事情，快则五日，慢则半个月，我们便回太平村。”

    明月漆黑的双眸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芒，璀璨如星辰，欢喜之余，竟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用完膳，洗漱后，南宫昱看着她入睡方静静地退出去，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远处重叠如山峦般的飞檐，冷冽的寒风吹动着他宽广的袖袍，猎猎作响。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转眼便是百年。

    若没有她，即使君临天下，又有何乐趣？

    万里江山，锦绣山河，终抵不过她一笑。

    东边出现淡淡的鱼肚白，晨曦透过重重云层洒落在九重宫阙上。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这一日，罢朝长达一个月的南宫昱突然出现在朝堂上，所有大臣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磕头感激老天爷终于显灵了。

    南宫昱坐在金漆雕云龙纹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众大臣，一连下了数道圣旨。

    众大臣瞬间懵了。

    这几道圣旨虽然只是降了一批官员，升了一批官员，看起来并无什么要紧。可脑子灵活的大臣已经发现，所有升职的官员竟都是景王一党。

    自景王代理朝政以来，朝中党派竟争愈加激烈，以太子太傅为首的太子党们，处处打压景王，大有不将景王赶回西北不罢休之势。

    而此时南宫昱却出其不意地升了一批景王的人，大臣们不禁暗中猜测皇帝的意思，有些甚至已悄悄决定弃暗投明。

    可正当大臣们在苦苦思索重新站队的问题时，数日后又发生了一件石破惊天的大事打乱了所有人的算盘。

    那日早朝结束后，南宫昱步下宝座，忽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元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还没等众人松口气，却见皇帝猛地吐了一大口血，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太医匆匆赶到后，又是金针扎穴，又是千年人参吊命，忙活了半日，总算救回皇帝。

    众大臣一下子慌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皇帝好像命不久矣。

    御书房。

    南宫昱静静地批着奏折，唇边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想起适才朝堂上的那一幕，眼中笑意更深。

    元喜抹着眼泪道：“皇上，奴才自小便跟着您，您可别丢下奴才。”

    南宫昱笑道：“朕若驾崩了，你也愿意殉葬么？”

    “奴才一万个愿意。”元喜哽咽道。

    南宫昱心中感动，想了想，道：“你若不怕吃不惯外面的粗茶淡饭，朕考虑恩准你出宫。”

    “谢皇上隆恩。”元喜双眸大亮，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只要能侍候皇上，奴才吃什么都香。”

    南宫昱笑了笑，骂道：“瞧你这德性，还不快起来。若被人发现了蛛丝蚂迹，朕先砍了你的脑袋。”

    元喜笑嘻嘻地爬起身，很狗腿地凑上去：“皇上，奴才给您磨墨。”

    南宫昱爽朗一笑，道：“你给朕机灵点，别一天到晚笑得合不拢嘴露了什么马脚。”

    忽听殿外传达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太—后—驾—到—”

    南宫昱的脸立即沉了下来，漆黑幽深的双眸闪过一抹锋芒。

    宫人们簇拥着太后从外面走进来，南宫昱连眼皮也未抬一下，依然低头批着奏折。静谧的殿内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太后挥手摒退所有宫人，沉声问道：“昱儿，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么？”

    南宫昱下笔如风，淡淡地道：“太医诊断出朕患了不治之症，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趁着尚有一口气在，朕须趁早安排好身后之事。”

    以太后的英明睿智及敏锐的政治嗅觉当然会猜到他想以“死遁”来逃离皇宫，携同明月隐居山林，更何况以太后的手段，他也无法瞒得过她。

    太后脸色惨败，胸口似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拳，在她面前亦是一口一个朕，想必心中恨毒了她。闭了闭眼，眼角的皱纹似刀刻般深长，两鬓添了几许华发，不过短短数月，便似老了十年般。

    当初提出和亲，同时秘密下懿旨命侯知尧暗中派重兵突袭胤军，一举歼灭大胤，为了防止余孽死灰复燃，又下旨坑杀了十万大胤降兵，彻底地铲除了所有隐患。

    撕毁盟约之时，她便已料到了会有今日。

    “昱儿，你恨毒了母后，是么？”

    南宫昱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朕有很多奏折要批，太后若无事，请先出去。”

    太后心如刀绞，闭了闭眼，这一生她不停地斗，经历过后宫的腥风血雨，踏着无数人的血，踩着森森白骨，她才爬到权力的巅峰，母仪天下，可最终却失去了丈夫的爱，更彻底地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如果再选择一次，她还会这么做么……

    可惜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再睁开双眸时，眼底的那几缕脆弱已消失殆尽，换上一脸的坚毅果敢，沉声问道：“昱儿，你可是想将皇位传给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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