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九章 纵横初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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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燕山幽谷 维风及雨

    苏秦回燕,燕国当真是惊动了!

    蓟城竟是万人空巷,红色人群从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宫门前,鼎沸欢腾之壮观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色。老人们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给燕国带来了大运!

    燕国君臣郊迎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铜轺车排成了辚辚长龙,燕易王恭敬的将苏秦扶上王车,又亲自为苏秦驾车,引得万千国人激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跃欢呼,万岁之声淹没了山原城池。谁都觉得,这个给燕国带来巨大荣耀的功臣,无论给予多么高的礼遇都是该当的。百余年来,燕国是战国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诸侯,也是唯一没有扩展而始终在龟缩收敛的战国,没有在值得记忆的大事中风光过那怕一次,燕国人也从来没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如今,燕国成了六国合纵的发轫之国,赫赫六国丞相竟回到燕国就职!一夜之间,燕国竟成了天下瞩目的首义大国,朝野臣民谁不感慨万端唏嘘欢庆?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谁也没有仔细去品味这件事对燕国的真实意义,更没有人去想,是否值得为一次邦交斡旋的成功如此狂欢?只是听任那压抑太久的萎缩之心尽情伸展,尽情发泄。

    王车上的苏秦,却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对绵延不绝的欢呼与形形色色的顶礼膜拜,苏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个人,在潦倒坎坷的时候没有谁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却有如此难以想象的荣耀富贵与崇拜颂扬如大海波涛般要来淹没他!洛阳归乡,国人也对他欢呼赞颂,但苏秦却没有茫然眩晕,反倒是一种真诚的陶醉与喜悦,毕竟,衣锦荣归是人生难得的一种骄傲,纵然这种骄傲不无浅薄处,但它却是一种真实的愉悦享受。

    今日不然,燕国朝野的狂热,使他犹如芒刺在背般浑身不自在。他实实在在地觉得:六国合纵是自己的血汗功劳,纵然身佩六国相印也当之无愧。但是,他也实实在在的以为:六国合纵不能从根本上挽救任何国家,更不会给庶民百姓带来富裕康宁,将六国合纵看成救世神方,将苏秦看成上天救星,实在是一种虚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国合纵出现危机,光环与泡沫骤然消失,人们又当如何呢?如果说,国人百姓的欢呼颂扬,苏秦还能释然一笑,那么国君大臣给他的旷世礼遇,则的确使他隐隐不安。他本能的觉得,六国君臣之中,极少有人把握六国合纵的真实用心与本来图谋,他甚至有了一丝隐隐的恐惧:六国合纵一旦立于天地之间,这个庞然大物的命运,就已经不是他能操纵的了。

    燕易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国中大臣与王室贵胄三百多人济济一堂,锺鸣乐动,高歌曼舞,觥筹交错,人人欢欣!席间燕易王拍案下诏:拜任苏秦为燕国开府丞相,赐封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蓟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开府丞相,这便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对臣子的封赏极致,同样也是布衣入仕所能达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话音落点,大殿中便一片高呼:“武信君万岁——!”“丞相万岁——!”苏秦依照礼仪一躬到底谢了王恩,却没有燕国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动。但燕国君臣这一丝失望也只是一闪而逝,便迅速被宴会的大喜大庆淹没了。

    三更时分,大宴方才结束,看着峨冠博带的大臣们与灿烂锦绣的贵胄们川流不息的走出大殿,苏秦心中竟是空荡荡的。从始到终,他都没有看见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国后,只要在蓟城,燕王断无不请她赴宴之理。难道她不在蓟城了?她能隐到哪里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从中央王座走了过来:“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几名大臣再与武信君小宴叙谈,听武信君说说六国大势如何?”燕易王三十余岁,一副络腮长须,粗壮敦实,酒后正是满面红光兴致勃勃的样子。

    “臣亦正有此意。”苏秦拱手道:“然则,人少为好,臣欲向我王陈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吟,终于笑道:“好,那就留宫他、子之两个吧。”

    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东侧的书房外厅设了小宴。说是小宴,实则是每人一鼎燕国的酸辣羊肚汤醒酒,之后就是饮茶。燕易王安排这个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于让大臣们听苏秦讲述六国合纵的经过与各国详情,以及如何使燕国声威大振的宏图长策,以振奋朝野。可苏秦却提出“人少为好,陈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扫兴,但苏秦目下是六国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听从了,只留下了两个武臣相陪:一个是边丞宫他,一个是辽东将军子之。宫他原是周室大夫,护送燕姬嫁于燕文公后,便留在了燕国,此人正在盛年又颇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全国边境要塞的边丞,虽然并不显耀,但却是实权臣子。子之却是燕国东北方的抗胡边将,正好来蓟城办理兵器,燕易王便让他听听天下大势。其所以留下这两个人,是燕易王估料苏秦的秘策必是组成六国联军攻秦,而这两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将领。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汤饮罢,燕易王拭去额头汗珠,笑吟吟看着苏秦。

    苏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诉臣,孟夫子给他说了一个故事,我王可否愿听?”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来燕国啊。”

    “孟夫子说:有个宋国农夫种下一片麦子,天天到地头看,两个月了,麦子却老是只有两三寸高。他心中着急,便将麦苗一根根拔高了几寸,满眼望去,一片麦苗齐刷刷高了许多,竟是蓬勃碧绿!农夫匆匆回家,高兴的对老妻与儿子说:‘今日辛劳,揠苗助长!明日再揠,过几天就能收获了!’老妻儿子大是惊讶,连忙赶到地头,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麦苗竟全部枯萎了。”苏秦打住,依旧微笑的看着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个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间有如此蠢人么?”

    “真正揠苗助长者,可能没有。然做事相类而急于求成者,却是数不胜数。”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说,六国合纵不能急于求成?”

    “非纯然如此。”苏秦道:“孟夫子这个故事的真意,告诫人做事须得求本,而不是虚涨外势。根本坚实,声势自来。根本虚弱,纵有外势而依旧枯萎。我王以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还有弦外之音?”如此一个故事,燕易王确实有些茫然。

    苏秦肃然道:“臣之本意:六国君臣大多未能体察六国合纵之本意。”

    “合纵本意?难道不是六国抗秦么?”

