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五章 情变横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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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亲有可能立为太子,合府上下都在忙碌周旋,父亲更是没有心力督责一班庶出儿女了。嬴异人请准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与蒙武同吃同住同修学,竟是分外的畅快。

    蒙氏祖上原本是齐国士人,素有家学。自蒙骜入秦国,蒙氏族人进入军旅者日多,便成了文武兼修的家风。蒙骜持重缜密,承袭族长,对族中子弟的学业历练督责极严,以致后来的蒙氏子弟个个都是文武全才。这蒙武也是个聪明少年,刻苦好学,非但通达《诗》《乐》弹得一手好筝,且对父亲交下的兵书修习也是绝不误事。嬴异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时觉得了自己的苍白,除了筝乐,自己对其他学问竟是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比异人大得两岁的蒙武却是厚重秉性,从来不嘲笑讥讽异人,只小老师一般认认真真地为异人补学。

    五更鸡鸣,蒙武便一骨碌爬起来拉异人起来。练剑半个时辰,梳洗之后早饭,之后便是晨课、午饭、午课、晚汤。只有晚汤之后暮色来临,两人才到池畔林下谈筝对歌,直到三更。如此三年,嬴异人大体补上了蒙武学过的所有课业,两人也都长成了一派英风的少年。一次,蒙骜将军随大军班师回到咸阳,请来安国君一起查核两人学业。举凡课业,两人都对答如流,剑术筝乐也大有长进,将军竟是破例地赞叹了一番。见这个昔日只会躲在母亲小院子默默谈筝的庶出儿子竟有了如此长进,安国君大是感慨,宴席间连续三次向蒙骜将军敬酒,还执意将自己随身的一件名贵玉佩赠给了少年蒙武。末了父亲诚恳请求蒙骜,许嬴异人在蒙氏府邸继续修学,直到加冠成人。

    “好!”蒙骜爽朗拍案,“两子共学,切磋激励,好事!”

    嬴异人大是欢欣,从此与蒙武又开始了亲如兄弟般的快乐日子。蒙骜将军虑及自己常在军旅,便请了族中一个曾经修学稷下学宫的饱学老士长住府中,做了两人的业师。这位老士非但文武两学精通秦筝,更有一种自由奔放的稷下学风,实在是难得的良师。便是在业师督责之下,异人与蒙武开始了重修天下学问的成人治学:诸子百家一一涉猎,关键却只在两学,蒙武主修兵家,异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筝乐之学。

    每日晨课,都是各自的正式课业。一到午后,老师便带着两个弟子出了咸阳,或到北阪的苍苍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选得一处清幽之地,老师讲得半个时辰乐书乐理,便让两名弟子弹筝竞奏,然后逐一评点。每到春日踏青,老师便会停了主课,带两人走遍关中村社,听农夫士子田间放歌,听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动听歌谣便弹筝相和,记谱保存。堪堪五个年头,嬴异人几乎学会了所有的秦风歌谣。更有回味处,便是他与蒙武每春归来,必要商讨给那些没有歌词的“野曲”写辞儿,一辞写完,两人便你弹我唱我弹你唱不亦乐乎……

    不料,快乐的少年生活却突然中断了。那年,风闻韩国要将韩上党拱手让给赵国,进而三晋结盟对抗秦国。压力之下,主司邦交纵横的丞相范雎主张:先行结好赵国,进而威逼韩魏,最终拆散这场对秦国极为不利的上党交易。秘密特使几番斡旋,赵国却指斥秦国反复无常,提出若能单方(不互换)派出一位王子入赵做人质,方可结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答应了下来。战国人质有公认传统,不是在位国君的儿子,便必须是太子的儿子,大国索要的人质尤其如此。其时秦昭王的几个老儿子都已经四十出头,各据实职,不宜也不想做人质,便异口同声地推举已经做了太子的安国君遴选驻赵人质。安国君无奈,便在庶子中选定了嬴异人。

    消息传出,十六岁的嬴异人顿时懵了,与蒙武竟是抱头痛哭。

    那年秋天,嬴异人的“质使”车马离开了咸阳。蒙武在十里郊亭为他隆重饯行。席间,蒙武郑重地将一副秦筝赠给了异人。蒙武说,这副秦筝是蒙氏祖传宝器,南山古松精制,筝板专门嵌进了自己的祝词与异人的名号,望上天护佑异人抱筝而归。异人大是感奋,亲自弹起秦筝,与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荡气回肠的《北阪有桑》……

    谁也不能预料的是,嬴异人入赵两年之后,秦赵两国便开始了上党对峙,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从此,异人与咸阳的官方来往切断了,便象断了线的纸鹞般飘摇在赵国风雨之中。长平大战后,秦赵仇深似海,嬴异人被赵国转移到邯郸北山的一处秘密洞窟囚禁了起来。为防走漏消息,守护军士严禁异人弹奏秦筝。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静坐,低声哼唱那些烙在心头的秦风歌谣。

    六国联军胜秦后,嬴异人虽然被转回了邯郸,但境况却是大大恶化了。行同囚居不说,赵国拨付的些许物事分明仅仅够一个人用度,却偏偏说是给十个质使随员的,嬴异人是王子,赵国不管!两年下来,老内侍卖光了所有随行之物,八名年轻力壮的随员还是在冻饿病交加中一个个死了。一次,那个侍女也饿得气息奄奄。嬴异人一咬牙,便将那副形影不离的秦筝交给了老内侍……

    老内侍脚步蹒跚地走了。嬴异人却是水米不进,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是形削骨立,老内侍与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从那时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没有了叮咚秦筝的苍凉乡音。

    “胡杨林下,是我秦筝!”一拳砸下嬴异人泪如泉涌。

    “一耳之听,你能断定?”吕不韦惊讶了。

    “能!”嬴异人哽咽着,“寻常秦筝九弦,蒙氏秦筝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红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筝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别个秦筝如何能有?不说听得一夜,便是拨得一弦,我也断不会听错!”

    “于是乎,你便夜夜去听?”

    “是。”嬴异人轻轻点头,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筝新主人一定是个聪慧奇人。除了力道稍欠火候,那筝声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弹。他不熟秦音,便随我走,三五日之后,他便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听着那秦筝,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访便了,至于如此么?”

    “我去过。”嬴异人拭着泪水,“次日中夜筝声又起,我便循声寻到了胡杨林深处,月下一座高楼四面石墙,没有一丝灯光。无论我如何喊话唱歌,楼内始终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离去之后,那秦筝却又悠悠然飘荡了过来,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墙依旧,高楼依旧,可没有一道进出的门,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树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楼阁高耸,高处一看,却只有交错参天的一片胡杨林,荒草腾蔓纠缠,落叶盈尺飘零,全然便是一座废墟古宅……当时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杨林。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那秦筝又叮咚飘荡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来,直到五更。”嬴异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先生,你说,他是人还是鬼……”一言未了,竟软软地倒在了地毡上。

    “没事。”吕不韦对匆匆进来被吓得不知所措的老内侍摇摇手,蹲身试了嬴异人的鼻息与额头,回身吩咐道,“夜受风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浓姜汤、一鼎灵芝安神汤,先后喂下,而后安置公子卧榻歇息。再煎一剂散寒驱风汤等候,公子醒来后服用。家老记住:我明晨便来,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体搅扰公子!”

