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十章 张仪风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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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苇草滩直向东北而来。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白山的一万铁骑也在时令大道尾随飞驰;三十余里后,张仪前军折向东南,进入鸿沟堤岸下的谷地,从鸿沟北岸的护渠荒田疾进,白山的后军则继续驰向东北。

    秦军的袭击目标是敖仓!

    敖仓,魏国最大的粮仓与物资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与货仓。其所以在这里修建最大的粮仓,一是这里地势险要,二是这里交通便捷。在黄河与济水分流处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险峻,事实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为孤立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平原,所以险要易守。除了两条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国开凿的引黄河入大梁的最大沟渠——鸿沟。如此一来,敖山便是三水环绕,更兼临近大梁,陆路官道畅通,物资集散便极为便捷。

    从魏武侯起,魏国便在敖山开始修建粮仓,经过近百年扩建完善,整个敖山便建成了一个城堡式的粮仓,山下则是十多个临时集散的小仓场。由于规模庞大,魏国人便呼为“敖仓城”。魏国在敖仓设置了敖仓令,爵位官职与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锐铁骑长期驻守。后来秦国统一,仍将这里扩建为天下最大的粮仓,以致“敖仓”成为天下粮仓的代表称谓。这是后话。

    一个多月来,由于敖仓要供应六国联军四十八万人马的粮食物资,便大大的繁忙起来。山下十几个仓场堆满了随时准备装运的粮货,人声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进出的出粮缴粮车队,往往是昼夜不息的大开着城堡。敖仓令与所有的部属吏员、仓工都忙得团团转,一有空闲便连忙躺倒打盹。山下军营的五千骑士昼夜警戒,时间一长,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时分,守军接到敖仓令命令:“歇仓一夜,明日卯时开仓!”于是一片欢呼,晚饭之后便全营倒卧,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时分,张仪的一万铁骑抄到了敖仓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淹没了月亮,秋风竟呜呜的刮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敖仓一片寂静,除了点点军灯,山上山下竟是一片黝黑!出发时,张仪已经接到黑冰台密探的报告,知道了敖仓今日歇仓,但仍然没有料到,敖仓竟有如此死寂。

    十个千夫长聚来,张仪一阵低声吩咐,千夫长们立即归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个方块。张仪令旗一劈,便见三个方阵哗然散开,也不喊杀,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三个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铁骑,全力扑向了山下的魏国军营。第二路两千铁骑,冲上敖山城堡。第三路两千铁骑,杀进了山下仓场与敖仓令官署。

    魏军骑士正在沉沉大梦之中,连营门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的秦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还没有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人喊马嘶,五千骑士已经伤亡大半。军营奔窜呐喊之时,山下仓场与官署便立即窜起了大火。片刻之间,敖山上的城堡主仓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万铁骑便从北面漫山遍野的冲了过来,一路向鸿沟,一路向济水,大半个时辰后,便见滚滚滔滔的大水扑向了敖山谷地!

    张仪一声令下,攻入敖仓的秦军骑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边飞驰。到得渡口,便有三千骑士下马,在小半个时辰内彻底摧毁了敖仓码头,凿沉了停泊岸边的百余艘粮船。此时,遥见敖山已经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轰轰隆隆的涌向敖山!张仪与白山聚头,清点人数,竟是只有二十多名轻伤,可谓全胜而归。

    “回兵!” 张仪一挥手,便沿着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向西飞驰而去,晨曦时分,铁骑便越过了孟津,遥闻遍野杀声!

    张仪登上山头一望,只见六国联军正与秦国的黑色兵团在旷野上纠缠冲杀,联军旗帜混乱,但却并未溃败。白山高声道:“丞相,那里是燕齐铁骑,我从背后杀过去!”张仪道:“好!打出战旗!号角准备!”一挥手,二十名牛角号手已经立马山头,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白”字将旗已经排在白山马后,二十面千夫长将旗也在阵中猎猎展开。

    张仪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号尖利的划破秋雾。白山高举长剑:“杀——!”一马冲出,万马奔腾,雷霆般压下原野!

    就在张仪偏师奔袭敖仓的时候,六国大军也对秦军主力发动了夜袭!可是,当田间率领三国步兵一片呐喊,攻进秦军大营时,却发现偌大的营寨竟是空空荡荡。田间竟愚蠢的以为秦军怯战逃跑,喝令烧毁秦军营帐,顺着营地山谷追击。没追得二三里,秦军铁骑便从两边山塬漫山遍野冲杀下来,几乎只是一个冲锋浪潮,三国步军便蜂拥溃败着向来路逃跑。当子之率领三国骑兵掩杀到秦营两侧的山麓时,却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沟垒之后的步兵大阵的猛烈阻击,箭如疾雨,石如飞蝗,骑兵竟不能越雷池半步。子兰的两千辆兵车在正面已经摆好了横宽三里的大阵,等待截杀秦军,但却只闻几条山谷中杀声震天,就是不见秦军仓皇逃出。子兰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便断然喝令车阵前推,全部封堵秦军营寨。

    遍野火把下,兵车大阵隆隆向前推进的时候,秦军营寨里却潮水般涌出了溃逃的联军步兵。无论子兰如何号令,恐惧的步卒们竟都是全然不顾,只是一味尖叫着四散逃命,将子兰的兵车大阵冲得混乱不堪。正在子兰要下令兵车后退到宽阔原野时,万千黑色铁骑如怒潮般从山谷中呼啸扑来,冲进车阵便猛烈砍杀!片刻之间,两千辆兵车便互相冲突,向身后平原夺路狂奔。车战之法,每辆战车都有二十六名步兵,一则保护战车,二则在战车甲士号令下冲锋,形成一个战斗单元。两千辆战车,实际上便是五万多兵力。如今战车混乱夺路,车下步兵便成了秦军铁骑的剑桩,但见大劈的剑光在黑夜中霍霍闪亮,遍野都是惨烈的嚎叫!

