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母亲便时不时偷偷去探望儿子。五年后,母亲秘密托人,将儿子送进了稷下学宫读书。十岁时,孟尝君已经长成了一个谈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亲鼓起了最大勇气,将儿子带到了田婴面前。田婴一见,很是喜欢这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问可是母亲的娘家族侄?母亲低声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儿子,取名田文。”父亲惊愕愤怒:“当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亲吓得瑟瑟发抖:“君若不取,妾身与儿子远走便是了。”少年田文却昂昂挡在母亲身前,向父亲一躬:“君为王族名士,能否见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婴气呼呼道:“五月子,长大后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声道:“人生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家?”父亲一听,愣怔着不说话了。田文昂昂然高声道:“我若受命于天,你又有何忧?我若受命于家,则必当光大门户,无人能止!”父亲惊愕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就留下吧。”
回归王族公子的身份后,田文在家族中还是被视为“庶出五月子”,处处受气,母亲也是郁郁寡欢。少年田文憋闷极了,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下决心要显示学问,改变母子处境。一日,四十个儿子济济一堂,由父亲考校学业。例行问答完毕,父亲说:“周旋列国,辩才当先,谁若能问得住我,谁便是田门英才。”锦绣华贵的大小哥哥们争先恐后的发问,竟是一个也没有难住父亲。父亲长叹一声:“看来,田门到此为止矣!”
此时,田文霍然起身,高声发问:“子之子为何?”
“为孙。”父亲悠然笑了,兄弟们也哄堂大笑——如此问话,太浅薄了!
“孙之孙为何?”田文却是绷得紧紧的。
“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父亲愣住了,摇摇头:“不知道了,你等谁个知道啊?”厅中一片摇头,却是没有人再笑了。父亲回头问:“文儿,你自己知道么?”
田文高声答道:“玄孙之孙为来孙,来孙之孙为昆孙,昆孙之孙为仍孙,仍孙之孙为云孙,云孙之后,以代计之。此谓人伦梯次也。”
举厅惊愕,田文一举在家族中成名!父亲对他开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亲问他:“子以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肃然答道:“古云: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田氏富豪敌国,门下却无一贤,诚非大患乎?”父亲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是惊讶了。第二天,父亲便命田文为掌家公子,主接待宾客招贤纳士。几年之间,田文的豪侠睿智与特立独行的做派,便使诸多名士宾客深为钦佩,田氏敬贤的名声大起,田婴家族倏忽成为齐国举足轻重的势力。列国诸侯但凡出使齐国,都指名道姓的要求田文做会谈特使,末了,竟纷纷请求齐威王与田婴将田文立为世子。正是在这种声望下,田文终于成为田婴家族的嫡系栋梁。
孟尝君没有失败过,更没有在邦交宾客的周旋中失败过。更何况,这次六国合纵是他功业名望的根基,如何能败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环节上?
回到府中,孟尝君立即急召门客舍人议事。片刻之间,二十多个舍人聚齐,孟尝君将事情一说,众人竟是一片默然。孟尝君从来不公然指责门客,只是阴沉着脸不停的兜圈子踱步,舍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竟大是难堪。谁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孟尝君要在这些奇能异士中找一条出路,众人却是无计可施,安得不如坐针毡?
良久,冯驩道:“主君,我看可让苍铁一试。”
“如何试法?”
冯驩嗫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宝物了。”
孟尝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宝?你倒是好清楚。”
冯驩知道仗义疏财的孟尝君真是生气了,便连忙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舍人们竟是纷纷点头称是。孟尝君思忖一番也觉可行,不禁笑道:“好!我这便去见苍铁,其余接应事宜,冯驩调遣便了。”舍人们散去,孟尝君便向门客院的车骑部来了。
苍铁,出身赫赫大盗,可是门客中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此“盗”,却非窃贼或寻常抢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隶叛逆军。春秋战国之世,盗军蔓延最广泛的,是奴隶制解体最缓慢的楚国。在楚国盗军中,势力最大战斗力最强的,是“盗跖军”。跖率领的盗军,全部是官府罚做苦役的奴隶,脸上烙着永远的印记,走到那里都是永远的罪犯。逃亡造反后,他们或在楚齐吴越魏几个大国,或在十多个小国的边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窜,以各种形式袭击官府,竟是防无可防剿无可剿,一时震动天下!后来,在各国官军的围追堵截下,跖终是战死了。但是,跖的盗军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散成了几股逃进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盗军,竟从楚国北部山地偷越过秦国大散岭,向北流窜到了阴山草原。
十余年后,中原大势渐渐稳定,奴隶制也土崩瓦解了。这股流窜草原的楚国盗军,在争夺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三百多人,也都到了四十多岁,竟是日益的思念故土。最后,头领拍板决断:回中原!经过一年多的仔细打探,他们选择了齐国薛邑作为落脚之地。这薛邑,便是田婴家族的封地,与楚国风习相近。当时的田文虽然还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听说封邑来了一群流民,也没在意,便下令划出一大片山林让他们定居。毕竟,在人口稀缺的战国,没有人会拒绝流民逃入自己的封地。
一日,孟尝君率领门客骑士到这片山林去狩猎。刚到山口,便听得山林中一片响遏行云的嘶鸣!门客中有一人原是马贼,断定这是漠北野马特有的嘶鸣。孟尝君大觉奇怪,便当即遴选了十名骑术剑术俱佳的门客,随他进山查看。进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惊:四匹雄骏的火红马驾着一辆庞大的铁车,在两山之间来回飞驰!铁车上的驭手长发飞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张斑斓虎皮,仿佛一段生铁钉在车辕,手抖四根马缰,口中不时吹出各种呼哨。每到山根,驷马便一齐嘶鸣、一齐急剧转弯,声震山岳间竟是比四个人一起反身跑还来得整齐利落!那风驰电掣的车速,任谁也闻所未闻,那几乎贴着草地飞起来的气势,任谁也大为向往。孟尝君情不自禁的高喊:“壮哉猛士——!造父重生——!”随着山鸣谷应的喊声,驷马铁车骤然回头冲来,又在闪电般的冲击中,骤然山岳般钉在了距离孟尝君五尺开外。但见驷马人立,铁轮隆隆,草皮大飞,门客们不约而同的跳开,却只有孟尝君纹丝不动的钉在原地。
“阁下有此胆识,可是公子田文?”精铁汉子在高高的车辕上昂昂拱手。
“正是,阁下高名大姓?”