    老内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来,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担心。”吕不韦边走边说,“请一个名医守在这里,务必让公子一次睡透。一夜之间,我料他不会醒来。”

    三、胡杨林中的落寞庭院

    回到云庐,吕不韦立即吩咐越剑无带几个精干执事访查城南湖边胡杨林中的弹筝之人,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确实回报。越剑无一走,吕不韦便唤来原本是邯郸吕氏商社总执事的老仆,叮嘱他带人收拾新买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胡寓云庐。诸事安顿妥当,吕不韦便登上缁车匆匆来见薛公毛公。

    薛公虽然没有搬出旧居,却也听从了吕不韦的建言,自己脱出了卖酒行当,又接受了吕不韦为他买下的相邻三进大庭院。两院打通,大儿子带着一个老酿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维持“甘醪薛”酒铺。薛公夫妇便带着小女儿住进了三进大庭院。毛公原是独身一人,坚执拒绝了吕不韦为他购置居所,只乐呵呵地住进了薛公后园,说是省得日每烟火之累,强如一人快活也!寻常时日除了为嬴异人谋划奔波,两人便在后园茅亭下聚酒对弈,其乐陶陶。

    吕不韦进园,见两老正在面红耳赤地争执一块角地的杀法。默默看得一阵,吕不韦便清楚了其中奥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顿时愕然,继而便高声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这一步?如此一点,不是明摆着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胡乱鼓捣也!”毛公便是双手一拱:“先生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惭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赌,棋却何时神过了?”吕不韦笑道:“棋局但临厮杀,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无关大局,仅在厮杀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韦算学尚可,是以看得明白,岂有他哉!”三人一阵大笑,薛公便唤来女儿煮茶。

    饮得两盅热茶,吕不韦已经将嬴异人走神原由大体说得清楚,末了道:“看来不是大事,只是思乡过甚也。我已派越执事访查此人,引他与公子做了知音之谊,谅来便可安神。两公以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却只瞪着老眼默默摇头。

    “毛公以为不然?”吕不韦笑问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郑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难,理会得此等心境。你等却是难以体察。大凡少年遭遇巨变,长成便有两途:或狂放不羁如老夫,或压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戏人生,涉邪放纵肆意发泄,久而久之,少时伤痛也就变做了厚厚的老茧。如公子人等者却是不同,放纵不能,发泄无门,受尽人世炎凉之态,却只能死死憋在心头,但有出口发作,只怕纠葛甚多,等闲不能了结也。”

    “纠葛?至于么?”吕不韦颇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来,先生却是精于事而疏于情也。”毛公诡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抛家离国,从无天伦之情抚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从未有过男女情欲之乐。其三,此人身为王孙且有歌乐禀赋,却从无声色犬马锺鸣鼎食之消受。凡此种种,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今日,全在一个‘挺’字。若有诱发而处置不当,便是心河溃决,汹汹之势难当,先生将前功尽弃也!”

    “你且说个实在,如何叫处置不当?”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弹筝者若是个女子,便是大大麻烦。”

    “异想天开!”薛公一拍案,“秦筝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诡秘地摇摇头,“天下事,难说也。”

    陡然之间,吕不韦想起了“神生毛公”这个名号。虽则是赌徒们叫响的名号,但邯郸坊间却流传着毛公种种未卜先知的奇异传闻。此时所言,谁能说不是灵异所至?心念及此,吕不韦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随了异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这话却要慢说。”毛公却又郑重其事地摇着一颗硕大的白头,“先生若是要公子为君为王,便莫轻言许妻。妻者,王后也,国母也,坤首也,宫闱之主也。若与先生嫌隙,后患却是无穷。”

    “海外奇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异人之妻,莫非还要与我等同心?”

    “不是与我等,是与先生。”

    “远了远了。”薛公摇摇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备,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个知音友人,公子便可安宁。眼下大事,还是谋划下一步要紧。”

    “也是。”吕不韦悠然一笑,“两公只管谋划,公子安神之事我自当慎重。天色已晚,不韦还须照拂那头,来日搬入新居再与两公盘桓。”说罢便告辞去了。

    回到云庐已是初更,异人府老内侍差人来报:公子服药之后睡得极深,医家说一两日不会醒来。吕不韦心下松泛,独自小酌一壶便安然卧榻,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帐漫步,却见繁星闪烁霜雾迷离,正是拂晓最黑暗之时。信步走出竹篱,执事与仆役的几座帐篷也没有灯光,越剑无没有回来还是没有起来?心念一闪,吕不韦便笑了。一个弹筝之人的消息,至于如此上心么?吕不韦也吕不韦,你是否也中邪了?一边嘲讽自己,一边却是顽固地猜测揣摩那个神秘的弹筝者,当真好笑。将日间事仔细回味,吕不韦心头蓦然一亮,对了,是毛公!是那个突兀的女人话题!自从谋定嬴异人奇货可居并付诸行动以来,吕不韦从来没有从男女情欲处想过嬴异人处境,若非毛公一番话,也许特永远都不会想起。当初若是想得一想,那个机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给嬴异人了……

    “禀报先生,弹筝者尚无下落。”

    踽踽独行的吕不韦恍然回身,见是一个年轻执事,便问:“越执事呢?”

    “越执事带着三个兄弟仍在访查,日中时最后回报。”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谁?”

    “那是一座废弃府邸,二十年前已经无人居住。”

    “好。”吕不韦微笑点头,“我已吩咐厨下备了蔓菁牛茶饼随时等候。夜来风寒,你先去喝得几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谢过先生!”年轻人一拱手去了。

    将到午时,越剑无回来禀报,说整个城南商贾人家都没有操持秦筝之人,举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问过,操琴者多有,却没有一个摆弄秦筝者;那座废弃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确定,只有一个老商贾说,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经是一座将军府邸,后来便没有人住了。吕不韦见越剑无一脸愧疚,便呵呵笑道:“没了踪迹也好,我还真怕他时不时冒出来搅扰。今日没事了,你先去饱睡一觉。”越剑无慨然道:“一个时辰便可,先生有事随时唤我。”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心下轻松,吕不韦便要去看望嬴异人,车马备好正要出门,老执事却碎步跑了过来:“先生且慢,无名羽书!”吕不韦惊讶道:“何人送来?没留姓名?”老执事气喘吁吁道:“钉在大帐顶上的,若非胡寓仆人给帐顶加毛皮,谁个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吕不韦不禁笑了:“如此顽劣手法,能有个正经?启封看看。”老执事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柄细长闪亮的记事刻刀,小心翼翼地剥去铜管泥封,抽出的却是一卷白绢,抖开扫得一眼便递了过来:“先生,此乃私书,老朽不当看了。”