    不到半个时辰,楚国战车便后退了二十余里,数百辆兵车已经车毁人亡,车下步卒几乎全数被杀。子兰大是恐慌,竟如同梦魇一般。正在此时,子之率领联军骑兵撤回,与楚国战车会合,子兰方稍稍觉得心安,却是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号令三军?

    子之大怒,抛开子兰,厉声喝令军马集结,列成两个大阵。乱军败退,最是需要主将胆识。主将但有勇气,败军犹可收拾。子之久在辽东作战,极具实战经验,在他威猛的号令下,剩余可战的近一千辆楚国战车,竟重新列成了大阵。子之将剩余的四万多骑兵,在兵车大阵左右两翼列成两个方阵,举剑大呼:“败退死路一条!杀——!”便率先反身杀回。楚国战车与两翼骑兵一声呐喊,竟隆隆海啸般冲了回来,迎住了秦军的黑色浪头。这些战车骑兵虽然也是败兵,阵形更是混乱,但人怀必死夺路之心,竟是比前大不相同,生生的与秦军五万铁骑纠缠混战起来。

    正在晨曦初露秋雾蒙蒙两军相持混战的时刻,联军身后突然爆发出震人心魄的喊杀声!但见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铁骑竟从身后杀来。正面的秦军骑兵精神大振,一阵呐喊冲锋,便将联军战车骑兵混杂的阵形彻底冲跨。联军后退之间,白山的两万最精锐铁骑堪堪赶到,竟硬生生将溃逃的战车骑兵堵了回去。两面夹击,不到半个时辰,被包围进来的战车骑兵便全数被杀。

    原野上顿时寂静下来。

    子兰方才并未随同冲杀,只木呆呆的在战车上观望。于是从其他方向溃逃的楚国步兵,便渐渐在他旗下聚拢,一时竟有数千人之多。当白山的两万铁骑发动冲锋时,子兰彻底绝望,不顾一切的率领残兵逃跑了。将到大营,忽有残兵来报:信陵君与孟尝君偷袭函谷关的五万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军截杀,大败逃走;秦军伏兵转道淮北,要抄楚军后路,全部斩杀楚军!子兰吓得心胆俱裂,嘶声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国!”便带着数千残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坐镇总帐的苏秦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信陵君与孟尝君狼狈逃回,信陵君连连叹息,孟尝君则大骂司马错“贼将老狐!”苏秦却只是淡淡的一笑,竟一句话也没说。正在一片默然的时候,斥候飞马来报:子兰丢弃大军逃回楚国!春申君顿时气得跳脚大骂,骂声未落,又是斥候飞报:敖仓被秦军袭击,粮仓大部烧毁,敖山四面汪洋!

    顿时,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帐中竟死一般的沉寂。

    苏秦依旧淡淡的一笑,踱步帐外,凝望着血红的秋日,双眼一片模糊。

    四、大才机变修魏齐

    河内战胜,张仪没有稍歇,立即东出函谷关趁热打铁。

    此时山东深为震恐,联军自行溃散,六国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责的纷争之中。张仪向秦惠王禀明,须趁此时机一举摧毁合纵根基,不使合纵死灰复燃!秦惠王只说了一句话:“卿乃开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并当殿特加张仪一千铁骑护卫并全副特使仪仗,以增张仪出使声威。张仪通盘权衡了六国大势,第一个目标便直奔魏国。

    大梁街市萧条,国人惶惶,全没有了以往的繁华兴旺气象。战国年头,人们对大战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一战死伤几万人也都是寻常事了。况且对于殷实富强的魏国来说,六万步兵的损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仓被毁,对魏国的打击却是太大了!那里储存着魏国十分之八九的粮食与物资,自李悝实行平粜法以来,敖仓便是魏国平易物价赈灾救荒的宝库。如今,粮食物资被大火烧毁十之七八,整个敖山被大水包围,临近渡口全部被毁坏,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来,整个魏国的物价在旬日之间竟是飞涨了十倍,粮价更是一日数涨,难以抑制。私家粮栈干脆关闭,准备将余粮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粮栈虽勉力支撑,也架不住国人抢购如潮,虽然没有关闭,却是眼看无粮可以上市了。眼看着北风渐紧,窝冬期临近,从来没有操心过粮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粮的大梁国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们东奔西走的讨粮债,欠粮的人家则千方百计的躲债,更多的大梁人则纷纷出城,到乡村去偷偷买粮。一时间,大梁这个令魏国人傲视天下的商市都会,竟乱得人人没有了方寸!

    魏襄王窝火极了,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国仓没有了粮食,比什么灾难都可怕。以目下情势,没有百万斛 粮米,难解这大灾大难。可是,冬期将至,仓促间到哪里去搞如此多的粮食?原本六国有盟约:大战后其它五国加利偿还魏国供应的军粮与物资,魏国倒是有一笔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败山倒,联军做了鸟兽散,连统帅子兰都弃军逃跑了,六国丞相苏秦也悄悄回到燕国去了,到五国却找谁讨粮去?纵然想讨,以魏国目下处境,五国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谁还肯认这笔账?向中小诸侯国借粮么?昔年它们多受魏国欺凌,避之惟恐不及,谁还能雪中送炭?百思无计,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几个亲信大臣秘密商议,有人主张将信陵君也召来,可魏襄王却连连摇头。 在密殿里商议了整整一天,竟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魏襄王无名火起,拍案怒喝:“个个都是高爵厚禄,事到临头,一个没用!都下去!”这时,丞相惠施突然高声道:“魏王,臣有主意。”

    “是何主意?快说!”魏襄王极不可耐。

    “进攻洛阳,夺王室粮仓!”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惠施昂昂然道:“濒临危境,岂能坐等灭顶?”

    司土先轹吭哧道:“怕,怕是难呢,此时不宜轻动。”

    魏襄王眼珠转悠了半日,终究长叹一声:“去吧去吧,痴人说梦了。”他心里清楚,此时兴兵,无异于火中取栗,焉知秦国不会以“尊王”这个古老的名义,呼喝列国携手灭了魏国?

    正在魏国君臣团团乱转惶惶无计的时候,宫门急报:“秦国丞相张仪,求见我王——!”

