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潘有度与馥宝儿成婚。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两广总督李侍尧的府邸里面出来，车马龙兮，绵延数里，直奔潘家大院。广州城里的老百姓也是好多年都没有看见过如此的盛况了，一些人纷纷走上街头争相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但言语之中更多的是眼红羡慕。

    虽说是李侍尧嫁干闺女，但嫁妆都是纯如这个干姐姐给准备的，这其中的珠宝首饰自不必说，其它的诸如痰盂、红尺、花瓶、铜盘、剪刀、龙凤被、龙凤银碗筷等等，当然送这些嫁妆都是有着各自美好祝愿的，其中特别需要说明一下嫁妆里的这个痰盂，这是把痰盂当作“子孙桶”，希望新娘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还有那个剪刀也是有男女婚情投意合，比翼齐飞的寓意在里边。

    而此时的潘家大院里也早已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一派喜气盈门，众心醉兮的场景，除了家族的亲朋好友之外，更有福建、安徽、江浙、山西等地的好友故交前来祝贺，几乎广州城里的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悉数到场，这其中京城里三品以上的大员就是来了十几位。

    潘家是朱门大户，当然成婚的整个过程讲究的规矩也是出奇的多，繁文缛节自然不必多说，但在拜了天地随着“寿星公”举起如意向新娘子扬了三下，又口念“多福多寿多男子、大富大贵大吉祥”，又在“礼生”高喊赞礼“梁鸿配孟光，五世得其昌……”等等祝福的话语之后，潘有度和馥宝儿终于是入了洞房。

    又经过几天不间断的流水席，潘家大院里的宾客们才渐渐散去，在这之后的十几天里，潘家也是在大院在外边搭起粥棚，赈济食不果腹的灾民，并发放各样的布匹、衣裳、米面等生活必需品，还给回不去家的人发放路费盘缠等等，总之是在这样的善心爱举之中，也有一份分享潘家大喜心情的意思在里边。

    馥宝儿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潘家少奶奶，同时也进入了潘家的核心决策层，潘启的目的很明显，在以儿子有度为栋梁的前提下，也要将馥宝儿培养成为像纯如那样可以在生意上独当一面的人，这是因为潘家的家业实在是太大了，想让有度一个人支撑是会相当吃力的，有可能还会顾此失彼。

    在这一天晚上，潘启、有度在后花园里聊天，宝儿在一旁殷勤地伺候着煮茶。

    “有度，东印度公司的詹姆斯这几日也就应该走马上任了，他与我们潘家有着很深的渊源，从乾隆二十五年算起，这也是将近十几年的交情了。但这次中间出了个插曲，我将东印度公司私贩烟土的事情给捅露了出来，怕是詹姆斯知道了内情之后，也会对我们潘家心生芥蒂，毕竟各为其主，他要为东印度公司的生意着想，我们的动作损害了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他必然也是会在一段时间内少了对我们的友好态度。有度，在詹姆斯身上，你可有什么主张？”

    潘启的言语间虽然带着些许的忧虑，但神情还是很轻松和平静的。

    潘有度听父亲在问话，连忙答道：“对待洋商上，我的态度还是主张要刚柔并济，不可生疏没有交情，也不可骄纵养成他们的坏脾气。没有交情，当然就会少了一些生意，可一味地对他示好骄纵，可也就像惯坏了的孩子一般，稍稍有他不如意的地方，就会哭闹翻脸。父亲刚才说的有道理，无论是亨利还是詹姆斯，都是为自己的利益打算的，我们当然也大可不必在他们的身上劳力费神。只要我们的货物质量好，价格上又足够有吸引力，再加之我们潘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良好声誉，不怕他东印度公司不找我们来做生意。”

    潘启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这个刚柔并济的‘度’是很难把握的，我怕过刚或者过柔都是对我们不利的，你在这个事情上还真不可掉以轻心。你也知道，‘清威行’在处理这方面的关系上很是有一套章法，纯如掌握的那些火候还真是值得你去好好推敲和学习。哦，对了，那日我也是和宝儿说过了，咱家准备过了年去湖州那里去买桑田养蚕，你提前要有个准备。”