    吕不韦疑惑接过,只见白绢上赫然一颗红心!端详之下,原是红字绕成了一个大大的红心,从心底看去,却是一封诗信:

    阔别有年 白露又霜 言犹在耳 伊人何方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下猛烈一跳!静神思忖片刻,转身吩咐道:“老执事,越执事醒来后请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异情立即回报。我有要事,出门半日。”说罢跳上缁车便辚辚飞出了云庐草地,直向城南而来。

    邯郸南门里有一片大湖,是从城外牛首水引进的活水湖 ,赵人呼为“南池”。南池东西横贯邯郸,池北纵横交错四条大街形成了一个大“井”字,这便是邯郸的商市区,国人呼为“井字坊”。南池最东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亩地大的胡杨林,林中巷道交错,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庭院府邸,这便是邯郸的外邦商贾区,赵人唤做“云商林”,说得是此间人家流动无定如天上云彩。

    虽非赵人,吕不韦对这片坊区却很是熟悉,驱车沿着湖滨大道直入东头胡杨林,将车停在林间一处车马场,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杨林深处去了。秋气萧瑟,株株胡杨都是一团瑟瑟抖动的火焰,脚下红叶飘零,置身林中便如飘进了无边的火海沐进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吕不韦却全然无心欣赏这秋日奇观,只顾循着嬴异人所说的路径寻向了一条荒僻的青石小径,曲曲折折走得一阵,便见火红的林木中隐约露出了一座发黑的高楼。渐行渐近,一圈灰色的石墙便在眼前。吕不韦绕着石墙走了一圈,果然如嬴异人所说,是一道没有门户可入的死墙。

    午后斜阳穿过林木,点点洒落林间,吕不韦终于发现了原先门户被拆被封时留在墙上的痕迹。沿着“门户”处仔细端详,地上除了飞舞的红叶便是黄白的枯草,竟无任何痕迹可寻。

    正在疑惑处,吕不韦却突然觉得脚下有异,拨开落叶一看,草地上却显出一柱三五寸高的圆形石敦!吕不韦眼前顿时一亮,围着石敦便转悠着端详揣摩起来。突然之间,他看见褐色石柱的额头有一抹白云状的纹路悠悠然飘向落日方向!

    试试再说。吕不韦嘟哝一句定定神气,蹲下身子双手抱紧石敦,用力向西手一旋,石敦只喀啦啦转了半圈,便再也不动了。刚一松手,石敦却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回头看石墙“门户”,也没有任何动静。略一思忖,蹲身再转一次,石敦喀啦啦转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心头一亮,吕不韦突然明白了这是墨家的方圆四季术:一转比一转接近圆周,第四转便可转满退满!想得清楚,吕不韦顿时精神一振,全力再转两转,恰在石敦第四转喀啦啦倒回之时,南面石墙的“门户”便隆隆洞开!

    “好!”吕不韦直起腰身,只见门后台阶荒草摇摇,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横在台阶上挡住了视线。大步过了影壁,吕不韦不禁有些惊讶——正北台地上矗立着一座久经风霜雨雪而显得黑白班驳的木楼,两边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风扫过落叶沙沙,庭院一片寂静。庭院简约朴实,落叶尚未完全覆盖的石板地面很是干净,缝隙中没有一根杂草,虽说不上整肃,却也不象嬴异人说得那般荒芜,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么?”吕不韦高声一问,庭院空有回声。

    犹疑片刻,吕不韦便进了庭院。两排石板房空荡荡了无一物,推开木楼沉重的大门,随着咣当一声一团灰尘迎面扑散。烟尘散尽,吕不韦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四面打量,楼内虽然也是空空荡荡,却没有灰尘,中间还铺着四张发白的草席,屋角有一道木楼梯还铺着红地毡,钉镶地粘的铜片两边虽有锈蚀,中间却有蹭磨出的亮色。吕不韦不再犹疑,踏着红毡木梯到了楼上,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厅东半草席铺地,席中一张本色木案,案上整齐摆置着刻刀竹简石砚竹笔,左手一方镇纸压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图。案后有一张窄小的军榻,榻侧一副坚实的红木剑架,剑架上横亘着一口近似吴钩的三尺战刀,铜箍包皮的刀鞘已经变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几物,却渗透着旧时主人的简朴奋发。与此不协调的是,大厅西面却被一副落地白纱帐隔开,红毡铺地,靠墙处一张硕大的铜制卧榻,临窗中央的空阔处是一方精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锦绣灿烂的坐垫,案上却是空无一物。虽则也是寥寥几样,与东半旧主的做派却是天壤之别。

    突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微风吹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拂过,不是她却是何人?这个小妮子!走到榻前帐口耸耸鼻头,吕不韦心下便是一颤!不错,正是那特有的永远都令他不能忘怀的体香!略一思忖,吕不韦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支铜管,拧开管盖倒出一支木炭,两步走到西面墙下便挥洒开两行大字——我方回赵 莫得顽劣 见字即来 早则奖迟则罚。

    写罢下楼出门,又将机关恢复做石墙,便回了云庐。

    四、法度精严兮 万绿家邦

    掌灯时分,越剑无来报:异人公子已经退热,仍在酣睡,医家说大约明日暮色便可醒转。吕不韦心下顿时轻松,立即便做已经思谋好的第二件事,一阵低声吩咐,越剑无当即便去准备。半个时辰后,那辆密封缁车飞出了云庐,直向邯郸井字坊而来。

    武灵王之后,赵国市易大是扩展。三五十年之间,邯郸便成了咸阳之后又一个新兴的商贾云集的大都会。其时,大梁、临淄已经相继衰落,山东六国的商贾名士游侠丽人能工巧匠以及种种失意官吏纷纷涌入邯郸,加上草原诸胡历来以赵国为与中原交易窗口,邯郸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万商之都,竟是比咸阳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气象。天下商贾的说法是:“咸阳利市大,邯郸人市大。”利市大者,生意大利金大也。然则咸阳法度森严,商贾区与国人区两分,非但商贾流士游客之种种奢靡享受只能在尚商坊一地,且不能溶入秦人,始终似一张外贴的膏药而已,便未免有些缺憾。邯郸却是山东老传统,虽则也有划定的商贾区——井字坊,然对商贾与国人之间的来往市易却没有任何限制。只要商贾能买得地皮,便可将店铺开在邯郸任何地方。只要国人有钱,便可如外邦商贾一般尽情消受种种乐事。赵人近胡,风习奔放粗豪,加之不断有胡人溶入,朝野国人少有畛域之分与无端禁忌,便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睐。即或在咸阳赚大利的商贾,也必同时在邯郸买得宅院立下根基,宁可在邯郸不做生意,也要在邯郸消受这难得的人生奢靡。 如此外邦游客大增,邯郸百业便围绕着种种游客的种种消受大肆扩展,形形色色的酒肆饭铺社寓客栈百工作坊便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起来,一到夜间,则更见风情万种。

    缁车进入井字坊的中心地带,遥遥便见一片风灯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绿楼,四个斗大的风灯红字高高在楼顶摇曳——万绿家邦!