“在下苍铁。”
就这样,一番快意攀谈,一通大肉烈酒,苍铁硬是带着十五条长发遮着烙印的汉子,做了田文的门客。这苍铁,便是漠北盗跖军的首领。在阴山漠北流窜的近二十年里,这十六人为了熟悉马上生涯,练就了一身降伏野马的高超本领。苍铁本是郢都造车坊的苦役奴隶,悄悄跟一个造车工师学了一手高明的造车术。但更为难得的是,苍铁对驾车驯马有着过人的天赋,在盗跖军中是唯一的马上猛士。进入漠北,苍铁为了使残余兄弟在匈奴骠骑下生存,非但教习马术,而且带领兄弟们驯服了一批野马。为了在进入中原后站稳脚跟,他们在中山国秘密打造了一辆铁轮车,用驯化的四匹野马驾拉,由苍铁做驭手,可日行三千里!为此,军中兄弟都说:苍铁就是给周穆王驾车会见西王母的造父。后来,苍铁便有了“追造父”这个名号。要将如此车马与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尝君确实心疼。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苍铁是否愿意这样做?苍铁不是寻常门客,孟尝君绝不想使他有丝毫的为难。一个浴血百战的英雄,一个九死一生奴隶,任谁都不会轻慢这样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孟尝君走出了苍铁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经是脚下飘浮,倒身榻上便睡了过去。
日上三杆时分,齐宣王田辟疆正在湖边与一个老人对弈。
极为平庸的棋艺,丝毫不影响齐宣王酷爱黑白子游戏,更不影响他与天下闻名的高手对阵。从做太子时算起,他已经记不清与多少棋道高人切磋过了,奇怪的是,无论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艺始终没有丝毫长进,齐宣王也是丝毫的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日三局,局后便走进了书房或殿堂。今日对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学宫的一个陈国棋士。老人布衣白发,棋风却是凌厉无匹,眼看杀得黑棋全盘无一片可活,齐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阵,却没有星点儿缴棋认输的意思,依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横冲直撞。老人也是怪异,既不生气,也不懈怠,更无高兴,只是石俑一般肃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枪的应对着,该杀死的绝不退让,该防守的绝不冒进。齐宣王眼看全盘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来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赢!”
侍女正在收棋,宫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萧萧嘶鸣!齐宣王眼睛一亮,正待发问,内侍总管一溜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宫门外有人献宝!”
齐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马么?”
“我王圣明!不是一匹,是四匹,还有千里云车!”
“宣他进宫……且慢!”齐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领他到宫城东门等候。”
“谨遵王命。”老内侍答应一声,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齐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走了。对于围棋黑白子,田辟疆是爱而无心玩乐而已,但对于良马名车,田辟疆却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说爱之入骨也毫不为过。齐国正在最强大的时候,父王也叮嘱他不要轻易的将齐国引入战国纠葛,只要守得住齐国的富庶升平,与中原列国做长期竞争,齐国便可大成。守定这个宗旨,他便有的是闲暇时间,有的是府库金钱,有的是无上权力,便能够将他的喜好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田辟疆不是昏聩君主,他自认玩乐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马,其余时间处置国务;三局棋是无意消闲,一趟马却是极为认真的锤炼骑术车技,黑白子再输也不打紧,车马锤炼却务求日有长进。一个骑术车技的环节不精熟,田辟疆便绝不罢手。往往是车马出城时说好的一个时辰完毕,回来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这几日为了避开孟尝君,田辟疆已经多日没有出城趟马了,虽觉憋闷异常,却也是无可奈何,今日有人献来宝车良马,听那响遏行云的嘶鸣之声,田辟疆便知绝非虚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宫城东门,是个清净隐秘的偏门,但凡君主秘事都从这里出入,等闲大臣不会在这里出现。田辟疆换好一身狩猎甲胄,便飞马来到东门,刚刚在箭楼女墙站定,便见林间大道中一辆驷马高车红云一般飘了过来,辚辚隆隆声势惊人,到得箭楼前三丈处却嘎然刹车,驷马一车竟如同钉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声赞叹。
“禀报我王:献宝义士到了。”车厢中的老内侍尖声喊着。
“草民铁苍,参见齐王——!”车辕上一个精铁般的汉子拱手做礼。
田辟疆高声道:“铁苍义士,箭楼下调头,我来试车!”
“嗨!”精铁汉子答应一声,马缰轻抖,驷马铁车辚辚走马向前,堪堪将近箭楼,便听哗啷一响,前后伸展三丈余长的车马竟在城门洞中骤然转弯调头,身后车厢竟正正的对着箭楼!田辟疆兴奋的喊了一声好,大红斗篷翻卷,竟大鹰一般落到了宽敞的车厢之中!
“大王可要试车?”精铁汉子立在辕头却没有回身。
“如此良车宝马,岂能不试?”田辟疆兴奋的打量着车身与一色火红的骏马:“出城,到郊野我来驾车。”
“嗨!”精铁汉子脚下轻轻一跺,驷马铁车便“哗——!”的一声飘出了林荫大道,飘出了临淄北门,直向大海边飞去!田辟疆只见两边林木飞速倒退,竟是腾云驾雾一般,饶是行家里手,他也不禁双手紧紧握住了铁柱扶手。片刻之间,车马便到了荒无人烟的茫茫草地,精铁汉子喊道:“大王车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经回过神来,分外兴奋。
精铁汉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马缰,对了!再左手马缰,好——!要轻——!”
齐宣王挺身站在辕头,手执四根马缰,第一次感到了驾车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骏马就象一团火焰在茫茫绿草上飘飞,坚实硕大的铁轮竟是无声无息,头上一团白云竟在片刻间被抛到了身后。更令人妙不可言的是,这车驾来分外轻松舒畅,手中马缰只要持平,几乎不用任何动作便照直飞驰,与寻常驾车者一连串“得儿家!”的吆喝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车,王者不能上手,此车却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车!
“海山——!”精铁汉子一声大喊,一声呼哨,驷马云车便稳稳的钉在了白色沙滩外的山岩顶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涛连天,汹涌潮水惊涛拍案,白色沙滩伸展成辽远的弧线,驷马铁车恰恰便伫立在森林苇草覆盖的苍绿色山顶,海风扑面,涛声隆隆,白云悠悠,海燕翻飞,恍如身在荒莽旷远的天尽头一般!
田辟疆正在痴痴了望,却闻身后遥遥传来骏马嘶鸣与沉雷般的马蹄声,其间还夹杂着隐隐狗吠,凭经验,他便知这是狩猎马队在逼近。田辟疆却有些惊讶,这里距离临淄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谁能到此狩猎?莫非辽东的狩猎部族迁徙过来了?回头一望,却见几面红色幡旗分明便是齐军旗号,不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吩咐精铁汉子圈回车马候在一座小山头,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兴?