    “张仪?”魏襄王惊得一激灵:“他,意欲何为?”

    惠施连忙道:“无论意欲何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挥:“走!随本王出迎。”

    一阵煞有介事的迎宾大礼,张仪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毡与魏襄王并肩进入了魏王宫。看张仪身后跟着两个英武俊秀的带剑卫士,惠施几次想说不能有带剑卫士进宫,可看看魏襄王与掌典大臣浑然无觉,也就生生的咽了回去。毕竟,张仪这个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时兴兵攻魏却如何了得?

    对张仪,魏襄王可是久闻大名了,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亲眼目睹了张仪舌战孟子而被父王赶出王宫的情景。后来,隐隐约约的听说张仪死在了楚国。不想在苏秦合纵之后,张仪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国丞相。一开始谁也没在意,都说这个魏国布衣平常得紧。做过敖仓令后来便做了司土的先轹,更是哈哈大笑:“张仪算得甚来?一个败落布衣,当初还求靠我等,想谋个小吏呢。”不成想正是这个张仪,定连横长策,一举撼动楚国,再举大破六国联军,竟在一夜之间成了令山东六国谈虎色变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国人将张仪奇袭敖仓的故事传得神奇极了,也恐怖极了。奇怪的是,竟没有几个人骂张仪,却都说,这是上天对魏王不识贤愚的报复!如今想来,若有张仪,魏国何至于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个扭转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粪土般扫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国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细细想来,自己当初也在当场,又何曾想到过劝阻父王?

    今日之张仪威风八面,魏国君臣竟是个个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脸色。那个嘲笑张仪的司土先轹,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终不敢与张仪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涩难禁,坐定之后竟是神不守舍的恍惚起来。

    “敢问丞相,是过道魏国?还是专程而来?”丞相惠施赶忙插上圆场。

    “张仪奉秦王之命,专程为秦魏修好而来。”张仪竟是直截了当。

    举殿愕然沉默!虽然没有了秦国攻打的恐惧,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敌,魏国对秦国邦交,除了连绵不断的围堵便是兵戎相见,几曾想到过与这个先蛮夷后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这次战败,魏国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国趁势猛攻,礼遇张仪,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国而已,根本没有想到过修好。正因为匪夷所思,张仪乍一说出,魏国君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请问丞相,可,可是有甚条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张仪从容笑道:“魏国只须不再参与合纵便是。据实而论,合纵没有给魏国带来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是大灾大难。”

    魏襄王喟然一叹:“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领了。只是目下举国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图之。”

    “魏王可否见告,魏国难在何处?”

    “丞相心明如镜,魏国大饥大荒在即,如何顾得合纵?请告秦王,但放宽心便是了。”

    “度过饥荒,魏国须得几多粮米?” 张仪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声:“先轹,职司所在,你对丞相说。”

    躲在惠施身后的先轹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讨好张仪?心中七上八下的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向张仪深深一躬:“小吏先轹,往昔开罪于丞相,请丞相恕罪。”张仪大笑着扶住了先轹:“司土言重了,故旧之交,何罪于我?你我旧事,改日再叙,但请司土先说国事。”先轹顿时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无百万斛粮米,魏国难解饥荒。”张仪慷慨道:“两国修好,魏难便是秦难。秦国出粮百二十万斛,如何?”

    “此言当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来。

    张仪一阵大笑:“食言自肥,张仪何以面对天下?我这便修书一札,请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咸阳丞相府见右丞相樗里疾,办理运粮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张仪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铭记在心了。”

    张仪连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张仪原是魏人,桑梓有难,何能旁观?”

    魏襄王对殿中大臣高声道:“晓谕朝野:秦国借粮于我,解我国难,自此之后,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纵者,杀无赦!”

    朝臣们竟是感慨唏嘘,纷纷点头称是。丞相惠施自请为特使,立赴咸阳。司土先轹自请为监运大臣,匆匆便去征发牛车。大臣们人人觉得解了自己的危难,争相做事,一时间竟是效率奇高,仿佛起死回生一般。

    粮米有了来路,魏襄王便有了胆气,当晚在王宫大湖的明月岛举行了名为“两强修好”的盛大宴会。魏国司礼大臣充分挥洒了大梁的富贵排场传统,两千多盏风灯挂满水边林木,湖光山色,雅歌声声,竟是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刚刚遭受了夙敌猛烈一击而几乎被灾难淹没的国家。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借着入厕,在竹林回廊上独自伫立,望着灯火下的粼粼波光,竟有些恍惚起来。

    “丞相好兴致嘛,这里正好看得王宫夜景呢。”

    “呵,原是魏王,张仪正要告辞。”

    “请稍待。”魏襄王猛然压低声音道:“丞相可愿回魏国?同样做丞相?”

    张仪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张仪可是秦国臣子。”

    “苏秦能做六国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国丞相?”魏襄王显然为自己的出新而兴奋,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则可挽回父王当年大错,二则有利于秦魏长期修好,一举两得也。”

    张仪笑了笑:“魏王虽是好意,只怕张仪没得工夫呢。”

    “不误丞相大计。”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时时守在魏国。”

    “然则,这俸禄府邸?”

    “本王心中有数。”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来:“秦国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惯?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里之地两万户,如何啊?”