    越剑无驾着缁车缓缓穿过一道十字街口,刚将车头对准绿楼大道口,立即便有一个红衣侍者从灯海里飞出,笑吟吟招手引导缁车进入车马场,转过两排高车,才觅得一个刚刚空出的车位。越剑无车技精熟,笼着马缰碎步走马,无须进退折腾便径直将两马缁车停得妥当。

    “足下高手!”红衣侍者赞叹一声,走到车侧打开垂帘毕恭毕敬地一声请大人出车,便跪地扶住了车底踏板。吕不韦一脚伸出笑道:“绿楼从临淄搬来邯郸,花式见长也。”侍者起身间红衣大袖作势一拂吕不韦膝下,挺身低头恭敬笑道:“大人送利,我等恒敬之,原本天职也。”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说辞文雅,好!赏一金。”越剑无一步跨前,便将一个沉甸甸的饼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声谢大人赏金,回身向车马场外一摆衣袖,灯海深处便有两个绿裙女子推着一辆竹车飘了过来,左右偎着将吕不韦扶上了座车,悠悠进了灯火煌煌的庭院深处。

    “大人,左姝右姝也?”绿衣女子声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长青楼。”吕不韦淡漠地一笑。

    这万绿家邦是邯郸最大的色艺场,原是临淄“绿商”入赵所开,气势之大却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临淄绿街。女子以色艺谋生存,古已有之。但将女子出卖色艺做成了专一的行业,却是春秋时期齐国的首创。其时,齐桓公姜小白以管仲为丞相大行变法。为了广开税源,管仲便将齐国各城堡卖色卖艺的女子全数征召到临淄,在官市区的一条大街专门筑起了二十余座绿竹楼;再由官府征召商贾,接收官府分配给的色艺女子,在绿楼街开办专门出卖色艺的客寓酒肆,与所有商贾市易一样向官府缴纳税金。这便是被列国大加嘲笑的“国营色艺”。进入战国风气大开,私商汪洋恣肆般弥漫开来,出卖色艺也很快演变为一个私商行业。因了色艺客寓大都沿袭了以绿竹盖楼的传统,时人便将此等行业呼之为“绿行”,将此等商贾呼之为“绿商”。吕不韦久在商旅,曾经风闻楚国大商猗顿氏、秦国大商寡妇清都暗中染指绿行,这万绿家邦其所以如何显赫,背后势力便是这两个大商中的一个。虽然从来没有踏入过这锦绣靡靡之地,吕不韦对万绿家邦的诸般规矩讲究却也是耳熟能详。三座绿楼名称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两座掩映在大片竹林的绿楼隔湖遥遥并立,号为双姝楼,分为左姝、右姝。左姝蓄养天下形形色色之美女,号为卖色。右姝则云集各国歌女舞女乐女,专供风雅者指定歌舞乐曲款待宾客,号为卖艺。后面一座小楼叫做长青楼,却是一个颇神秘的去处,除非客人自请前往,侍者从不引领客人进入此楼。

    见吕不韦要去长青楼,两个绿衣侍女倍加恭谨,一人悠悠推车,一人摇曳在前领道,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竹车在两厢风灯中绕过了一片大池,便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来。前行领道的侍女停下脚步便是一声吟诵:“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竹林中立即传来一个女子回应:“我有醇酒,以燕乐嘉宾之心——”随着曼妙吟诵,便有一个裙裾拖地的红衣女子飘然出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小女恭迎大宾。”说罢虚扶吕不韦站起,转身款款进了竹林小径。

    吕不韦也不说话,向身后越剑无一招手便跟了进去。出了竹林,面前一片空阔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已经发白的小竹楼,既不是此行传统的翠绿色,也没有前院两楼的奢靡豪华,只一排风灯将门厅映照得温馨如春。进得门廊绕过大屏,宽敞的大厅却是别致而堂皇:六盏铜人高灯下,六张绿玉案恰到好处地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全然没有整肃的宾主席次;迎面大墙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大厅更显开阔深邃;左手墙下一张琴案,右手墙下一列完整的编钟,中央空阔处则是两丈见方的一片大红地毡,没有一张座案。

    “先生这厢请。”长裙女子将吕不韦领到了东南角玉案前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黄衫少女出来煮茶,长裙女子回眸一笑便飘然去了。茶香堪堪弥漫,隔开座案的大屏后转出了一个衣着极为考究的大胡须中年人,对着吕不韦拱手一礼,又亲自斟了一盏茶双手捧到吕不韦案头,这才谦恭笑道:“先生顺便踏勘,还是买心已定?”

    “买。”吕不韦只淡淡一个字。

    大胡须立即转身,对红木大屏肃然一躬:“客官业已定夺。”

    须臾,大木屏后传来柔和清丽地笑声:“先生气度高华,果是不凡。”

    吕不韦早已看出大木屏下方有一个镶嵌着同色细纱的窗口,心知这个女人便坐在屏后案前,便叩着长案笑道:“女东隐身,岂是敬客之道?”

    “看来先生是第一次涉足了。”清丽声音一笑,“长青楼主例不见客,非不敬客,实乃两便也。买卖一毕,永不相干。先生果真成交,自当知晓我楼规矩实乃体贴客官也。”

    “客随主便,便说买卖。”

    “先生要讨何等品级?”

    “初涉此道,敢问品级之说?”

    “先生且听。”清丽声音舒缓柔和,“女子才艺,文野有差。女子体性,天下无一人相同。女子门第贵贱阅历深浅,也是人所看重。如此三者糅合之不同情境,便是才女品级也。长青楼目下共有三十六位,人人皆是才女。然三者糅合,便分出了三等:美艳之才、清醇之才、曼妙奇才。美艳之才者,火焰胡女也。此等女子肌肤如雪,三峰高耸,丰腴肥嫩,非但精通胡歌胡乐,卧榻之间更是一团烈火。更有一奇:体格劲韧,任骑任打,乐于做卧榻女奴,若主人乐意,也可做女王无休止蹂躏主人。清醇之才者,中原处子丽人也。此等女子通达诗书,熟知礼仪,精于歌舞器乐;体貌亭亭玉立如画中人,处子花蕊含苞待放。曼妙之才者,或公主,或豪门之女也。”

    “此处能有公主?”吕不韦大是惊讶,不禁脱口而出。

    “先生未免迂腐也。”清丽声音咯咯笑了,“万绿家邦出言无虚,不会毁了自家招牌。先生但想:天下大战连绵,岌岌可危之小诸侯尚有二十余个,邦国公主流落离散者正不知几多。我楼所选公主只有三人,身世血统纯正可考,才貌色艺俱佳,卧榻间曼妙不可方物。若非如此,三十个也有得了。”

    “愿闻其短。”吕不韦淡漠如常。

    “先生如此清醒,难得也。”清丽声音停顿了片刻,“美艳胡女,皆非处子。清醇之才,性情端正而不涉狎邪,性事乐趣稍有缺憾。曼妙之才身世高贵,非名士豪侠不委身,且是待价沽之。”

    “其价几多?”