    “抵御强秦,只是六国合纵之直接目标,当务之急罢了。”苏秦虽然目力不佳,此时眼中却是烁烁生光:“六国合纵之根本,在于争取数年甚或十余年稳定,使各国能够抢出一段时间变法图强,与秦国做根本国力的竞争!但识得这一要旨,便将合纵视为手段方略,而将变法图强视为真正目的。惜乎六国之中,只有楚国体察了这一要害,否则楚威王也不会如此果决的力行合纵。魏赵韩齐四国,都对利用合纵机遇而变法图强,没有丝毫体察。臣今归燕,似觉燕国朝野亦无变法图强之筹谋,举国上下,皆视合纵为挡风之墙、御敌之盾。而后盾之下,究竟该当如何作为?却是没有思谋。如此情景,臣不能不忧心忡忡。”

    在发动合纵的游说中,苏秦的说辞从来只涉及各国所面临的威胁、各国间的恩怨纠葛以及与六国共同大敌——秦国的仇恨,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君主说出六国合纵的深远本意。不是不可说,而是没有必要说。六国君臣中浅薄平庸颟顸者多,深远意图往往会被看做不着边际的书生空言,宁如不说?除了楚国殿堂那场特殊的论战,苏秦只用对面君王能够听得懂的语言说话,甚至对于四大公子,他也没有剖陈过自己的本意。今日有感于燕国最初的知遇之恩,却是真诚坦率的说了出来,一席话竟显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却被苏秦说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觉得好笑,不就变法强国么?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说过了,但凡名士都将这个词儿挂在嘴边,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谁不想强大,可那容易么?燕国连场象样的胜仗都没打过,秦国欺负,赵国欺负,齐国欺负,连中山国也欺负,威胁日日不断,能守到今日已经是罕见了,大势不稳,谁敢变法?虽做如此想,他却不能对苏秦如此说,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说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浅。燕国一旦康宁,便立即着手变法如何?当务之急嘛,还是派军入盟,打败秦国。两位将军以为呢?”

    宫他挺身拱手:“臣以为大是,外敌不去,何论内事?”

    “要抗秦,也要变法。”辽东将军子之却只是硬邦邦一句话。

    苏秦沉默片刻,突然带有几分酒意的大笑起来:“我王已经想到此事,原是臣画蛇添足也。”稍倾似乎醒过了神,笑道:“合纵成军,燕国何人为将?派军几何?”

    “宫他为将,出兵五万。”燕易王倒是爽快脆捷。

    子之却突然高声道:“子之请命为将,血战秦国,为大燕雪耻!”

    燕易王似有犹豫,笑道:“此事回头商议便了。”

    “好!将军请战,燕国有望!”苏秦哈哈大笑一阵:“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竟烂泥般软倒在地毡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当真浅了!来人,王车送武信君回府!”

    一辆华贵的驷马青铜篷车辚辚驶出了王宫。三月的燕山风浩荡吹来,车帘啪啪直响,躺在车中的苏秦霍然坐起,打开车帘,扑面便是一阵料峭寒意!苏秦顿觉清爽,猛然长身站上车辕,竟似站在轺车伞盖下一般,斗篷与大袖齐舞,长发与高冠纠结,空旷寂静的长街响彻着他的曼曼吟诵:“锺鼓锵锵——河水汤汤——忧心且伤——怀允不忘——!”

    离开燕国南下的时候,苏秦已经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没府邸。虽然在穷困的燕国已经是很显赫了,但就实而言,也就是一座四进六开间的大宅院而已。这座府邸苏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连庭院中的房屋都没有时间看完。燕易王接到苏秦北上归燕的消息,便加紧对这座府邸进行了一番修缮,又从王宫与官署挑选出了二十多名侍女与官仆,在一名王宫老内侍的督导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变得亮堂堂一片生气。王车到达府门,便有家老总管领着四名侍女前来迎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软榻将苏秦抬了进去。

    王车一走,苏秦立即恢复了常态,饮了几盏淡茶,便在庭院转悠了两遭,惊讶的发现这座不大的庭院已经变得与他离开时有了霄壤之别,除了不够宏阔,便完全是一个贵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为何还要另外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难道这里不能开府理事么?对于穷弱的燕国,一座华贵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难道没有想过么?尽管燕易王今日对他的主张表示了淡漠与嘲笑,苏秦也不愿意在初回燕国便与燕王发生摩擦,但苏秦还是不忍看到燕国在如此衰弱之际做如此的大肆铺排,思忖良久,他回到书房,提笔向燕易王上书:

    谏君相府邸书

    王欲为苏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为不安。墨子云:国有七患,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进六开,仆从数十,修葺一新,开府可也,理事足也,无当新起宏阔府邸。先祖立国之初,燕山荒莽,林草连海。先燕人奋发惕厉刀耕火种而成家园,遂立于北国诸侯之首。当此内忧外患之际,边卒饥寒,战车锈蚀,工匠穷困,农人饥谨,我王当辄思先祖国人之大德,固本用财,聚集国力,激励民心,以为变法图强之奠基。《周书》云: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虚耗国家财货,铺排君臣行止,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国家忧患多矣!

    “当!”的一声,苏秦掷笔,青铜笔杆撞得玉石砚台脆响。

    帷幕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苏秦霍然起身,沉声喝问:“谁在帐后?”

    纱帐一阵婆娑,暗影中走出一个斗笠垂纱裙裾曳地的人来,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无疑。苏秦心中一动:“你?可是……”只见那人缓缓摘下吊着黑纱的斗笠,显出了那永远烙在苏秦心头的绿色长裙与披肩白纱!

    “燕姬……”苏秦揉揉朦胧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季子,没有错,是我。”燕姬灿烂的笑脸上闪着晶莹的泪花。

    苏秦端起书案上的风灯,喘息着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着那张不知多少次闯入梦乡的面容:乌发依旧那么秀美,肌肤依旧那么皎洁,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微笑依旧那么神秘,哪?哪是……苏秦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燕姬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骤然之间泪如泉涌,颓然跌倒,手中的风灯也“咚!”的砸在地毡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惊呼一声,将苏秦抱起,放在了日间小憩的小竹榻上。

    苏秦却睁开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说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藏在哪里?”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轻声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说好了。”

    “好。”苏秦也笑了:“一见你,我竟弱不经风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劳了。”燕姬幽幽一叹:“迢迢驰驱,时时应酬,日日应对,夜夜上书,有如此做事的么?”