    “好!”张仪满足的笑了:“但有锦衣玉食,张仪自当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张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满足的笑了。

    此日清晨,张仪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内侍送来了一件密札。嬴华打开一看,先自笑了:“哟!魏王端起来了。你听了,张仪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玺印,再定行止可也——”嬴华拖了一个长长的腔调。正在摆置早茶的绯云道:“吔,昨日还蔫草儿似的,两滴露水就抖起来了?”张仪摇头笑道:“这就是魏嗣。难怪老孟子到处唠叨,说他不象个国君,教人无法敬重。”嬴华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么?”张仪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后,张仪派嬴华给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辞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华赶上来时,张仪已经出了大梁东门外的迎送郊亭。嬴华走马车旁,备细说了魏襄王的惊讶与失望,说一定要张仪返回时折道路经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张仪笑道:“世间偏有魏嗣父子这等国君,只相信俸禄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来好端端一个魏国。”嬴华道:“你可惜得完么?到了齐国呀,说不定更觉得可惜呢。”张仪摇头道:“不过,齐国这个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难对付多了。”嬴华笑道:“我看呀,还是你最难对付。”张仪不禁哈哈大笑。

    魏齐官道虽然是千里之遥,但路途却是平坦畅通。官道沿着济水河谷直向东北,沿途几个小国,历来都不敢在这两个大国间的官道上设卡,更不敢拦阻虎狼秦国的特使车队。倒是每到小国边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过境迎送,说些大而无当的官话,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张仪简单处置,凡有迎送,一律赏赐使臣百金,赠国君蓝田玉璧一双。虽然略有耽延,却也是第五日便到了济水入海段,向东南沿着葘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便远远的望见了临淄城的箭楼。

    前行斥候飞报:“禀报丞相:临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车马将近郊亭,便见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飞来,车上一人红衣高冠玉佩叮当,遥遥拱手道:“孟尝君田文,恭迎丞相!”话音落点,便已经跳下轺车大步迎了上来。

    张仪很有些惊讶,孟尝君做使臣出迎,显然便是仍旧参与国政,这齐王田辟疆当真比魏嗣高明!他也停车下车,拱手笑道:“久闻孟尝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尝君哈哈大笑:“被人杀得落花流水,还英雄非凡?狗熊一个!”张仪不禁大笑:“胜败兵家常事,谁敢说孟尝君不是英雄了?”孟尝君慨然一叹:“秦军阵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袭敖仓,匪夷所思也!”张仪大笑:“不敢贪天之功,那可是司马错运筹帷幄,张仪驰驱奔波罢了。”孟尝君高声赞叹:“好!丞相有气度,田文就喜欢如此人物!请丞相登车。”

    张仪刚刚上得轺车,孟尝君便跳上车辕对驭手道:“你下去,我来驾车。”驭手看着车旁骑马的嬴华不敢下车,嬴华正要婉言谢绝孟尝君,张仪却豪爽笑道:“孟尝君车技超群,难得有此雅兴,张仪就却之不恭了。”孟尝君大笑:“田文曾为六国丞相驾车,为何不能为两国丞相驾车?”张仪道:“孟尝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尝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谁不盯住苏秦张仪,谁心里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轺车辚辚启动,竟是风驰电掣般向临淄飞去。

    王宫正殿正在举行策士朝会,争辩得很是热闹,竟至有些面红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时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经常化名易装去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士大家论战。做了国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扩大学宫规模,广召天下学人名士来学宫讲学修业。每有名士入稷下学宫,一律以上大夫规格赐六进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齐威王时期,惟有孟子这样的显学大师才能享受六进大宅。齐威王晚年,稷下学宫本来已经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没有几年,稷下学宫便又蓬蓬勃勃的恢复了生机。原先离开的名士如慎到、邹衍、淳于髡、田骈、许行等回来了,新锐名士如荀况、接予、环渊、田巴、徐劫、庄辛等也纷纷来投,一时间竟是人才济济,仅享受上大夫礼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学子多达数千人,齐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从来不给这些名士做官,而只让他们对国政参与议论。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论”。每有大事,齐宣王便将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师召来议论,他与几个主政大臣只是听,既不表态,更不参与议论。往往是竟日争论,莫衷一是,最后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尝君感到奇怪,曾问:“我王竟日听名士清议,何不让他们任职为治?岂不强如那些平庸小吏么?”齐宣王笑道:“卿养门客三千,本王便养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门客何不做官?”孟尝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学子,乃我王门客也!”齐宣王大笑。

    今日“门客”朝会,便是议论一个大题目:河内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竟是越论越分歧,最后便摆开论战架势,当殿吵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爆发几年何足为奇?魏国强大过,楚国强大过,甚至韩国都强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强大,何独对秦国一时的强大如此惶恐?竟要联合六国抗秦?完全是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宫令邹衍一言以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乱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却激烈反对说:秦国根基已成,其志在消灭六国,绝非短暂强大,更不会自乱自衰;苏秦合纵是最为高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强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不到三十岁的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国虽为敌国,却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为当今大谋也!”

    老名士们却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讽夹着老成的训诫,竟是连绵扑来。

    新锐们在挺身争辩中却分立成了两派。已经小有名气的辩士田巴,严厉斥责“师秦”一说,认为“抗秦之要,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荀况反唇相讥:“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复王道井田,做孟子门徒么?”老名士们在反驳荀况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对“师秦抗秦”大是激赏,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上上之策也!”于是,新老纠缠,各家纷争,竟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日,竟是越听越乱。他对这些名士们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是听不明白,便更是不得要领。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那“师秦而抗秦”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高明么?身为大国之王,不能衡平各方,说到底还不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乱,一听老内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情况往日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一听是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倒是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乱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便在这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便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的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玉冠,落腮胡须,身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却恰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竟然没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转便笑了,转身对张仪笑道:“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呢。”又转身高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齐声道:“久仰!”张仪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没有做官场礼节。齐宣王笑道:“先生请入座。”孟尝君便将张仪让进了王案左手的长案前,自己则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问齐王,我等欲向丞相讨教,不知可否?”辩士田巴高声请示。

    “但凭丞相了。”齐宣王笑着看看张仪。

    张仪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随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问先生: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么?”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者,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者,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强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一统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这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分裂而战乱。惟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统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环渊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国家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然都失败了,但有识之士都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与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便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环渊之学,是专一的复辟分裂之学?专一的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激满腔的新锐名士便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高声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齐,意欲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与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啊?”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色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强大?齐国强大之时,又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却一味的将国家命运绑在别家的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强国之道么?”

    一黄衣高冠者愤然高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首鼠两端,吃里扒外,不怕天下笑骂了?”