    “美艳才女千金之数。清醇才女三千金之数。曼妙之才么,人各不同:豪门才女六千金,一公主八千金,一公主万金。”

    吕不韦微微一笑:“曼妙三人,敢请女东告知其身世来路。”

    “向无此例。”大屏后的清丽声音咯咯一笑,“曼妙生意之规矩:除非先生明定书契,此三女姓名身世,事先不能告知。”

    “但定书契,若不中意,如何处置?”

    “先生差矣!”清丽声音显然不悦,“万绿家邦信义昭著于天下,百年以来从无一例买卖纠葛,更无一客不中意。今日先生既疑,本东便单定规矩:若不中意,本东加倍偿还;然则,三女有露面不成交之险,便须得价外先交三千金;此金本东分毫不取,只为抚慰三女之心。先生以为如何?”

    “可也。”吕不韦向身后一招手。赳赳挺立的越剑无便对大胡须中年人一拱手:“请随我车上取金。”大屏后清丽声音却道:“先生随带重金,其诚可见,无须多费周折。鲸执事,立约。”大胡须恭敬地挺身一诺,向身后一招手,原先那名长裙女子便捧着一个大铜盘飘了进来,跪在长案旁将几样物事在吕不韦面前摆开:一条六寸宽寸许厚的翠绿竹简、一把雪亮的刻刀、一方盛着朱砂的玉盏、一支打磨精致的竹笔、一方铺好墨汁的石砚、一根细亮的铜丝,一盏火苗粗大的猛火油灯、一个一尺多高的支铜架。

    吕不韦虽不熟悉绿行细则,然对商道立约却是久经沧海,待案上物事摆置妥当,便拿起了那片绿竹。只见竹片中间一道朱红粗线,一个大大的“约”字横跨粗红线,红线两边各是两行相同文字:“两方约定以□□金市□□□女,两清之期,再无相扰。”下方便是两方空阔的留白。

    “先生且听三女之情,而后决之可也。”大屏后清丽声音又柔和地传了出来,“六千金豪门才女者,赵国安平君之孙女也。八千金公主者,安陵国公主也。万金公主者,卫国公主也。先生可先选品级了。”

    吕不韦笑道:“主东周详谨细,步步成法,不妨一次说完,通盘斟酌。”

    “人市贵在细密,先生见谅。”清丽声音一声喟叹,“鲸执事说便了。”

    大胡须拱手一礼道:“客官选定女子品级,便可立约。立约之后,可与选定之女晤面叙谈半个时辰,我行谓之‘初相’。初相中意,则践约。初相不中意,则交付一半金额,再与另一女子晤面叙谈。如此可三次初相。初相之法:可触肌肤以品色,可谈诗书以定才,可观歌舞以试艺;然有两禁:其一不得性事狎邪,其二不得询问女子身世周折。若三相不中,主东全数退金,且可无偿赠送客官一上佳歌女。一旦选中践约,客官须在半月之内领走市女,逾期有罚,每日百金。最后一禁:无论成交与否,客官都不能对外说及长青楼诸般情景,我方亦绝不外泄与客官交往之情。这便是‘买卖一毕,永不相干’。先生若能理会此间诸般深意,便可选品立约了。”一番交代条分缕明,老到干练,显然是绿行执事高手。

    吕不韦听得分明,不禁对这长青楼女主东便生出了几分敬意。普天之下,人市两行:一行是奴隶买卖,因了奴隶大多有黑色烙印,商道呼之为“黑行”;另一行便是被呼为“绿行”的女色买卖。春秋战国五百年,这两行竟是此消彼长。春秋时奴隶市场兴旺,居于人市主流,女色买卖尚在萌发之期。战国之世,奴隶制业已崩溃,随着官府奴隶市场的消亡与各国法令对奴隶买卖的严厉禁止,奴隶买卖大为衰微,沦落为极少数不法商贾的地下黑市。当此之时,女色买卖却是蓬勃而起,各国大市都有法令许可的绿行,且成为许多中小诸侯国的重要税源。然则,无论利市如何丰厚,这黑绿两行从来都没有逃脱过天下公议的抨击,也从来都为正道商贾所蔑视。非但吕不韦这样的富商大贾绝不会涉足此等龌龊利市,便是吕不韦所熟悉的战国大商,也没有一家卷入绿行。假若没有今日特殊需要,他注定永远都不会踏入这万绿家邦,更不会直入长青楼。然今夜一番见识,却使他蓦然对这一长青楼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商家大手笔,断不会有此等经营之道!战国商贾,除了秦国寡妇清这个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奇女子,难道还有别个女商有如此气魄?刹那之间,吕不韦对大屏后的主东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好奇。

    “长青楼法度甚是得当。”吕不韦淡淡一笑,“只是,我欲与主东晤面一谈。”

    大胡须眼光飞快地向大屏一瞄,正色拱手道:“先生见谅,主东从不与客官晤面。无论何等心愿,只要涉及市易,尽可与在下磋商。”吕不韦没有理会大胡须,只注视着大屏默然微笑。“先生,主东业已退听了。”大胡须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吕不韦,“主东不见客,这也是长青楼法度之一。客官若不见谅,买卖就此完结。客官只须交三千金而已。”

    吕不韦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客随主便。豪门赵女。立约。”

    “先生明断。”大胡须顿时恢复了恭谨神态,跪坐在吕不韦对面,从大案上拿起竹笔在石砚墨汁中轻轻一蘸,在宽条竹简两行字的留空处分别填写上了“六千金”与“豪门赵女”七个字,恭敬地双手将竹简捧到吕不韦面前:“请先生留名烙记。”

    吕不韦接过竹简,从怀中皮袋拿出一方铜印,在猛火油灯上烤得片刻,便在竹简右半下方的空白处一摁,呲地一声轻响,抬起铜印,竹简上便赫然显出了一个焦黄的奇特记号,似山水环绕,又似怪兽纠缠;再拿起竹笔,在记号下写上了四个古老的篆字——吕氏不韦。如法炮制,又在左下方烙记留名,便将竹简推给了大案对面。大胡须笑道:“先生印记大雅,书法工稳,我等望尘莫及。”说罢从腰间板带抠出一方墨绿色石印,也在猛火油灯燎得片刻,在吕不韦印记旁一摁,便有一个似黄发白的印记清晰凸现出来。烙好两方印记,大胡须拿起竹笔又写了两次,便恭谨地递过来道:“请先生验证。”