    潘有度听了一愣，但也是在瞬间明白了父亲这么做的用意，“父亲，我们这么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自产自销，不用假手于人，心里也很是踏实。”潘启很是不以为然地说。

    这时候一旁的馥宝儿说话了，“爹，这个主意那日是我向您老提出来的，但我这几天琢磨下来，真是感觉有些欠考虑的地方。”

    潘启听了馥宝儿的话，也是一愣，“何处欠考虑？你且说来听听。”

    馥宝儿将潘启与有度杯子里的茶水倒满，然后说道：“爹，广州离湖州将近有3000里路途，来往下来就需要两个月，当然，吃上些鞍马劳顿的辛苦倒是无所谓的，我担心的是在湖州我们人生地不熟，人单势孤，我们真是置办了桑田之后，当地人就会无端来找我们的麻烦，强龙难压地头蛇，到时候我们受了欺负，怕是连个呼应的人也是没有。湖州是‘江浙丝绸商会’的大本营，虽说纯如行事光明磊落，但难免其众多的会员中会有人使坏，无论是在桑田上，蚕农那里，还是在缫丝、库存以及运输上，他们真要是与我们作起对来，我们是很难能应付得下来的，我们潘家再是势大，毕竟也是鞭长莫及的。到时候真若是落了个进退不得，尾大不掉的窘境，别说耽误了生意，就是于我们潘家的颜面也是不好看的。”

    潘启听后，也是不住地连连点头，“嗯，宝儿的担心不无道理啊！”

    潘有度更是听的有些瞠目结舌，宝儿这番高论是何时学来的？宝儿这番话语不单说的是言之有物、头头是道，而且字字珠玑、析精剖微，衡情酌理之中，尽透露着一份巧心慧思。看来，以后还真是需要对宝儿刮目相看，不能再将她只看作会侍候人那般简单。

    “你给爹出了个馊主意，又亲口将其否定了，此时可还有更好的主张？”潘有度有心想难为一下自己的这位少奶奶。

    馥宝儿脸一红，说道：“倒是有的，只怕说出来会让爹笑话。”

    潘启鼓励着儿媳说：“但说无妨。”

    馥宝儿直了直身子，“我想未尝不可试试与‘清威行’在‘七里丝’上采取合作的态度，这样我们既可以保证货源，又可省去我们在湖州买桑取丝的诸多麻烦。”

    “怎么个合作法？”潘有度追问道。

    馥宝儿侃侃而谈，她说道：“说来也简单，现在纯如要求‘七里丝’面对所有的客商都是一视同仁，那也就是说价格上大家拿的都是一样的，虽说价格是高了点，但也是有着公平在里面。‘清威行’是主做‘七里丝’，但我想纯如她也不可能有了普通的生丝交易就不做，她如果舍近求远地从江浙运来普通的生丝，那她将是一点的竞争优势也是不会有的，到那时她自然就会因为这样的生意找到我们的头上来，这样算下来之后，彼此都有可牵制的地方，也都有可利用的理由，真要是合作好了，也可谓是互利双赢。”

    潘有度听了宝儿这番话后是心服口服，这要是父亲不在身边，他可能真就抱起宝儿转上两圈。

    潘启也是对馥宝儿的回答甚是满意，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他不想让宝儿出了风头之后而骄傲自满起来，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宝儿，你要知道楚秋就是经营福建生丝的，有了普通生丝上的交易，纯如也大可以去找楚秋合作的，这个怎么来解释？”