    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两端?六国合纵,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岂非成了吃里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国正欲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扒外首鼠两端了?身在战国,却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之时,却有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强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欲图搅乱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

    张仪见此人敦厚稳健,问题来得极是正道,不禁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侵犯,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干盟友国政,何能搅乱盟友朝局?自古以来,乱国者皆在萧墙之内,我自不乱,何人乱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欲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高下?”

    “天下虽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变法,堂堂正正的与秦国一争,便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身:“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想不到荀况竟公然赞同秦齐修好,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了。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好辩才!孟尝君,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了。”

    在这一场盛大夜宴的觥筹交错中,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却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着。两个多时辰的宴会,张仪只是痛饮高论,谁上来便应酬谁,竟然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

    次日,齐宣王在孟尝君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的表示愿意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内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了?”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便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交、攻打燕国并缉拿苏秦等等,也让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与万一翻脸的准备。今日一谈,不想张仪的盟约却如此简约,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便了!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干涉齐国内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

    齐宣王顿时轻松,呵呵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齐宣王一拍掌:“太史,出来吧。”

    高大的木屏后面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手中捧着两张很大的羊皮纸:“臣启我王:此乃我王与丞相议定的盟约。”说着便将羊皮纸摆在了王案上。齐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便笑道:“请丞相过目定夺了。”太史又将羊皮纸捧到张仪面前,张仪笑道:“便是如此了,齐王用玺吧。”齐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玺大臣!”内侍一声长呼,一个捧着铜盘玉匣的中年大臣便走了进来,将铜盘摆在王案上,便向齐宣王深深一躬。

    “齐秦盟约,用玺吧。”齐宣王一指羊皮纸。

    “谨遵王命。”掌玺大臣向铜盘玉匣深深一躬,高声长呼:“史官载录:齐秦盟约,用玺存馆——!”然后恭敬的打开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绿玉大印,双手提住了大印龟钮,神情庄重的盖在了羊皮纸上,却是鲜红夺目的朱文古篆。

    “齐秦盟约,秦国丞相用玺——!”

    张仪伸手向腰间板带上一摁,卸下了一个玉带钩,打开了玉带钩上一只精致的皮盒,便露出了一方四寸铜印。他抓住印背鼻钮在书案玉盒印泥中一沾,便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约上,却是红底白文古篆印,与齐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鲜明一对!

    “史官载录:齐秦盟约成——!”掌玺大臣将盟约恭敬的呈给了齐宣王与张仪各一张。

    “好!”齐宣王打量着盟约:“本王欲赠丞相一方上等宝玉,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纳了。”

    山东六国以玉印为贵。齐宣王之意,显然是说张仪的铜印与丞相身份不配。张仪却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马上征战,玉印质脆易碎,徒有其表,却是不受摔打了。”

    孟尝君及时跟上:“难怪秦国有蓝田玉不用,却是此等缘故,看来还是秦人务实也。”

    齐宣王脱得尴尬,也连连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国丞相也。”

    张仪大笑一阵:“齐王若放孟尝君到秦国任相,便也得一个秦国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齐宣王笑道:“只是联军新败,孟尝君须得收拾一番残局,此事一了,孟尝君便可如约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孟尝君哈哈大笑,却是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便打开吧,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便橇开了管盖儿,从中抽出了一个极细的白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白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儿?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禁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高兴道:“好啊,日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儿,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入蓟。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时起程?”

    “明晨起程。”

    “今日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了。”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便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便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却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当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驩,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驩道:“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令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驩进了道边小山,却见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迎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高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内大败,丞相入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强大。惜乎孤掌难鸣,还得左右逢源。此中难处,尚望体察,莫笑田文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脱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竟是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但愿不会有那一天。”孟尝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远送了。”

    “后会有期。”张仪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

    五、张仪苏秦都祭出了古老的权谋

    三日之后,张仪马队到达易水渡口,便在南岸扎营,等候咸阳北上的车队。

    自秦立为诸侯,却与燕国来往最少。一则距离遥远,中间隔着魏国、赵国、中山国,几乎从来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二则秦燕相轻,相互瞧不起对方。燕国是西周老牌王族诸侯,说秦国是王化未开的蛮夷之邦;秦国是东周开国元勋,说燕国是死气沉沉的僵尸之邦。同样是距离遥远,秦国与齐国却是声气相通,常有使节来往,与燕国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冷淡。然而,恰恰是这个生疏的燕国,却做了合纵抗秦的发动者,做了苏秦的根基之邦!

    如此一来,秦国想不理睬燕国也不行了。燕国疲弱,燕国遥远,燕国经常没有动静,但也恰恰是这样的条件,便使燕国成为战国中最有可能暴出冷门的国家。张仪的谋划,就是要消除这个躲在大山背后抽冷子来一下的祸根。以秦国目下的战力,对于燕国这样的疲弱之国,挥师北上,完全可以一战击溃肢解,使燕国名存实亡。然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中原战国虎视眈眈,秦国便不可能兴师远征,去对付这个疲弱而又羊角风般的暴冷国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笼住它安抚它,使它不要瞄着秦国抽冷子发疯。

    秦惠王最头疼燕国,说:“燕如羊腿骨,食而无肉,弃而可惜。”

    “炖汤也许鲜美。”张仪笑答。

    “炖汤?如何炖法?”

    “细柴文火,慢工打磨。”

    秦惠王品咂片刻,恍然大笑:“丞相是说,联姻?”

    “最古老,又最可靠。”

    “好!”秦惠王拍案:“当年秦晋联姻,保了三十年结盟,便与燕国联姻了。”

    后来,秦惠王便委托嬴华在王族中物色适合远嫁的公主。嬴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定下了人选。奇怪的是,她没有先禀报给秦惠王,却先来说给张仪听。

    “哪个公主啊?”

    “栎阳公主。”

    “报给君上了么?”

    “还没有。”嬴华莫名其妙的有些脸红。

    “噢,却是为何?”

    “想先说给你听嘛,你不向我打听公主么?”