    略一端详,吕不韦心下便是一跳!这方印记线条古奥纷繁交错,粗看似江河流淌又似群山嵯峨,实则却是一种已经消失的文字——籀文!吕不韦少学博杂,知道这籀文原本是夏商周三代刻在钟鼎上的一种铭文,因其古奥难写,日常书写多不采用,春秋之后已经渐渐消失,唯能在三代青铜器上见到,故此也被士人称为“金文”,也有人称之为“大篆”。进入战国,各国文字纷纷简化,这种古奥的文字已经少有人识得了。眼下这个籀文古字吕不韦似曾相识,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足下印记倒是有趣。”吕不韦淡淡一笑递过竹简,“割契吧。”

    “这是主东印记,在下也不识形。名字是在下,鲸桑麻。”大胡须说着话,左手拿起案上那根细亮的铜丝在猛火油灯上一阵烧灼,待铜丝中段烧红,右手便将竹简啪地卡进那座铜支架,烧红的铜丝对准竹简中间的粗线便勒了下去。如此两次,宽大的竹简便在一阵淡淡青烟中分做两半,中间那个“约”字也恰恰被勒为两半。

    “立约已成,先生收好。”大胡须递过一半竹简,拱手笑道,“请移尊驾,初相。”

    “不必了。”吕不韦将竹简插进怀中皮袋,起身一摆手道,“我信得长青楼,足下只随我搬金便了。人,半月之内来接。”

    “这如何使得?”大胡须惶恐道,“先生原本说好三选,鼓而多收三千金,如今先生不选不相,长青楼便有负先生。在下只怕要请主东示下,方可做主。”

    “足下未免聒噪。”吕不韦笑道,“自来买卖,成交前随主,成交后随客。我已立约,交付你九千金便了,折腾个甚来?”说罢径自大步出门。越剑无一拱手说声请,便陪着大胡须匆匆跟了出来。

    到得万绿家邦大门外的车马场,吕不韦的车旁已经新停下了一辆封闭严实的铁轮车。吕不韦对大胡须道:“这是全数,越执事随足下清金,我便告辞。”大胡须连忙深深一躬:“先生走好。一月之内,在下随时听候先生吩咐。”

    “不。半月。”吕不韦一摆手便踏上缁车辚辚去了。

    五、情之有契 心之惟艰

    秋夜寒凉,车马行人稀少,缁车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到了薛公小巷。

    偏院茅屋的灯火仍然亮着,毛公正在灯下自弈,一手白一手黑,落得一子便举起酒葫芦大饮一口,摇晃着长发散乱的雪白头颅,兀自好棋臭棋地品评一番,竟是饶有兴味。

    “夤夜自弈,老哥哥好兴致也!”

    毛公蓦然回头,见是吕不韦站在身后,跳起来便是哈哈大笑:“呀!竟还有一只夜鼠窜游,好好好!来,先干一口!坐坐坐!”酒葫芦刚塞到吕不韦嘴边,又拉着摁着吕不韦坐到了草席上,光着脚红着脸嚷嚷起来,“你老兄弟说说,人活到这份上有甚个兴头?吃了睡睡了吃,日落卧榻黎明即起,抛洒了多好的静夜辰光,分明不是农夫工匠,却非得农夫工匠一般折腾自己,酒也不吃,棋也不下,有甚个活头!老夫憋气,明日便搬出这破园子!要不是你个老兄弟夜猫子来,老夫这就找人吃酒下棋去!”

    吕不韦不禁噗地笑了:“薛公一夜不陪,老哥哥便耐不得了?”

    “嘿嘿,那老小子牛筋一根,忒没劲!”毛公红着脸兀自嘟哝一句,便坐到了大案对面,“说,甚事又发了?”

    “甚事没有,陪老哥哥厮杀一番消夜。”

    “嘿嘿,别哄弄老夫。骂一通作罢,你只说事。”

    吕不韦不在说笑,从怀中皮袋抽出那支竹简递了过去。毛公接过一瞄,白眉猛然耸动,便是一声长长地叹息:“老兄弟苦心也!谋事如此扎实。”吕不韦笑道:“下边那个烙印似曾相识,只想不起来,老哥哥指点了。”毛公眯缝起老眼一阵端详:“这是个籀文,‘清’字,断无差错!”吕不韦思忖道:“少时听老师讲书,籀文业已失传,唯一班嗜好锺鼎铭文者能辨识些许。一个绿行商贾,以籀文为记,岂非蹊跷?”毛公摇头道:“你老兄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籀文失传,只是天下官府与治学士子不再书写。庶民市井之间,却并未绝迹。”“如何如何?”吕不韦大是惊讶,“庶民市井间竟有此等古文流传?”毛公嘿嘿笑道:“老夫少时遭逢巨变,曾远遁秦国巴蜀。秦之商旅老号,立约大都是这种籀文,常人看去天书一般,极是隐秘。老夫还听说,岭南楚人、高丽人中多有夏商周三代败落贵胄的逃亡部族,此等人也通行这种古奥的籀文,只是不曾亲见而已。老兄弟通晓商旅,对秦国却恰恰生疏,不知者也是常情。”

    “清字?”吕不韦思忖间突然拍案,“寡妇清!秦国大商!”

    “八九不离十。”

    “赫赫巨商,竟卷入人市绿行,匪夷所思也!”

    “关你甚事,不坑客不害民不违法,谁说大商不能做绿行了?”

    “老哥哥懵懂也!”吕不韦一拍案道,“公然绿行,原是无甚关涉。然则长青楼却是买卖豪门女子、诸侯公主,哪国法令能允许了?”

    “嘿嘿嘿,”毛公连连摇手,“话虽如此,却也是当今乱世使然。你老兄弟觉得这老寡妇丢了大商脸面,可你买了人家物事救急,终不成还去告发?大事当前,操那般闲心甚用?果真有朝一日,你老兄弟做了秦国丞相,再去找这个老寡妇理会便了。”

    “老哥哥说得是。”吕不韦释然道,“车马各路,目下管不得许多也。”

    “这就对了。”毛公嘿嘿一笑,转身从屋角拉过一口木箱打开,“看看,《质赵大事录》。只等那小子醒过神来,老夫便教他弄得顺溜。”

    吕不韦看着满荡荡一箱破旧的竹简,心头蓦然一热,不禁便是一叹:“老哥哥如此心血,但愿嬴异人迷途知返也。”

    “怪也!”毛公手中酒葫芦一顿,“你老兄弟也有沮丧之时?没底了?”

    “实不相瞒,不韦确是不安。”吕不韦轻轻叩着棋案,“男女之事纷杂,不韦素来不谙此道,当真拿不准异人能否过得此关。”

    “呜呼哀哉!”毛公一阵大笑,“老夫以为天塌地陷也,却是苟苟男女之事!莫看我这老鳏夫,最能揣摩儿女之事,你老兄弟到时只听老哥哥招呼便了,断无差错!”