    “无妨,打熬久了,我撑持得住,先说你吧。”

    燕姬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苏秦讲述了宫闱巨变中她的经历。

    燕文公骤然死去,燕姬大为起疑。文公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且有老疾缠身,但据太医的诊断与燕姬自己的体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内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就在燕姬陪着太子去举行春耕开犁大典回来时,老国君竟然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睁双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国君的内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头绪。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时分,太子竟然带着三百名精锐甲士与几名大臣赶到了后宫,丝毫没有询问老国君的死因,也丝毫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诏宣布了国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国丧,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惊讶莫名的是,平日里对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过危机的太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凌厉,对她竟视若无物一般。燕姬沉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寝宫,立即着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随时离开宫廷的准备。整个国丧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参与葬礼,更不过问国事朝局。突然之间,她这个国后变成了被遗忘的古董,似乎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大丧之后,新君宣布称王,在新御书 清点燕文公书房时,却发现少了一方最重要的传国玉印、一副燕国秘藏图! 新王气势汹汹来找她时,连那座小庭院也包围了。燕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吟吟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诏命,要重回洛阳王室。新王阴沉着脸说,只要她交出玉印与秘图,就放她回洛阳。燕姬却是一阵大笑:“我不回洛阳,就死在燕国又有何妨?”新王无奈,只好屏退甲士,一个人温言软语的劝她求她。燕姬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跷,查明死因,究办谋逆奸凶,再说此事不迟。”新王万般无奈,只好连夜与心腹密谋,第二天便将宫中内侍总管与三家大臣满门斩首,蓟城国人竟是一片欢呼。

    新王来见燕姬,燕姬便将玉印交给了这个已经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索要秘藏图,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遗诏,遗诏上赫然写着:“秘藏图交由国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执掌。若有违背,宗庙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长叹一声:“国后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隐于秘藏之地,远离宫廷纠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处,如何找到国后?”燕姬道:“先君有三只信鹞,但放一只,两个时辰内我便可收到,届时我自会指明地点。”新王思谋良久,只好答应燕姬离开蓟城。

    燕国虽国用拮据,但历代国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谨细传统,将一定的剩余财货囤积隐藏,六百多年下来,这些秘密藏匿的财宝实在是不可小视!燕国敢于以穷国弱国摆老贵胄架势,一大半原因是因了这些惊人的秘藏。离开这些秘藏,燕国便不能应对任何一场象样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无论如何不敢开罪这位奉诏掌管秘藏图的国后,倒是每隔一两月便派出信鹞嘘寒问暖一番。如此一来,燕姬倒是过起了真正的隐居生活。

    “他们要跟着信鹞踪迹找你,岂非大大麻烦?” 苏秦顿时便有些着急。 “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鸽,是信鹞。鹞子如苍鹰,一展翅便直上云中,难觅踪迹,他却如何跟踪?这也是历代燕君的老法子,从来没有闪失的。”

    “如此便好。”苏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荆燕上次回燕,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没见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权谋,将宫中封锁得很是严密,对外却无事一般。季子以为新燕王如何?”

    “权谋机变有余,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气象。”苏秦顿时显得忧心忡忡。

    “你还愿意将燕国作为根基么?”

    “燕国为合纵发端,天下皆知,还当是立本之国。”

    燕姬笑道:“夜深了,这些事择日再细说吧。”

    苏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里?如何找你?”

    “三日之内,按图来寻了。”燕姬微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摁到苏秦手掌中:“保你有说话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别动。这里的内侍官仆都是我的旧人,出入忒便当呢。”说完戴上斗笠,一闪身便转入帷幕后消失了。

    苏秦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茫然怅然恍惚烦乱,片刻间一齐涌上心头。睡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索性到庭院中闲走。蓟城刁斗已经打响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横亘北方天际的那道山峰剪影好象就压在头顶一般。山风还没有鼓起,天地间万籁无声,苏秦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胸中竟是憋闷极了。

    合纵发端便危机丛生:联军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齐威王、魏惠王,几个对秦国怀有深刻警惕的老国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国,随时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燕易王的态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国合纵的真实意图,可能是永远都难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难以实现了,他所面对的,将是层出不穷地奔波补漏,六国合纵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只是一张需要不时修补的盾牌!

    一想到这里,一种浓浓的沮丧便渗透到苏秦心头,在洛阳郊野冰天雪地中构思的远大宏图,在今日六国君臣们的狗苟蝇营中,就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变法不好么?强国不好么?为何这些君主权臣们就是不愿意做呢?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骤然,苏秦觉得自己疲惫极了,苍老极了,对世事无奈极了,真想躲进一个世外桃源,仔细地透彻地揣摩一番人世间的奥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里?洛阳苏庄么?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苏庄只是一片充满了世俗渴求的故园旧土而已。两个弟弟期望着二哥将他们带入入仕的大道,让他们一展才华;大嫂期盼着他的权力万世永恒,使苏氏家族永远辉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织,可她能给苏秦的,依然是一种窒息,一种深深陷入田园泥土而不许自拔的窒息!说到底,当你褪尽身上的权力光环时,那片故园旧土给你的便只是蔑视与嘲笑,而绝不会给你一种出世的超脱。梦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国的宫廷阴谋之中,该当自由的时候,她却依旧戴着国后的桂冠,并没有远走隐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这个阴谋圈子中周旋下去,永远的留在燕国土地上,果真如此,苏秦的梦幻也将永远的化为乌有……

    三十岁尚是处子之身的苏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竟有些无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这里?”一个侍女惊慌的喊着。

    苏秦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躺卧在水池畔的一张石案上,衣衫潮湿冰凉,露水珠儿尚在晨雾中晶莹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苏秦:“大人,家老正在四处找你呢。”苏秦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揉揉眼睛问:“有事么?”