    张仪大笑一阵:“哎呀呀,好记性儿,我却是忘到渭水里去了。”

    “甚也不记,好没心!”嬴华粲然一笑,便跑了出去。

    公主人选一确定,张仪便与樗里疾商议如何来做。樗里疾嘿嘿笑道:“这种上门事儿,要等个茬口才好做。这茬口,就是秦国要在纵横之争中大占了上风。要不,上门联姻只能自讨没趣。”张仪深表赞同,便将此事的先期斡旋交给樗里疾办理,自己便匆匆赶到到河内参战去了。樗里疾老谋深算,明白联姻的关键是要燕国前来求亲,否则,强大的秦国要将一个公主硬塞给人家,岂不贻笑天下?一番思谋,樗里疾紧急修书陇西大驮部族的老酋长,请他暗中斡旋。

    这大驮族是樗里疾的祖籍老根,虽然势力不大,却与阴山草原的匈奴素有渊源。匈奴诸部又是燕国与赵国北部最大的威胁,也是两国的夙敌。大驮老酋长接到樗里疾密件,立即带着一头名贵的火焰追风驮与一百名骆驼兵,兼程赶到了敕勒川草原。匈奴老单于一见一团火焰般的红骆驼,便高兴的笑个不停。大凡草原部族,对大驮族的火焰驼历来都是垂涎欲滴。这种骆驼非但驰骋赛过骏马,而且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的奔驰,在草原大漠戈壁中确实比雄骏的战马更是名贵!

    但在秘议之间,匈奴老单于还是开出了条件:十年内秦国不能对匈奴用兵,匈奴占据秦国上郡北部的几百里土地,三年后再归还秦国。大驮老酋长思虑一番,欣然答应了为匈奴斡旋。此时,正逢合纵联军大败,六国一片混乱。匈奴老单于亲自赶到蓟城西北的于延河草原,并邀来了燕国辽东夙敌——东胡部族的首领,共同约见燕易王。

    老单于开门见山:“燕王兄,我大匈奴已经与秦国修好结盟了,可燕国却乌鸦一样,在秦国后边呱呱乱叫。燕王兄要能与秦国一家人,就是我匈奴与东胡的朋友。要不,就是匈奴东胡的敌手,老夫就要骑着火焰追风驮,住到蓟城去了,啊哈哈哈哈!”

    燕易王与子之密商了一天一夜,终于答应了老单于。旬日之后,燕王特使便到了咸阳,向秦惠王呈上了燕易王“求亲修好,永不为敌”的国书。秦惠王“踌躇”了一番,便欣然允诺,对燕国特使道:“一月之后,丞相张仪护送公主到燕国成亲,两国盟约,由丞相全权处置便了。”硬是留个尾巴,让燕国特使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张仪在易水渡口等了两日,咸阳的送亲车队方才辚辚到达。正好是前将军白山率领三千铁骑护送,与张仪的两千铁骑仪仗会合,便正是合乎礼仪的王室送亲规格。张仪与白山寒暄一阵,便带着嬴华来见栎阳公主。进得公主营区,却见一名女子正在帐前草地上练剑,红衣短装,剑光霍霍,一股英武之气。

    张仪笑道:“孤身入燕,带如此一个贴身侍卫也好。”

    “才不是,她便是栎阳公主了。”嬴华说罢笑叫:“平姐姐,丞相来了。”

    剑光猛然收刹,练剑女子面色涨红的说了声“稍等”,便风也似飘进了大帐。片刻之间,便见一个女子迎出帐来,宽袖长裙,秀发如云,竟是与方才练剑女子截然不同的一个丽人!张仪惊讶的揉揉眼睛:“她?是方才的栎阳公主么?”

    “哟!那能有假么?”嬴华笑道:“栎阳姐姐琴剑诗酒,无一不精呢。”

    张仪拊掌笑道:“王室有此奇女子,秦国之福也。张仪参见公主。”

    栎阳公主笑道:“丞相多礼,请进帐便了。”

    到得帐中坐定,张仪将所知道的燕国情况与燕易王性情、宫廷纠葛等做了一番备细叙说,末了道:“公主孤身远嫁,任重道远,嬴华已经在蓟城建了一家燕山客栈,做公主秘密护卫,公主但放宽心便了。”栎阳公主笑道:“不打紧,嬴平不会有事,也不会误事。”张仪心中一动道:“公主熟悉燕国?”嬴华笑道:“平姐姐在燕国长到十五岁,说是燕国人也不为过呢。”张仪恍然笑道:“噢——,公主是回归的北嬴族了?”栎阳公主道:“丞相说对了,族人落叶归根,嬴平便也心无牵挂了。”张仪大是高兴:“天意天意!秦人国运来了。”

    嬴秦部族在商王朝灭亡后流散西部,主流一支一直与西部戎狄长期拼打,有两支便流落到了燕国与晋国。数百年之后,进入晋国的一支已经与晋国的赵氏部族完全融合,以致天下有了“秦赵同源同姓”的说法;进入燕国的一支,却始终顽强的保留着嬴秦部族的姓氏与独有的生活习俗,被秦人称为“北嬴”。不知道什么缘故,北嬴始终没有回到秦国。秦国变法强大后,秦孝公为了增加人口,陆续派出了三名嬴秦部族的元老到北嬴秘密联络,策动北嬴重返家园。北嬴族长提出了一桩旧时冤案:当年秦献公发动宫变时,北嬴老族长正在雍城,被秦献公以“乱国同党”斩首;若要北嬴回归,便须了结北嬴这块心中创伤。秦孝公与商君未及处置,便接连去了。其后,秘密联络的三个嬴秦元老,又因卷入甘龙叛乱而被新君嬴驷诛杀,这件事又搁置了下来。直到张仪入秦嬴驷称王,秦惠王才重派秘使联络,谈好处置方法,北嬴五万余口才绕道九原,从北地郡回归秦国。归秦之后,秦惠王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庆典,以“壮大嬴氏血脉”为功名,封赠了北嬴大小首领二百余人以各等爵位;并在太庙祭祖,下《嬴氏王室罪己书》,对先祖错杀表示了谴责忏悔。自此,北嬴重返老秦,秦国的精锐骑士骤然增加两万,王室世族的力量也大为增强。