    见毛公如此笃定,吕不韦心下顿时舒畅,本当立即告辞,却闻雄鸡长鸣,寻思此时回云庐未免动静太过,便欣然提出与毛公对弈一局。毛公高兴得连呼快哉快哉,哗啦抹了自弈棋局,提起一子便啪地打下。吕不韦欣然应对,两人便酣畅淋漓地厮杀起来,待到东方曙光托出朦胧温润的秋阳,吕不韦才离开了小巷。

    回到云庐,越剑无来报,将长青楼一支镌刻着“收讫”两字的铜牌交来。吕不韦接过铜牌,见底端一片水纹状的线条隐隐也是个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动,便着意将书契竹简与铜牌一起收藏进了密件铜箱。一切妥当,喝了一鼎热滚滚的牛骨茶,茸茸细汗中便泛起了浓浓倦意,正要卧榻安睡片时,老执事却匆匆来报说,接到飞鸽传书,西门老总事已经从咸阳起程,估摸三两日内可赶回邯郸。吕不韦虽感意外,一时却也想不明白,摇摇手便进了后帐,片刻之间鼾声大起。

    掌灯时分,吕不韦朦胧初醒,听得一阵熟悉的说话声隐隐传来,霍然起身来到前帐,果然见西门老总事正在灯下站立,老执事与越剑无的匆匆背影刚刚消失在帐口。吕不韦大步过来拉住老总事笑道:“西门老爹归来,不韦松泛也!“西门老总事一躬身道:“咸阳情势蹊跷,老朽不及请准先生,便放下手头事星夜赶回。”吕不韦心头不禁一跳,却呵呵笑道:“不打紧,先为老爹接风,事情慢慢说。”正要转身吩咐云庐仆人,西门老总事却道:“先生惺忪倦怠,不妨沐浴一番,酒饭之事有老朽。”吕不韦心中一热,说声好便进后帐去了。片刻出来,灯下两张大案酒菜已经齐备,寒暄几句饮得两爵,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入秋以来,咸阳风传老秦王风瘫加重,失忆失语,不能料理国务。官府也不正视听,竟听任风传弥漫朝野。恰在此时,纲成君蔡泽又前往蜀郡,视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饯行,声势很是铺排。送走蔡泽之后,太子嬴柱便卸去了‘暂署丞相府’职事,住进了章台,丞相府竟无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便与莫胡姑娘秘密通联,嘱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传出消息:华阳夫人三次前往沣京谷与华月夫人密谈,详情无从得知。老朽难解其中奥秘,便星夜赶了回来。” 默然片刻,吕不韦笑问一句:“咸阳庄园建得如何?”

    “大体完工,唯余内饰善后。密道之事,先生定准路径,老朽再找荆云义士。”西门老总事从腰间皮袋摸出一张羊皮纸递过,“这是庄园地理图,先生定个方向出口便了。” 吕不韦接过地图灯下端详,见庄园前临大水后依山塬,不禁笑道:“老爹所选,分明一处形胜之地也!这庄园北临渭水,密道只要东西两路,出得远些,隐秘些便是。”

    “省得。”老总事收起羊皮纸,“邯郸新居有越执事等料理,老朽明日便去会荆云义士,商定后顺道赶回咸阳。”

    “莫急莫急。”吕不韦摆手笑道,“业已入冬,百工停做,庄园又不是等用,赶个甚?老爹多日不在,不韦还真有些左右不济。既然回来了,便留下来明春再说。不管咸阳如何变化,我等明春都要动。邯郸这边,离不开老爹。”西门总事的一双老眼泪光莹然,可劲儿一点头,径自饮下一大爵赵酒,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吕不韦慨然一叹,也陪着饮了一大爵。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先生毋忧,异人公子醒来后已经大体如常,该当不会有事了。”吕不韦恍然一笑,一时竟无从说起。

    正在此时,帐外一阵急促脚步声,越剑无已到了面前,一句禀报先生尚未说完,便听一阵顽皮的笑声随着一个红色身影轻盈曼妙地飘飞进来。吕不韦猛地站起,笑声骤然打住,红色身影便已经扑到了吕不韦怀里。片刻愣怔之间,吕不韦已经清醒了过来,亲切地拍着怀中颤抖的肩膀笑道:“昭妹呵,来了就好。来,坐了说话。”

    来者正是卓昭。她噘着嘴嘟哝了一句才不是孩子家,不但没有就座,反而搂着吕不韦脖子咯咯笑了起来:“大哥孔夫子一般,我却是不怕,偏要抱你!”吕不韦红着脸道:“孩子家性情,莫玩闹。”说着话便拉开了缠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将卓昭摁到了座案里,转身正要吩咐备酒,却发现老总事与越剑无已经不在大帐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没劲!”卓昭生气地噘起了小嘴。

    “无法无天。”吕不韦沉着脸,“说,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爷爷又不是影子,不作兴一个人来么?”

    “如何如何,你一个人来?”

    “如何如何,不能来么?”卓昭顽皮学舌的脸上一片灿烂。

    “你呀你!”吕不韦顿时着急,“邯郸何事?我陪你去办,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脸蓦然红了,“上年说得好,偏这时你便忘了。一春一秋,你只泥牛入海,还不作兴我来么?”

    “便为这等事?”吕不韦惊讶了。

    “呵。”卓昭目光一闪又顽皮地一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上天也!”吕不韦又气又笑,“此等事急个甚?大父知不知道你来邯郸!”

    “你说,这是小事?”骤然之间,卓昭一双明眸溢满了泪水。

    “莫非还是大事?”

    “当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声,便冲出了大帐。

    “……”吕不韦想喊一声回来却没有声音,想抬脚去追却黑着脸钉在了帐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越剑无轻步走来禀报说,西门老总事拦下了卓昭姑娘,已经派一名云庐女仆侍奉她住进了那顶最厚实的牛皮单帐,用餐已罢,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吕不韦长吁一声,对越剑无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径直到云庐西南角的单帐去了。

    所谓单帐,便是只供人居而没有议事帐厅的小型帐篷。这顶牛皮单帐,原本是专为嬴异人来云庐长谈夜宿预备的。虑及嬴异人体格单薄,吕不韦刻意吩咐西门老总事给单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便是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

    吕不韦信步而来,见虚掩的帐门在呼啸的北风中吱呀开阖,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幽暗的帐中一片凉意,只后帐口直直站着一个捧着衣盘的少年胡女。见吕不韦进来,小胡女一躬身柔声道:“禀报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执意要开着帐门的。”

    “姑娘去吧,这里有我。”吕不韦笑着点点头,从怀中皮袋摸出两个沉甸甸的秦半两塞进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说声多谢,便一溜碎步去了。

    吕不韦关了帐门,给燎炉加了木炭,又点亮了两盏铜人纱灯,明亮的帐中顿时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来帐角一个木架,将小胡女所捧衣盘中的雪白皮裘挂在了后帐口。一切妥当,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饮默默思忖。