眨眼之间,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现在绿色的山原上,红色大旗也风一样飘了过来。奇怪,旗上竟然没有字号!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头又蹿出辽东部族的影子。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便见一辆战车飞快驶来,车上一人斗篷如火手执长弓遥遥高喊:“何人车驾在此?莫非天外来客——?”
孟尝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气又笑,不想见他,偏又遇他,当真是好没来由,想飞车走开,却显得不伦不类,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还能在这野荒荒的天尽头聒噪六国合纵么?主意一定,田辟疆顿时悠然自得的站定在高车上笑看孟尝君追逐猎物而来。
随着一声“停车!”,隆隆战车在三四丈外紧急刹住,孟尝君跳下战车疾步趋前施礼:“闲暇狩猎,不想却遇我王,唐突处尚请王兄恕罪。”
齐宣王却是笑了:“不期而遇,何来唐突?孟尝君啊,你如何到海边狩猎?”
“禀报王兄:田文款待贵客,便邀客人海猎,图个新奇。”
“噢?何方贵客,竟劳动孟尝君亲自出马?”
“禀报王兄:六国丞相苏秦。”
“你说何人?”齐宣王惊讶了:“苏秦来了?在哪里?”田辟疆精明异常,既然苏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苏秦毕竟是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等闲国君想见他还真难呢,过分冷落可是对秦国声望有损的。
孟尝君笑着一指远处的大旗:“那边,武信君要与我比赛猎获物,便两路逐鹿了。”
齐宣王道:“来,上我车,拜会苏秦。”孟尝君飞身上车,齐宣王一点头,驷马云车便哗啷启动,在草地上骤然飞了起来!孟尝君惊讶大喊:“哎呀!这是甚车?简直风神一般!”齐宣王哈哈大笑:“驷马云车——!你可曾见过——?”孟尝君摇头大笑:“哎呀呀,这是天车!如何得见?”话音落点,驷马云车已经在狩猎战车前钉住了。
齐宣王跳下云车便遥遥拱手:“武信君入齐,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请鉴谅了。”
苏秦已经下了战车,也遥遥拱手笑迎:“匆促前来,未及通报,原是苏秦粗疏了。”
齐宣王一挥手:“孟尝君,扎起大帐,我等便与武信君海阔天空!”
“好!”孟尝君一声令下,一顶牛皮大帐片刻扎好,铺上毛毡,摆上烈酒干肉,顿时便是无限风光。齐宣王先豪爽的表示了大海洗尘的敬意,接着便着实将今日得到的驷马云车大大夸赞了一番,请苏秦回程一试云车。苏秦与孟尝君也着意赞叹,帐中竟是一片融融春意,酒过数巡,齐宣王问起苏秦行踪,苏秦便将组建六国联军的进展说了一遍,特意细诉了楚怀王的转变,说到北上入齐便微笑着打住了。
“楚国变回,自然可喜可贺。”齐宣王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则,秦国还未见分晓,此事仍在变数之中,武信君以为如何?”显然,楚国的一切齐宣王都是清楚的。
“齐王以为,合纵变数在楚?”
“武信君以为不在楚?”
苏秦摇头:“不在楚,在齐。”
齐宣王哈哈大笑:“武信君且说,齐国变在何处了?”
“齐国之变,如同苏秦的双眼,常人难以觉察。”
“此话怎讲?”
“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便是一片朦胧。”
“武信君,你是说田辟疆目光短浅么?”
“齐王可曾想过,齐国摧毁了魏国的霸主地位,却为何依然蜗居海滨?三百年前,姜齐绝无今日田齐之富强国力 ,为何却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成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苏秦目光炯炯:“此中根本,在于田齐淡漠天下苦难,唯顾一国之富庶升平,以为长此以往他国自会衰落,齐国自然强大,届时瓜熟蒂落,齐国便坐拥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谋远虑,仔细揣摩,却正是一条亡国之道。” “武信君危言耸听也。”齐宣王对苏秦直接洞察抨击先王确定的秘密国策,觉得老大不快:“即便齐国后发制人,如何便是亡国之道?”
苏秦却是一辙到底:“尝闻齐王饱读经史,古往今来,可曾有过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谚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邦国在激荡锤炼中强大,国人在安乐奢靡中颓废,此谓多难兴邦,千古不变之道也。秦国曾经四面危机,然则奋发惕厉,一朝竟成天下超强。燕国三百年矜持自好,素来对中原冲突作壁上观,却沦落为连中山国都敢于向其挑衅的最弱战国。痛定思痛,燕文公方决然下水,发起合纵,举国民心为之大振,若鼎力变法,燕国富强便在眼前。齐国已经是三十年富强,却不思进取,以垂暮之静应朝阳之动,沉沦暗夜便在数年之间。此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岂有他哉!”
随着苏秦坦诚犀利的剖析,齐宣王静静的看着苏秦,一言不发,良久沉默,齐宣王喟然长叹:“武信君请明示,需要齐国出兵几多?”
“少则五万,多则八万。”
“好!便是八万。”齐宣王突然一阵大笑:“武信君解惑有功,回临淄大宴了!”
当晚,齐宣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宴会,当场下令孟尝君为齐军统帅,赐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奋,竟纷纷请战。齐宣王大为兴奋,当即拍案,准许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随军磨练。一时间,大殿宴会竟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议政堂,连预备好的歌舞也没有人关心了。
次日,孟尝君便立即派出飞骑调集兵马。三日后,齐国的八万大军便在临淄郊野集中完毕。苏秦忧虑楚国反复,便立即向齐宣王辞行,与孟尝君率领八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向虎牢关总帐进发。行止中途,春申君特使飞报:秦国拒绝交还房陵,楚国朝野愤怒,楚怀王却犹疑反复不敢发兵,请武信君立即南下!