    “说是荆燕将军紧急求见。”侍女低声回答。

    “荆燕?”苏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便向书房而来。

    随着苏秦归燕,荆燕在燕国也声名大振。大宴之时,燕易王下诏封荆燕为中大夫。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士来说,原先的千夫长已经是荆燕的最大出息了,封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无异于极身荣耀彻底改换门庭。可荆燕却红着脸对燕王说:“荆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庙堂之上,愿终生为武信君属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显示用贤气度,倒也着实劝说了几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荆燕却只是红着脸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燕易王扫兴而无奈,只好褒奖几句作罢。苏秦也颇为困惑,趁席间入厕,于无人处询问原故,荆燕只是木讷道:“心智浅薄,当不得大命。”见荆燕不愿多说而又绝无更改的样子,苏秦也没有再多问。大宴未完,荆燕便南下大梁联络去了,如何忒快便回来了?

    荆燕正在书房外焦急的徘徊,见苏秦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满脸青灰地匆匆走来,不禁迎上前去惊讶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模样?”苏秦摆摆手:“无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儿了?”荆燕低声急迫道:“斥候急报:张仪出使楚国!我怕你有新谋划,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张我便立即出发。”苏秦却沉默着没有说话,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厅稍待片时,此事容我仔细想想。家老,给将军上茶。”说完便大步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苏秦走出书房,手中拿着四个铜管道:“荆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骑士,将这四份书简分送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后你随我南下,你来准备细务,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尽管办事,我这便去了。”荆燕将铜管插入腰间皮袋,便大步出门去了。

    苏秦觉得有些困倦,便来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爽。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日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水浴完毕,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肉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色阴山骏马,便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黄夹着青绿,莽莽苍苍的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便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谷驰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便进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约走得三五里,山谷竟渐行渐窄,身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饱满浩荡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谷风。面前奇峰高耸如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满山林木苍翠葱郁,竟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便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入山谷,大约里许,便见迎面一道大瀑布从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玉,水雾中竟断断续续的闪烁出不断变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尽头,两边奇峰对峙,中间谷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这片碧绿的深潭;潭边谷地生满了野花野草,层层叠叠交相纠结,却是叫不上名儿。鸟鸣虽然湮没在了隆隆瀑布声中,但那些灵动出没于花间草丛树梢的五彩身影,却实实在在的是生机盎然。

    “天泉谷?好个所在!”苏秦大伸腰身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竟觉得身上酥软了一般。静了静神,他从长衫衬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埙吹了起来。这是洛阳人烙在心头的踏青民谣,在《诗》中便是《王风》中的《黍离》,是周人在东迁洛阳时西望镐京废墟,对部族衰落的迷茫与叹息。这首歌儿,在中原战国也许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洛阳王城的子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随着悠扬沉郁的埙音,谷中突然飘出了悠长的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歌声苍凉肃穆,却正是《黍离》的老词,那种滞涩的唱法,那种独特的招魂般的呼唤,不是周人绝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里——?”

    “右手看——”

    苏秦转身,朦胧看见了山花烂漫的山腰中随风飘展的一点雪白。虽然目力不佳,他却断定那便是燕姬无疑,打马一鞭,骏马长嘶间竟箭一般向东边山峰冲来!

    “季子!我来了——” 但闻山腰一阵清亮的笑声,一个绿衣白纱的身影轻盈的从山上飘了下来,堪堪的落在了马背之上。一阵丰满柔软的馨香与温暖顿时从背后包围了苏秦,淹没了苏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闪电般袭击了他,使他差点儿跌下马来。猛然,他一把将那丰满柔软的绿裙白纱揽了过来,紧紧的箍在怀中,一阵急促的喘息,两个灼热的躯体便在马背上重叠了,融化了…… “真是一头饿狼呢。”花草丛中,燕姬摩挲着苏秦的脸颊。

    “中山狼!”一阵大笑,苏秦又将燕姬拉进了怀中。她满脸红潮的喘息着,却是紧紧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闪亮的结实身躯,任那令人如醉如痴的潮水裹挟着腾腾热汗,恣意的向她冲击,在她晶莹丰满的身体里尽情翻涌,她变成了一叶轻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没,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飘荡,悠上颠峰,飘下深谷,湮没在无边的深深的愉悦里,她尽情的叫喊着呼唤着寻觅着,却又更深更深的湮没了自己……

    阳光徜徉到山顶的时候,燕姬醒了。她没有惊动苏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身旁,静静的端详着守候着,一任那一抹晚霞从山顶褪去。终于,苏秦睁开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亲昵的笑着在他脸颊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苏秦霍然坐起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呢,冷水冲冲,三日三夜也没事儿。”燕姬咯咯笑道:“真是头中山狼呢。看那边,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点儿凉呢。”

    “越凉越好。”苏秦走了过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凉的山溪哗哗流过自己。

    “夜来何处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边大石上笑吟吟的喊着。

    “都是仙境!”苏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乐的高声喊着。

    燕姬笑着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随身皮囊,支开了一顶白色小帐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时,一轮明月爬上山顶,峡谷的一线天空碧蓝如洗,花草的淡香和着瀑布激扬的水雾,混成清新纯馥的气息弥漫在谷中,隐隐水声传来,倍显出一种无边的静谧。苏秦出了山溪,只觉得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轻松舒畅,竟情不自禁的对着天中明月高声吟哦:“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谁谓天高?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这首《河广》还真是深远了许多。”

    《河广》原是宋国流浪者的思乡歌谣。苏秦心思潮涌,将“谁谓宋远”一句,改成了“谁谓天高”,意境便大为深远起来——谁说大河宽广?一苇扁舟便可渡过。谁说上天高远,踮起脚来便可相望!谁说大河不宽广?刀砍再多的芦苇也无法逾越。谁说上天不高远?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苏秦喟然一叹:“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来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岂怕暮暮朝朝?”

    “说得好!”苏秦大笑一阵,猛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气飘来,驱前几步,却见篝火铁架上烤着一只红得流油的山鸡,旁边摆着一坛已经启封的兰陵酒与两只陶碗,不禁大喜过望:“噫!如何便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齐备呢,回头细说吧。来,先共饮一碗。”“且慢。”苏秦端起陶碗笑道:“总该有个说辞吧。”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随君绕,来生亦相将!”

