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脸色木然,恍恍惚惚地回到东侧殿。彩兰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她回来便似得了凤凰般迎上前,问道:“姑娘,您上哪里去了?奴婢寻了您很久,也没有找到您,可把奴婢急坏了。”
明月恍若未闻,脚步虚浮,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彩兰忙上前扶住她,手指触到冰冷如雪的双手,不由惊叫道:“姑娘,您的手怎么这么冷?”
明月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寒声道:“出去。”
彩兰只觉她漆黑如墨的双眸寒冷彻骨,心下不禁打了个冷战,诺一声,便退了出去。
地上铜盆内盛着烧得火红的银炭,哔剥有声。殿内温暖如春,明月却觉得如置身冰窖般寒冷,身子簌簌发抖,双手捂着脸,大片的水渍从指缝间滑落。杜子淳忽掀帘而入,只见她蜷坐在角落里,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连嘴唇亦是一片苍白,不由大惊,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出去。”明月冷冷地命令道。
杜子淳见她眸底蕴着森冷的恨意,心中微觉疑惑,难道她的失心症已经痊愈?想了想,垂首道:“姑娘,我是来请平安脉的。”
明月幽幽一笑,声音冷若山峰上的皑皑白雪:“杜太医,如果一个人连心也没有了,还需要平安么?”
杜子淳眉心一跳,心下肯定无疑,叹道:“娘娘,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皇上虽贵为天子,却也不能事事如意。娘娘国破家亡,皇上心中的悲痛绝不亚于娘娘……”
“闭嘴。”明月冷声道:“我是大胤的清河公主,不是你们的娘娘。”
杜子淳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您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不如让微臣替您诊一下脉?”
“不必了。”明月扶着墙站起身,却由于身子太过虚弱,眼前一黑,摔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腕上的紫玉琉璃镯磕在坚硬如铁的金砖地上断成数截。
杜子淳忙上前扶起她,关切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明月冷冷地推开他,道:“出去。”
杜子淳见她身子虚弱,似一阵风便能吹倒,心下焦急,忽瞥到地上断成数截的紫玉琉璃镯,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弯腰拾起一小截琉璃镯,走到光线明亮处凝神细看,脸色忽地大变,目光触到明月另一只皓腕上的紫玉琉璃镯,急道:“娘娘,快取下镯子。”
明月心中一动,褪下琉璃镯,疑惑地道:“杜太医,镯子可是有问题?”
杜子淳脸色凝重,道:“娘娘,这对镯子是以极北之地的紫玉琉璃所制,是极阴极寒之物,人若佩戴在身上,镯子里的寒气便会一分分地渗入体内,长年累月下,必会虚弱而死。”
明月如遭雷轰,紧紧地抓着紫玉琉璃镯,指尖微微泛白,心似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
原来如此!
这对镯子是怀孕之时太后赏赐给她的,说是可辟邪,又可百毒不侵。彼时她惶恐感恩,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做个安分守己的宠妃,太后必会护她周全。
可笑!她竟愚蠢至此!
她是大胤的清河公主,又得皇上三千宠爱,太后心中必是恨毒了她,又岂会容她诞下皇嗣,继续宠擅六宫?
若不是今日镯子断裂,杜子淳无意间发现蹊跷,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寒毒发作而死。
太后!好高明的手段!
明月伸手轻抚着早已平坦的小腹,唇边浮起一抹凄凉的笑意:没了也好。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娘娘,微臣罪该万死。微臣若早日发现娘娘佩戴的紫玉琉璃镯是极阴寒之物,也许便可以保住龙胎。”杜子淳跪在地上,满脸歉疚地说道。
明月淡淡地道:“杜太医若想活命,就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杜子淳诺一声,道:“娘娘身上的寒气很重,万幸现下找到了病症源头,待微臣开一张方子,娘娘只要好好调理个三五年,必可无虞。”
“不必。”明月双眸闪过一抹锋芒,冷声道,“出去。”
杜子淳诺一声,无奈地退出殿。
含元殿。
以太子太傅刘玄为首的大臣们正与景王党吵得不可开交,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脸胀成猪肝色,全无半分斯文。
南宫昱有气无力地倚在紫檀金漆龙榻上,脸色苍白,身上盖着一件黑貂裘,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元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殿,躬身道:“皇上,该吃药了。”
南宫昱挥手道:“先搁下吧。”
众大臣似恍然想起皇帝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不由纷纷跪下,磕头道:“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南宫昱咳了数下,道:“众爱卿先退下,有事明日再议。”
众大臣躬身应诺,鱼贯地退出殿。
南宫昱一把掀掉身上的黑貂裘,长身而起,哪还有半分性命垂危的模样,活动了下筋骨,大步向东侧殿行去,殿内静谧无声,连一个侍候的宫人都没有,明月也不像往常般欢奔着出来迎接他。
南宫昱心头一跳,喊道:“月儿,你在么?”