四、积羽沉舟新谋略
回到咸阳,张仪吩咐嬴华将楚国特使送到驿馆,自己便轻车进宫了。
张仪将出使楚国的经过一说完,秦惠王便拍案赞叹:“用间化仇,一举使楚国混乱,非张卿之潇洒,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只是这归还房陵之约,可有些棘手呵。”
秦惠王自然清楚,张仪不可能将房陵真正的归还楚国,只是总觉得如此做法有些说不出口来。秦人勇武厚重不务虚华,素来崇尚实力较量,蔑视山东六国的诡诈倾轧,一贯的在邦交中坦诚明争;尤其是秦穆公与百里奚时代,秦国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献公、秦孝公两代被山东长期封锁,但只要有邦交来往,秦国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也就是说,秦国朝野对“欺骗”两个字是深恶痛绝的。在秦国历史上,商鞅第一次冲击了老秦人的这种“王道邦交”,那便是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以“设宴议和”为名俘获了魏国统帅公子卬!那时侯,山东六国骂商鞅是“小人负义”,老秦人心中竟也觉得有些不硬正。可商君却说:“大仁不仁。拘泥些小仁义,置国家利害于不顾,真小人也!”自那以后,秦国朝野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迂腐的王道传统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了。虽则如此,象张仪这种做法,还是出乎秦惠王预料的。他佩服张仪的超凡才华,竟能在旬日之间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归还房陵”为名,诱使楚怀王退出合纵,却明显是欺骗,秦惠王总是觉得脸面上有些难堪,却又不好责备张仪。
“我王尽管隐在幕后,此事只由张仪一人处置便了。”张仪淡淡笑道:“我王若对‘无所不用其极’六个字没有体察,连横便是一句空言了。”
“嬴驷不是宋襄公,没有忒般愚蠢的仁义道德,只是……”
“秦国崛起,六国合纵,秦国与山东皆在生死存亡关头。”张仪一句话廓清大势,脸色便郑重起来:“当此你死我活之际,成者王侯,败者贼寇,赤裸裸冷冰冰岂有他哉!若有一丝一毫之迂腐,连横之策便会大减锋芒。昔日宋襄公不击半渡之兵,大败身亡;文仲以煮熟的种子进贡吴国,而使敌国颗粒无收。古往今来,贤能豪杰之士欺骗敌国者数不胜数,何能以行骗二字掩盖其万丈光焰?昏聩颟顸之主,恪守王道仁义者亦不可胜数,何能以诚信二字减少其丑陋滑稽之分毫?况秦为法制大国,肩负统一天下之大任,若对强敌稍存怜悯之心,再求自己沽名钓誉,则强势崩溃,大业东流,徒为青史笑柄也。我王出于苦难,成于板荡,若不能理直气壮的无所不用其极,则王道滥觞,秦国锐气锋芒必将大减!此中后患,望我王深思了。”
秦惠王听得心头直跳,肃然起身一躬:“嬴驷谨受教。”
“我王心坚,臣便意定了。”张仪拱手做礼:“楚国特使,我王只是不见便了”
“好!便是如此。”
此后几日,楚国使者三次求见张仪,丞相府长史不是说丞相进宫去了,便是说丞相出咸阳视察去了,无奈只有求见秦王,可内侍却说秦王狩猎去了,要十日才回。楚使无计,也顾不得大臣体面,便只有日夜守候在丞相府门口等候。
这日三更时分,恰逢张仪车马辚辚的归来,楚使便拦住轺车大喊:“丞相何其健忘啦?房陵盟约已定,何日交割啦?”尖锐悠长的楚调竟使护卫甲士轰然大笑起来。
张仪下车笑道:“特使何其性急也?一则,我王狩猎未归,王印未用。二则嘛,楚国尚未履约,房陵如何交割?”
楚使急道:“楚国如何没有履约啦?”
张仪淡淡道:“楚王承诺退出合纵,并与齐国断交,退出了么?断交了么?”
楚使红着脸道:“楚王说:那是交割房陵之后的事情啦。”
张仪冷冷道:“盟约是双方订立,如何只凭楚王一面之词?回去问明,楚国若已经退出了合纵,且与齐国断了邦交,我自然会交割房陵之地。”
楚使一时愣怔,竟是无话可说。张仪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
万般无奈,楚使又等了十多日,总想见到秦王澄清此事,可无论如何也见不上。楚使无法,只好又守候在丞相府门前,好容易等着了张仪,张仪却反倒笑着问他:“如此快便回来了?想来楚国已经退出合纵,也与齐国断交了?”楚使结结巴巴道:“丞相大,大错啦。我没,没有回郢都啦!”张仪哈哈大笑:“那就是说,楚国不打算要房陵了。也好,我也没有那么多土地送人呢。”楚使愣怔间黑着脸喊起来:“你,你是丞相啦,说话不做数啦?”张仪揶揄笑道:“芈槐还是国王啦,他都不做数,我如何做数啦?”楚使还要搅闹,张仪大袖一拂,又径自去了。
绝望的楚使只好星夜离开咸阳,南下回郢都了。
楚使刚走,嬴华便来禀报:郢都商社飞鸽快讯,苏秦已经赶到楚国,说得楚怀王几乎就要反复了回去,立誓拿不回房陵便与秦国血战!末了嬴华嘟哝道:“我就不明白,你一说芈槐就转过来,苏秦一说芈槐就转过去,是芈槐颟顸糊涂,还是你俩嘴巴厉害?”张仪哈哈大笑:“如此看去,缺一不可也!”嬴华担心道:“假若楚国真转了,丞相大哥岂非劳而无功?”张仪笑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横对合纵,绝非一两个回合能见分晓的。这是长期较量,从宫廷到战场,从邦交到内政,须得拼尽全力,持之以恒的周旋,方能最终战胜对方。合纵初立,若能一击即溃,那你也忒小瞧我那师兄了。”嬴华笑道:“哟,那我这行人可就做老了呢。”张仪呵呵笑道:“青衣小吏做白头,苦差使呢,后悔么?”“你才后悔呢。”嬴华骤然满面通红,粲然一笑,回身便走。
“哎,你这个行人,回来。”
“有事么?”嬴华转了回来,脸颊上红晕犹在。
“请教了:王族中可有待嫁的公主?”张仪悠然的踱着步子。
“你要做甚?”嬴华猛然警觉起来,眼睛一转却又揶揄笑道:“若是丞相大哥想做王室快婿,我倒是可以帮忙。”
“那好啊,说来我听听,几个?年齿?相貌?艺能?”