    两碗相撞,两人竟都一饮而尽。燕姬的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擦拭,便拿下铁架上红亮的山鸡用短剑剖开,递给苏秦一只硕大的鸡腿。苏秦一手接过,另一手却轻轻抹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季子……”燕姬一阵颤抖,连忙背过了脸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泪水,回过头来却又是灿烂的笑容。苏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块一块的将山鸡递到他手上,自己却始终只是默默的凝望着。

    “完了?呀!你如何一点儿没吃?”苏秦惊讶的摊着两只油手叫了起来。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来,洗洗手擦擦脸。”说着便从身后扯过一个皮囊解开,倒水让苏秦洗手擦脸。收拾完毕,两人默默相望,一时竟是无话。良久,燕姬低声道:“几多时日?”

    “还有十二个时辰……”

    “还来得及。看看我的住处了。”

    “燕姬,你要在燕国永远住下去?”

    燕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天地虽大,何处可容我身?我的梦想,一半已经破灭了。剩下的这一半,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燕姬不能嫁给你,不能名正言顺的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顺的做我的夫。可上苍偏偏让我们相遇,让我们相知,让我们相爱。你说,我们又能如何?纵然无视礼法王权,可你还有刚刚开始的功业,那是你终生的宏图,我们没有毁灭它的权力……”

    心中一阵大痛,可苏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几乎要喷发出来的呐喊,不能!他不能给燕姬留下太过猛烈的伤痛。沉默良久,苏秦铁青的脸色渐渐和缓过来,拨弄着篝火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处境?”

    “季子,我是万无一失的,对付宫廷权谋,自保还是有余的。”燕姬目不转睛的看着苏秦:“倒是你,太执著,看重建功立业,忽视权谋斡旋,我当真担心你呢。”

    苏秦:“我有预感:六国合纵的真正目标,已经不可能达到了。目下我只有一个愿望:促成六国联军,与秦国大打一仗,使秦数年内不敢东出函谷关!以铁一般的事实说话:合纵抗秦,能够为中原六国争取时间,白白挥霍浴血的时间,那是六国自取灭亡!真的,我不想将遗恨留给自己……”一阵粗重的喘息过后,苏秦慨然笑道:“这个愿望一成,我便与你隐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国自顾不暇,那时谁来管一个逃匿了的苏秦?谁来管一个早已消失的国后?”

    “季子!”燕姬猛然扑到苏秦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渐渐的熄灭了。

    二、怪诞说辞竟稳住了楚国

    春申君比谁都焦急,天天以狩猎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苏秦的消息。

    眼看张仪在挥洒谈笑间颠倒了楚国格局,新锐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灵动者已经开始悄悄向昭雎一边靠拢了。连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热门人物,昔日的新锐们竟纷纷凑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个穿针引线的门路。若秦国一旦将房陵之地交还于楚国,楚国正式退出六国合纵,楚国变法岂不眼睁睁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了。对张仪这个人,他实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应对办法。张仪入楚,春申君与屈原事先都知道,可并没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张仪的大仇人,张仪一定会借着秦国强大的威慑力,逼迫楚王杀掉昭雎,昭雎则一定会全力周旋反击,无论结果如何,昭雎的势力都会削弱,楚王都会重新倚重新锐人士。他们认定:入楚对张仪是个泥潭,对他们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与屈原,那时都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做壁上观”四个字。

    谁能料到,张仪静悄悄的住在驿馆,竟能与昭雎化敌为友?竟能渗透宫闱与郑袖结盟?竟能使楚怀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遗命于不顾而与虎谋皮?等到春申君与屈原挺身而出,血谏抗争的时候,惜乎大错铸定,为时已晚了。对如此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秘莫测之士,屈原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反复念叨:“一定要等苏秦,此人非苏秦不是对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门外的山原已经是郁郁葱葱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来得早一些,风中的寒气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风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春申君与门客们在山原上追逐着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却不时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车队南来!”一个门客站在山头大喊起来。

    绿色平原的深处,一股烟尘卷起,正缓缓的向南移动着。正在这时,一骑骏马从郢都北门飞来,遥遥高喊:“报——,武信君书简到——!”随着喊声,骏马已风驰电掣般来到面前。春申君接过书简打开一瞄,便打马一鞭,向山下飞驰而来。

    北方烟尘,却正是苏秦的骑队。从蓟城出发时,苏秦免去了全部车队辎重,只带领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骑士,人各快马,兼程南下。荆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马早发半日,前行联络。马队赶到邯郸,平原君已经在郊外等候;赶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经在郊野等候。一声问候,一爵烈酒,苏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马不停蹄的驰驱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与先发两日送信的骑士同日到达。郢都城楼已经遥遥在望,苏秦看见迎面一骑飞来,那熟悉的黄色斗篷随风翻卷,不是春申君却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两人同时飞身下马疾步向前,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洒脱!”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阵大笑。原来苏秦为了疾行快赶,非但亲自骑马,而且是一身红皮软甲,长发披散,身背长剑,斗篷头盔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风尘剑侠。

    “骑术不高,只好利落点儿了。”苏秦也是一阵大笑。

    “噢呀别说,这剑背在身上还当真利落也!苏秦背剑,日后我也学学。”

    苏秦笑道:“偷懒你也学么?不常用可背,你等剑士要背剑,急了拔得出来?”

    “好,回头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随着话音便飞身上马,一磕马镫,箭弛而出。苏秦骑队随后紧跟,片刻间便进了郢都北门。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请屈原。屈原这时已经是三闾大夫,军国大政难以参与。但凡大事,春申君却都是与屈原尽量的秘密商议,尽量的不张扬。当屈原到来时,苏秦刚刚用冷水冲洗完毕,换了一身轻软的布衣来到正厅。二人见面,四手相握,苏秦说屈原瘦了,屈原说苏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嘘,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饮了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将楚威王病逝后的朝局变化与张仪入楚的经过说了一遍。

    屈原拍案愤激:“张仪可恨!昭雎可恶!靳尚可耻!郑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国可怜也!”春申君连忙摇摇手,示意屈原不要过分犯忌,又连忙吩咐家老关闭府门,拒绝造访。

    苏秦却是沉默良久方才问道:“讨回房陵,谁先动议?”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为搪塞我等,不想张仪竟然一口应允了。”

    “盟约双方,谁人签押?有秦国王印相印么?”