死一般的寂静。
南宫昱眉头紧皱,又喊了数声,仍是无人应答,犹豫了一会,径直走向寝殿,掀起珍珠帘,却见明月静静地站在窗前,着一袭月白罗裙,漆黑如墨的长发垂至脚踝,那样地美,又似那样地遥远。
“原来你在这里。”南宫昱含笑着走过去,柔声道,“月儿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忽地,寒光一闪,一柄青锋剑直指向他胸口。
“站住。”
南宫昱愣了愣,温言道:“月儿,快把剑放下!”目光忽触到她衣襟上的点点血迹,眸光一沉,皱眉问道,“月儿,你哪里受伤了?”说罢,欲上前察看。
“站住。”明月冷冷地目注着他,青锋剑又向前递了几分。
南宫昱心中一沉,只见她面无血色,目光冰冷如雪,不由颤声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你很希望我疯疯颠颠么?”明月冷笑道。
南宫昱如坠冰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们之间离得那样近,伸出手便可触到她柔软乌黑的长发,细腻如瓷的脸颊……
仅仅一步之遥,却像王母娘娘的玉簪轻轻地一划,将他与她隔绝在了银河两端,从此咫尺天崖。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南宫昱声音嘶哑,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握起她的手,忽地胸口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只见殷红的血珠沿着青锋剑缓缓滴落。
南宫昱脸色痛楚,固执地走上前,青锋剑又刺进胸口数分,霎时血如泉水般汹涌而出。
他愿意放弃天下,与她携手归隐山林。可为何老天要如此残忍地粉碎他最后一个希望?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垒垒白骨,到死都不会化解。
退后一步,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
哪怕她恨毒了他,他也不会放手!
南宫昱一点点地移动脚步,脸色惨白如纸,胸口不断地涌出的黏稠的鲜血,明黄色龙袍早已染成暗红色,喉咙一甜,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他绝不会后退!
上天入地,他都不会让她离开!
明月一手握着剑,左手掩在宽大的袖袍中不住地颤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忽地“啊”的一声大叫,松开握剑的手,转身奔出殿外。
南宫昱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唇角微微上扬,漆黑幽深的双眸竟多了几分暖意。
她到底还是下不了手!
明月一路疾奔,凛冽的寒风在耳畔呼啸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落。
师傅,对不起。曜哥哥,对不起。我不能杀了他为你们报仇!
“站住。”一名清华门的守卫忽地拦在她身前,喝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可有出宫的令牌?”
“滚开。”明月袖袍一挥,又向前奔去。
那名守卫哪料到她居然会动手,一时大意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个四仰八叉,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怒道:“兄弟们,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拦下。”
众守卫闻言立即上前团团围住明月,纷纷拔剑出鞘,喝道:“你究竟是哪个宫里的?”
他们平日里只在外宫当值,甚少见到后宫的嫔妃娘娘们,自然不认得眼前的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宸妃娘娘。
明月也不答话,猱身欺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一名守卫的剑,手腕一抖,挽起一朵剑花,眨眼间连出数招遍袭众守卫。
守卫们大怒,遂不再客气,个个使出看家本领,数十招下来,明月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她内功尽失,使出的剑招虽精妙灵巧,却无半分凌厉,若不是守卫们想要留下活口去邀功,她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住手。”忽地响起一声猛喝。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箭般飞掠而来,挥剑逼退数名守卫,向明月跪下道:“娘娘恕罪,微臣救驾来迟。”
众守卫闻言吓得目瞪口呆,忙纷纷抛下刀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娘娘饶命!”
明月冷冷地掷下手中的利剑,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前奔去。
守卫们面面相觑,苦着脸望着秦钺:“秦大人,宫中规定嫔妃不能私自出宫,要不要卑职等把娘娘拦下?”