“哼哼,你是买牲畜么?不知道!”嬴华黑着脸一跺脚便走了。
张仪愣怔片刻,径自哈哈大笑:“张仪张仪,你好蠢也。”便走进书房去了。
暮色时分,绯云前来送饭,却见幽暗的书房里晃悠着张仪长大的身影,竟是他一个人在默默的踱步沉思。绯云点亮了纱灯,在一张空案上摆好了饭菜:“吔,老爷大哥,用饭了。”恍惚坐到案前,张仪突然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来着?”绯云憋着嘴道:“吔,是老爷大哥嘛,饭来了,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呢。”张仪拍着绯云的头哈哈大笑:“绯云啊绯云,我看这可人的小女人最厉害,否则,勾践怎么拿西施郑旦做灭敌利剑呢?”绯云娇嗔道:“呸呸呸,你老爷是夫差,我可不敢做西施呢。别瞎说了,吃饭吔。”张仪拿起玉著,却向书案一努嘴:“请长史来,将书简誊清存底,立即呈送秦王。”
绯云走过去一看,书案上摊着一长卷竹简,简上墨迹方干,显然是刚刚写成。绯云连忙去请来执掌机密的长史。长史问过张仪,便卷起竹简到缮写房去了。
晚饭后,张仪正在书房端详楚国地图,宫中内侍便匆匆来到,宣召张仪立即进宫。张仪没有片刻耽搁,上得轺车便从府门斜对面的宫墙偏门进了王宫。内侍没有领他去经常议事的偏殿,却径直将他领到了大书房。张仪自然清楚,到了这里,便是秦惠王要与他单独密谈了。
秦惠王正在用饭,眼睛却盯着面前的长卷竹简:
积羽沉舟 长破合纵臣张仪顿首:臣从楚国归来,尝思楚芈槐之反复,以为连横破合纵乃长期之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极而言之: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将永为纠缠!有鉴于此,臣出八字对策:积羽沉舟,长破合纵。即不求一次摧毁六国盟约,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长此以往,六国间积怨日深,合纵则不攻自破也。鸿毛虽轻,积多可沉舟,此所谓积羽沉舟也。以臣之见:燕国与秦无旧仇,可嫁公主而结好;齐国偏远,可尊其虚号而结好;楚国贪婪,可以利诱之,使其不断反复,从而自外于合纵;三晋与我接壤,可软硬兼施,胁迫之分化之。若如此,则合纵必可流于无形矣! 看到张仪的上书,秦惠王第一个感觉就是惊讶。连横本来就已经是惊世奇策,且一次出使就动摇了楚国,张仪的斡旋才华与连横的威力,已经使秦国朝野刮目相看了。谁能想到张仪在一次出使之后,竟能举一反三,提出更为明晰可行的连横策略?一眼看完,竟是顾不上用饭,秦惠王立即便派内侍宣召张仪。
“我王如此勤政,秦国便大有可为了。”张仪笑着走进来深深一躬。
秦惠王一推鼎盘便站了起来:“勤政算甚来?没有长策大谋,还不是越忙越乱?来,丞相这厢坐了。”说罢便回头吩咐:“上茶。”待张仪坐定,秦惠王拿过案上长卷,不断轻弹着慨然赞叹:“读丞相上书,直如醍醐灌顶,快哉快哉!”
“我王认同,张仪倍感欣慰。”
“积羽沉舟,长破合纵。有此八个字,当真是点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轻叩书案,击节吟哦:“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便永为纠缠……不求一次摧毁,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丞相可谓一举廓清迷雾,字字力敌万钧哪!”
“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忧虑呢。”
秦惠王少见的大笑起来:“丞相啊,对六国的各种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细揣摩一番了,定策难,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张仪不禁喟然一叹:“六国若有一王如此,苏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触动心思,饶有兴致的问:“若苏秦当年为我所用,卿当如何?”
“一如苏秦,六国合纵。”张仪没有丝毫犹豫。
“连横并积羽沉舟之策,苏秦可能提出?”
“苏秦大才,张仪不疑。”
“结局若何?”
“我固当败。”
“何以见得?”
“时也势也。苏秦在秦,苏秦胜。张仪在秦,张仪胜。”
“莫非苏秦不明此理?”
“非苏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丞相之言,却令人费解。”
“仁政井田不可复,孔孟毕生求之。六国旧制不可救,苏秦全力救之。事虽相异,其理同一。孔孟为天下求一‘仁’,苏秦为天下求一‘公’也。”
“强力大争,焉得有公?”
“给六国一个如同秦国一般重新崛起的时机,还天下大争以同一起点,此谓‘公’也。奈何六国不争,苏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五、媚上荒政杀无赦
这一夜,君臣二人密谈到五更刁斗方散。
张仪出得宫来,但见薄雾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索性弃车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宫墙偏门,却见长街树下黑糊糊一片蠕动!张仪虽然吃了一惊,却是胆色极正,大步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群肥牛当街倒卧,悠闲的喷着鼻息倒嚼,旁边一张大草席上,却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条呼噜鼾睡的汉子。张仪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喝道:“嗨!醒醒了!当街卧牛犯法,知道么?”一个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连连打拱做礼:“军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汉,只草草住得一夜,明日献了寿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张仪见是个白发老人,便先软了心肠,温和问道:“寿牛?甚个寿牛?给谁献寿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军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县连年大熟,都是托王家圣明福气。今年少梁县要给秦王祝寿,每村献一头寿牛咧。”
张仪听得大是诧异——献耕牛祝寿,这可当真是天下头一份!
那时侯,耕牛比黄金还贵重,除了国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谁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寿?再说,张仪身为丞相,尚丝毫不知秦王有祝寿之举,山野庶民却如何这般清楚?心思闪烁间张仪笑道:“你等是王室贵戚,好福气呢。”一个粗壮汉子连忙摇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个汉子抢着道:“秦王寿诞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么!不知说几多遍了,少梁谁不知道?”张仪笑问:“那这个人肯定是大贵人了?”汉子正要说,精瘦老人低声呵斥道:“一边去!胡咧咧个甚?”回身对张仪躬身笑道:“他是个半瓜,信不得,寿牛自是庶民诚心献纳了。”张仪笑着连连点头:“那这寿牛,就是全村人花钱买的了?”“错咧错咧!”一个汉子高声道:“出钱买牛,那能叫献牛祝寿?这牛可是咱家自个献上的!”张仪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献牛祝寿,不就没有耕牛了?”那汉子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却竟是硬生生回过身去了。老人叹息一声道:“军大人,看你也是个好人,就莫再问了。王家圣明,子民祝寿,左右不是坏事了。”
张仪思忖着笑道:“倒也是,不说了。老人家,秦国向来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寿牛赶到南市去,那里有牛棚。哎,可不要说在这里碰见过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声下令:“走!吆起自家牛快走!”
汉子们卷起了草席,一片“得儿起!得儿起!”的吆喝声中将耕牛赶了起来。突然,一个汉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便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坏)咧哈(坏)咧!牛拉屎咧!”一个汉子惊恐的叫了起来。
秦人都熟悉与日常衣食住行有关的律条,“弃灰于道者,鲸。”便是谁都刻在心头的。将柴火灰随意倒在路边,都要给脸上烙印刻字,何况牛屎?更何况在王宫与相府间的天街上?一时之间人人惊慌。
“慌慌个甚?都脱夹袄!快!”精瘦老人厉声命令。
十多个粗壮汉子齐刷刷脱下了厚厚的双层布衣,这便是“夹袄”,春秋两季的常衣。见汉子们已经脱了夹袄,老人指点着低声吩咐:“你等几个包起牛粪!你等几个擦干净街道!狠劲儿擦!”汉子们二话不说,在飕飕凉风中便光着膀子忙活了起来。老人回头对着张仪深深一躬:“军大人,我等草民为王祝寿,无心犯法,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莫得举发,我全村十甲三百口多谢大人了!”说着便“噗嗵!”跪到了地上,其余汉子们也光膀子抱着牛屎夹袄一齐跪倒:“我等永记大人大恩大德!”