    “噢呀,我听一个老内侍说:张仪只写了名号,说相印王印皆在咸阳,回去补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张?”

    “自然是楚国。”屈原又愤愤拍案:“张仪忒煞可恨也!”

    苏秦微微一笑道:“看来,事有转机也。”

    “有转机么?”春申君大是惊喜:“噢呀,武信君快说了。”

    苏秦:“张仪为人虽然洒脱,行事却机变细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这般拘泥。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自是秦国当务之急。当此情势,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张仪都会先行答应下来,回头再谋化解之策。以方才几个事实看,秦国根本没想归还房陵。果然有此预谋,张仪自会先有筹划,将秦国义举传扬得天下皆知,更会带着秦王的印鉴诏书与丞相大印。据此推断:楚国特使一定是无功而返!两位说说,假若如此,又当如何?”

    “噢呀,楚王亲口说的:‘果真受骗,本王自当统帅三军为楚国雪耻复仇!’”

    屈原惊讶了:“如此说来,这张仪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还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骗,日后如何立足于天下?岂非奇闻一桩?”

    苏秦笑道:“以王道礼法衡之,说张仪是欺诈行骗,似乎也不为过。然则以战国机谋算计观之,却是无可指责了。生灭兴亡,无所不用其极,自家昏庸,何怨敌国狡黠?”说罢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噢呀武信君,你就说吧,目下如何走这步棋了?”

    苏秦:“先说三步:第一步,我拜会楚王,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组建联军,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来,使楚王不致过分松动;第三步,房陵骗局一旦大白,立即联军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变也难呢。”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对手,非苏秦不能对张仪了!”

    屈原也罕见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挽救楚国了。”

    苏秦笑道:“明日拜会楚王,只我与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请屈兄体谅呢。”

    屈原爽朗大笑,曼声长吟:“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

    “屈子诗才,天下无双也!”苏秦不禁拊掌赞叹。

    “噢呀,屈原兄久不开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苏秦又说了燕赵魏韩四国已经开始着手调派大军的情势,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从百年邦交看,中原锁秦的历次盟约,软弱处都在楚齐两国。楚国之变,因由在于地域广阔、内乱频仍,往往自顾不暇。齐国之变,因由在于与秦国相距遥远,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目下看来,六国合纵之薄弱环节,依然是楚齐两国。楚国本是合纵盟主,居于六国合纵之枢要,楚国站在谁边?谁便有了八成胜算。由此观之,楚国齐国,乃是天下纵横的两大主要战场。今次第一局,便是争夺楚国!”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该去见楚王了,我去办另一件事。”

    “噢呀,说得入港,竟到时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信君,进宫。”

    “进宫?”苏秦笑了:“这是丑时,算哪家时辰?”

    “噢呀走吧,车上再说,否则便迟了。”春申君说着拉起苏秦便走。

    在四面垂帘的缁车中,春申君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诉说着楚怀王的怪癖。

    芈槐是个谜一般的君主。由于楚威王的严厉,芈槐也从军打过仗,也在低层官署当过小吏,还在楚威王离京时做过监国太子。该经过的都经过了,可依然是一个富贵安乐素无定性的纨绔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颟顸得可笑。就说这起居议事吧,楚威王历来是鸡鸣三遍即起,批阅公文一个时辰,卯时准定朝会议事。那时侯,芈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参与朝会的。可他自己做了国王后,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转弯!夜里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后来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见便见,若无人求见,便在殿中观赏一个时辰的歌舞,然后便立即回到后宫,即位一年,竟然没有一次大的朝会。大臣要见楚王,就得象猫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个门客叫李园,在宫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怀王赞赏,成了随身不离的玩伴儿。每次要见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园打探芈槐的行踪。苏秦要来,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了一个心腹门客专门与李园联络,随时报知楚王行踪,否则,想见楚王也见不上。苏秦听得大皱眉头,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儿。

    楚怀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观赏一支新近排练成的歌舞,饶有兴致的和着节拍哼唱,却见一领黄衫的春申君匆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散发无冠的红衣人,不禁大皱眉头,极不情愿的坐了起来,挥挥手让舞女们下去了。

    “臣,春申君黄歇参见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宫,不是人市,晓得?”楚怀王斜眼瞄着红衣散发人,一脸阴云。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为称颂的六国丞相、武信君苏秦了。”

    “啊——”楚怀王长长的惊叹仿佛在吟哦,竟是高低起伏,似乎恍然惊醒一般。随着悠长起伏的惊叹,笑意终于铺满了白胖的脸庞,脚步也移到了苏秦面前:“武信君大名如雷贯耳,先王屡次说要带我见你了。”嘴上说着,眼光却不断上下打量着苏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信君风尘仆仆,刚到郢都一个时辰,沐浴后未及更衣,便来拜见了。”

    “噢——”又是一声长长的吟哦惊叹:“武信君如此奋发,芈槐敬佩不已了。来来来,这厢坐了,慢慢说话,上,上茶了——”芈槐本来想喊上酒,一想这是大殿不宜随意摆酒,便磕磕绊绊的喊成了上茶,竟结巴得满脸通红。

    “多谢大王礼遇臣下。”苏秦恭敬的拱手做礼,表示他完全理解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芈槐原本不喜欢倨傲名士,如今见赫赫苏秦竟是这般谦恭有礼,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谦谦君子,武信君可人呢。那个张仪是你师弟?如何忒般气盛?”

    “秦国强大,张仪自然气盛。”

    “秦国强大么?”芈槐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秦国不强大么?”苏秦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芈槐一怔,却骤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国啊,是强大,虎狼之国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种虎?何种狼?”苏秦也是兴致勃勃。

    芈槐困惑的摇摇头:“毋晓得,虎狼就是虎狼,还不一样了?”

    “那是自然。”苏秦悠然笑答,仿佛一个老人在给一个孩童讲说天外奇闻:“是丛林虎,是中山狼。”

    “丛林虎?中山狼?好厉害了?”

    “当真厉害。”苏秦似乎余悸在心一般:“丛林虎吃人不吐骨头,中山狼能变身骗人,吸干人的骨髓。”

    “你,见过?”