    嬴平是北嬴族长最钟爱的小女儿,被秦惠王册封为栎阳公主。她原本便是父亲的外事臂膀,不但熟悉燕国民情风习,而且与蓟城官场人物多有交往。寻常公务,这个嬴平都是一身男装,英风飒爽不让须眉。回到秦国,才恢复了女儿装束,做起了无所事事的公主。嬴华逐一对王族公主摸底试探时,嬴平竟意外的兴奋,非但立即答应,还主动请见秦惠王请求远嫁。秦惠王与已经是“王叔”的北嬴老族长磋商,老族长竟也欣然答应了。

    于是,这个生于燕国长于燕国的秦国公主,就成了远嫁燕易王的最佳人选。

    看看如此一个公主,张仪原本想好的诸多叮嘱便都省去了,只说了一句话:“燕国但有大乱,秦国力保公主返国。”栎阳公主却爽朗笑道:“不会有事的,我姓嬴,我是秦国公主,这就够了。”

    张仪哈哈大笑:“公主见事透彻,有秦国后盾,入燕万无一失也。”

    次日,张仪派出快马使者飞报燕王,随后便拔营渡河,过了易水,向蓟城浩浩荡荡开来。将近蓟城百里之遥,黑冰台安插在蓟城的秘密斥候飞马来报:苏秦与子之联姻结盟,密谋在蓟城截杀张仪,重组合纵!请丞相不要入燕。嬴华脸色立变,力主张仪返回咸阳,由她以“行人特使”身份护送栎阳公主入燕。张仪思忖片刻,断然道:“果真如此,目下便是一举安定燕国的绝佳时机,不冒大险,焉得成事?走!”

    这时的燕国,却是迷雾重重。

    联军大败后,子之率领燕国残兵连夜从孟津渡河,进入河外方才扎营歇息。一清点人马,南下的六万步骑竟然战死了三万,重伤万余,余下的一万多人马也几乎人人带伤狼狈不堪。尤其是带去的三万精锐骑兵,竟然只有不到一万人生还。子之自己也身中一剑一箭,剑砍伤了左手臂,箭射到了右肩背。虽然都不是要害部位,也不是毒箭,但却使子之吊着左臂袒着右肩,加之脸上擦伤淤血,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血人模样!

    但子之顾不得仔细打理自己的伤口,他全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重金从大梁秘密请来三个善于疗伤的高明医师,连同军中三个医师,不分昼夜的给士兵包扎上药。最后,终于是保住了余下的一万多人马没有感染恶疾。士兵们全部疗伤之后,子之才让医师给自己疗伤敷药,只是此时伤口已经溃烂,人也高烧不退。三名医师精心守护三日三夜,用尽了所有方法,才使子之度过了险情,但人却仍在昏迷衰弱之中。燕国将士们大是感动,万余人围坐在大帐周围,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要守侯着亚卿醒来。十二个时辰后,子之终于醒转过来,听中军司马一说帐外情形,竟是奋然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大帐。

    万余将士霍然起立,纷纷高呼:“将军平安!亚卿万岁!”

    骑兵将军上前高声道:“全军将士请立即拔营回燕,做速救治亚卿!”

    子之摇摇手:“不能走,要等武信君,一起回燕国。”

    “荆燕将军的两千铁骑没有参战,毫发无伤,武信君不会有事!”

    “不,不能。”子之粗重的喘息着:“你等要走便走,我要等,等武信君……”

    将士们沉默了,突然,万众齐声的高呼:“追随亚卿!效忠亚卿!愿等武信君!”

    子之向将士们抱拳拱手,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昏迷了过去。

    这支残兵在河外一直驻扎了十日,赶一名骑将军带着苏秦人马赶来时,军粮已经没有了。苏秦立即下令荆燕,将随带军食分出共用,又立即派荆燕带着自己手谕赶到邯郸,向平原君讨来了一百石军粮。

    扎营当晚,卧榻不起的子之与苏秦密谈了两个时辰。子之坦然说明了两人的困境:自己战败而归,丧师大半,很可能从此在燕国失去军权,也难保不被问罪斩首;苏秦则失去了合纵根基,所谓六国丞相也成了泡影,唯一的根基便是燕国武信君这个爵位,若在燕国不能立足,便将成为水上浮萍,合纵大业也将永远的烟消云散。

    “此等情境,敢问武信君何以解困?”

    子之所言,苏秦心中当然清楚。联军大败,最痛苦的莫过于苏秦了。谁都可以将罪责推到他的身上,惟独他不能向任何人推卸罪责!尽管他不是统帅,也不是某国将领,坐镇总帐也只是协调六军摩擦而已。但在四十八万大军血流成河之际,谁能为他这个六国丞相、总帐魁首说一句公道话?将军们是决然不会的,他们只有归罪于苏秦,才能解脱自己。四大公子在国内本来就有权臣劲敌,目下与自己处境也相差无几,自保尚且费力,又何能为苏秦挺身而出?纵然有之,又何能使六国君主与权臣们相信不是与苏秦沆瀣一气?在六国大营纷纷席卷而去作鸟兽散的时刻,苏秦几乎彻底绝望了。突然之间,他看到了六国的腐朽根基,看到了六国无可救药的痼疾,觉得要联合他们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四大公子各自匆忙回国了,原先各国给他的铁骑护卫,竟然也悄悄的走了,只留下荆燕率领的燕国两百名铁甲骑士一个没走。

    苏秦的军帐,在遍野尸体的战场一直驻扎了五日。辽阔山塬间不断起落着啄尸的鹰鹫,落日暮色中,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的聒噪着,连秋夜明净的月亮也有了腐尸的腥臭味儿。苏秦漫无边际的在萧瑟的战场转悠着,他甚至渴望秦国军队突然冲来,杀死自己了事。可是,那黑色的旌旗始终只在函谷关城头上飘扬,始终没有呼啸着冲杀出来。他甚至不明白,司马错大军为何不清理战场?为何不收缴这些有用的兵器?三日之中,苏秦原本渐渐复黑的须发又一次骤然变白了,竟是白如霜雪!吓得荆燕几乎要哭叫起来。那时的苏秦,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到任何一个国家去,他让荆燕不要管他,只管带着骑士们回燕。可荆燕就是不听,只咬定一句话:“大哥死,我也死!大哥不怕死,荆燕怕个鸟!”只日夜跟着他在萧瑟的战场上转悠,要不是子之的骑兵将军找来,荆燕还真是没奈何。