    馥宝儿恭谨地答道：“爹，这个我也想了，他们合作的可能性有，但并不是很大。这因为楚秋将福建的生丝也是起了名字，叫‘飞鸿丝’，一门心思想与‘七里丝’争个你长我短，所以在价格上不会比‘七里丝’便宜多少，价格上自然也就没了什么优势可言。再有，我也是打听过了，冰羽与楚秋向来不是十分和谐，上次合作之后，还没有做出什么名堂，可十三行一解散，他们那合作也就瞬间在三言两语之中土崩瓦解了！在前些日子，纯如因为楚秋撬行，两人之间更是闹得不亦乐乎！综合这些条件来看，纯如去找楚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还有，绎如又将重点放在她建的那商铺上，无心打理正经生意，这两个人是纯如比较亲近的人，除了他们之外，纯如也就剩下我们潘家可以依靠了。”

    “好！有见识！”潘启为宝儿这入骨入髓的分析所折服，禁不住夸奖了这么一句。然后潘启继续说道：“这样吧，有度，我看这件事情就由宝儿和纯如来谈，她们之间是姐妹，进退好歹都有个余地。”

    “我看行！”

    潘有度也是非常开心地附和着答道。潘有度高兴不单是因为宝儿在父亲面前表现的很是出彩儿，也还因为父亲放弃了与纯如在生丝上竞争的念头，进而准备走到合作的道路上来，这是他乐见其成的。

    馥宝儿得到了父子二人的认可，显得很是不好意思，但也是口中说着“爹，那就勉为其难，我试试看吧”，将事情应承了下来。

    潘启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我听说‘天宝行’、‘孚泰行’那里与几家小行商跨行共享信息和资源，颇有些风生水起的势头，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最好是能防患于未然，以免轻视而任其坐大。”

    潘有度答道：“父亲，我想这个好办。这几日我分头去找那几家行商，以利诱之，拉拢一下，我认为他们也就和梁、易两家分道扬镳了。”

    潘启站起来，背着手，踱到亭子的边沿，望着那层叠的假山，口中说道“我看未必有你说的这般轻松。我也是分析了这其中的道理，那几家小行商虽然在公行里也是没有少得到我对他们的照顾，但在心里还是感觉压抑，存有对我潘家的不满，面上隐忍不说什么，但内里还是眼红妒忌的，这也是梁、易二人能将他们轻易拉拢过去的原因。我只怕你三言两语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馥宝儿接话说：“爹，我认为少爷说的办法可行，可单是‘以利诱之’还是差了一点火候，也就只能得一时之利，想要长久，终究还要攻心为上。”

    听了馥宝儿的话，潘启和潘有度又是感觉十分的惊讶，潘启又忙问：“你且说说如何个‘攻心’法？”

    馥宝儿说道：“那几家小行商虽说对我们潘家心怀不满，但也是梁、易两位东家怂恿撺掇的结果，我猜想，在这几家小行商的内心里，对我们潘家还是惧怕和尊重二者兼而有之的，想必心情也很是复杂和矛盾。十三行解散之后，他们担心我们潘家要大鱼吃小鱼将其兼并吞掉，所以在那两位东家的威逼利诱之下，也就随波逐流，凑在一处沆瀣一气了，但从内心来讲还是不想与我潘家为敌的，他们只想要生存，能活得下去，梁、易二人也是利用了他们这样的心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打消这几家小行商的顾虑，明确告诉我们潘家没有一家独大的想法，更不想逼迫他们什么，《孙子兵法》云：‘围者必阙’，我们主动给他们让出空间和活路来，不将他们往死路上逼，再按照少爷说的‘以利诱之’，双管齐下，他们自然会感恩戴德，最终也就会作鸟兽般散了。”

    潘启父子此时已经被馥宝儿的这番话语惊叹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前的一个大丫头，经过改头换面，此时成了潘家少奶奶的馥宝儿，俨然已是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具有雄才大略，满腹经纶的小诸葛了！

    潘启最后也是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馥宝儿这般慧心巧舌、七窍玲珑，再经历几年的历练，未来绝对会成为与纯如并肩的人物！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

    潘有度、馥宝儿将父亲送到了书房，他们二人也是回到了自己作为大婚的卧房，墙上的大红“囍”字很是鲜亮喜庆。

    有度与宝儿还在蜜月期，正是情浓意浓、如胶似漆的时候，二人简单沐浴过后，也是急急地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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