秦钺定定地望着那抹远去的白色身影,漆黑的双眸蕴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让她走吧!”顿了顿,又道,“出了事,我会一力承担。”
荆原。
黄沙漫天,寒风冷冽。
几千具尸体黑压压地铺在莽莽草原上,尸体早已腐烂,面目难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令人闻之欲呕。
明月徒手翻着一具具尸体,月白罗裙布满血污,仿佛地狱的修罗般狰狞可怖。
南宫昱默默地走上前,脱下黑貂裘披在她身上。明月冷冷地将黑貂裘扔在地上,继续埋首翻找尸体。
从京都到荆原,他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明月却只当他是隐形人,也不赶他走,也不再拔剑相向,更未开口说过半句话。
“不用再找了。”南宫昱捡起地上的黑貂裘,咳了数声,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我将孟师傅和慕容昊葬在山上。”
明月放下手中的尸体,转身朝山上走去。
秦钺上前扶住南宫昱,不忍地道:“皇上,您伤口还未痊愈,不如先回宫养伤,微臣会暗中保护娘娘。”
当日皇帝昏迷了三天三夜,太医们用了无数名贵的药材才将他从鬼门关救回,醒来后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出宫寻找宸妃。这段时间日夜赶路,伤口恢复得极慢,有时咳嗽竟会吐出一口血。
南宫昱咳了数声,一言不发地山上行去。
山顶。两座坟静静地矗立在天地间,明月跪在坟前,脸颊紧紧地贴在冰凉的墓碑上。
师傅,曜哥哥,月儿来看您了!
天色晦暗,乌云滚滚,风声呜咽,过了不久,天空竟落下黄豆般的大雨,明月如雕像般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几丈开外,一个黑色的身影亦立在雨中。秦钺脱下外袍遮在他头顶上方,南宫昱冷冷地道:“退下。”
秦钺扑通跪在地上,含泪道:“皇上,您伤口尚未痊愈,万万不可淋雨。”
南宫昱一把扯掉头上的衣袍仍在地上,一瞬不瞬地望着风雨中那抹纤瘦的身影。
雨势越来越大,南宫昱全身湿透,身子冷得簌簌发抖,捂着嘴咳了数下,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渗出。
将近天明时分,雨才渐渐止住。秦钺在明月身边放下几枚野果子,又走到南宫昱跟前摊开双手:“皇上,请吃些果子。”
南宫昱脸色苍白,右手轻抚着胸口,眉头紧皱,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一把挥开,数枚鲜红的果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
她痛,他陪她一起痛。
她淋雨,他陪她一起淋。
她绝食,他亦陪她一起绝食。
红日升起,又渐渐地沉下去。
坟墓前那抹纤弱的身影忽地倒在地上,南宫昱脸色大变,疾步上前抱起明月,只见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阖,两颊似染了胭脂般绯红,忙探手摸了摸她额头,只觉滚烫如火,不由大惊,向秦钺道:“她好像染了风寒,你快去找些草药。”秦钺诺一声,便转身离去。
明月幽幽醒转,却发现置身于一个山洞中,身上盖着黑貂裘,南宫昱睡在半丈之外,眉心紧皱,右手紧紧地握着黑貂裘一角,似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
秦钺从外面进来,见她醒来不禁大喜,跪下道:“娘娘感染风寒,皇上不眠不休地照顾您三天三夜,以致伤口恶化,病势加重。微臣出去打几只野兔给皇上和娘娘补补身子,还请娘娘代为照顾一下皇上。”
明月静默不语。秦钺以为她回心转意,便磕了一个头,退出去。明月冷冷地望着南宫昱,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银簪,冰冷的簪尖紧紧地贴在他脖子上,清晰地看到嫩薄的皮肤下缓缓博动的青色血管。
南宫昱不知何时醒过来,定定地望着她,漆黑幽深的双眸闪过一抹痛楚。
两人静静地对峙着。
“噗”的一声,簪尖刺入皮肤,殷红的血珠汨汨冒出。
明月神色冰冷,目光触到他胸口裹着的白色纱布,隐隐可见殷红的血迹。
那一剑若再深两分,他或许便没命躺在这里。
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闪过。
“叮”地一声脆响,银簪掉落在地上。
她终究还是下不了狠心!
明月疾步朝外奔去,冽凛地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眼眶干涸,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大胤灭亡了,师傅死了,曜哥哥也死了,只剩她孤伶伶地活在世上。
跌跌撞撞地奔至悬崖边,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明月迎风而立,寒风呼啸着卷起白色裙裾,猎猎作响。
“明月。”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疾步奔来。
明月幽幽一笑,仰天望着蔚蓝的天空。
师傅,曜哥呵,我来找你们了。
“不要。”南宫昱双眸如欲沁出血,撕心裂肺的喊道。
明月毅然决绝地纵身跃下,如一只折了翼的白色巨鸟迅速坠落。凄厉的喊声从崖顶飘下来,她看到南宫昱毫不犹豫地跳下崖,看到秦钺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他拉上崖顶。
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恍恍惚惚中,她似乎看到母后,父皇携手站在樱花树下向她招手:“月儿,快过来。”
她似乎看到师傅推开竹门,大声叫道:“月儿,师傅回来了。”师傅风尘仆仆,眉宇间尽是欢喜之色。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师傅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侠士。
她似乎看到清冷的月色下,曜哥哥一遍遍地吹着那首忧伤的曲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明月轻轻地阖上眼,唇边扬起一抹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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