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连忙扶起老人:“人有无心之错,既然已经清理得干净,又脏了衣服,还受了冻,我如何还要举发?老人家,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嘘着与汉子们牵牛走了,静谧的长街传来噗沓噗沓的牛蹄声,张仪的心也随着一抖一抖的。寒凉的晨风拍打着衣衫,恍惚间张仪竟忘记了身在何处,痴痴的兀立在风中,一直凝望着牵牛的农人们远去。
“丞相,早间寒凉,请回府歇息吧。”家老早晨出门,见状连忙跑了过来。
回到府中,张仪竟是不能安枕,觉得少梁献寿牛这件事实在蹊跷,又隐隐觉得“寿牛”后边影影绰绰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只是他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是否应该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应该由他提出?古往今来,那个帝王不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虽说秦惠王是个难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他内心没有这种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劝谏岂非自找无趣?然若佯装不知,却又于心何忍?
虽然不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张仪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纵横家的本色,便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可眼下的这种情势,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议国政。这“不得妄议”,既包括了不许擅自抨击,也包括了不许擅自进行各种形式的歌功颂德。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各种祝寿便销声匿迹了,秦惠王难道不清楚?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秦惠王车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安知这位城府极深的秦王不想对商君之法改弦更张?果真如此,那这祝寿便是试探了?张仪啊,慎之慎之……
睁着双眼躺卧了一个多时辰,张仪索性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滚热的羊肚汤,便吩咐书吏去请行人嬴华前来。
行人本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内。由于嬴华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总是应卯而来。但只要在咸阳,嬴华还是忠于职守,每日卯时必到自己的官署视事。这也是秦国王族子弟的传统——但任国事,便守规矩,从不自外。今日嬴华刚进官署,便见书吏来唤,便依着章法跟在书吏后边来到了张仪书房,全然没有以往洒脱亲昵的笑意。
张仪挥挥手让书吏退下,便笑着问道:“公子可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属下安知?”嬴华一脸公事。
“秦王寿诞。公子不去祝寿么?”
“秦王寿诞?”嬴华又惊讶又揶揄的笑道:“丞相灵通,赶紧去拜寿了。”
张仪悠然一笑:“穷乡僻壤都赶着寿牛来祝寿了,身为丞相,能不去么?”
“寿牛?亏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也。”
“美妙自美妙,却不是我想的,是农夫说的。不过,却是我亲眼见的。”
“属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么?”张仪悠然一笑:“秦王今日定要大宴群臣,相府关闭,全体属官随我进宫祝寿。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许你三日寿假如何?”
“寿假?”嬴华大是惊愕:“六国联军正在集结,你倒是给我寿假……”
“上有大寿,臣能不贺?”张仪只是微笑。
“岂有此理?我偏不信!”嬴华一跺脚便风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书房听樗里疾禀报各郡县夏熟情势,却见嬴华大步匆匆而来,一脸愤愤之色。当年秦惠王重回咸阳,这个堂妹妹便是他与伯父嬴虔之间的小信使,可谓患难情笃。嬴华执掌黑冰台,也是秦惠王亲自定名的。不管多么忙碌,只要这个小妹妹进宫,秦惠王都会撇开公务与她谈笑风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里疾示意稍停,打量着嬴华亲切笑道:“哟,要哭了呢,受谁欺负了?王兄给你出气。”
“没有别人,就你欺负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说说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日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别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给我做寿么?”
“你不是自己想做寿么?”嬴华揶揄的笑着。
“我想做寿?”秦惠王又是一愣,索性站了起来:“小妹,谁说的?”
“老百姓说的!寿牛都拉到咸阳了,你不知道?”
“寿牛?甚个寿牛?”秦惠王云山雾罩,脸却不由黑了下来。
旁边不动声色的樗里疾却是一对小眼睛炯炯发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堂,听公子说明白了。”
嬴华却是硬邦邦的:“正当夏熟,农夫们却要从几百里外给你献寿牛!没有你的授意,谁个敢这样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经看了,少梁县四十八头牛披红挂彩,正要进宫!你就等着做寿吧。”说完竟转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气又笑又莫名其妙,摊着双手“咳!”的一声,竟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且听我说。”樗里疾走了过来笑道:“此事我大体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没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着,脸色很是难看。
樗里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说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儿。少梁县连年大熟,庶民对国政王家多有赞颂,也是实情。于是,便有人鼓动庶民,献牛给君上做寿。庶民难知详情,必以为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献寿牛之举。虽有若干细节不明,然臣之揣摩,大体无差。”
“这‘有人’是谁?”
“事涉律法,臣须查证而后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厉声吩咐:“宣召廷尉!”内侍一声答应,便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变法后秦国设置的司法大臣,专司审判并执掌国狱。此时的廷尉虽然也是独立大臣,但却归属于统辖国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里疾分领。片刻间廷尉赶到,秦惠王阴沉着脸下令:“着廷尉潼孤,十日之内查清寿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禀报。”
这个潼孤本是商君时的律条书吏,精通律法,忠于职守,一步一步的从“吏”做到了“官”,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子了,骨鲠刻板的性格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听完秦惠王诏令,他竟肃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该当右丞相出,我王自乱法统,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气又笑,想想却是无奈,回头道:“那,右丞相下令吧。”
樗里疾正要说话,潼孤却道:“事涉王家,王须回避,属下须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气又笑的走了。
“潼孤,随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里疾憋住笑意,大摆着鸭步出了国王的书房。
两人刚刚走到宫门车马场,便听一阵金鼓之声震耳欲聋!樗里疾急晃鸭步走到宫门廊下,却见黑压压成千上万的庶民围在了王宫大街看热闹,最前面却是一幅横长三丈余的红布,黑字赫然斗大——少梁献牛为王贺寿!横幅下便是几十头大黄牛披着红绿彩缎,不时的“哞哞”长叫,偶有牵牛者发出惊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着!”四面便轰然大笑,有人便高喊:“寿牛拉屎不犯法!尽拉无妨!”又召来一片轰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当如何处置?” 樗里疾笑着,脸上却抽搐着。 “律法所无,潼孤不敢妄言。”
樗里疾嘿嘿一笑,晃着鸭步走上门廊外的上马石墩,脸色便顿时黑了下来,大手一挥厉声道:“宫门甲士成队!”