    “见过。”苏秦点点头:“我差点儿被中山狼啃开头颅,吸了骨髓。”

    “噢——!”芈槐脸色发青:“哪你还活着?”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竟然就活了下来。”

    “啊——”芈槐吟哦着恍然点头:“只要死打,就能活。”

    “对对对。”苏秦大为赞赏:“我可不如大王聪明绝顶,这是一个世外高人告诉我的:中山狼能窥透人心,人无死战之心,则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战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芈槐又一次吟哦惊叹:“中山狼,上天派下来专吃懦夫的了?”

    “大王圣明!高人正是如此讲说!”

    芈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阵:“如何当得?如何当得啊?”舒畅得脸上竟泛出了红光。

    苏秦郑重其事道:“本当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对秦国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苏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饶舌了。”

    “武信君大可放心!”芈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继承先王遗志!晓得?要不是他们添乱,本王连张仪见也不见!晓得?”

    “晓得晓得。”苏秦连连点头:“臣只待大王派定军马,与秦国决战便了。”

    “那是。”芈槐挺挺胸膛道:“楚国出十万军马,够了?”

    “大王气壮山河,苏秦万分敬佩。”苏秦深深的一躬到底。

    “还是武信君善解我意,她还说我笨……”芈槐嘟哝一句,却突然打住。

    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竟将脸埋在大袖里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出得宫来登上缁车,终于憋不住了,大笑不止:“噢呀呀武信君啊,这,这便是你等纵横家的说辞了?”笑着笑着竟是软倒在车榻上。苏秦却悠然吟道:“说人主者,当审君情,因人而发,说之要也。如此而已。”春申君恍然道:“噢呀,还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认真过甚了?”苏秦道:“要在别个君主,也许如此,然在这个楚王身上,我却没谱。也许是我的说运好,歪打正着了。”

    刚回到府邸,家老便捧给春申君一支铜管,说是三闾大夫派人送来的。春申君连忙打开铜帽抽出一页皮纸,赫然一行大字便在眼前——吾去安陆五六日还!

    春申君大是惊讶,竟愣怔着说不出话来。旁边苏秦问:“安陆?要紧地方么?”春申君低声道:“云梦泽东北岸山城,新军训练营地,原是屈原兄掌管。”苏秦听罢也是一怔,踱着步子不说话。春申君着急道:“噢呀武信君,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陆,会不会有卤莽?会不会添乱?”苏秦笑道:“至少不会添乱。屈子大才,岂能没有这点儿分寸?卤莽嘛,大约也不会,至于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却说不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头我派得力门客照应便了。走,先用饭再说。”

    饭后二人又密议了一个时辰,苏秦便进了寝室。连日奔波疲惫,竟是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完毕出门,却见荆燕匆匆赶来,禀报说马队已经开出北门外等候。春申君便陪着苏秦匆匆用饭,饭罢相互叮嘱几句,苏秦便与荆燕飞马出城了。

    苏秦的谋划是:趁楚国特使没有从咸阳返回,而楚国也不会有明确举动的这段时日,尽速赶到临淄稳定住齐国,最好能与孟尝君一起带出齐国军马,赶赴虎牢关联军总帐;齐国一定,回头再照应楚国。

    三、门客大盗开齐国僵局

    这时的临淄,却是一片悠悠然的升平气象。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胁。齐国所接壤的三个大邻国——燕国、魏国、楚国,也极少挑衅齐国。除了真切的感到威胁,齐国历来不愿意主动搅进中原的混战圈子。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家国门,齐国朝野就尽情的享受着“远在天尽头”的富庶风华。齐威王时期不得已救赵救韩,两次大胜魏国,奠定了东方强国地位,但却依然固守着齐国的这个老传统。苏秦进入临淄街市,行过鱼市、盐市、铁市、农市、百物市,又行过官署国人街与稷下学宫大道,但见熙熙攘攘一片升平,平静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丝毫没有国难临头的危机紧张气象。恍然之间,苏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与大梁。

    国人若此,孟尝君又当如何?难道他也淡漠了六国合纵么?

    孟尝君却是大大的忙碌:前些日刚刚搬进修建好的新府邸,原来的府邸便改成了门客院。此刻,孟尝君正与冯驩几个舍人,忙着商议分配门客的居所衣食的等差。封君之后,孟尝君名声大振门客骤增,已经到了三千余人!

    这些门客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列国求仕无门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动天下的游侠剑士,一是各种各样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数是复仇杀人而逃亡者。就个人说来,这些人大都是各个阶层游离出来的能者,身怀一技之长,生性桀骜不驯,将名望与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轻则扬长而去,重则公然诉求搅闹,绝没有息事宁人一说。偏是孟尝君豪侠义气,不吝钱财,又精明机警长于斡旋,竟挥洒自如的使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为孟尝君只对自己最好。每次接纳门客,孟尝君都要亲自接见,一则抚慰激励,二则询问其家人亲戚恩人仇人的居处下落。所有这些问答,都被屏风后的书吏记载下来。过后,门客的家人、恩人、亲戚便会接到一笔安家钱财,门客的仇人也会遭到各式各色的报应。

    一次,孟尝君设夜宴为一个新门客接风。席间,仆人不小心将厅中大灯撞翻,顿时一片漆黑。对这种无心错失,孟尝君历来宽厚,灯灭了倒是一阵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来!再干了!”新门客却大起疑心,以为席间宾客酒菜有别,不想让人看见,故意黑灯,于是愤然起身摔碎酒碗,一声“告辞”,便抬脚就走!

    “义士且慢。”孟尝君站了起来,在重新点亮的煌煌灯光下,笑吟吟端着自己的食盘走了过来:“义士啊,换换如何了?”说着便端起了新门客的食盘。新门客回身,见孟尝君的铜盘中也是一盆鱼羊炖,不禁大是羞惭,深深一躬慨然高声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声,有亏士道,当还公子一个公平!”说完便肃然坐下,拔剑猛然刺入腹中,竟是大睁着双眼,端端正正的坐着死了!