    “衣服。”后帐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

    吕不韦急忙起身,打开丝绵帐帘,一只手将皮裘伸了进去。“噫——”只听帘后惊讶地一声,厚厚的棉布帘便忽地掀开,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便随着一团扑面的香风水雾飘到了吕不韦面前。一身红纱长裙,一头如云长发,雪茸茸的皮裘拥着白中泛红的细嫩肌肤,灿烂的笑靥点着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终是来了……”柔美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昭妹,来,坐下说话。”吕不韦木然站着,笑得有些尴尬。

    “不韦大哥……”卓昭轻轻叹息一声,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吕不韦亲切随和地跪坐到了对面,欲待捧起茶炉上的陶壶给卓昭斟茶,手却伸到了壶身,烫得自己嘘地一声缩了回来。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来。你只坐了。”说罢利落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茶捧到对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吕不韦,“我不生气,听你审问便了。”吕不韦笑了笑便皱起了眉头道:“先说,你是如何逃了出来,不怕大父忧急么?”“亏了爷爷不是你也。”卓昭顽皮地一笑,“说便说,迟早的事。你走后一春没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爷爷想办法,爷爷只骂我没出息沉不住气。到了立秋,父亲商路传回消息,说你在咸阳奔走于官府之间。爷爷便揣测你事情上路,归期没个准头。没多久又听说你与丞相蔡泽成了好友,还进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孙。爷爷便说大功可期,只担心你财力不足。我便缠着要爷爷带我去咸阳找你。爷爷不答应,说不能给你添乱。我生气了,便不吃饭。爷爷没辙,想了三日,终于答应我来邯郸等你。我便来了。没了。”

    “缠人也!”吕不韦笑叹一声,“那座老宅烟火不举,却显然有你的寝室卧榻,你一人住在废弃老宅里,万一出事如何是好?没个操持!”

    “老夫子大哥担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废弃老宅离你这云庐近便,我天天只去那里打探你的消息。晚间我便出了离开,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没有。”

    “你晚间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这却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筝之声,不是你么?”

    “噫!”卓昭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道?”

    “先说,秦筝是你弹奏了?”

    “真个审问也!”卓昭作个鬼脸一笑,却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不知道是人是仙还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云庐外转了整整一个时辰,见确实没有你的消息,便回到了老宅。本说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盘一般,秋风掠过胡杨林,片片金红的树叶飘进萧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宫中飞来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在大河船头弹筝放歌,便操起了秦筝,只想或许你又能神奇地出现……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杨林中竟有歌声唱和!嘶哑高亢,激越苍凉,一声声直往人心头叩打,比你当日唱给我的秦歌还凄楚动人!一时之间,我是真被那歌声打动了,也是好奇,我便顺着秦风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一曲便弹那一曲。说也怪哉!不管我弹那一曲,那歌声都是丝丝入扣如影随形,且都是我没听过的老秦古词儿!他越唱越见纯熟,竟一口气唱了十六支歌儿,我的手都弹得酸了,他还在唱!那一晚,我没有回商社。我想记下那些歌词,次日晚上便没有再弹,只在老宅楼上备好了笔墨等候。实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谁想,方到三更,那歌声便又幽幽地飘了过来。没有秦筝,歌声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记了下来。第三日晚上,我还是没弹秦筝只等候。我想,他一定不会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刚打,歌声便又飞了过来。一连六个晚上,他都独自唱到落霜降雾蒙蒙曙光。我心下实在不忍,便在第七日为他再弹了一夜。说是我弹他唱,实则是他引领着我不断纠正偏离秦风的音律。后来,我弹他唱,我不弹她也唱。”卓昭骤然打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我骂自己没出息,可我忍不住……后来,我终是离开了老宅,再也不去了。毕竟,我不能不找你……”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怦怦大跳!

    卓昭说得满面通红神采飞扬,最后竟是泪光莹莹,这是吕不韦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自大河唱和得以神交,他与卓昭仅仅有过短暂的两次直面相处。在他眼中,卓昭是温婉沉静而又不失热烈奔放的一个少女。然则,自今晚骤然闯来,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却使他感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陌生——淘气任性得象一块无法染色的顽石,扶摇冲动得又象哗哗做响流淌无形的浪花。婚约之事,本来是一件徐徐图之从容计议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只身乱闯!夜半入老宅,本来已经够荒唐,她竟能心血来潮,与一个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昼夜唱和!蓦然之间,吕不韦想到了嬴异人的痴迷病卧,一个念头竟轰然涌到了心头——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一对儿!

    心念一闪,吕不韦心头便大跳起来——毕竟,他也是深深爱着这个少女的,更不要说,他还在天卓庄当着卓原老人的面许诺了婚事,岂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间,吕不韦勉力平息了自己的心潮涌动,此时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乱得无法收拾。想得清楚,吕不韦亲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桩,没准是上天开恩,派乐师教昭妹秦风音律也。不说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庄。”说罢起身一摆手,“昭妹该歇息了,我清晨过来说话。”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吕不韦衣襟,“正事还没说也。”

    “顽闹!”吕不韦沉着脸,“不是说陪你回天卓庄么?等几日说不迟。”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么?”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扬,“你之所爱所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纸,便是我之所爱也!”

    “看看再说嘛。”卓昭娇憨地将一个白色方块拍到了吕不韦手心。

    吕不韦哗地抖开一瞄:“这是甚个物事?堪舆图么?”

    “呀呀呀,村夫一个!看仔细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吕不韦将羊皮纸拿到灯下,见纸上一副暗红色大图,线条粗大硬实,接头处有明显的再笔痕迹,全图没有一个字,只有山水树木与几种奇异的记号。端详有顷,吕不韦转身皱着眉头道:“此图诡异,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类物事蘸着血画成。这条粗线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外,实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这块山峰,象甚来?”吕不韦不假思索道:“一枚老刀币。”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认钱也!我说不韦大哥保准一眼认出,爷爷还不信,说他分明画得一柱怪峰。”吕不韦不禁笑道:“近看是山,远看是钱,原是都没错。”卓昭一撇嘴:“能事也!你说,这钱山位置在何处?”吕不韦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体当在巨鹿沙丘以东、太行井陉口以西之群山地带。”卓昭咯咯笑道:“东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翻也!”吕不韦摇摇头:“此等秘图,原是只画给作者备忘,等闲破解不得,谁能说得准确位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领你去。”一语未了,满脸便张得通红。吕不韦一怔,亲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陉间好山水,只是,要去游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卓昭头一低,顿时泪水盈眶,猛然将一支铜管打进吕不韦掌心:“谁要去游玩?拿去看也!”

    吕不韦心中有事,实在有些不耐,无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说。”便转身匆匆去了。卓昭脸色通红,一跺脚便坐在地毡上哇地大哭起来!吕不韦连忙回身,拣起掉落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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