“嗨!”宫门两厢轰然一声,两百名长矛甲士锵然聚拢,瞬间便摆成了一个方阵。
秦国宫城禁军是两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轮值四个时辰。这八百人按照秦军的经常编制,分为八个百人队,头领便是百夫长。八个百人队为一“校”,头领职衔为“尉”,习惯称为宫门尉。也就是说,昼夜十二个时辰,总有八百禁军守在王宫冲要地带。宫门最为要紧,每哨必有两个百人队守护,而宫门尉往往便亲自带队守护宫门。寻常情势下,宫门无论发生何种骚乱,若无国君或权臣的特殊命令,只要骚乱者不冲击宫门,宫门禁军便不得擅动。此时宫门尉正在宫门当值,见庶民虽然蜂拥而来,却是进献寿牛,自然不敢随意发动。如今见右丞相发令,立即拔剑出鞘,整肃待命。
“将献牛人等全部羁押!将耕牛交南市曹圈养,等候处置!”
宫门尉举剑大喝:“左队押人!右队牵牛!”
两个百夫长手中长矛一举:“开步——!”长矛甲士便两人一组,挺着长矛楔入人群。
围观的民众大是惊讶!谁能想到给国王献牛做寿者,竟然要被拘押起来?许多山东商人就喊叫起来:“错了错了!抓错了!人家是给秦王贺寿的!”咸阳老秦人也一片呼喊:“献寿牛不犯法!不犯法——!”献寿牛的农人们也一片叫嚷,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是乱纷纷嘶声高喊:“害了牛还害人!冤枉哪冤枉!”“耕牛如命,谁愿来献哪?”
樗里疾连连挥手制止,人群渐渐平息下来。樗里疾高声道:“国有律法,不会冤枉无辜。一时拘押,正是要彻查违法罪犯!围观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日后,秦王与国府自有文告通报朝野。”
无论是咸阳国人还是六国商贾,都知道秦国律法无情,见赫赫右丞相已经公然承诺“彻查”并将通报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虽然满腹疑虑,人们还是在一片小声议论中散去了。四十多头“寿牛”全部赶往南市圈养,一百多个少梁农夫也已经被全部带开。
“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着脸跳上轺车便辚辚去了。潼孤连忙上了自己轺车紧跟而来。进得丞相府,樗里疾让潼孤先在外厅等候,自己便到书房来向张仪禀报。听樗里疾说完经过,张仪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鲠之臣,天兴大秦,岂有他哉!”便立即与樗里疾来到国政厅,也就是寻常说的相府正堂。
等闲时分,官员来丞相府接受政务指令,都是樗里疾单独处置。一则是樗里疾本来就一直主持内政,国务娴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后归总禀报张仪,基本上无须张仪操心。二则便是秦国的法制完备,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体上也无须张仪出面。三则便是张仪领开府丞相之职,但其谋事重点却在秦国外事,也就是全力与合纵周旋,内事尽可能的交给樗里疾去做。这是秦惠王与张仪樗里疾在开府拜相之日,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丝毫没有削弱张仪权力的意味。今日遇见潼孤这等毫无通权达变的执法老臣,张仪樗里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套法式对待了。
过程倒是很简单。张仪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厅中的长史便一声高宣:“请命官员入堂——!”潼孤进得大厅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领命,参见丞相,参见右丞相。”便肃然挺身站在当厅。张仪悠然道:“廷尉潼孤:国发重案,事涉王室,命尔依法办理此案,受右丞相樗里疾督察。”长史便将写着命令、盖着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纸双手呈给潼孤,潼孤接过,拱手高声道:“廷尉潼孤领命,请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潼孤须得在三日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报请丞相、秦王,会同朝臣裁决。”潼孤高声答道:“潼孤领命。潼孤告辞。”便迈着赳赳大步出厅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县令是头老狐,却碰在一口老铁刀上了。”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看,这股斜风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随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赶快访查一番了。”
话音方落,书吏匆匆进门:“禀报丞相:又有六个县的农夫们来献寿牛寿羊,听说右丞相在宫门拘押了少梁人众,他们都将牛羊赶到南市去了。”
张仪看看樗里疾没有说话,樗里疾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霍然起身,急晃着鸭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飞骑如穿梭般进出,风灯竟是彻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为:此案虽是生平未闻的特异案,案情却是简单,只须将献寿牛的少梁县查清即可了结。不成想一入手竟是大大麻烦。且不说寿牛之外又来了寿羊寿鸡寿猪,更麻烦的是发案范围从一个少梁县变成了八个县!除了偏远的陇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带的大县,几乎全部都包了进来。献寿礼者都是朴实木讷的农夫,数百人被拘押在城外军营更是一件棘手事儿。时近夏忙,这些人都是村中有资望的耕稼能手与族中长老,如今非但不能领赏赶回,反而被当成人犯关押,日夜大呼冤枉,连整个关中都人心惶惶起来。
秦惠王闻报,气恼得摔碎了好几个陶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连连催促樗里疾与潼孤尽速结案。
潼孤虽是执法老吏,却也是生平第一遭儿遇到这匪夷所思的“祝寿案”!涉案者都是勤劳朴实的良民,即或背后有官吏操纵指使,可也全都是县令县吏。潼孤之难,倒不在无法定罪量刑,而在于牵扯的官吏庶民太多,范围之大,几乎就是大半个秦国!虽然说他也亲身经历了商君一次斩决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场,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违法败类,如何与如今这些“罪犯”同日而语?潼孤也是秦国平民出身,深知庶民无心犯法,即或那些县令县吏,其中也多有政绩不凡者,如何能断然杀之?反复思忖,潼孤上书丞相府,提出了“放回农人夏收,缉拿少梁县令勘审”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却竟然不在咸阳!潼孤大急,直接面见张仪。张仪略一思忖,便让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进宫。一个时辰后张仪回府,下令潼孤放了农夫,将八名县令全数缉拿到咸阳勘审!潼孤本想说县令无须缉拿太多,看着张仪脸色少见的阴沉,却是终于没有开口便匆匆去了。
农夫们一放,情势立时缓解,秦川国人立即便淹没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个县令虽然被押到了咸阳,留下的县吏们却是大出冷汗,竟是连忙下乡分外辛苦的督导收种,农时公务倒是没有丝毫的紊乱。潼孤便静下心来勘审这几个县令。
这一日勘审少梁县令,却见秦惠王与张仪便装而来,面无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风之后。
“带人犯上堂——!”廷尉书吏一声长喝,一个黑瘦结实的官员便被两名甲士押进大厅。
秦法虽刑罚严厉,却极是有度。但凡违法人等,在勘审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带枷,除了关押之外,与常人无异。这与山东六国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与后来的“人治”更有着天壤之别。这时的少梁县令便依然是一领黑色官服,头上三寸玉冠,神色举止竟是没有丝毫的慌张。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审便开始了。
“少梁县令屠岸锺。”
“屠岸锺,少梁县四十八村献寿牛,你可知晓。”
“自是知晓,龙紫之寿,也是下官晓谕庶民了。”屠岸锺镇静自若。
“何谓龙紫之寿?”