    从此,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待”的名声传遍天下,列国游士竟纷纷来投。虽则如此,门客毕竟还是有别的。大争之世,养士本来就是为了实力较量,若才能大小一体待之,如何能以功过赏罚激励才能之士?但这样一来,数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个需要逐一考功的细致事务。几十个门客舍人(头领)排定之后,孟尝君便得核查询问一遍,饶是如此,也还有难以预料的突发搅闹。尤其是有了两座府邸后,门客的居所显著变化,需要孟尝君亲自处置定夺的事务便更多,竟是忙得不亦乐乎。

    “禀报孟尝君:六国丞相苏秦到。”家老疾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啊?到了哪里?”孟尝君大是惊讶。

    “马队驻扎城外,轺车已到了府门。”

    孟尝君霍然起身,向冯驩说一声“改日再议”,便匆匆出门去了。

    苏秦本可径直进门,无须通报,但他却按部就班的下车,让家老去通报,自己便在府门外悠然的踱着步子,欣赏这极有气派的六开间门楼。未及片刻,便见孟尝君大步匆匆出门,竟连玉冠也没戴,红衫散发,一派洒脱,老远便拱手大笑:“武信君别来无恙乎?”

    “天远海阔,新楼高卧,孟尝君当真潇洒了!”

    “武信君骂我了不是?咳,也该骂!”孟尝君一阵大笑端详:“满面风尘烟火色,武信君倒是当真受苦了,走!”便拉起苏秦的手一路笑着进了门厅。

    少不了海鲜珍奇的接风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谈阔论与花样翻新的频频劝酒中,苏秦也有了三分酒意。这就是孟尝君:不管你与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会如沐春风,如对明月,觉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于是便放开海量饮酒,敞开胸襟说话,所有的怨气竟都随着坦诚的快乐悄悄的消融了。等到孟尝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开始煮茶叙谈的时候,苏秦对孟尝君的一丝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武信君,田文问心有愧也。”孟尝君拍案叹息着:“合纵大典归来,新王竟是对联军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几次请见,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是转不过话题。紧接着便是启耕大典、学宫春典、官市解冻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儿都派我去,就是不与我说合纵联军。月前,又逢搬迁府邸,杂乱无章,无暇他顾,合纵联军竟是一无进展。你说,田文奉先王遗诏,受六国丞相之命,身为合纵专使,却是一筹莫展……”说着便“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苏秦呵呵笑道:“何须如此自责?孟尝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补天了。”

    “武信君但说,田文万死不辞!”

    “尽快让我见到齐王。”

    “就这件事儿?”

    “就这件事儿。”

    孟尝君哈哈大笑:“武信君哪武信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说今日,便是当初见先王,不也没费力气?这算得补天之事?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苏秦带着三分醉意摇摇手:“那就试试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尝君竟是又气又笑:“这有何难?用得着通天手眼?你就想好说辞吧,明日午后进宫便是。”说话间便站了起来,绕着苏秦踱步:“你不说,我替你给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据理力争,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内将五万兵马带到虎牢关……咦——武信君,你这是何意啊?”

    扯着粗重的呼噜,苏秦已经倒在地毡上,睡着了。

    孟尝君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将苏秦扶到寝室休憩。安顿好苏秦,孟尝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无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备车进宫。他要和苏秦开一个小小玩笑,让他天亮便见齐王,懵懵懂懂的说辞不利落,而后再让他多见几次,看他还认为这是大事么?孟尝君原是豁达豪侠,与门客们也时有善意戏弄之举,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想到苏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惊诧的样子,不禁便在车中大笑起来。

    午夜的宫门空旷冷清,孟尝君的高车特别显赫。宫门司马原是孟尝君的一个门客 ,因其剑术搏击出类拔萃,且通得些须文墨,孟尝君便荐举给齐威王做了侍卫。此人忠于职守,唯王命是从,齐宣王即位便将他拔为宫门司马。见孟尝君缁车到来,宫门司马匆匆迎上,拱手低声道:“主君何夤夜前来?” “我有急务,要面见齐王。”

    “哎呀,”宫门司马满面通红道:“王有严命,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

    “如何?”孟尝君大急:“三日不见,究竟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宫门司马一脸沮丧。

    孟尝君愣怔片刻,情知剑士门客都是“义”字当先一腔热血,稍有为难便定然是没有退路,若开口请他疏通,无异于逼他当场自杀。堂堂孟尝君,用一条将军人命换得苏秦面见齐王,还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与你无关,你告我齐王明日的行踪便了,我来设法。”

    “齐王严命:我等护卫军士,不得步入二进之内,更严禁与内侍宫女接触。”

    孟尝君摇摇手制止了宫门司马。他知道,宫门将领并不是国君的贴身卫士,寻常时日也只能从内侍宫女的口中得知国君行踪,这条路一断,再要他探听,便是大犯忌讳的事了。稍有不慎,便又是一条人命!心中如此想,嘴里还不能说,孟尝君便道:“没事儿,三日后也不迟,我这便走了。”宫门司马一脸愧疚深深一躬,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却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后还要你帮忙呢。”

    “嗨!”宫门司马顿时精神抖擞如释重负。

    缁车辚辚碾过长街,孟尝君第一次茫然无计了。赫赫孟尝君竟见不上齐王,有这种咄咄怪事么?看来,这个堂兄新王是有意不见他无疑了,有意不见,便是有意搪塞六国合纵,岂有他哉?六国丞相苏秦来解这个筘儿,齐国合纵专使孟尝君,竟连面君程序都启动不了,颜面何存?这时,他才对苏秦方才的话体察出意味来了。想想颇觉奇怪:苏秦事先探听清楚了临淄内幕么?不象。苏秦做事极是方正,不可能也没有时间秘密探听临淄王宫的内情。看来,苏秦对齐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这个齐国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叹息,孟尝君雄心陡起,脚下猛然一跺,那辆驷马缁车便在空旷的长街飞驰起来,隆隆辚辚声势惊人!

    生就的好强好胜,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尝君便越是来劲。

    记得母亲说过: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来便是个奇迹。按照阴阳家的说法:五月子败家,不利父母。当初,太医号准了母亲生子日期后,父亲田婴便忧心忡忡,思前想后终于咬着牙对母亲说:“不要了!不要生这个儿子了。”可母亲身为小妾,却将儿子看成了生命,当时虽然没说话,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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