    如今,子之的顽强却激活了苏秦麻木的灵魂。苏秦巡视了子之的军营,看到濒临绝境的伤兵们在子之的努力下已经恢复了活力,不禁怦然心动!身为统兵大将,子之的确具有过人之处。他的战场谋划没有被采纳,但在危机关头,却依然挺身而出拼死抵抗,败退之后又全力救治伤兵,宁可自己在最后疗伤。凡此种种,都使苏秦蓦然想起了自己在洛阳郊野的顽强挣扎——头悬梁锥刺骨,一腔孤愤,从来没有想到过“失败”二字!苏秦啊苏秦,你的那种精气神到哪里去了?

    “以亚卿之见,我当如何应对?”多日来,苏秦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稳定燕国,站稳根基,卷土重来!”

    “如何站稳根基?”

    “你我联手,稳如泰山。”

    苏秦沉默了。在他看来,战国大争之世,名士以功业立身便无坚不摧。如同所有志存高远的名士一样,他蔑视权力场中的朋党之争,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那个国家与权臣结盟而立身,更没有想过与那个将军结盟,以军事实力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此之前,若有人对他提出这样的动议,他一定会大笑一通嗤之以鼻,可今日,他却久久没有说话。

    “武信君,”子之苍白失血的脸如同一方冰冷的岩石:“你有合纵功业,有六国丞相之身,有燕国朝野人望,是一个天下人物。可是,这些都是虚的,就象天上的云彩。一旦功败垂成,这些资望都会烟消云散。瞬息之间,你的脚下便无立锥之地。”子之沉重的喘息着,惨淡的笑着:“我,子之,六代世族,身为实权亚卿,长期统军抗胡,外有辽东铁骑,内有目下的万余死士,算得一个有实力有根基的大臣。但是,我也有政敌,有对手。这次战败回燕,若他们联手,再拉过燕王,我是必然要被他们整跨,甚至全族都要被杀掉的。武信君,子之所言你我困境,可是实情?”

    “既然如此,如何联手?”苏秦在帐中缓慢的踱着步子。

    “你有能力化解朝臣攻扞,阻挡燕王与旧族结盟;我有实力,保蓟城不会发生宫变,不会动摇你的爵位权力,更不会有人对你暗中动手。”

    “亚卿啊,你在合纵大战中是有功之臣,何怕攻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子之惨然一笑:“武信君还是不了解燕国啊。”

    “罢了。”苏秦叹息一声:“那就一起往前走吧。”

    子之虽然卧榻,却是顿时目光炯炯:“好!我们便立即做明,让蓟城知晓!”

    “做明?如何做明?”苏秦大是困惑,这种事儿能大张旗鼓的对人说么?

    子之笑道:“你有一个小弟,我有一个小妹,两家联姻,便是做明了。”

    “有用么?”苏秦苦笑不得,他历来蔑视这种官场俗套,更不相信这种老掉牙的世俗透顶的办法,竟能威慑政敌而改变一个人行将淹没的命运?

    “武信君,”子之竟然从军榻上站了起来:“如公与张仪者,信念至上,联姻自是无用。可是,天下官场凭信念做事者有几人?历来权臣多庸碌,他们就是相信这种血亲联姻,相信这才是割不断打不烂的。你我一旦做明,便无人在你我中间挑唆生事,连燕王也会顾忌三分。武信君,相信我,我早看透了燕国这群鸟兽!”

    “然则,我说起话来不是自觉气短么?”

    子之哈哈大笑一阵:“武信君啊,古人有话: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放胆去说,名头只会更响!”

    苏秦无奈的笑了:“好吧,便听你一回。”

    当夜,苏秦在子之催促下给三弟苏代修书一封,荆燕派快马骑士连夜送往洛阳苏庄。子之也派出心腹司马先行赶回蓟城安排。苏秦歇息后,子之又召集将士秘密计议了两个时辰。诸事妥当,第二天便拔营回燕了。

    蓟城早已流言四起,狐疑纷纷,宫廷朝野都乱了方寸。

    燕国老世族们原本就认为燕国不宜涉足中原,只可固守燕山辽东并相机向胡地扩张,象当年秦穆公一样西进称霸。这在世族中称之为“北图大计”,对于燕文公重用苏秦发动合纵,世族历来是反对的。可燕国兵力大部分是公室部族掌控,老世族们也无可奈何。苏秦合纵成功,燕国威望骤然增长,老世族们便见风使舵,连忙跟着鼓噪,拥戴燕易王出兵联军抗秦,意图从灭秦大功中分一杯羹。正在人人兴高采烈之际,噩耗突然传来:联军兵败,子之战死,燕国六万兵马全军覆没!

    消息传开,蓟城朝局大乱。老世族们立马急转弯,聚相大骂苏秦误国,子之败军!上书燕易王,请求“驱逐苏秦,斩首子之,以安国人”!原先力主合纵的子之实力派,也裂为几拨各找出路,纷纷附和老世族,怕子之连累他们也做了刀下冤魂。燕易王原本是想通过合纵振兴燕国,所以才将与东胡对峙的六万主力军投入联军,如今六万精锐全部覆没,对他简直就是当头一棒!抗胡大军本是王室根基,有这支大军在,老世族们的私家兵马便不足挂齿,可没有了这支大军,蓟城周围老世族的私家兵马便顿时成了封喉利剑,如何不让燕易王芒刺在背?想来想去,燕易王只有屈尊斡旋,与世族大臣们一起大骂苏秦大骂子之,磋商如何妥善处置罪臣?如何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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