“天子者,生身为龙,河汉紫微,是为龙紫。龙紫者,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也!龙紫之寿,我王万寿万寿万万寿也!”屠岸锺慷慨激昂,仿佛发誓一般。
“屠岸锺昌明王寿,是奉命还是自为?”
“效忠我王万岁,何须奉命?屠岸锺一片忠心,自当教民忠心。”
“端直答话!究竟是奉命还是自为?”
“自为。屠岸锺领全体十八名县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龙紫之寿妇孺皆知。”
“献牛祝寿,可是屠岸锺授意?”
“无须授意。民受屠岸锺教化,闻龙紫之寿,皆大生涕零报恩之心,交相议论,共生献牛祝寿之愿!”
“献牛祝寿,屠岸锺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万岁之德治,效忠万岁之德行,屠岸锺何能阻止?”
“端直说!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献牛祝寿,屠岸锺可曾助力?”
“自当助力。屠岸锺心感庶民忠贞大德,特许献牛者议功,以为我王万岁赐爵凭据,又特许献牛者歇耕串联,上路吃住由县库支出。”
“其余各县祝寿举动,屠岸锺是否知晓?”
“下邽、平舒两县派员前来询问,屠岸锺亦晓谕龙紫之寿。其余各县,屠岸锺并未直面,但却都知晓的。”
“屠岸锺,少梁境内三十里盐碱滩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开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开始。”
“因由何在?”
“连年大熟,民心祈祷龙紫之万寿,岂容琐事分心?”
“屠岸锺,你可知罪否?”潼孤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一片肃杀。
“说甚来?知罪?”屠岸锺仰天大笑:“古往今来,几曾有过颂德祝寿之罪?三皇五帝尚且许民颂德,何况我王大圣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赐恩之龙主?尔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种秋收,不知王化齐民,竟敢来追究忠贞事王之罪,当真可笑也!”
“大胆屠岸锺!”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国法重地,端直答话,毋得有它!”
“尔等酷吏,岂知大道?屠岸锺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潼孤气得稀薄的胡须翘成了弯钩,堂木连拍,屠岸锺却只是嘶声喊叫着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威严肃杀的廷尉大堂竟乱纷纷一团,没了头绪。
突然,大堂木屏风“哗啦!”推开,秦惠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潼孤颤巍巍站起来正要行礼参见,秦惠王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缓慢沉重的踱着步子走到了屠岸锺面前。屠岸锺做了五年县令,却偏偏没有见过秦惠王,见此人虽然布衣无冠却是气度肃穆的逼了过来,不禁吭哧道:“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锺穷通天地,却道我是何人?”那咝咝喘息的喉音与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栗。
“哼哼,你总不至于是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吧?”屠岸锺傲慢的冷笑着。
秦惠王浑身一个激灵,咬牙切齿的冷笑着:“可惜呀,你运气不好,看准了,站在你面前的偏偏竟是秦国君主。不相信么?”
看着恭敬肃立的潼孤,再看看满堂肃杀的矛戈甲士。屠岸锺悚然警悟,心头狂跳,不禁便是一身冷汗,慌忙间扑倒以头抢地:“罪臣屠岸锺,参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你少梁县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锺不识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该万死!”
“不识本王便罪该万死,这是哪国律法啊?”
屠岸锺吭哧语塞,额头在大青砖上撞得血流纵横:“屠岸锺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盐碱滩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寿,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显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众效忠王室,无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个无知有他!屠岸锺,你也是文士一个,这却是那家学问啊?”
“启禀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幼修习儒家之学,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厉声断喝:“儒家之学?孔子孟子宁弃高官而不改大节,你如何不学?儒家勤奋敬事,你如何不学?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龙紫之寿、寿牛寿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万寿万万寿,名目翻新,当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实,种恶政于本王,祸国风于朝野。恬不知耻,竟以为荣!如此居心险恶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众,端的令人拍案惊奇也。”
“我王诛臣之心,臣却如何敢当啊?!”屠岸锺奋力抢地嘶声哭喊。
“如何?你这颗心不当诛么?”
“屠岸锺天地奇冤!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勃然大怒,回身抢过甲士一支长矛便直扑过来:“再喊一句,洞穿了你!”冰凉闪亮的长矛顶在胸口,屠岸锺顿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大张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潼孤虽然年迈笨拙,此时却大步抢来双手抓住长矛:“臣奉命勘审人犯,我王不能坏了法度啊。”
“当!”的一声,秦惠王掷开长矛,拂袖去了。
就在当天晚上,樗里疾回到咸阳,匆匆到丞相府见了张仪,两人便立即进宫了。樗里疾禀报了他走访秦中八县的情形,尤其对屠岸锺的来龙去脉做了备细叙说。秦惠王听罢,竟是久久沉默。
这个屠岸锺,原是晋国权臣屠岸贾的后裔。春秋老晋国时,屠岸贾在晋灵公支持下诛灭了上卿赵盾满门。谁想阴差阳错,侥幸被人救出的一个赵氏孤儿却活了下来,而且鬼使神差的被屠岸贾收做了义子。二十年后,这个赵氏孤儿因了屠岸贾的权势,做了晋国将军。此时又是鬼使神差,收养赵氏孤儿的老义士,竟然秘密向这位年轻的“屠岸将军”揭穿了他的本来身世与灭门大仇。此时恰逢屠岸贾失势,孤儿将军便联络赵氏旧势力,一举将屠岸氏剿灭。从此,屠岸氏残余人口便星散逃亡于列国。后来,赵氏恢复了势力,与魏韩两个大族共同瓜分了晋国,便有了声威赫赫的赵国。
赵氏立国,明令以屠岸氏为不共戴天之世仇,契而不舍的在天下秘密追杀!屠岸氏族人便纷纷改名换姓,一时间,屠岸氏几乎绝迹。这时,逃到秦国骊山河谷的两家屠岸氏后裔,也改为“土山”姓氏,彻底的变成了老秦人。三代之后,“土山”一族已经有了五十余户四百余口。商君变法后聚族成村,便渐渐富了起来。“土山”族长一心想改换门庭,便将自己的大儿子“土山锺”送到了鲁国去求学。此子归来,雄心勃勃,振振有辞的力劝父亲恢复屠岸姓氏:“人之生灭在于天,何在于姓氏?赵氏不当灭,虽抄满门而漏孤儿,屠岸氏当灭,又岂在隐姓埋名也?”父亲与族人们被他的勇气感动,竟是决然恢复了屠岸姓氏。于是,“土山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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